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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樓

望江樓

作者:燕壘生
那個老婦道:「小軟去年聽到你吹笛,她便總是想著你,每天都在樓上,盼望能再聽到一次。那天我見她眼裡滿含喜色,也便嘆息。她自幼身子單薄,卻又愛胡思亂想,我想告訴她不要想得太多,可是她卻根本聽不進去。唉。」
小江渾身一震,好象一個做了許久的夢,一下醒來時,卻發現仍然是在夢中一般。
最後那一聲嘆息沉重得如同他手中的那塊鐵塊。
笛聲在江面上幽幽飄散。這支曲子是劉先生自己譜的,小江也自小便聽得熟了,移商換徵,手法也熟極而流。
江上夜霧漸起的時候,他重又拿出了那支笛子。
又要去江城了?
這支笛子他還一直帶在身邊,好象,那是他抓著的一個夢想,能抓多久就抓多久,不想放棄。
布匹發賣完后,賺頭不少,小江也賺了一些。一群人醉飽后,也準備解纜歸鄉。
那些同伴因為跑慣江湖,每到一個地方,多半沒歇在船上。以前總得有個人看著船,今年正好有個小江,其他人也得其所哉——當初恆源號的老闆來遊說時,大概也是這麼想吧。小江卻不覺得那有什麼不好。
船隻靠上碼頭,貨物也發賣以畢,這一年因為本錢低了,賺頭更足,同伴們一個個都心滿意足,照例準備晚上去樓里找姑娘取樂。
不知她是什麼樣子的。
每當此時,小江便想起國初時一位詩人的句子。又到一年秋天了,明天秋天該是大比之年,那時也該可以進京去了。
當鎮上恆源號的布店老闆這麼來遊說時,小江的心也活動了。能出來見見世面,總也好過呆在家裡坐吃山空吧。
從樓上飛下一個小小的布包,他接在手中,只覺有點沉甸甸的。
在一種失望中,他也有點好笑。的確,簫聲沒有告訴自己她的年紀。他有點後悔,實在不應該發話。
七鬍子低低地笑著,道:「你不想去摟煙月樓的姑娘,我可要去了。呵呵。」他說著,搖頭晃腦地走去,嘴裏一邊還哼哼地唱道:「七月七,牛郎織女天河會,鵲兒也雙雙對對……」也不知唱個什麼。
曲調如一,簫聲卻不再有那種歡愉,依然凄苦如夜雨,沙沙的,下得人心也涼。

