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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醬菜

天香醬菜

作者:談歌
周春兒驚訝地「啊」了一聲。恍然大悟之下,便是呆了。
北方遍地都生長。
趙廣林笑道:「無論如何,別人是腌不成這樣子的。回去之後,我給老闆演示一下便會知道。」
這一年,劉或奇竟是沒有再購進周家醬園的天香醬菜。有南方過來的人講起,說劉或奇已經自己建了一個醬園,並派出許多採購,到北方大批量收購蘿蔔了。周春兒聽罷,對趙廣林苦笑道:「廣林啊,你言語不慎,果然是結出苦果子來了。劉老闆已經自立門戶了。我已經說過的,醬菜這路貨色,製作極是容易。你做一,別人便會做二做三。俗話講,教授了徒弟,便要餓死師傅了。」
楊老闆回來了,我便不好在您這裏做下去了。楊老闆經過如此一場劫難,他必定會痛改前非。周氏醬園的生意會越做越好的。我的身份一直沒有告訴您,原是準備在結婚的那天再告訴您的,現在就講給您吧。我自幼隨父親進宮學廚,十三歲做宮中的醬菜師傅。後來因為得罪了一位王爺,我便跑了出來。那年被人追殺,四處躲藏,凍餓在荒野,幸虧您搭救了我。這是廣林沒齒不忘的事情啊。與您相識一場,就此分手,天地茫然,廣林心中也大有不忍啊。
大白蘿蔔很平常,
楊天香哀哀地問周春兒一句:「娘,他還會回來嗎?」
周春兒看罷了信,驚得呆住了。她失聲喊了一句:「廣林啊,你這是……」淚就急急地流了下來,楊天香火冒冒地問看門的夥計:「趙老闆何時走的?你們如何不通報我娘一聲呢?」
再兩年後,楊鳳鳴病倒在床上,周春兒請過幾個郎中,湯藥丸藥吃下去不少,也不見動靜。挨了三個月,楊鳳鳴便死去了。再五年後的一天,周春兒吃罷夜飯,皺眉說頭疼得要緊,便早早上床歇了。第二日晌午時仍舊不起。楊天香去喊她,她也不動。楊天香上前去摸,周春兒的身子早已經冷了。
趙廣林聽罷,連連搖頭,長嘆一聲,「周老闆啊,您確是誤會我了。廣林並非奸詐之人,商道之中,我絕非行家裡手。我告訴劉老闆的確是真方子,只是他忘記了一個道理。」
人們後來才知道,那個妓|女秀秀隨楊鳳鳴跑到了口外,歡歡喜喜地安了家。兩個人也真是親親熱熱地過了幾年小日子。可是到後來,日子越來越艱難了,二人捲走的那些錢財,也漸漸坐吃山空了。貧賤夫妻難做,秀秀便不耐煩了楊鳳鳴,便到街中當野雞,一來二去,又攀附了一個有錢的主兒,就把楊鳳鳴閃了,而且還偷偷地把房子賣了。人財皆空的楊鳳鳴就無處可去,百思無計,便一路討飯,輾轉又回到了保定。
再一晃兒,涼風習習,秋天就到了。趙廣林帶人到鄉下收購了十幾萬斤蘿蔔,流水一般運到了周氏醬園,又買了幾百斤粗鹽、百余斤花椒大料。又從鄉下雇傭了幾十個精壯勞力,引進了城西一畝泉的水,每日里將蘿蔔洗凈,再將蘿蔔切成片狀。然後,趙廣林指揮著夥計們將醬乾兒與切成片狀的蘿蔔打糟在一起,再用粗鹽大料花椒攪拌均勻,裝入缸內,之後,每日「倒缸」(即把腌菜倒出,重新再裝入缸內)一次,連續十天之後,即用事先選好的河中卵石,結結實實地壓在了腌菜上邊,然後用缸蓋封好。幾百口大缸就整齊地排放在露天里了。之後,趙廣林辭退了大部分夥計,只細心挑選留下幾個候著事由兒。至此,趙廣林算是鬆了一口氣。
