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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村人物素描

機村人物素描

作者:阿來
她從懷裡摸出一顆糖來,塞進嘴裏,滿嘴洇開的甜蜜讓她想起了那個小夥子,但隨即她就被嗆住了。糖裡面包的是酒,而她討厭酒。她把包著酒餡的糖吐掉了,緊走幾步追上了回村的隊伍。
「水邊的孔雀好美喙呀!」
卓瑪說話了。她說:「那就把他們賣了!」
基座澆注好后,工程師就回縣裡休息去了,把等著要看看機器是什麼模樣的人搞得好不心焦。機器就放在曬場上,用防雨的帆布苫蓋著,每天,都有民兵在旁邊看守。白天還好,民兵們乾著手裡的活,只是留心著不讓人在機器旁邊停留盤桓。到了晚上,那就不一樣了,「為了防止公開的和暗藏的階級敵人破壞農業機械化」,兩人一組的民兵,槍膛里推上了子彈,端著打開了槍刺的步槍在機器四周不斷巡邏。階級敵人當然沒有膽子在那裡出現。於是,那些夜晚,總是村子里好奇的孩子與春心萌動的姑娘在民兵們四周出沒。直到開鐮收割了,工程師才回來安裝機器。第一天,他把那些木箱一一打開,跟過去來自城裡的東西一樣,那些鋼鐵部件上都塗著厚厚的油脂。工程師指點精心挑選出來的助手用汽油洗去那些油脂。第二天,才開始在水泥基座上安裝機器。第三天,工程師又指揮發電員牽來一根專門的電線。第四天,他「將息一下」,享用生產隊新殺的一頭肥羊。第五天,他親手把電線接到機器上,一合上電閘,那台機器就飛快地旋轉起來。那是一個上面栽著許多鐵齒的滾子在一個鐵罩下面旋轉不停。機器空轉的時候,那鐵罩子都被震得要飛起來了一樣,曬場上細細的黃塵四處飛揚。工程師合上了電閘。那機器還轉動了好一陣子,才不情願一樣停了下來。
晚飯好了,卓瑪沒有醒來。那個給她酒心糖的小夥子在窗外吹響約會的口哨時,卓瑪還是沒有醒來。她做夢了。先是在林子里踩著稀薄的陽光在采蕨苔,然後,一陣風來,她就飄在了空中。原來,是她自己飛了起來,她就嗖嗖地往前飛。飛過了村子四周的莊稼地,飛過了山野里再生的樹林,飛過了山上的牧場,然後,就飛過了那個鎮子。嗖嗖地越飛越快,越飛越快,最後,自己都不知道飛到了什麼地方。正在慌亂的時候,她醒了過來。這時,已經半夜了,窗口裡那方天空有幾顆涼浸浸的星星在閃爍。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努力回想夢中情景,但她並沒有看清什麼景象,只有身子像是真被風吹了一樣,一片冰涼。一顆熱乎乎的淚水從眼角浸出來,滑過了臉頰。她自己想起了一個比方,這顆淚水,就像是包在糖里那滴酒一樣。
她只笑了笑,就下樓出門去了。卓瑪這一走,就再沒有回來。後來的傳說是,她讓那個收購蕨菜的老闆把她帶走,在遠處賣掉,她自己還得到了出賣自己的三千塊錢。其實,這時的機村人並不那麼缺錢,至少並不缺那麼三五千塊錢。那她為什麼要把自己賣掉,這一問誰都不知道了。
她沒有答應,停在一眼泉水邊上,從一汪清水裡看著自己。以水為鏡,從那張汗涔涔的臉上也看不出心裏有什麼空落落的地方。女伴們唧唧喳喳地走遠了。她加快了腳步,不是一定要追趕上女伴們,再晚,收蕨苔的小卡車就開走了。但她在路上還是耽擱了一些時候。她在路上遇到了喜歡她的一個小夥子。