九九藏書
這支曲子本是凄苦莫名,小江每次吹時也覺得鬱郁不歡。但那人吹來,卻別是一番柔美,曲調雖一,意象卻不同。
「不去了,我看著船上,你去吧。」
那一聲嘆息,曾多少次縈迴在他午夢初回之時?又有多少次讓他醒來后猶如還在夢中,只是不願醒來。
吹了一段,那簫聲忽然中斷。也許是那吹簫人忘了下面的曲調吧。小江將笛子放到唇邊,接了幾句。待停下來,簫聲又幽幽響起。
李屠的女兒叫流蘇。一個殺豬家的女兒,居然叫這麼個清雅的名字,也算異數。那名字正是劉先生取的,劉先生愛吃點豬耳朵,一來二去和李屠熟識,李屠殺了口豬,准給劉先生留著兩片耳朵,因此劉先生也竭力成全這樁事。
江流日夜變秋聲。
借了點本錢,於是這個沒出過門的年輕人跟一幫人出來,也學著販一點綢緞布匹。
他站起身,向著樓上道:「喂,請問,是誰啊?」
手上已是什麼也沒有。
小江的淚水滴下。
晚上,他也照例守著空船。
象是有什麼東西碎了,過了許久,小江伸出手來。
辭別母親時,看到母親鬢邊的白髮,小江在心裏也淡淡地想著。
如果不說這一句,也許那還是個值得回味的夢吧。可如今,卻只是讓自己覺得有點好笑。
賺點錢也算不得是衣錦還鄉,可總是比一事無成好一些吧。船離岸而去時,小江在船尾看著那座樓。
那是什麼?
是讓我加入吧。
吹過一解,忽然,頭頂上響起了一陣簫聲。
他站立著,道:「是啊,太太。」
他抬起頭,看著上面。
他這笛藝本是向鄉里發矇的劉先生學的。劉先生少年業儒,久戰不售,投到京城一個戲班裡當了個笛師。過了幾年,那戲班裡的台柱被朝中顯貴收作小星,戲班也散了,他回鄉來開個蒙館,教幾個蒙童度日。小江發矇時倒愛吹笛,也學了這一手吹笛之技,平常在家怕老母說自己貪玩不用功,不敢拿出來多吹,一個人在外,倒可以吹吹,散散胸中的煩悶。
一座挑出江面的樓台,一個女子倚在樓上吹笛,江上的一艘小船上,一個少年正臨風弄笛九*九*藏*書。江上,風吹水紋,雖然線條細細,卻如丹青名手所繪,眉目如生。
他抬起頭,出神地看著那個露台。
他們都是來這個江城販貨的客商,到著這江城也才第一天。一隊人有六七個,小江是年紀最小的,也是第一次出門。
又是七夕了。看見船頭的江月,他突然想到。那些鄉間的女子大概又在用各種各樣的方法乞巧吧。他跑了幾處地方,也知道各處乞巧的習俗不同。象有些地方是捉只小蜘蛛關在盒子里,第二天看結出的網來評判巧還是拙,有些地方是用麵粉做成一段段面片,油炸成巧果,看那炸后的樣子來乞巧。這些花樣百出的習俗,聽著也有趣,但也讓他少了幾分想象。
那是個女子的聲音。
昨夜,是做了一個夢么?小江想。
他想著。記得小時過年時,鄉里演戲,就演過《天河配》。台上唱一句,下面跟一句,跟在後來也不知該聽誰唱。他見那些哼哼唧唧得忘乎所以的老頭老太太們便不由得好笑,倒如今想來,卻也如夢。那戲說的,正是今天這個日子。
一年了。這一年他也已變得太多。去年那個七夕的夜裡,他也不知道那該是個傷口還是個夢境。可是當七鬍子說起要去時,他還是一口答應下來。
他打開來,裏面是一塊鐵塊,扁扁平平的。
放在唇邊,冰涼的竹笛讓他感到一陣寒意。他試了一個音,重又吹起那支《夜雨夢回》。
看上去,什麼也看不清。不知道那是個什麼人。以前在鄉間,每到七夕,年輕的女子在白天將一碗水曝晒在太陽下,然後將綉針投入水面,看碗底的倒影。象把剪刀,那就是巧,象個棒棰,那就是拙。到了晚上,又對月穿針——那些事,大概這兒的女子也在做吧。
這碼頭是江城一個鄉紳的產業,他的宅子也就在碼頭邊上。白天,那個鄉紳便坐在樓上的一個露台里看著下面的船隻,也許對於他來說,每隻船都意味著又帶來一筆進帳。白天,這幢高大的樓房也沒什麼好看,可是在月色中,那樓閣的斗角飛檐卻輕靈如欲凌風飛去。就象仙人所居。
也許,是該成家了吧。他想著。
一曲吹罷,江上月影依人九*九*藏*書,在船頭不停蕩漾。他將笛放在掌心,擦了擦,卻見江上夜霧如紗,薄薄的四處飄散。一些停在岸邊的船隻便如眠牛也似,動也不動,江邊的一排樓閣卻只剩了一排依稀的剪影,偶爾有幾盞燈,卻也昏黃如睡意朦朧的眼。
因為家境貧寒,雖然已經中了鄉試,卻沒有盤纏入京應舉了。
平地一聲雷,龍門三級浪,獨佔鰲頭,那已是個不可實現的夢了吧。他淡淡地想著。他也明白,這一次后,自己便正式棄儒從商了。所以當母親托媒婆給他說了那個肉攤上殺豬的李屠家的姑娘時,他也沒有反對。
過了一會,樓上的露台上,探出一個人的臉。
在一股紅棗的味中,他吹起了那支《夜雨夢回》。這一次,笛聲卻依然凄凄切切,不再有一絲那一日的歡愉之意。
商人重利輕離別,我這個商人卻不是為了謀利的。
卸貨時,小江卻發現樓上的露台里,那個鄉紳沒照例坐在那兒。他問問人,碼頭上的人告訴他,那鄉紳近日痛失掌珠,正在辦喪事,也沒心思打量外面。
那老婦道:「客官,去年也是你來吹笛的吧?」
小江想著,將笛聲放到唇邊。
他撫摸著那支笛,江月如鉤,映在水面,微微的波浪簇起時是無數銀白的碎片,水面平靜下來卻又成為圓潤的一抹,象沒入波浪中間。他將笛放到唇邊,試了兩個音,吹起一支《夜雨夢回》。
八月府試,小江沒能中式,還是一領青衿。不過他出去販賣一趟,倒帶回了一家的家用,省一點,一年都夠了。母親雖有些失望,但當七鬍子再來叫小江外出跑貨時,她卻沒有反對。
他想著。江面上,霧氣沉沉,已是什麼也看不清,水中的月色也已看不見。不知過了多久,一尾魚跳出水面,潑剌一聲,小江一驚,才發現已是很久沒聲息了。
成婚那天,那個流蘇描得象個波斯大貓,抬進門來給婆母敬茶時,來看新娘子的都發出了讚歎。
他的心卻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那是個很蒼老的聲音。的確是女子,不過起碼也是有快五十歲的女子了。
七鬍子跳上岸,一邊說著。那個被他叫作小江的年輕人正坐在船頭,有點慵懶地倚靠在船篷九_九_藏_書上,把玩著一枝紫色湘妃竹做的笛。
江水湯湯,月映在水,搖蕩不休。
「便宜你們了。」那個扛包的苦力說起那個小姐死時,象說一個打碎的碗一樣惋惜,「不然老爺哪會讓你們這麼便宜就靠岸,泊船費起碼得一半。看你們這一船,比人家多一倍。」
空空蕩蕩的手中,只有幾滴自己的淚水,以及一支冷若寒冰的竹笛。
淚水滴上鐵塊,那鐵塊卻如烈日照耀下的冰雪,一絲絲地融化,眨眼間,已成一灘碧血,流下船板,混入水中了。
貨已卸完了,只有一艘空船。只要看著點,不被那些來歷不明的人上船就是了。其他的事都有人打理,他也不必多管。每天晚上,吃罷晚飯,把船上打掃乾淨,坐在船頭看夕陽漸沉,餘霞散作綺羅,直到皓月東升,而江水湯湯東流,永無休止。
「不妨趁這機會外出做點生意賺點錢,也好備點盤纏。」
露台上,那個鄉紳正在自斟自飲,笑逐顏開地看著碼頭上來來往往的船隻。
彷彿珠落水中,那一聲嘆息輕輕的,好象就在耳邊,他幾乎要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背著月光,只看得到一個模糊的影子,但也看不出,那是個女子。

