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蘭的臉上登時浮出一絲甜甜的假笑，迎了出去。干酒館的，來的都是客，何況天驕是管皇城治安的，不能得罪了。天驕也是熟客了，每次來都找佩蘭手下一個雲裳兒的胡伎鬼混半日。今天偏生不巧，戶部金部司郎中海佩基帶了兩人來玩，把雲裳兒叫去了。海佩基的官位比天驕可大多了，又是「王者香」的合伙人，可偏生天驕是個現管，兩面都得罪不得。佩蘭心裏狠狠地罵著海佩基。

佩蘭道：「真的啊，真聰明。」

老椰道：「正是。」

佩蘭有點好奇，道：「你能藏哪兒？」花滿樓道：「海佩基最愛去的地方！」

天驕道：「海佩基帶來的是個百濟人。」

在燭光下，花滿樓嘴角抽|動一下，忽然伸出明杖，對著燭台一點。

天驕一下也軟了。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海佩基。一聽得海佩基在，不由跌坐到椅子里，道：「天王爺，是他！他幾時轉了性，喜歡上裳兒了？」

老椰道：「哦？是什麼？」

天驕道：「老椰，裳兒是怎麼死的？」

花滿樓道：「天驕大人，那也要讓我穿衣服吧，佛雲一|絲|不|掛，我可做不到。」

他爬上岸，一根明杖敲著地面，急急地消失在暗中。

老椰指著雲裳兒，道：「全身上下，左乳下三分處有利器刺傷的傷口，深達兩寸，這是致命傷。」

老椰苦笑道：「我一個衙門裡的小小仵作，哪有錢來這兒。」

天驕道：「老椰兄，他自吹自擂的酸勁兒就不要記上去了。」

老椰道：「很多年前，西域的一個王廷里，開夜宴時從來不用剪燭。那時龜茲王號稱西域最富，每開夜宴都要不少人剪燈花。因此很想知道這個秘密。那小王卻故弄玄虛，不肯說。後來才有人透露出來，其實不值一文，那些巨燭的燭心都是特製的，每隔一段包一個極小的爆竹，這樣燭芯就不會太長，也不會結花了。」

他看著燭火，又喝了口酒。

花滿樓笑道：「原來天驕大人也是個多情種子。我倒想知道，你怎麼這麼快找到我？」天驕道：「虎咆流有一門很有用的本事，叫伏地聽聲，你未從軍，可能不知這功夫。你的明杖，實在太容易分辨了。」

他轉身摸出門，背後只聽得雲裳兒甜甜地道：「我審視你。」他只覺背後涼颼颼地，心道：不要這五十六星會剛辦起來，全部資金就被這女妖一口吞了。這雲裳兒當真是個貪得無厭的女魔、妖婦。他心裏也把海佩基罵了個半死，說什麼這是他的一半產業，清靜，到頭來卻要自己給他擦屁股。可雲裳兒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秘謀，若不答應她，恐怕一切都完了。

他剛說完，從橋上走下一步。

老椰道：「那倒未必。俗話說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你不要自以為聰明，這張守圭小朋友的聰明就不下於你。」花滿樓道：「我知道，不過你該說他生前的聰明不下於我。」佩蘭道：「你要殺我們？」

佩蘭道：「外面可聽不真。你懷疑是花滿樓用冰殺死裳兒，過了一段時間才故意學裳兒叫一聲？」

天驕一步步倒退，花滿樓一步步跟上。他二人都不願在房中相鬥，天驕怕傷著房中人，而花滿樓也知在房中相鬥，即使不敗，想逃也難，兩人同一個心思，腳步卻絲絲入扣，同一步調。

佩蘭此時連大氣也不敢喘，看老椰也在那邊一動不敢動。心想，這瞎子手段當真狠毒，明明自己是明眼人，卻對他有種說不出的害怕。

佩蘭道：「浴盆里的水是洗完了讓人抬出去傾掉的，裏面青磚鋪地，會不會在磚下？」

空中火星四射。花滿樓的明杖是百鍊精鋼所鑄，天驕的刀卻是百濟名匠所鑄的「斬影刀」，原本是黑齒常之佩刀，刀上還有五道缺口，都是在裴行儉大破突厥、吐蕃聯軍那一戰，與吐蕃、突厥名將相鬥時留下。那一戰結束，天驕征袍為血浸透，後來的蒙古人慕此戰之威，也自稱是「一代天驕」。