「我黑心?遇到黑心的傢伙把你們都弄去賣了!」
小夥子從懷裡掏出了一大把糖,他拉開她長袍的前襟,把那一捧糖塞進了她的懷裡。他有些羞怯地避開了她的眼睛,但手還停留在袍子里,放下糖果后,有意無意地碰觸到了她的乳|房。
這時,那人開口了:「嗨!」
這下,機村的女人們就真是炸鍋了。不光是林子里越來越多的東西可以買賣,連人都是可以買賣啊。
家裡人從地里回來,母親進來摸摸她的額頭,說:「有點燙手。」然後,去菜園裡采了幾枝薄荷等她醒來熬清熱的水給她喝。姐姐看到了她放在餅乾筒里的錢,對父親說:「還是養女兒好,不操心,還https://read.99csw.com顧家。」
機器用震耳欲聾的聲音與力量塑造了自己壓倒一切的形象。
這東西,像一頭小野獸蹲在內心某個幽暗的角落裡,只要稍一放鬆警惕,它就探出頭來。卓瑪不喜歡這個東西,不喜歡這個感覺。自從這東西鑽進了心頭,就再也趕它不走了。
連枷是看得見的,孔雀也是看得見的。但是,現在看不見的電出現了。水沖轉了那個巨大的輪子,輪子飛轉,用皮帶帶著那台「母機」嗡嗡旋轉,電就出現了。電不只是用電燈把機村點亮,電不只是讓喇叭發出聲響。電還能讓一台機器出現在機村的曬場上,不用那麼多人用連枷來來去去、前前後後、進進退退地反覆拍打,就能把糧食從穗子的包裹中脫離出來。現在,麥子還在地里灌漿,幾個巨大的箱子已經運到了曬場上,箱子上還苫著防雨的帆布。箱子旁邊,深坑已經掘好,從坑底往上豎起了鋼筋。工程師正帶著人把攪拌好的水泥灌進了那個坑裡,給飛快旋轉的機器一個牢固的基座。
機村人大多對這樣的問題不感興趣,他們更願意議論的是,她到底把自己賣給了一個什麼樣的人,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但警告無效,最後,當窗戶里那塊藍汪汪的天空變成一片灰白,黃昏降臨下來的時候,她的腦袋在嗡嗡作響,一直都睏乏而又騷動著的飽滿身體從意識里消失了。
水邊的孔雀好美喙呀!
人們靜默了一會兒,哄然一聲,爆發出了會心而歡快的大笑。這些男人們又在機器邊坐了一會兒,發電員帶著得意的神情,給帶動機器的皮帶打蠟,拿一個長嘴壺往機器身上的一些小孔加潤滑油,然後,自己也無所事事了。有人想起「母機」這個名字,忍不住又笑了幾聲,但大部分人已經覺得沒有什麼意思了。這時,那機器平穩運行的嗡嗡聲聽起來都有些昏昏欲睡的味道了。
「光滑美羽似琉璃呀!」
工程師拍拍手,說:「看清楚了,就這麼干!」
人們讚歎一陣,發電員拉下了開關,那個光圈就立即消失了,人們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明亮過後的黑暗是比沒有明亮的時候更深的黑暗,於是他們又擁回到機房。那台被憋住了的機器越轉越快,機器裏面發出的嗡嗡聲變成了尖厲的嘶喊,而整個機器也在劇烈地顫抖,儀錶盤上的指針瘋狂搖擺,發電員再次合上了電閘,電流又飛躥出去,重新把機村點亮,重新把機村放置在了那個日暈一樣閃爍的光罩之下。機器喘了一口長氣,然後,渾身的顫抖慢慢平復,從高潮上跌落下來。
工程師拿著扳手最後緊了一遍機器上所有的螺絲,指揮著大家排成一排,形成一條從晾架到機器跟前的輸送線。這回,他站在一邊,點了點頭,說:「開始。」
