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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十三推磨

李十三推磨

作者:陳忠實
田舍娃出著粗氣,眼淚湧出了。
李十三和他的夫人運動在磨道上。兩塊足有一尺多厚的圓形石質磨盤,合絲卡縫地疊摞在一起,上扇有一個小孩拳頭大小的孔眼,倒在上扇的麥粒,通過這隻孔眼溜下去,在轉動著的上扇和固定著的下扇之間反覆壓磨,再從磨口裡流出來。上扇磨石半腰上捆綁一根結實的粗木杠子,通常是用牲口套繩和它連接起來,有騾馬的富戶套騾馬拽磨,速度是最快的了;一般農戶就用自養的犍牛或母牛拽磨,也很悠閑;窮到連一條狗都養不起的人家,就只好發動全家大小上套,不是拽而是推著磨盤轉動了。人說「拽犁推磨打土坯」是鄉村農活裡頭三道最硬茬的活兒,通常都是那些膀寬腰圓的漢子才敢下手的,再就是那些窮得養不起牲口也請不起幫手的人,才自己出手硬撐死扛。年屆六十二歲的李十三,現在把木杠抱在懷裡,雙臂從木杠下邊倒鉤上來反抓住木杠,那木杠就橫在他的胸腹交界的地方,身體自然前傾,雙腿自然後蹬,這樣才能使上力鼓上勁,把幾百斤重的磨盤推動起來旋轉起來。他的位置在磨杠的梢頭一端,俗稱外套,是最鼓得上力的位置,如果用雙套牲口拽磨,這位置通常是套犍牛或二馬子的。他的夫人貼著磨道的內套位置,把磨杠也是橫夯在胸腹交界處,只是推磨的胳膊使力的架勢略有差異,她的右手從磨杠上邊彎過去,把木杠摟到懷裡,左手時不時撥拉一下磨扇頂上的麥子,等得磨縫裡研磨溜出的細碎的麥子在磨盤上成堆的時候,她就用小木簸箕攬了。離開磨道,走到籮櫃跟前,揭開木蓋,把磨碎的麥子倒入籮櫃里的金絲籮子,再蓋上木蓋,然後扳動搖把兒,籮子就在籮櫃里咣當咣當響起來,這是磨面這種農活的象徵性聲響。
李十三,本名李芳桂,渭南縣藺店鄉人。他出生的那個村子叫李十三村。據說唐代把渭北地區凡李姓氏族聚居的村子,以數字編序排列命名,類似北京的××八條、××十條或十二條。李芳桂念書苦讀一門心思為著科舉高中,一路苦苦趕考直到五十二歲,才弄到個沒有實質內容的「候補」空額,突然于失望之後反倒靈醒了,便不想再跑那條路了。這當兒皮影戲在渭北興起正演得紅火,卻苦於找不到好戲本,皮影班社的頭兒便把眼睛瞅住這個文墨深不知底的人。架不住幾個皮影班頭的慫恿哄抬,李十三答應「試火一下」,即文人們常說的試筆。這樣,李十三的第一部戲劇處|女作《春秋配》就「試火」出來了。且不說這本戲當年如何以皮影演出走紅渭北,近二百年來已被改編為秦腔、京劇、川劇、豫劇、晉劇、漢劇、湘劇、滇劇和河北梆子等。這一筆「試火」得真是了得!大約自此時起,李十三這個他出生並生活的村子名稱成了他的名字。李芳桂的名字以往只出現或者只應用在各級科舉的考卷和公布榜上,民間卻以李十三取而代之。民間對「李芳桂」的廢棄,正應合著他人生另一條道路的開始,編戲。
