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癩狗

癩狗

作者:燕壘生
是她。
吳媽搶出來,道:「癩狗,你真是死狗不上道,什麼事也干不象樣,快給小姐讓道。」她走過我身邊時,我聞到了她身上有種溫暖的香味。這種感覺彷彿冬天里一件厚厚的衣服,柔軟而帶著陽光的氣息。我垂著頭,看著她那纖細的弓鞋,耳邊聽到了吳媽諂媚的聲音:「喲,小姐,你們要吃烤白薯么?待會兒,待烤好了我給你送來。」小姐在那兒白痴一樣地笑,一邊說著烤白薯如何之香之類的話。她今年十六,聽說她已經定了一門親事,是太太一個遠房表哥的公子,是鄰縣一個秀才。我有點同情那個被亂點鴛鴦譜的倒霉的少爺。
「老太爺,我給你送飯來了。」「進來吧。」我推開門,折攏了傘。傘靠在門后,水從傘上流下來,在地上匯成一灘。這麼小的一點雨在傘上居然會積那麼多水,這讓我感到有點不可思議。
她的臉有點陰沉,喃喃道:「是真的么?」她沒有再理我。
她們走了出去,打著傘,小姐還在發出活象鸚鵡一樣的笑聲。我坐在門檻上,她回過頭來,淡淡地對我一笑。
我抬起頭,看著人群中。

到了那間小屋子前,在不緊不慢的木魚聲中,我站住了,敲了敲門。
我聽見了腳步聲。
中午,我給老太爺送好了飯,去小廚房放好食盒子,一輛大馬車馳進院子里。馳過我身邊時,我躲閃不及,濺得一身都是泥。
坐在門邊,看著放在籃里的毛豆一點點似乎一點不見少,一隻大海碗卻已滿了。離吃飯的時間還早,廚房裡忙得熱火朝天,幾個佣婦正在洗剝母雞,廚子正光著膀子批肉片。我低著頭,只是顧自剝著。
司閽的老周道:「癩狗,快把馬牽進廄去。」他人模狗樣地打著一把傘,站在一邊。本來這都是他的事,可現在我在一邊,自然成了我的事了。誰都可以支使我。
是運氣來了吧?兩菜一湯他幾乎都沒動過。
「老太爺,你再吃一點吧。」「天天吃,一天少吃點也沒大礙。你吃吧。」自然,對於老太爺來說,不吃一頓飯只是學佛有成。我操起筷子,不自覺地在袖子上擦了擦,吃了起來。

我笑了。一切都會結束,不過是早晚而已。既然開頭已經錯了,那永遠都不會正確了。在劊子手的鬼頭刀向我的脖子砍來時我想。
當我醒來,我看見馬棚外的月亮,半圓的,好象她的側臉。月光照在馬料草上,那一塊乾草是金色的,沾著點我的血跡,那些血色和陰影組合在一起,明暗相間,居然很有幾分大滌子潑墨山水的味道。我只是按捺不住地想笑。是的,想笑。
也許因為命賤,膽子也要大吧,可我還是有點害怕。
這時我聽到車中傳來了一個女子的笑聲。

我一進門,看門的老周和花匠兩人扭住了我的胳膊。老周惡狠狠地說:「好啊,還裝得沒事人一樣。」我聽見夫人說:「把他捆起來見官。」我不明白我幹了什麼了。這時我聽見了老太爺的聲音:「放開他。」老太爺站在偏院門口,他已經很久沒出偏院了。夫人很委屈地道:「爹,是他殺了阿貴,有人看見他了。」老太爺看了看在兩條大漢手下活象一隻野狗一樣的我,道:「讓他到我偏院里來。」夫人沒說什麼話。我看見她咬了咬牙,道:「放開他。」老太爺向里走去,我跟著他。進去后掩上門,裏面陰暗而潮濕,那魚籃觀音在燭光下,顯得很熟悉。