機村的樹林曾經遮天蔽日,如今再生的林子還顯得稀疏,樹葉剛剛展開,輕暖的陽光漏進林中,使肥沃鬆軟的土變得暖暖和和,蕨菜就從土中伸出了長長的嫩莖。過去,蕨菜抽薹時,人們也采一點兒來嘗個鮮,那並不需要專門到林子里去,就在溪邊樹下,順手掐上幾把就足夠了。這兩三年,蕨菜成了可以換錢的東西。山外的販子,好像聞得到山裡凍土融解,百草萌發時那種醉人的氣息。蕨菜一抽薹,他們的小卡車上裝著冷氣颼颼的柜子,裝著台秤,當然,還有裝滿票子的脹鼓鼓的腰包就來到了村前。
水電站建成的那一年,縣裡下來的工程師帶著村裡喜歡新事物的年輕人一直在曬場上忙活,並且預言,這個秋天的糧食收上來,脫粒的時候,就再也不用有那麼多人拿著連枷前前後後進進退退地反覆拍打了。

脫粒機(之五)

「賣人?!」
於是,空轉的機器發出了怒吼,他還在哼唱,機器差點就從水泥底座上蹦跳起來時,他才驚醒過來,結果忙亂之中,他把麥子連同自己的一隻手一起喂進了機器的口中。這個人立時就昏迷了。
家裡人都下地幹活去了。向西的窗戶上斜射進來幾柱陽光,把飄浮在屋子裡的一些細read.99csw.com細的塵埃照亮了。那些被照亮的塵埃在光柱里懸浮著,好像在悄然絮語一樣。卓瑪掏出今天掙來的錢,把其中的二十塊錢放進全家人共用的那個餅乾筒里。剩下的三十塊錢,她帶回自己的房中,塞到了枕頭裡面。然後,躺在了床上。她小房間的窗戶朝向東南邊,這時不會有陽光照射進來。但她躺在床上,眼光從窗戶里望出去,看到一方空洞的藍汪汪的天。她躺在床上,解開袍子的腰帶時,懷裡揣著的那些糖果都掉在了床上。她塞了一顆帶酒餡的糖在嘴裏,這回,甜蜜的表層破開后,裏面的酒沒有嗆著她,細細的辛辣反倒使口中的甜蜜變得複雜起來,就像她被腰帶拘束著的身子鬆開了,有點騷動,更多卻是睏乏。她吃了一顆,又吃了一顆,吃到第三顆時,她警告自己不能再吃了。
這時是中午稍過一點,當頂的太陽略略偏向西方,背上的蕨苔散發出一股熱烘烘的略帶苦澀的清香氣息。卓瑪低下頭,急急往前走,沒看那個人,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和那個人的影子並排了,然後,自己的影子又稍稍冒到了前面。
幸好伐木工人砍了那麼多年,沒有把機村的林子砍光。幸好那些曾被砍光了的山坡,也再生出了稀疏的林子。林子下面長出很多東西:藥材、蘑菇和蕨苔之類的野菜。現在到了這樣一個時代,不知道哪一天,山外走來一些人,四處走走看看,林子里什麼東西就又可以賣錢了。過去,機村人是不認識這些東西的。外面的人來了,他們也就認識了林子里的寶貝,還用這些東西賺到了錢。先是藥材:赤芍、秦艽、百合、靈芝和大黃;然後是各種蘑菇:羊肚菌、鵝蛋菌、雞油菌、青杠、牛肝和松茸。居然,草一樣生長的野菜也開始值錢了。第一宗,就是蕨苔。將來還有什麼呢?女人們並不確切地知道。但她們很高興做完了地里的活路,隨便走進林中,就能找到可以賺錢的東西。男人們呢,伐木場撤走了,他們拿著鋸子與斧子滿山尋找生長了幾百年的大樹,好像他們不知道這山上已經很難找到這樣的大樹了。更重要的是,砍木頭換錢還是犯法的。但是,男人們就喜歡掙這樣既作孽又犯法的錢。即使盜賣木頭的時候沒有被警察抓住,這些錢也回不到家裡來。他們會聚集在鎮上的飯館里,喝酒,然後,鬧事,最後,還溜溜地蹲在了拘留所里。女人們不懂男人們為什麼不願意掙這穩當的錢。卓瑪卻不必操心這樣的事情。她的父親年紀大了,已經沒有四處鬧騰的勁頭了。卓瑪也沒有哥哥與弟弟。兩個姐姐一個已經出嫁,一個姐姐生了孩子,也不急著要孩子的父親前來迎娶。這些年的機村,沒有年輕男人的人家裡倒可以消消停停過點安穩日子。