「你是這樣子,我咋跑呀!」田舍娃說,「讓人家把咱倆一塊提走,我好招呼著你。」
「你的命丟了,本子也甭丟。」李十三也狠起來,「你先把戲本藏好再逃命。」
田舍娃愣了一下,頭連著搖:「分手?誰跟誰分手?我跟你分手——我死都跟你不分手。」
「我大前日格前日格昨日格都給你說了,叫你去借麥子磨面……你忘了,倒還怪我。」
李十三喘著氣,卻不問,他和夫人在自家磨道推磨子,閉著眼也推不到岔道上去,能有什麼了不得的禍事呢!那一瞬,他甚至料定田舍娃是虛張聲勢。虛張聲勢誇大事態往往是這些皮影藝人的職業習性。
李十三趕緊搬過一隻獨凳。田舍娃坐下的同時,李夫人把一碗涼開水遞到手上了。田舍娃故作虛嘆地說:「啊呀呀!還是嫂子對兄弟好——知道我一路跑渴了。」
李十三聽見夫人關愛的聲音,瞅一眼搖著拐把的夫人的臉,那瘦削的肩膀擺動著。他抬起一隻胳膊用袖頭抹一抹額上臉上的汗水,不僅沒有停歇下來,反倒哼唱起來了:「娘……的……兒——」一句戲詞沒唱完,似乎氣都堵得拔不出來,便啞了聲,喘著氣,一個人推著磨扇緩緩地轉動,又禁不住自嘲起來:「老婆子哎!你說我本該是當縣官的材料,咋的就落腳到磨道里當牛做馬使喚?還算不上個快馬,連個蔫牛也不抵……哎!怕是祖上先人把香插錯了香爐……」
田舍娃不想再說糧食的事,臉上急驟轉換出一副看似責備實則read.99csw.com親暢的神氣:「哎呀我的老哥呀!兄弟進門先跌個跟斗,你不拉不扶倒罷了,連個板凳也不讓坐嗎?」
「沒面咧。」
「是這樣嘛——」李十三說,「咱倆誰都不該死。咱倆誰都不死當然頂好咧!現時死臨頭了,咱倆分開跑,逃過一個算一個,逃過兩個更好。千萬不能一鍋給人家煮了蒸了。」
李十三又挺起胸來,頭先往後一仰,即刻再往前用力一傾,又一道血的光焰血的飛瀑噴洒出去,隨之橫跌在磨盤上,一隻手垂下來。
莽莽蒼蒼的渭北高原是最好的死地。
李十三又說:「你活著就是頂替我活著。」
「我都借過三家三碗咧……」
田舍娃問:「哥吔,正謀算啥新戲本哩?」
「說不成。沒弄完的戲不能唱給旁人。」李十三說,「咋哩?饃沒蒸熟揭了鍋蓋跑了汽,饃就蒸成死疙瘩了。」
「兒……的……娘——」
李十三頓時就軟了,說:「你先去隔壁借一碗面。」

李十三先扮一聲婦人的細聲,接著又扮男兒的粗聲,正唱到母子倆生死攸關處,夫人推門進來,他絲毫沒有察覺,突然聽到夫人不無煩厭倒也半隱著的氣話:
李十三轉過身走了。
李十三說:「我的戲本都壓在你的箱子里,旁人傳抄的不全,有的亂刪亂添,只有你拿的本子是我的原裝本子。想想,把我殺了不當緊,我把戲寫成了。要是把你殺了又抄了家,連戲本子都會給人家燒成灰了……你而今活著比我活著還當緊。」
