0%
示眾

示眾

作者:王十月
我叫馮文根,我是一個賊。老馮的腦子裡亂七八糟的,眼前全是一些人影在晃動,可是他現在百口難辯,欲哭無淚。老馮也不想去辯了,他只想讓時間走得更快一些,讓兩個小時快點過去吧。然而時間卻像和他故意開玩笑似的,走得慢慢騰騰,老馮恨不得找幾頭牛把時間拉著快點走,老馮覺得他在這凳子上站得太久了,比他來楚州這些年的時間都要長久。十年了,老馮想,我來楚州十年了,我跟著建築隊,在楚州修了這麼多的小區和高樓,臨要回家了,卻變成賊了。老馮的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不過他是個堅強的人,他並沒有流淚,也沒有再說什麼。
老馮想進到小區走一走,他想去看一看,他曾經修建過的那棟樓現在是什麼樣子,有多麼的漂亮。剛走兩步,就聽見有人喊:喂。喂。老馮開始並不知道是在叫他,還在四處張望呢,過來一個保安,保安的服裝很漂亮,胸前掛著一串綬帶,頭上戴著高高的帽子,帽子上還墜著流蘇,那打扮,有點像電影里軍閥的樣子。叫你呢,還東張西望什麼?保安指著老馮說。老馮有點兒吃驚,說你是叫我嗎?保安說,您找誰,過來登記一下。老馮說,我不找誰,只是想進去走一走,看一看。保安說,不找誰不能進。老馮說,為什麼不能進呢?我只是進去看一看都不行嗎?保安說,不行。老馮說為什麼不行呢?我又不是壞人,我又不幹壞事。保安說了一句不行就是不行,就再也不理會老馮,將身子站得筆直,像一桿標槍。老馮心有不甘,這小區沒事是不讓進的,這讓他多少有些失望,就像鄉下的老爹,大老遠跑到城裡來看兒女,兒女卻不讓他進門,不認他了,這怎麼不讓他失望呢?不僅僅是失望,他還有些憤怒了。然而他的失望和憤怒都無濟於事。老馮在門口磨蹭了一會兒之後,離開了大門,他順著小區的圍牆慢慢走,圍牆外面是一條鋪著地磚的小路,路上很乾凈,也沒有什麼行人。老馮想,那就不進去吧,順著圍牆外面走一圈,看一看也行。他邊走邊透過圍牆的花窗往裡張望,希望能看見他最想看到的那一棟房子。這樣,老馮的樣子就顯得有些鬼鬼祟祟了。
看熱鬧的人圍在老馮身邊,問了老馮一些問題。為什麼要做賊呀?就算在街邊上去討也比做賊要好呀。有胳膊有腿的。老賊。老不死的。老東西。老鬼。可是現在老馮一句話也不想說了。老馮的沉默,讓圍觀的人很不高興,一個說,這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賊,老賊被抓住了,都是一問三不知的。一個說,站在這裏示眾太便宜他了,要不把他押著遊街吧。老馮將頭勾得更低了,他閉著眼,不想看眼前的那些人,不想看眼前的這一切。他覺得天地在慢慢地旋轉,兩條腿像踩在棉花堆上一樣,軟軟的,飄飄的。圍觀的人,漸漸散去了。老馮站在凳子上,感覺身體在雲里飄。