「小姐,」我壯著膽子,走上一步,「夜裡很涼,不要受了風寒。」你是個什麼東西?你配去關心小姐么?我暗自罵著自己。她只是笑了笑,道:「不要緊,我喜歡看月亮。」那月亮被一片薄雲遮住了,一下暗淡下來。不知為什麼,我嘴裏滑出了兩句詩:「落絮無聲春墮淚,行雲有影月含羞。」她笑了:「你識字?https://read.99csw.com」我點了點頭:「以前陪少爺讀書時,我也看了點書。」「吳夢窗的詞你也看過么?」我想告訴她我並不知道吳夢窗是誰,這兩句只是書房裡一幅王煙客的小景上的題句,我看到了很喜歡,並不知道是兩句詞。甚至,連王煙客是誰我也不知道。可我只是說:「我是在一幅畫上看來的,很喜歡。現在雖然不是春天,好象和這兩句寫的也有點象。」她矜持地一笑:「很看不出來,你倒也是個才子么。」即使我是傻子也聽得出她的取笑,可我沒有生氣,連一點生氣的影子也沒有。只要她看我的目光不象看一隻老鼠或一隻毛蟲,那我也足夠了。
夜漸漸深了。
「這兩天,」老太爺慢慢地說,「我總是夢見你媽。」我停下筷子。這是什麼意思?桂先生以前講《春秋》時總說微言大義,老太爺自然寫不出《論語》,也沒有人象黎靖德編《朱子語類》那麼編《徐子語類》,可他的話里卻似乎含有深意。二十多年前,那時老太爺不過六十齣頭。洗碗的吳媽常說「女到六十,男到筆直」,男人六十生子,不是稀罕事。我彷彿看到二十多年前,老太爺在一個深夜裡摸到了馬棚……
「你和阿貴同歲。年紀還小,好好乾,我會讓阿貴關照你的。」阿貴就是少爺。他大名叫徐家貴,俗氣之極的名字。我在書房替少爺挨桂先生打時曾給自己取了個大號叫歐陽邦基,國之柱石,一邦之基。
臘八那天,少爺要去見齊先生。村裡離鎮上有三十多里,少爺不要坐車,只想騎馬。鮮衣怒馬,當然比窩在車裡氣派多了。
儘管我不屬狗,頭髮也濃密如雲,一點也不癩,可這個名字我已經背了十九年了。十九年前母親在馬棚里生下我時,老太爺正好走過,看見我頭髮稀疏,說了句:「真是條癩狗。」於是,我就有了這麼個名字,甚至連姓也沒有。一個下人,自然也不配有姓。
剝毛豆本是女人乾的,不算什麼體力活,只是夠煩的。一下子來了七、八個人,要剝出三、四斤來不可。
我看到了那一雙眼睛。她在人群中看著我,沒有什麼感激,也沒有憐憫,只是象看一樣無關緊要的東西一樣看我。對於她來說,我到死也只是徐家一個骯髒的,心懷不軌的下人。
「快不得表妹今天一早就回去了,我就知道準是你這條癩狗在攛掇是非。」他的眼紅紅的,手勁可比以前老爺小多了。我的眼前也紅紅的模糊成一片,一切都在轉。吳夢窗是誰?我只是想著。王煙客,王時敏,國初四王之一。那副書房裡的小景足可以賣上紋銀百兩了。這是我剛從書房裡找出來的,只是吳夢窗是誰沒找到,想必不會是個下人吧。
和少爺一塊兒去的兩個下人說,少爺上路后,嫌他們走得慢,先跑一段,在前面等他們。誰知在轉過一個山嘴裏,他們聽得馬長嘶一聲,接著是一聲巨響。待趕過去一看,少爺已經……
「小姐。」我站起身,讓到一邊,卻把籃子也碰翻了,毛豆灑了一地。她又抿嘴一笑,因為我的愚蠢,還是我的名字?
那一年,當少爺被穩婆從夫人腿間抱出來,裹得花花綠綠,在至親的一片「跨灶」、「登龍」的阿諛聲中發出啼哭時,我出生在離他不到百步的馬棚里。那一天不是老太爺心血來潮到馬棚看看,可能我生下后馬上就會因受凍結束自己比蜉蝣還短的生命了,因為我母親生下我時大出血,昏了過去,是老太爺叫穩婆來收拾的我。
我是個下人,卑賤的下人。我暗暗對自己說。
這個恬不知恥的名字自然沒人知道的,他們只知道我叫癩狗,連我的姓也沒人知道。
「喂,唱兩句。」有人在人叢中喊。然而我不會唱,也不想唱。說「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么?這一生我也沒能活到二十年,不用說好漢九*九*藏*書了。
我解開馬轡頭,牽著馬要走開,少爺從房裡衝出來,嘴裏叫著:「表妹,你來了。」抬頭看,一個穿著紫綢夾襖的女孩子正從車窗口向外張望。她用一塊手帕掩住口,看見我,不由又笑了下。但我知道這一定是看到了我身後的少爺。
「你媽在我家做了二十多年,到頭來連一塊薄皮棺材也睡不上。唉,我們徐家,可能是待人刻薄了點。現在想想,不免內疚。」是這麼回事?我手裡的筷子幾乎要被我捏斷。
可奇怪的是,老太爺卻指名要我給他送飯,儘管我住在馬棚里,公認的臭不可聞。
「癩狗。」大廚房的王大姐又在扯著嗓子叫我:「今天人多,你來打個下手。」他們要我剝毛豆。小廚房因為夫人嫌我臟,從不准我進去,可雜活都是在大廚房裡做的,打點下手也無所謂。儘管我住在馬棚里,可我向來洗得乾乾淨淨,至少我的衣服是每隔兩三天一洗,想想比帳房的陳先生也差不到哪裡去。夫人和老夫人雖然不識字,也很有點君子遠庖廚的遺風流韻,從不來大廚房的,誰知道她們吃的毛豆是我剝的?
少爺和她以及幾位小姐正在正廳里玩著雙陸,從那裡不時傳來她的笑聲,在小姐那種尖針一樣的怪笑里彷彿一口小小的玻璃鍾。我鑽出了馬棚,拉拉有點起皺的破衣服。雨絲很細,已經快停了,空氣清新得象是剛從土裡長出來,那種馬糞味也不太難聞了。
我的名字叫癩狗。
他們都睡了,我還是睜著眼。
然而,莫名其妙地,我發現我大概愛上了她。在一個豪宅里,我這麼一個可無可有的下人,愛上了少爺的未婚妻。
「癩狗。」走過花匠時,他啐了我一口。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這麼看我不起,一樣的是下人,只不過他們是來打長工的,而我更類似於徐家的私奴吧。
雨下得不大,濛濛淞淞,倒象一層霧。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今年秋天雨水多,過了立冬,天卻少雨。窗欞上的格子花描在地上,清晰得古怪。屋裡雖然點著白蠟燭,可比起月光來,暗淡得多,只不過讓月光中加上一個淡淡的燭光映出的影子。
「少爺,你早。」他笑著說。他是莊上的花匠,每天黃昏我都看見他在那兒侍弄那幾株西番蓮。那是鎮上羅牧師那兒弄來的花種,少爺就好這些洋玩意兒。
「少爺走好。」他穿著長衫,打著油紙傘,彬彬有禮地走了。他總是高高在上,因此不需要對我這種下賤人聲色俱厲。
因為要三更出殯,我和幾個下人就睡在靈堂里,等著抬出去。
已經摔下了山谷。他們沒說完,夫人的哭聲已經可以和殺豬媲美。
「對不起,請讓一讓。」一個女子的聲音。一開始我都以為不是對我說了,除了少爺,沒有人會對我這麼客氣。我抬起頭,她打著傘,和少爺的一個妹妹站在門外,帶著點羞澀的笑。
她沒有走進門來,只是在門外看著裏面。因為背著光,月光使得她身周象有一個光暈。她看著少爺的靈柩,一動也不動。


