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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的秘密

河流的秘密

作者:陳啟文
河上也是有路的,要不,船就會在水上亂走。船翻了不是風浪太大,是走到了沒路的水上,或走上了自己不該走的路。這是老羅的重要發現之一。老羅船小,老羅的船卻走得極平穩,很少搖晃的時候。老羅很少上岸。老羅一上岸就搖晃起來,他低了頭看岸上的路,路就在他腳下,一邁腳卻踢得老遠老遠。他不是往前栽,就是向後仰,他舉起長滿皺紋的大腳片子,不知往哪裡邁才好。這時,陸地上的人看著他,就像看一個黑猩猩。
陳啟文,男,1962年生,湖南臨湘人。1982年開始文學創作,迄今已發表小說、散文隨筆四百余萬字。主要有長篇小說《河床》、《初級階段》,中短篇小說集《洗腳》、《石牌村女人》和散文隨筆精選集《季節深處》等。作品曾多次獲獎並被選刊、選本選載。本刊曾選發其小說《流逝人生》、《太平土》、《河床》等。現居湖南嶽陽,國家一級作家。
二狗撲地一笑,知道村長說的是那事兒,脖子不犟了,嘴裏還犟著,打死我也不下跪。葉四海瞥過一眼,笑笑,心裏明白得很。等二狗回家后不久,他佯作無意地打二狗家門口走過,看見一個後生仔撅著屁股跪在天井裡的搓衣板上,不是二狗又是誰呢。
那叫二狗的後生仔臉就煞白了,露出一副可憐相來,兩眼瞅著村長。葉四海說,你瞅我幹啥,我又不是她娘屋裡的人,二狗,你還是趕緊跟你媳婦認個錯吧,要不,下個跪。
打了半世光棍的老二,就這樣拽回了一個女人。
人是有一個大限的,誰也超過不了這個大限。葉四海後來算是活明白了,可已經晚了,成了個廢人。都說他脾氣好,因為他發不得脾氣,火還沒上來,先就聞到了喉嚨里的血腥味。而能壓住火的是笑。他跟人說話時總帶著一點兒笑意,一條狗對著他吠,他也笑。好像這個世界很好笑。他當村長,村裡人事簡單,一個村長,一個民兵連長,一個婦女主任。還有一個會計,是村裡開廣播的兼的。開廣播的是他女兒。他不折騰老百姓,大家各干各的,基本上是無為而治。也很少開會。村裡有了紅白喜事,他照例要講話,蝦著腰,咳嗽,吐痰,吐了,用鞋底來回蹭幾下。大伙兒只聽見他的咳嗽聲,不知道他在講什麼。他講話時,有很多小屁孩,也站在他背後,蝦著腰,咳嗽,吐痰,吐了,用鞋底來回蹭幾下。他笑著罵,我日你媽哩,怎麼都跟老子一個樣。
女人猛地朝船頭奔去。老羅看得很清楚,女人手裡連根水草都沒有了。女人的兩隻手都是空的。只要女人往河裡一跳,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把她撈上來。誰也撈不起一個不要命的女人。老羅瞪大眼睛看著,可女人跑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她沒跳,只看著河流發了一會兒呆,又慢慢地轉過身來,回到了老羅身邊。
小喬就像被一個影子殺死的,沒人知道那個影子是誰。小喬知道,可小喬已經死了。那條河知道。河流每日都在訴說,只是人類難以理喻。小喬從一條河裡走到岸上最後又在河與岸之間死去的經歷就如曇花一現,她不但是煙波尾出現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也是煙波尾長久以來的一個謎。煙波尾再也沒有出現過那樣的美婦人了,煙波尾的漢子們也久已沒有感受到那種叫人無法抵禦的美了。甚至都不知道啥叫美了。
