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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天堂在放小小的焰火

像天堂在放小小的焰火

作者:喬葉
房間里很靜。只有空調嗡嗡的聲音。
可已經沒出息過了,還能怎麼樣呢?
張威看著雲平,笑了一下。笑得簡短,微弱,凄涼。雲平腦子裡突然劃過一道明亮的閃電,然後,由遠及近,聽見了轟隆隆的雷聲。
「我還以為是焰火呢。」
雲平將網頁一一關閉,失神地看著屏幕里悠然起伏的廣袤草原。這大約是中國電腦里最常用的桌面了。綠茵茵的草場,天空湛藍。朵朵白雲的陰影溫柔地落成鉛灰色的輪廓,如紗巾一般輕綿。
「不知道。」
兩人一起向上看去。這是個陰天,星星很少。
「去!」雲平一拳打過去,被張威捉住。雲平發現,張威的手很熱,很有勁道。這真是一雙大男人的手啊。
「不是你。」
天色漸漸地暗了。同事們早已離去。雲平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在桌前坐下。這時候,她才搜索到自己急著來上班的另一個目的:想見到張威。沒錯,她對自己一萬個承認:她是厭惡張威的。她簡直不能想象昨天晚上的情形。他怎麼可以那樣呢?作為同事,或者朋友,他怎麼可以那樣呢?他怎麼可以趁著她喝醉,就那樣呢?但是,她也得對自己十萬個承認:她想見到張威。她想知道經過昨天晚上的裸體之後,穿衣服的張威碰到穿衣服的她,會是什麼樣兒。他會怎麼朝她走來?他會用怎樣的眼神打量她?兩人碰面的時候會不會說話?他會說些什麼?會不會跟她說對不起?她要不要罵他?或者說沒關係?……一切都是未知數。對這未知數,她是恐懼的,也是好奇的。剛發生時,是恐懼淹沒了好奇,而現在,是好奇漸漸強過了恐懼。——說到底,恐懼又有什麼用?總不能為這個把工作辭了。雲平忽然想起一個段子:一個死刑犯被執行槍決,初次上陣的行刑手也很緊張,第一槍擦著犯人的左耳朵過去,第二槍擦著犯人的右耳朵過去,在他正準備第三槍的時候,犯人哭著說:「大哥,求求你,勒死我,行嗎?」——既然必須有這個過程,那就乾脆讓過程痛快一些吧。
雲平微笑。兩人以同一種姿勢仰面朝天,神情如兩個小小的孩童。
雲平也笑,「可能只有喝醉了才會那麼說吧。有時候,酒醒了,反而特別想念自己醉著的時候。」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了他的,我就好了。」他歪著頭,盯著雲平的眼睛,「真的好了。」
「太空中的一粒微塵,偶然飛入大氣層,發生摩擦,產生光熱,就會成為一顆流星。」
「張威,快看,那是什麼?」
偶爾的,雲平也會問張威:「怎麼樣?」
事情已經過去一周了。
「我啊,我是吳剛。」
「唔——好聞。哎,你看,我怎麼覺得月亮離我那麼近哪?」
「那麼高,當然小了。」
張威把腰彎得更低,探究的,眼睛從下往上地看著雲平。雲平接住那個眼神,「呸」了他一下,兩個人一起笑了。
這個笨蛋。雲平暗罵。這一刻,她不得不承認她對他的揪心。他幹嗎要讓她這麼揪心?他還在思量那件事嗎?他還想要她怎麼做才肯放下?她已經饒過他了,他就那麼饒不過自己?追究起來,他這麼秤砣落河沉到底,不也是從另一個角度羞辱她嗎?——羞辱她對他的既往不咎是一種不知自重的輕浮。她有些恨起他來了。無論如何,她不能容忍他這麼下去,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所以說,在童男子的問題上,不要輕易給一個男人下判斷啊,妹子。」張威拍了拍雲平的肩膀。他的手掌是厚大的,拍著雲平的時候,像戴著一副怪異的皮毛手套。他叫她妹子。他居然叫她妹子。親昵的,帶點兒邪氣兒地叫她妹子。雲平覺得自己的思維有些短路了。
……
但兩個人的狀態還是不一樣的。在人群里,雲平的話相對還是少。張威有時候說得多些,還會問她:「是不是啊,雲平?」雲平就答應一聲:「誰說不是呢。」張威不說,雲平也就決不應和。畢竟是一個單位的,且男女有別,之前又不太密切,話里還是該有些藏掖。將來若是有了什麼不合適的言語傳到單位,自己也好撇個清爽。這麼想著,雲平就寧可少說,不去多說。有時候耳聽著張威說得要過界兒了,雲平也會朝他使個眼色或者把話岔開,單獨的時候教化張威一頓。這當然是為張威好,不過說到底也是為自己好。同學都來自一個系統,就是一個塘里的水。張威的一些話雖然不是本意,難保將來口傳口,舌傳舌,旅遊了一圈就換了個樣兒。到時候雖說點火的人是張威,只怕離張威最近的她也逃不了干係。知道好歹的人都會明白雲平的做法是多麼周善。對這個,張威稍一尋思自然就是明白的,也是服氣的。看著張威在自己面前溫溫馴馴聽話的樣子,雲平就會滋生出一種類似於做姐姐的成就感,心裏是熨帖的。
「那焰火怎麼這麼小啊?」
「你承認你討厭了我就說你可愛。」
「你說,流星是天堂在放小小的焰火。」張威道,不由得笑,「挺詩人呢。」
快結業的時候,他們去外面喝酒的次數多了起來。這樣的酒常常喝在十點鐘以後。賓館向南走不遠有一條河,叫銀水河。河不寬,橋卻很長。過了橋就是燕庄。是個都市村莊,有些雜亂,不過人氣十足。他們常去的地方就是燕庄。一進燕庄,一街兩行都是大排檔,那些小菜看著誘人極了。其實都是一些最一般的菜:水芹花生米,清拌蘿蔔皮,油辣小螺螄,紅燒茄子,金針菇拼粉絲,白菜燉豆腐……車水馬龍中,這些小菜就是塵世中開出的花朵,萬紫千紅,玲瓏悅目。即使不吃,單看著也是讓人喜歡的。若是坐下來,用筷子搛起,再陪上一杯小酒,那點兒情趣里,便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愜意。
「沒良心的。關心你唄。」
「和蘋果試過了?」
「是張威嗎?」丈夫先伸出手。
「嗨,張威。」這三個字擠出來,雲平的心突然安靜了許多。
一次,兩個人從星巴克喝完咖啡出來,拐進一個街心花園散步。走累了,便坐在長木椅上休息。不知怎的,就說起結業那天晚上醉酒後看到流星的事情來。
