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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窗

天窗

作者:孫惠芬
小久子咬牙為自個兒壯膽時,確實想過沒什麼好怕的,你就是活過來我也不怕,你要是活過來再折磨我,肯定還得死到我的手裡。可誰知這麼想著,再看鞠老二,真就覺得活過來是極有可能的事了,畢竟連他自個兒都不知道那杴把是怎麼頂到鞠老二胸脯上的。這條蛔蟲抬了頭,小久子的眼睛里立即發出光來,鉤子一樣鉤住鞠老二。
小久子愣怔半天,不解地看著鞠老二,那樣子彷彿看到日頭從西邊出來。鞠老二不看小久子,而是看著頭上的天窗,從兜里掏出一支煙。煙圈漫過窗口,貼著牆壁蛇一樣鑽出去的時候,鞠老二壓低聲音說,你為什麼要偷老孔家,俺想知道你是為什麼,你說你經常扒窗看,是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
地下室在二層小樓院子的一角,鞠老二一進院,就兔子似的從洞口跳了進去。臉貼到涼滲滲泥牆上的剎那,鞠老二用手狠撮了幾下斜眼兒,之後偎著牆,呼哧呼哧大喘氣。進了地下室,空氣就不再流通,生土的氣味就悶罐子似的悶住鼻孔,鞠老二隻有仰起脖子,張開嘴巴。事情總是有些古怪,鞠老二敲開門,恨不能一頭攮進地下室,可是一旦進了地下室,又像圈進籠里的困獸,那麼希望爬出去,因為現在,在覺得別人眼裡的自個兒就是一個賊的時候,三尺深的地窖無疑就是人間地獄。關鍵是,在沒丟東西之前,大娘兒們拾掇完家什就坐天窗外面和他們拉呱,他因為惦著和她說話,不時地上來下去,她那破鑼樣的嗓音灌進天窗,風一樣讓他舒坦。
沒跟老媽說句什麼,他心情壞透了,然而正是這心情,讓他沒有把自行車騎到老孔家,而是送回了原處,如果不能在臨走之前向老媽有些交代,那麼講借講還是對一輩子老實本分的老媽最好的交代了。
沒有抓牢的小久子自然一禿嚕就從泥沿上跌下來,然而奇怪的是,小久子從泥沿上跌下來,就再也不是小久子,而是一隻氣急敗壞的狼。彷彿在他腦袋躥出洞口的一剎,接通了什麼魔法。他摸起身邊的鐵杴,狠丟丟一下就拍到鞠老二肩上,隨後,拳頭也掄在半空,要不是鞠老二躲得急,捅到眼球上都是有可能的。
打開電視,大娘兒們賭氣似的把聲音調大,又賭氣似的把遙控器摔到沙發上,屋子裡頓時被嗡嗡聲灌滿,像有人在打架。幾天來,她這麼弄過好幾回了,遙控器也摔過好幾回了,每一回摔完,都氣得手心出汗,都恨不能一頭鑽出屋子,衝到洞口,跟他們好好打一仗,問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干。之所以沒問,都是聽了男人的話,男人說現在有錢人被害的案子太多了,得罪他們,保不定他們能幹出什麼事,不如悄悄把地下室挖完,打發他們走了了事。
光線從天窗射進來,打在鞠老二露在布袋外面的手上,它偷摸了她一下,又乖乖地趴在那兒,一隻飛進天窗的麻雀似的。現在,在大娘兒們一動不動看著它的時候,她覺得不僅這隻手,整個鞠老二都變成了麻雀。這並不是說他被裝進布袋,多麼像只僵死的鳥,而是看著看著,鞠老二熱辣辣講這講那,麻雀一樣叫喳喳的樣子浮現在她眼前了。他呼啦啦從大門口飛來,又呼啦啦從大門口飛走,這麼多年她從不覺察,她即使覺察,也從沒好好珍惜,他呼啦啦飛進她的院子,死在她的地下室,原來就為了讓她珍惜,讓她知道她是他的人。
小久子腰桿硬起來,看都沒看鞠老二,就攀著泥沿往上爬。他想去自首,去告訴大娘兒們人是他殺的,他好漢做事好漢當。其實,他一直是一條好漢,在鞠老二一天天逼他的時候,在鞠老二想盡一切辦法折磨他的時候,他雖不說話也不還手,可他從沒屈服過。他不說話不還手,確是他膽小怕事沒有氣量,怕惹惱了鞠老二。可對他來說,默不作聲就是最大的氣量。剛才,要不是他覺得鞠老二誤解了他,以為他要招供,他也不會吭聲。他到底沒沉住氣,刺|激了鞠老二,後悔死了,再次往上爬,是他的脖子太難受,想上去透透氣。誰知,鞠老二把他從半空拽下來,真正地成全了他。鞠老二把他從半空拉下來,還想怎麼折磨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是鞠老二讓他變成了殺人犯,變成一條真正的好漢。要是他能大胆地去自首,那他就是一個更了不起的好漢了。可是腦袋剛剛探出地下室的天窗,小久子立即縮回身,咚一聲跳回原地。他聞到了一股味,一股瓦斯味。這味道告訴他,再堅持一會兒,就到吃飯的時候了。