河邊上的人都叫她小喬。但沒有人知道這是她的名字還是她的姓。老羅這麼叫,大伙兒都跟著這麼叫。沒有女人的時候,老羅一個人在船上睡,在船上吃,很少上岸。有女人了,老羅也還是在船上睡,在船上吃,很少上岸。不同的是,這船上多了一個女人,你看見那條小船了,你會覺得這船很有些分量。它不再像一匹樹葉在江湖上孤苦無依地漂泊了,一個年輕娘們兒坐在船上,紅撲撲的,滿胸滿膛的飽滿。浪花在船頭上濺起,船慢悠悠地晃,一上,一下。女人的胸前很濕潤的,男人都把目光盯在這一片濕潤上。但沒有邪念,目光都異常安靜。
然而脾氣這麼好的一個人,竟然也有瘋狂的時候。他光著身子,背著手,蝦著腰在村街上走過時,一開始人們還連大氣都不敢喘。村長怎麼了?人們甚至被他瘦骨嶙峋的赤|裸身體震撼住了。這樣一個瘦成了鬼的人,那玩意兒竟出奇的大。村長的女人死了好些年了,大伙兒才知道村長這些年在心裏憋著。如果村長沒瘋,沒暴露出來,這可能一直是煙波尾村最大的一個秘密。但葉四海九_九_藏_書是真的瘋了。從那一天開始,他光著的身子,就開始像幽靈一樣飄忽在煙波尾的每一個角落裡,飄忽在樹林里,飄忽在埋老羅、老二的那片墳地。煙波尾也就更加深深地籠罩在一種不祥氣息中。誰都不知道村長是怎麼瘋的。但誰又都知道,能讓一個村長發瘋的,肯定是驚心動魄的事,他一定看見什麼可怕的事了。
老羅的預感是極其準確的,老羅死了。那天,女人上岸后不久,船就翻了。女人葬了老羅,每晚都來為老羅守墳,守到七七四十九天,一個黑影在老羅的墳后慢慢浮現出來,說,嫁人去吧,你再這樣守著,我真不得安寧啊。
老二說,就是死也值呢。
老二問,我怎麼長得這麼丑?
事情其實就這麼簡單。老羅沒有女人,所以必須撈起個女人。你甚至覺得這是天意。
後來人們再坐那條船,便莫名其妙地有些興奮。
老丁是個扳磚的,也燒窯,也做瓦。他不是本鄉人,有的說他是湖北黃陂人,有的又說他是安徽佬。他講話的口音十分古怪,煙波尾沒人聽得懂,但他夜裡弄出來的聲音,就沒人不懂了。老丁在煙波尾沒有房子,他又不願待在別人的房子里。他喜歡在樹林里睡。那片樹林里時常鬧鬼。當整個樹林都沉浸在黑暗中時,許多在大河裡淹死的人,就會走到這片樹林里來,坐在一起划拳,喝酒,拉拉家常,或下幾盤棋。回去了,背腳的還是背腳,駕船的還是駕船,跟活著時一樣。只是那船,那碼頭,一般人都看不見。
女人時常上岸。她進村時,大多是在黃昏。在漸漸暗下去的夜色中,女人笑得極鮮亮。她要買些韭菜,買些蔥,買些雞蛋。她的日子過得好像很有滋味,很香,很有嚼頭。女人回去時,月光斜斜地照下來,把樹的影子映在女人迷幻的側影上。她胸脯上鼓著兩隻高挺健壯的大奶。她一邊走著,一隻手搭在那高聳的地方,輕輕地撫摸。女人也不是要故意這樣來勾引漢子,撩撥漢子。那是一個十足的本能動作,她沒有想。女人把手一放開,那一對大奶就更加晃動出許多姿態來。
命哪。老二相信這是命。
這時有陣風吹過來,老羅就聞到了濕潤的氣味。不是水的氣味,老羅嗅覺靈敏。老羅能把水的氣味和一些很像水的氣味清楚地分開。老羅並不抬頭,他順著氣味就把船劃過去了。
也有不聽勸的,像駕船的老羅、背腳的老二、扳磚燒窯的老丁,你怎麼說他們都不聽。老羅,一個駝子,從水裡救上來一個女人,趁人家還沒醒呢,就把人家給日了,這能不折陽壽?憑你駝子那幾根骨頭,能經得起折騰?老二呢,身體再結實,也是四十齣頭的人了,娶個女人,都做得自己的女兒了,夜裡還那麼貪。女人最掏身子了,你老二,背了幾十年腳,沒事,被這女人幾下就把身子骨給掏空了,走路不打晃能掉在水裡淹死?老丁和這女子倒是般配,可你老丁也不敢那麼折騰哪,幸虧這女人死了,不死老丁肯定也是老羅、老二那下場。