「是我。」張威也伸出手。
然後他們一起吃飯。要了酒。一頓飯,吃了很久,喝了很久,坐了很久。等他們走出餐館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
「還好。」
「你拿什麼×啊?」
「我也×!」
「是啊,想來人們之所以愛喝酒,原本就是為了醉吧。」
以後,他們不會這麼在一起吃飯了。他們都知道。他不是男人的時候,她不是女人。不是男人和女人的時候,一切都可以混沌的,天真的,這天真是躲不了人的,也不用躲人的。他們心裏的那點兒東西,也許還稱得上是友誼,或是約等於友誼。而現在,他已經又成了男人,她便又成了女人。混沌和天真也就隨之消逝。再若要留,是留不住的。即使勉強留得住,也會是矯情,是造作,是自欺欺人。有多少被視作流言的緋聞到最後沒有真的影子?被冤枉的有幾個?群眾的眼睛真的是雪亮的啊。
「你的頭髮真香啊。我想聞聞。」
「為什麼?」雲平直直地瞪著張威。
兩個人之間有了秘密,在人群之中終歸是有些不尋常的。單位里的人很快便看出來,他們和別的同事不一樣,卻都不說什麼,也說不出什麼。因著雲平平日的謹慎和正雅,因著張威素常的豁達和簡透,因著他們在單位的無足輕重和年輕,同時也因著他們的好確實也沒有什麼具體的、可讓人想入非非的證據。雲平像個小母親,張威像個孩子。兩人在一起的情形,有點兒像過家家。又似乎比過家家還要乾淨。是散散淡淡的默契,清清爽爽的親。
「張威,你在幹什麼?」
「行了,你別努力了。我怕你再努力雲平就不要我了。」丈夫接得也很完美。然後他興緻勃勃地請張威一起吃飯,雲平也跟著力邀,張威就打電話把蘋果叫了過來。四個人一起吃https://read.99csw.com飯,是張威買的單,說是還雲平的媒人禮。舉座皆歡。完了之後,丈夫有些熱情沒使完似的,執意要請客去洗澡,於是幾個人又去洗澡。雲平夫婦本來可以去小包間洗鴛鴦浴的,想到張威和女友還是未婚,終究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只好分頭去大間洗。男和男。女和女。
三十多個同學中,「雙胞胎」有四五對。相比于「獨生子」的天馬行空和自由自在,「雙胞胎」之間的關係就顯得牽牽絆絆,顧忌繁多,相處的尺寸也就更微妙一些。都是一個單位出來的,離得太遠,肯定說不過去。走得太近,也未必都是真心。怎麼處得既讓外人挑不出什麼來也讓自己舒服寬鬆,是個講究。不過做起來也並不難:多說對方好,決不說對方壞。即便從別人口中聽見有關對方的不妥之詞也保持緘默,不傳不議。但若得知了一些與己無關的私密消息卻不妨及時共享和串通一下,對方需要幫助時則必定會量力而行。——這幾條平常招數,使到那些平常人身上,是足夠了。雲平和張威都是知常理的平常人,因此在這些「雙胞胎」里算是處得好的。處得好的直接效果就是:逢到有什麼小範圍的活動,和雲平好的圈子叫雲平的時候會叫上張威,和張威好的圈子叫張威的時候也會叫上雲平。彼此都給面子,和和氣氣,光光鮮鮮。這麼叫來叫去,雲平和張威夾在人群里成雙入對,來來往往自然就比以往頻繁了許多。聊天的時候,問雲平什麼,張威知道的,就會替雲平代答。問張威什麼,雲平知道的,也會替張威發言。偶爾兩人還會說幾句別人都聽不懂的關於單位的私房話。如此這般,學業時間還不過半,幾場小酒喝下來,他們的情形看著都有些像老夫老妻了。
「那天晚上,你說過之後,我就查了。」
張威仍然不說話。
「張威。……是張威嗎?」
兩個人朝車走去。丈夫看見他們,就從車上走下來,迎上。雲平稍稍落後半個身位,看著張威和丈夫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忽然覺出一種無可言喻的荒唐。這兩個男人,這兩個成年男人,這兩個被她看到過裸體的成年男人……她有些恍惚了。因為性的關聯和意義,這兩個男人對她來說都是特別的,私密的。只是因為方向不同,一個成了丈夫,一個成了親戚。
「從來沒有過。」
「沒關係。把眼睛放鬆,往天上看。能看多遠就看多遠。這樣會舒緩眼肌的緊張感。」張威說。
作者簡介
張威笑笑。沒有回答。雲平有些惶惑地看著張威的背影,他似乎有些胖起來了。
雲平把目光轉向窗外。她的辦公室是在二樓,樓外有一棵巨大的枇杷樹,枝葉茂密。枇杷樹不遠處是一棵白丁香。有風吹來的時候,只要一打開窗,就能嗅到撲鼻的混合型的植物芬芳。
他們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是啊,他們確實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感覺真好。空氣很清新,每深呼吸一下,肺就像被洗了一遍。他們一口一口地呼吸著。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暢快地呼吸過了。
雲平笑笑,展開毛巾,蓋在臉上,然後脖頸高揚,迎向盛開的蓮蓬頭。溫泉一樣的水流從上而下,撲簌簌地澆灌著她,讓她覺得自己越來越酥軟,越來越酥軟。
「怎麼,當童男子很丟臉啊?」雲平竭力使自己笑著。
「這河裡是什麼?圓圓的,白白的。」
終於,他們兩個都是裸著的了。張威俯下身,開始認真地親吻雲平的臉。從額頭開始,然後是眼睛,耳朵,嘴唇……在他分開了雲平的腿,就要進去的時候,突然,雲平睜開了眼睛。雲平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她驚奇地,不可思議地看著張威。
「不想試?」
沉默片刻,雲平又試探道:「那,我給你介紹個對象行嗎?」張威淡然道:「隨便你。」雲平問:「想要什麼條件的?」張威道:「沒什麼條件,你看著合適就行。」雲平怨道:「怎麼可以這麼沒原則啊?」張威沒有說話,只是看了雲平一眼。接到這個幽深的哀怯的卑微的眼神,雲平只好沉默。她還能說什麼呢?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那眼神讓她明白:僅僅接受她這個建議過程本身,對張威來說,都可以稱得上是一記痛入骨髓的穿刺。一瞬間,雲平心裏一陣艱澀難過,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說什麼?」