說起來,他願意張望孔興洋那邊的風景,都因為那年夏天孔家買了電視,他夾在村人中間也去看過。對於小久子,那風景中最重要的一景就是孔興洋看電視的樣子。那時電視里正演一些女子用手打球,村裡人看不懂,很快就退了一半,孔興洋卻在門口堵著大夥,說這是中國女排和世界女排比賽,中國勝了七場,這是最後一場,這一場勝了,就是八連冠了。什麼是八連冠,八連冠和鄉下人有什麼關係,沒有人懂。孔興洋卻懂,他不但懂,還激動得一陣一陣拍巴掌,好像中國隊贏了就是他贏了。那天晚上,中國一再贏球,孔興洋那張四方臉別提有多麼燦爛了,抹了油彩似的。他看電視,小久子就在一旁看他,他不知道孔興洋為什麼高興,他不明白為什麼孔興洋會把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也當成自個兒的事,為什麼他和村裡鎮上人交往還不夠,還要在心裏和那麼多不相干的人交往。從那之後,他常常夜裡在孔興洋家窗外溜達,那時,孔興洋家和村裡其他人家一樣,院子沒有大門;那時,孔興洋在電視上看中央的人外國的人,他就在窗外看孔興洋。十幾年後,電視普及,他也買來一台小電視,忘記看了幾回,那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也通了他的血管,中國隊贏球,他激動得渾身發抖,他在心裏也跟那麼多不相干的人有了關係,那一刻,他別提有多高興了,別人家的風景最終也成了自個兒的風景,他彷彿重活了一回,他覺得自個兒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小久子了,他高大、牛氣,再也不是原來那個窩囊廢了。可是不知怎麼一出了屋子,一離開電視,那股氣兒就散了,尤其遇到鞠老二。有一回,中國奧運申辦成功,他興緻勃勃跟鞠老二講,他一句話就把他撞到南牆:窮精神!快想辦法泡個老婆吧。頂得他每逢上老孔家幹活,都暗自巴望著有機會和孔興洋說點什麼,說一說中東局勢,伊拉克戰爭,他半夜裡扒在窗外往屋裡望,其實就為了這個。這一點,鞠老二永遠不會明白。也是知道他不明白,他逼他,他才說不出話。
小久子哭出了聲,那聲音在地下室回蕩,粗咧咧像打碎了瓦塊。不知哭了多久,小久子離開牆根兒,往鞠老二身邊湊了湊,伸手抹上鞠老二一直睜著的眼皮,彷彿粗咧咧的哭聲給自個兒壯了膽。其實不是,是他越哭越對鞠老二有了氣,要不是鞠老二不相信他,要不是鞠老二逼他,怎麼至於弄到這步田地。老孔家丟了東西,他也懷疑過鞠老二,可是他就從沒想過折磨他,倒是他沒有折磨人的氣量,不是條漢子,可你鞠老二有氣量也不能憑空賴人,不能欺負老實人。跟你多少年,間食的一條肉腸都要缺給你一半,你怎麼就這麼不相信人!越想越氣時,小久子止住哭聲,狠狠地戳了一下鞠老二,隨後,慢慢蹲起來,再次湊近鞠老二那張蠟黃的臉,咬牙切齒地說:看誰窩囊,你不窩囊還死在俺手裡!
他爸,想跟你說個事。她從沒這麼正經跟男人說過話,她跟男人說話,從來都是嘮嘮叨叨。
大約十點多鍾,老死鬼終於躺到大娘兒們身旁了。所謂身旁,不過是同在一張床上而已,在兩個孩子之外,她和男人有自個兒的單間,可老死鬼從不過去,為了不造成分睡的局面,每天晚上,她都厚著臉皮提前睡到客廳的床上。就像她最盼望做夜飯,一做起夜飯又七竅躥煙一樣,一天當中,她最巴望的時辰就是男人躺到身邊的時辰,可當他一座山一樣的肩膀橫在她和他之間,她往往更加氣悶。現在,有被子底下不堪忍受的氣悶比較,她已經忘了身外的氣悶,她掀了被子,不假思索就往老死鬼身邊靠,似乎挨近他,他就分擔了她的害怕。

下篇

好不容易熬過漫長的夜飯,幾個有頭有臉的人好不容易講完美國大兵在伊拉克的醜聞,老死鬼終於放下了筷子。為了儘快把背上的包裹放下,大娘兒們三下兩下就收拾完碗筷來到客廳,坐到老死鬼斜對面。她很少坐他對面,在沙發的一側,有一個皮革包成的木墩,那裡是她夜裡沒睡之前的專用地盤,因為只有坐在這裏,才可以躲過他的視線。她無時無刻不巴望老死鬼看她,可在他長時間不拿眼皮夾她之後,她已經知道哪裡才是自個兒的位置了——你坐他對面他還不看你,就等於自個兒扇了自個兒耳光。問題是,你要是長得像舉勝子家的那麼好,他怎麼能不看你。
甸道是一條渠壩,兩排草叢,進了草叢,摩托就只能推不能騎了。回歇馬山莊,她從沒走過甸道,大娘兒們有的是力氣,可是因為道太窄了,後座上的體積太大了,車子東歪一下西歪一下,好幾回都差點兒連車帶人掉到渠里。有一個瞬間,身後有東西頂住了腰,她想回頭弄一弄,這一回頭嚇了一跳,下面的布袋居然裂開了,鞠老二黃澄澄的腳露了出來,像她拖出的兩隻尾巴。