周春兒擦了擦眼裡的淚,笑道:「廣林啊,今日是喜事,過去的事情不提,不提。咱們飲酒,飲酒啊。」
這一夜啊,人們就看到周春兒的房間和趙廣林的房間,還有楊天香的房間里,燈火徹夜未熄。後來人們聽到,周春兒在屋中與楊鳳鳴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吵了起來,後來就是楊鳳鳴的哭聲,再後來就聽到周春兒和楊天香的哭聲。直直地哭了一夜。
又是兩年過去了,楊天香已經長大了,周春兒的買賣就做得更大了。這時候,店裡就不斷有人給趙廣林說親。說過三個五個,趙廣林都沒有去相親。賬房先生老張有些替趙廣林著急,就把這事情告訴了周春兒。周春兒聽說了,怔了怔,就笑著點頭說:「我知道了。我問問廣林,他到底是個什麼主意嘛。」
回到店裡,劉或奇就與趙廣林同屋躺下了。他或許飲得多了,半夜坐起來喝茶,便也喊起趙廣林一併喝茶。一壺茶下肚,二人竟是沒有了睡意,說說笑笑地閑聊起來。劉或奇笑道:「趙老闆啊,您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漢子,您若獨立門戶,豈不是發了大財?您沒有想過自己開店鋪嗎?」
第二天,周春兒放棄了所有預想的生意,急匆https://read.99csw.com匆和趙廣林打道回保定。路上,周春兒還是放心不下,她細心地過問了趙廣林此菜的腌制方法。趙廣林條條款款地仔細說了。周春兒將趙廣林的一字一句細細地思量過了,卻仍舊放心不下,她皺眉疑道:「廣林啊,若如此簡單,我們辛辛苦苦做出一來,旁人便可看著做出二來,如此我們一番勞作,不見得有幾分利潤,卻不及旁人照貓畫虎來得容易呢。豈不是要賠掉了工夫,又賺不到銀子嗎?」
夥計匆匆地牽過來一輛馬車。
周春兒沉下臉來,「廣林,這是我定下的心思,你就不要推辭了。」
僅僅用了五天,周春兒便四處告貸,籌集了許多銀兩,仍嫌無多,她咬牙廉價盤出了木器店的鋪面。趙廣林在保定西郊選定了三十畝地,周春兒也相中了。討價還價一番,當下買進,並沿街張貼了文告,雇傭了幾個夥計,蓋下了十幾間坯房,圈了個院子。大門口掛上了一塊新匾:周氏醬園。
趙廣林點點頭,一臉鄭重的顏色,「正是。」
周春兒仍舊低著頭,苦笑一聲,「廣林啊,你莫要再轉彎子了。你心裏是什麼意思,還請你照直說來。若是你不同意,也好讓我收了這份心思,免得經常夜裡睡得也不踏實,總是讓我心猿意馬,也是一番難過至極的光景。」
院子里,只留下了周春兒和趙廣林。二人獃獃地相互看著。四周寂靜得很,只聽得夜風絲絲縷縷地吹過來,在園中的樹梢頭上弄出一些亂心的聲響。
四野無聲。
周春兒哦了一聲,便頻頻點頭,「謝謝劉老闆的提醒。」
周春兒呷了一口茶,微微笑道:「廣林啊,你孤身一人日久,現在也是中年了,找一個點燈說話兒的人,也是應該的了。你如何不去相親呢?」
是人為?是天定?廣林怎敢妄說。
