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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牆

厚牆

作者:于曉威
少年回頭,藉著街上和走廊交混的燈光,他看見門口站著一位中年婦女,體態臃腫,燙著螺紋一樣的捲髮,正怒目而視。
少年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他不相信房東說的話。但是他看清了房東遞來的錢。
少年這一回慢慢把電話放下。他的舉動其實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他先把聽筒降到半空,停了一停,然後把剩下的高度壓掉。
真是笑話!他想。都什麼時候了,少年還想著加工錢的事。他不容置疑地把三百元錢搡到少年面前,「你要不要?」
他這才知道,原來賣菜也是很難的。
「我到哪裡去找啊?」他問。
「你到底要砸到什麼時候?」
天不知不覺已經黑下來。沒有燈,少年藉著窗外街道上的燈光在砸牆。他必須在今晚砸完,明晨天一亮就交工了。樓下的街道上傳來很強的音樂聲音,不知是哪一家夜店裡傳出的,在招徠顧客。少年的鐵鎚附和著音樂的聲音在砸,彷彿給它增加伴奏。他想,妹妹天一亮就可以見到錢了啊,他會見到妹妹驚喜而局促的笑容。她不再為學費、習題試卷費和體檢費發愁了,她走進自己熟悉的教室,再也不會像走進陌生人的私宅一樣感到不安了。她的學習成績會越來越好……
少年再一次想起妹妹。不用說,父親的秋收肯定已經結束了,正如他的砸牆也已結束。但是尚未結束的,是妹妹的等待。他眼前再一次浮現出妹妹欲淚而含笑的面龐。少年那一刻感覺世界缺少點什麼,缺少什麼呢?他說不好。一般來說,缺什麼,就要努力充填什麼的。
秋收是大事情。為什麼秋收又叫搶收、又叫殺莊稼呢?就是很急迫的意思。秋收季節,莊稼晚收一天,糧食的最佳成熟度就有差別,影響質量,此外更擔心天氣有變。少年想,他當然要幫父親的,不僅在體力上,也要在精神上幫助分享父親一年當中收成的喜悅。以往,都是他和父親一起勞作的。妹妹在他愣神的工夫,彎下腰去搬那些碎磚頭,又直起身扯那條蛇皮袋子,把裏面的垃圾蹾實,準備幫哥哥抬下樓。少年及時制止了她。妹妹不再堅持,她不知怎麼突然眼圈有點紅。少年說:「你走吧。」走到門口,少年又說:「你放心,明天我把錢送到學校。」妹妹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她說:「哥,我不是為這來的。」
不過,這一切稍微有點來不及了。
「不,怎麼能?」少年失口說道:「我都把牆砸完了啊,你看,我剛剛連垃圾也都清運好了。那麼重的三堵牆,一共七層樓,我全給背到樓下了!」
後來沙子不讓挖了,鄉里說怕水土流失,那麼他就跟人家學習養林蛙,卻總是丟。林蛙這東西,全在自然的山谷河澗里生長,誰也不能天天沒黑沒白地守著它們,結果每每讓人半夜乘虛打劫。丟了幾次之後,把希望也弄丟了,不幹了,去偷偷在煤礦里干。人家好歹照顧他小,不用下井,在地面勤雜,結果去年煤礦被上級清查,屬非法煤礦,被封掉了,井口全埋了。自然,他又無事可干。
他已經丟了一輛自行車了,一個月前。雖說那隻不過是花五十塊錢買到的二手車,他內心卻無比心疼,乃至產生一個想法,這座城市最壞的壞蛋,莫過於偷車賊了。他新買的這輛自行車,仍舊是二手車,花了三十元。他靠它代步,每天往返城裡和郊外他暫住的簡易工棚,更靠它馱運那些砸牆工具,讓它們嘗試熟悉各種有待被摧毀的牆體。如今,他感覺心慌,並且伴著一種焦灼。
「當然不是。」包工頭黑瘦的臉,只叼著煙捲的牙齒是白的,「連這規矩都不懂?我們只管裝修,砸牆是另外的人的事。」
就在剛剛下到一樓門口的時候,他覺得身後衣擺被誰扯了一下,應該是那些砸牆工當中的某個。回頭看,是一個少年,大約十七八歲,很瘦弱。他不認得這個少年,自然,也不知道他扯了他一下是什麼意思。「我砸。」少年小聲說。少年覺得這個房主似乎面熟,但是記不得在哪裡見過他。「你?」他問,打量了九-九-藏-書少年一眼,似乎不相信少年的手藝與體能。「我砸。」少年又小聲重複一遍,比第一次說出的這句話多出一點口吃,但是一下子說到他心裏去了。「我只要四百五十元。」
後來他聽人說,砸牆是一門新生活計。城裡人住房條件好,要求也高,無論多好的新房格局,只要不投他們脾氣,一律砸掉重砌。其實那磚和水泥、白灰,是另一種糧食啊,卻一堆堆地糟蹋掉,他真心疼!漸漸地,他見識到城裡人浪費的東西太多了,這點磚頭、水泥和白了灰算什麼,說到底,不就是泥土嗎?凡是和泥土有關的東西,原來都不值錢。明白了這個道理,他也就學會麻木了。是啊,你光心疼有什麼用啊,難道能把它們全部搬移到自家的農村院子里去?
