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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我一輛吉普車

派我一輛吉普車

作者:孫春平
孫春平,男,滿族,1950年生。1968年到農村插隊,1971年返城后在鐵路部門工作,曾任工人、共青團、黨委宣傳幹部。著有長篇小說《江心無島》、《蟹之謠》、《阡陌風》,中短篇小說集《路劫》、《男兒情》、《逐鹿松竹園》、《老天有眼》、《怕羞的木頭》等。另有影視劇《歡樂農家》等多部。曾獲全國第四屆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東北文學獎、遼寧省文學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杯」獎、「茅台杯」人民文學獎、本刊第十屆百花獎等。曾被授予遼寧省中青年德藝雙馨藝術家及遼寧省優秀專家等稱號。現在遼寧省作家協會任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譚恩沛飛腳將一塊碗大的狗頭石踢走,那石頭骨碌碌往山下滾。譚恩沛說:「那隻能拿出個權宜之計,過了今年這場雨,日後還得想法從根本上治理。」
董縣長說:「就說說你的權宜之計。」
譚恩沛被安葬在二道溝的向陽坡上。下葬那天,聞訊趕來的足有數千人,花圈鋪滿了一面坡。董縣長代表縣委縣政府致悼辭,他說,譚恩沛同志是黨的好乾部,他雖然也犯過錯誤,但他用寶貴的生命證明了自己改正錯誤的決心,展示出他為黨為人民的事業甘獻終身的崇高精神。省水利廳的領導捧著泥土,第一個送到墓穴前,那手抖著,遲遲不舍讓土落下去,他一聲聲叫著恩沛的名字,痛哭失聲,那哭聲引發了數千人的深切悲痛,哭聲一片,淚雨磅礴,感天地,泣鬼神。
半月後,董縣長坐著豐田越野大吉普去了山區,第一站就直奔了順遠選礦場,同去的還有齊副縣長和縣水利局長。黑嶺鄉的鄉長也早候在那裡了。天氣預報天天喊,連雨天即將來臨,養兵千日,且看一時,馬虎不得了。一行人站在坡嶺四處放眼。近幾年,黑嶺鄉發現鐵礦,雖說含鐵量不是很高,但畢竟也是縣裡的一個新的經濟增長點。運出大山的是鐵礦粉,必須先在山裡將礦石粉碎,去粗取精。選礦就難免污染,還會破壞山林植被和水系,國家對此早有明確而嚴格的規定。應該說,縣裡對此還是很在意的,開了不少次會,請來不少專家和領導論證,對如何引水和棄石都做了嚴格限定,絕對不許阻礙固有河道,礦主們也沒敢擅越雷池一步。董縣長問,譚恩沛說順遠選礦場可能對二道溝有影響,你們看呢?眾人都笑了。齊副縣長對水利局長說,你說吧。水利局長說,還是您說有力度。齊副縣長便說,譚恩沛也跟我和他們局長說過幾遍了,大家看嘛,棄石場選在了半山間的山窩窩裡,河道依舊,暢通無阻,就好比人的大腸小腸外加輸尿管都沒毛病,總不至於拉不下屎尿憋死人吧?人們便又笑。董縣長問,譚恩沛怎麼沒來?水利局長四下撒目,說我給他打過手機了,這些天他一直在山裡轉,估計能來吧。說話間,就見有人騎著自行車順山路往這邊趕,又把車子扔在山腳下,空身向山上攀來。
望著豐田越野吉普漸漸遠去的背景,二道溝的村民們說,當時老譚要是也有這麼一輛車,可就好啦。