這時,一個人說出了那個跟科學命名一樣的名字:「母機。」
說笑之間,老闆就付了錢,把蕨苔裝進冷氣颼颼的柜子里,約了明天的時間,開車走了。女人們又在樹蔭下坐了一陣。那個男人一離開,女人們就安靜下來了。最後,還是卓瑪開了口:「你們說,真有人要買女人嗎?」
父親抽他的煙袋,並不答話,心裏並不同意女兒的說法。「不操心,你不把自己嫁出去,還弄個小野種在屋裡養著,敢情你妹妹倒成了他爸爸?」但老頭子沒有說話。
卓瑪姑娘有些誇張地一聲驚呼,那隻手就從她袍子里縮了回來,卓瑪卻又咯咯地笑了。小夥子受到這笑聲的鼓勵,手又直奔她的胸脯而去,但卓瑪笑著跑到前面去了。兩個人這樣追逐一陣,看見收蕨菜的小卡車停在溪邊樹冠巨大的櫟樹下面,小夥子就停下腳步了,他在身後大聲說:「晚上,記住晚上。」
阿來,男,藏族,1959年生於川西北藏區的馬爾康,師範學校畢業。做過鄉村教師、文化局幹部、雜誌編輯、刊物主編。1982年開始詩歌創作,後轉寫小說。著有詩集《梭磨河》,小說集《月光下的銀匠》,散文集《就這樣日益豐盈》,《阿來文集》(四卷)等。小說集《舊年的血跡》獲中國作協第四九九藏書屆少數民族文學獎,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現居成都,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
卓瑪走出林子的時候比別的女人晚了一些,不是她手腳沒有人家麻利,而是這陣子她常常一個人出神發獃。蕨苔採得差不多了,她坐下來,用抽絲不久的柔嫩柳條把青碧的蕨苔一把把捆紮起來。捆一會兒,她望著四周無名的植物發一陣呆,不知哪一天,其中一樣就有了名字,成了可以換錢的東西。想著想著,她自己就笑了起來。剛收住笑,心中空落落的感覺又出現了。
作者簡介

自願被拐賣的卓瑪(之四)

發電員說:「大家回家吧,看看你們被電燈照亮的屋子吧。」
這些傢伙馬上起身往外跑,跑到發電房外,但是,發電房在低處,而村子在河谷的台地上面,沒有人能從發電房外看到村子。他們大叫:「我們看不見!」
卓瑪帶一點醉意睡著了。
機器只會在規定好的時間停下。這時,圍著機器忙活的人們四散開去,讓疲憊的身子躺進乾燥的麥草堆里。身下的草堆很軟和,耳朵里卻還回蕩著機器的聲響。陽光從藍色的天空中一瀉而下,稍稍抬起頭來,可以看見積雪的山頂,看見收割后顯得疲憊而又鬆弛的田野。耳朵里隱約地響起了過去那整齊的連枷聲,還有應和著那節奏的詼諧喜悅的歌唱。
她把一捆捆的蕨苔整齊地碼放在背簍里,循著小路下山。走出一陣,忍不住回頭,要看那小獸有沒有從樹影濃密處現身出來。其實她知道,小獸不在身後,而在心頭。林子下方,傳來夥伴們的談笑聲,還有一個人喊她的名字:「卓瑪!」
工程師又囑咐:「小心!不要把手也喂進機器嘴裏!」
卓瑪和村裡的女人們循著小路在林子里採摘蕨菜。
