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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車

跑車

作者:王若虛
我清晰地記得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零零碎碎的自行車零件散了一地,不少放學后沒有走的學生看著這兩個人坐在地上拼裝車子。韓駿的是輛藍綠色的捷安特SPEEDER6.0跑車,楚漢的車很奇怪,前輪是纖細的跑車輪胎,後輪是粗粗的山地車輪胎,據說是從摩托車賽車上取得的靈感自己動手改裝的。因為這一點,楚漢比韓駿晚動手十分鐘。
我知道這件事情的唯一反應就是,人還是喜歡車子比較好。好的自行車其實是有靈性的,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關鍵時刻不會漏氣、掉鏈或者剎車不及。人就未必,不然怎麼會有忘恩負義或者不識抬舉這些成語。
那是一個風很大很大的夜晚,卻並不涼,因為快接近六月了。如果他還活著,那麼馬上就要升高三了,我曾問過他關於高考落榜的問題,他說,高考落榜?大不了去擺自行車攤頭,給滿大街撒上玻璃碴子,水晶之夜啊……
當然,也包括路邊上那一排懷抱小孩手拿光碟的女士們。
我說我沒有姐姐啊,親的表的堂的都沒有。
我每天早上六點十分起床,用二十分鐘洗漱,六點半的時候打開我三斯自行車的鎖,四十分鐘后在北海中學的停車場上鎖上那把鎖,十分鐘后校門關閉,那時再進來的人都被判為上學遲到。
楚漢和韓騮的比賽方式是,騎完大約五千米的距離,途中萬一遇到紅燈要麼停下,要麼另抄他路,總之能到達終點就行,但不許走非機動車道之外的地方——這就意味著,你必須比對手快很多,否則的話,一個紅燈,就讓你之前的領先優勢蕩然無存。另外,比賽的人的左手要和車把用膠布牢牢纏在一起,不到終點不能打開,這樣既保證你不會作弊,也保證遇到危險情況時你逃都逃不掉。
韓騮聳聳肩膀,講,你是他死前最好的朋友,我是他死前最好的敵人。
楚漢發明的物理學。
信的內容說,這輛車之所以會在這裏,是因為那個雨天,寫信人做校外停車場執勤員在巡查的時候發現我的車子沒有上鎖,於是那天早上把我的車子換了個地方停好。但是之所以沒有立刻還給我,是因為,是因為她想通過這輛車子,感知一個從來沒有怎麼跟她好好說過話、但她卻一直潛藏在心裏的人的最愛。也許,這也算是種盜竊吧。
盜竊案真相大白,除了沒查出誰是那個打110以及暗算了小偷的神秘人。
可是楚漢沒有機會在這裏和我一起想「如果」這個詞語了。
信裏面只有一張字條和一張領車憑證,字條上寫的是一個社區的車庫。
落款是:只偷過一次東西的小偷。
開學升高二那年的秋天,我在學校收到一封信,我們那個狠抓早戀的老師顯然偷偷拆開看過了,所以交給我的時候信的口子上的膠水還是濕的,並且此人一臉失望。
你不知道,沒關係,終有一天你會知道答案,但不是現在。
然而現實是,我家境一般,而且從來不買黑車,我的坐騎是六段變速的二手仿山地,價錢兩百。
韓騮說,那時候我們都憋著勁在路上比誰更快,每次都是他贏,我總是差一點點。這輛怪胎的車架和後輪,都是我原本一輛山地車上的,一次紅燈膠帶賽時輸給了他。
我叫住他,說,等一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的車子會在這裏?