張威把頭略低了低,黑漆漆的眼睛平視著雲平。
雲平在笑聲里沉默著,惱是不好,不惱也不好。巴不得這酒快快散了。這時又有人逗張威:「一看你張威就不像盞省油的燈。肯定不會還是童男子吧?」張威還沒答,雲平心裏正悶,聽人居然問得如此不靠譜,脫口就道:「張威當然是童男子。」不料張威聞聲就立馬轉臉看著她,定定的,一派意味深長。一幫人也都發出響亮的起鬨似的怪笑,笑得也是意味深長。一瞬間,雲平就明白過來:自己說錯了話。可有些錯話只能硬到底,沒法子改的。正想著怎麼把話岔開,她最怕聽的那句話已經被張威問了出來:「你怎麼知道我是童男子?」
「噢——,懂了。臨時,性同學,永久,性同事……」同學念念有辭。雲平把手上的水珠甩到她的身上。兩個女人嬉笑著從衛生間走出來。隔著密密麻麻的食客,雲平一眼就看見張威寂寂地坐在那裡。人頭攢動中,不早,也不晚,兩人的目光于瞬間相遇。是清寒的,潔素的目光。一剎那,在喧囂的眾聲中,雲平似乎聽見有金屬落地的脆響,叮叮,噹噹。這聲響折射到耳朵里,刺出銳利的疼。
「不信。」
兩個男人的手打了一個輕快的結,又舒展開。丈夫把目光轉向雲平。雲平也適時地調整好了微笑,「你怎麼知道他就是張威?」
「誰都會犯錯誤。我不會難為你的。」
「好了。」
「那我要是二般呢?」
「討厭!」雲平捶了捶張威的背,「你才是鴻毛呢。」
「眼睛有點兒花。」雲平說。
雲平一個人坐在後座上,閉著眼睛。師傅問雲平怎麼了,眼圈那麼黑,是不是沒休息好?雲平簡短答道:「頭疼。」
「真不想。」
成人培訓班是個有趣的地方。雖說是有班主任管著,可真要管自然就是笑話了。班委會和支部也都是有的,不過擔當的人自己是什麼角色到最後都會忘掉。大家基本上都是隨性而為。本來已經告別學校已久,現在卻夢一般地重新回到了學生的流程,天天扎在一起吃飯,屋挨著屋睡覺,時不時地打打牌聊聊天,這氣氛是親切而迷人的。只要學費交了,課愛上不上,結業證總是要發的。下課了就更自由。相好的人一對一對出去,談得來的幾個幾個出去。大圈子小圈子都畫得滴溜兒圓。這個年齡,眼睛里都經歷了些世事,手腳里也略微有了些處世的技巧,是既能夠自然分流又知曉同流合污的境界。在這個臨時集體里,這個本事是很實用也很適用的,大家也都用得很好。
張威就嘎嘎地笑。
「再搗亂我告你性騷擾了啊。」
張威啜了一口咖啡,無語。
「我怎麼知道?」
然而及至坐在辦公室,雲平才明白,自己上班的目的原來並不僅此。她之所以這麼急著上班,其實也是對自己好奇:這件事讓她心虛。在經歷了這件事後,她想象不出自己在單位會怎麼樣。她還能像以往一樣有正常的秩序和正常的表現嗎?心裏沒底兒。她想知道自己的底兒。一進單位她就放心了。她看到了自己的底兒。這底兒還是結實的,不會讓她露出什麼破綻:和女同事們擁抱,和男同事們打趣,向和自己打招呼的其他科室的人忙不迭地呈現出儲蓄已久的微笑和寒暄。談及張威的時候,她措辭恰當,不疏不昵。談及自己的時候,她表揚加自嘲,一臉沒正經。然後見過處長,接領工作,處理信件……一切都如常起來。
「好了。」張威似乎有些靦腆地抿九*九*藏*書抿嘴唇,「你這些天,怎麼樣?」
「以前,有過這種情形嗎?」
雲平偷偷在網上給張威查過一些資料。其實知道張威肯定也都查過,不過還是想儘儘自己的心。查過了,下載下來,列印好,給張威送去。路過書店的時候,也會在醫學櫃檯那裡挑幾本書,包好,交給張威。張威都微笑著接了。想來張威也是更用心更下功夫的。但這不是用心的事,也不是下功夫的事。
「不可愛,不可愛,一個童男子,可愛什麼呀。」
……
張威順著雲平的手向天上看去,天邊正劃過幾道金閃閃的微薄的光跡。
「那你呢?」
事情就發生在結業那天晚上。一撥談得來的人又去喝酒。因為是最後一晚,大家喝得格外盡興。話也說得格外盡興。——最後的時光總是讓人想朝盡興處去做的。喝著說著,話題就飛開了。有人問張威為什麼還不結婚,張威說找不到合適的。又有人問張威,看起來和雲平那麼好,是不是喜歡雲平才不結婚,張威道:「不是。雲平是同事,別亂講。」這話是沒錯的,雲平心裏卻有些不舒服。他就不能順口開個玩笑么?比如說「恨不相逢未嫁時」「早遇到我她就不會成為軍屬了」什麼的,這麼明明白白古古板板地對著別人申辯,自己沒有台階下,多少是有些難堪的。又有人問雲平為什麼不要孩子,雲平說想等丈夫調回來再要,不然一個人養會太過辛苦,張威睨著眼嘆道:「我和你一起養啊。」大家爆笑。問他用什麼身份和雲平一起養,張威道:「我是孩子舅舅嘛。」大家又一陣爆笑,逗他:「不會是假舅舅吧。」張威決然道:「不會。不會。」
「不重。你輕如鴻毛。」
也曾問過一次張威:「你,那個,好些了嗎?」
兩人就都沉默了。
酒這東西,說起來真是奇怪。喝的時候不僅分人,也一定要分時辰。早酒肯定是不合宜的,中午的酒又有些短促,匆忙,不能讓人舒展盡興。唯有這夜晚的酒最閑適,如拉麵一般,是可以抻長的。而到十點鐘之後才開始的酒,簡直就有一種飄逸的韻味了。如一條柔軟貼膚的真絲圍巾,又如圍巾下擺的穗子,繞來,繞去,是沁心的,也是別有滋味的。人在酒里,一杯一杯地數著光陰,不知長,也不知短,只知道原來酒在這世上可以衍生出那麼多的醉意醺然,知滋味的人盡可以在其間游來泳去,蕩蕩漾漾,美美妙妙,如魚如舟。
「你說是焰火就是焰火。」
「那,怎麼辦呢?」
一點兒起色都沒有。兩個人難免都有些沮喪。相對坐著的時候,兩個人會眼睛看著眼睛,苦笑一下。然而回頭細想來,又覺得這苦也不是那麼苦,似乎后味兒里還帶著一些些甜意。這甜意,是所謂友誼稀釋出的糖精。糖精是有毒的。
張威抬起頭,看著雲平。
「行,我就是大男人。我×!」
「好好,我討厭,我討厭。」
這個答案前面插了一面迎風招展的小紅旗,以示為「最佳答案」,有人在下面跟帖:深入淺出。謝謝!有人語態色情地繼續跟:深入淺出?這個詞很生動哦。嘻嘻。下面馬上就有人訓斥著又跟:這是有關法律、軍人和愛情的重要事件,嚴肅些!