談歌查閱保定方誌,上邊記有周氏醬園的軼事。楊天香自接手周氏醬園第三年,天香醬菜被直隸總督偶然知道,嘗試后,深為中意,便作為貢品,送到北京。周氏醬園一時聲名大振。再二十三年後,楊天香病故。周氏醬園易手,轉到楊天香丈夫李景真手裡。再五年後,李景真賭博輸掉了周氏醬園。周氏醬園轉到了保定車行把頭馮大林手中,易名馮氏醬園。再十年後,抗日戰爭爆發。馮氏醬園歇業。日本人曾經在保定建立華北醬菜有限公司,馮氏公司的一些技工曾經在華北醬菜公司製作醬萊。再八年後,馮氏後人馮定方籌集資金,重新恢復馮氏醬園。一年後投產,馮氏醬園更名為馮氏醬菜廠,招有工人150人。解放后,馮定方因向志願軍出售酸腐的醬菜,被職工檢舉,經調查,罪名成立,馮定方被政府槍斃。后馮氏醬菜廠公私合營。1954年更名為保定市醬園公司至今。保定醬園公司現有職工1300人,其主要產品仍為天香醬菜,仍然主銷華北地區,並有出口。1996年,華裔英國人霍福民先生回國后,曾經到保定醬園公司參觀,霍先生說,他在1947年至1948年,曾經在馮氏醬菜廠當過工人。滄海桑田,物是人非,霍氏感慨不已,當場賦詩一首,曾經刊在當月《保定日報》的副刊上。現抄錄如下:
周春兒看看趙廣林一臉的厚道顏色,無奈地搖頭嘆息一聲,「廣林啊,並非我介意這件事情,你讓我說什麼好呢?當年我看你或許看走了眼,你真不是一個生意中人啊!」
周春兒盯著趙廣林疑問道:「廣林,你有什麼微妙之處呢?」
周春兒和楊天香坐上車去,夥計猛地揚鞭,兩聲脆脆的鞭響,車便躥出了大門。
這天夜裡,周春兒將趙廣林喊進自己的屋子裡。周春兒已經親自燒好了一桌菜,桌上有一壺老酒。周春兒給趙廣林斟上一杯,恭恭敬敬地捧給了趙廣林,趙廣林驚慌地站起,連椅子都帶翻了,他口吃起來,「周老……板,您這……是何意啊?」
不大像詩,更像順口溜兒,但霍福民先生的確將天香醬菜的製作方法大概寫進去了。
蔥姜選用要精當。
趙廣林搖頭苦笑而不答。
周春兒長嘆一聲,「廣林啊,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你竟然有如此高超的手藝,這醬菜的生意算是做得活了。這周氏醬園算是指定發達了啊。」說著,就哭得轟轟作響了。
趙廣林連連擺手笑道:「不行,不行。劉老闆,我這個人天生愚笨,如何開得了店鋪。劉老闆玩笑了。」
保鮮簡單易貯藏。
劉或奇笑了笑,放低了聲音,「這天香醬菜如何泡製?有無秘方?趙老闆能否指點一二?」說罷,便把目光慎慎地盯緊了趙廣林。
趙廣林尷尬地站在一旁九九藏書,兩隻手不知所措乾乾地搓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周春兒輕輕一嘆,「好是好,不過,卻是埋沒了你啊。」
此萊只應天上有,
趙廣林笑道:「是了,我二人昨日喝得多了,半夜起來喝茶來著。」
…………

趙廣林苦笑一聲,「周老闆要給我提哪門親事兒啊?我確是看中了一個,卻不知道人家是否有意啊。」說著,便仰起頭,眯了目光覷著天空,重重心思的樣子。
劉或奇聽得仔細,用狠了心思,暗暗地在心下記死了。
趙廣林擺手,「周老闆,且莫提我,且莫提我。」
趙廣林的臉立時熱熱的了,吭哧了一下,便低聲喊了一聲:「春兒。」
整個周氏醬園,一夜無眠。
趙廣林又到河間的燒窯上,訂做了六百口大缸。此事做定,他又馬不停蹄到鄉下的大戶人家裡收購了千余斤陳年的麥谷,磨成麵粉,運回來全部蒸了饅頭。然後將饅頭堆到土坯屋子裡,用米糠堆蒙住。屋子的門窗全部封閉,並轟轟地生起了爐火。正值夏日,酷熱難挨,不幾日,那饅頭和米糠便開始發酵了,再幾日,便成了稀醬。一股難聞之氣在土坯屋子裡衝撞著,終於漫延出來,在院子里彌散著。趙廣林便讓夥計將這些稀醬運到太陽下曝晒。幾天過去,那些稀醬便在烈日下晒成了脆脆的醬乾兒。趙廣林便讓夥計們將醬乾兒收藏到屋子裡備用。
