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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記得你是誰

不記得你是誰

作者:范小青
老金這大半輩子的日子過下來,還從沒有人說他幽默,他身上什麼都不缺少,缺的就是幽默。生意人聽了老金的幽默,也和老金套近乎說,金老師你蠻會忽悠女孩子的啊,現在女孩子最欣賞的就是男人的幽默,老不老,有錢沒錢,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你幽默不幽默,會不會掄圓了忽悠,這年頭忽悠就等於幽默。
老金慌慌張張逃回自己屋裡,告訴金師母,生意人又換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很瘦很高。金師母狐疑地朝他看了又看,最後說,你是不是也想換老婆包|二|奶玩女人?人家做生意,你做學問,兩路人,井水不犯河水,跟你有什麼關係?老金說,你出去看看,你看了就知道。這一個比那兩個瘦多了。金師母說,不看我也知道,瘦是因為她減肥了,現在女人都喜歡瘦,她吃了減肥藥,一個星期沒好好吃飯,怎麼會不瘦?老金愣了半天,忽然又說,不對,如果是減肥,那也只會減瘦了,個子怎麼會長高?金師母說,你穿上高跟鞋試試,會不會高起來。老金的疑團果然被金師母扔了回來。
老人請人寫一張小紙條,貼在自家的門口,或者貼在老街的電線杆上,貼在從老街走向新馬路的拐角上。這張小紙條一貼,立刻引來很多要租房子的人。
金師母起先一直待在一邊揀菜,沒作聲,這會兒忍不住挖苦老金說,他這個人是不幽默的,他的眼睛倒蠻幽默的,會挑撥離間呢。生意人又笑了,說,沒事的,這種女人算什麼,一堆肉,高興了玩玩而已,不來就不來,有錢還愁沒女人?老金很過意不去,說,是我多嘴,對不起,破壞了你的家庭。生意人說,家庭?同居家庭?金老師,你真幽默!
我連有沒有兩個吳侍郎都不在乎,我為什麼要在乎有一顆痣還是沒一顆痣呢?老金想轉身走開,離開這個女人,離開這顆痣,可是他邁不動腳步,他的腿腳沉重無比,就像被釘住了。他懷疑自己無意中走了一個怪圈,一旦發現與己無關,趕緊要想走出來,可是他已經走不出來了,因為他無法對一顆或有或無的痣熟視無睹。
老金重新回到史書里,他又看了一遍剛才那段記載,心情平穩多了,懷疑也漸漸地退去,有什麼好奇怪的,史書上也有許多以訛傳訛的東西,不足為證。到底有沒有兩個吳侍郎,能不能證實有一個或者有兩個吳侍郎都不會影響老金要寫的這個吳氏故居,反倒給那有許多沉悶古板的老宅,帶來一些生動的因子。這些因子像蝴蝶一樣在老金的眼前飛舞起來。
但事實證明老金的想法有些偏差,無論怎麼說,你家院子里多了一個人,而且是一個不知根底的陌生人,你怎麼也做不到進進出出一個門卻完全無動於衷。
晚飯的時候金師母跟老金說,我在街上看到那個女人勾著一個男人的手臂。老金沒有問是哪個男人,但他知道肯定不是生意人。本來老金被嚇得不輕,已經下決心不再過問生意人和他女人的事情了,可經不起金師母這麼一說,他的懷疑又爬了出來。老金有點激動,你還不信,不是她,真的不是她。金師母奇怪地看看老金,你說什麼呢,不是誰呀?老金說,不是先前的那個,先前的那個喜歡洗衣服,現在這個不喜歡洗。金師母說,喜歡洗衣服?你什麼意思,哪有人喜歡洗衣服的。老金說,你不就挺喜歡洗衣服的嗎,你不是洗了大半輩子嗎?金師母說,呸,我不洗誰洗,你洗?