老馮在往回走的時候,心裏幾次閃過依雲小區。鬼使神差的,他走到了開往依雲小區的701路中巴車站。這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天上白的棉花雲變成了瓦灰色。一輛中巴停在了老馮的面前。依雲小區的快點上車啦到依雲小區的,售票員在喊。老馮猶豫了一下就上去了。車子出了楚州關口,就拐上了一條幽靜的柏油馬路,路的兩邊,全是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綠化帶,一盞盞的燈,從樹木的根部照上去,把樹木襯托得五光十色,像是一株株的珊瑚或者翡翠。三年前,也是在這樣的傍晚,老馮和他的工友們就擠在一輛卡車上,被拉到了依雲小區。那時的路,是臨時鋪成的,路面坑坑窪窪,人擠在車裡,被顛得左搖右晃。到處黑咕隆咚,像來到了荒山野嶺,入眼的都是雜亂無章的樹木。老馮和工友們,擠在車廂里正被搖得頭暈腦漲迷迷糊糊時,司機叫嚷著讓他們下車,說是工地到了。想想真是,那樣一片荒蕪的地方,在他們的辛勤勞動下,變成了後來漂亮的依雲小區。聽說這裏的房價一平方米要好幾千。就沖這,老馮也是充滿自豪的。在修建依雲小區的一年多時間里,他也重溫了久違的寧靜。晚上收工之後,工友們就圍在一起耍牌賭錢,九-九-藏-書砸金花、斗地主、拖拉機、梭哈,玩法層出不窮。老馮只看,從來不參与。工友們笑他,掙這麼多錢幹嗎呢,把錢帶到棺材里去嗎?老馮嘿嘿一笑。不看牌時,老馮喜歡在工地四處瞎轉,他喜歡爬到那高高的山上,看著腳下一日日有了模樣的小區,看著遠處的一城燈火,有時他會在那些燈火里尋找他熟悉的影子。風在耳邊吹,一些蟲子往他的腿上撞,他覺得很愜意,無限的暢快。後來,工地上來了一個小夥子,文文靜靜的,和老馮很談得來。小夥子偶爾也會陪著老馮一起爬到這山上來。小夥子沒在工地做多久就離開了,聽說是找到了不錯的工作。小夥子有文化,到建築工地,只是英雄落難。小夥子情緒不好時,老馮還給他講過秦瓊賣馬呢。
不是賊?不是賊你幹嗎站在這裏示眾呢?不是賊,啊呸!
保安過來了。保安說,時間到了,你走吧。老馮看了保安一眼,沒有反應。保安說,走啦走啦,兩個小時到了。
老馮站在小區的門口,脖子上掛著一塊紙牌,上面寫了幾個大字:我叫馮文根,我是一個賊!!!還打了三個醒目的感嘆號。
老馮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站在高樓上,他的心裏會發慌。就像他剛來楚州第一次坐電梯一樣,忽的一下,感覺心臟都快要飛出去了。去年,他開始犯黑頭暈,多蹲一會兒,站起來就會眼前發黑,天地也在旋轉。許城裡人退休,就不興咱鄉下人也退休嗎?老馮這樣想。再說,他這種情況,這把年紀,建築工地也不願再用他了,怕出事。於是老馮打算回家,不回家還待在楚州幹嗎呢?老馮就想走之前在楚州城再轉一轉。
現在,老馮看見了他的大兒子——金碟大廈。想當年,這棟樓是多麼的氣派,很長一段時間,金碟大廈就是楚州城的標誌,很多外地人來楚州,都會特意上到金碟大廈頂層的旋轉廳去坐坐,在那裡,可以看到整個楚州城。現在,這大兒子也老啦,臉上布滿了灰塵和滄桑。在周圍漂亮的高樓面前,顯得沒落、寒酸、土氣,曾經的風光,也都是曾經了。老馮站在大兒子面前,心裏一下子有了很多的感慨,可是這些感慨,又是老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他走過去,摸著大廈的牆壁,想,時間真快啊,一晃,十幾年了,人老了,樓也老了。時間真是無情又公平的東西。
作者簡介