趙廣林燦爛地一笑,「周老闆放心,此事說起來容易,那微妙之處,並不是人人輕而易舉便操作得當的呢。」
趙廣林忙搖頭說:「周老闆,這可萬萬使不得。廣林就是您手下的一個夥計,我斷無別的念頭啊。」
麥面蒸后當發酵,
周春兒笑道:「廣林,你想什麼呢?」
冬天將盡的時候,周春兒便雇傭了百余輛馬車,周氏醬園裡的十幾萬斤天香醬菜就源源不斷地運到了浙江,交付與劉或奇。不出劉或奇所料,天香醬菜極是暢銷,周春兒一下子賺了不少,劉或奇自然也大大地賺了一筆。第二年的秋天,劉或奇親自來保定結賬,並預定第二年的貨。周春兒當然要盡地主之誼,就在保定望湖樓酒店給劉或奇接風洗塵。席間,劉或奇一個勁兒地給趙廣林敬酒,他一臉感慨地讚歎道:「天香醬菜成功問世,趙老闆應該是首功啊。」
車沿著官道一路風風火火地追下去了。一直追到晌午時分,已經馳過了河間地界,仍不見趙廣林的蹤影。周春兒讓趕車的夥計停下,怔怔地望著前邊的道路發獃。
周春兒每日里就怔怔地看著趙廣林這樣忙來忙去。她的一顆心捏得緊緊的,自覺得心下汗津津的了。
趙廣林笑道,「劉老闆,生意上的千件萬件趙某實在不懂,而唯這一件劉老闆確勿要擔心,北方蘿蔔野草一般,遍地都是,只要您吃得下,我們便是包下了。」
趙廣林一時紅了臉,張張嘴,卻無以作答,握著茶杯,搖頭笑笑,垂下了眼帘。
趙廣林悠然一嘆,「周老闆啊,您還要廣林如何明言?說穿了機關,就是一個南橘北枳的道理,婦孺皆知嘛。如果劉老闆認真思想一下,其實就是一方水土,一方菜蔬啊。除卻保定城郊這一畝泉的水,別處的水是醬腌不出這種味道的鹹菜來的。河間府雖是醬菜的發祥之古地,地界也與保定接壤,只因水質及不上保定,那醬菜的味道,也就差之遠矣。『水土』二字,千古不易,豈是人力可以為之?他劉老闆精明透頂,也是商道中的高人了,他如何就參不透這一層淺薄的意思呢。直是讓人感慨萬千啊。」
那天傍晚,周春兒讓夥計把趙廣林喊到她這裏來。周春兒沏了一壺茶,坐在院子里候著。正值春夏之交,夜風習習,拂人心脾。四野蟲鳴一片,叫得周春兒心下一時有些迷亂。
趙廣林笑道:「我也想過,不如就以小姐的名字,叫做天香醬菜吧。」
周春兒怔了一下,笑問道:「廣林啊,我聽你這話里藏著玄機呢?」
劉或奇就在周氏醬園住了兩天,付下訂金,預購了周氏醬園的三萬斤天香醬菜。臨行前,劉或奇單獨跟周春兒講了幾句。
果然是楊鳳鳴。
周春兒淡淡一笑,「廣林啊,我們先飲罷了這杯中酒,再論及其他。」
花椒大料入適量,
趙廣林輕輕地嘆了口氣,便轉身進屋了。周春兒怔了一下,便跟著進屋,誰知趙廣林卻將門閂了。周春兒在門前落淚道:「廣林啊,這可如何是好呢?你要拿個主意啊。」
趙廣林忙道:「周老闆,我不是那個意思,若是廣林沒有誤會您的意思,那麼……我只是想說……趙廣林何德何能,能讓周老闆……」
吃過了幾杯酒,周春兒笑道:「廣林啊,這鹹菜如何腌制這般可口,九九藏書你有何秘而不宣的方子啊?你曾經與我講過,我仍是不大相信。」
楊鳳鳴也看到了周春兒,他哭喊著:「春兒啊。」就跪倒在周春兒的腳下了。周春兒懵懵地站在那裡,臉色蒼白,一言不發。