老頭說呵,還挺漂亮的呢,短髮,不過我也不太遇見她,她除了來繳納停車費,一個月也就來個三兩次,問我借塊抹布就擦那輛自行車,一擦就是半個鐘頭,看那表情跟擦瓷器似的,還問我借打氣筒打過氣。有時候周末天氣好的話還會把車子搬出來停在外面,也不騎,人呢就坐在車子後座上面,有時候聽耳機音樂,有時候看看書,打發一個下午——怪人,真是怪人,有車不騎,當沙發。
而卜白羽無動於衷地站在人群當中,沒有和楚漢說過話。楚漢在人群開始散去之後本想找她,但卜白羽只是轉身,給了他一個背影,然後越縮越小。
所以,沒有人敢輕易來這種刺|激又危險的比賽,而一旦來了,輸的一方代價總是巨大的。比賽那天我得了重感冒,沒有去,但據說當時去看的人不少,甚至包括卜白羽。
因為你從來沒遇見我,在路上,在車上。
直到有一個禮拜,輪到我們班級負責學校的執勤工作,我被派去校內的停車場,負責檢查停進來的自行車是不是都有學校發的停車牌,然後把沒停放好的自行車排排整齊,騰出更多的空間給後來的人。
那天下午放學的時候,我推著新坐騎走出校門,看到一個陌生的男子坐在一輛車子的車前杠上,面朝校門,手插褲袋,很悠閑慵懶地看著出來的每一個學生。
按理星期五下午羽毛球特招生是不訓練的,但是有個人還是一直在繞著操場跑步,在空曠的操場上顯得形https://read.99csw.com單影隻。
我只知道,我每天騎著一輛三斯牌的城市仿山地車順著逸仙路一路南下一直到我的學校,一般要四十分鐘。
此公從此默默無聞了很久。
而剎車橡皮與鋼圈摩擦到一定程度后,摩擦起熱會導致鋼圈發熱,鋼圈裡面的內胎空氣迅速膨脹,當到達一定的體積時——
韓騮邊說邊給自己點上一支煙: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我們學校里的自行車老是丟零件,車鈴和腳蹬之類的,然後有一次不當心被我撞見,撞見楚漢在車棚里偷偷卸一輛自行車的腳蹬子……我那時候是學生會的,就向老師告發了他。
楚漢聽到這裏的時候哈哈大笑,說,她還是那麼厲害。
然後在那個星期二早晨,我發現,停車牌號是0401的車子居然有兩輛。我對四月一號這個日期很敏感,不但因為是愚人節,也因為那是我母親的生日。
韓騮深吸一口煙,說,那時候卜白羽和楚漢關係不錯,如果不是那個事情,我想,應該會在一起吧。後來楚漢背了張處分,不得已,轉了學校,在那次比賽前我就一直沒再見過他。
老頭收起那張領車證,說,這車放了那麼久,總算能騰出地方了。

但楚漢總是拒絕。
我現在終於明白了這個社區的名字為什麼我會有點熟悉,因為楚漢曾經向我打聽過,他要來鎖一輛車,來送一把鑰匙。
說這些的時候我和楚漢待在北海中學放學后的操場上,我騎著他的怪胎在塑膠跑道上兜圈,順便學習楚漢那個左腳上車蹬、右腳點地加踢掉撐腳架然後翻身上車的一氣呵成的動作,但我總是做不到楚漢的那種瀟洒。
然而楚漢真正在虹口曲陽地區的這塊自行車愛好者圈子裡出名,源於那場比賽。
我安慰楚漢說,等她的車子哪天被人偷了,我跟你一起去嘲笑她。
楚漢聳聳肩,停止轉鑰匙圈,講,不出意外的話,今天他就會出現。
我下車,撐上腳架,拔掉鑰匙扔給他。楚漢伸出一根手指,就在半空中牢牢套進了鑰匙圈。
這句話說了還不到十五個小時,我自己的自行車就被盜了。
差不多全校都知道關於楚漢的噩耗是個星期五的陰天,學校里的學生很早就放了,我留到很晚,然後走到操場上。
我緩緩走向那輛車子,發現過了這麼久,它還是很乾凈,不像棄置很久的樣子。車鎖還是鎖著的,但是我沒有鑰匙,便對車子上上下下仔細搜索了一番,結果在後書包架的筐里那疊廣告紙當中發現了一封信。
嘭!
我沒說話。

說完,他起立,轉身對著黑夜中的北海中學的天空,喃喃道,楚漢,你等著,哪天我要是也來了,繼續和你在天上一起跑車。
韓騮笑笑,道,也許你以為我和他是敵人,你錯了,我和他初中時是最好的朋友。
我臉色蒼白地把信紙捏在手裡,走到門房間,問看車庫的老頭,那個女孩子長什麼樣子?