佩蘭伸頭到外面，道：「胖胖，給花公子拿套衣服來。」

老椰也笑道：「是。」張守圭卻猛地轉身，道：「誰在那兒？」大門被推開了，一個人拿著明杖，慢慢走進來，道：「司成館國子學直講花滿樓。」

胖胖看看佩蘭，佩蘭喝道：「坐下！」胖胖道：「是，夫人。」一屁股坐下來。

天驕道：「聽說鎖陰閣是一脈單傳的，可惜今晚要斷絕傳承了。」花滿樓道：「虎咆流在熊津道大概還有傳人，你倒不必擔心。」他心知鬥嘴已畢，即將鬥力，天驕的虎咆流不是輕易能應付的。

佩蘭閉上眼，只覺明杖頭上那股寒氣逼得肌膚生疼。此時，再無補救之策。

佩蘭嘿嘿地一笑：「你也是個屬鴨子的，肉爛嘴不爛。」

一出門，花滿樓的明杖在地上一磕，天驕的刀「嗆」一聲出鞘，卻覺眼前一花，頭皮上冷森森一寒，那明杖的尖上竟發出凄厲已極的劍氣。天驕暗暗贊道：「好俊的功夫。」刀正要去格，卻覺這劍氣已消失了，花滿樓的人卻一躍而起，左手向上一勾，搭住屋檐，兩腿一翻，人已倒著上了屋面。

老椰看著紙，道：「約略有五分粗細，至少有五寸長，不然無法用手握。上面有三道血糟，所以刺入時極快，一記致命。」

佩蘭道：「那以後有公事再來。大吉利是。」她九-九-藏-書一句話出口，突然想起老椰是仵作，除非這兒再死人，由公事是不會來了。她看看胭脂閣。雲裳兒的屍身已抬到了化人廠，但那房中還是有一股陰寒之氣。她小聲道：「老椰先生，你可信鬼神么？」

胖胖給胭脂閣的浴間燒熱了水，道：「花公子，我給您更衣。」

花滿樓的明杖支在地上，那堅逾生鐵的青石板如腐木一般，明杖已陷入半寸。天驕又踏上一步。

佩蘭道：「是戶部的海大人。」

花滿樓道：「老闆娘，今天我想沐個浴，你快叫人備好。」

胖胖嘿嘿一笑，道：「好，我把衣服扔給他們就來。」

雲裳兒道：「鬱悶。」

花滿樓的明杖當不得這般大力，中門大開。天驕的一隻腳已踏上屋檐，口中喝道：「破！」他的刀已直劈而下。在刀光中，他卻見花滿樓嘴角一抽，浮出一絲笑意，心中不由忖道：「怎麼，我中了他的計么？」還不等他回過神來，只覺腳下一空，「嘩啦」一聲中，人和殘磚碎瓦一塊兒掉了下來，重重摔在地上。他當真勇悍，不等站穩，一提氣，又已撲上。

佩蘭呼呼地喘著氣，道：「舒服，舒服。哎，你看見那花瞎子在做什麼？」

老椰又倒了幾杯，臉開始發亮。他放下杯，道：「佩蘭，我想起前些年的一件事。那年冬天有人在護城河打冰，結果失腳落水。拉起來時，他已死了，原來有一塊長長的冰刺入他胸口。」

胖胖道：「我還要洗花公子的換洗衣服。」

天驕道：「你講搜神記還是博物志？老實點。」

老椰道：「牆雖薄，但沒有一絲裂縫，所以他也不可能把兇器塞到隔壁去的。」

老椰道：「那是雲裳兒的聲音么？」

花滿樓道：「你都知是真？」

老椰道：「正因如此，如果他殺人，必然有一把兇器。可這地方根本沒地可以藏的，不能給花直講隨便定罪。」

天驕提了一口氣，向屋上撲去。他的虎咆流威力極大，但速度卻不及鎖陰閣的武功快，人剛升到屋檐前，只見眼前星星點點，寒氣迫人，花滿樓在屋檐上，將明杖向他刺來，眼前便如有十幾根明杖刺到。

他還未說完，花滿樓的明杖又已出手。「禿」一聲，卻刺入柱子有兩寸深。張守圭明知自己躲在柱子后，花滿樓刺不中自己，也嚇得臉色煞白。

這時，聽得花滿樓在隔壁暖暖房裡道：「快把衣服給我，我要回家了。」果然在浴間里隔音很差，他這話在這浴間里聽得很清楚。天驕有點吃驚，道：「佩蘭，你這兒隔音這麼差？」

佩蘭喝了一聲彩道：「天驕大人果然博學，我只道什麼鍋子里還有直槳彎槳的。」

浴盆里，水都成了紅色，雲裳兒雪白的身體一半浸在血水裡，樣子冶艷而詭秘。

所謂「王者香」，是佩蘭一年前在金馬坊開的一家酒館。本來只想開著玩玩，誰知生意越來越好，收手不得，佩蘭在長安城也已赫赫有名，說起佩蘭的「王者香」，男人們都會露出一種神秘的微笑。