小喬原來是不想再嫁了,最終還是沒拗過老丁那股狠勁。剛給老二燒過七七,四周還有些尚未飛遠的灰燼。小喬把一雙白孝鞋脫在了老二的墳頭,換上了一雙紅布鞋。
村裡人平時都不叫他村長,叫他四婆婆。他也答應。一邊答應,一邊順手把一泡鼻涕抹在自己的鞋幫上,抬起頭來對你笑笑,說咱這村長,不都是些婆婆媽媽的事。如果有什麼事,恰好被他想起來了,就提醒提醒你。二狗哇,你昨夜裡又打了你媳婦兒,你媳婦兒告到我這裏來了,說村裡要再不管,就把她娘家的人喊來,你個驢日的,看怎麼收拾你吧。
深夜的時候河邊那片漆黑的樹林里一張竹床仍然在響。個驢日的老丁,真是有勁哪,個娘們兒,也真夠折騰的。
老二每去河那邊的縣城一次,就白出一回苦力,去的時候是個老二,回來的時候還是個老二。可別人不知道,老二心裏有多甜。那城裡的女人都吃過他的甘蔗哩,那些女人嘴多甜哪,一聲一聲叫著大哥。老二就覺得自己的夜晚不再那麼漫長孤獨了。光棍漢的夜晚有多長只有光棍漢自己知道。而老二卻很喜歡這樣漫長的夜晚了,那些女人就在他身邊叫,大哥,大哥,他的耳朵里灌滿了甜美的聲音。
這案子一直沒破,偵破案件得遵循嚴格的邏輯推理尋找證據鏈,而這起血案發生得完全不符合邏輯。
二狗臉上掛不住了,脖子歪了,探出幾根青筋。
九_九_藏_書丁的女人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個結了兩次婚的女人。那兩個男人,一個駕船的,一個背腳的,都死了,而且都死在水裡。老丁輕易不去那條大河邊,他怕那兩個鬼吃自己的醋。老丁夜裡把竹床搖得天塌地陷一般時,就對女人說,我都替那兩個死鬼男人可惜了,他們還是不是男人啊,怎麼弄的?老丁這麼問,是看見女人下身濕了一片。鮮艷的紅。老丁不知道這個結了兩次婚的女人,怎麼還是個黃花女。女人這時就會緊緊抱住他。女人不知道怎麼渾身冰涼沒有熱氣。
老羅這輩子,不知從水裡救起了多少從大河上游漂來的人。有男人,有女人,有死人,有活人。死人大都兩手空空,而活人手裡總是抓著一樣什麼東西,一棵水草,或者是一根木頭。手裡抓著一樣東西了,也就抓著了一線生的希望。那根水草救不了你的命,可你抓住了它也就攥緊了你的命。很多人其實都是可以不死的,可在最該攥緊一點什麼時把手鬆了。
老羅後來想,他在這河上等了一輩子,就是等著河流把一個女人送來。
葉四海沒瘋之前一直是煙波尾村的村長。他這人其實並不像他的名字那樣給人十分強大的感覺。他身體有病,不知是什麼病,蝦著腰,咳嗽,吐痰。腳趿一雙破布鞋,踢里踏啦,吐了,用鞋底來回蹭幾下。鞋底就比別人要厚一些。兩隻眼睛總是黏糊糊的,粘著眼屎。可每次選村長,煙波尾人還是選他。他脾氣好。
他看見了,水裡漂來一個女人。
女人笑了笑,然後說,我想通了,摟著個駝子,比摟著棵草強哩。
只有老羅自己知道,他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了。老羅駕船有極高的天賦。仰躺在艙板上的女人,真的就像一條船啊。但老羅無法駕馭這個女人。老羅感到有一種掀翻生命的力量,一經這女人身上發出就不可抵擋,能把人穿透,把人毀滅。老羅感覺到了某種危險,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消瘦,瘦得像一個沒有任何重量的鬼魂。老羅駕了幾十年船,老羅比誰都明白,當一條船再也無法駕馭時,這條船就快要翻了。
可惜了。葉四海瘋了,大家都很惋惜。要是他沒瘋,下次選村長,大伙兒還打算選他。唉,人這玩意兒!