這個收穫季,機村人的確只用了很少一點人力,很少一點兒時間,就把往年需要很多時間很多人力的活幹完了。電流從裹著一層膠皮的電線里飛速而至,只要一合上電閘,機器就飛快旋轉,把麥草和麥粒分開。機村用脫粒機都兩三年了,時不時還有人嘆服電力的神秘與機器力量的巨大。又過了些年,好多人都會給機器上點潤滑油換個保險什麼的時候,也有人發現這機器的噪音太大了。打下一年的新麥時,也不能像過去用連枷打場時,男男女女,此起彼伏,應和著那整齊的節奏曼聲歌唱了。轟轟然的機器飛轉著帶齒的滾輪斬碎麥草的聲音把一切歌唱的慾望都壓制住了。
脫粒機出現三年後的某一天,大家在草堆里躺上一陣,又走到脫粒機前等待合上電閘后,機器開始飛快地旋轉。一個人還沉浸在自己對往昔的遐想里,機器都在嗡嗡轉動了,這個人抱著一捆麥子竟然哼出聲來了:
他們在平整的曬場上挖出兩個深坑,然後,水泥就出現了——不,水泥這種東西在修電站時就已然出現了。機村人已經知道,這種特別的泥巴的出現就意味著機器的出現。水泥是用電驅動的機器的先聲。看不見的電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小小的一個開關,啪噠一聲打開,它就飛快遊走,竄到電燈里放出光明,竄到機器里讓所有輪子飛轉。啪噠一聲關上,電流就飛快地縮回去,順著電線縮回到最初的那台母機里去了。是的,母機,機村人是這麼叫那台被激流沖得飛轉併發出了電流的那台機器的。你看吧,當輪子飛轉,機器里嗡嗡作響,你要不把開關合上,不讓電流飛快地跑到很遠的地方,把電燈點亮,讓喇叭歌唱,讓另外一些機器飛轉,那它就像一頭母牛被源源不斷的奶水憋住了一樣,會渾身抖動著嘶叫不已,甚至能憤怒地從牢固的水泥底座上掙脫下來。捆綁奶牛的是繩索,捆綁機器的是許多的螺栓。但憤怒的機器真的能把那些鋼鐵的螺栓——掙斷,使得機毀人亡。電站剛建成時,機村的男人們含著煙袋,為摸清「機器的脾氣」,在發電房裡圍著機器蹲成一圈,看機器嗡嗡地飛轉,儀錶盤上表示電流電壓的指針越抬越高,先https://read.99csw.com是裝在發電房裡不同顏色的燈泡發出了亮光。從縣上接受了半年培訓的發電員戴上了白色的手套,握住了總開關說:「快去看,電要到村子里去了。」
沒有人答話,坐著的人深深地彎下腰,把腦袋抵在膝蓋上搖晃著身子,和卓瑪一起站著的人都皺起眉頭看著遠方。遠方不遠,三四列青翠山樑重疊在天空下。在最淡遠的那列山樑那裡,天空上停著幾朵光閃閃的雲團,視野在那裡就終止了。卓瑪去過那道山樑,下面山谷里,就是離村子三十多里的鎮子——過去的公社,今天的鄉。從山上望下去,鎮子無非就是簇擁在公路兩旁的一些房子,一面紅旗在鎮子中央高聳的旗杆上飄揚。那些房子是百貨公司、郵政局、照相館、衛生院、補胎店、加油站、旅館、派出所、木材檢查站、錄像館和好幾家代賣煙酒的小飯館。鎮子對機村多數人,特別是女人們來說就是世界的盡頭。再遠是縣,是州,是省,一個比一個大的城市,直到北京。然後就是外國了,一個比一個遠,但又聽說是一個更比一個好的國家。就這麼沉靜地望著眼前青碧的山樑時,卓瑪心頭湧上了這些思緒,跟著大夥往村裡走時,人如大夢初醒一樣有些恍然。
「偷砍樹的男人們,有了錢就在鎮上喝光的男人們!」
光滑美羽似琉璃呀!