胖胖驚叫道：「是……啊，不，夫人，我一定用力。」

胖胖打了個哈欠，佩蘭道：「你先去睡吧，我再陪陪老椰先生。」

天驕道：「佩蘭，你給他一件衣服。」

胖胖插嘴道：「他要洗澡時我給他脫的衣服，他脫下來的衣服我都抱出來了，他只拿了塊汗巾進去。他要帶兇器進去，也只有包在汗巾里。」

佩蘭憐惜地道：「你年紀大了，不該喝這麼多酒。」

佩蘭想了想，道：「總不至於是咬死的吧？」

此時，房上哪裡還有花滿樓的影子。

天驕吼道：「天殺的花瞎子在哪兒？」

此時河水猛地衝起來，在天驕背後形成一道水牆。天驕吼道：「受死吧！」人又走下一步。

老椰道：「男兒不喝酒，白來世上走。」

佩蘭道：「我道海佩基怎麼不肯升遷，他這官不大，油水是不小，造這房真下了血本了。」

原剛適才花滿樓在屋檐前，已將那一塊屋頂劃開，哪裡還禁得起天驕這般金剛大力的猛撲？花滿樓心知秘謀敗露，滅口已然無望，不願與天驕糾纏。他在屋檐上已算定了天驕會追上來，倉促之間，想不出能置天驕于死地的計策。但如此一來，天驕眼中已失去了花滿樓的蹤跡。

老椰苦笑道：「那西域王只有小聰明，沒有真聰明。他只會想到這些，沒有看到邊上有一個龐然大物對他的國家虎視眈眈，反倒向這龐然大物挑戰。」

天驕道：「什麼鍋子，是司成館的國子學直講花滿樓吧，他是直講里唯一一個瞎子。以他的才學，做博士也做得過，就因為是個瞎子，三十好幾了還只混了個直講。」

佩蘭一見花滿樓的明杖咯咯地點進來，心道，這瞎子食髓知味，雲裳兒這麼香么，有那麼多人搶？她有點酸酸看看忙前忙后的胖胖，一股無名火直升，叫道：「裳兒，快出來，花公子來了！」