這次老二看清楚了,原來是駕船佬老羅的女人,手裡還攥著吃剩的半截甘蔗。老二打這女人的主意很久了。老二感覺自己的手臂上有冰冷的水滴下來,不知是從她眼睛里流出來的淚,還是從她嘴裏流出來的甘蔗汁。
老羅把這女人撈起來時,女人手裡就抓著一根水草,攥得好緊,掰都掰不開。老羅一使勁,女人醒了。女人看見跪在自己兩腿之間的一個羅鍋,烏黑鋥亮,像只烏木雕出來的菩薩。女人從船上一躍而起,船猛地向下一沉。女人打了老羅一耳光。
那是清明夜裡,小喬先給老羅上了墳,又給老二上了墳。倆人的墳都埋在河灘上那片甘蔗林旁邊。然後小喬就去了河邊,有人看見小喬在河裡洗手,不過看見的只是個模糊的身影,但肯定是小喬,而且這是人們最後一次看見活著的小喬,再看見她時,她已經死了。刀是從她的兩隻大奶|子中間插|進去的,抽出來后小喬就向後躺倒了。這說明小喬當時已經轉身正要離開河流,但還沒等她邁步刀已經捅進來了。人們發現她時,她大半個身子仰躺在河水裡,兩條腿還掛在岸上。河水在她身上沖刷了一夜,也沒有把她沖走。警察來村裡偵察,一村的女人都以為是自家的漢子把這女人殺了,都放聲大哭,情緒很激動,聽起來又不像很悲傷,一個個莫名其妙地悲喜交加。這情景把一向頭腦清晰的警察也搞得一頭霧水,那死去的女人和這一村男女到底有什麼恩怨?怎麼誰都想殺了她?女人長得美,這沒話說,死了也還那麼美,可這女人既沒偷人,也沒養漢,雖說嫁了三次,但都是規規矩矩嫁的。警察覺得這事不可思議。
早晨,老二又把眼神飄向了河對岸。此時離他死去的時間還不到一天了。但老二自己不知道。老二隻是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來,他有好長時間沒去過河那邊的小縣城了。他都想不起河那邊的女人是什麼樣子了。有時也會想一想,一想就是現在躺在自己身邊這個女人的樣子。老二不知道,這女人要是去了河那邊的城裡一趟,再回來,會變成什麼樣子。那個小縣城簡直是個魔城,一個人去了那裡,回來就能變成另一個人。
葉四海這樣想,並不是他迷信,他是用九九藏書樸素的辯證法分析問題。葉四海早先也是吃過苦頭的。他年輕時的力氣不比老二、老丁小。背谷裝倉,上跳板,人家一次背一包,還吃力,他一次背四包,兩隻手還各夾一包,那得多大力氣,六百斤。他還嫌不夠,還要人家往背上加,加!加到七百斤,腰沒閃;加到八百斤,他還往前邁了幾步,突然覺得渾身一震,肺炸了。
後來有人說,那個黑影不是老羅,是老二。
最大的嫌疑犯是老丁。老丁被抓了起來,但很快又放了。
作者簡介
老二習慣不好,老二看見船了就想尿。船是從河那邊劃過來的,河那邊有個縣城。而且船上坐著的,總是女人多。這滿船的女人也很少是那縣城裡的女人,都是本鄉本土的黃臉婆們。可這些平時看上去沒多少意思的黃臉婆們,坐著船,去那邊縣城裡逛一圈,再回來,一個個就搖身一變變得花枝招展了,臉上泛起了鮮艷的紅潤,眼都水汪汪的,擤鼻涕也不再用手抹在鞋幫上了,鼻子一縮,都從懷裡掏出花布手絹,像城裡女人那樣沿鼻子轉著圈,慢慢地擦。而臉上都帶著大姑娘出嫁時的表情,笑意盈盈,又略帶一點兒羞澀。她們一個接一個從船上輕捷地跳了下來。她們都不看老二。老二那像鼓槌子一樣的東西好像白長了,他的臉已和那玩意兒一樣憋得通紅。
女人就坐一條渡船去了。女人不想去,老二卻一定要讓她去。女人這一去,再回來,果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老二背著一捆甘蔗上跳板時,失足跌到河裡。販甘蔗的老闆只顧叫夥計們搶那捆甘蔗,等甘蔗撈起來時,再看老二,只看見有塊灰青的頭皮在水中一冒,消失了。最後冒上來的只是一個泡泡。