人們就按著他的樣子幹下去。
過去,這麼多的麥子,如果用連枷拍打,不知要多少的人揮舞著連枷拍打多少遍。於是,人們再次驚嘆:
她一說出這話,就好像她真的把那些討厭的傢伙都賣掉了一樣,好些人都從她身邊躲開了。
「機器!」
卓瑪搖搖頭,說:「哦……」那鬼東西就縮回腦袋去了。
「電!」
剛剛走上公路,她就看見那個小夥子聳著肩膀,搖晃著身子走在前面。小夥子們無所事事,在山上盜伐一兩棵木頭,賣幾百塊錢,在鎮上的小飯館里把自己灌醉,然後,就這樣端著肩膀在路上晃蕩。這是故意擺出來的樣子,小夥子們自己喜歡這種樣子,而且互相模仿。這是喝醉了酒的樣子,顯示出一種滿不在乎的態度。但他們怎麼能對什麼都滿不在乎呢?比如,當他們面對卓瑪這樣身材誘人的姑娘。這個人一直懶洋洋地走在她前面,意識到身後林子里鑽出來采蕨苔的卓瑪姑娘時,他把腳步放得更慢了。雖然心裏著急,但卓瑪也隨之放慢了步子。但是,那傢伙的步子更慢了。於是,卓瑪緊了緊身上的背簍,在道路寬闊一些的地方,加快了腳步要超過他。
「他們?」
人們被機器那巨大的胃口驅使著,身上也像是過了電一樣地奔忙,手腳稍微慢一點,空轉的機器就會發出怒吼,一副要掙斷那些粗大的螺栓,從水泥底座上蹦跳起來的樣子。要想休息一下,只好拉掉電閘,讓機器停下。其實,這機器不能隨意停下,這裏一停下,電流沒有出去,又要把水電站的「母機」給憋住了。
發電員卻喊:「預備——起!」他發出最後一個音節的同時合上了電閘,然後,大家都看見了。在村子所在的上方的天空里,彷彿一道閃電亮起——不,不是閃電,閃電稍縱即逝,瞬間的明亮后是更深的黑暗。而這時在他們眼前的亮光,只是在剛出現的時候,像是閃電一樣炸開,但隨即就變弱了一些,那片光慢慢成形,慢慢收斂,最後,變成一輪日暈一樣的光,罩在了村子上方,中央明亮,在擴散向四周夜空的時候,逐漸黯淡。在機村人的經驗中,除了有些時候,太陽與月亮周圍會帶上這樣的光圈,再就是廟裡的壁畫上那些偉大的神靈頭上,也帶著這樣的光圈——但這光圈出自於畫師的筆下。但今天,每一個人都看到機村被罩在了這樣一個美麗的光圈下面。
老闆做一個怪相:「不說了,不說了,要是有人真被拐了,人家還疑心到我頭上!我可是正經的生意人哪!」
一個屁股和胸脯都在鼓涌著什麼的姑娘走在路上,萬物萌發的山野在她身後展開,就像是女神把一個巨大而美麗的披風展開了拖在身後一樣。卓瑪不是女神,就是機村好多個卓瑪中的九*九*藏*書一個,身上帶著牛奶與炒青稞的味道,帶著她在春天蘇醒過來的身體的味道。林子里的小路曲折往複,總是無端地消失,又總是無端地顯現。這樣的小路並不通往一個特定的地方。走在路上的人,心裏也不會有一個特別要去的地方。
來到流動收購點跟前,站在濃密的樹蔭下,胸脯上火焰掠過般的灼|熱慢慢消退了。先到的女人們正在說些愚蠢的話來讓老闆高興。比如對著裝在車上的台秤,說那是一隻鍾,不是一桿秤之類的瘋話。只要老闆笑著說一句「你們這些傻婆娘」,她們就瘋瘋癲癲地笑起來,然後回罵:「你這個黑心老闆。」
啪!啪啪!