「什麼不行了?」
雲平的心一下子軟了。他是在怕她嗎?他怕她什麼?她這才想起去網上查詢軍婚和強|暴的法律條文。如果張威真有這種顧慮的話,——雲平覺得自己的臉一下子發燙起來。她從沒有把這件事上升到如此嚴重的程度。告他?這不是笑話嘛!她幹嗎要告他?什麼都沒做,有什麼可告的?即使他是想強|暴,那不也是未遂嗎?未遂當然也是罪,可是放在她和他身上,這罪名總是有些不倫不類。這麼想著,雲平忍不住就想罵張威:真蠢啊。蠢死了。是,這件事情他是性質惡劣,可自己這麼長時間不說話不就等於原諒他了嗎?難道還需要她親口許願?他是不是真的以為被自己抓住了什麼要命的根蒂?傻瓜。說到底,有什麼呀,反正沒做。沒做就是看了一下。不過是被他看了一下。要這麼說,她也看了他的。不虧。——雲平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替自己寬慰張威了。
「是。」
「張威。」
喝了不少酒,他們都有些醉。他們慢騰騰地走著,走著。後來他們都沒了力氣。雲平給丈夫打了電話,讓丈夫來接他們。丈夫問她在哪裡?她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啊不知道。」

「是嗎?那你就聞吧。」
就這樣寬宏大量地把平安無事的信息遞給了張威,雲平覺得自己已經仁至義盡了。可還沒等她喘勻氣兒,她就蹊蹺地察覺:張威似乎並沒有從自己這裏得到有效的鎮定。他還在繼續瘦。瘦得目標堅定,不屈不撓。起初雲平以為是自己的心理錯覺,後來才發現,他的瘦已經變得有目共睹。單位里所有的人都開始議論張威的瘦。連處長都上了心,把她叫到辦公室,鄭重打聽:「張威小夥子挺好的,最近是怎麼了?」雲平失笑道:「我怎麼會知道。」處長的眼睛里突然露出兩隻毛茸茸的小爪子,往雲平的眼裡勾來,「在市裡學習的時候,張威是不是喜歡上誰了?怎麼就換了個人?」「不清楚。」雲平回答得斬釘截鐵,「我也奇怪。」
「那我是什麼?」
雲平做了一個深呼吸。
「什麼時候,開始的?」
洗澡的時候,雲平和蘋果邊洗邊聊。互相誇著身材好,皮膚好,又聊些女人之間的尋常話題。雲平果然在蘋果的小腹上看到了那道小蛇一樣的疤。蘋果也注意到了雲平的目光,說了自己做過手術的事,坦然道:「很恐怖吧?好在不影響當媽媽。只要張威不嫌棄就行了。」雲平忙開玩笑問蘋果和張威發展到什麼程度了,怎麼會談到小腹的傷疤問題,蘋果居然一一道來:拉手了,接吻了,擁抱了。至於上床……蘋果笑了,說:「沒有。真的沒有。他很規矩的。是我不想對他隱瞞病史才主動告訴他的。」
「哦?」
——正如雲平知道,在微淡沉鬱的外表下,張威是有些恨自己的。當然,這恨也不是那麼好表達。有時候,雲平會隱隱地感覺到,張威在不動聲色的,冷冷的,從上到下地打量著自己。他用那樣冰涼的目光在看自己的身體,這讓雲平有些毛骨悚然。不過,一次兩次之後,雲平也就坦然了。她任他看。看看又能怎麼樣?看也白看。她也知道自己的這種大無畏是有些殘惡的,簡直有些欺負張威的意思,由不得就內虛外熱,對張威就更體貼知意起來,張威目光里的冰涼也就散了神兒,漸漸升到了零度之上。
「你不是說過他很帥嗎?」丈夫把臉轉向張威,「早就聽雲平絮叨過,說你是她在單位里最好的異性朋友,青衫之交。」
「真不想?」
他們聊著喝著,喝著聊著,直到凌晨一點,才跟著晃晃悠悠地回去。雲平照例又醉了,張威照例又背她。這是最後的夜晚了。明天就要回去,再不能讓張威這麼背了。在張威的背上,雲平朦朦朧朧地想著,有些傷感。剛才語鋒里存著的一點兒疙瘩早已經消化了。她扣著張威肩膀的兩條胳膊慢慢地軟下來,張威察覺到了她的鬆懈,雙臂一用力,把她往上提了提。雲平覺得自己一下子高了許多。離天近了許多。高個子的男人真是好啊,伏在這寬大的背上,雲平又想說話了。
「月亮。」
雲平彎彎嘴角,查詢第二條,這一條要詳盡些,在告知過第二百五十九條后,還對一些名詞進行了具體解析:什麼是「現役軍人」,什麼是「現役軍人的配偶」,什麼是「同居」等等。最後又附加上一條:利用種種不當方式姦淫現役軍人|妻子的,依照《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條懲處。雲平又趕快去查《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條。答案立竿見影,鋼刀利水,簡潔直接:以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手段強|奸婦女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懷著這樣的九九藏書驕傲,聽見張威走進辦公室,雲平雙眸朗凈,遞上一杯剛剛泡好的咖啡。熱咖啡的香氣霎時繚繞在他們中間。
……
「什麼時候?」