「我已經瞞了你十九年了,也該跟你說出來。」老太爺撥動著木念珠,「以前我也不想說的,可你也是我們徐家的嫡親骨血,現在可剩你一個了。其實你和阿貴同歲,我可以叫柏官媳婦收你做螟蛉。雖說你其實和她平輩,不過外人不知道,也不算什麼。你比阿貴要實在多了,我們徐家說不準就靠你發了。英雄不怕出身低,先祖正德公以前也不算高。」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這些話,已經超出我的想象了。我慢慢地說:「那她呢?」老太爺睜開眼,臉上滿是殺氣:「那個割豬草的看見你,你不也可以看見他么?誰殺的人,不也是一句話。」他的臉沒有一點修道人的味道了,此時,只象一個從墳里爬出來的野鬼。我聽到我的嘴裏發出了尖叫,我抓起了木九九藏書魚,狠狠地砸在他頭上。
我必須認清這一點。什麼《三笑姻緣》里唐伯虎賣身為奴,娶了秋香,《英雲夢》里王雲做西席,最後娶了小姐,那都是可恥的胡說八道。我是個下人,生下來就是,一直到死,也只能是。
老太爺八十三歲,一個人住在西首偏院的一間小屋子裡。也許虧心事做得多了,老來卻信上了佛。那間小屋子裡,一年四季的檀香味,可卻不好聞。一日三餐,他是不沾葷腥的,因此飯菜都要小廚房另作。
徐家旺財不旺人。老爺連正室,共有三房妻室,弄了半輩子瓦,直到四十多了才由小妾生了老爺。老爺倒是二十幾就生了少爺,姬妾也收了五房,有出藍之勢,可也是個瓦窯,小姐生了三個,再沒給少爺添個兄弟。徐家三代單傳,也許也讓老太爺問心有愧,因此老來學佛,消消罪業。可少爺似乎只繼承了老爺愛玩女人的高情雅緻,對傳宗接代興趣不大。
他們的笑聲不斷地傳到馬棚來。雨停了,月色開始流淌。現在大約只到戌時,重陽時天黑得不太早,可戌時畢竟是深夜了。馬棚和正廳也不過幾十步之遙,然而,幾十步之外,馬棚里卻寂靜如墳塋,幾匹馬也睡了吧。
少爺的屍體被搬了回來。很奇怪,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倒看不出什麼傷痕,本來早就頭破血流了,大概搬來時擦過了。
我回頭看了看馬棚。這個十九年前我的出身之地還是和以前差不多,只不多每年換點苫頂的稻草而已。我似乎聽到我在這裏出生時發出的第一聲啼哭,小時候被人欺負了后躲在馬槽下的抽泣,以及老爺說我偷了他的手爐而被吊在馬棚樑上用鞭子抽打時發出的聲音。那些事都在眼前清晰得可怕,象在提醒我,我只是個骯髒、下賤的下人。
但我不是少爺,我只是一個傭人。
「癩狗,耳朵聾了么?讓開。」小姐很粗魯地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小姐可謂是最好的註解了。
可是重陽那天,天下起了雨,徐家大小隻能在屋裡吃點糕團。