老金覺得自己想通了,就把這些心事放下來了。他又能夠自由地在自家的院子里進出,自由地朝生意人的房間看來看去,也可以安心地坐到寫字檯前,安心地寫《名人老宅》。為了寫好《名人老宅》,他參考了一些史書,這天晚上他在史書上看到一段記載,這是發生在名人吳敬庭老宅里的故事。一座數百年老宅,裏面有一條狹長的備弄,望進去就像一個無底洞。一天晚上吳老爺喝了點兒黃酒,有興緻出去走走,但他沒走正門,偏去走這條下人走的備弄。備弄又長又黑,兩邊的門縫裡透出一絲絲燭光,耀在青磚地上,遊動著像一條條細小的銀蛇,吳老爺覺得特別神奇,他駐足細看起來,就聽到有人在跟他說話,吳老爺抬頭一看,就看見吳老爺站在他的面前,朝他躬身一笑,說,吳老爺,喝的紹興花雕。吳老爺也朝那個吳老爺躬身一笑,說,吳老爺,喝的紹興花雕。這時候正有兩個下人穿過備弄,他們看看這個吳老爺,再看看那個吳老爺,片刻之後拔腿就跑,屁滾尿流地喊道:兩個吳老爺,兩個吳老爺。
警察走後,老金就悶著了,一言不發,金師母倒是想挖苦他幾句,但看他這樣子,也懶得去說他。一直到新聞節目開始,老金仍然不動彈。金師母忍不住推了他一下,提醒說,別像個白痴似的坐著了,看新聞去吧。老金打開電視,就看到一條新聞,一家房東將房租給了一個殺人犯,警察來的時候,房東還不知道,還理直氣壯不給進呢,結果警察把他一扒拉,衝進了出租屋,可是人已經跳窗逃走了,床底下有一把土製手槍和一把亮閃閃的匕首,警察抓起匕首九_九_藏_書,匕首正衝著電視的鏡頭,老金眼前一晃,就覺得匕首沖他來了,一下子刺中了他的心臟,老金痛得「啊呀」一聲大叫,手捂著心臟大喊道:我得心臟病了,我得心臟病了,就倒了下去。
老金睡了一個踏實沉穩的覺,他還做了十分美好的夢。他覺得這是兩個吳侍郎給他帶來的美夢,他既然可以不計較有一個還是有兩個吳侍郎,那麼還有什麼事情可計較呢。早晨老金神清氣爽地打開房門,就看到生意人的老婆又在院子里晒衣服了,太陽還沒升起來,她已經把院子佔滿了。老金說,你又洗衣服了?她一回頭,沖老金一笑,把老金嚇得三魂走掉了兩魄,他趕緊用手撐住腦袋,他怕最後一個魂魄也逃走了。生意人的老婆見老金扶住了頭,趕緊說,金老師,你怎麼了?你生病了?你頭昏嗎?老金話到嘴邊,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很快就有人找上門來了。這是一個外地來的生意人,個子矮小,一身的猥瑣,眼睛骨溜溜的。老金一看就不信任他,心底里就不想把房子租給他,就故意給他出了幾個難題,不料他都接受了,比如一般租房只需預付三個月房租,老金非要他預付一年,他也答應了。老金沒招了,只好把房子租給他。
老金出院回家后,身體各方面一切正常,他將寫了一半的《名人老宅》繼續寫下去。寫到吳氏老宅,老金多加了一段話:「吳宅的備弄里經常鬧鬼,開始家人都為之驚恐,夜間常聽見備弄里有下人吱哇鬼叫。後來時間長了,大家習以為常,碰見了似曾相識或似是而非的東西,不再亂叫,也不以為怪,有時候還會上前招呼一聲。」這段話跟介紹名人老宅沒有多大關係,終審的時候很可能會被拿掉,但老金還是寫上了。奇怪的是,半年後《名人老宅》出版了,老金髮現這段內容並沒有被刪除。