離開金碟大廈,老馮繼續往前走,他就看見了他的二兒子——百花大廈。二兒子沒有大兒子有出息,當年就不怎麼起眼,現在擠在一些靚麗的高樓大廈間,顯得更加寒酸了。老二啊老二,老馮嘆了一口氣。別怪我偏心啊,老馮想。他並沒有在老二的面前停留多久。他想起當年修百花大廈時,他的小腿骨折了,回家休息了半年才又重返楚州的。老馮也知道,自己一碗水沒有端平,可是沒辦法,他對這二兒子就是喜歡不起來。其實在老馮心底里,他最喜歡的還是他的小閨女依雲。依雲小區是老馮三年前參与修建的。那是遠離鬧市的一個居民小區,每棟只有六層。小區像個花園一樣,依在荊山楚水的邊上。在依雲小區里住的,聽說都是些有錢的人家。這個小區里什麼都有,銀行、超市、郵局、運動場。依雲小區是老馮心底里的最愛,就像所有的老人都會偏愛自己的小兒子小女兒一樣,老馮就特別偏愛他的這個小閨女。在修建依雲小區的時候,老馮和工友們曾住在那些差不多快完工了的房子里。很多個夜晚,老馮就想,將來也不知誰會住進自己睡的這間屋子,就像一個老人在想將來誰會娶了他最心愛的女兒一樣。不過很快,房子完工了,他和他的工友們都撤出了依雲小區。後來,他因為辦事,曾經來過一次這裏,跟著工程隊的車。小區比他們交工時更漂亮了,裏面種上了花,種上了草,像個花園一樣。一個閃亮的噴泉,在陽光下泛著七彩的光。那次之後,老馮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的小閨女了,他太忙了,忙得吃飯都顧不上嚼,拉尿都尿濕鞋,哪裡有時間跑那麼遠去看依雲小區呢?
遇到沒事做的時候,老馮就喜歡逛街。別人逛街或是九-九-藏-書購物,或是觀光。老馮不一樣,老馮逛街是看樓,他對樓有感情。看見了他修過的樓,他就覺得歡喜、滿足、自豪,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沒白活。看見他修過的那些樓房旁邊,又起了更高更漂亮的樓,他的心裏還會有一絲絲的嫉妒,一絲絲的醋意,不過只是一絲絲的。老馮常常想,這些樓,就像他的孩子一樣哩。
時間到了?老馮沒有一絲的喜悅。他還站在凳子上。可是保安把他從凳子上拽了下來,在他的屁股後面來了一腳,說老傢伙,快點滾吧。老馮就慢慢離開了依雲小區的門口,他的胸前,還掛著那個牌子,牌子上寫著十個大字:我叫馮文根,我是一個賊!!!三個感嘆號,像是三枚鐵釘,將這十個恥辱的大字,釘在了老馮的胸前。
圍牆拐了一道彎,現在他走到了小區的後面,後面是連綿的山。山坡像傷口一樣,切得陡峭、猙獰。老馮的心裏一動,他發現了,有幾處山坡和圍牆差不多是緊挨在一起的,這讓老馮興奮不已。他幾乎是一路小跑地來到了那挨著圍牆的山坡邊上,走近了一看,老馮又失望了,山坡和圍牆看似挨在一起,但真要從山坡跳到圍牆上,然後翻進院子,幾乎是不可能的。老馮只好又往前走,抬頭看著那近一丈高的圍牆,罵了一句狗日的。老馮打消了翻圍牆的念頭。他想老子翻不進去,還不能鑽進去嗎。這樣一想,老馮又有了信心。這圍牆,隔兩米遠就有一個花窗,花窗做成了各種形狀,或半圓的,像一輪月,或長形的,像一尊瓶,或八角的,或像一朵花。花窗是用水泥雕的。老馮前後張望,沒有一個人影,路燈陰森森的,泛著藍汪汪的光,照得粉白的圍牆,像塗了一層藍幽幽的熒光,連綠色的琉璃瓦都變成了藍色。草叢裡,一些蟲子在唱。老馮確信沒有人注意他,於是試圖想把那花窗給拆掉一塊。