啪!啪啪!
她腦子不笨,經常會想出來各種各樣的比方。
只有老闆重重地拍拍她的屁股:「屁,誰買男人?人家要的是肉嘟嘟的女人。」
卓瑪就有些挪不動腳步了。
卓瑪走在春天的路上,林子密些的時候,路上晃動著一塊塊太陽的光斑,林子稀疏一些的,樹上那些枝椏曲折的影子就躺在地上。她在路上走動,身上帶著一股懶洋洋的勁頭,那些光斑、那些陰影交替落在她身上。要是你在路上遇見了,她的屁股、胸脯,她那總是在夢境與現實邊緣閃爍的眼神,會讓身體內部熱烘烘地拱動一下。真的是春天了,什麼都在萌發,在蓄積,在膨脹,都有些心旌搖蕩。
機村的女人,有好多個卓瑪。走在林中小路的,是每天都高高興興、無憂無慮的這個卓瑪。
這回,是他的助手合上了電閘,機器開始轉動的同時,一捆捆的麥子向著機器跟前輸送,最後遞到了他的手上。他把麥子塞進了脫粒機的喂料口,機器的那一邊,細碎的麥草飛揚起來,從一道鐵篩上推向了一邊,而一粒粒金燦燦的麥粒,從那鐵篩間落下,歸到了一個狹長的鐵槽里。他往機器里連餵了十來捆麥子,然後一揮手,助手拉掉電閘,人們擠到停下來的機器跟前,看到片刻之間,就有那麼多麥子被脫粒乾淨了。
卓瑪翻身起來,從枕頭裡掏出了一小卷一小卷的錢,一一數過,竟然有兩千多塊。她把這些錢分成兩份,一份揣在自己身上,一份裝進了家裡公用的餅乾筒里。早上,和平常一樣,一家人一起吃了飯,她就背上采蕨苔的背簍出了門。母親說:「再晚一點,等太陽把林子里的露水晒乾了。」
電給機村送來了前所未有的光亮,人們仍然對為安裝機器而在平整的曬場上挖出深坑相當不滿。但是,新事物總是要出現的。而且,新事物沒有真正呈現出它全部的面目,並展現出全部的功用時,就預先把這種不滿表達出來,是相當不明智的舉動。這是新舊思想的問題。思想問題都是天大的問題。於是,人們都隱忍不發。該到從一個專門的地方取來細膩的黃泥,用青杠木槌把曬場平整得一平如鏡的時候,沒有人說話。這是一個農耕的村莊一年中最為美妙的時光。莊稼地早已追過了最後一次肥,除過了最後一遍草,麥子和青稞正在揚花灌漿,輕風拂過,所有日漸飽滿沉重的穗子都在緩緩搖晃。麥田像是深沉黏稠的湖,陽光在上面很有質感地動蕩。五月,人們修補柵欄;八月,秋風漸近時,人們用可以制陶的細膩黃土修補曬場;十月,地里的莊稼收割下來,在高高的晾架上吹乾了,麥子和青稞從晾架上拋下來,平鋪在修整得一平如鏡的曬場上,被越升越高的太陽照著,一地的麥草發出絮語般的細密聲響,乾草香也在空氣中瀰漫開來。然後,男女們排成相對的兩行,在有節奏的打麥歌聲中揮舞起連枷:啪!啪!啪啪!
他們便收起煙袋回家。走上河岸,在村口,這時,他們看見的就只是每家每戶的窗口都放射出明亮的燈光,但抬頭時,因為自己就在那光罩下面,就看不到那個光罩了。他們還在村口碰見了一些野物,譬如狐狸和狼,它們蹲坐在地上,也在好奇地打量眼前這個因為這不尋常的光亮而變得陌生的村莊。因為這光亮,每家人的窗戶前都飛舞著比尋常多出很多的蛾子與蚊蟲,以這些小生物為生的蝙蝠亂了方寸,在明亮的光線中瞎飛亂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