日光從門玻璃上探進來,刺得眼睛發癢,狠丟丟揉一會兒眼皮,大娘兒們又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搬進鎮上,開電視已成了習慣,就像她一醒了總要把家裡的門窗打開。一個人在家裡總歸太悶了,也正是悶,她才願意男人掙了錢瞎折騰,修這個建那個;她才在男人折騰時,苦口婆心商量找鞠老二和小久子。只有折騰,她的院子才有活氣兒,只有找鞠老二和小久子,她才可以像從前那樣,和熟悉的人拉呱說話。有熟人拉呱說話,可以說就是她的節日。
鞠老二把手裡的大白菜扔上鍋台,就回裡屋抽煙去了。日光一躥躥跳過牆頭,從窗玻璃上探進來,刺破了升到半空的煙圈。吞雲吐霧一袋煙,鞠老二終於調實眼神,跨過兩道門檻來到院子,粗聲大氣地說,晌午把這棵菜炒了,多放點油。女人沒吭聲。女人剛從木板夾成的廁所里站起來,髒兮兮的臉上帶著睡意。許久,女人說,多放是多少,一勺?鞠老二再也綳不住,你他媽的有沒有腦子,一頓一勺往後還過不過!女人從廁所走出米,傻獃獃地看了一會兒鞠老二,似乎愈發不明白了,將二拇指使勁卷進衣襟里。
關掉電視,大娘兒們晃到堂屋,眯起一雙似醒非醒的金魚眼朝洞口望。那裡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一把木梯安靜地躺在邊上。可能快挖完了,他們已經一整天沒往上送土了。沒丟東西之前,他們上來下去,吵吵八嘩嘴一點兒都不閑著,主要是鞠老二,一上來就喊,嫂子哎,劉大頭得了掉線兒風你知道嗎?嫂子哎,李木匠家二閨女生了個小子你知道嗎?喊得她心裏喜滋滋地一掀一掀。
新的一天,大娘兒們沉穩多了,沒有害怕,也不再慌亂。她一早推開屋門走進院子時,還有意往地下室的方向看了看。按部就班做了早飯,按部就班刷鍋刷碗,打掃衛生,在水槽里洗兒子夜裡脫下的臭襪子時,她故意大聲喊,金水,把摩托車給俺推出來,俺今兒個回村裡。她這麼喊,不過是想讓家人知道她和過去一樣,動不動就吵吵八嘩指手畫腳。昨天夜裡她可是太沉悶了,沉悶得都不像她了,她嘮叨那掛摩托,就是為了回到從前的她,以免露了馬腳。誰知,她這一喊,兒子沒動彈,老死鬼動彈了,邁著四方步走到大門口。他走到大門口,不是推摩托,而是在那裡左看右看,端詳一會兒,又往地下室的洞口走去。那一刻,大娘兒們早上以來所有的沉穩都不在了,心口慌跳的樣子,彷彿那隱藏在地下的禍事一旦被發現,自個兒就完了,就是罪大惡極的殺人兇手了。
在一排倒置房門口的石牆邊,小久子摸到一輛破車子,它太破了所以沒上鎖,可是正因為它太破了,哐當哐當推出來,驚得小久子一身冷汗。山道空曠,不時地,有一輛拉著貨物的馬車在跑,有零星騎自行車的人在趕路。山道和甸道就是不一樣,山道平坦,是一條鄉級公路,不像甸道伸在渠壩草叢裡。然而對於小久子,最重要的還不是這個,而是他騎車掠過大片樹林和莊稼時那嗖嗖的速度。他爽就爽在他的速度,許多時候,他都是窩囊的,慢慢騰騰的,在村裡三歲孩子都不願正眼看他的時候,他動輒就蹬自行車跑一趟山道,他把車輪蹬得飛快,在下坡的時候,大腿夾住三角架,鬆開兩手,胳膊燕子翅膀一樣張開,風呼啦啦灌進胸窩,那感覺簡直就是在飛。在決定回家之前,他早就忘了這份感覺了,可是離開歇馬鎮,上了路,這感覺竟螞蟻上樹一樣爬了上來。這讓小久子有種說不出的激動。在他不知不覺把自個兒的一切弄亂之後,這實在是份難得的感覺,問題是他偷了自行車!他沒偷老孔家東西,但他偷了自行車!有殺人的事放在前邊,偷車的事根本不算事,可他畢竟沒做過這樣的事,他畢竟作案成功!雖然胳膊沒有像燕子一樣張開,但下月亮山矮矮一個小坡的時候,他覺得心裏已經長出了無數雙翅膀。
小久子毫不猶豫就爬到地面,眯著眼睛從大娘兒們手裡接過塑料袋時,嘴裏咕噥了句什麼,好像說下面涼快,就又撲通一聲跳回地下。
從鞠老二身上爬起來,大娘兒們特別想逃,她想逃,不是發現他們已經死了,而是她從來沒跟男人之外的男人靠得這麼近。她不想和別的男人靠這麼近,不是怕自個兒失了身子,而是有小久子在場,她失不了身子。此時此刻,要是沒有小久子,她寧願和鞠老二打一仗,扇他一頓耳光,之後把身子交給他,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老孔家的門仍然開著,他回村忙活了一圈也才不到一小時。小久子進院,最想做的事是對準水管喝一通水,他太幹了,他的咽道像嗆了煙。可是想了想,摸了摸兜里那個瓶子,他還是忍住了。因為現在,在回了一趟家之後,他已經改變投案自首的主意,這並不怪他回了趟家什麼都沒做成,而怪他回家時去了一趟耳房。在耳房裡待的那一小會兒,他看見了一樣東西,打蟲子的樂果水。他後來想給老媽跪下,他雄赳赳闖進鞠老二家,都因為有這瓶藥水墊底,是它讓他有了更真切的告別感,是它讓他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現在,也是它,讓他走到窗前時大搖大擺,像孔興洋那樣抱著膀子橫晃。大娘兒們還在睡覺,露著白花花肉墩墩的肚皮;電視還在演著,一個穿花裙子的女子在樹下夠著什麼。那就讓她睡吧,等她醒來,就有另一個電視劇在她院子里上演了。
