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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夫

前夫

作者:王保忠
她一邊聽著,覺得好笑時就跟著笑一笑。她發現那人一提起煤礦眼就亮了,說話本來很慢,現在也加快了,好像他是在他的礦上,坐在他的辦公室。說到痛快時就大大喝一口,臉慢慢地漲紅了。她心裏有些緊張,就說,你別光顧說,也不要喝多了,醉了就不好了。他這才記起了什麼,搖搖頭,看我,跟你說這些也不懂的。又說,這些年我確實掙了不少錢,想想其實也沒什麼意思。過去是沒錢,想多掙幾個,現在呢,有了錢,倒不知道該做什麼了。她又一笑,這樣啊,你不知道做什麼了,才想起來看我。那人想要說什麼,手機忽然響了,看了她一眼,接起來聽。電話里好像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問他什麼時候回去。他說,過幾天吧,辦完了事我馬上回去。女人說,你可得早點兒回來,我和孩子都等著你。聲音嬌滴滴的。他說,真的有正經事呢,你把孩子照顧好,辦完事我就回去。她聽得電話里的女人還想說什麼,那人回過頭看了她一眼,掛了。她想象著那個女人的樣子,說,是你妻子吧?他點了點頭,說,真麻煩,出來幾天,她就問詢起來了。她笑了笑,說,你們結婚幾年了?他說,七八年了吧,是我包了煤礦后娶的。她說,很年輕吧?長得也好看吧?他又點了點頭。她說,你要對她好點兒,女人都不容易,不像你們男人,想去哪就能去哪。他笑了笑,你還是那樣,心軟,你是個好女人。

她覺得遇上問題了。可是,她馬上說,你別談這些好不好,這不可能了,我們都有了家室。那人說,可這是我最想問的問題,這次來,我就是要告訴你,我是個好男人,是個成功的男人。她說,我知道你是成功的男人,可我希望你永遠是個好人。他又是一怔,搖搖頭,端起面前的酒杯又喝了一口。她看著他,看到他的臉漸漸漲紅,可能是嫌熱,他把襯衣的紐扣都解開了。她想他真的是喝醉了,臉都紅了,舌頭也有些僵。她說,你別喝了,我勸你真的別喝了,我害怕看到你喝醉的樣子。他說,你別怕,我不會動你的,那年我沒留住你,我就覺得自己很失敗。後來我想了很久,這不怪你,誰讓我窮啊。她說,也不是窮,女人的事你並不懂,不過,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到現在都感激你。
她領著他進了屋子,電飯鍋里的大米已散出香味來了。前夫抽了抽鼻子,說,好香吶,正好趕上吃飯。她知道他是在找話說,畢竟是十幾年沒見了,看出他有些不自然。她真的沒想到他會今天來,這頓飯看來是不留他吃都不行了。丈夫走了,兒子也不在,飯桌邊將只有她和他,多彆扭呢。忽然想起那人不喜歡吃大米,剛到他家時,也不知他娘從哪裡借來幾碗大米,說是她們四川人喜歡吃。米燜得不很地道,好像是軟了,稀飯似的,顯見得平時不怎麼做。菜倒是好,雞蛋炒得香噴噴的,黃燦燦的。可當時,她是把這個家看成魔窟,打定了主意,說什麼也要逃走,飯自然是一口也不肯吃。現在想來,他娘還真是個實誠人。就問,你娘還好嗎?那人搖了搖頭,去了,大前年就去了。她說,想過,夢裡還見過呢。他說,我娘常常提起你,說我沒福氣,命里不該有的就守不住。她說,你現在不是很好嗎?他笑了笑,把話題岔開了,其實我就沒吃過你做的飯。她說,那現在可以吃了,對了,你還不習慣吃米飯吧?那人看了她一眼,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吃米飯?她說,你是山西人,吃不慣。他搖了搖頭,當年我娘燜的米飯你不吃,眼看要餿了,我一口氣把它們都吃光了,香著呢。她怔了一怔,read.99csw•com你真喜歡吃米飯?他說,這還騙你?她笑了笑,臉也不自覺地紅了,好像欠了他什麼似的。