「被城管人員拉走了,說是亂放車輛,總共十幾台呢,裝了半卡車。」那個老闆臨關門又說了一句:「天晚了,你明天去城管大隊取吧。」
房東在查看廚房地下管線的時候,少年走了過去。夕陽最後一抹光線恰好收隱了,少年覺得所有的薄暮,都沉浸在他身後的鎚子上。
他來到街上轉了轉。真是不轉不知道,一轉嚇一跳,他轉了不過兩條街,就看見許多下崗工人和農民,蹲在路邊,面前豎著小牌牌,上面寫明各樣技能和工種,待人僱用:什麼瓦工、電工、油漆工、保姆……當然也有砸牆工。以前他上下班,心思不往這邊想,竟對這些人熟視無睹。現在看來,這些人不知存在多少年了。他上去搭訕一個砸牆工,立刻有五六個砸牆工圍了上來,問他砸什麼樣的牆。
少年一宿沒睡好。他第二天早早趕到城管大隊。一個穿制服的人領他來到後院,那裡堆放著亂七八糟的自行車,還有被沒收的廣告燈箱、鋼筋,包括木頭、圓桌、陽傘等。少年沒心思留意這些了,他一眼看見了自己的自行車。湊近,扶好,才發現自行車的鏈盒被碰出好大一個癟。他顧不得心疼,捅開車鎖,剛要走,那個穿制服的人攔住他。
「我去拿工具。」少年說。
于曉威,男,1970年生,已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作品多次被轉載,並被選入國家九年義務教育初中語文課本。曾獲團中央首屆全國「鯤鵬文學獎」小說一等獎,第一、二、三、四屆遼寧文學獎,《鴨綠江》小說獎,遼寧省優秀青年作家獎,中短篇小說集《L形轉彎》入選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5年卷。現在上海首屆全國作家研究生班學習。供職于《滿族文學》雜誌社,遼寧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喂!」他喊。
他在心裏叫了起來。這個價錢,是他每月工資收入的一半。他搖了搖頭,問:「便宜一些吧。」砸牆的人不屑地搖搖頭說:「一分錢不能少。你知道這要出多少力?要不你去找別人試試吧。」
「對,你說得對,你幹得確實很好。不過你耽誤了我的工期了。」
「你耽誤我許多事情,因為你沒有按要求兩天內完工。哪,我只能給你三百塊錢。」
上午和其他砸牆工一起來到這裏時,他就奢望能把活接下來。但是他年紀小,不敢和別人爭,雖然他也聰明伶俐,也有體力。最後,大家都走了,他擔心房東嫌他沒經驗,不僱用他,就咬牙喊出了一個讓他自己也感到吃驚的價錢,「四百五十元」。少年太需要這些錢了。他的眼前又浮現出父親近乎蒼老的面龐。他知道,這是因為父親的眼前一定浮現出妹妹的面龐。妹妹前天託人告訴父親,她要交這個月的伙食費了,還有習題試卷費和體檢費,總共剛好四百五十元。家裡已經借不到任何錢了,無奈,父親又到村裡把電話打到學校,要妹妹找到哥哥,轉達他的話,讓當哥哥的一定想想辦法。
作者簡介
龐然大物扭屁股走了,少年默默收拾工具。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傷害。他不知道城裡人為什麼都這麼凶,是因為他們吃葷多而吃素少https://read.99csw.com嗎?就像狼和羊、豹和牛的區別?