海佩基還待和天驕說上幾句，他身後之人忽道：「海大人，事不宜遲，走吧。」

忽然，她眼睛一亮，道：「那塊汗巾沒扔掉！」

橋下的河水開始波動，仿似有個巨大的妖魔即將衝出。

胖胖給佩蘭做好按摩，累得直喘。佩蘭披上衣服，走出門來，只聽得胭脂閣裏面發出一聲低啞的叫聲。

這時，佩九_九_藏_書蘭忽然站起身，道：「誰在那兒？」黑暗中，張守圭畏畏縮縮地探出身來，道：「姑姑，姑夫讓我看看你在做什麼。」

這時，卻見那間胭脂閣的門拉開了，兩個人走了出來，前面的正是戶部金部司郎中海佩基。

天驕道：「我教過裳兒兩句百濟話，裳兒還以為自己精通百濟語了，只怕那人被她弄得發昏章第十一了。」

出門前，佩蘭先讓臉上的笑容看上去自然一些，一掀帘子，叫道：「天驕大人，你怎的有空來我這兒啊？」

這時天驕勁力已發，心知不妙。花滿樓在水牆上已較他高出許多，居高臨下，那大佔便宜。但若卸去功力，花滿樓自然落到地面，卻正好能打自己一個措手不及。

「那兇器是什麼樣的東西？」

花滿樓不待他的刀砍下，明杖一點地，人如一道黑煙，衝天直上，越過天驕頭頂，竟落到他身後的水牆之上。

「那你說裳兒到底是誰殺的？」

天驕走出門去，老椰和佩蘭也跟著。到了隔壁，卻見花滿樓裹著一塊波斯毛毯，坐在胡床上。一聽有人進來，他叫道：「老闆在么？把衣服還給我吧。」

「嗤」一聲，明杖並不曾碰到蠟燭，一點燭火卻滅了。

佩蘭正好出來，道：「天驕大人，想什麼呢？」

天驕啐了一口，笑罵道：「蘭蘭，馬屁亂拍了。裳兒不在，你陪陪我吧。」

佩蘭道：「卧室里隔音很好，隔壁的浴間門想必沒關。」

胖胖道：「是，夫人。」

還有七步。

佩蘭吃了一驚。這聲音是女人的，無疑是雲裳兒。

佩蘭拍手道：「天才！老椰先生，你說我家胖胖說得是不是？」

天驕道：「你這個仵作怎麼當的，這房的窗子開不了，沒人進去過也沒人出來，除了花瞎子殺人，還會是誰？」

花滿樓神色肅然。他看不到，但感覺較常人更敏銳。他感到此時的天驕，心中殺氣已如烈焰萬丈。他實在不懂，雲裳兒對天驕就這麼重要麼？

佩蘭柳眉倒豎：「閉嘴，沒你的份！還不去給花公子準備洗澡水！」

老椰道：「即使他是包在汗巾裡帶進去的，那他殺人後如何處理？那浴間除了離地一丈多高的那個通風口，跟外什麼地方也不通的。」

等水汽散去，橋面上只有天驕提刀而立，肩上，一塊血跡已慢慢滲出。

老椰嘆了口氣，道：「明明知道他就是兇手，偏偏我們沒辦法制服他。這花滿樓，也算是個智者。真搞不懂他是怎麼殺人的。」

這時胖胖抱著個盤出來。佩蘭待他放下盤，燭光了隱約見他眼角有點淚痕，一把揪住他耳朵道：「死胖胖，裳兒不在了你淌什麼貓尿，是不是和她有過一腿？你老不老實？」

佩蘭道：「用冰？」她搖搖頭，「浴間里很熱，花滿樓是洗了一陣，裳兒才叫出聲來的。」

他這般一個瞎子，落腳之處竟然不差分毫。

那河水裡，一鉤殘月冷冷，無聲。

胖胖笑道：「她在裏面等著呢，花爺。」

天驕道：「彼此彼此，虎咆流在長安也沒幾個人知道。」

花滿樓把衣服解開，袖子里拿出一個折成一塊的汗巾，道：「扶我進盆里去吧。裳兒在了么？」

佩蘭忽然罵道：「死胖胖，飯沒吃飽還是什麼，上點勁！」

只聽裏面嘩啦嘩啦地一陣水響。一會兒，又聽得花滿樓嘶啞著嗓子道：「不好了，來人哪！」

花滿樓冷冷道：「天驕大人，我說的都是實話，信不信，那也只能由你。」

天驕暗叫倒霉，但此時已躲不開了，忙笑道：「海大人，好啊。」

高宗時，大唐人多半席地而坐，凳子雖已從六朝便自西域傳來，一般人不用。佩蘭的王者香里，胡姬不少，也有西域人來這裏喝酒，因此每間房裡都有凳子。

花滿樓道：「現在也不遲。」天驕道：「太遲了。」

老椰笑道：「你的外子怕我給他戴綠帽吧。小朋友，過來。」

胖胖忽然道：「他把兇器藏在裳兒身體里！」

張守圭叫道：「姑姑，你不要和他說話，他在試探你的位置！」

海佩基身後之人，個子很短小，面色陰沉。海佩基一見天驕，登時滿面春風，道：「天驕大人，真有空啊。」

「哎呀，天驕！」佩蘭一見狼狽不堪的天驕回來，登時要縱體入懷，胖胖忙不迭咳嗽一聲，天驕讓開了，笑道：「國子學要另找一個直講了。」老椰道：「天驕兄，花直講到底為什麼要殺人？」天驕嘆道：「我也不知。但這瞎子必定有他的理由，只是只有魚蝦知道了。」佩蘭道：「你算定他死了？」

胖胖呲牙咧嘴，道：「是，是，夫人。」也不知是說是和雲裳兒有過一腿還是說自己老實的。

花滿樓道：「當其時，一泓秀水，三尺寒玉，花某縱是瞽目之人，亦當心醉。」

佩蘭擰了一把胖胖的臉，道：「鬱悶。好了，你吃不消給我按摩，我叫天驕給我按摩了。他當過兵，手勁一定大。」

花滿樓罵了聲：「好奸滑的小兔崽子。」他以耳代目，本已對這屋裡了如指掌，但此時心急之下，忘了這位置有根柱子。此時出手兩次，居然連對手邊都沒碰到，他的信心已大為動搖。