原來,這人每次用工具打開停在校外的車子之後,就給車子掛上學校的停車牌(牌子是他撿到的),停進學校,鎖上自己帶來的藏在書包里的環形鎖。所以無論大家怎麼在校外找,都不會找到學校裏面來,而那人等學校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之後,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到學校停車場,開鎖,取車,走人。
她還問我,記不記得剛進高中那個月,我也是負責校外的停車場的執勤員,一天早上在校外擺放整齊自行車的時候發現一輛女式車的撐腳架彈簧壞了,只能靠在其他車子上,於是我找了根繩子把盪下來的撐腳架和後輪擋泥板的支撐鐵絲系在一起,這樣至少騎車人回家的一路上不必聽到撐腳架摩擦地面的噪音。
我只是在遠處看著他們,兩個人說了挺長時間的話,接著卜白羽就推著車子走了,楚漢沒有追,只是手插褲袋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遠去。
我揚揚眉毛,說,你不怕她再還回來?
可我還沒找到我的答案。
楚漢說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韓騮,你弟弟一定會告訴你我在這裏。
這不是陰謀詭計,這是物理學。
父母曾經提出過要給我再買一輛自行車,我搖搖頭,說,不要了,就坐公交,挺好的。
我站在操場的邊上,看著那個人一次次在我面前經過。北海中學的操場不大,跑道只有二百米,看到她第十次從我面前經過之後,我終於轉身離開。
那是她的車,很舊了,於是後來換成了米黃色的避震山地車。但我繫繩子的場景被她無意中看到了。
這個世界上,各種各樣的小偷,是很多的。
韓騮自從贏了楚漢之後,原本的那輛ATX就給了自己弟弟韓駿,自己只騎怪胎。
問你兩個九九藏書問題。
然而如你所知,我是個正經人家。
那個星期四的下午,在漫長的等待之後,我躲在暗處看到了來停車場取那輛仿山地車的學生,是個毫無特色的男生,神色謹慎,目光小心。
楚漢安慰我說,現在你有理由去買輛跑車了。
而我對國家二級運動員的卜同學的理性認知只限於她的羽毛球水平。一次下雨天我曾經和她在室內體育課上相遇,那個體育老師讓每個學生都上去和羽毛球特招生對壘,我和卜白羽一網相隔,五個來回不到就輸了三個球。有個不識相的傢伙窺伺卜白羽的容貌,說,我上去起碼也要撐到十個球,好讓美女刮目相看。然而二十秒鐘不到他就又坐回到了我的身邊,小聲嘀咕一句:媽的……
那時我已經跟著楚漢學會了像記人臉一樣記住一輛車子的微小特徵來辨別的本領,猛地抬起頭問,韓駿的車子怎麼會到你手裡?
當時楚漢不在我邊上。第二天我坐著公交車去學校,楚漢在教室里找到我,說,你來。
韓駿不服,說,手上功夫再好,跑一圈才是真的。
楚漢轉鑰匙圈的技術很嫻熟,不亞於他的車技,可以正著轉反著轉,還會轉出蝴蝶的花式,我也見過他把鑰匙拋到高空,掉下來的時候還是用手指頭套進鑰匙圈,繼續轉動,發出嘩啦啦的金屬響聲。
所以說我的夢想和我的現實的差距只不過是四百塊錢而已,和別人比起來我已經很幸福了。
一是,不要覺得你自己很快,總有人會比你更快。
也許你也曾經是那些學生當中的一員,也許你也曾經風馳電掣地在逸仙路上南下,也許你覺得自己騎車很快——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們都說中學生每天的生活是家庭學校兩點一線,我則比較偏愛那一線,在那四十分鐘里,我不是那個沉默寡言長相平凡的駱必達,而是一個從你身邊擦身而過的騎手。
從此楚漢也開始坐車上學。
路過那個人擺在跑道邊的書包時,我右手輕輕一松,一樣東西掉落在書包上。
楚漢忽然停止手指的轉動,說,你已經學會了我的上車方式,這個么,以後再說——別要求得太多,這樣不明智。
那是我這一生中最後悔的事情之一。
我說,在卜白羽眼裡,男人大概無非就兩種:在球場上撐過十個來回的,和撐不過十個來回的。
我剛要說話,楚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我背後。那個人的視線穿過我的肩膀,說,聽說你現在依舊很快,我特意來找你了。
楚漢深吸一口氣,忽然沒頭沒腦地問我一句:你知道對於一輛自行車來說,哪個部分最重要嗎?