第二天早上老金醒來,他聽到金師母在說,醒啦?睜眼一看,卻是另一個老婦女站在他床前,又擔心又緊張地朝他看著。他奇怪地問:你是誰?這個老婦女說,人家都急死了,你還開玩笑。老金說,我聽得出你的聲音,但是我不認得你——老金腦子裡忽然閃過一道光,他說,你,你竟然去整容換臉?你想幹什麼?金師母哭了起來,說,你放什麼屁,我這把年紀了,我還整容,你把我當什麼人了。老金也知道自己錯了,他也不相信金師母會去換臉,那就是有人整出了金師母的聲音來騙他。老金氣得不輕,他是知識分子,從來不罵人,也不會罵人,但這會兒奇怪了,從來沒有出過口的罵人話一下子噴涌而出,而且又毒又狠又粗俗,他大罵金師母是騙子。
老金看得十分狐疑,怎麼可能有兩個吳侍郎,必定有一個是假冒的,但是他假冒吳侍郎幹什麼呢,這時候的吳侍郎,早已經解甲歸田,沒了權勢,那麼,唯一的可能就為了吳侍郎的家產。
在這個夏天的一場暴雨中,老屋倒塌了,還好,老金夫婦和他們的房客都被擋在橫樑下面,沒有受傷,只是受到了一番驚嚇。
誰也沒有聽說過面孔失認症這種病,海歸醫生介紹說,得了這種病的人,一開始是不記得熟人,漸漸的,親朋好友也不記得了,再漸漸的,自己家裡人也不記得了,當然就更不能看電視看電影,因為他記不住裡邊的人物,每一個出過場的人物他都會當成是第一次出場,就把劇情全部搞亂了。醫生拿出一面鏡子,讓老金照一照,問他鏡子里是誰?老金看了看鏡子,生氣地說,你們把我當什麼啦?我是神經病嗎?我是白痴嗎?我連自己都不認得了嗎?海歸醫生對金師母說,目前他自己還是認得自己的,只是記不住別人的面孔,這種病剛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的。金師母急壞了,這才剛開始?那以後會怎麼樣?難道他會忽悠到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的地步?海歸醫生說,也有這樣的病例,發展到最後連自己都不認得了。比如在美國就有一個婦女,她的病很嚴重,在公共衛生間,她和其他女人一起照鏡子,看到鏡子里有許多女人,卻不知道哪個是自己,她得做個鬼臉,才能確定哪一個是自己。但是一般的人不會很快發展到非得把自己搞得妖魔化才會認識自己的程度。金師母心下不快,什麼海歸?撐死了也就一個會忽悠的海帶!除了耍嘴皮,沒什麼真能耐。
生意人的老婆還在一連聲地關心著老金:金老師,你頭昏了吧?金老師,你是不是覺得天地房子都在轉?你噁心嗎?想不想吐?你眼睛里是不是有許多金星在亂冒?你有頸椎病還是暈眩症?老金眨了眨眼,他眼睛里沒有金星,倒是有許多紫紅色的痣,這些痣生動而誇張地飛舞著,把老金的頭腦舞得發暈,暈成了一團亂麻。
可沒過兩天,女人又胖起來了。金師母說,減肥是需要長期堅持的,如果嘴饞了,忍不住吃了東西,又會反彈,你沒看電視嗎?老金說,我看到電視里天天在說,不反彈不反彈。金師母說,不該相信的瞎忽悠,你偏信,該信的東西,你就疑神疑鬼,你的眼睛到底怎麼了?