李十三推著石磨。要把一斗麥子的麵粉磨光籮盡,不知要轉幾百上千個圈圈,稱得「路漫漫其修遠兮」了。他的求官之路,類如這磨道。他十九歲考中秀才,令家人喜不自禁,也令鄉鄰羡慕;二十年後的三十九歲省試里考中舉人,雖說費時長了點兒,卻在陝西全省排在前二十名,離北京的距離卻近了;再苦讀十三年後到五十二歲上,他拉著騾子馱著乾糧滿腹經綸進北京會試去了。此時嘉慶剛主政四年,由紀昀任主考官,錄取完規定的正編名額后,又擬錄了六十四名作為候補備用的人。李十三的名字在這個候補名單里。按嘉慶的考制,擬錄的人按縣級官制待遇,卻不發餉銀,只是虛名罷了。等得牛年馬月有了縣官空缺,點到你的名字上,就可以走馬上任做實質性的縣官領取縣級官餉了。李十三深知這其中的空間很大很深,貓膩狗騷都使得上卻看不見。恰是在對這個「擬錄」等待的深度畏懼發生的時候,失望同時並生了,做官的慾望就在那一刻斷滅。是他的性情使他發生了這個人生的重大轉折,憑學識憑本事爭不到手的光宗耀祖的官銜,拿銀子換來就等於給祖墳上潑了狗尿。
李十三站起來,走了兩步試了試腿腳,還可以走動,便對夫人說:「你也甭操心了。你操心也是白操——皇上要我的命,你還能擋住?擋不住喀。我要是命大能跑脫,會捎話給你,會來取戲本的——這本戲剛寫到熱鬧的噹噹兒,你給我藏好。」
「哥呀!皇上派人抓你來咧……」
他依著渭河北部高原民間流行的小戲碗碗腔的種種板路曲譜,寫起戲本來了。第一本名叫《春秋配》,交給田舍娃的皮影班社,得了田舍娃的好嗓子,也得了他雙手絕巧的「耍杆子」的技藝,這個戲一炮打響,演遍了渭北的大村小庄……他現在迷在寫戲的巨大興趣之中,已有八本大戲兩本小戲供那些皮影班社輪番演出……現在,他和夫人合抱一根木杠,在磨道里轉圈圈,把田舍娃昨日晌午送來的麥子磨成白面,就不再操心鍋里沒面煮的事了……
李十三突然猛挺起身子,頭往後一仰,又往前一傾,「噢」地叫了一聲,從嘴裏噴出一股血來。田舍娃眼見一道鮮亮如同朝陽的紅光閃耀了一下,整個磨房瀰漫起紅色的光焰,又如同一條血的飛瀑,呼嘯著爆響著飛濺出去,落在磨扇頂端已經磨碎的麥粒上,也潑灑在琢刻著石棱的磨扇上。磨盤上堆積著的尚未收攬的碎麥麩頃刻間也染紅了,田舍娃噢呀驚叫一聲,嚇愣了。
田舍娃還是聽不進去:「你這麼個病身子,我把你撂下撇下,我就是你戲裡頭寫的那號負義的賊了。」
我從劇作家陳彥的文章中獲得李十三推磨這個細節時,竟毛躁得難以成夜眠。在幾種思緒里只有一點純屬自我的得意,即我曾經說過寫作這活兒,不在乎寫作者吃的是饃還是麵包,睡的是席夢思還是土炕,屋牆上掛的是字畫還是鋤頭,關鍵在於那根神經對文字敏感的程度。我從李十三這位鄉黨在read.99csw.com磨道里推磨的細節上又一次獲得確信,是那根對文字尤為敏感的神經,驅使著李十三點燈熬油自我陶醉在戲劇創作的無與倫比的巨大快活之中,喝一碗米粥咥一碗黏(干)面或湯麵就知足了。即使落魄到為吃一碗面需得啟動六十二歲的老胳膊硬腿去推石磨的地步,仍然是得意忘情地陶醉在磨道里,全是那根雖然年事已高依然保持著對文字敏感的神經,鬧得他手裡那支毛筆無論如何也停歇不下來。磨完麥子撂下推磨的木杠,又鑽進那間擺置著一張方桌一把椅子一條板凳的屋子,掂起筆桿揭開硯台蘸墨吟誦戲詞了……唯一的實惠是田舍娃捐贈的二斗小麥。