卜白羽不屬於家離得很遠的學生,所以也屬於那批隨時可能被人盜走坐騎的高危群體之一。星期天的時候楚漢去專門的自行車商店買了根比較高級的環形鎖,然後把卜白羽停在她家樓道里的避震山地車鎖在一根水管上,鑰匙則放在她們家信箱里。
卜白羽在距離校門口一百三十米的地方停車查看自己輪胎的時候楚漢把車子停在了她邊上。
我的腦子飛快轉了一遍,有無數答案冒了出來,但我知道真正的答案應該只有一個。
老頭聳聳肩膀,講,那我就不清楚了,總之,你的車,你拿走,停車費按理只收到上個月的,已經便宜你了。
楚漢輸掉怪胎之後的第二天,星期一,我和他在學校外面的餐館吃飯。他喝了很多酒,回到教學樓的時候他也是一臉的蒼白,說我要吐了。我把他扶到我們教室隔壁的男廁所,楚漢進了隔間,擺擺手,說,你別看,別看,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楚漢轉動著鑰匙圈,問,你就不問問我怎麼會認識她?
飛速騎車的時候你要忘卻很多東西,你會想得很單純很單純,這樣你才能活下來,馬路上的一切新聞你最好不要多留意超過一秒鐘,無論是別人的車禍還是穿超短裙的辣妹。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楚漢在和韓駿的比賽中腳踝的傷又複發了。
那場比賽的賭注,是各自的自行車。
永遠。
我坐在學校靠近逸仙路路口的馬路沿上回憶那些話語的時候,那輛怪胎緩緩地停在了我邊上。
我把手伸進口袋,拿出一件冰冷的鐵器,那是一把丁字形的小刀,當中那頭細而長。那天我將那根環形鎖插|進了偷車學生的後輪當中的同時急剎車,然後看著他連車帶人地斜著滾出去,當時這把丁字刀就是從他身上掉下來的,我沒有多少猶豫,下車彎身把它撿起來放進口袋,看了被摔得有些發矇的男生一眼,左腳上車蹬,右腳先一點地,緊接著踢開撐腳架,翻身上了我臨時借來的車,四個動作一點五秒鐘內一氣呵成,然後離開了現場。
我沒有接受他的煙,也只是看看他的車子,然後說,沒你快。
看到我推著跑車出https://read•99csw•com來的時候他笑了一下,朝我揮揮手,說,你一定是楚漢的朋友。
學校里所能有的刺|激無非四種:作弊、抽煙、打架、戀愛。
卜自羽不知道?
我已經養成了習慣,看人先看車:那是一輛猩紅色的ATX山地車,捷安特公司出品,而且明顯車子的變速齒輪被改裝過,是公路跑車的速度檔。
一人一把可調節扳手,一把一字螺絲刀,都是最簡易的工具,看誰先把對方的車子拆開然後組裝起來。
為什麼?
楚漢笑笑,道,不知道也沒關係,終有一天你會知道某個問題的答案,不過,肯定不是現在。
後來的事故調查報告表明,楚漢在從杭州回來的路上只是因為避讓不及迎面而來的車子而翻到了路邊的溝里,但是跑車那彎曲向後的車把做了兇手,在翻滾的過程中頂住了他的脾臟,導致脾臟破裂。沒有人知道楚漢在寒冷的夜晚支撐了多久才完全失去知覺,但可以想象脾臟破裂的劇痛在他生命中最後的那段時間里一直折磨著他。
後來那個男生於半小時后在一條僻靜的馬路上被人發現躺在地上呻|吟不已,據他自己說自己騎著自行車在跑,忽然後輪不知道怎麼回事卡住了,因為車速比較快,人就側飛了出去。警方則是在接到一個神秘的投幣電話的110報警后趕到現場的,他們在自行車後輪這裏發現一根穿插在鋼絲之間的纖細的小號環形鎖,很明顯,是有人騎車跟在他後面,把這根環形鎖插了進去。而仔細一看這輛車的特徵,發現是這個男生的學校曾經報失過的十幾輛自行車裡最近的那輛。
我說,呵,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我寧可學學你轉鑰匙圈的技術。
那時候,楚漢家裡條件不好,他想給卜白羽買生日禮物,沒有錢,那時候他騎的車只是一輛很一般的老坦克。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那次是因為我中學七年裡唯一一次遲到,沒辦法把車子停進學校,就鎖在了外面,但因為當時下雨,又急著進學校,收了雨披之後居然把鑰匙忘在車子上,等上完第一節課,才恍然大悟,跑出去一看,車子早就不翼而飛了。