河很大,船很小。但有了這樣一條船,世上就沒有過不去的河。老羅在這條大河上渡人,把河這邊的人渡到河那邊去,又把河那邊的人渡到河這邊來。每日里划船盪槳,老羅的背越來越駝了。看一個艄公在這河上這船上幹了多久了,不看臉,臉是看不出的,河風吹老少年人,你會在一張二十多歲的臉上,看出五十來歲的模樣。到了這模樣,就再也沒什麼變化了,七老八十,看起來也差不多。有經驗的人,都不看艄公的臉,看背。越是經驗老到的艄公,越是俯身伏向這條大河。你在很深的河水裡看見自己了,你才會看見這河上的路。
老羅的墳頭還是新的,老二的墳又在旁邊埋上了。埋老二的是老丁。老丁把一座墳壘起老高了,用鐵鍬結結實實地把墳土拍了一遍,好像還有勁兒沒使完,又在墳旁邊挖了挖,一鍬下去,深深地挖出一塊黑油油的土。
很多人都在黑暗中看著小喬。不光是漢子,也有女人。好看的女人,女人們其實也愛看。小喬知道有人在看她。她忍不住抿嘴偷笑一下。黑暗的河灣里亮著一盞燈。那是一條船。那是小喬今夜的歸宿。小喬一腳踏上跳板,就感覺背後有些異樣。小喬驀地回頭一看,有個黑影一閃,不見了。小喬便笑了笑,鑽進船艙里。她在關艙門時看了看夜空,船上的燈光被月光襯得發黑。一河的月光,驚人的亮。
老二是怎麼走到河灘上的甘蔗林的連自己都不知道。煙波尾這片河灘地,到處都是甘蔗,紅皮,水分多,長得十分茂密。老二在甘蔗林里穿行,甘蔗葉子掃在臉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做夢。只記得那天晚上特別黑,突然有人叫了他一聲大哥。
女人扎一身重孝,在甘蔗林里若隱若現。老二還以為自己看見鬼了,老二心裏開始大亂。老二知道河這邊的女人是從不叫他大哥的,都叫他老二。老二很害怕,他原以為自己是不怕鬼的,不怕鬼是因為不相信有鬼。現在他終於看見鬼了,他突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想逃走,可兩條腿卻僵在那裡。他顫抖著,突然揚起手,給了那鬼影一個耳光。他聽見自己的耳光打響了,還聽見了一聲雞叫。雞一叫他就不害怕了,他聽說鬼在雞叫之前就會走掉的。但這個女人沒有走掉,那麼這個女人就不是鬼。他抓住了女人的胳膊,想把女人拖到亮一點的地方仔細看看,女人拚命掙扎著,女人說,大哥,大哥,你饒了我這一回吧,我再也不敢了。
老丁夜裡折騰得那麼厲害,白天扳磚時還拽著一身兇巴巴的勁兒。扳磚是力氣活,最費力氣的是和泥,得使牛。老丁不使牛,使了東家的牛,東家給工錢就要打折扣了,牛也出了力啊。所以https://read.99csw.com老丁從不使牛,老丁在泥塘里踩得泥漿翻騰時,那兩條長滿了黑毛的腿就像兩條牛腿。這時村裡的男人甚至不敢看老丁,看了老丁就格外沮喪泄氣。他們在女人面前也抬不起頭。村裡的女人們對家裡的漢子都很失望。她們從老丁夜裡搖出來的響聲里聽出來了哪樣的漢子才是真正的漢子。她們甚至去樹林里看過那張竹床,四條床腿都搖斷了,沒腿兒的一張竹板鋪在林子里的草地上竟然還搖得那麼響。那竹床上不知怎麼還有一塊兒地方是紅的,女人們看得眼睛都紅了。
他開始給女人交代後事,他要女人在自己死後馬上就嫁人。女人顯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女人顯然也不相信老羅會那麼快就死掉。她以為是這駝子多疑,在試探自己的真心。女人便說,你要死了,我就陪你一塊兒死吧,反正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老羅說,你要這樣我的魂都不得安生,我與你算得有緣人。我已經老了,你還年輕,你該去找一個陪你一輩子的人。我這輩子有你這麼個女人,就算死也值了,要不是大水把你衝下來,我這輩子都不知道女人是啥滋味哩。
沒有人注意老二的舉動,這會兒碼頭上的人都盯著船,船上的人都盯著岸。沒人注意到老二把那玩意兒從短褲下邊撩出來了,他開始尿。這是驚心動魄的一幕,從那昂著頭快要翹到天上的東西里,那尿水先是卟卟地打在水上,水紛紛飛,尿到最後就尿在岸上了,但還挺有餘勁兒,在土坡上衝出了一個深坑。