趙廣林匆匆
劉或奇哭道:「周老闆啊,人算天算,這溫州地面,是醬不出您這天香醬菜的喲。」他的目光有些怨毒地盯著趙廣林。
如此又過了一個月,冬風漸漸強硬的時候,趙廣林讓夥計們啟開了缸口,倒缸。周春兒迫不及待地奔跑到倒過的第一口缸前,忙不迭地伸出手取了幾塊腌菜,也不及去沖洗,便放在了嘴裏,咀嚼之後,她仰起頭來,大叫了一聲,木怔怔地站在了那裡,一串淚水就迎風淌了下來。她張著口,似乎想喊些什麼,卻並無一字喊出來。
周春兒皺眉道:「或許你看不中我,我年長你幾歲,且又是一個……」說著,就牽扯動了心事,眼睛就溫溫地濕了。
周春兒驚嘆:「沒想到會如此簡單啊。」
一路再無他話,就匆匆地回到了保定。不承想,店鋪里卻出了一件大事情,楊鳳鳴不愛家私愛美人,竟席捲了家中的細軟與那個相好的妓|女秀秀私奔去了。店裡的夥計也就相繼散去了,只留下了號澀了嗓子的楊天香枯坐在店裡,兩隻眼睛紅腫著,木木地直盼著周春兒回來呢。周春兒見到這副景象,如五雷轟頂,險一些暈厥過去。
周春兒笑道:「廣林啊,這醬蘿蔔已經成了,總得起個名字吧。」
周春兒冷冷地說:「我委實不明白。廣林,你明言講來。」
趙廣林嚇得慌了,「周老闆,您別這樣。廣林不會講話,惹您生氣了。」
趙廣林怔了,雙手一攤,「周老闆,此話從何講起呢?」
劉或奇看著周春兒,盯問了一句:「周老闆,趙師傅已經如此確鑿說下,還要問您一句,此事如何?若是如剛剛趙師傅之言,只需我們南北兩地合起手來,必定能成就北方腌菜的半壁利益江山。」
醬菜出缸滿院香。
如此之後四十日,
補上幾句:
周春兒怔了怔,皺眉搖頭,長嘆道:「廣林啊,你真是一個老實喲,這方子如何可以告訴外人呢?這商道中事,大概自古就無君子可言講。你在我這裏已經有些年月了,這經商的路數,如何還沒有心熟眼熟呢?」
周春兒歡喜地抬頭看著趙廣林,「你果然是有心有意的?」
作者簡介
劉或奇苦笑道:「周老闆,您是一個老實人。劉某也真不應該瞞您。前年來保定,劉某的確一時鬼迷心竅,從趙老闆那裡討要過方子,可趙老闆外表忠厚,不料想他竟給了我一個假方子。我信以為真,便張著膽子另起爐灶了,結果怎樣?我照此方腌制的蘿蔔黃瓜蒜頭,都無一例外地不是滋味。我幾近賠了一個傾家蕩產啊。周老闆啊,劉某私下討要方子固然不對,他趙老闆可以拒絕劉某,卻不應該用假方子對付我啊。此人外表寬厚與內心機巧大相徑庭啊。周老闆要多加提防才是啊。」
周春兒皺眉盯著趙廣林,「如此說,你把天香醬菜的方子告訴他了。」
送走了劉或奇,周春兒便把趙廣林喊到自己的屋子裡。屋子裡已經擺好了一桌酒菜,趙廣林笑道:「周老闆,如何這樣?有什麼喜事不成?」
第二年,劉或奇土灰著一張臉來了保定,踏進了周氏醬園的大門,就大哭著給周春兒跪下了,慌得周春兒連忙攙起了劉或奇。趙廣林也忙著去攙,卻被劉或奇惱怒地推開了。
不一刻的工夫,趙廣林來了,躬身問周老闆何事,周春兒讓他坐下,二人喝著茶,說了幾句閑話,周春兒便問及趙廣林的親事。
劉或奇擺手笑道:「周老闆還是沒有回答劉某的話,周老闆生產這路腌菜,自然是好事,只是不知批量如何?」