然而花窗安裝得出乎老馮想象的牢固。老馮就開始罵老牛和老李,這裏的花窗,就是這兩個老東西帶隊安裝的。老馮罵他們安裝得太牢固了。老馮又往前走,去搖另外一個花窗,還是搖不動,再往前走,他就這樣一路搖了過去,渴望著奇迹的出現,沒想到,奇迹還真的出現了,有一處花窗居然是鬆動的,這簡直太讓老馮高興了。老馮警惕地左右張望,確信是安全的之後,用力將那塊花窗頂開,他的心跳加速了,他像個孩子一樣,他覺得,老天爺對他老馮真的是不薄。他將一條腿先伸了進去,又將胳膊和頭一一伸了進去,再把另一條腿也收了進去。
一些看熱鬧的人,圍了過來。他們在誇著保安,說你們抓住賊啦,怎麼抓住的。保安於是興奮地講,他們怎麼從監視器里發現了老馮不對勁,怎麼一直盯著他,怎麼在他鑽進小區時抓住了他。保安這樣說時,很有成就感。
保安隊長說,算了,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看你這樣子,也不像個大賊,你進來無非是想偷點鐵呀銅啊什麼的是不是,看在老鄉一場的份上,我也不想太為難你。這樣吧,兩條路,你自己選擇。老馮一聽讓他自己選,連忙給保安隊長哈腰作揖。保安隊長說,一、送你去派出所。老馮一聽直擺手,說您行行好,千萬別把我送去派出所,我都買好了明天的車票,我要回家的。保安隊長說,第二條路,站在小區門口示眾兩個小時。你自己選吧。老馮看看天色已不早了,這時小區門口也沒有什麼人,示眾兩個小時就兩個小時吧,於是老馮說他選擇示眾兩個小時。
兩個保安,小區的保安。
老馮剛鑽進去,就看見前面站了兩個人。
老馮沒有兒子,只有一個閨女。閨女嫁到了鄰村,日子過得還不錯。女兒勸過他幾次,讓他回家呀,別在外面做工了,他總說,趁自己還做得動,再多做幾年吧。去年,老伴過世了,老馮一下子覺得生活沒了奔頭,他的身體,就是從那時開始走下坡路的。老伴沒了,他還掙那些個錢幹嗎呢?站在腳手架上,老馮經常會望著天發獃。回家吧回家吧,老馮想,可是又一天一天地磨蹭了下來。後來老馮想明白了,他是捨不得楚州的。老馮每次經過他修建過的大廈和小區時,一定https://read.99csw.com會停下腳步來,仰著頭,眯縫著眼,仔細地欣賞一會兒,就像老父親看兒子一樣。
牌子是保安寫的,字寫得歪歪扭扭,很難看,感嘆號卻像三枚炸彈一樣,一個比一個觸目驚心。老馮低著頭,脖子上掛著這個紙牌子,站在小區門口的一條板凳上。小區門口雪亮的燈光,照得老馮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還是秋天,老馮就感覺到了冬天的寒冷,他的嘴唇發烏,上下牙齒開始不停地打架。他在心裏祈求著,不要來人呀,最好不要來人。然而很快就有人走過來了,站住了,念一遍:我叫馮文根,我是一個賊。又過去一個人,邊走邊念:我叫馮文根,我是一個賊。並大聲和保安打招呼說,好樣的,抓住了一個賊呀,他媽的這些個賊,抓住了要好好整整他們。
事情本來很簡單,可是後來,事情變得複雜了,這是老馮沒有想到的。如果事先就料到了,原來簡單的一件事情可以變得如此複雜,他就不會動這份歪心思了。像老馮這樣的人,本來就不該動這心思的,你想想,一個老民工,在城裡搞了十幾年的建築,天天和樓房打交道,怎麼還會動這心思呢?