雲平剛剛打開的界面是「百度」。查詢框里的字碼是「什麼是破壞軍婚」。相關網頁有一百七十四篇。她先點擊第一條,是百度自己的「百度知道」。答案很通俗:「就是說一般的搞搞第三者,法律管不著。但是要搞軍人家屬,鬧出來則是會被判刑的。刑法第二百五十九條:明知是現役軍人的配偶而與之同居或者結婚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嚇了她一跳。她猶豫了一下,接起。是丈夫。問她怎麼還不回家,雲平撒嬌道:你不在回什麼家?丈夫說:那你的意思就是說你還有可能夜不歸宿?雲平心裏莫名其妙地閃過一絲慌亂,隨後一陣真切的委屈又夾在了這慌亂里,把她的淚刷地沖了出來,她抽著鼻子說剛剛上班,手頭積攢的事兒多,她想趕快處理一下。丈夫一邊笑著逗著安慰她,一邊叮囑她要注意身體,說他調動的事情已經定下來了,辦手續的過程得兩三個月。長征即將勝利,要她再忍忍。
張威沒有回答。一瞬間,張威明確地意識到自己不能回答這個問題,或者說,只能用行動來回答。他試圖繼續親吻雲平,雲平開始無聲地掙扎。張威全力以赴,雲平也全力以赴,兩個人都盲目地,奮不顧身地使著勁兒。突然,不知道怎麼,雲平的膝蓋就頂住了張威的要害。張威「哎喲」了一聲,感到自己一下子在急劇地蜷縮。隨著張威的叫聲,雲平從床上騰躍而起,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已經是一|絲|不|掛。她抓起毯子掛到身上,嘴巴張得很大,很大。似乎是想要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她只是看著張威的身體,張威蜷縮著的身體。
張威說:「雲平,我不行了。」
一個月後,張威說準備和蘋果結婚。一聽到這個消息,雲平就知道,他好了。想問張威什麼時候好的,卻猶豫著沒問出來。之後就不大容易見到張威了。他忙得要命,裝修房子,買傢具,選西服,拍婚紗照,訂飯店。事兒多著呢。直到他給雲平送喜糖的時候,雲平才把憋了許久的問題端出來。
一個多月前,她和張威被單位派去參加市局舉辦的一個計算機培訓班。這種培訓班每年都有,已經成了市局的一項傳統政績,以此來顯示本行業緊跟現代化發展的迅猛步伐。單位大的來兩個人,叫「雙胞胎」,單位小的來一個人,叫「獨生子」。被派來的人都是小三十的樣子。這是有道理的。年紀大的培訓了沒價值,一般也不願意來。正值壯年的都是骨幹領導,沒時間來。剛進單位的新手又沒資格來。於是參加培訓的就都是這些說綠不綠說黃不黃的邊緣人物。雲平所在的局有七八十人,算是一個大局,就被派來了兩個,她一個,還有一個就是張威。是個男孩子。其實也不小了,比她還大兩個月,卻因為沒結婚,雲平就把他看成是男孩子。張威原來在下面的一個所站工作,剛調進局裡半年。他在行政處,雲平在宣傳處,兩個人接觸不多。要不是這次培訓,也就是見面點個頭的交情。
「我重不重啊?」
第二天,雲平就上班了。按照不成文的慣例,剛出差或進修回來的人是可以再接著休息一兩天的,但云平沒有。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上班。一個人在家裡待著,她受不了。只要靜下來,她滿腦子就都是和張威裸體相對的情形。昏暗的燈光下,那景象歷歷在目:張威蜷縮在床邊,肩,胸,腰,臀的曲線一氣呵成,粗獷流暢,皮膚泛著淡淡的銅黃。她甚至是眼珠不錯地看著張威站起來,一件件地穿上內褲,長褲和襯衣。在他穿內褲的時候,他胯間瑟縮抖動著的漆黑毛叢以及毛叢間的那棵灌木——她當然也看見了。雖然她只是看見,沒有看清,但這看見已經如一盞高度明亮的汽燈,把她的大腦照得一片炫白。她要躲避這燈。她要上班。
「張威。」雲平一字一字地說,「那件事,以後不要想了。」
都有些歉疚,都有些埋怨,都有些心疼,也都有些體恤。兩人的關係,眼見得又密密匝匝地親切起來。這真的是不打不成交。這別緻的打,也成就了別緻的交。他們常常會約著一起坐坐,喝杯咖啡,或者吃個牛排。或者哪兒都不去,只是都晚走一會兒,坐在辦公室里隨便聊聊,甚或只是坐著,看著電腦,聊也不聊。聽著時鐘滴答滴答地走著,一片寧默,一片純凈。
「沒有去看看?」
張威端著咖啡杯,只喝了一半,咖啡已經涼了。他站起身去飲水機那裡續水。一晃一晃的身子,如雷劈過的樹,搖搖欲墜。雲平看著,心裏一片茫然。她沒有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她走到張威面前,拿掉他手裡的咖啡,輕輕地抱住了他。張威木然地站在那裡。許久,才伸出樹枝一般細長的手臂,抱住雲平。
偶爾,雲平也會想,如果自己和張威再試試,又會怎麼樣呢?張威會不會好起來呢?俗話說「解鈴還需系鈴人」,用到這件事上,這鈴到底是靈也不靈呢?但這也就是一閃念想想罷了,再一想就知道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根本無法說出口。況且,進一萬步想,即使他們真的去試了,免不了會在緊要當口回想起上次的一幕,張威若是再產生類似的條件反射,那豈不更慘?