很顯然,大娘兒們沒逃,因為並沒像想象那樣,她把他們踩醒。他們居然死人似的,一動不動。愣怔一會兒,大娘兒們哈了哈腰,一本正經說,別裝了裝什麼裝,俺知道你們沒臉見人。可這一哈腰不得了,大娘兒們發出了驚人的慘叫。啊——
小久子一下子呆了,解褲帶的手顫了起來。她居然哭了,這實在想不到。他不知道是不是鞠老二每一次要她她都要哭,他只知道,他完蛋了!他一直激蕩的下體已經沒戲了!萬分沮喪地系著褲帶時,想哭的不是瘋女人,而是小久子,他太想像瘋女人那樣放聲大哭一場了。可是還不等他哭出來,瘋女人脫開了衣裳,她先是兩手交叉擼掉上衣,之後去拽褲子。露出一身赤條條的白肉時,小久子突然明白了什麼,一個衝勁兒衝出屋子衝出院子,從牆頭上跳了出去。
夜飯的時間總是很長,老死鬼好喝,稀罕好酒read.99csw•com好菜,可是他喝酒就的根本不是菜,而是電視,是電視里的新聞聯播。這並不是說他不吃菜,他吃菜往往摟草似的大抱大抱,可他往往用筷頭摟起一抱菜,眼睛立時盯到電視上。你樣樣都伺候他,他眼梢夾都不夾你一下,可一到看電視,看到電視上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眼珠子立刻放光,通了哪根血管子似的。他除了給兒子倒酒,家裡人就沒見誰這麼通他血管。也是怪了,凡是家外的人,他好像都通,就是舉勝子家的找他辦事,他也能滿臉賠笑。他和天南地北通著,和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通著,就和家人不通,他就著電視慢悠悠喝酒,老婆耐著性子在一旁乾等,他從不體諒。你不能收拾碗筷,又不愛看他看那八竿子打不著的電視節目,真是罵他一千遍老死鬼都不解恨。
不知過去多長時間,大娘兒們終於回過神來,集中精力去聽地下。地下沒有動靜,要是把那些話說出來,鞠老二肯定就有了動靜,鞠老二到底能是什麼反應,她說不上,她最盼的就是說聲對不起。儘管他即使說了對不起她男人也不會再用他們了,但他說了,她大娘兒們心裏好受。起碼,這能看出他在後悔。幾天來,她最盼望的事就是他后了悔找她認錯。
小久子跳回原地,往牆根兒靠了靠,要是有耐心和鞠老二在一塊兒囚著,他將等到兩份麵包兩根肉腸,他給過鞠老二太多肉腸了,要是能在自首之前撈上一回,也算沒白活。關鍵是他早上根本沒吃飯,一些年來,只要上老孔家幹活,他就不吃早飯,留著肚子專等晌午的麵包。
屬於自個兒的那一份——兩個麵包一根肉腸——很快就掠進肚子里了,它們順他的喉口往下咽時,乾巴巴的沒覺出任何味道。他吃得太急了,又沒有水。要是在上邊,是可以喝水的,大娘兒們家的自來水管就在外面。要是老孔家沒有丟東西,大娘兒們沒準能趴到洞口送水。當然了,要是老孔家沒丟東西,一切就不是眼下這個樣子了。小久子抻了抻脖子,努力尋找唾沫的同時,往天窗上望了望。天窗,是在下邊看的感覺,在上邊看,就只是一個洞的洞口。他知道,此時此刻,大娘兒們根本不會理睬這個洞口。孔興洋廠子里晌午有飯,他和他的孩子們都不回來,大娘兒們一個人在家,對付一口,就偎在床頭看電視了。也是奇怪,她就愛晌午看電視,她和孔興洋不一樣,看電視從不看國家的事,世界的事,只看電視劇。長拖拖躺在那裡,看著看著就睡了,到最終你不知道她究竟是看電視劇,還是睡覺。
俺沒偷,都是你逼俺。
失手,這一事實一點兒也不能減輕他的害怕,一點兒也不能減輕他的疼,因為他再窩囊,也明白這樣的道理,殺人償命。村裡龍興虎眼的虎爪子,就是在礦山幹活失手弄死礦長,判了死刑。他不想出去幹活,是因為家裡有個癱媽,可主要還是害怕,一個誰也不敢惹的人都被人欺負了,他一個窩囊廢怎麼能逃脫!不幸的是,他不想被外人欺負,卻被鞠老二欺負,他不想死在鞠老二手下,最後卻死在了自個兒手下。觸到這一事實,小久子箍在牆上的身體就像一隻脫了核的棗皮,一程程萎到地面。鞠老二萎到地面,不一會兒就斷了氣,他不但沒斷氣,氣還在他胸腔里猛烈地抖,還抖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鞠老二不知道自個兒怎麼了。佇立一會兒之後,突然伸出兩隻手,握住小久子懸在半空的兩隻腳踝骨。他握住小久子腳踝骨,完全是下意識,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個兒要幹什麼。