老金read•99csw.com鬱悶了幾天,他正在寫《名人老宅》,思路受到點干擾,但後來想想也就算了,反正他已經預收了一年的房租,換不換房客與他關係不大。這第二個生意人又沒住多久,又換來了第三個生意人。他們是老鄉,從同一個地方來,所以會互相轉讓住處。他們的口音都差不多,如果不仔細看他們的長相,還真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換人了。
但是海歸醫生告訴金師母,這和一個人的記性好壞沒有關係,他不是忘記別的事情,他就是認錯人的臉,這不是一般的健忘症。金師母又急了,說,可是,可是我們的房客,確實是很混亂的,不能怪老金,老金沒認錯,房客確實是換了好幾茬兒,也確實有好多女人為了錢跟生意人鬼混,像花蝴蝶一樣在我們院子里飛來飛去。生意人錢燒的,好的就是這一口。醫生說,這跟房客男女關係混亂不混亂也沒有關係,這就是一種病,你們要相信科學。
女人果然有一段時間沒再來,生意人屋子裡又亂七八糟了,金師母空下來的時候,進去幫他打掃打掃。本來老金以為自己識破了生意人的假局,還有些得意,但現在老金又覺得有點兒愧對生意人了,他想躲著點生意人,可生意人卻追著老金說,金老師,你說我有好多老婆,結果弄得我一個老婆也沒有了。老金辯解說,我沒有說她們都是你的老婆,我只是看到她們長得不一樣,一個臉上有痣,一個臉上沒痣,一個喜歡洗衣服,一個不喜歡洗衣服。生意人說,兩個怎麼可以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不允許討兩房,那是犯法的。老金說,你如果不跟她們領證,反而不犯法,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各有所圖,只是小心別穿了幫,留神後宮打起來就麻煩了!生意人大笑起來,說,金老師,他們說你幽默,我以前沒有看出來,現在才發現,你還真的很幽默。
生意人有生意人的特點,就是忙而無規律,有時候連續幾天待在屋裡不出來,有一陣又天天深更半夜才回來。老金家是院落式的住房,院子里還有其他鄰居,院門常常在後半夜吱吱哇哇地響起來,擾得大家不得安寧,有幾次還以為進了小偷呢。老金往院門的鉸鏈里加了點油,讓它潤滑一點,門的聲音倒是小多了,可老金卻落了個晚上睡不踏實的毛病,夜裡躺在床上老是側耳傾聽生意人回來了沒有。有幾次金師母半夜醒來,看到老金支著身子,豎著耳朵,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幽幽的綠光,倒把金師母嚇得不輕。
她嘴唇邊那顆痣又出來了!難道她又用激光打出一顆痣來了?
接下來幾天,生意人的屋子裡,就沒有了女人的蹤影,一個女人也不來了。老金見金師母眼睛一白一白的,他知道她不想聽他說生意人的女人,他就沒說,但他心裏一直在想,你看看,你看看,被我說穿了,心虛了,就不敢來了。這些堆積起來的想法,沒有從老金嘴裏出來,但它們得找個出口,從老金的眼睛里出來了。金師母走過老金身邊的時候,感覺到老金眼睛里有一股氣往外冒,這股氣竟然把金師母鎮了一下,金師母伸手在老金眼前晃了晃,又伸出兩根手指說,你看得清這是幾嗎?老金氣得說,你以為我瞎了?全傻了?
他想把自己的判斷跟金師母說一說,但他只是張了張嘴,沒有出聲,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金師母正在看「天天講歷史」,看這個節目的時候,金師母是不會搭理任何人的。老金曾經批評過這個節目,說它把歷史媚俗化、粗俗化、簡單化、膚淺化等等,可是金師母說,她看的就是這些個「化」。
老金正在為自己的疑團找出路呢,女人卻又出現了。那天早晨老金一出房門迎面就撞上了她,她從生意人的屋裡出來,但不是那個有痣的,也不是那個沒有痣的,她比她們都瘦一點,個子也高一點。她是個自來熟,老金還不認得她,她就沖老金笑了半天。
老金被送到醫院急救,醫生查了半天,也沒查出有什麼問題,沒有心臟病,心血管腦血管都很好,只是受到一點驚嚇和刺|激,用一點鎮靜葯,睡一覺就會好的。醫生還說,像老金這把年紀的老人,能夠有這樣的身體,算是很不錯的了。
老金的疑團堆積得越來越大了,堵在他心裏,很沉重,堵得他透不出氣來,老金很想將這個疑團扔給別人。可扔給誰呢?金師母肯定不會接的,扔給兒子?扔給女兒?他們工作都很忙,別說過來管這件事情,恐怕連聽一聽的時間都不會有,他們雖然同住在一個城市,可老金差不多有半年時間沒見著他們的面了。那麼去扔給居委會?甚至,扔給派出所?