這一次卻是到西邊販紅棗。沿江而上,在一個盛產紅棗的地方,發脫了貨,那些同伴仍是照例上岸找樓里的姑娘取樂去了,小江還坐在船頭。
小江只覺自己的聲音也有點哽咽,道:「是你么?去年也是你?」
簫聲吹來,更是幽咽。笛聲本是清亮高亢,其實也不太適合吹奏那等曲子,而簫聲卻纖綿柔緩,月色中,象是下了一陣細細的雨。
一曲終了,江上薄霧散去一些,一鉤明月映在水中,象一尾魚吞著浪沫。微風時起,細浪打著船頭,沙沙的,一陣陣響過。
冬去春來,第二年交立夏時,小江已跟人跑了四五趟貨。因為他為人可靠,別人也都願意和他一起出去,這幾趟跑下來也賺了點錢。母親開始給他張羅娶親的事。
夜露沾衣,江上霧氣更濃。在霧中,頭頂的樓台更是如在雲中一般飄渺。
本來冰冷的笛子,似乎燃起了幾分溫暖。笛聲和簫聲揉合在一處,如兩羽白鶴,翩然翻飛,那一支九九藏書本來凄惻的曲子,一下子如同春花開放,和風迨盪,滿含著暖意。
是七夕啊。
象有什麼東西,拿走後,輕鬆了許多,卻添了一分空虛。
「小江,不上岸去玩么?」

那老婦又嘆息了一聲,道:「那小軟總算等到了。你接著吧。」
死了?小江的心頭也一痛。他知道,那天,在樓上與他合奏的,一定是她了。她的死,小江也沒什麼感慨,只覺得心頭有點空落落的。
這年秋天,鄉間蠶繭大熟,絲綢價錢大跌,七鬍子又提議去江城販一趟綢緞。恆祥號的老闆因為今年本鄉綢緞不好銷,也竭力支持。
沙沙的,象一場雨。
「她前些天才過去。因為是早夭,抬到化人廠后,在骨殖間找到了這塊鐵塊。他們說這是她怨氣所化,積久不滅,我想這該是她給你的。」
簫聲卻明明白白是真的。象一道長長的絲,千迴百轉,吹得人心頭也痛楚。他拿著笛子,放到唇邊,重又應和起那支曲子。

七鬍子來和小江說時,小江的心頭一動。
半晌,那個女子嘆息了一聲,道:「是我。」
江城沒什麼大變化。一年時間,還不足於讓一個鎮子翻天覆地。
正胡亂想著,樓上忽然響起了一陣簫聲,竟然就是那《夜雨夢回》的曲調。
小江仔細看著那塊鐵塊。夜霧散開了一些,月色漸明,他也依稀看見了那鐵塊上有個圖案。
忽然,他聽到了一聲嘆息。
不知道那個人還在不在?那是個女子吧,一個不快樂的女子。
那是真的么?
小江想著,眼裡也迷離如醉。別人都以為他是新婚燕爾,樂不可支,卻不知他仍想著另一個人。
他象是被閃電擊中一般。簫聲不同,但那一聲嘆息,卻仍是去年的那一聲。
他只覺自己還算年輕的心裏又在劇烈地跳著。那能算什麼?算是一次心頭無望的愛情么?他有點想笑自己,可是淚水卻不由自主地滑落。
一曲甫了,小江剛把笛子移開唇邊,卻聽得樓上又飄來那一聲嘆息。
那個在江上,那個江霧瀰漫的夜裡,一個吹簫的女子。
待那人吹了一解,頓了一頓,那簫聲重又響起。這一回,卻只是重複了前面那幾個音符幾次,沒有再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