說完這句話,鞠老二聲息全無,透著亮光的天窗彷彿無數片金葉,在他的眼裡飄起來。這時,只聽小久子突然一聲狂叫,像一個急著咬人的狗,俺崇拜孔興洋,俺這輩子最崇拜的人就是孔興洋,你不知道俺多想像他那樣活著——你不知道——
幾天來,大娘兒們最生氣的就是鞠老二了,每回進村喊他幹活,都能看到他高興得渾身打戰的樣子,他高興,絕不是為了一塊肉腸,這她看得出來,正因為這個,他打戰時她也打戰,那一刻,她恨不能一年到頭天天找他幹活。可畢竟不是天天有活,你怎麼就不知道珍惜!那天早上,把丟東西的事講完,他眼神一下子就虛了,火苗似的在半空飄著,不是他偷的還能是誰。
大娘兒們一邊號哭,一邊蹲下來。說也奇怪,怕和不怕,只在一念之間,當覺得死去的人是因為自個兒,當覺得有愧的是自個兒而不是他們,愧悔就彷彿熏蚊蠅的蒿草,一下子就驅走了害怕。她不知不覺伸出手來,抹上小久子眼皮、嘴巴,之後又去摸鞠老二的臉。抹小久子眼皮和嘴巴,沒什麼感覺,摸鞠老二臉,她的心可是揪緊了,一種奇怪的麻酥酥的疼通了電一樣從指尖流進來。在大娘兒們心裏,小久子永遠只是鞠老二的陪襯,如同衣裳的花邊,有他在,才顯出鞠老二風風火火粗聲糲氣的樣子多麼招人稀罕,這實在委屈了小久子,但沒有辦法,她就是稀罕鞠老二風風火火粗聲糲氣的樣子。
小久子沒上來。
然而就在這一瞬,杴把的另一端朝他胸口摜來,鞠老二試圖往右躲,誰知,他剛躲開,杴把又長了眼似的傾了過去,兩秒鐘不到,鞠老二就覺得自己的腿軟了下來。
今兒個,你要是還不承認俺就干|死|你!鞠老二說。鞠老二語氣很重,惡狠狠的。他不過是嚇唬小久子,乾死他自個兒也完了,扔了瘋老婆不算什麼,扔了兩個孩子他可不忍心,他的大兒子像媽,傻,扔了就扔了,二兒子卻不能扔,二兒子精神頭十足,也許叫頭一個傻兒子鬧的,他格外心疼老二,叫老婆燉菜多放油,都是為了他。再說,他從來沒想過死,他逼小久子認罪,不是為了死而是為了體面地活,為了讓他那不傻的二兒子將來也能體面地活。想到二兒子,鞠老二摁小久子的手力開始加重,要是小久子死不承認,他就得背一輩子的罵名,討了個傻老婆,生了個傻兒子,再背個偷東西的罵名,讓他的後人還怎麼活。
由於過分用力,本來就不好聽的嗓音在最尖的那個地方撕開了,它布絲似的向二層小樓樓頂飄去時,反而把地面的空落、寂靜顯了出來。大娘兒們不顧這些,三步並作兩步,拾起舀子就來到自來水旁邊。可是水嘩啦嘩啦往下流時,大娘兒們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停下來,放下水舀,返回屋子打開冰箱。
伴著小久子的叫聲,金葉仍然在鞠老二的眼睛里飄,飄,不久,就凝在天窗外邊的藍天上不動了。
一陣劇烈的抽搐之後,小久子一程程倒下去。他用力睜著眼睛,看著天窗,天窗外是一束刺眼的光,那光開始是金燦燦的紅,很快,就由紅變黃,變白,那白里就有了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嗚哇亂叫地踢著球。小久子想拍拍手,為那些孩子,可是他的手已動彈不得。
在耳房裡磨蹭一會兒,小久子還是出來了。揭開風門,當那股熟悉又親切的腐臭味撲面而來,他的鼻孔不知怎麼就酸了起來。在耳房裡待著的時候,他的鼻子就已經酸了,但想不到那酸會流淌出來,湯湯水水灑了滿臉。揪住半截門帘,擦凈臉,喀喀地乾咳兩聲,一個箭步,就站在老媽身後了。老媽腿壞之後,在炕上永遠是一個姿勢,撅著屁股,跪在一床褥子上往外張望。老媽從不看電視,他從院子進來了,他又從院子出去了,他的進來出去,似乎就是老媽的電視。
關於回家,不過是一時衝動,他沒有任何周密安排,可是一旦進村,一旦進到自家院子,一切隨之都有了安排。他先是奔向耳房,那裡弔死鬼似的吊著幾把種地的家什。之所以要進耳房,是想給鄰里和老媽造成一個回來拿家什的假象,要是老媽問他,就說地下室土太硬,需要鎬頭。一些年來,因為清楚是她的病腿連累了兒子婚姻,清楚兒子的窩囊正是像了她的窩囊,一有風吹草動,她都一驚一乍。也正是這一點,小久子格外放不下。放不下歸放不下,並不意味他稀罕這個家,可以說,他從來就沒稀罕過這個家,就像鞠老二從沒稀罕過他小久子一樣。這個家自打他懂事起,就沒看出什麼氣象,他爹死得早,家裡沒有男人,可村裡舉勝子家也沒有男人,日子反而活絡得不行。舉勝子家沒有男人,村長、孔興洋、村裡有頭有臉的男人都成了她的男人,關鍵是他們成了她的男人卻沒有得罪他們的女人。他倒不是非得讓老媽也像舉勝子家那樣耍什麼手腕,但至少不能把日子過成一潭死水。