老馮說,我不是賊。老馮的聲音顫顫的,他說得底氣不足。他這是不做賊也心虛。
王十月,作家,現居廣東深圳,曾發表小說、散文若干。
現在的依雲小區,早已沒有了當日的模樣,這讓老馮多少覺得有些失望,失望之餘,又有些興奮。老馮順著圍牆繼續往前走,身旁的草叢裡秋蟲在鳴唱。路燈紫色的光照在花草上,讓老馮眼中的世界多了一層鬼魅與夢幻的意思。小區里,有一個大大的運動場,一些老頭子老太太,大約已是吃過了晚飯,相攜著在花園的卵石小徑上散步。老馮想起了自己已去世的老伴,心裏有些黯然神傷,老伴一輩子待在鄉下,去過的最大的城市就是縣城,從來沒有進過楚州這樣的大城市。老馮想,要是老伴還在,倆人也像裏面的那些老頭子老太太一樣,吃完了晚飯,散散步,那該有多好啊,就別說這樣,只是像他老馮一樣,能在外面看一看,也是好的呀。裏面是另外的一個世界,一個安閑、快樂、幸福的世界。想到這裏面的世界,是千百個他老馮這樣的人修建起來的時,他從那些老頭老太太身上,從那些帶著孩子出來散步的小夫妻身上,從那些奔跑著的人們身上,找到了共同的快樂。老馮站在圍牆外,饒有興緻地看著裏面的人。一個孩子追著球,追到了圍牆邊上,看見了站在圍牆外面衝著他嘿嘿直樂的老馮,歪著頭打量著老馮,老馮於是伸長舌頭做了一個鬼臉,小孩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然而,一個女人奔跑了過來,瞪了老馮一眼,拉著孩子離開了。老馮聽見女人在教育小孩,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老馮心裏一下子有些空,他不想再看那些人了,小區裏面的世界,本是與他無關的。可是,老馮又有些不甘心,他本沒有太多的奢望,他明天就要回老家了,他現在只是想在離開之前,來看看他修過的房子,他想和那些老頭老太太一樣,在這小區的花園裡走一走,那些鋪了卵石的路,那些花花草草。老馮想,要是在離開楚州之前,也能進去走一走,回到老家和村裡人談起來時該有多風光啊,也不枉在楚州待了這十幾年。有了這樣的想法,老馮就找到了新的興奮點,他沿著圍牆快步地走,現在,他在尋找著能進入圍牆的地方。
工錢拿到了,明天回家的車票也買好了,行李也收拾好了。老馮就背著手出去溜達,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心裏就有些依依不捨的意思了。後來老馮就溜達到了金碟大廈跟前。這是老馮來楚州后修的第一棟高樓。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的楚州,哪裡有現在的繁華呢?就說這條楚州大道吧,那時路兩邊都是水塘和雜亂無章的野樹林子,哪裡像現在的楚州大道,寬敞、氣派,路兩邊是整齊的綠化帶,樹都修剪得有型有款的。楚州城真是越來越漂亮了,像個小姑娘一樣,女大十八變,一天一天變得老馮都不認識了。十幾年的時間,誰還記得楚州城當年的樣子呢?
保安隊長見老馮不說話,於是板著臉說,看你read.99csw•com上了年紀,本來是不想為難你的,可是你金口難開,我就少不得上點手段了。保安隊長一說上手段,老馮的腿就開始發軟了,他馬上就聯想到電影電視劇中辣椒水老虎凳之類的東西,於是他連忙說,我說,我說。