佩蘭道：「天驕大人，你放心。」

她扭頭叫道：「胖胖，燙點白墮酒，再燒點小菜上來吃吃。」

天驕不語。胭脂閣的卧房和邊上雖然是牆九九藏書隔開的，但浴間只是薄薄的板壁，的確，要是走出浴間，單是拉門的聲音就能聽到。他咬咬牙，道：「裳兒，你放心，我會給你洗冤的。」

六部中，戶部原稱民部。太宗朝，為避太宗諱，改稱戶部。戶部下有戶部、度支、金部、倉部四司，每司以郎中為長，員外郎為副。金部主管國庫出納，官位雖不甚大，卻是個美差。海佩基為金部司郎中也已四年了。每年考功郎中進行考核時，他寧可考中中，也不願考中上進階，因此四年來還是個郎中。

他嘆了口氣，道：「天驕大人，你可知我是手下留情的，你為何總是不依不饒？」天驕道：「你殺別人，其實不干我的事。可你殺的是裳兒，我不能放過你。」

燭火這時爆了個燈花。胖胖走了，老椰看著燭火出神。佩蘭道：「想什麼哪？」

「胖胖，快上茶！」

佩蘭道：「好啊，瞎子逃不了了，這是最好的證據。」

儘管他看不出，但感覺得到，空氣里那一股殺氣陰寒入骨，彷彿一切都要結冰。

天驕看看水面，喝道：「瞎子，有種的快上來！」河水漸漸平息，道道漣漪散去，只有一絲血痕在水面上慢慢變淡。

佩蘭半倚在房裡的胡床上，解開了衣領，裏面桃紅的訶黎子領口都被汗浸濕了。她伸出一條腿，道：「來，胖胖，讓老娘爽爽。」

老椰拿著一把短尺，量了量，在紙上記了幾行。他是長安此坊的仵作，一出事，就把他叫來了。

天驕笑道：「我在河上守了小半個時辰，天下沒人能憋氣這麼久的。他若不死，我天驕二字倒著寫。」張守圭卻在一邊道：「以後你叫驕天了么？不太好聽。」天驕道：「小朋友，你以為花滿樓還沒死？」張守圭點點頭。他臉上稚氣未脫，但隱隱已有運籌帷幄之感。

老椰喝了口酒，道：「我做仵作不是很久，不過這事是有點奇怪。按理，殺人者除了花滿樓，沒有別人。但問題是花滿樓如何殺人？他身邊沒有兇器，也根本沒地方可以藏。」

橋上，轟然作響，水珠四射，橋便如籠在一片濃霧之中，那河中被天驕逼起的水盡數落回河裡。在一片巨響中，只聽「叮」一聲，水聲雖響，卻也掩不住那一聲。

花滿樓心知這小女子胃口不小，忍痛道：「那，六十兩金子你的，不能再多。」

天驕道：「原來花直講文武雙全，是鎖陰閣出身。」花滿樓淡淡一笑，道：「原來天驕大人也知道敝派，難得，難得。」

花滿樓道：「我與雲裳兒，雖是初晤，但傾蓋如故，把臂論交，不亦快哉。」

天驕笑而不答。佩蘭追問了兩句，見他只是不說，氣道：「鬱悶！我審視你！」

他看著這兩人走出門。

花滿樓道：「黑齒常之將軍的虎咆流武功，在軍中是有名的。」

花滿樓微微一笑：「靜又如何。」天驕也微微一笑：「不為言語所動，果然是好對手。如果你沒有殺裳兒，我們可能會成為好友。」

花滿樓的明杖小心地試探著地面。儘管這路已經很熟悉了，但還是要小心，不要陰溝裡翻船。

天驕咬咬牙，道：「這死瞎子，把我的裳兒搶去了。嘿嘿。」

佩蘭有點害怕。天驕當初在黑齒常之部下時，論軍功斬首二百級，至今他的佩刀上有五道缺口。王者香里的姑娘們對他都是又怕又愛。

他的眼裡現出了殺機——當然，誰也看不出來。

老椰道：「天驕大人，冷靜，花直講就在隔壁。當時他渾身上下，只有一塊汗巾，不能說是他殺的人。」他指指扔在地上的一塊滿是血跡的汗巾。

佩蘭好不容易擺脫了一個諢號叫沒毛大蟲的糾纏，正想歇一歇，卻聽得胖胖在外諂媚之極地道：「天驕爺，你來了？」

前面該是橋了。因為要行馬車，橋面是平的，可以一直走過去。

他來得很快，拿了套舊衣服。花滿樓不由分說，拿掉毛毯，就去穿衣服。天驕道：「等等，我們出去你再換吧。」

雲裳兒道：「鬱悶。」

佩蘭道：「這有什麼。老椰先生好象沒來過我這兒吧？」

胖胖抱著衣服，出門去了。掩上門，嘴裏嘟噥著：「有福之人人服侍，無福之人服侍人。」卻聽得佩蘭吼道：「胖胖，磨蹭什麼，還不快來！」叫了一聲：「是，夫人。」顛顛地小跑過去。