「誰呀?」我的父親不知道是誰,但我有點懷疑是不是老爺。儘管我那死了快十五年的母親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有什麼姿色,但夫人曾罵過老爺是「急了連母豬都會上」。可也不能排除是某一個傭工,可能他,或者說,是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有我這麼一個孳種。而我母親在我四歲時就死了,據說是癆病,因此死在外面,不知被埋在義冢的哪個角落裡,她狗一樣死了,而我卻象狗一樣活下來。他們養我,本就是只象在養一條狗吧。
回來時天還剛放亮。
我也嘆了口氣:「老太爺,你都知道了?」「以前柏官媳婦要把她做給阿貴,我就知道要出事。象三丫頭那樣的脾氣,殺人也不在話下。你要給她瞞著?」我垂著頭。也許,我說實話也沒人信的,我只能是殺害少爺的兇手。然而在內心深處,也許我也願意為她去死吧。「我願意為你死。」這話少爺大概對衚衕里的紅姑娘也常這麼說。
「是我殺了少爺。」「不是。」他仍然閉上眼,「我看的時候不多,可那天你給我送飯時我看見你的鞋子上有山道上的黃泥。以你的性格,連馬棚也弄得很乾凈,真殺人的話絕不會留這點痕迹的。你看見有人把少爺推下山去了?」我有點害怕他的心思了。
「你也坐吧。」老太爺用筷子指了指邊上一個蒲團,我坐了下來。這是他的習慣,學佛之人,認為眾生平等,桂先生就這麼說過。

「你去後院嗎?」「是,少爺,老太太讓我給老太爺送個食盒子。」少爺知道他的生日和我一樣么?我看著他穿長衫的背影,滿臉堆笑。
雨下得很大。宋人潘大臨的「滿城風雨近重陽」,詩興為催租吏所敗,看來重陽下雨也是古而有之。
我被衙門判了斬立決。在刑場上,我反剪著手,跪在九-九-藏-書地上。