房東聽了好半天才弄明白少年的意思。房東在電話里問:「你是想要五百塊錢吧?但問題是,當初如果同樣五百塊錢,我又何必雇你?」
他想,也許,缺的是應該得到的一百五十元錢。
他幾次想停下腳步,畢竟不是年輕人了,晨起跑步鍛煉還應適可而止,但是那條潔白馴服的路面不斷吸引他繼續跑下去。是啊,城市裡可供跑步的道路越來越少了,像他念中學時,每天上學路上,會看到許多老年長跑隊穿梭在馬路上,如今各種汽車越來越喧囂擁擠,尾氣的排放危害遠大於鍛煉得來的益處,況且交通意外指數也不斷增加,那些一茬茬喜愛晨跑的老年人,只好擠在廣場或公園裡的固定處,由下身運動改為上身運動,打打拳或敲敲背了。
那一刻,少年恰好回頭看了他一眼。少年只恍惚看到他一張短暫照面的臉。他轉身繼續跑動的時候,只聽到身後傳來清亮亮的拂水聲,一下一下的。
已經夜裡十一點半了,少年還在砸。他不知道街上的音樂早已停了,起碼三個小時以前,他不覺得。他面前的那堵厚牆只剩下一半,他知道只要把它砸完,牆那邊的曙光就會升起來。就在他專註和忘我地渴望曙光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的閃電:
他心裏暗覺此行頗有收穫,不過他還是想把價錢壓到四百五十元,那是他給自己定下的一個可以承受的限度。爭講了七八分鐘,誰也無法說服誰,有一個砸牆工最先低著頭出去了,接著又出去一個,剩下的幾個人互相瞅了瞅,乾脆都出去了。他愣了一下,也只好跟著往下走,倒不是出於禮貌送客,而是他還得繼續上街找砸牆工。
更喪氣的,他不能如期搬進樓房,一家人還要擁擠在租住的潮濕房屋內——啊,先不說他還要為此多付房租!
少年突然感覺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麼。他很委屈,但是無話可說。少年走到樓下,再次給房東打了一個電話。少年說,能不能加一點錢啊,哪怕加五十元,這堵牆與其他牆不一樣,太不一樣了,它太厚了。
也就是說,耽誤了幾個月,其實是耽誤了一年。幾個月後輪到他,已經是冬天了。北方冬天不能裝修,那他只能來年從頭再干。
並且,因為這棟樓的供暖設施不能分閥控制,他即使不住進樓房,也要支付長達一個冬天的取暖費。
其實包工頭也是個農民,但是他習慣了這麼說。
晚上七點,少年收工來到街上,這才發現他的自行車沒了。
妹妹走後,少年到電話亭給房東打了一個電話。跟他說明意外出現的情況,想請一天假回去,看看能否在工期上順延一天。房東問少年牆砸得怎麼樣了,少年說砸掉兩堵了。房東又問剩下的一堵今天能否砸完?少年說我今天想回去幫家裡秋收。房東說那不行,當初定好了兩天內必須砸完,已經過去一天了,你今天砸不完的話,那就不是耽誤我的工期,而是耽誤裝修隊的工期,那是絕對不行的。
他和包工頭站在自己新買的房子里,他們已經核計好久了。這個包工頭,是他找的第四個包工頭了。他也感覺自己必須得抓緊時間。北方的秋天正是裝修忙季,裝修工人奇缺,便是眼下聯繫的這個包工頭,手上還有好幾個業主的活要做。他們兩人站在空蕩蕩的房子里,謀好了裝修方案,算好了材料費,定好了工期,就在他送包工頭下樓的時候,包工頭又踅回身子,叮囑了一句:「記住,這三堵牆一定在兩天內全部砸掉,否則誤了時間,我只能先去干別人家的活了,把你排在後邊。」
「什麼?」
幾點了?少年一時發矇。如果面前這位龐然大物不是主動亮開了手錶,少年甚至好笑她問人時間怎麼還用如此大的口氣。但是馬上,他明白了。
「這都快半夜了,你還讓不讓人家睡覺?咹?」