佩蘭道：「你知不知道我們已經知道是你殺了人？」花滿樓道：「我也知道有這個破綻。其實我完全可以讓汗巾不沾血的，只是我怕這樣會引起你們的懷疑。看來，我是多慮了，過高估計了你們的智力。」

海佩基忙向天驕道：「天驕大人，我另有俗務纏身，失陪了。」

「是，夫人。」

佩蘭指手劃腳地向著來來往往的人呼喝著，一邊的頭髮都散了開了，活象大秦國傳說里的一個女妖。「王者香」今年的生意好到了不可思議，居然快禁夜了還有不少人不肯回去，看來都想留宿了。

他的眼雖然無神，但那一股戾氣卻似要讓水都結冰。

老椰道：「老闆也來喝一杯吧。」

佩蘭點上了燈。天驕道：「老椰兄，你今晚睡這兒吧。佩蘭，你給他安排個房，燙點酒。這老椰子別的不好，就愛灌點黃湯。」

胖胖苦著臉道：「蘭蘭，你天天都要，我也是個人哪，不是鐵打的。」

老椰道：「天驕大人，大唐律法很嚴的，你不要九-九-藏-書亂來。不能證明花直講殺人，他就不是罪犯。」

佩蘭道：「那東西。」說完，她也不由笑了。老椰笑道：「他又不是繆毒，哪有這麼硬，再說好象沒那麼細吧。」（抱歉，這是真的佩蘭猜的殺人方法，花滿樓兄不要嫌我寫得太惡。）

天驕道：「花直講，我是左金吾衛中郎將雲騎尉天驕。你的衣服現在不能還你，還有待查驗。」

佩蘭這時正走進來，聽得此話，道：「天驕大人，不會的。暖暖說她就在隔壁，要是有人從浴間出來，她一定聽得到。」

汗巾就放在桌上。

張守圭忽然摸出火鐮，作勢要點著布幔，佩蘭尖叫一聲，道：「小圭，做死啊，你要燒房么？」她話未說完，花滿樓的明杖已如毒蛇一般刺了過來。老椰操起一隻凳子擋住，這明杖卻「啪」一聲，把凳面也刺穿了，明杖還是指向佩蘭咽喉處。

花滿樓道：「有這們好功夫么？殺了你后我要好好煉煉了。」天驕道：「也許。不過你犯了一個錯誤，你剛才若靜下心來，我大概會傷在你手裡。此時我心已靜，你已不是我的對手。」

他自己躲在了大柱之後，心想柱子無聲，這瞎子不會繞過來的。

他轉了一圈，回來一掩門便撲上床去。

胖胖滿頭大汗，道：「總是干那事，他都光光的，能幹什麼。」

佩蘭道：「後來他一定得道多助，戰勝了那個大國。」

天驕接過紙，看了看，道：「不算小。他能把這東西藏哪兒了？」他往上看看通風口，老椰道：「不會是那兒，我看過了，上面有個彎，扔是扔不上去的，他沒梯子也爬不上去。」

老椰道：「世上哪有鬼神。小時候還信，可後來，哼哼。」

天驕摸了摸佩刀，笑道：「小妖精，裳兒在么？」

他一點點抽出來，道：「金吾衛天驕大人，百濟虎咆流傳人？」

張守圭走上前，老椰看看他，笑道：「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張守圭道：「我叫張守圭。」老椰啄磨了一下，道：「好名字。來，喝杯酒。」佩蘭道：「老椰先生，不要讓小孩子喝酒。」

佩蘭道：「那麼，只有用他身上的武器了，嘿嘿。」

雲裳兒道：「鬱悶。」心想，這百濟瞎子結巴可真好玩，不能讓他看輕了。只是自己只會兩句天驕教的百濟話，而這瞎子結巴每一回說出來的都不一樣，說不得了，只要把兩句話顛來倒去地說說，一定要做到對答如流。

一扭頭，卻見胖胖涎著臉看她。胖胖一見佩蘭扭頭，小聲道：「娘子，給我也試試。」

老椰道：「男兒不喝酒，白來世上走，喝吧。」佩蘭很心疼地看著張守圭把一杯酒一飲而盡。老椰笑道：「好漢子，以後有出息。」張守圭道：「老椰叔，我聽你說用冰殺人，冰碰熱水會化，他不能用不會化的東西么？」