於是我成了楚漢在北海中學的第一個朋友,而楚漢則成了我在北海中學的唯一一個朋友。
怪胎的前輪既然本來就不屬於韓騮,所以,寧可內胎爆炸鋼圈裂開,我也不會讓它留在曾經背叛過楚漢的人身邊。
韓騮點點頭,說,有時候我做夢都在夢到和你一起跑車。
丁字刀的尖刃插|進三斯車的鎖孔,輕輕一轉,咔的一聲,我聽見鎖心被扭斷的聲音,然後繼續轉動,固定車的鎖慢慢地開了。
現在,我做到物歸原主了。
我慢慢騎到他邊上,說,車是好車,可惜騎它的人不懂珍惜。
後來楚漢不止一次跟我說過,真的喜歡自行車的人,不但知道怎麼讓它更快,而且要了解它的每個部分和細節。因為當你以每小時四十五碼的速度和馬路上的汽車公交車摩托車助動車這些鋼鐵怪物一起搶佔車道時,你胯|下那輛自行車的表現絕對比你心中的那個女子要重要一百倍。
忘了說一句,我叫駱必達,是個高中一年級學生,僅此而已。
楚漢笑笑,道,這本來就是她給我的,我只是物歸原主。

我點點頭,替他關上隔間門,過了一會兒我可以聽到門板背後他嗚咽的聲音。我於是走出男廁所,反手關上男廁所的門,把清潔工阿姨平時用的那塊「清潔中」的牌子掛在門上,然後背靠牆壁,等他出來。
這是個無聊的世界,人總要給自己尋找點刺|激。
我沒有繼續聽下去老頭的話,緩緩地走回到我的車子邊上,輕輕撫挲著車子的金屬後座,很光滑,很冰冷。
那場比賽的結果是,楚漢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怪胎的鑰匙從鑰匙圈上取下來,扔給了韓騮。
楚漢手指上套的鑰匙圈轉得嘩嘩作響,道,這麼多年來,你是第二個能用前輪趕上我後輪的人,所以你值得擁有輛好車。
你知道逸仙路有多長嗎?你一定不知道,因為你從來沒有騎完過它的全程。
卜白羽騎的是一輛米黃色避震山地車,而且上下學路線和逸仙路沒有任何關聯,只有最初的兩百米的路和楚漢同路。那一次我親自見識了楚漢的技術。他在停車場偷偷地用一隻打火機對著卜白羽的車子前輪氣門芯微微燒烤了三十秒鐘左右。

我也知道,逸仙路全程有大大小小十三個路口,途中經過五所中學兩所職校和數不清的初中小學。這些學校的學生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騎車上下學,尤其是每天早上,你可以看見很多各式各樣的校服在自行車流里穿梭。
有幾次我想提出把我的跑車給他,畢竟這是他從韓駿手裡贏https://read.99csw.com來的,我自己則無所謂。好的車子,就應該有一個好的主人,帶著它風馳電掣,達到它價值的最大化。
楚漢走了之後,逸仙路上便少了一個會從你身邊疾馳而過的男生,而公交車上則多了一個平凡安靜的身影。
我找到了那個楚漢問我的問題的答案。
我沒說話,韓騮只是沖我點點頭,下車,坐到我邊上,掏出一盒煙,是楚漢生前偷偷摸摸抽煙時最喜歡的那個牌子,取了三支,用搖曳不定的打火機點燃火焰,呈扇形擺在地上。
卜白羽在此期間一直沒有看過楚漢。
幾個月之後我站在陰暗的車庫角落,看著失而復得的自行車,才大致能明白了當時卜白羽的心理活動。
星期一的時候那把鎖連同那串鑰匙就被扔在了楚漢面前。
那天放學后我坐公交車到了那個社區的車庫,找到看門的老頭,讓他看了那張領車憑證,老頭一臉恍然大悟狀,說,啊,你可來了,跟我來。
或者如果我和他一起去杭州,無論誰翻到溝里,無論誰被頂破了內臟,至少另一個人可以求救。
差不多也是那時候,卜白羽找到這裏來了。我和楚漢剛才進校門的時候她是看見的,卜白羽看到我,但沒等她說話我就先開口了,我說我知道你來找他,他現在在為你哭,但你不配看到他的眼淚,連淚痕都不行,因為男人的眼淚是很寶貴的,所以你不配。
我不是一個狂妄的人,我只是實事求是,至於信不信,呵,那就是你的事了。

楚漢說我知道昨天他來了,也知道他說了點什麼,所以放學的時候我去他們學校找他了,跟他說一起跑次車,誰贏了,對方的車子就可以拿走——車的鎖我已經換過了,你不必擔心他會拿著備用鑰匙來偷回去。