「雲平,」張威認真地看著她,「不要再問這個問題了,好嗎?要是好了,你會知道的。」
周一上班之後,雲平終於看見了張威。不過一周時間,張威很明顯地瘦了下來。簡直是刀砍斧削。本來是想遠遠繞開他的,可一看到他的樣子,雲平的心就怦怦亂跳起來。怎麼會那麼瘦呢?才幾天啊,就瘦了整整一圈。個子抽得更高了,像根竹竿。可憐人呢。看來他真是有心事了。怎麼辦啊?怎麼辦啊?她問著自己。橫了橫心,她索性直接朝張威走過去。張威也看著她,一步步走過來。
可他知道,自己沒醉。只是想醉。
不過,話再說回來,其實也都知道,不會是那麼純凈的。都長了快三十年了,哪還有那麼純凈的心呢?常常的,雲平會想起張威的身體。那個酒意蕩漾的夜晚,她看到了張威的身體。這真實的事件想起來卻如同幻覺。而張威也看到了她的。不,那時她是醉的。他看她比她看他還要確鑿。那麼,他也會想她的身體嗎?要是那天讓張威真的做成了,又怎麼樣呢?她會恨張威的吧?不過,也不一定。兩個人一旦有了真正密切的身體關係,再想要去全盤地,徹底地恨他,恐怕也是很難的吧?……腦子裡萬花筒般地轉著圈兒,與張威在一起時,雲平的臉上卻是秋波無痕。不能問。不能說。問了是無聊,說了也沒意義。她知道,再也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情了。那個夜晚彼此的裸|露。——兩個在單位衣冠楚楚的人,突然間看見了彼此的裸體。有時候,想著想著,雲平就想笑。這感覺真是讓人詫異的。但她始終沒有笑出來。——現在,張威不行了。這是一件大事。他們都知道這件事的堅硬和重要。
「這些天一直在看。沒用。」
所有的人都興緻勃勃地看著他們。
雲平看著張威的鞋子。鞋子的標誌是361度。這商標名字多棒,多有創意。360還不夠,偏偏要多個1。多了個1,一切就都變了。
「說吧。」
「他說,」蘋果的臉上漾著蜜一般的笑容,「有病的人都是更值得疼愛的。」
張威點點頭,把眼睛看向別處,又看回來。
衡量已定,雲平就先給張威打了招呼,張威依然淡淡道:「好。」於是趁著一個周末,雲平帶著表妹和蘋果,在一家餐館和張威見了面。飯間蘋果問東問西,顯然對張威很有好感。張威耐心地回答著,他的神情因這一段時間的憂鬱顯得更有內涵似的,穩重又大方,是最惹女孩子上心的類型。情況看著很樂觀。九-九-藏-書吃過飯又喝茶。之後分手,雲平和兩個女孩子一起逛商場,雲平去買玉蘭油最新款的面膜,挑過了,想了想,又多買了兩份,送給表妹和蘋果,兩個人推辭了一下,也就要了。蘋果臉上含著盈盈的笑意,潤潤地叫道:「謝謝姐姐!」雲平摟摟她的肩,心裏又安慰又愧疚,又忐忑又辛酸,一時間竟然百味俱全。
常常就在這胡說八道中,雲平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的雲平,總是有些羞愧。就偷偷地問張威自己說了什麼可笑的話沒有,張威一一道來,雲平就會捂著臉嘰嘰咕咕地笑個不休。酒場的潛規則里,喝醉酒本身不算把柄,醉話和醉行卻往往都會成為經典的談資。也知道張威不是那般碎嘴的人,雲平卻還是要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囑咐張威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張威自然應允,也從來沒有食言過。於是雲平對張威也就暗暗地更好些,兩人的交情由表及裡,漸入佳境,仔仔細細地厚實起來。
進了房,他替雲平脫了鞋襪,又到衛生間濕了濕熱毛巾,想給雲平擦擦臉。毛巾很小巧,是粉紅色的。上面開著一朵朵雪白的小花。張威先蒙到自己臉上,嗅到了一種淡淡的香皂味兒。他只覺得自己的鼻子激靈靈地打了個顫,卻另有一股熱力從頭淋下,瀑布一般。
「我做不到該怎麼樣還怎麼樣了。」
「你是大男人。」
——他們的好,真的是一種親昵。這種親和男女之間的愛是不一樣的。親好是好,卻不黏纏,彼此是利朗的。誠懇坦蕩,毫不曖昧。如果說男女之愛是蓮蓬頭,能淋得人渾身濕透,這種親卻是如熱水袋,他手敷著一面,她手敷著另一面,兩隻手之間,夾著一枚深色的核,無數不能啟齒的心思都灌進了這熱水袋裡,傳出來的溫度卻是凈暖和溫爽的。當然,他們之間有時也是有疏離的。但這疏離又很奇怪,是可以隨時變化的。要是有人想趁著這疏離插在他們中間打探些什麼,那就只能感覺出他們的密來。等打探的眼睛走開了,他們也又分出了空檔。總之是讓人捉捕不住什麼,卻又有著一種氤氳生成的密切。這狀態是有些奇異的,表現出來的卻是家常面貌。於是大家也就只好以家常語調把他們定位成朋友。一單位上下說起他們,就說是不錯的朋友。最多嘴皮子癢了,拿他們開個玩笑:「瞧這小兩口兒!」這玩笑開到了明處,在某種意義上簡直就是對他們情誼最健康最純凈的認可,雲平明白,所以也就不惱,只是嗔他們:「那麼大的人了,怎麼就吐不出象牙呢?」
「不想。」
「你怎麼知道的?」
不過逛街的時候,雲平就活潑了許多,由姐姐變成了妹妹。她這家店進那家店出,一三五二四六地評說著,張威就沒了話。雲平她們買什麼,張威就幫著拎什麼。張威一米八的樣子,人高馬大。相貌雖然一般,但男人嘛,個子一拔就顯得帥了。看著張威亦步亦趨跟著自己的情形,雲平心裏也是暗暗得意的。當然僅有得意就夠了,她不想招惹更多。對丈夫,她是稱心的。丈夫是省軍區政治處的少校軍官。除了兩地分居,沒有什麼大毛病可挑剔。況且最近連分居的問題都快要解決了。丈夫正在努力往地方調,已經頗有眉目。她可不想出什麼岔子。結婚兩年來,他們夫妻生活雖然做得有限,但感情還是蠻好的。即使兩地分居。也每天都通電話和郵件,距離的漫長讓蜜月期也漫長起來。冥冥之中,這似乎是對分居煎熬的另一種補償。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兩人走出了辦公樓,一起去搭車。大街上人來人往,潮流涌動。每個人都是匆匆忙忙意氣風發的樣子,彷彿都有地方可去,都有目標可循。只有他們,像兩個迷途的孩子,在所有的路口都會猶豫著站定,束手無策。
收線許久,雲平的手還在話筒上。她忽然覺得丈夫是那麼親,那麼親,親到了骨子裡。
張威終於慢慢地站起來,穿上了衣服。他沒有再看雲平。離開房間的時候,他帶上了門。帶得很輕。
「你不是吳剛。你是玉兔。你的頭髮這麼軟,比兔毛還軟。你是玉兔。」
「好,我是玉兔,我是玉兔。」
「就那麼想知道?」
「那我告訴你,」張威的眼睛里噙著晶瑩的笑意,他慢慢地把後面的幾個字逮出來,「洗,澡,那,天。」
「什麼怎麼樣?」張威困惑著,隨即就明白過來,「還是那樣。」
漸漸地,張威和蘋果接觸越來越多。起初雲平和表妹也摻合著和他們玩兒一次,慢慢也就不再湊熱鬧。只是在單位碰到的時候,雲平偶爾會問張威:「怎麼樣?她還不錯吧?」張威笑笑,不語。沒有歡喜也沒有黯淡。雲平就知道,一切進行得還算順利,便略略放心。然而心裏又會莫名其妙地失落起來,彷彿張威離自己越來越遠了。不過,她又問自己:要他離那麼近幹什麼呢?