花滿樓的明杖停住了。他的手穩穩的伸著，明杖上還掛著那凳子。

空氣也好象已碎裂。

此時，在橋下，一個人從水中冒出頭來。

天驕道：「那他一定藏在外屋。」

花滿樓道：「好吧，雲裳兒和我戲水之時，忽然我覺得一股陰風撲面，裳兒輕叫一聲。我只道還是我用力大了點，誰知見她越來越冷，聞聞水裡還一股血腥氣，情知不好，便叫了起來。」

佩蘭道：「鬱悶，你不能讓小珪洗么？老娘白給他吃飯，他也該做點事。」

天驕道：「讓開！」他竟不躲不閃，硬向上撲去。天驕當年在黑齒常之軍中，在五百敢死軍中是有名的悍勇，如今雄風不減。

花滿樓嘆了口氣，道：「那麼，只得以後再說，我籌籌再，明天來。」

天驕是左金吾衛中郎將，勛封雲騎尉。執金吾是維護京師治安的，雲騎尉則是勛官。屬二轉正七品。天驕本是百濟黑齒常之小僮，顯慶五年，左驍衛大將軍蘇定方滅百濟，黑齒常之率部降唐，天驕跟隨黑齒常之也成了大唐人。儀鳳三年，從黑齒常之擊吐蕃，為五百敢死軍中的小校，積功授勛武騎尉，為一轉從七品。去年（調露元年）因從裴行儉破西突厥與吐蕃聯軍，積功調任左金吾衛，加授雲騎尉，升任中郎將。

然而花滿樓站住了。

本來天驕距花滿樓不過十來步，此時不過八步之遙。花滿樓舉起明杖，道：「兵法有雲，兩強相遇勇者勝。又雲，料敵機先，百戰不殆。你的內力，已近有形有質，果然不凡。」他知道天驕的這一擊必然如雷霆萬鈞，勢不可擋，若能以言語減弱他的氣勢，勝算就大了幾分。孰料天驕理也不理他。此時天驕已將全身勁力都發散在外，那堵水牆在他身後，也有一丈來高。他又走上一步。

花滿樓道：「好吧，你把我的衣服洗凈烘乾了，待會兒我要穿。」

佩蘭道：「怎麼才能知道這裏的水是鹹的？」老椰道：「是啊，怎麼知道？」張守圭道：「那不簡單，嘗嘗就成了。」

「傷口深兩寸，直徑五分，至少要兩寸長。他的牙沒那樣子吧。」

佩蘭叫道：「哇，小圭真聰明，你快嘗嘗！」老椰也笑道：「就是就是。」張守圭看了他們一眼，道：「我上當了你們還說我聰明。」他卻把手指伸進汗巾里，沾了點血水放在舌尖上。佩蘭看著他，道：「怎麼樣？」張守圭道：「鹹的。」

佩蘭想想，搖搖頭，道九_九_藏_書：「不對，花滿樓從外面進來，路上走了也有半天了。現在雖然不熱，也算太冷，一塊冰再包好，也擱不了多久。何況，裳兒死在盆里，我看見盆外面根本沒有血跡。在那一盆熱水裡，冰一拿出來就得化。」

天驕道：「不要酸了，你不是在國子學授課，我們也都是粗人，不要駢四驪六的拽文。」

他話音剛落，明杖已出手，刺向佩蘭眉心。「砰」一聲，卻是張守圭抓起一隻凳子，把花滿樓的明杖撞開了。

老椰道：「豈有此理，他的國家終於被那大國發兵滅了，那個城也已成為一片廢墟了吧。」

老椰笑道：「不會化，那他藏到哪兒？」佩蘭忽然叫道：「對了對了，小圭說得沒錯！用因熱不會化，卻能溶於水的東西就成了。」

佩蘭道：「你教她什麼話？」

老椰道：「那是什麼東西？」佩蘭道：「糖！」

小圭叫張守圭，是佩蘭已故的哥哥之子。去年陝州大旱，一家人只剩了他一個，只得前來投奔佩蘭。佩蘭自然不會知道，這個現在在她這裏低三下四地討口飯吃的小廝，後來會成為大唐威震異域的一代名將。