憋了一陣,老金憋不下去了,想想也覺得冤,自家的房子院子,自己竟不敢在自家院里自由活動,處處顧忌,這算個什麼事?老金打開房門,還沒踏出門檻,就被在院子里刷牙的生意人看見了,生意人說,金老師,你病好啦?老金生氣地說,什麼病,我沒病。生意人寬容地笑了一笑,說,沒病好,沒病好。老金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直朝他屋裡瞄,生意人說,金老師,你找我老婆?說得老九*九*藏*書金臉緋紅,支支吾吾說,我不找你老婆,我找她幹什麼?生意人善解人意地說,我老婆又走了,她是猢猻屁股,坐不定,在一個地方待不了幾天就要走的。老金說,那,那她走到哪裡去呢?生意人說,我才不管她,她願意到哪裡就到哪裡去。老金聽了生意人的話,心裏被觸動了一下,連人家的老公都不管老婆的事,我操的哪門子心呢。
警察當然就是到了老金家,他檢查了生意人的所有證件,了解了生意人的所有人際關係,還打電話給生意人家鄉的派出所,但怎麼查,人家也是合法生意人,至於房屋的轉租,張三換給李四住,李四又換給王五住,雖然不太規矩,但畢竟夠不上違法,至於跟女朋友來來往往,更是人家的自由了,又不花別人的錢。警察起先興師動眾,是帶著瓮中捉鱉的信心來的,現在卻在大家面前下不來台,頗覺窩囊,先是怪自己神經過敏,後來又覺得是上了老金的當,他氣惱地跟老金說,金老師,這種玩笑你也開得出來?虧你還是個有學問的知識分子呢。
老金就是這些老人中的一個。與他們不同的是,老金出租房屋的紙條不是請人代寫的,是他自己寫的。他的字寫得不賴。
為了克服這個新生的毛病,從第二天開始,老金起床后就不到院子里去了,他讓金師母把水打進來,在屋裡洗臉刷牙。因為幾十年來習慣了在院子里做事,動作幅度比較大,老金把水弄了一地。金師母的拖把追著他的腳後跟,怎麼看怎麼覺得老金的行為可疑。金師母說,你為什麼不敢到院子里去,你是不是心裏有鬼要躲著人家,你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為了地上一攤水,她的話題能夠扯到聯合國去。老金免討氣,只得收斂起大大咧咧的動作,每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有時候外面有了什麼動靜,他想看一眼,也是探頭探腦,躡手躡腳的。金師母看到他這樣,更加心生疑慮,你偷偷摸摸幹什麼?你到底跟人家怎麼了?老金想了半天,氣不過說,我為什麼要偷偷摸摸?我明明是在自己家裡啊。
不多久生意人的老婆也來了,她笑眯眯地向老金點了點頭,算是認識了。生意人的老婆是個勤快的女人,她一來就打掃衛生,那幾天院子里掛滿了他家的衣服被單,胸罩短褲也都串在一根竹竿上掛在院子的當空,大家進出院子,都要在這下面穿行。她就這樣洗了又洗還不滿意,還嘮嘮叨叨說,這個地方,像個豬圈,這個地方,比豬圈還臟。老金本來心裏就不太高興,覺得她把院子的太陽都給霸佔了,現在聽她這麼說,就更不樂意。本來他的家,他的院子,雖然舊,但很乾凈,豬圈是房客自己搞成的,不能怪這個地方。老金跟她說,男人家裡不能沒有女人,沒有女人的家肯定是髒的。她聽了,笑了笑。老金注意到她嘴唇邊有一顆痣,黑得發紅,紅得發黑,因此它看上去是紫紅的。她笑一笑,這顆紫紅的痣就動一動。
又一個奇怪的早晨來臨了,老金站在走廊上,看著生意人站在院子里刷牙,等他刷完牙,抹乾凈了嘴巴一抬頭的時候,老金大叫一聲「啊呀!」生意人被他嚇得一哆嗦,趕緊喊金師母,金師母出來一看,老金眼神定定的,動作都僵硬起來。金師母以為老金要中風了,趕緊攙著老金進屋坐下,一連聲說,你血壓不高的,你血壓不高的,怎麼會中風?你不要嚇我啊。老金已經回過神來,拿一根手指放在嘴邊朝金師母「噓」了一聲,說,小聲,隔牆有耳。他又朝金師母做了個鬼鬼祟祟的手勢說,我說的吧,我說的吧,那個生意人有問題,我跟他說了一次話,他女人就不敢來了,我再跟他說一次話,他自己都逃走了。金師母說,逃走了?誰逃走了?老金說,我們的房客,那個生意人。金師母又把手豎到老金眼前晃了晃,說,逃你個頭啊,人家明明剛才在院子里刷牙,還跟你說話,哪裡逃走了?老金說,你還問我,我還沒問你呢,明明又換了房客,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們做連襠碼子,想幹什麼?金師母「呸」了一聲,說,我要洗衣服了,沒時間跟你嚼蛆。