她就那麼站著,好像那人只是來看一眼,看一眼就會走的。那人終於說話了,你也不請我進去?她遲疑了一下,怎麼可能呢,大老遠地來了,再怎麼也得吃頓飯吧。那人笑笑,就跟著進來了,說,巧枝,你還那脾性,一點兒都沒變。她說,怎麼能沒變呢,老了,瓷了。他抬眼看了看她的小院,看了看房子,說,看得出你們過得挺好的。她說,好不好你都能看到的。他說,還是頭一次來你們四川,這裏的房子挺乾淨的。她笑了笑,順著他的目光也去打量,房子新起了沒幾年,白牆青瓦,村子里的房舍都是這樣,也沒什麼特別的。就說,你是外地人,覺得新鮮吧。他說,跟我想象的不一樣。說著笑了笑,牙齒很白很白,倒顯得臉有點兒黑了。
話是村裡的一個後生捎回來的。後生就在山西的煤礦做工,不在那人的礦上,但離著也不太遠。那條溝據說有幾百里長,到處都是煤礦,有國家開的,也有私人包的,黑糊糊的一大片。後生好像也發了點兒小財,臉是黑的,臉上的皺紋是黑的,連笑也是黑的。後生是這麼說的,巧枝,你過去的那個男人混得真油呢,你要是不回來,現在就能跟著吃香的喝辣的了。後生說這話時很多人都在場,聽說她的前夫發了財,自然就有些驚奇,那麼個窮光蛋居然發了財,聽起來真像是傳說呢。後生見人們眼睛都綠了,越發說得來勁了,說那人是怎麼包的煤礦,怎麼一下子發了,怎麼的會處理關係。聽的人就不停地咋舌,感嘆,再看她時,目光就多了幾分惋惜,有嘴直的,就把肚裏的話倒出來了,巧枝你也是命里窮啊,本來就嫁過去了,怎麼又跑回來了呢?你要是還在山西,我們說不準也能跟著沾點兒光,發點兒小財。
忙活了半天,終於可以開飯了。那人看起來是很不好意思,不停地說,早知你這樣忙,我吃過飯再來看你。她說,快別客套了,你不是很想吃我做的飯嗎?他笑了笑,忽然說,他呢?她說,進城辦事去了。那人哦了一聲,真不巧啊,我還以為能和妹夫喝兩杯呢。她搖了搖頭,你說他啊,在著也喝不了的。忽然記起了什麼,你等著,我這就給你買酒去。他攔住了她,不用不用,我車上就有。她其實是隨便說說,她害怕他喝酒的。可是那人卻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果然拿了瓶酒回來了。撕了包裝,衝著她晃了晃酒瓶,說,是你們四川產的,五糧液。說著就擰開了蓋子,一股淡淡的酒香散漫開來。她不便攔著他,想,他再怎麼也不會做出傻事吧。在他家時,她就是被他喝了酒剝了衣服的。他像是發了瘋,任她怎麼反抗也不行。她不得已拿起了剪子,說你真要敢碰我,我就不活了。他這才停下手,蹲在那裡,臉漲得通紅,後來她就看到他眼裡有了淚。到現在她還記得他說的話,你是我娶來的,你怎麼能不讓我碰呢。誰家的媳婦像你,娶來了不讓男人碰,我花了五千塊的彩禮錢呢。不管他怎麼說,她就是不讓他碰。他惱了,一摔門走了。那以後,他再沒碰過她。他娘也來勸過她幾次,說別怕,疼過一次就不怕了,做女人的都這樣。她怎麼也沒答應,任他娘怎麼說,怎麼抹淚,就是沒答應。後來她知道他去找了駝背五爺,讓五爺退了他的錢,把她領走。五爺當然不肯退錢了,二人就大吵了一通。
泡了茶,讓他先喝著。自己進了廚房,原來是打算草草做個菜就行了,現在他來了,就不能簡單,怎麼也得讓他嘗read•99csw•com個鮮。冰櫃里有條洗好的魚,是丈夫前幾天買的,酸菜魚她倒是會做,想想飯店裡有,他肯定吃過,這隻能是搭配,不能算做主菜了。那做什麼呢?正想著,那人也進來了,看著她說,別犯難,家常菜就行。她說,想吃大菜我也做不來,當然是家常菜了。忽地就想起做什麼了,就找了幾個洋山芋,削了皮,切成了薄片,薄得幾乎透明。他說,這不是我們那裡的土豆嗎?她笑了笑,也沒說話,略略倒了點兒油,用干鍋炒了。他也沒走開,就在一邊看著,身子斜靠著門框。她沒去管他,想起還應該做個合渣,把一塊發青的豆腐切成塊,又切了白菜,燴了。那人忽然出了聲,這豆腐怎麼不是嫩白的。她笑笑,一般的豆腐都濾了渣,合渣就不濾。他說,這樣好,原汁原味。她說,我們這裏生小孩,過滿月,一般的人家都會做一大鍋合渣,遇見人就讓他吃一碗,管這叫「吃災星」,意思是說你吃了后,就會把小孩的災星帶走。他說,有意思,肯定好吃了。這麼一說,氣氛好像鬆懈了許多。