老丁一張臉黑得像鍋底。他看見村長葉四海憂心忡忡地走過來了,他敲著自己的臉像敲打一口鍋,噹噹有聲,然後得意洋洋地問,村長,鍾馗的臉有我這麼黑嗎?葉四海這才稍稍放了心,鍾馗是捉鬼的,能鎮邪。葉四海問,你說這女人到底是人還是鬼?咋就這麼邪乎?老丁搖頭晃腦,連聲說美得很美得很,老羅和老二那兩個死鬼,就是死了也值啊,就算他們只跟小喬睡了一夜,也抵得別人過一生。
小喬穿著這雙紅布鞋嫁給了老丁。
小喬在成了老丁的女人之後更加成了眾矢之的,她不知自己怎麼把全村的女人全都得罪光了。她已經是第三次嫁人了,她好像無所謂了,有時臉也不洗,頭髮也不梳,穿條鬆鬆垮垮的花褲子招搖過市,可越是這樣,看上去反倒越風騷。她看見村裡的女人都在對自己指指點點,罵她婊子,騷|貨,克夫命,只把一口一口的甘蔗渣吐出來。她還是愛吃甘蔗。在她走過的地方,全是吐出來的甘蔗渣子。有時又看見她用手臂抱著雙肩,踩著自己的影子緩慢地走著。大熱的天,她不知怎麼那麼冷。有時她抱緊的是自己的兩隻奶|子,彷彿自己的一切災難,就因為自己的兩隻奶|子。可她越是這樣抱著,村裡的男人越是瞅她。女人們就罵自家的男人,看什麼看,你有人家那本錢?
老羅說,跳啊,你咋不往下跳?
女人就把刀拿出來,塞進自家漢子手裡,有種的你去啊,你殺了她你還像個男人。
男人們咬牙切齒,老子要殺了這女人,老子要放了這股禍水!
回到船上就好了。人根本就不懂他,只有船才懂他。他和他的船肩並肩地走在一起,這一點也不誇張,真的就是這樣,船頭向前,他的上半身也直直地向前擁去,人和船,此時幾乎就是平行的,會有一些水花濺起,落在他的臉上,他靜靜地享受著水花落在臉上的清涼。
老二很醜,可老二再也沒有那種看見了船就想尿尿的壞習慣了。那玩意兒忽然變得神秘起來。夜裡葉四海聽見了小喬的喊聲,紆迴綿長,悲欣交集。葉四海蜷縮在漆黑夜晚的某個角落聽著聽著渾身就僵硬了。天哪,天哪,他聽見自己在喊。他知道又有一個人快要死了。

誰叫你來救我啊!女人哭喊。
老二是個背腳的。煙波尾有個小小的船碼頭,每天傍晚便划來一些小船。船上載來的東西,都是很重的東西。老二力氣大,別人背一包,他能背三包。
老二,姓宋,排行老二。但他不準別人叫他老二。老二是什麼玩意兒,誰心裏都清楚。可村長葉四海喊,老二!老二答應,嗯。葉四海說,你還嗯哪,你都死到臨頭了你還不知道?
警察又把目標轉向了村長葉四海,他們突然覺得這是個重要的但一直被忽視了的人物。可葉四海卻莫名其妙地瘋了。
女人抬眼看他,眼裡滿是凄楚。她摸索著走過去,一摸,空的。曠野里,四顧茫茫。哪來的老羅?不見一個人影。她撲在墳頭read.99csw.com上,那股好聞的泥土氣味總能使她情不自禁地埋下頭去,哭個不停。
於是,見了自家的漢子就吵。不是東家吵就是西家吵。女人們都會找原因,當然不說是為床上的那點兒破事吵。那原因各種各樣,反正是男人不行,男人百無一是。曾經那麼安寧祥和的一個村子,亂糟糟的了,就像老丁腳下踩著的那一塘爛泥,亂糟糟的了。泥越爛越好,爛了,就熟了。老丁左手摳一團,右手摳一團,啪,啪,拍進做磚坯的木盒子,用刮泥的細鋼絲一抹,倒出來,還是有稜有角的兩塊磚。生活亂了套了,卻是越來越爛,從各家屋裡掃出來的,不是破碗渣,就是碎鍋片子。這日子沒法過了。
那段日子老二過得好快活。他到碼頭上來背腳時,女人也腳跟腳,手跟手,還幫他上上肩。女人嘛,多大點兒力氣呢,可她的手一伸到老二背上,老二就感到力量倍增。邪門了。老二背完腳了,就背著女人回家。小喬不讓他背,小喬說,俺重哩,俺好重哩。老二說,你能有多重,莫說你一個小喬,背你七個八個老子也背得起。老二的房子其實很小,是間小小的瓦房,七八個女人是裝不下的,裝一個小喬他就十十分分地滿足了。小喬是個勤快能幹的女人。這又臟又黑的小屋被她幾下就收拾得像人住的地方了。屋裡每樣東西都擦拭得乾淨明亮,該放光的東西都靜靜地放著光。老二對著一隻放光的酒盅欣賞自己,老二活到四十多歲還是第一次看見自己長成一副啥模樣。
葉四海說,碰噠鬼,不就是個娘兒們兒么,和別的娘兒們兒有啥不一樣?