第二天生意人沒出門去忙,睡到十點多才起來,在院子里刷牙,他發現老金站在走廊上看他,就抬頭朝老金笑笑,滿嘴是白色的牙膏沫子。老金說,你好像胖了點,眼睛也小了。生意人眨了眨眼睛說,是嗎,一般人要是胖了,眼睛就會顯得小一點——可我沒覺得我胖呀,我還覺得我瘦了呢。老金覺得他的話有些可疑,明明是胖了,為什麼不敢承認呢,難道胖和瘦這裏邊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嗎?生意人又說,其實有時候看人的胖和瘦就是一個心理感覺。老金說,你是說,我要是覺得你瘦,你就是瘦,我要是覺得你胖,你就是胖?生意人說,有時候是這樣的。
老金是做學問的人,他退休前在地方志辦公室工作,退休以後仍然有許多事要做,他計劃要寫的書還有四五本,甚至更多。從個性上講,老金本來也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在出租房屋之前,他就告誡自己,房客和房東,只有金錢關read.99csw.com係,沒有別的牽扯,雖然進出一個門,但不是一家人。
但這一回老金留了個心眼,他發現第三個生意人和前兩個生意人有所不同,他嘴碎,住下來沒幾天,他在這個城市的一些關係,都竹筒倒豆子倒給了老金。老金家的院子也成了果園花圃,生意人的眾多關係,就像蜜蜂和蝴蝶,飛到老金的院子里來了。
老金等著生意人的老婆掛出她的衣物,可是她一直睡到中午也沒有起來,還是生意人先起來了,站在院子里刷牙。老金說,你老婆今天不洗衣服了?生意人笑笑,露著滿嘴的牙膏沫子,順著老金的口氣說,不洗了吧。他們正說著話,生意人的老婆也出來了,她也和生意人一樣,在院子里刷牙,塗了滿嘴的牙膏沫子,朝老金笑。老金也朝她笑笑,但等她洗了臉,將嘴邊的牙膏沫子都洗乾淨后,老金嚇了一大跳。
自從年輕人搬出了老街,老街的房子倒是空出來了,老人便開始謀划將它們租出去。老人也不懂什麼網上出租,也不想去找中介公司,倒不是捨不得那百分之幾的中介費。街上到處都是中介公司的門面,但老人們並不清楚他們到底是幹什麼的,總覺得裡邊鬼鬼祟祟,老人在心裏已經把它們和洗頭房和黑網吧劃到一起去了,經過的時候,總是遠遠地繞著走。
他們都有點鬱悶,就悶頭吃飯,過一會兒金師母先想通了,說,別人的事情,管我們什麼事,我們生什麼氣。老金贊同道,是呀,只要他們付房錢,管她是什麼鳥呢——老金停頓了一下,又後悔說,她頭一次來,我就應該問她叫什麼名字,我怎麼這麼傻,連人家名字都不問。金師母撇撇嘴說,名字算什麼,名字什麼也不算。老金說,名字怎麼不算,名字就是一個人。金師母說,名字是可以換的,人都有假的,假名字就更沒什麼意義。老金愣了半天,仍是心有不甘,金師母氣不打一處來,自從生意人的老婆來了以後,老金就老是跟她拌嘴,金師母憑女人特有的直覺脫口道:你昏頭了,都一把老骨頭了,還要動人家年輕女人的心思?老金大覺冤枉,跟金師母說,你懷疑錯了,他們才是該懷疑的人。金師母一氣之下,不再跟老金說話。晚上老金躺在床上也默默地檢討了自己,覺得自己太多事。
下午老金出門散步,走著走著,就到了派出所門口,他並沒有進門,只是在門口轉來轉去,看到有穿警察制服的人出來,老金就上前打招呼,也不說有什麼事,三番五次的,最後終於引起了值班警察的懷疑,把老金叫了進去。