田舍娃其實早都知道李十三寫戲的這條規矩,之所以明知故問,不過是無話找話,改變一下話題,擔心李十三再糾纏他送麥子的事。他隨之悄聲悅氣地開了另一個話頭:「哥呀,這一向的場子歡得很,我的嗓子都有些招不住了,招不住還歇不成涼不下。幾年都不遇今年這麼歡的場子,差不多天天晚上有戲演。你知道喀——有戲唱就有麥子往回背,弟兄們碗里就有黏(干)面咥!」
田舍娃說著說著就自動打住口,啞了聲。他敘述這個因由的過程,凸出的眉棱下的兩隻燕尾形的眼睛一直緊盯著他親愛的李十三哥,連扶著磨杠的嫂夫人一眼也顧不及看。他看著李十三由不信不屑不嗤的眼神臉色逐漸轉換出現在這副嚇人的神色,兩眼瞪得一動不動一眨不眨,臉色由灰黃變成灰白,辨不清是氣恨還是懼怕,倒嚇得田舍娃不敢再往下說了。
這是個賢惠的妻子。自踏進李家門樓,一天三頓飯,做之前先請示婆婆,婆婆和公公去世后,自然輪到請示李十三了。李十三還依著多年的習慣,隨口說:「黏(干)面一碗。」
田野靜寂無聲。
「噢……」李十三眉頭解開,有一種欣慰。
同樣是這根對文字太過敏感的神經,卻招架不住嘉慶爺的黑煞臉,竟然一嚇一氣就綳斷了,那支毛筆才徹底地閑置下來。我就想把他寫進我的文字里。
「下。」李十三說。
田舍娃這下子不說話了。
李十三舒了口氣,看著田舍娃說:「你咋不跑還在這兒?」
「不成不成不成!」田舍娃的頭搖得更歡了,「耍竿竿兒的人多,死了我還有那一大幫夥計,會編戲的只是你十三哥——死誰都不能死你。」
李十三打斷田舍娃的話問:「說沒說我犯了哪條王法?」
李十三這才感覺到困境的嚴重性,也才完全清醒過來,從正在編寫的那本戲里的生死離別的母子的屋院跌落到自家的鍋碗灶堂之間。正為難處,夫人又說了:「只剩下一盆包穀糝子,你又喝不得。」
田舍娃見李十三不信,當下急得失了色變了臉,雙手擊捶出很響的聲音,像道戲曲白口一般疾驟地敘說起來:「嘉慶爺派的差官已經到縣上咧。我奶媽的三娃在縣衙當伙夫,聽到這事趕緊叫人把信兒傳給我。我撂下飯碗趕緊跑過來給你透風報信。你還大咧咧地信不下……」
「記下了。」田舍娃跑走了,跑到一畛穀子地里,對著坡塄罵了一句,「嘉慶呀嘉慶,我沒有你這個爺了。」
「我有吃的哩!麥子豌豆穀子包穀都不缺喀!」
「吃啥哩?」
2007年5月9日 二府庄
「我的十三哥呀,你的那個黃桂英,把鄉下人不管窮的富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看得迷格瞪瞪的。」田舍娃說,「有人編下口歌,『權當少收麥一升,也要看一回黃桂英』。人都不管豐年歉年的光景咧!」
然而,李十三肯定不會料到,在他被嘉慶爺氣嚇得磨道噴吐鮮血,直到把血吐盡在渭北高原的黃土路上氣絕而亡之後的大約一百五十年,一位秦腔劇作家把他的《萬福蓮》改編為《女巡按》,大獲好評更熱演不衰。北京有一位赫赫盛名的劇作家田漢,接著把《女巡按》改編為京劇《謝瑤環》,也引起不小的轟動。剛轟動了一下還沒轟得太熱,《謝瑤環》被批判,批判文章幾成鋪天蓋地之勢。看來田漢膽子大點兒氣度也寬,沒有吐血。