周春兒怔了一下,似乎聽懂了趙廣林話中的意思,臉就微微有些紅了,笑道:「廣林啊,聽你的話,含著機關似的,我愚鈍些,還是聽不大清楚。其實也就是一張窗戶紙的事情,今日我不妨直言講了,我們相處得久了,在一隻鍋里吃了多年的飯菜,有什麼話你就說嘛。」說到這裏,周春兒低了下頭,緩了緩口氣,軟軟地說道:「我是看中了你的,你若看中了,我們就把這事情辦了。」
周春兒一時語塞,目光盯向了趙廣林。
趙廣林微笑:「周老闆,這個的確不難。」
周春兒想了想,笑道:「這樣,廣林啊,明天你就是周氏醬園裡的二老板了。」
四野的風兒呼呼地刮過,道路茫然不知所終。
周春兒終於高喊了一聲:「廣林啊,正是那一個味道啊。」喊罷,放聲https://read.99csw.com大哭起來。哭聲在周氏醬園的院子里飛響著,夥計們一個個聽得呆若木雞。
趙廣林笑道:「這醬菜的腌制,本來沒有什麼稀奇。劉老闆追問得緊,我一時口松,便講了。周老闆,您不必在意。」
面對現實永遠是當事人的唯一出路。周春兒只痛苦悲戚了兩日,便把楊鳳鳴拋在了一旁。她要趙廣林快些去選廠址,她四處籌集開業的資金。
那漢子抬頭看著趙廣林,點點頭,哭道:「廣林啊,你還認得我啊。我就是楊鳳鳴啊。」哭著,就歪倒在了門前。
第二天,劉或奇向周春兒告辭。周春兒和趙廣林送劉或奇出城。回來的路上,周春兒陰下臉來問:「廣林啊,昨天夜裡,你和劉老闆很晚才睡下嗎?」
周春兒慌慌地接過信,拆看了。白紙黑字寫著:
蘿蔔洗凈切開晾。
趙廣林爽然笑道:「劉老闆,我二人交往幾年了,承蒙您看得起我,廣林心裏格外敬重您的。有何當問不當問的,您直言便是。」
周春兒收了眼淚,擺擺手,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直覺得這些年委屈極了,心裏總似堵了塊舊棉絮,撕扯不清楚,沒有一個舒展的日子。今天高興,就是想哭一哭。再有,你就不要喊我周老闆了,你既然都已經答應了剛剛說過的事情,從今往後,你就喊我春兒吧。」
沒了劉或奇這一個客戶,周氏醬園的生意卻仍然做得很好,南方北方的許多客戶慕名紛至沓來。天香醬菜這一年全部脫銷。周氏醬園又購置了五十畝地,擴展了醬園的面積。用現在的話講,叫擴大再生產。
周春兒目光一顫,轉過臉去,放聲大哭起來。
趙廣林搖頭笑了,「簡單卻是簡單,卻又是不簡單的。」
周春兒怔了一下,就呵呵地笑了,勸解道:「劉老闆啊,舊事莫要再提起了,你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啊。」
楊天香成了周氏醬園的老闆。
劉或奇笑道:「有句話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趙廣林搖頭笑道:「周老闆啊,並無什麼秘方,真是簡單得很嘛。我曾經告訴過您的,製作的經過您也都看到了。我哪裡還有隱瞞呢。」
周春兒伸眉一笑,「莫非廣林有意中人了?那是周春兒多嘴了。」
可是誰也沒有料到,就在辦喜事的頭一天傍晚,卻出了枝節。那天周春兒已經親手做了一桌子菜,就讓楊天香去請趙廣林過來。楊天香就去請趙廣林。趙廣林穿著一身新衣,隨楊天香剛剛走到院子里,就聽到醬園門口一片吵嚷聲。趙廣林驚疑道:「出什麼事情了?」就撇下楊天香匆匆趕過去了。
周春兒聽得奇怪,疑惑地問趙廣林:「他如何要吃虧呢?」
趙廣林似乎喝得醉了,只是傻獃獃地笑。