這腳步聲輕而細碎,幾乎可以看得到,象一些玻璃的碎屑。
桂先生自己也死了有四年了。那時老爺體壯如牛,卻常不在家,有一位如夫人不知看上了骨瘦如柴的桂先生的什麼地方,結果被捉姦在床,兩人都被浸了豬籠。一心想成大事,干大業的桂先生,現在只怕已經成了幾根骨頭了吧。
我十九。
老爺兩年前已經在天津衛死在一個名妓柳葉紅的肚子上了。噩耗傳來,我不知道少爺的哭聲里有幾分是真的。反正,自老爺死後,少爺外出不歸的日子就多了。有人偷偷地說,徐家是養種出種,少爺多少也要死在女人的肚皮上的。
她站在院子里,仰頭看著月色。月光映在她的臉上,好象她的臉也是玉琢成的,潔白潤澤,好象曾經在哪裡看到過。看到她的臉,讓我覺得自己渾身都好象又臟又臭。
屋裡,有一尊不太大的魚籃觀音,那是快二十年前請郎窯的名手師傅燒制的。老太爺坐在蒲團上,一串念珠擱在他膝頭。那是一串木念珠,聽說是向安隱寺的當家和尚明因大師請來的。經過幾代和尚的摩挱,光潤如紅玉。辟百邪,除心魔。是,以前給少爺發矇的西席桂先生這麼說過。那時桂先生奉承得點頭哈腰,讓我因為他的才學而產生的一點敬意消失殆盡。
我從食盒子里取出飯菜,擱在老太爺面前的一個小案上。老太爺吃素,這倒和我差不多,只不過他吃的素菜不比鎮上羅漢園裡的師傅做出來的差,今天是清炒香菇,明天是菜心藕絲,而我只是吃一點下人吃的粗食,連上房裡的剩菜都輪不到我吃。老太爺的菜,我更是只能聞聞味,因為他是有德行的,知道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因此總是吃得乾乾淨淨,狗舔過也不過如此。

老爺姓徐。棲鳳集徐家是個有近百年歷史的大戶人家,至今中堂上還掛著徐家先祖正德公的畫像。當然,我只能在掃地時看一眼那張畫在已經泛黃的紙上的臉,連撣灰塵的活兒也不讓我乾的,老爺說我一身的馬糞味。
「念了這幾年佛,我才知道一句話,積善難啊。蜀先主所謂莫以善小而不為,莫以惡小而為之,這話大概也是要時過境遷才體味得到。你是姓歐陽吧?」「我媽姓歐陽。」事實上,小時候我聽得別人叫我母親為「歐媽」,大概「歐陽媽」不上口吧。
我提著食盒子,撐著傘,走過拐角時,看見了一個人影。
我站起身來。他叫我什麼?老爺叫徐傳柏,那我是叫徐傳鬆了?不,我叫歐陽邦基!我想說,可喉嚨里卻只是哽咽著。
不要多想了。我對自己說,你不是歐陽邦基,你只是癩狗。
「不想吃了。」他吃了一小碗飯後,放下筷子,「你吃了么?」「沒有。」「那你吃光它吧。」他揮揮手。
「你跟我表妹說了什麼?」少爺眼紅紅的,平常時的儒雅,現在半分也沒了。我看著身下晃晃悠悠的地面,說:「小姐問我少爺去不去花街柳巷。」「你怎麼說?」為尊者諱,向來該如此。我口沒遮攔,自然該打。我還沒有開口,少爺的馬鞭已經抽到了我身上。地開始旋轉,當然,轉的本來就是我。
「我只是個下人,哪裡談得上什麼才,不過識了幾個字,會看幾本書而已。」「那已經很不錯了。對了,你說,你們……你們少爺人怎麼樣?」她說話時臉上飛上一抹紅暈,我心頭不禁有點凄楚:「少爺很隨和。」「那,他……有什麼嗜好沒有?」「他不好阿芙蓉的。」她有點生氣:「我不是說這個。聽說他常去那些……不好的地方,是不是?」我的心頭,不禁有點快意。也許,出於愛主之心,我該說「少爺品性端方,絕足不涉花街柳巷的」,可我嘴裏卻說:「寡人之疾,名士向來難免。」我這時很有點感激成為枯骨的桂先生。沒有他,我能說出這麼文雅的話九_九_藏_書來么?
她站了很久,嘆了一口氣,象來時一樣走了出去,無聲無息。
喪事辦得很大。齊先生和她作為至親,也來弔孝。不過她還沒和少爺定親,所以不用守望門寡的。
下午,我聽說這是少爺三姑的女公子,鎮上越人堂齊先生的女兒。齊先生懸壺濟世,生個女兒是鎮上有名的美女。聽說夫人有意讓她與少爺定親,她今年也十七了。
過幾天是重陽。
正廳的門開了。我吃了一驚,她走了出來。
我想也是。
沒人告訴我,但我也聽出來了,少爺死了。
因為少爺屬於橫死,因此根據習俗,他要在半夜裡出殯,那叫偷出。老太爺還是不聞不問,只顧在偏院里念經。