「噢……那就熬一碗小米米湯。」
夫人臉上掠過一縷不悅,卻沒有頂撞,剛轉過身要出門,院里突響起一聲嘎嘣脆亮的呼叫:「十三哥!」
田舍娃急搶兩步,堵在李十三面前,撲通跪在路上,連磕三個響頭,站起來又抱拳作揖者三,瞪著眼睛說:「我的哥呀!你放心走,只要有我舍娃子一條命,你的戲本一個字都丟不了!」
「吃九*九*藏*書不成黏(干)的吃湯的。」
「你也歇一下下兒。」
當他又預感到要吐血的時候,似乎清晰地意識到這是最後一口所能噴吐出來的血了。他已經走出村子二十里路了,在這一瞬轉過身來,眺望一眼被綠色覆蓋的關中和流過關中的渭河。他吐出最後一口血,仰跌在土路上,再也看不見渭北高原上空的太陽和雲彩了。
田舍娃的叫聲。昨日剛來過怎麼又來了?田舍娃壓抑著嗓門兒的連聲呼叫還沒落定,人已躥進磨房喘著粗氣。收住腳,與從磨道里轉過來的李十三面對面站著,整個一副惶恐失措的神色。未等李十三開口,田舍娃仍壓低嗓門兒說:「哥呀不得了咧……」
「唱你媽的腳哩!」
「兒……啊……」
「你的命現在比我的命貴重。」李十三再加重說,「快走趕快跑,哥的戲本就指望你了。」
「舍娃子,快來快來!」
「我給你背了二斗麥。」田舍娃拍打著衣襟上和褲腿上的土末兒。
一句戲詞兒寫到特別順暢也特別得意處,李十三就唱出聲來。實際上,每一句戲詞乃至每一句白口,都是自己在心裏敲著鼓點和著弦索默唱著吟誦著,幾經反覆敲打斟酌,最終再經過手中那支換了又半禿了的毛筆落到麻紙上的。他已經買不起稍好的宣紙,改用便宜得多的麻紙了。雖說麻紙粗而且硬,卻韌得類似牛皮,倒是耐得十遍百遍的揉搓啊翻揭啊。一本大戲寫成,交給皮影班社那伙人手裡,要反覆背唱詞對白口,不知要翻過來揭過去幾十幾百遍,麻紙比又軟又薄的宣紙耐得揉搓。
說的正說到得意處,聽的也不無得意,夫人走到當面請示:「話說完了沒?我把面擀好了,切不切下不下?」
「湯麵也吃不成。」
李十三生於一七四八年,距今二百六十年了。我專意打問了劇作家陳彥,證實李十三確鑿是陝西地方戲劇碗碗腔秦腔劇本的第一位劇作家,而且是批量生產。自五十二歲擯棄仕途試筆寫戲,到六十二歲被嘉慶爺通緝嚇死或氣死(民間一說嚇死一說氣死還有說氣嚇致死)的十年間,寫出了八部本戲和兩部小折子戲,通稱十大本:《春秋配》、《白玉鈿》、《火焰駒》、《萬福蓮》、《如意簪》、《香蓮口》、《紫霞宮》、《玉燕釵》,《四岔》和《鋤谷》是折子戲。這些戲本中的許多劇目,隨後幾乎被中國各大地方劇種都改編演出過,經近二百年而不衰。我很自然地發生猜想,中國南北各地差異很大的方言,唱著說著這位老陝的劇詞會是怎樣一番妙趣。不會說普通話更沒聽過南方各路口音的李十三,如若坐在湘劇京劇劇場里觀賞他的某一本戲的演出,當會增聚起抵禦嘉慶爺捉拿的幾分膽量和氣度吧,起碼會對他點燈熬油和推磨之辛勞,添一分欣慰吧!