劉或奇笑道:「這是自然,我們現在就商量此事。」
趙廣林抬起目光,尷尬地笑笑,卻仍舊不說話。
一輪明月已經躍上東天,幾片雲散漫地遊動著,好似心有旁騖的模樣。遠處有隱隱的雷聲悄悄響起,竟又是雨季到了。
趙廣林真是像一陣風,從周氏醬園颳走了,再無下落。
周春兒臉就紅了,就別過頭,低下聲,款款地應了。
楊天香搖搖頭,「我不知道。」
三杯酒過去,周春兒正色道:「廣林啊,生意之道,自古都講一個誠字,這天香醬菜的秘方,你若不告訴劉老闆,這是天理本分。若告訴他,便是要實話實說。你如何竟告訴他一個假方子呢?讓他蝕了大本錢,險些破產。檢討這件事情,其間你總有些不仁不義的地方吧。」說到這裏,周春兒的臉上就有了冷意。
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漢子站在醬園的門口,要往裡闖,看門的兩個夥計已經攔住了這漢子。這漢子大喊大叫著周春兒的名字,惹得一些夥計們也圍在了門前。趙廣林分開眾人,走到這漢子面前,不覺怔住了,他口吃地問道:「您是……楊老闆嗎……」
周春兒與趙廣林就定下了辦喜事的日子,給城裡的商家好友送去了請柬,周氏醬園裡就開始張燈結綵了。周春兒的房間做了新房,粉刷一新。周春兒告訴醬園裡的夥計們,她與趙廣林成親之日,醬園放假三天,夥計們的工錢照開。
物美價廉多收購,
醬鹽與之攪拌勻,
裝入缸中曬太陽。
周春兒仰天長嘆一聲,「我想,他是不會再回來了。」說罷,周春兒朝著空空的四野長長地呼喊了一聲:「廣林啊……」
於是,劉或奇與周春兒,加上趙廣林,仨人就在客棧里商量具體操作事項。言來語去,直談到了後半夜。用現在的話說,三個人將具體實施方案都商定之後,劉或奇方才滿心高興地告辭了。
周春兒爽然笑道:「如似劉老闆說得這般熱鬧,真的倒不妨一試。如花似錦的念頭不敢妄想,真若是柳暗花明了,那便是我等的造化九-九-藏-書了。」她回頭對趙廣林笑道:「廣林啊,如此便是依仗你出一番力氣了。」
話講到這個份兒上,周春兒便不好再掩飾心中興奮了,她擊掌笑道:「好啊,既然劉老闆勝券在握,周春兒如何打得退堂鼓呢?只是,這其中必有許多預想不到的事由,我們若是下本錢投入這番生意,枝葉末節還有許多要認真研究之處,投下本錢,返回周期如何,這還需要細細商量情節才是。」
趙廣林不知就裡,他慌慌地趕過來問道:「周老闆,您怎麼了?」
趙廣林在屋中澀澀地應道:「周老闆,這事兒讓我再想想。」
周春兒疑問:「什麼道理?」
趙廣林驚了一下,「周老闆,您……」
周春兒淚如雨下。
趙廣林回過神來,就嘆道:「周老闆,我聽說書先生講過幾句話,旁的忘記了,只記得『雲捲雲舒,去留無意』。是這個意思罷了。您說呢?」說著,便拿眼睛看著周春兒。
夥計慌慌地答道:「趙老闆天蒙蒙亮的時候走的。我們也不知道周老闆尋他的。」
趙廣林呷了口茶,嘻嘻笑道:「劉老闆啊,從無什麼秘方,其實簡單得很。您且聽我講來。」就把醬菜的製作方法仔仔細細地講給了劉或奇。
趙廣林苦苦一笑:「什麼道理,周老闆還不明白嗎?」
周春兒便將劉或奇的話講了。
楊鳳鳴狼狽不堪的樣子,楊天香看得心酸,畢竟是親生的父親,那幾年來攢下的怨恨,早就在楊鳳鳴的哭聲中拋到一旁去了,她扶著楊鳳鳴就放聲哭了。這一哭,就驚動了醬園裡所有的人。周春兒也跑了出來。她分開眾人走過去,立刻瓷住了,怔怔地看著楊鳳鳴。