老金沒有咀嚼出生意人的話有什麼弦外之音,但他跟金師母說,這個人不可靠,滿嘴的假話,張口就來,明明胖了,卻不肯承認胖了,他又不是女孩子,還怕人家說他胖?金師母說,我怎麼沒有看出他胖了,你的眼睛是怎麼看的?老金說,他來的時候明明是個瘦猴子,又矮又小,眼睛倒蠻大的,我還跟你說他的眼睛骨溜溜呢。金師母這才「啊」了一聲,說,你搞錯了,他不是那個人,他是另一個人。
作者簡介
金師母急了,說,不可能的,他記性很好的,他搞了一輩子地方志,什麼複雜的東西看一遍就全記住了。金師母說得不錯,他們所在的這個歷史悠久的地區,從城裡到鄉下,那許許多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撒落遍地的歷史古迹,哪個是什麼朝代的,哪個有什麼故事,哪個在哪裡,老金都記得,都知道。老金的同事們曾經說他是一台內存巨大的電腦,你想了解什麼,在老金的腦子裡搜索一下就出來了。老金不是一般人,老金是人精啊!難道棺材瓤了,倒學會了忽悠這一手下三濫的猢猻把戲?
老金是考慮再三才說出來的,他也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準備著生意人的老婆大吵大鬧,也準備著生意人來跟他算賬。不料生意人的老婆聽了老金的揭發卻笑起來,她說,金老師,你搞錯了,他沒有包|二|奶。老金告訴她,她不在的時候,有另一個女人住在這裏,她跟她不一樣,臉上沒有痣,而且,不喜歡洗衣服。可是生意人的老婆仍然不肯接受老金的話,她笑著說,如果他有二奶,我才是二奶。老金有點兒蒙,難道我搞錯了,那個不洗衣服的才是?這個女人又笑著說,不過我得告訴你,他還沒有結婚呢。老金愣了半天,才說,那就是說,他有好多女朋友,至少不是你一個。她聽了,還是笑,說,女朋友?什麼女朋友?金師母插嘴說,你還孔夫子放屁文縐縐呢,人家沒有這樣的叫法了,結婚沒結婚,只要一起睡覺了,都叫老婆。老金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已經被抵到了牆角,但他還在掙扎著,他說,至少,至少,昨天來的不是你。女人說,怎麼不是我,我在院門口還和你打招呼呢,金老師你真幽默。說著說著,她又和金師母一起笑了,她真是個喜歡笑的女人,竟然還帶動著大半輩子都不喜歡笑的金師母也笑口常開了。
第二天生意人的老婆就來了,老金看著她穿過院子走進生意人的房間,心裏不由產生出一點疑惑,為什麼他一問,她就來了呢read.99csw.com?難道她一直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守候著嗎?
起先老金犯糊塗,金師母還能給他耐心解釋,但說著說著金師母又生氣了,她又上了老金的當,老金繞著圈子就是要跟她談論生意人的女人。金師母索性戳穿他的詭計:你的注意力怎麼老是放在女人身上?胖啦瘦啦,高啦矮啦,你倒看得仔細!老金說,不是我看得仔細,她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人,她們是許多人,她們是一幫花蝴蝶,飛來飛去,繞得我頭昏。金師母氣得說,你越說越不像話,一天到晚光琢磨女人,別人不罵你,我要罵你了。
老金為的就是讓警察注意他,進了派出所,老金也沒有直說房客有問題,他拐彎抹角,一會兒說,如果出租房屋租給了一個壞人怎麼辦?一會兒又說,一般租別人房子的壞人會幹什麼壞事?過一會兒又說,怎樣才能抓住壞人的把柄而又不讓壞人察覺?開始警察也是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老金想幹什麼,後來被老金老是這麼問來問去,警察漸漸地聽出點兒意思來了,他把老金家出租房屋的事情跟老金的表現聯繫起來一想,兩條線一下子搭上了,警察站起來就走。這下正中老金的下懷,老金還跟在後面裝模作樣地說,哎,哎——我還沒說完呢,你到哪裡去?