「十三哥十三哥十三哥——」
「吃不成黏(干)面。」
「再借一回……再把臉抹一回。」
「只給俺哥下一個人吃的面。我來時吃過了。」田舍娃說著已站立起來,把他扛來的裝著麥子的口袋提起來,問,「糧缸在哪兒,快讓我把糧食倒下。」
一切都已成為過去。過去了的事就成歷史了。
李十三說:「閑是閑不下的,正謀算哩,還沒謀算成哩。」
李十三唱著寫著,心裏的那個舒悅那分受活是無與倫比的,卻聽見院里一聲呵斥:
「好!你等著。」李十三嗓門兒亮起來。說到戲,他把啥不愉快的事都掀開了,「有得麥吃,哥就再沒啥擾心的事了。」
「這還用問,當然吃嘛!」
李十三拽著田舍娃的胳膊,不依不饒非要他吃完飯再走,夫人也是不停嘴地挽留。田舍娃正當英年,體壯氣粗,李十三拉扯了幾下,已經氣喘不迭,厲聲咳嗽起來,長期胃病,又添了氣短氣喘的毛病。田舍娃提著口袋蹺進另一間屋子,揭開一隻齊胸高的瓷瓮的木蓋兒,嚇了一跳,裡邊竟是空的。他把口袋扛在肩上,鬆開扎口,嘩啦一聲,二斗小麥倒得一粒不剩。田舍娃隨之把跟腳過來的李十三夫婦按住,撲通跪到地上:「哥呀!我來遲了。我萬萬沒想到你把光景過到盆干瓮凈的地步……我昨日格聽到你的村子一個看戲的人說了你的光景不好,今日格趕緊先送二斗麥過來……」說著已淚流不止。
李十三似接似拒的口吻,沉吟一聲:「命……」

附記

李十三在田舍娃得意的歡聲浪語里也陶醉了一陣子。他知道麥子收罷秋苗鋤草施肥結束的這個相對松泛的時節,渭河流域的關中地區每個大小村莊都有「忙罷會」,約定一天,親朋好友都來聚會,多有話豐收九-九-藏-書的詩蘊,也有夏收大忙之後歇息娛樂的放鬆。許多村子在「忙罷會」到來的前一晚,約請皮影班社到村裡來演戲,每家不過均攤半升一升麥子而已。這是皮影班社一年裡演出場子最歡的季節,甚至超過過年。待田舍娃剛一打住興奮得意的話茬,李十三卻眉頭一皺眼仁一聚,問:「今年渭北久旱不雨,小麥歉收,你的場子咋還倒歡了紅火咧?」
「給你吃嘛!」
「咋吃不成?」
「娘……啊……」
李十三從椅子上喊起來站起來的同時,田舍娃已走進門來,差點兒和走到門口的夫人撞到一起,只聽「咚」的一聲響,夫人閃了個趔趄,倒是未摔倒,田舍娃自己折不住腰,重重地摔倒在木門檻上。李十三搶上兩步扶田舍娃的時候,同時看見摔撂在門檻上的布口袋,「咚」的沉悶的響聲是裝著糧食的口袋落地時發出的。他扶田舍娃起來的同時就發出詰問:「你背口袋做啥?」
李十三面朝著渭北高原背對著渭河平原,往前一步一步挪腳移步,他又吐出一口血。血把腳下被人踩踏成細粉一般的黃土打濕了,瞬間就辨不出是血是水了。
李十三說:「咱倆總不能傻到讓人家一搭兒抓了,再一窩端了一鍋蒸了嘛!留下一個會唱會耍竿竿兒的(支撐皮影的竹竿)人嘛!」
「娘……的……兒——」
田舍娃抱拳鞠躬者三,又綻出笑臉:「今黑還要趕場子,兄弟得走了。」剛走出門到院子里,又折回身:「哥呀!我知道你手裡正謀算一本新戲哩!我等著。」
田舍娃忙接上說:「就等你這句話哩,快走。」
「命……」夫人停住搖把,從籮櫃里取出籮子,把籮過的碎麥皮倒進斗里,幾步走過來,又回到磨道里她的套路上,習慣性地抱住磨杠推起來,又重複一遍,「命。」
田舍娃抹一把淚臉,瞪著眼說:「只要我這個唱戲的有的吃,咋也不能把編戲的哥餓下!我吃黏(干)面絕不讓你吃稀湯麵。」隨之又轉過臉,對夫人說:「嫂子,俺哥愛吃黏(干)的湯的盡由他挑。過幾天我再把麥背來。」
「你人來了就好——我也想你了,可你背這糧食弄啥嘛!」李十三說。