她的老媽不但不跟男人來往,也不跟任何女人來往,腿沒壞時,還忙活著養一群雞鴨鵝狗,院子還有成群的畜類攪動,腿壞了之後,日子簡直就像漚在泡子里的爛麻,到處散發著腐臭氣味。邪行的是,他嫌棄老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個兒卻並不比老媽好多少,見了人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邪行的是,他見人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骨子裡卻又那麼巴望混到人群里,像舉勝子家那樣,和那些有頭有臉有出息的人交往。要不是這樣,他就不會答應上老孔家幹活,要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在夜裡趴在窗上看孔興洋。要是沒有趴在窗上看孔興洋的事,鞠老二也不可能非得逼他招供。

中篇

老死鬼沒理睬,半仰在沙發上,依然盯著電視。
小久子鼻尖上沾了一塊爛泥,扁豆似的小眼睛在泥土上方閃了一下就不再閃了,像滅掉的煙頭。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但是寂滅的眼神已經把某種態度表了出來。鞠老二慢慢鬆開手,在半空伸展著他由於用力過猛而有些發僵的手指,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既為阻止了剛才的念頭,又為逼出了想要的結果。他一字一頓地說,走,咱現在就上去,咱告訴大娘兒們事兒是你乾的,只要弄清了,咱倆一塊兒滾蛋。
第一個裝的,自然是小久子,不是她對鞠老二好,希望留在外面多看一會兒,現在,在她執行一個對她來說非同一般的計劃的時候,她誰都不想看。人都死了,看不看沒用!她裝小久子,是小久子身量小,好裝,她可先試試自個兒的本事。
這也是大娘兒們最最窩火的地方,她那麼看不慣男人,看不慣兒子,她罵他們死鬼、混賬,可她往往又沒有來由地心疼他們,有一回她夜飯做晚了,男人喝粥燙了嘴,她心裏那個急呀,恨不能扒開他的嘴給他吹吹。她就是這麼個賤物,好像老天造她就是為了上老孔家還債。

上篇

鞠老二沒有馬上靠近小久子。要是在他的逼迫下,他承認了自個兒是賊,從此臭名遠揚,他就永遠找不到對象了,就得永遠伺候他的癱媽,衣裳就永遠沒人洗了。鞠老二在土牆上慢慢站直,因為身體里的反應和腦袋裡的反應不那麼一致,他的眼神虛一陣實一陣,但這隻是幾秒鐘的工夫,沒有多久,鞠老二就想開了:找不到對象活該,誰叫他當賊。當小久子拿起鎬頭,準備像以往那樣往土裡刨的時候,積蓄一早上的力氣突然爆發,鞠老二從後邊一把將小久子摁趴到泥土裡。
鞠老二癱軟地偎著牆,眼巴巴望著天窗。所謂天窗,就是一個洞的洞口,一尺半見方,也是他尊重了主人的意見故意弄小,大娘兒們說,「恁大哥不讓把進口挖大」。恁大哥有的是本事,家裡的存貨成箱成籠,為什麼不讓把進口挖大,想不明白。鞠老二當然不可能明白,他要是明白他就是「恁大哥」而不是他了,他要成了「恁大哥」就不用給恁大哥當牛作馬出苦力了。這麼想,並不是說他給人出力有多麼冤屈,不過是有些看不慣孔興洋而已——大娘兒們家的恁大哥叫孔興洋,比他只大五六歲,十幾歲跟著舅舅出去學徒,兩年不到就出息成遠近知名的修車手,從修拖拉機開始,一直修到大解放,130,各種轎車,一直到眼下開了修車廠賺了大錢。他看不慣的不是他有多出息,賺了多少錢,日子過得多麼闊綽,而是他走路轉頭那副牛烘烘的派頭。他打一小就不像個庄稼人,看人就冷冰冰的,從不跟放牛小子打咧咧。鞠老二看不慣,就是看不慣他那派頭,那看人冷冰冰的眼神。說來更是古怪,他那麼看不慣孔興洋,背後罵人家耍牛皮,可要是孔興洋站在他身邊看他幹活,不知怎麼血管頓時就活躍起來,渾身頓時就有使不完的勁兒。那奇妙的感覺,就像有電一樣的東西從對方身上放出來,經過汗毛孔鑽到他的血管里。你不來幹活,永遠不會知道這種感覺,就像你不進孔家的門,永遠不會知道總是吵吵八嘩的大娘兒們回到家裡還會細聲細語一樣。其實孔興洋進家,和在外面並沒什麼兩樣,目光照舊是冷冰冰的,手叉在腰上,腆著肚子大板兒先生似的這裏看看那裡轉轉,讓你見了恨不能從後邊拍他一杴。據說當廠長之後,他在廠子里就是這樣,工人們沒一個不怕他。可他鞠老二不怕,他不掙他的錢!他純屬幫忙!這也正是他牛氣的地方,他不但不怕,越是被他看,越是覺得舒坦,越是有一種上了舞台表演的感覺,手裡的活兒越玩兒得漂亮。想想看,他是遠近知名的修車能手,大廠長,他能把壞得不能動的車修得滿街跑,卻不會壘牆,這麼一個人站在你旁邊看你,牛烘烘的應該是誰!