趙廣林皺眉搖頭道:「劉老闆如何要這樣呢?人算不及天算。劉老闆若是要自立門戶,怕是要吃虧了。」
周老闆:
趙廣林的屋子裡卻空了。那一身新郎官的衣服,也整整齊齊地疊了,端放在了炕上。周春兒心中倏地一緊,忙著跑出門去問夥計。一個夥計拿出一封信交給了周春兒,說道:「趙老闆一大早就走了。他留了封信給周老闆。」
趙廣林笑了,臉紅紅地說:「周老闆,廣林早已經心嚮往之了。」
趙廣林點點頭,「劉老闆問起了,我便一一說了。」
周春兒凄然一笑,反問道:「你說呢?」
楊天香也趕來了,她驚叫了一聲,先自跑上前去,扶起了楊鳳鳴。
趙廣林見狀,也動了情緒,他眼睛里就有了淚花兒,「周老闆啊,您如何這麼說話,當年若不是您出手相救,趙某人早已經凍餓斃命,做了郊外的野鬼。這大恩我今世不能再報……」說到這裏,趙廣林心中酸楚,便是泣不成聲了。
談歌,男,1954年生,河北順平人。1971年參加工作。畢業於河北師範大學中文系。先後當過工人、宣傳幹事、報社記者。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城市守望》、《都市豪門》,小說集《大廠》、《人間筆記》等。長篇小說《家園筆記》獲第四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中篇小說《大廠》、短篇小說《燕趙筆記》分別獲本刊第七、九屆百花獎。現為河北文學院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趙廣林忙說:「周老闆,斷是沒有玄機的。」
楊天香在一旁放聲痛哭。眾人聽得心酸,都別過頭去了。許久,周春兒長嘆一聲,看了看楊鳳鳴,低聲對楊天香說了幾句,楊天香就攙扶著楊鳳鳴進了屋子。人們看著周春兒臉色不好,都知趣地四下散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周春兒紅腫著眼睛去看趙廣林,她身後跟著楊天香。昨天夜裡,她已經跟楊鳳鳴商量定了,周氏醬園可以養活楊鳳鳴終身,但周春兒不再與他做夫妻了。周春兒一早起來,是要告訴趙廣林這件事的。今天的喜事照辦。
人間得此神仙方。
周春兒醒過來,擦了擦眼淚,喊道:「快牽一輛車過來。」
劉或奇長嘆一聲,「不好再瞞周老闆,這幾年劉某的木材生意慘淡經營,也確實不好做了,收購價錢年年看漲,利潤留成越來越小。一味苦撐下去,怕是只有賠本到底了。剛剛吃過這位趙師傅的醬腌蘿蔔,味道鮮美之餘,直讓我突發奇想,這確乎是一個商機啊。可想,這溫州地面之上,達官貴人及引車賣漿者流,佐餐之物,多多食用者,無外乎榨菜一種。單調且不必說,味道也遠遠不及剛剛趙師傅腌制的鹹菜鮮美。劉某在商道中摸爬滾打幾十年了,出息說不上,可經驗卻是有的,恕我放膽放言,此類腌菜,若能夠大批生產,我便可在江浙一帶包銷,不出一年,便可打開市場,屆時財源必定滾滾,茂盛當然可見。周老闆何樂而不為呢?」說到這裏,劉或奇一雙眼睛亮亮晶晶地盯住了周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