那是我最後一次騎得那麼快。
於是那次是我和韓駿在路上跑了一圈,用我的三斯,領先他的捷安特六個車身。
楚漢發明的物理學。
我說,我知道你在乎她在乎得一塌糊塗,但沒有用——不過這個鑰匙圈我替你留著,等你哪天又想她了,就來求我,我考慮把鑰匙圈還給你。
如果有一天你見過卜白羽,那麼她就是那個耳光,而且極為響亮,可能還會餘音繞梁。她的漂亮只有瞎子會懷疑,只有瘋子會否認,但卻始終單身。
我這輩子唯一對她說過的話,可能也是我這輩子說過的最生硬最冰冷的話。
是韓騮。
每天在那驚心動魄的四十分鐘里,我要做的,只是在正前方發現一輛騎得很快的自行車,然後讓他看到我的背影。
他把我領到車庫深處一個很角落的地方,我幾乎一眼就看到了我那輛久違的三斯自行車。
對於一輛自行車來說,最重要的是哪個部分?
因為現在的答案是我告訴你的,而未來的答案是你自己找到的。
我問,那卜白羽呢?
這不是陰謀詭計,這是物理學。
我說我沒想到你也會來。
我起身,走到那輛怪胎邊上,輕輕撫摩著車頭,問,他為什麼要那麼做?
我依舊騎著那輛捷安特每天做著南下或北上的事情,因為楚漢的隱退,我成為了北海中學最快的騎手,幾乎也是逸仙路上最快的傢伙,遭到其他跑車騎手和騎助動車的中年男人們的嫉恨,並以此為樂。
在我身後卜白羽仍舊不停地跑著,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當我的腳跨出校門的那一剎那,隱約聽到,身後遠處的操場跑道上,爆發般地傳來一陣女子的號哭聲。
我只是一直沒有找到楚漢說的那個問題的答案。相同的,學校也一直沒有找出那個偷車賊,而校外的自行車仍舊保持著一個禮拜失竊一輛的紀錄。
第二個特地來安慰我的是很久不見的韓駿,只不過他的安慰方式很特殊,說,聽說你的車沒了,要不要我給你買一輛帶兩個輔助輪子的十四寸的那種?
推著重獲新生的坐騎,我走出車庫,但那一刻我已經不只是一個高中生了。
二是,我就是那個比你更快的人之一。
最後她很抱歉,車子固定鎖的鑰匙被她無意中弄丟了,所以只能找個修車匠去開鎖,十分對不起。
那晚韓騮一路騎車回去時一定很艱辛,因為在他轉身向天空自語時,我把怪胎前輪的蟹式剎車鉗用力往左轉了一點。這樣做的後果是,左側前輪的剎車橡皮會把左邊的輪胎鋼圈貼得很緊,而在這樣的大風天氣逆風而行,會把剎車橡皮的摩擦誤以為是風向相反所導致的,不會去留心自己的輪胎,只會用力蹬車,尤其是韓騮這樣嚮往速度的人。
自行車的氣門芯內部都是管狀橡皮塞,一旦外部金屬遇熱,會迅速傳熱,使那個橡皮管子軟化,變得跟口香糖無二致。這樣的氣門芯只能保證你最多騎出一百五十米。
卜白羽是學校的羽毛球運動特招生,和我一屆。
女的體育特招生可不是你想的那https://read.99csw.com樣只有虎背熊腰、高山仰止、瘦骨嶙峋這三種。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個相貌身材都無可挑剔的體育生,那麼無疑就是現實在打你一個耳光。
現在,她把這輛車子還給我。
五一放假前的那天,我把那輛跑車帶到學校讓楚漢騎回去,他扶著跑車坐墊猶豫了許久,將他一直把玩的那個鑰匙圈給了我,說,扔在她家信箱里吧。
在遇到那個人之前我的生活很簡單,信奉的準則只有兩條:
一輛車子真的躍動起來,可以無視很多東西:紅燈,警察,罰款,死亡……但要讓一輛車子動不了,也至少有十來種辦法:刺破車胎,割斷剎車線,拔掉氣門芯,粘住車鏈條,多上一把鎖……所以說自行車其實是種脆弱又狂野的動物,就像年輕的我們一樣。
楚漢看看我的車子,笑,從口袋裡拿出一盒香煙,取出一支遞給我,說,同學,你很快啊。
當然,比我更快的人也有,不是因為他們的腳力或者技術好,只是因為,他們騎的都是專門為速度設計的公路賽車,俗稱跑車。所以我的夢想,是擁有一輛自己的跑車,捷安特,十二段變速,市場價六百,黑市價兩百,然後超越所有曾經超越我的傢伙。
老頭一臉迷茫,說,不是你姐姐幫你把車子存放在這裏的嗎?