董縣長再見譚恩沛,已是夏至過後,大地一片蔥鬱,雨水明顯見多,縣裡連防汛指揮部都建立起來了。那天午前有個大尾巴會,董縣長去機九-九-藏-書關食堂時,許多人已用過餐走出來了。譚恩沛守在食堂大門口,專意等見董縣長。與上次相比他臉曬得更黑了,腦門上明顯留出一道印痕,上面白亮,下面黝黑,一定是在山野間總戴太陽帽留下的,讓人看了覺得滑稽。譚恩沛說,縣長,有幾句話我跟您說。董嘯問,吃了沒?他說,沒呢,說完的吧。董嘯把頭往大門一擺,說一邊吃一邊說。譚恩沛卻拗上來,站著不動,說這事很要緊,您還是先聽我說完。董嘯心裏生出不悅,但沒表現出來,說那你就長話短說,撈乾的。這回譚恩沛說的意思董縣長聽清楚了,也記紮實了。譚恩沛說黑嶺鄉的二道溝您一定知道吧,今年真要連降大雨,怕是那兒要出事。董嘯搖頭,說不可能,我就在黑嶺鄉當過鄉長,那幾條溝都走過,從來也沒出過事,今年怎麼啦?譚恩沛說,以前沒出事是因為山裡沒建選礦場,尤其是那個順遠場,二道溝要是進了水,必是因為它。董嘯哈哈笑了起來,笑得讓人感覺到了不耐煩。他說,順遠?扯得太遠了吧。順遠可和二道溝隔著一道山樑呢。你總不能說湖南發大水怪大興安嶺吧?譚恩沛似乎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出口的話變成,那我請縣長哪天去現場看一看,您一看就明白了。董說,我是要去的,哪年汛期到來前我都要下去走一遭。走,民以食為天,還是快吃飯吧。
新鮮的泥土築起了高高的墳墓。一位黑衣女士,帶著一個高挑少年,臂挽黑紗,將一個花圈放在墳前。接著是一個黑瘦的女人,帶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長跪墳前,她們穿戴著鄉間的麻衣孝袍。那個女孩很瘦弱,蒼白的面色和母親的黝黑形成鮮明的對比。省廳領導對董縣長說,黑衣女士和少年是譚恩沛的前妻和兒子,譚恩沛犯了錯誤,妻子就跟他辦了離婚。戴重孝的母女是譚恩沛老家的鄰居,譚恩沛就是因她們犯的錯誤。那女人命很苦,男人在外打工,死得不明不白,女兒又得了腎病。為給女兒換腎救命,進城找到譚恩沛,譚恩沛從妻子手裡拿不出錢,便挪用了救災款。想一想,唉——
董嘯當了這麼些年領導,心裏最瞧不起的就是貪財好色的幹部,可這兩項,譚恩沛都犯了。董縣長有心拂了市水利局長的面子,但考慮畢竟是同僚,縣裡日後需求人家的事情還多呢,便應了下來。後來主管水利的齊副縣長問他,省里派下的那位幹部到了,您還見見不?董縣長沉吟了一下說,等以後有事再說吧。按常規,這個級別的幹部來到縣裡工作,又是省廳的,就是走走程序,縣長也應該安排一頓接風酒,起碼得見個面。可董縣長還是搖了頭,免也就免了。
數日後的大事,是譚恩沛死了,死時身後還縛著一位八旬老嫗,老嫗也死了,兩人都是被淹死的,發現時浸在二道溝洪水過後的泥潭裡。
那天,水利局長走進縣長辦公室,身後還帶著一個人,他以為縣長早認識,也就沒做介紹。縣長讓局長先把相關情況說說,局長說,我到局裡也才幾個月,老譚,這一陣你沒少往下面跑,還是你先說,我補充。水利局長原在一個鄉當黨委書記,年初才調整到水利局。一局之長讓專業人士先說,這也正常。沒想那位老譚https://read.99csw.com剛要開口,縣長打斷他,問,你叫譚什麼?局長忙說,哎喲,原來縣長還不認識呀?他叫譚恩沛,是省水利廳派下來鍛煉的……董縣長沒讓局長再往下介紹,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早知道,只是頭一次見面。說完忙從寬大的寫字檯後面站起身,繞過來和譚恩沛握手,還問在哪兒住呢,譚答在辦公室。又問還習慣吧,譚答挺好的。怎麼吃午飯也總沒見到你?譚恩沛淡然一笑,說這一陣我常在山裡跑,趕到哪兒就在哪兒吃一口。
「但願不是異想天開吧?」齊副縣長冷笑,「知道這片棄石有多少嗎?近千萬立方。就是雇來一百輛翻斗車,再加十輛大抓鬥,雨來之前也休想轉移一半。再說錢呢?你們水利局手裡還有嗎?去跟礦主要?誰能要來一分錢我算他能耐大,辭職讓位。當初指定這片棄石場,人家就嫌運距遠增加了成本,再讓人家往外運,大白天說夢話吧。」