兄弟,你缺錢嫂子知道,可你不能這麼干,你這麼干就打了嫂子臉。嫂子知道你出工不掙錢心裏屈得慌,可你不知道恁大哥是廠長,想給他白乾活的人有的是。讓讓空,嫂子會想辦法向恁大哥爭取,年頭月盡那兩簍橘子蘋果,還不都是嫂子爭取的。這年頭都是旁人給恁大哥送禮,恁大哥給誰送過禮!
正這麼想著,撲哧一聲,一個軟塌塌的東西從天窗掉下來,是小久子。鞠老二終於等來了小久子!胸脯里的兔子再次蹦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個兒是在等小久子,當生土味里弄進一股灶坑的煙灰味,當胸脯里的兔子再次蹦起來,鞠老二明白接下來要幹什麼了。小久子的身上永遠有股灶坑的煙灰味,彷彿他每天都從煙道里爬出來。他最不愛聞這股煙道味兒了,它總能叫他想起家裡的瘋老婆和兩個苦命兒子,為這,他出來幹活總要換上專用來幹活穿的工作服。然而現在,這股味道讓他想起的不是自個兒的老婆和兒子,而是小久子的家,小久子的媽,因為它是長期沒人洗衣裳的鐵證。
鞠老二和小久子他們……
到了就要嘔出來時,小久子放棄了最後的努力,癱軟地坐回到牆根兒,像一頭剛鬧完圈的母豬似的呼哧呼哧喘著。盼望的事情沒有發生,應該非常絕望了,可是不知為什麼,小久子反而很平靜,好像在剛才用力時,把絕望也用了進去,好像絕望也是一股力氣,會用完用盡。他平靜地坐在地上,仰臉朝著天窗。天窗外鋥亮鋥亮,天窗外不遠處,就是大娘兒們的灶房,那裡的瓦斯氣盤上,正熱著兩個人的麵包和肉腸,兩個人的!現在,小久子望著天窗的夢想,已不再是如何把自己變成抱膀橫晃的孔興洋了,而是兩個人的晌飯。在經歷了一番勞作之後,他已經相當餓了,在經歷了一番勞作之後,是不是在投案自首前撈回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吃飯。
小久子衝出屋子,本能地拿起鎬頭,大步流星朝院外走去。上哪兒去,不知道。院外是一條土道,道南是一個土岡,岡上,就是老孔家原來的舊房。那舊房老孔家住時,日子興旺得不得了,老孔家搬走,賣給老周家,不到一年,老子得病兒子也得病,迅速就家敗人亡。這件事讓村裡人再也不敢靠近舊房子了。小久子卻不管,許多時候,比方老孔家搞完一場基本建設又長時間不搞,那沉悶的日子石塊一樣摞到一起,一閑九*九*藏*書下來,他就躺到舊房的牆根底下,在那裡回想孔興洋住歇馬山莊時每天上班下班威風凜凜的樣子。命和命的不同常常讓他喪氣,正因為這個,他更加羡慕孔興洋,崇拜孔興洋,似乎在一些人和另一些人之間,永遠隔著一道深溝,一些人的風景,另一些人永遠看不到,你要想看到,就必得抻著脖子張望。
這麼想著,小久子兩手攥了攥,彼此鼓勁似的,一個激靈就讓它們分開,伸到鞠老二身上,去摸他的腿、胳膊,去摸他的臉。才不到一小時,感覺鞠老二已經有些涼了、硬了,但這一點也沒使小久子絕望,那條抬頭的蛔蟲伸展了它靈活的身體,使小久子也從未有過地靈活起來。他先是把鞠老二放平,之後去捶他的胸,那裡裝著一台發動機,大娘兒們的摩托車發動不起來時,往往用腳一踹就踹開了。鞠老二是人不是摩托,所以只能用手。可人就是不抵摩托,小久子怎麼捶都沒反應。萬念俱灰時,他叉開兩腿,騎到鞠老二身上,用手扒開他的嘴,嘴對嘴往裡呼氣。鞠老二的嘴臭不可聞,一股臭氣噴射而出時,他一陣噁心。他離婚的老婆就說他的嘴臭不可聞,可他就不知道這臭和臭弄到一起為什麼不能抵消。
少許,染透了黃泥的膠鞋動彈起來,小久子欠起身子,一點點站直,當他站直,和鞠老二形成了一個俯視的角度,他終於開始說話。他說俺,俺沒偷,俺根本沒偷。他的聲音相當含混,要是不用心聽你很難聽清。但鞠老二聽清了,地下室太靜了,再說鞠老二一直在等待著。這是幾天來小久子說的唯一一句話,他嘴唇里突然有了聲音的時候,鞠老二還認為是另一種聲音,是他終於坦白,因為剛才他眼神寂滅的樣子已經是在坦白。就像一個等待獵物的獵手在意想不到的方向上發現目標,鞠老二噌的一下躥起來,不假思索就把兩隻大手卡到小久子脖子上,你敢說沒偷,你沒偷憑什麼扒人家窗戶,你沒偷說話怎麼一點兒都不硬氣。