巧枝不明白,那人為什麼要大老遠地從山西跑來看她,她回來都十幾年了。到她們川西這個小村子少說也要走三天,那得花多少盤纏路費啊。想想又覺得自己太好笑了,現在對他來說錢根本不成問題,早聽說他在那邊開煤礦發了,肥得流油,小車買了好幾輛,樓房就更不用說了。可是他卻捎話說要來看看她,就在這幾天。這究竟是圖個什麼呢?也許有錢人都這樣,吃飽了沒事撐的。管他呢,要來就來,腿在人家身上,誰也攔不著。
再後來,家裡的電話突然也響了,她嚇了一跳,接起來一聽,是丈夫的聲音。丈夫說了一句什麼就又不吭聲了。她對丈夫說,你一走他就來了,你不回來守著我嗎?丈夫依然沒吭聲。她接著又說,這會兒那人就在咱家床上睡著,你聽到他打呼嚕了嗎?丈夫急了,悶悶地說,敢,你敢?她眼前就跳出了丈夫生氣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良久,她說了一句,那人哪像你,他老實著呢。然後,她把電話輕輕掛了。
王保忠,男,1966年出生。1994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銀狐塬》、《男人四十一枝花》、《我的浪漫的逃亡之旅》,中短篇小說集《張樹的最後生活》,散文集《家住火山下》,長篇紀實文學《當農民的日子》、《直臣李殿林》等。曾獲《黃河》「首屆優秀小說獎」、《山西文學》「優秀作家獎」。部分作品被多種選刊和年度選本選載。現在山西省大同縣文聯供職,山西省作協會員。
他們就這樣爭執著,把那個皮包推來推去的。那人的手機忽然響了,他看都沒看,繼續跟她說著話,留下吧,就算是過去的一點兒補償。她說,你沒欠我,也用不著補償。手機還在響,不依不饒地,她催促說,你就接一下吧,說不準是你妻子打來的。他笑了笑,真的煩人呢,還是不接的好。就真的沒有接,任著那鈴聲不停地響。她說,接了吧,說不準是你礦上有事。他看了她一眼,這才接了,接了后臉上就有了急色,站起身,說,我得馬上趕回去。她說,那你慢點兒。他沖她笑了笑,說,沒事,這麼點兒酒,不會有事的。就向門外走去。她也跟著他往外走,忽然記起了他的皮包,就又往屋裡返,再出來時,她看到那人走得搖搖晃晃的,可能是酒勁發作了。她的心不由得懸上了,那麼遠的路,又喝了酒,出了事可怎麼辦。
喝了水,那人站起身又要走。她知道不能讓他現在走,酒勁在發作,水裡又加了安眠藥,這不是害他嗎?就九九藏書說,你真的不能再陪我一會兒嗎?他怔了一怔,就又坐下了,看著她,手忽然就伸出來了,抓住了她的手。她想抽出來,想想,又沒動,只是心裏嘆息了一聲。那人卻有了得寸進尺的意思,手不老實起來,要往她胸里探。這下她慌了,推了他一把,你不能,你是個老實人呢。他一怔,說,我真的喝高了。說話時,眼皮沉得都快睜不起了。她心裏笑了,就想起了那年的事,她在他碗里加了安眠藥,等他睡死了,就偷偷溜出來。一路上,她心慌慌地跳,一直到上了火車,才長長地鬆了口氣。可那一次,是在他家裡,現在,卻是在自己家裡做了同樣的事。