老丁能看見。看見了,知道鬼在哪兒,在幹什麼,反而不怕了。老丁在林子里走,一個鬼在他前面走,一個鬼跟在他後面走,但都相安無事,各走各的。只是鬼走得比人遠,極遠極遠,有些鬼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可能往生投胎去了。鬼們都很和善,不像人,動不動就發脾氣。老丁和鬼迎面碰見了,鬼就笑一笑,有時也跟他招呼招呼,這個時候你千萬別吭聲,你只笑笑,點點頭,趕緊過去,就沒事。老丁在林子里睡得好好的。這些鬼不但不會害他,甚至還神秘地給老丁一種力量。當然,也有一些頑皮的小鬼頭,趁老丁睡著了,摸過來掏老丁的耳朵眼,老丁的耳朵眼裡長了毛,這些小鬼對這個人耳朵里長出來的毛很好奇,常常會把老丁揪醒。老丁有一個手電筒,這手電筒也是小鬼們愛玩兒的。有一夜老丁驚醒了,看見他的手電筒打亮了,在樹林子里飛來飛去,老丁趕過去時,手電筒才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老丁把手電筒拾起來,林子里空無一人,但他看見了四周擠滿了一群小鬼崽子,嬉皮笑臉地沖他做鬼臉。老丁板起臉說,再鬧老子打你們的小屁股蛋子!
葉四海笑道,有啥不好意思的?你哪天夜裡不給她下跪?
老羅是個駕船的。駕船人大多是駝背。老羅也是個駝背。
老丁咂著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小喬回到老丁那裡時,又看見一個黑影閃了一下。這一次她看得比較清楚。她愣著眼,望著一個聳起的背在夜色中慢慢消失。那是一個小喬十分眼熟的背影。但肯定不是老丁。沒過多久,小喬死了。這讓人們感到異常震驚,這一回老丁怎麼沒死,小喬怎麼死了?
我死了就埋在這裏!老丁說。
老二又把目光投向河那邊的小縣城,隔著一條大河,只看得見一個個很高的煙囪,老二想看見的東西總是看不清楚。老二其實也不是沒上那小縣城裡逛過。老二是個背腳的。除了在這邊碼頭上背,船老闆為了方便,有時也會捎上他,把貨直接背上那邊的小縣城裡。老二去那小縣城裡背得最多的是甘蔗。他扛著一捆一捆的甘蔗走在狹窄的石板街上,就發現那小城裡竟藏了無數風流女人,她們追著老二的屁股喊,大哥,這甘蔗多少錢一根?老二說,不要錢。女人追著問,真的不要錢?老二並不停下腳步,老二騰出一隻手,抽出一根甘蔗,塞在那追得最近的女人手裡。他聽見屁股後面的女人瘋笑盪笑甜成一團的時候,他心裏也甜得不知怎麼才好。但販甘蔗的老闆可饒不了他了,你個背腳的,怎麼把我的甘蔗白給了人家。老二說,算在老子的賬上,這腳力錢,不要你把了。
船搖晃得很厲害。船沒走,可船搖晃得很厲害。船底下的水流聲,一陣一陣地流過去。風掀開船上那一葉小窗,一起一伏。有人看見了,老羅的身體一起一伏,像在駕船。唉,這驢日的老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