他來自家樓房驗收的時候,夕陽的餘暉正殘照著屋的一角。
少年開始砸牆的時候,才知https://read.99csw.com道這牆真的不好砸。他用自行車馱來的工具倒是不少,尖口鎬、平口鎬、鏨子、鐵鎚,還有清運垃圾用的鐵鍬、笤帚、蛇皮袋。是的,他不光要把牆砸倒,還要把產生的龐雜垃圾運送下去。所謂運送下去,就是一趟趟用袋子背下去,因為這棟樓沒有電梯。
其實最先闖入他眼帘的是路邊一輛笨重而破舊的自行車。它停放在那裡,身上負重的程度讓人誤以為它是一台三輪車。它的貨架子上載著顏色昏暗的行李,天已經熱了,可那竟是棉被,打著補丁。車的一側橫拴著比郵遞員裝郵件的還要大的帆布口袋,東倒西歪,不知裏面裝著什麼破爛物品。自行車的前把子上,一邊吊著一隻塗著紅漆的舊茶缸,另一邊綁著一條毛巾。毛巾潔凈得刺眼,反倒昭示出它的主人身處的是何等凌亂而扭曲的生活。再一扭頭,他看見了那個少年,正背對著他,蹲在路旁,用溝渠里的水一把把洗臉。
「交罰款,二十塊!」
少年不再堅持。他從房東的口氣里聽出一種岩石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在這座城市裡缺少發言權。他唯一的發言權就是說一聲「好」或是「明白」。他撂下了電話。
這是秋天。看著遠處的房屋,他停下腳步。他再一次想起當年下鄉插隊的情形。無數的城裡年輕人,怎麼會突然潮水般湧向農村呢?與當地農民在一起,那完全是兩種不同形態的人。他什麼都不會做。他還記得第一次參与農活,也是秋天,與當地的農民一起割地收玉米。他們的目標是腳前寬闊無邊的玉米地,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坡下,每人割六壟。大隊書記一聲令下,當地農民爭先恐後,等他脫去衣衫卷好褲腿提著鐮刀下地時,人家已經放倒了幾十棵玉米了。他割呀割的,汗水很快出來了,亂七八糟和粗糙柔軟的玉米葉子,很快將他的胳膊、肩膀、脖頸劃出一條條印子,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他這才知道自己太嫩了。十八九歲的年紀,他會懂什麼!難怪人家大熱天也都長衣長褲的,開始他還笑話人家呢。他不記得其間休息了多少次,反正從早晨割到中午,從中午割到傍晚,人家早已收工了,只有他和另一位個子矮小的大連知青還在割。大隊書記說了,明天有暴雨,時間太緊了,一天的工夫必須割完。好,夜了,星星出來了,他太乏了,就躺在割倒的玉米秸堆子上,不知不覺睡著了。那位大連知青在行動上似乎比他還要笨拙和沮喪,直到他醒來了,那位同伴才割到與他相同的位置。他們一直割到凌晨五點,天快像碗里的白水一樣亮了,這才發現,這片廣袤的玉米地因地勢差別,南邊地頭距離山坡很近,而北邊地頭距離山坡奇遠,自然,南邊的田壟也短,勞動量也少,難怪當地農民都爭先恐後奔向南邊,誰有他們熟悉地形呢?
他緊張地搜尋。他的自行車就放在街邊人行道的一棵樹下的,沒想到人來人往之下還會被偷走。
少年全身心地砸了半小時才突然弄明白,這堵牆為什麼比前兩堵更難砸,它不僅更長,而且更厚。它是很厚的一堵牆。一般的牆,都是單磚砌就,十二公分,而這一堵是雙磚,二十四公分。它需要耗費的體力可想而知。
今年三月份他來到城裡,從蔬菜市場倒菜零賣。兩個月下來,倒賠三百元。他不懂得蔬菜這東西,一天賣不出去,隔夜就要掉秤的。所謂掉秤,一是指失去水分,重量減輕,二是指新鮮不再,顧客不買。再加上他又不會耍弄秤杆子,完全實斤實兩,哪有不賠錢的道理?