她給他杯里下了葯,卻沒有一點兒慌亂的意思,看著他身子一軟,倒在床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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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那人在杯里倒了酒,問,那個五爺還在嗎?他臉色一暗,說,進去坐了幾年,出來后心情不大好,兒子們也氣他,不知得了什麼病,咳血,沒一年就死了。她說,我也聽說他進去了,公安還來我這裏問過呢,我知道他不是個頭兒,幾道販子吧,我們被一個胖子騙去后,他出了點兒錢,把我領你們村了。那人良久才出了聲,那時我真窮,五爺說給找個媳婦,沒多想就答應了。她沒吭聲。他好像看出了什麼,笑笑說,讓你受委屈了。她搖了搖頭,說,過去的事就不提了。就給他碗里撥了干煸洋山芋,指了指一邊的幾個瓶子,說自己撒上調料,辣椒面蔥花都有。他說,知道知道。卻沒有撒調料。她就給他碗里撒了點,忽然說,我忘了你不喜歡吃辣椒的,吃了臉上就起疙瘩。他就笑了,這你也記得?她說,能忘了嗎,在你家住了大半年呢。說著又站起來,進廚房拿了醋壺。他說,你就別忙活了,我其實一直不愛吃醋,你也坐吧,老站著幹嗎。她看了他一眼,在他對面坐下了。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問,你的孩子呢?不回來吃飯?她笑了笑,在縣城上高中呢,兩周回一次。他噢了一聲,都這麼大了,學習好嗎?她又一笑,還行吧,不過太倔,有點兒像他爸。聽說你現在很會辦事,什麼人都不得罪呢。他說,別聽他們瞎吹牛,現在好多事都說不清,也是逼出來的。那人就說起了辦煤礦的事。
她看著他,聽得他的呼嚕聲越來越響。他的手機忽然又響了,沒完沒了地響,她看到他翻了一下身,好像是聽到了什麼。她趕忙從他衣袋裡掏出手機,遲疑了一下就把它關了。他的呼嚕聲停頓了片刻,就又響亮起來,轟轟烈烈的,像要把這屋子抬起來似的。窗外,陽光燃得正旺,烤得院子里熱烘烘的。她抬眼看了看,又扭過頭來,他睡得正香,連涎水都流出來了,這讓她想起了他從前的樣子。多年前,她還沒跟現在的丈夫結婚時,有一些日子還想過他呢,想著回山西看看他,甚至還想過留在他身邊……好像是感到了熱,他把襯衣揪開了,露出了厚實的胸膛。她怔了一怔,幫他把襯衣緊了緊,想想把扣子也幫他繫上了。轉過身來坐了一會兒,忽然又記起了什麼,把他的皮包也放在了床邊。她想,等他醒來,就讓他把這東西帶走,說什麼也得讓他帶走。
那人又拿起了酒瓶,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你不能再喝了。他說,聽你的,不喝就不喝了。她說,這就好了,你吃了飯還要上路,喝醉了還怎麼走。他笑了笑,沒事的,我酒量還行,喝個半斤八兩的沒事。她說,喝醉了誰都把握不住。他忽然說,其實我知道你們做生意賠了,你們現在不好過呢。她搖了搖頭,你聽誰瞎說的,我們很好的,好著呢。他說,你就別瞞九_九_藏_書著了,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你,幫幫你們,過去是想幫幫不上,現在我必須幫你。她搖了搖頭,不用,我們過得挺好的,真的挺好。孩子他爸今天是去城裡談一筆生意,談成了,日子就更好過了。他說,你別這樣苦著自己,你們村那個後生把什麼都告訴我了,我知道你們現在的處境。這次我給你帶來了五萬,也不算多,以後有困難再說。說著,站起身,把那個皮包放在了她面前。她有點兒慌了,你別這樣,我們真的不缺錢,現在也用不著,你一定得拿走。他說,你不是說你丈夫要談一筆生意嗎,談成了更需要錢,等你們不用了再還給我。