約略記得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我在周六從學校回家去背下一周的乾糧,路上的男男女女老人小孩紛紛涌動,有的手裡提著一隻小木凳,有的用手帕包著饅頭,說是要到馬家村去看電影。這部電影是把秦腔第一次搬上銀幕的《火焰駒》,十村八寨都興奮起來。太陽尚未落山,臨近村莊的人已按捺不住,挎著凳子提著乾糧去搶佔前排位置了。我回到家匆匆吃了飯,便和同村夥伴結夥趕去看電影了。「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火焰駒固然神奇,而那個不嫌貧愛富因而也不背信棄義更死心不改與落難公子婚約的黃桂英,記憶深處至今還留著舞台上那副顧盼動人的模樣。這個黃桂英不單給鄉村那些窮娃晝思夜夢的美好期盼,城市裡的年輕人何嘗不是同一心理嚮往。直到五十年後的今天我才弄清楚,《火焰駒》的原始作者名叫李十三。
他確鑿喝不得包穀糝子稀飯,喝了一輩子,胃撐不住了,喝下去不到半個時辰就吐酸水,清淋淋的酸水不斷線地涌到口腔里,胃已經隱隱作痛幾年了。想到包穀糝子的折磨,他不由得火了:「沒面了你咋不早說?」
李十三順著這條漫坡路走著。他想到應該斜插到另一個方向的梯田裡去,誰會傻到順著一條上渭北高原的官路逃亡呢?他不想逃跑,又不想被抓住。他確鑿斷定自己活不了幾個時辰了。他只不過不想死到北京,也不想活著看見那個受嘉慶爺之命前來抓他的差官的臉。他也不想死在磨道里或死在炕上,那樣會讓他的夫人更恓惶,活著沒能讓她享福,死時卻可以不讓她受急迫。他也不想死在田舍娃當面,越是相好的人越想死得離他遠點。
許久,李十三終於睜開眼睛了,順手撥開了夫人掐著他鼻根的手。稍停半刻,他兩手撐地要坐起來。夫人和田舍娃急忙從兩邊幫扶著。李十三坐起來。田舍娃這時才哭出聲來。夫人也哭了。
「你聽那個老瘋子唱啥哩?把牆上的瓦都蹭掉了……」
田舍娃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突然靈動過來,一把抱起李十三,輕輕地擺平仰躺在地上。夫人也早嚇蒙了,忙蹲下身為李十三撫胸搓背,連聲呼叫:「你不能走呀你甭走呀……」隨之掐住了丈夫的鼻根。
陳忠實,男,1942年生,西安灞橋區人,1965年開始發表作品。出版有《陳忠實小說自選集》(三卷)、《陳忠實文集》(五卷)第三十余種。長篇小九*九*藏*書《白鹿原》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短篇小說《信任》獲1979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等。現在陝西省作家協會任職,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
李十三搖搖頭:「咱倆得跑。」
倆人裝出無什麼要緊事的做派,走出門,走過村巷,還和村人打著禮儀性的招呼。村人鄉黨打問今晚在哪個村子擺場子,舍娃說在北原上很遠很遠的一個寨子。鄉黨直惋嘆太遠太遠了。倆人出了村子,倆人又從出村的這條寬敞的土路拐上一條一步多寬的岔路,兩邊是高過人頭的包穀苗子。隱入無邊無際的包穀綠稈之中,似乎有一種被遮蔽的安全感。倆人不約而同又拐上一條岔道。岔道上鋪滿青草,泛著一縷縷薄荷的清香。倆人又蹺過水渠,清凌凌的水已經沒有詩意了,渠沿上的白楊也沒有詩意了。這渠水和這白楊是最容易誘發詩意的景緻,他每一次踏過渠上的木橋或直接蹺過這水渠的時候,都忍不住駐足品味,都忍不住撩起水來洗一把臉。現在只有奔逃的恓惶和恐懼了。李十三在用力跳過渠的時候,有一陣暈眩,眼睛黑了一瞬,駐足的同時,又吐出一口血來。稍作緩息,田舍娃攙扶著他繼續走著。兩邊依舊是密不透風的包穀稈子,青幽幽悶騰騰的田野。走到這條小路的盡頭,遇到一道土塄,分成又一個岔口。李十三站住腳:「咱倆該分手了。」