這是一個下午,有著很好的陽光,天上飄著楚州城少見的一大朵一大朵的棉花雲,街上吹著很溫和的風。老馮看完了大兒子和二兒子之後,心裏突然就冒出這個想法了,他想在離開楚州之前,把他的兒子女兒們通通都看一遍。這可是個大工程啊,來楚州十多年了,修建過的高樓小區,也有十幾處了,有的還在楚州的城外呢。他知道,回到老家,這一輩子是再沒有機會專程為了玩而來楚州的了,那就最後再看一眼吧,留個念想。於是,這個下午,農民工老馮,就像農閑時出門走親戚一樣,在楚州城裡到處尋找他曾經修建過的一棟棟大樓。楚州城的變化太大了,有些樓房已經找不到了。比如說他曾經修建過的一棟樓,叫什麼名字也忘記了,他只記得大概的地方,找到了那個地方,周圍的環境,都是他陌生的。他在那裡轉悠了好幾圈,仍然不見那棟樓的蹤影。他站在漸漸涼起來的陽光下,眯著眼想了一會兒,終於想起來了,那棟樓好像叫梅香樓。於是他走向了一間小賣店,點頭哈腰地問店主,梅香樓怎麼走。店主搖搖頭說不知道,他也是來這裏開店沒多久的。這時,旁邊有個女人說,大爺您問的是梅香樓嗎,梅香樓不是去年爆破了嗎,當時炸得那個場面可真壯觀,轟的一聲,樓就直直地塌了下來,居然不朝旁邊倒……老馮一言不發,轉過身走了。女人看見老馮的臉色有些不對,疑惑地盯著老馮漸漸遠去的背影,對小賣店的老闆說,這老頭有點兒不對勁。
現在,老馮就站在依雲小區的大門口,他有些興奮,又有些惶恐。就像一個鄉下的老爹,到城裡來看望身居高位的子女,雖說孩子是自己生養的,做到了省長市長也是自己的孩子,可是他卻有些害怕了,覺得這孩子先是省長市長,然後才是他的孩子。老馮當然為曾經建過這樣的小區而自豪,就像老爹為生出了當省長市長的兒女而自豪一樣。可惜的是,現在老馮是一個人,沒有人來分享他的自豪和歡喜。
女人說對了,老馮是有些不對勁。當他聽說才建起五年的梅香樓被炸掉了時,他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扎了一下,很疼。就像他突然聽說,他正年輕力壯的兒子突然死於非命了一樣。他的心裏堵得慌呀,這樣辛苦蓋起來的樓,怎麼才用了五年不到,就炸掉了呢?老馮想不明白,也不願去想了。他感覺很累,於是在路邊尋了個地方坐下來,他對自己說,你這是怎麼了呢?樓是人家掏錢建的,人家樂意炸,與你有何相干呢?老馮呀老馮,你這人真是有毛病。老馮自己勸了自己一會兒,覺得心裏好受多了。他艱難地站了起來,就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天地晃晃悠悠轉動了起來,他拿手去扶身邊的樹,明明就要扶到樹的,樹卻像和他開玩笑似的,往旁邊一閃,他扶了個空,額頭卻撞到了樹上,他反應還算快,一把抱住了樹榦,閉著眼讓自己平靜了一會兒,心裏的那股難受勁才算過去,額頭卻被樹磕得生疼,他想算了算了,也不去看什麼樓了,回去吧,回去吧,看了又能怎麼樣呢?
在治安室里,老馮見到了小區的保安隊長。保安隊長對老馮說,老實招了吧,想進來幹嗎?這麼大年紀了也不學好。保安隊長操著一口濃重的楚州鄉下口音,這口音讓老馮聽著親切,老馮知道,這孩子,大約就是他們那個鄉的。這讓老馮覺出了一些希望,老馮想和隊長攀一下老鄉,可是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不能攀這個老鄉,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個老鄉要是一攀上,那他的醜事就要傳回老家了。雖說老馮並不認為他這是什麼醜事,可是話長在人的嘴上,傳來傳去,誰知會傳成什麼呢,說不定會把他老馮傳成一個江洋大盜呢。老馮清楚什麼叫人言可畏。