她說她曾經很早之前就想把車子還給我,但那天來找我的時候,情況特殊,所以,她決定還是把車子在這裏再放一段時間。
呵,你記住,無論什麼理由,都脫不了一個賊字,楚漢他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什麼都不必說,要是他偷的都是沒主的車子,也就算了——可有些東西,畢竟不屬於你。所以,你就不該得到。
這是自我安慰?是的。
楚漢指著操場上的一輛藍綠色捷安特跑車說,你不用去買跑車了。
韓騮左手摸摸車把,說,老樣子,紅燈,膠帶,還有命。
她不是來找人的,她是來還東西的。
我說,那第一個人是誰?
中學七年,我上學只遲到過一次。
楚漢頓頓,問,怎麼跑法?

我已經知道學校想知道的那個答案了。
北海中學所有騎車的人裏面,唯一一個比我快的人叫楚漢,他是從其他學校轉來的,高二,當年他第一次出現在逸仙路上的時候我咬了他足足五個路口,才剛好能讓我的前輪和他的後輪平行。在一個大路口等綠燈的時候,我才有幸和他的車子完全並排。
我沒有看明白當時卜白羽的表情,她漲紅了臉,怔了許久,轉身離開。
然而他卻早了十五分鐘把那輛捷安特恢復成原貌然後停在韓駿面前。
我的另一個問題是,你知道對於一輛自行車來說,最重要的是哪個部分?
第二個星期不是我們班級執勤,但我還是去看了一下,掛0401車牌的自行車又出現了兩輛,而那輛灰色的自行車已經變成了一輛墨藍色的仿山地車,但它們卻總是停在一個很角落的地方,並且共用過同一把環形鎖,而固定鎖卻一直保持著打開狀態。
我默默記下兩輛車子的特徵,到了第二天,其中一輛灰色的城市車卻沒有出現,整整一個星期都沒有出現。

我看著地上的三點火光,說,幹嗎跟我說這些?
是鎖,車鎖。你可以有車鎖但沒自行車,可是你敢試試有自行車卻沒車鎖嗎?
我最後一次見到怪胎是在楚漢的三七之夜。
我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我沒有把跑車借給他,他騎的是一般性的直柄城市車或者山地車,那麼一切都會不同。
那次楚漢因為前幾天打籃球弄傷了左腳,不能接受那個慕名而來的叫韓駿的外校學生在馬路上跑一次車的挑戰。本來按照楚漢的性格,是不在乎韓駿的冷嘲熱諷的,但是碰巧,那天下午卜白羽她們練體能,正繞著學校操場跑道跑步,楚漢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跑道上的那個身影,轉過頭對那個高傲的年輕人說,這樣,我不和你比腳,我和你比手。
在我找尋那個答案的同時全校的人則在尋找另一個答案,那就是學生停在校外的自行車被盜事件。北海中學面積不大,停車場空間有限,所以學校規定每個班最多允許家離學校最遠的二十個學生把車子停在學校里,其餘的人都是車子停在校門外面的馬路和附近的弄堂里。那一陣子接連著有四五輛車子被偷走,學校除了加強校外巡邏之外也別無他法。全中國每天有多少輛自行車被盜,又有多少輛能被找回來呢?
快到五一節的時候,楚漢忽然想開了,說他要自己騎車去杭州旅遊散心,然後再回來。我那時已經報了英語提高班,沒有機會和他一起去,但還是把那輛捷安特跑車借給了他。
而那個轉身離開的女子,在高二一開學就轉到了松江的一所羽毛球學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