「阿貴,你歇歇力吧,用脫了力,也是傷了自家身子。」夫人拉住了少爺,少爺氣哼哼地把鞭子一扔,嘴裏不乾不淨地罵我。夫人推著他,道:「去,我給你燉了蓮子湯。你姑夫不會去聽下人的話的,去吧去吧。」少爺走了出去。夫人回頭看看我,對司閽老周說:「再抽他半個時辰放他下來。」他們走了。老周的鞭子一記記打在我身上,我聽到身上的血液喜出望外地滴在地上。可惜了這件衣服,我本來該穿那件更破一點的,這回兩件都很破了。當他放我下來時,我已經只能喘幾口氣了。
她向偏院走去,那裡老太爺正敲著木魚,念著不知哪一部經。我看著她的背影,忽然,眼裡濕了。
「坐下來。」老太爺指指蒲團,我坐了下來。他閉著眼,道:「有個割豬草的說那天見你在阿貴摔下去的山道那兒走出來,你那天去挑乾草,並不往那兒走的。你去做什麼?」我看著觀音像。那種慈悲,彷彿她想要普渡眾生。
他帶了兩個下人去。當然,下人是不騎馬的,走著去。
她也並不知道,我看見了她把少爺的馬推下山崖,她更不知道,少爺當時實際上並沒有掉下去,他抓住了崖上的一根樹枝,是我把一塊石頭砸向少爺的頭頂的。所以,真正殺人的的確是我,那個割豬草的沒有說錯,何況我還喪心病狂地想謀殺老太爺。
老太爺正在念經。「如夢幻泡影,如露又如電。」只有他們那樣的人才會覺得世上萬物如夢幻泡影,如露又如電吧,對於我來說,一切只是可望不可及的實在。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不知為什麼,我想到很久以前桂先生給少爺講四書時講到的這幾句話。我還記得那時少爺剛抓了只蟋蟀,心思早跑到瓦盆里了,我卻記得那時的桂先生喉嚨口的喉結上下跳動,活象一隻小鼠。
他走的時候,我被打發去挑兩捆乾草回來。等我回來給老太爺送好飯,老遠就聽得夫人在哭天搶地,叫著什麼「白頭人送黑頭人」,其實她常吃胡桃酪,頭髮還很黑。
「果然是她。」老太爺嘆了口氣,「三丫頭從小就膽大妄為,以前要她嫁給陳公祖的二公子,她死活不樂意,硬要嫁個郎中,生出來的女兒也和她一模一樣。燒這魚籃觀音的時候,她硬要按她的臉燒。生出來的丫頭,和她象得很吧?哈哈。」很奇怪,這時候他還能笑一笑。
他開始吃飯,吃相文雅之極,但也極慢。每一次侍候老太爺吃飯,都是一樁苦差,盤腿坐得都快站不起來。而等他吃完,我連下人廚房的粗食也只能吃點剩的了。
我躲在被子里,看著她的身影。
「你對誰也沒什麼好感,沒道理替他隱瞞,除非,你看見的是女人。」他睜開了眼,在黑暗中,他的目光發亮:「是不是?」我看向那魚籃觀音。觀音有化身七十二,不過平常常見的也不過凈瓶觀音、水月觀音、魚籃觀音,聽說千手觀音是密宗的。在燭光下,那觀音像臉上的微笑,慈悲而無奈。
也許僅僅因為這,我就必須要對徐家感恩戴德。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說:「松官,你大概不知道,她其實是你侄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