來人果然就是譚恩沛。水利局長又當著他的面把齊副縣長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一遍,譚恩沛大喘著粗氣說:「撒不出尿也不一定只因輸尿管,腎病和前列腺出了毛病也都可能置人于死地。」他指著腳下的大片棄石場又說,「比如這棄石場,選得就不是地方,如果下雨的時間過長,降雨量又大,山水因這片棄石場而不能及時排泄,山體就極可能因積水浸泡時間過長而發生結構性變化,進而引發滑坡或泥石流。這兩種情況無論發生哪種,山水都會另奔出口,這些天我仔細測量過,最可能奔瀉的出口就是山樑西側的那道無名溝,而無名溝又與二道溝相通,二道溝里可住著幾十戶人家呢。」
譚恩沛說:「派我一輛吉普車,緊急的時候我要救人!」
董縣長說:「有辦法你就說嘛,關鍵要切實可行。」
局長搖頭嘆息:「你呀你呀老譚,我可怎麼說你呢!」
局長說完也下山了,只留譚恩沛頹然地坐在半山間的棄石上。
譚恩沛怔了怔,又大聲說:「派我一輛普通吉普就行,我自己能開!」
村委會主任和村民說的這些話被記者們寫成文章,發表在報紙上,又拍成畫面,在電視里播放出來,滿天下的人便都知董縣長是個未雨綢繆英明果斷的好領導,譚恩沛是個救人水火不惜性命的好乾部大英雄了。
譚恩沛側著頭往山下瞅,好一陣不吭聲,山下停著的一溜兒鋥亮的小汽車和縣長的那輛越野大吉普,在陽光下熠熠閃爍。
二道溝村的村委會主任餘悸未減,說多虧了董縣長和縣裡的老譚啦,沒有董縣長和老譚,這幾十口人的小命就都得隨大水走啦!大雨連下了兩天以後,老譚非拉上我進了二道溝,挨家挨戶傳達董縣長的指示,要求所有村民必須馬上轉移到安全地方去。許多人家猶豫著不動,他都給大家跪下了,說讓自己留在二道溝,就是董縣長下的死命令,不完成任務,不許回機關。他還說,自己以前是在省里工作,因為犯了錯誤,才被下放到縣裡來,這回要是沒把縣長的指示落實到位,只怕連在縣裡的這個飯碗都要丟掉了。他哀求嬸嬸大娘叔叔伯伯大哥大嫂小弟小妹們務必幫忙,支持他把縣長親自交辦的這件事辦好。譚恩沛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很動了感情的,兩眼淚汪汪,就差放聲大https://read.99csw•com哭了。大多數村民感動了,答應搬出二道溝,村主任也答應幫助在中心村找人家安置,反正也就是幾天的事,天一放晴,再搬回來唄,權當是串親戚了。最後剩下的五位老人就死活不動了,都是七八十歲的,說他們祖祖輩輩住在二道溝,別說經過,連聽都沒聽說二道溝發過大水。你們怕死就走,我們不怕死,說不走就不走,怎麼說活這麼大歲數也算一輩子了。實在沒了辦法,譚恩沛只好說,那我就留下來,陪幾位老人家。
黑嶺鄉鄉長立刻叫起來:「一家家都活得好好的,誰待斃啦?現在老百姓都是爺,憑白叫誰動動窩,不得給人家掏票子?一戶往少了說五萬,三十戶是多少?這個錢我可掏不起!」
縣長董嘯第一次見到譚恩沛,還是在開春的時候,樹剛抽芽,向陽坡上也剛泛綠。董縣長把縣水利局局長叫到他的辦公室,要聽聽抗旱防汛的情況。北方多春旱,農民要種地了,首先想到的是老天什麼時候下雨。春季一過,也就差不多到汛期了。山區縣,山上植被又不好,不定哪天老天爺抽冷子發陣瘋,溝溝壑壑的河道里就竄起了牤牛水。所謂牤牛水,就是比喻那個狂野之性,瞬息而來,倏忽而去,不定給你惹出多少禍事。山區縣的水利局,一年之中也就這幾個月才顯出重要性。
董縣長不再理他,沉默的人們緊隨其後往山下走。有意留後幾步的縣水利局長說:「話說到就行了,天塌下來也怪不到你,你也回去吧。」
這話的潛台詞似可理解為,你沒資格跟我說要車,廳長也未必還會搭理你。
縣長的這一問就有些背景了。縣政府辦公大樓是個新建的綜合樓,許多部委辦局也在樓里,比如水利局、林業局、發改委等。樓後設著機關食堂,午間幹部職工們都在食堂用餐。但大餐廳旁邊還有個小餐廳,那是副縣級以上領導幹部的特區。數百人在大餐廳用餐,誰來誰沒來可以不注意,但有資格進小餐廳的人並不多,總沒碰面就有些不正常了。譚恩沛享受的是副縣級待遇,級別比現任局長還高著一格呢,董縣長對此印象深刻。