洗完澡,丈夫要送張威和蘋果,他們執意不肯。他們是打車走的。上車的時候,雲平看見,張威朝她悄悄的,很快的,調皮的,噯昧的,甚至是有些輕浮的,眨了一下眼。這讓雲平有些懵。記憶里,張威從沒有向她這樣眨過眼。
「張威。」
「那焰火怎麼這麼高啊?」
雲平點燃一根煙,放在煙灰缸的邊兒上。乾燥芬芳的煙草氣息很快在眼前瀰漫開來。雲平湊近煙灰缸,深吸了一口。心事重的時候,她就會有些迷戀香煙的味道,但她不會抽的。最多不過聞聞這二手煙。過一段時間,丈夫就要從省軍區調回來了。她打算要孩子。
「不知道。」
「一般沒結婚的,當然是童男子了。」
當然,雲平知道張威也不會想和她有什麼文章。張威家境是不錯的,自身條件也都很好,可這麼大了還沒找,還不就是因為挑來挑去,高不成低不就,眼睛里揉不下一粒沙子嗎?說到天邊兒,他也決不會打她這個已婚女人的主意。即使他們彼此看著都很順眼。
「那天晚上,被你頂了一下之後。」
「月亮怎麼在水裡了?」
「且不說丟臉不丟臉。你就只說,你怎麼知道我是童男子?」
一個周末,下班的時候,雲平和張威一起走出辦公樓,遠遠地看見那輛桑塔納,張威道:「是他吧?」雲平點頭。張威道:「聽說很不錯。」雲平問張威:「你們見見,好嗎?」張威看了雲平片刻,道:「好。」
不久,雲平果真給張威介紹了個對象。是雲平表妹的朋友,比雲平小三歲。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一派天真無邪的模樣。看起來最多也就二十二三歲。穿著一身綠色的運動裝,衣袖和褲腿上鑲著長長的雙白邊兒,整個人如一隻蘋果,是剛落樹的還沒有完全長熟的蘋果,散發著一股清甜的學生氣。卻也並不造作,是讓人舒服的學生氣。雲平自己看著喜歡,想要介紹給張威,卻也是有些猶豫,就拐彎抹角地向表妹打聽,表妹就一五一十地告訴她,什麼學歷,什麼工作,家世如何。聽著一一都比張威差了一截兒,雲平心裏就有了底兒。及至表妹講到蘋果少年時候因為子宮肌瘤做過手術時,兀自一驚,問道:「會影響生育么?」表妹道:「不會。就是肚子上有道十幾厘米長的疤,不太好看。不過一般人嘛,也看不著。」雲平在表妹臉上輕拍一掌,姊妹兩個都笑起來。
「地球引力。掉進去的。」
第二天早上,單位來車接。雲平下去的時候,沒有看到張威。師傅對雲平說,張威給他發了簡訊,說有朋友想讓他陪著去辦點兒什麼事,所以一早就搭朋友的車走了,讓他們不要等他。
雲平也曾暗示過張威去找小姐,張威直截了當地說:「不去。」雲平說:「不過是為了治病。」張威不語。雲平索性道:「都說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有找小姐的心理。」張威說:「我就是那百分之一。」雲平說:「我不相信。」張威笑笑說:「我就是去找也不要你提醒。」雲平道:「為什麼?我不會看不起你的。」張威眼光鋒利地九*九*藏*書剜過來,「我也不相信。」雲平就被噎住了。是的,她會看不起他的,即使是為了治病。
「以後,你該怎麼樣還怎麼樣。」
於是就只好派人背她。背的人,自然是張威。他背著雲平,慢慢走著,隔著一段距離,落在人後。醉了的雲平很喜歡說話。
回到賓館,張威已經出了一頭的汗。他在雲平房前敲了半天也不見她同屋住的女生響應,這才驀然想起那個女生下午照過合影就已經拿上行李走了。張威把雲平放下,架著她的胳膊在她包里找鑰匙牌,沒有,他又在她褲袋裡找。果然找到了,往外掏鑰匙牌的時候,他感覺到了她皮膚的清溫和潤熱。張威只覺得酒意轟的一聲又上了大腦,又醉了似的。
「試過了。」張威笑,「要不,我們也試試?」
「網上查的。」
張威依然看著雲平。不依不饒的。雲平躲了片刻,又覺得這麼躲很沒出息,便麻著頭皮迎上去,繼續問:
再見面的時候,兩人似乎又恢復了正常邦交:打招呼,點頭,微笑,偶爾閑聊兩句天氣,薩達姆,拉登和黛安娜。都是最正常的時段,最正常的節奏,最正常的頻率,最正常的內容。他們之間,沒有再開玩笑。一句都沒有。
雲平的心一瞬間蹦到了嗓子眼兒。他這話什麼意思?莫非他還想糾纏她?莫非他已經真的愛上了她?莫非他一直以來都不是在憂慮著原諒和懺悔的問題而是陷入了對她的愛情中?她看著張威,緊張地,抑制地咳嗽了兩聲,正想開口。張威又說話了。
「是流星。」
做姑娘時的雲平是不喝酒的。她喝酒的經驗開始於自己的婚禮。因為要敬賓客,作為新娘,她第一次喝了白酒。洞房花燭的時候,又陪丈夫喝。之後就面若桃花地度過了自己的初夜。從此,她對酒有了些感覺,但一般也是不怎麼喝的。只有丈夫探親歸來,她才會陪著喝兩杯。而現在,單身學習在外,輕快閑適,周邊又都是看著順眼的人,這情形似乎是合適喝酒的。於是,她就放開來喝了。喝著,喝著,到了一定程度,很鮮明的,雲平就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她不再阻攔勸酒的人,誰來和她碰,她就慢慢地,從容不迫地把酒喝下去。然後她兩頰泛紅,雙眼含春,笑容燦爛地探著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還會很細膩地為身邊的人服務:給這個捋捋衣領,給那個順順頭髮,或者拿出一張餐巾紙,小心翼翼地替人擦去嘴角的油漬。這時候的雲平,是分外可愛的。人們也會分外起勁兒地給她勸酒。她就一杯一杯地喝下來。喝到差不多的時候,人們起身,就會發現,雲平已經醉得走不了路了。