老馮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像火燒熟了一樣發燙。真是丟死人了,幾十歲的人,還做這樣的事,還被保安看見了。老馮望九_九_藏_書著兩個標槍一樣戳在他面前的保安,臉上堆著笑,哈著腰,說,我這就出去。說著又要往外鑽。然而一直沒有說話的保安說話了,一個保安說,進來了,就別出去了,還出去幹嗎哩?你不是想進來嗎。另一個保安說,進來容易,出去就難了。老馮一聽這話,知道事情比他想象的嚴重多了,於是解釋說他進來是沒有什麼惡意的,他也不是想進來偷東西的,他只是想進來看一看而已。保安說,是的,沒有一個賊被抓住了會承認的,我前天抓了一個小賊,那小子從被抓的時候起就開始裝啞巴。老馮點著頭說是的是的,我不會裝啞巴的,我會實話實說的。保安說那你還磨蹭什麼?跟我們走一趟吧。可是老馮並不想走,這下說不清楚了,簡直太丟人了!不過老馮畢竟在楚州城待的時間也不短了,他馬上想到了辦法,於是小聲地對兩個保安員說,你們放了我吧,這個拿去買盒煙抽。老馮說著摸出一張鈔票,要往一個保安員的口袋裡塞。保安員冷笑一聲,指著路燈柱子說,你看見那上面是什麼了沒有。老馮抬頭去看,一頭霧水,不明白保安員說的是什麼。保安員說,你的一舉一動,早就在我們的監控之中了。走吧!說著在老馮的背上來了一掌。
老馮坐在中巴車上,車子很穩。不一會兒,車就停了下來,車上的人都在往下走,售票員說都下吧,終點到了。老馮覺得奇怪,從城裡到依雲小區,好像比從前近了好多,怎麼才這麼一忽兒的工夫就到了呢?老馮下了車。他瞅了瞅停車的廣場,心裏有些打鼓,他過去小聲地問售票員,姑娘,這裡是依雲小區嗎?售票員說是的。老馮就慢慢往小區的大門走過去,走近了,他已確定,這裏就是依雲小區了。老馮雖說沒什麼文化,只讀過兩年書,可是他能識文斷字,能讀書看報,他讀過《二度梅》、《羅成顯魂》,還讀過《毛澤東選集》。再說了,就算不認識字,現在他也能確定,他就是站在依雲小區的大門前。那個拱形的大門,他太熟悉了。曾經有好多個日子,他就是在那大門的腳手架上度過的。聽說這大門,是學國外的什麼建築,老馮記不清了。
保安隊長於是架起了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盯著老馮,等著老馮老實交代。老馮說他來這裏不是來偷東西的,真的不是。保安隊長說是呀是呀,沒人說你來偷東西的。老馮急得提高了嗓門兒,說,我真不是來偷東西的,這小區是我修的,不,我修過這個小區,我在楚州做了十幾年的工了,現在老了想回家,在回家前,我想來看一看我修過的小區,我對這些房子有感情。老馮說到這裏就打住了,他看見保安隊長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他知道,他的話是沒有人會相信的,你說你一個建築工,修了一些房子,你和這房子有什麼關係呢,有什麼感情呢?你這話說出去鬼才會相信呢。老馮於是不說話了。保安隊長說,編呀,編呀,編得真好,你繼續編。老馮說,我不編了。保安隊長說,不編了?怎麼不編了?編不下去了吧。老馮說,我不是編的,我真不是編的。保安隊長笑了起來,說,你沒有編,你剛才不都說了你不編了嗎?可是你這個謊話編得太沒水平了,你這樣的鬼話,哄三歲的小孩子去吧。保安隊長說完,才想到了問老馮姓什名誰,住什麼地方。老馮本來想實話實說的,可是一想到保安隊長也是他們那地方的,怕說出來,到時候人就丟大了,於是撒了個謊,編了另外一個地方,並且說他姓馬。可是保安隊長不是那麼好騙的,他的業務很熟練,他命令兩位保安員搜了老馮的身,果然搜出了老馮的身份證。保安員把老馮的身份證交給了保安隊長。隊長拿過身份證看了一眼,抬起頭盯著老馮看,臉上的笑更加的古怪了。老馮的臉刷的就變青了,嘴唇也哆嗦了起來。老馮說,我不想,我。保安隊長說,還說不是想進來偷東西,那你說什麼瞎話呢?還姓馬呢?我都為有你這樣的老鄉而覺得丟人。說說吧,這姓馬是怎麼回事?老馮的腿直打哆嗦,他覺得他快站不住了,可是他堅持著。他說,我是姓馮的,可是我不想讓你知道,我。老馮一緊張,就說不清他為什麼要撒這個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