本來縣長還配有一輛奧迪轎車,反倒成了騾子胯|下的那東西,配搭。因有了配搭,許多人就怨聲鼎沸,為這事,省水利廳專門下發過一個緊急通知,強調抗洪搶險配車只是保證特別情況下的緊急需要,平常情況,越野車必須封存。但去省內看看吧,哪個縣的越野吉普不是在縣長或縣委書記的屁股下一年四季地坐著,法不責眾,所以那通知發便發了,也成了必不可少的配搭,沒誰認真當回事。還有格外特殊的情況是,去年秋天,董縣長下班回市裡的家,走高速公路,恰遇一起車禍,一女子跪在道心,滿身滿臉都是血,一手高舉著,血呼啦的豎起三個手指,另一手則指著撞在路旁水泥柱上的一輛小型麵包車,那意思極明確,車上還有三個受了傷的人,請求趕快救援。但高速路上,大大小小的汽車一輛輛擦身飛馳而去。過後,報社記者報道並憤怒譴責了這種事,說就因耽誤了及時救治,車上一位傷者因失血過多而亡,記者還依據那位女子的記憶,曝光了一輛越野大吉普的牌號,那輛車就是眼下董縣長乘坐的這輛坐騎,只不過後來又換了一九九藏書個車牌號。面對讀者們的激憤譴責和上級機關的調查,司機站出來搪塞,說當時董縣長雖在車上,但躺在後座上睡著了,他考慮到縣長還要趕到市裡參加緊急會議,就擅作主張,沒有停車,也沒有叫醒縣長。譚恩沛當時在省水利廳當著處長,對這種事應該不會一無所知,他在這種時候提要車,且專指吉普車,還說「緊急時候救人」,不是別有用心又是什麼呢?
董縣長問:「那你的辦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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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恩沛說:「不能轉移棄石場,那就轉移二道溝里的人家,總不能讓村民們坐以待斃。」
那天,董縣長是和譚恩沛一起走進食堂的,董在前,譚在後,但走了沒幾步,董嘯就發覺身後沒了腳步聲。他扭頭看,發覺譚恩沛已奔了大餐廳的買菜窗口。董縣長大聲招呼,哎老譚,一塊來嘛。譚恩沛只是擺擺手,便去端窗口裡遞出的大鍋飯菜了。董縣長心裏好笑,也好,還沒把自己再當處級幹部,總比沒臉沒皮的強啊!
「根治的辦法就是趕快轉移這片棄石場,立即上馬,爭取大雨到來之前將這個山坳清空,即便一時完不成,壓力也是越小越好。」
再往下就是談工作。譚恩沛展開帶來的全縣水利地圖,指點著哪兒應該是重點,哪兒可能出現問題。董縣長對他當時具體都說了什麼,似乎並沒什麼特別的印象,專業職能局嘛,發現什麼問題你們儘管去解決就是,有需要縣領導拍板或協調的,我再說話。他只是一邊聽著,一邊默默觀察著譚恩沛,心裏想著幾個月前市水利局長介紹過的這個人的情況。
董縣長再問:「還有別的辦法嗎?」
譚恩沛跺著腳大聲喊:「人命關天!人命關天你們懂不懂?」他還是想讓領導們聽到自己的話。
譚恩沛該有四十多了吧,細高,偏瘦,北人南相,眼窩有點深,尖下頦,略微有些兜兜齒,引人注目的是那顆梆梆頭,據說長這種頭型的人多聰明,腦容量大嘛。可世間的事往往就是這樣,聰明反被聰明誤,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市水利局局長對董縣長說,省廳有個幹部派下來鍛煉,你們山區縣的防汛這幾年總是不樂觀,我看就安排到你那兒吧。我知道這個人,腦袋裡有點真玩意兒,正宗的大學科班畢業。董縣長問,既是幹才,又是上邊派下來的,怎麼不留在市局?市局局長說,你以為我捨得?可省廳領導有話在先,一定要派到縣區去,讓他吃點苦,腳底的泡誰也別怪,是他自己走出來的。