雲平按照張威說的,把頭枕在長椅的靠背上,專註地看著天。今天天氣不錯。雖然沒有月亮,卻有很多星星。他們一起看著那些星星。一顆一顆的星星像撒開的小米粒,金燦燦的,很好看。他們著了迷地看著那些星星,久久不動。這個夜晚,不會看到流星。他們知道。不是每個夜晚都能看到流星的。他們知道。不過,即使沒有流星,能一起這麼簡簡單單地看著星星,也是好的啊。
「那是天堂里的焰火,當然高了。」
但是一天,兩天,三天,已經一周了,張威還沒有來上班。第五天,雲平忍耐不住,跑到行政處作無意狀去打聽,行政處的人告訴她:張威病了。感冒。
「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看見流星。」雲平說,「也不知道流星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雲平使勁兒甩開了。
第二天,快下班的時候,雲平給張威發了個簡訊,要他晚走一會兒,說她有話對他說。——她打算和張威徹底地,直接地談談那件事。原本,她是想把那件事在心裏漚爛的。簡訊發過,雲平突然為自己驕傲起來。她是個多麼有心胸的女人啊。不僅在行為上原諒了張威,還要從精神上解救張威。那個夜晚是條冰河,他和她本來已經處在了河的兩岸,只要她不吐口,那條河就沒有冰釋的可能。他們就只能在冰面上行走,是真正的如履薄冰。但是,現在,她已經決定一容到底,不只是讓冰面解凍,還要在這條河上重修橋樑。
「好了?」
有一次,培訓班的一個女同學跑來他們單位調研,兩人一起接待,在一個特色牛肉館子預訂了座位,三人匯齊。女同學一見張威就張大了嘴巴,彷彿見了鬼,結巴著問道:「怎麼,怎麼會這麼瘦?」張威和雲平都沒有接茬兒,只是給她夾菜,你一筷,我一筷。過了好一會兒,女同學才安下神來,挑起話頭,回憶起培訓班的許多趣事,張威和雲平的反應依然平淡。及至談到雲平喝醉張威背的章節,雲平起身便上衛生間。女同學終於感覺到了不妙,跟到衛生間,連珠炮似的問她:「你們倆怎麼怪怪的?培訓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鬧什麼矛盾了?」
「因為你快成嫦娥了。」
雲平怔了怔。這個傢伙。這是什麼話啊。看見了她丈夫的,他就好了?然而雲平很快悟過來,幾乎不敢再看張威的眼睛。這個壞人。她想。這個壞人。
兩個人在一起,都是很放心的。也都是受用的。
……
又過了一段時間,雲平的丈夫調回了地方部隊。位置安排得不錯,還配了專車,是一輛白色的桑塔納2000。久別勝新婚,他經常開著車來接雲平上下班。接來接去,很多同事都被丈夫認識了。單位的人都問雲平,這麼被呵護著,是不是準備要孩子了,雲平只是笑。一次,丈夫問雲平和哪個同事關係最好,雲平道:「我要說了你可不許吃醋啊。是個帥哥。」丈夫道:「還能有我這解放軍叔叔帥?」雲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怎麼想到查這個?」
「哪怕你是三般呢。和我有什麼關係!」雲平帶了氣。
「哦。我還以為是我扔進去的呢。」
兩人相視一笑,回到各自的科室。坐到辦公桌前,雲平問自己:就這麼完了?本以為天崩地裂的一件大事就這麼完了?似乎又有些忿忿不平。憑什麼呀,自己還得主動跟他說話。太沒出息了。
喬葉,女,生於七十年代,河南省修武縣人。已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有長篇小說《我是真的熱愛你》,散文集《坐在我的左邊》、《自己的觀音》、《我們的翅膀店》等八部。獲首屆河南省文學獎及第三屆河南省文學藝術成果獎,中篇小說《打火機》獲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現為河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沒有。」雲平斷然道,又振振有辭地解釋,「那時是臨時性同學,現在是永久性同事,所以儘管處得好,保持分寸還是很重要的。」
回到房間,他給雲平擦了臉,又把外套給她脫下來。雲平癱在床上,骨松肉懶,一動不動,任張威伺候著。張威忙完了,把臉貼向雲平,想要看看她是不是有醒的徵兆。在橘黃色的檯燈光中看了半天,卻也沒看出個端詳。而雲平的臉在光中變得漸漸妖媚起來。是的,她是睡著的,均勻地呼吸著。可她的臉,卻變得妖媚起來了。眉好像更細長了一些,睫毛卷翹得讓人心顫。嘴唇紅潤,嘴角還微微上挑。張威忍不住輕輕地在她的嘴巴上親了一下。親吻聲把自己嚇了一跳。四周看看,沒有人,什麼人都沒有。然後,張威把雲平的衣服一件件脫下來。雲平依然一動不動,任他脫著。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張威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你喝多了,你喝多了,你喝多了。他要讓自己相信自己此時的喝多。有時候,相信什麼比真的是什麼還要重要。他知道。
「聽說你感冒了。好了嗎?」
「慚愧慚愧。還需努力。」張威調侃。
「呵呵。我知道你生氣了。你不是童男子,行了吧?」
煙霧從煙灰缸沿兒上裊裊升起。雲平的耳朵轉著彎兒聽著樓道里的響動。張威沒來上班,她知道。她的期待不過是一種幻覺。可她還是想這麼靜靜地坐一會兒。實質上,她當然明白,她只是想以等張威的形式來理清自己。她等的,最終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