老金趕緊回屋告訴金師母,生意人換了一個老婆。金師母說,這把年紀還瞎說八道,小心被人罵出門。老金說,怎麼不是,怎麼不是,先前來的那個,喜歡洗衣服的那個,嘴邊有顆痣,現在沒有了。金師母冷冷道,你倒看得仔細,人家臉上一顆痣你都記得那麼牢,我臉上那麼多雀斑你從來沒有看見過。老金說,痣和雀斑是不一樣的,雀斑是平面的,痣是凸出來的。金師母說,那有什麼了不起,一顆痣,用激光一點就沒了,現在整容都整翻了,還換臉呢,少了一顆痣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老金被金師母這麼一說,啞口無言了。
老金這才弄明白了,第一個生意人把房子轉租給了第二個生意人,第二個人搬進來的時候,老金不在家,他們跟金師母說了一下。金師母倒是想等老金回來告訴他一聲的,但後來有事一忙就給忘了。
老金雖然被嚇著了,但還是沒甘心,他重新運了氣,調整了思路,問她太陽這麼好,怎麼不洗衣服?女人又以為老金跟她調情,說,我不喜歡洗衣服,我喜歡穿衣服,我還最喜歡別人替我穿衣服。說著眼睛就花迷迷地看著老金,老金慌慌張張地逃走了。
老街上的這些舊房子,像倒在沙漠里的駱駝,血肉之軀已被時間這老雕吃盡,剩下了一副空骨架子,搖搖欲塌半跪在那裡。年輕人開始了他們的勝利大逃亡,逃出老街,逃到嶄新的花園小區和現代大樓里去了。剩下一些留守老人,他們傾一輩子積蓄,把兒女們送出了老街,自己也就剩下一副空骨架子了。
但啞口無言並不等於老金就接受了金師母的意見,他開始留心觀察生意人的老婆,因為臉上少了一顆痣,老金怎麼看都不像上次的那一個。老金借故跟她搭訕說,你臉上要是放一顆痣是什麼樣子呢?女人以為老金吃她的豆腐,也不惱,拉過老金的手往自己臉上放,還笑道,你來放放看呢。老金的手觸到她的臉皮,像過電似的渾身一顫,臉都白了。
范小青,女,江蘇蘇州人。1974年高中畢業到農村插隊,1977年考入江蘇師院(現為蘇州大學)中文系,畢業后留校任教,1985年調入省作協從事專業創作。1980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城市表情》、《女同志》等16部,中短篇小說集9部,散文隨筆6部,電視劇百余集。現在江蘇省作家協會任職,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生意人的老婆也和生意人一樣,生活沒有規律,愛來就來,愛走就走。老金開始很不習慣,哪天生意人的老婆走了,他就得等她回來,就像半夜裡他等著生意人回來的門聲一樣。她不回來,她不把院子佔滿了,老金心裏就沒著沒落的。好在生意人的老婆來來去去的時間都不長,讓老金等得不算過分。只是有一次,她去了一二十天也沒有回來,院子空空的,老金的心也空得難過,他終於有些不耐煩了,忍不住問生意人,你老婆呢?生意人開玩笑說,你是說我哪個老婆啊?老金也跟他開玩笑說,你有幾個老婆啊?
老金斷定這不是同一個女人,是兩個不同的女人。也就是說,生意人包了二奶。根據老金的分析和判斷,洗衣服的這個是生意人的正式的妻子,那個沒有痣的是二奶。他覺得生意人這樣做不地道,把租房搞成了後宮!他最終還是忍不住把這件事情揭發出來了。
大家以為老金髮了神經,但檢查結果卻一切正常,他沒有得精神方面的疾病,又給他做了腦CT,也沒有老年痴呆症的癥狀,老金除了不認得人,其他什麼事情都知道,而且反應還特別靈敏,別人眨個眼睛他都知道是在擠對他。醫生面面相覷,大覺奇異,都說,搞不清楚,疑難雜症。後來有一個年輕的海歸醫生說,有一種病叫面孔失認症,記不住人,不知道金先生得的是不是這種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