她忽然說,要不,我陪你喝一杯吧。說著就往杯里倒了酒。那人又怔在那裡了。她說,別這樣看著我,你喝,我也喝。他又看了她一眼,笑笑,一仰脖把酒幹了。她也把那一小杯酒幹了,她是真的不會喝,喝了就頭暈,臉也漲得紅撲撲的。他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問,你沒事吧?她笑了笑,說,還記得我怎麼跑出你家的嗎?他說,能忘了嗎,你給我碗里放了安眠藥,害得我睡了一下午。她說,不這樣我逃不走,那時我真的害怕你。他說,我心裏其實憐惜著你呢,真不捨得把你賣給那個老啞巴。她又一笑,這我知道,要不我會感激你嗎?
她眼裡有了淚,又記起了一些事。是個早上,五爺帶著一個五十來歲的老男人來了,三輪車停在門前也沒熄火,突突突地響著。五爺看著他說,你不是不想要巧枝了嗎,我又給她找了個人家。他和他娘聽了,都怔在了那裡。五爺指著那個老男人說,人家現在來領人了,你們當初花了多少錢,他出多少。他娘就哭了,不行,這是我媳婦,我不讓她走。五爺說,走不走,那得你兒子說了算,他不要了,有人等著要呢,你看看這女婿也不錯,要車有車,要錢有錢。老男人拍拍腰包,呀呀地說著什麼。她害怕了,那是個啞巴!她沒想到他說話了,他說,不行,你不能領走她。五爺說,你不是不要她了嗎,你甭後悔!他眼睛睜得拳頭一般大,滾,你們都滾得遠遠的,老子再窮也不賣媳婦。五爺只得領著那個人走了。就為了這句話,她也得感激他一輩子。
丈夫走了沒兩個小時,快要吃午飯的時候,山西那人忽然來了,就好像他們有了約定似的。心裏就罵著丈夫,這傢伙,心硬著呢,真的是個小心眼兒,怎麼就拋下她走了?聽到車門那「嘭」的一聲,她就知道是他來了。這兩年,她家門前很少來車,生意賠了,來她家走動的人就少了,門前自然是冷落了。現在,聽得那車門「嘭」的一響,她可真是有點兒慌了,心跳得急呢。本來她在做飯,米已燜在鍋里了,正要做個菜,聽了那「嘭」的一聲,就把圍裙撤下來,洗了手,假裝很平靜地出來了。他開的那車還真漂亮,黑亮亮的,在正午的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呢。那人定定地看著她,先出了聲,你還是那麼年輕。她知道不能再假裝了,畢竟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她應該主動一點兒,大方一點兒,二十年前她都不怕他,現在還怕什麼呢?她笑了笑,說,你到底還是來了。他也笑了,來自然是要來的,我說來就一定得來。十幾年沒見,他比原先胖了,臉本來很小,很瘦,現在是大多了,也高多了,把額頭頂得很高,也許財大氣粗的人都這個樣兒。再看,衣服穿得很工整,西服筆挺,臂彎里夾著個黑皮包。雖然是老了,但卻比當年有了活氣,看著也舒服了許多。
那人盯著她看了半天,忽然又說,要不你也喝點兒吧。她搖了搖頭,我從不喝酒的。他也不勉強,自顧自地喝著。忽然read•99csw•com記起了什麼,說,巧枝,其實我也可以不喝的,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不喝酒就沒話說,本來有好多話要說,可又覺得說不出口,就不說了。她說,那你想對我說什麼?他眼亮了一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她心就慌慌地跳了起來,一用力,就把手抽了出來。他卻又伸出了手,把她的手緊緊地鉗住,任她怎麼使勁兒也抽不脫。她急了,說,你鬆開我,要不我喊人了。那人笑了笑,沒吭聲,手卻抓著她不放。她說,你想說什麼就說,幹嗎要這樣呢。他說,巧枝,我不會亂來的,你別怕,我想問你,當年你為什麼要跑,我真的不好嗎?她搖搖頭,你別這樣,我知道你是個好人,現在也是個好人,可是,我當時覺得我們並不合適,真的。那人一怔,手就鬆開了,我知道,這我知道,我只問你,如果現在我們誰都沒結婚,你會跟我走嗎?