說到這裏,市局局長有意放低了聲音,作神秘狀說,這事你知道了就行,反正人家的檔案還留在省里,工資也不用你掏,此人原先可是省廳的一個處長,因為犯了錯誤,才被降成副處,又被打發下來,說鍛煉是現代詞語,古時的說法就是流放。董縣長說,他什麼級我不管,可他犯的是什麼錯誤我卻不能不知,這涉及到怎麼使用啊。市局局長說,具體的前因後果我也不甚清楚,簡單一句話,就是挪用了防災公款,據說一傢伙就是二十來萬,而且還是給了老家的一個女人。省廳領導明著是懲治他,其實還是在保,不然送進去判幾年都夠份兒了。你還是安排他到縣局,小心著別讓他再經管錢財就是了。
村民們回憶說,後來譚https://read.99csw.com恩沛還是陸續將幾位老人送到了中心村,和家人們住在了一起。老人們都是被縛在譚恩沛身後,他再推著自行車,在泥濘中一步步走出來的,說老人們怕家裡人惦記,總算點頭了。令人奇怪的是,被送到中心村時,老人們都是伏在譚恩沛背上沉睡著的。老人們醒來后說,那姓譚的幹部說不走就不走吧,但你老得吃下兩片葯,是防止感冒拉痢疾的,不然犯了病,這種天哪去找醫生?兩片葯算什麼,吃就吃嘛,沒想藥片落肚,眼皮就開始黏上來,後來的事就昏昏沉沉的什麼都不知道了。幾個先後被救出的老人們一對光,才知譚幹部用的都是這同一種辦法,看來那藥片就是孫悟空手裡的瞌睡蟲,安眠藥啊!讓村民們心裏絞得疼的是,為大伙兒,譚幹部終是把自己的性命都搭進去了,哪怕再搶出一個時辰,他背著那個老太太就走出二道溝了。

董縣長對譚恩沛說:「最好拿出個不花錢或少花錢的辦法。」
齊副縣長過後回憶說,也許譚恩沛真是一尊佛爺,一切都被他事先料到了。大雨連降數日,棄石場附近果然發生了山體滑坡,滑坡的泥土茅草恰被大面積的棄石淤阻在石縫間,原先還多少能流瀉些的山水便被徹底堵住了去路,迅速形成一座半山間的湖泊,那湖泊的水位又迅速升高,果然在無名溝口尋到了突破口,湍急的洪流便經無名溝,一瀉而下,直奔二道溝,眨眼之間便將那二三十戶的房舍一衝而光。
董縣長沉下了臉,誰也不看,拔步往山下走,扔下話:「要用車,去跟你們局長說;有意見,找你們廳長提!」
那天,董縣長臨上汽車前,還對跟在身後的齊副縣長說了一句話,「被廟門裡扔出來的一塊土泥巴,還真把自己當佛爺啦?」當然,這話別人沒聽到,還是數日後真出了大事時,齊副縣長才想起來的。
突然就冷場了,站在坡嶺上的人目光都避閃著,誰也不搭話。山風在耳畔呼呼地刮,有一隻野雉撲稜稜從一叢紫穗槐中竄飛出去,不知落到了哪裡。譚恩沛的眼睛盯上了吉普車,這就犯忌了,再強調緊急的時候要救人,更是拿著針刺專挑領導的傷疤,有著刻意而為的味道了。省水利廳為了基層縣區的抗洪救災,給每個縣都劃撥了購置專用車輛的款項,縣裡再添一些錢,就買了那輛豐田越野大吉普,四點零排氣量,前後驅動,一傢伙六七十萬元,為的是沖泥闖水上山越嶺,關鍵時刻沖得上去。因一縣之長兼著抗洪搶險的總指揮,這車就成了縣長的坐騎。
董縣長是坐著那輛豐田越野大吉普趕赴二道溝的,但離村還有二里地,他就下車了,讓車候著,徒步走進村子。獲救的村民們聽說縣長來了,齊刷刷迎到村子口,又齊刷刷跪倒塵埃,一片聲地喊菩薩,喊恩人。那一刻,董縣長什麼也沒說,只是眼圈紅紅的。
董縣長仍是徒步走出的二道溝,那輛吉普車仍在二裡外候著。他坐進吉普車后,打手機給齊副縣長,說善後工作,要以穩定為重,從長計議,有句古話說得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電話我就不一一打了。其實,那個時候,同來參加安葬活動的齊副縣長、縣水利局局長,還有黑嶺鄉的鄉長都還徘徊在二道溝里,是他們有意遠離領導,還是另有別的什麼想法,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