這個時候,他隱約覺得,這座城市讓他失去某種東西的,不光是偷車賊。
不過也還是有好人,少年想。那真是太少了。他到城裡這麼久的時間只遇到一個,那天清晨他在渠邊洗臉,有一個晨練的男人悄悄塞到他車上十元錢。
少年掄圓了鐵鎚,用力地砸牆。已經一口氣砸到中午了,他把早晨買來的四個饅頭全部吃光——都沒來得及消化,接著又砸,卻也只砸掉一堵牆的五分之一。這牆太難砸九_九_藏_書,難怪那些有經驗的砸牆工價錢低了根本不幹。他們知道這棟樓的質量好,水泥灰號高,非常堅固結實——當然也就非常難砸了。少年哪裡知道?他幹了才不過兩個多月,對這座城市還不熟悉呀。
也就是說,耽誤了這一天,其實是耽誤了幾個月。
那時候,他的牆已經砸倒了兩堵,正在往樓下清運垃圾。屋裡磚礫遍地,塵土飛揚,他置身其中,像是孤獨地處在一片工地中。他累極了,頭髮和脖頸上落滿了厚厚的磚屑和灰塵。他想休息,然而雙手只要不掄鐵鎚,往下背垃圾就是另一種休息了。他想攔住妹妹,害怕她進屋弄髒了衣服。
都是他,眼前的這個少年,是多麼狡猾而令人討厭啊。他一眼就看透了這樣的人。這個少年先是以降低工錢排擠別的同行,然後又要腳踩兩隻船,同時去應攬別的人家的活計,卻巧言說什麼想請假一天回去秋收,未獲允許后又想胡攪蠻纏,半路提高工錢。仍未得逞后乾脆消極怠工,使兩天工期延遲成三天。啊,他簡直太耍弄人了!
他覺得他已經在失去。但尚未付出。是的,失去並不意味著付出。他決定要壓低工錢,以此懲罰少年。
少年感覺自己運氣挺好,只是這牆真的太難砸。少年不知道(也許不願承認),他其實還是欠缺一點經驗的。比如砸牆,要先從牆角砸,自下而上,然後地球引力會幫上他一些忙。當然,這隻是技巧之一。當然,最主要的還是靠力氣。
少年開始砸第三堵牆,那其實是最長的一堵牆,客廳與廚房間的那堵。少年發了瘋地砸牆,他像是一個躲雨的人,不斷地要向牆體撲進,然而後者不允許他靠前。少年能夠想象出他父親正弓身在地里揮舞鐮刀的情形,他父親面色黧黑,腿筋虯結,揮汗如雨。少年一錘錘地夯打在牆上,他想,這就是幫父親割地了,都是一下一下的,都是要弄倒什麼,都是來自泥土,也都是糧食。更重要的,都在流汗。
少年徑直向大街上走去。
「啊?」他問,「這牆不是你們砸?」
包工頭從兜里掏出個小本本,低頭翻了一翻,「這樣吧,我給你介紹一個,這是他的電話號碼。」
沒想到這條路會這麼寂靜,靜得像不被風吹動的霧一樣。路兩邊的緩坡上長著密實的野草,下面是明亮的溝渠,再遠處,是無盡的莊稼和幾排稀疏的樹林,空氣新鮮得簡直如頭上傳來的鳥叫一樣清晰可辨,真是太好了。

他記起這個陌生的面龐,他在哪裡見過。
他想把價錢講到四百五十元,砸牆的人死活不同意。末了,他只好放他走,又給包工頭打電話。包工頭說:「沒關係。裝修的工人不好找,砸牆的民工到處都是,你到街上去轉轉看。」
少年繼續砸牆。有一刻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砸什麼。他的腰是酸軟酸軟的,而腿是鐵沉鐵沉的,肩胛骨像是被井繩穿住,兩隻手掌早已磨出血泡。他想,自己為什麼要到城裡來呢?他又想,那麼多的農民為什麼要到城裡來呢?這不是屬於他們的地方啊。他記得小時候隱約聽父親說過,三十年前,有無數的城裡青年,紛紛擁到農村去,佔有了大片土地,連他們家裡都接納過。這些叫做知識青年的人,既願意來,又不願意來,他們是盲目和被迫的。多麼奇怪啊,真是應了一句老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無數的鄉下青年,又紛紛擠向城市,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躑躅過他們的身影。這些叫做打工者的年輕人,也是既願意來,又不願意來,他們也是盲目和被迫的。這前後兩種事物有什麼相同的命運嗎?