丈夫自然也聽到了,屁股大一個村子,能聽不到嗎?聽了自然沒好聲色,臉板著,眉頭一皺一皺的,好像是天要塌下來了。她覺得有些好笑,但又不能不解釋,是他要來,又不是我要招他來。丈夫還是不吭聲。她說,你也真小氣,他來了,我就會跟著跑了?再說,人家現在發了,就是我想跟,人家還不一定要呢。丈夫一瞪眼,你敢?她就笑,你還真小氣呢。她覺得丈夫這兩年脾性變多了,從前他可是一個爽朗的人,有說有笑,好像他們的日子從來就沒有過難處。嫁了他,日子也是清湯寡水的,不見得有多富裕,可心裏卻暢快,生活就有滋有味的。這讓她很少記起在山西的那段日子,好像一出嫁就跟著現在的丈夫了。他們辦了個雞場,挺紅火的,前年又投進不少去,不提防卻鬧起了禽流感,雞場嘩的一下就倒了,丈夫臉上的笑越來越少,門也懶得出了。過去還跟著幾個朋友一起出去走走,喝點兒酒,現在是誰叫都不去。巧枝怕他悶壞,也沒少勸,這悶人卻是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她出了聲,等等,你別急著回去了。那人回過頭來,又沖她笑笑,沒事,我得趕回去。她拉住了他的手臂,你不能走,這樣子怎麼能走?他說,礦上有事,他們還等著我回去處理呢。她說,再急也不能這樣走,回來吧,喝上一杯茶,醒醒酒再走。他不肯,搖晃著繼續朝前走。她是真的急了,上前堵住了他,聽我的,喝杯水再走吧,這麼遠來了,再見還不知得等多久呢。他就停下來,眼亮了一下,你說得也對,那就喝上一杯吧。就跟著她回了屋,她讓他坐下,自己進了廚房倒了杯水,忽然又記起了什麼,匆匆進了卧室,翻出兩顆安眠片,想想,又加了一顆。這兩年,丈夫生意賠了,晚上竟然睡不著,不得已開了些葯,放在家裡。她把藥片投進了杯子,看著它慢慢融化。他忽然走了進來,說,你怎麼去了這麼久,不會在杯里搞什麼鬼吧。她臉一紅,笑了笑,說我在杯里下了毒,謀財害命呢,你要是不怕,就喝了吧。他看著她,身子一晃,忽然在床邊坐下了,說你就是在杯里下了毒,我也得把它喝了。就真的把那杯水喝了。
今天一大早,丈夫說是要進城辦點兒事,可能得走上幾天吧。巧枝問他去幹啥,丈夫說也就一點兒小事,主要是想出去散散心。說完看了她一眼,就悶悶地走了。她有點兒不放心,可又不能不讓他出去,老窩在家裡不是個事啊,悶出病來怎麼辦?可又覺得有些蹊蹺,這悶人,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山西那人捎來了話,他就要走?看來丈夫真的有些小心眼兒,在跟她慪氣呢,好好好,想走你就走吧,有能耐再別回來。可是丈夫一走,她心裏又空落落的,就後悔沒拉著他,讓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