天驕正要順口說一聲「回見」，只怕海佩基順竿爬，真箇來見他了，硬生生吞了回來，道：「走好。」

老椰道：「我仔細看過，青磚都用糯米灌漿合縫，當年赫連勃勃築統萬城就是這樣，比生鐵還硬，根本撬不起來。」

看著他帶著那種詭秘的笑容，佩蘭和老椰對視了一下，只覺死期已近。現在房中很亮，已躲閃得如此驚險，在黑暗中，那只有任人宰割了。

老椰只是苦笑一下：「死屍身上我查過，什麼也沒有。」

佩蘭叫道：「哎呀，花公子真是好眼力，裳兒給人洗澡的功夫可是一流的。」說完了，見花滿樓向胭脂閣走去，看著他的背影小聲加了一句：「都是我教的。」

花滿樓閉上了眼。他本就看不出，閉不閉也無所謂。但閉上眼，心便要靜。

佩蘭道：「百濟人又怎麼了，你不也是百濟人么？對了，花滿樓還沒走么？」

天驕道：「當時是如何一番情景？老椰兄，你記下來。」

佩蘭眼裡抹上了一層蜜，正待答應，只覺胖胖在一邊酸溜溜地看過來，喝道：「胖胖，快進去炒菜！」

佩蘭道：「怎麼了？」

天驕看著浴盆里象白羊一樣躺著的雲裳兒，他的眼角濕了。

五步。

花滿樓道：「父母生我的清白之軀，有何不可見人的。」他怡然自得，穿好衣服，道：「天驕大人，我知道你定在懷疑是我殺了裳兒。不妨和你說，殺她的不是人。」

第二天傍晚，王者香里要清靜多了。

佩蘭道：「哎呀，真是不巧，裳兒今天沒空，叫別的姑娘陪陪大人可好？暖暖，綠腰都有空。」

這瞎子勁這麼大么？

老椰拍了下手道：「小圭說得對，高昌附近有鹽湖，那裡也有石鹽，當地居民甚至有用它來蓋屋子的。花滿樓若有石鹽，只消把它磨成一把利器，然後化在水裡，就神不知鬼不覺了。」張守圭道：「可那東西化起來很慢，很一下子消失么？」老椰道：「這倒是個問題。」佩蘭嘿嘿地笑道：「這倒不難，他可以把鹽棒咬得粉碎，那一下就化了。暖暖昨天有空，大概聽到的是他咬的聲音，我剛才就聽她說聽見裳兒死前在吃炒豆。」老椰道：「他用這方法殺人的話，那水一定是鹹的。佩蘭，你把水倒了么？」佩蘭道：「當然倒掉了，那一盆血水能放下去么？」

天驕的刀舉了起來。刀上寒光流動，彷彿有厲鬼要從中掙扎而出。

這時，只聽得門口有人喝道：「兀那瞎子，住手！」這聲音震得房子嗡嗡作響，想必邊上都有人聽到了。此時花滿樓要殺人滅口的話，已不止殺這房中的七個人了，而要把一條街的人都殺光。

老椰拉過凳子，坐下來，道：「說吧。」

胖胖帶著點哭腔道：「是，夫人。」轉身進去了。天驕笑道：「算了算了，你還是陪陪你外子吧，我怕他給我的酒里要下毒了。」

花滿樓心裏咯登一下。他雖然看不見雲裳兒的表情，但也知道她準是一臉冷笑。他搜腸刮肚地把知道的百濟話結結巴巴地說出來：「這個，五十兩金子的，你要？」肚裏暗暗把佩蘭罵了個慘。哪裡的胡姬不好找，偏生找個百濟來的。花滿樓的突厥話、吐蕃話、扶桑話都說得極溜，偏生百濟話要憋上半天才能出來一句。

他回刀一割，那水牆竟如泥土壘成一般，從中割斷。此時花滿樓正待出手，萬料不到天驕有這一手，水牆的上半登時崩塌。

佩蘭道：「哪是他叫的裳兒。前一會兒他叫了兩個人來，把裳兒叫進去陪酒。其中一個，說是什麼鍋子里直槳，是個瞎子，色心倒不小。」

花滿樓道：「金吾衛已經禁夜了。我溜出來，當然不是為了和你們聊天。你這兒的伎者大多出門了，住在這兒的只有七個人。看來，天亮前活兒一定幹得完。」他笑咪|咪地對佩蘭說：「順便說一句，你僥倖猜對了我用的方法，但你不知道，我起碼還有三種方法可以讓兇器消失。」

張守圭道：「糖太鬆了，老家那兒有石鹽，和石頭一樣硬。」

六步。

老椰道：「老闆娘，你怎麼好意思。」

天驕的臉有點變：「是誰膽子這麼大，敢割我的靴腰子？」

雲裳兒道：「我審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