「你也算是當了爸的人了,咋還說這些沒根沒影的話……」
李十三嘿的一聲不著意地輕淡的笑:
作者簡介
李十三卻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對妻子說:「快,快去擀麵,舍娃跑了幾十里肯定餓了。今晌午咥黏(干)面。」
再掙扎到一個塄坎上的時候,他又吐血了。
「『淫詞穢調』——」田舍娃說,「皇上爺親口說你編的戲是『淫詞穢調』,如野草般瘋長,已經傳流到好多省去了。皇上爺很惱火,派專使到渭南,指名要『提李十三進京』,還說連我這一幫演過你的戲的皮影客也不放手……」
「晌午飯還吃不吃?」
夫人轉身出了書房,肯定是借面去了。她心裏此刻倒是踏實,田舍娃背來了二斗麥子,明天磨成面,此前借下的幾碗麥子面都可以還清了。
再沒有這樣熟悉這樣悅耳這樣聽來讓人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感覺到快樂的聲音了,這是田舍娃嘛!又是在這樣令人困窘得干擺手空跺腳的時候,聽一聽田舍娃的聲音不僅心頭緩過愉悅來,似乎連晌午飯都可以省去。田舍娃是渭北幾家皮影班社裡最具名望的一家班主,號稱「兩硬」班子,即嘴硬——唱得好,手硬——耍皮影的技巧好。李十三的一本新戲編寫成功,都是先交給田舍娃的戲班排練演出。他和田舍娃那七八個兄弟從合排開始,夜夜在一起,幫助他們掌握人物性情和劇情演變里的種種複雜關係,還有鑼鼓鐃鈸的輕重……直到他看得滿意了,才放手讓他們去演出。這個把他禿筆塑造的男女活脫到觀眾眼前的田舍娃,怎麼掂他在自己心裏的分量都不過分。
李十三拉起田舍娃,一臉感動之色里不無羞愧:「怪我不會務莊稼,今年又缺雨,麥子長成猴毛,碌碡停了,麥也吃完了……哈哈哈。」他自嘲地撐硬著仰頭大笑。夫人在一旁替他開脫:「舍娃你哭啥嘿?你哥從早到晚唱唱喝喝都不愁……」
這是夫人在院子里吆喝的聲音,且不止一回兩回了。他忘情唱戲的嗓音,從屋門和窗子傳播到鄰家也傳播到街巷裡,人們怕打擾他不便走進他的屋院,卻又抑制不住那勾人的唱腔,便從鄰家的院子悄悄爬上他家的牆頭,有老漢小子有婆娘女子,把牆頭上摻接的灰瓦都扒蹭掉了。他的夫人一吆喝,那些腦袋就消失了,他的夫人回到屋裡去紡線織布,那些腦袋又從牆頭上冒出來。夫人不知多少回勸他,你愛編愛寫就編去寫去,你甭唱唱喝喝總該能成吧!他每一次都保證說記住了再不會唱出口了,卻在寫到得意受活時仍然唱得暢快淋漓,甭說蹭掉牆頭幾片瓦,把圍牆擁推倒了也忍不住口。
「戲好嘛!咱的戲演得好嘛!你的戲編得好嘛!」田舍娃不假思索張口就是爽快的回答,「《春秋配》、《火焰駒》一個村接著一個村演,那些婆娘那些老漢看十遍八遍都看不夠,在自家村看了,又趕到鄰村去看,演到哪裡趕到哪裡……」
李十三從椅子上轉過身,就看見夫人不慍不怒也不高興的臉色,半天才從戲劇世界轉折過來,愣愣地問:「咋咧嗎?出啥事咧?」
田舍娃說:「說一段兒唱幾句,讓兄弟先享個耳福。」
「小米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