少年兜里二十塊錢還是有的,但他猶豫交還是不交。再買一輛二手自行車,也才不過三十塊錢么。少年最終還是交了,因為他覺得值。他眼下太需要它了,不能再耽誤時間了,他要騎上它趕快去砸牆。
少年的臉紅了一下。他自己感覺的。原來這樓里已經有人住進來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幹下去了,他要趁著夜色離開。他對他未完成的事業依依不捨。
少年很怕他把錢https://read•99csw•com收回去,真的害怕。少年只好兩手接過錢,那錢竟比磚頭還要尖利,硌痛了他的手掌。他吸了一下鼻子。
妹妹還是進來了。妹妹不知道他在這裏幹活,她是在街上那些工友那裡打聽到的。她跟少年說,這兩天家裡秋收,父親瞞著他,正一個人在地里折騰呢。她怕父親身體吃不消,想讓哥哥回家幫一幫。
包工頭走後,不到十分鐘,砸牆的人來了。按包工頭的設計,他要砸掉客廳和主卧室間的一面牆,使客廳變得闊大明亮;要砸掉客廳與廚房間隔的牆,把那裡裝成一個電視背景牆;要砸掉儲物間與副卧室的牆,變成日本式拉門。砸牆的人弄清了他的意圖,開價八百元。
大家簇擁著來到他的家,在七樓。進了門。簡單聽他一指點,一個五十多歲的砸牆工說:「怎麼少也得五百元。」
中午剛過,少年的妹妹來了。少年不知道妹妹怎麼會找到這裏。妹妹善良,含蓄,目光專註而聰穎,讓人一打眼就看出是個學習好的高中生。少年有一些惶恐,他的工錢還沒有掙到手呢,妹妹卻找來了。
遠處有更多的炊煙升起。他看了一眼手錶,差五分鐘六點了。今天是周一,回去后要早點兒上班。他慢慢轉過身子,向來路跑去。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他,一個舉止敏捷而膽怯的少年。
「你們去看一看吧,不過話說回來,價錢談不好,我可不付腿腳費。」
他已經跑過少年兩步了,可是忍不住回頭。少年應該是一個乞討的人,落魄的樣子讓他感覺自己早晨的鍛煉顯得多麼奢侈。他下意識掏了一下運動服的褲兜,還好,竟然有觸碰紙幣的手感,掏出來一看,是十元錢。他想起來了,自己跑步鍛煉的運動服里是從來不揣錢的,這是早起時妻子塞給他,讓他順路買豆漿和油條的。他怕打擾了少年,悄悄回去,把捏著的錢放到自行車上,掖在捆行李的細繩下面。
「罰款,二十塊!交了再取車子。」
「這農民到城裡來就是不懂規矩,你知道深更半夜製造噪音影響人家睡覺是什麼嗎?是違法的!這叫侵犯別人的相鄰權和休息權!你再不走,我馬上打一一〇!」
少年想了想,同樣說:「你放心。」
自行車。少年想說。他立刻覺得那不是一個合理的借口。其實,尋找和領取那輛自行車耽誤了他很多的時間。少年說:「其中有一堵牆實在太厚了啊,就是你現在站的那個地方,我想那應該是一堵承重牆。它讓我多花了差不多一天的時間。可是我說了,叔,我不要加工錢了。」
他非常地不滿意,乃至有一些憤怒。三堵牆已然砸完了,但工期正好拖遲了一天。他看到少年正在清運最後一袋垃圾,他的舉動顯得那麼滯重和懶散。早晨他接到包工頭的電話,得知他家的牆沒有如期砸完,包工頭果斷地掛了電話。也就是說,包工頭手裡預約承攬的裝修活太多,他只能排到後面去了。
「是啊。」少年衝口答道,其實含著急不可待的問意。
就在少年向房東舉起鎚子的時候,房東把臉轉了過來。那一剎那,少年終於記起一件事。
在一個小他差不多三十歲的少年面前,他不好意思立刻表露他的暗喜。他看看已經走遠了的那些砸牆工的背影,沖少年點了點頭。
少年從農村來到城裡,已快半年了。這中間吃了多少苦,他記不清。反正,他知道,他家裡有一位病爺爺,還有一年下來以種地為生卻得不到幾個錢的父母,再就是他和妹妹。最要命的數他妹妹了,在這座城裡的高中讀書,每學期要花的錢的數目簡直比地里的蟲子還多。他初二的時候就下學了,念不起,在家挖沙子。父親說妹妹學習好,供妹妹。他聽父親的。其實父親不說,他也想下學了,他那麼喜歡自己的妹妹。
「益民街拐角。益民街你知道吧?」
「在哪裡呢?」
街邊一爿商店裡的老闆,注意少年好久了,見他找來找去,喊住他:「喂,你是找你的車子吧?」
「你看看這都幾點了!咹?這都幾點了?」中年婦女好像穿著兩套睡衣,她一捋腕子,露出一隻夜光手錶晃給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