鞠老二大腦一片空白,他先是木僵僵地站著,之後一程程往下萎,當萎到地面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喊叫:鞠老二你怎麼啦你這是怎麼啦啊——
說起來,大娘兒們開門和以前沒什麼兩樣,下頦照舊低垂,像一片露水裡的芋頭葉子,說話照舊細聲細語,像一隻膽小的貓。兄弟,來了。可是鞠老二就覺得不一樣了,哪裡不一樣了又說不出。也許不一樣的不是大娘兒們,是他鞠老二。誰知道呢?反正,他再也不敢看她的臉了,和她眼對眼時,他的眼珠自覺不自覺就錯開了,不但錯開,胸脯里還像揣了兔子似的怦怦直跳,真就像個偷了東西的賊。這滋味太讓鞠老二難受了,逼小久子坦白,就因為受不了這滋味:你本來是清白的,你卻心虛得不行。
大娘兒們覺得委屈,是說他鞠老二就從不知道她為他做了什麼,從不知道一到要搞基本建設,她就吃不下睡不好的滋味。在鄉下時還好,男人沒理由從外面找人,上了鎮,為了說服男人,她提前好多天就小聲小氣了。男人講究吃喝,讓做四個菜她一定做六個,讓熱白酒她一定連黃酒也熱上,在提到鞠老二時,她故意把話說得難聽:就叫鞠老二干吧,他虎潮潮的肯出力。男人不在乎誰肯出力誰不肯出力,在他那裡,誰來了都肯出力,男人只在乎她的話叫沒叫他心煩。她的嗓音太難聽了,略微大聲一點,就打了破鑼似的哐啷哐啷。她提前十幾天就小聲小氣,家人還以為她只想有一次回村裡展耀的機會,閨女淺淺瞟她一眼,一臉的看不慣!展耀也是真展耀,村裡那些日子過得緊巴的女人看見她眼都綠了,她也就勢更加大張旗鼓,反正男人又聽不到她的破鑼嗓子。可是就沒人知道她更展耀的是什麼,是鞠老二放光的眼神,抖動的身子,男人不願聽她破鑼樣的嗓音,鞠老二願聽。鞠老二身子一抖一抖時,她身上的肥肉也一顫一顫。她身子發顫,旁人可以不知道,你鞠老二怎麼能不知道?還在村裡時你可以不知道,搬到鎮上你怎麼能不知道。
那神道道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大娘兒們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東西一旦在心裏站立,她就不是原來的那個她了,原來的她粗劣、討厭,姥姥不親舅舅不愛,原來的她只是個孤單的用人,討厭的附帶品,跟不上形勢的拖累,現在不同了,現在,她是一個被人挂念的人,是一個讓人死了都不肯放手的人,這多麼稀奇啊!在她一些年來追著男人尾巴,一層層離開土地和鄉村,越來越不清楚自個兒是誰,不清楚自個兒到底想要什麼的時候,有人知道她是誰,有人要她,她是多麼值得啊。
地下還是沒有動靜,大娘兒們有些奇怪,她不相信他們會睡得那麼死。許是地下的情況太奇怪了,或者心底里裝著的東西太滿了,大娘兒們亮開嗓門大喊起來:鞠老二——她從來都叫他們兄弟,老二兄弟,久子兄弟;她其實很少叫久子兄弟,都是老二兄弟。可是她破鑼樣的聲音驚飛了高牆上的蝴蝶,卻沒引起地下絲毫動靜。這一回,大娘兒們真的火了,你鞠老二也太拿人不當人了,麵包肉腸敬著你還越敬越歪歪腚了,忍到現在沒說出埋怨的話,都是給你留面子,要是旁人,早就開口動罵了。大娘兒們火,不是埋怨也不是罵,而是蹲起來,把身旁的木梯伸到洞里,放妥之後,踩著梯子一節一節往下下。
僵僵地站著,小久子就像一根廢棄的木樁。他身體像根木樁,眼角卻有一線光亮在亮盈盈地閃爍。不久,木樁開始活動,他把住洞口的泥沿,一隻腳再次攀上那個凹兜,一用力,兩隻腳立即就懸了起來。這次,鞠老二沒有摜給他反作用力,相反,在小久子雙腳離地的時候,一股強有力的東西狠狠摜在鞠老二心瓣上,讓他心口頓時木脹脹地疼起來。
他不會答應她,她想到了,可她就是想不到,男人的不答應,男人身體這司空見慣的移動,會讓她突然對自個兒起了反感、厭惡。就像平素男人不夾她一眼,她卻還要心疼男人一樣,此時此刻,男人遠離她,她反感厭惡的不是男人,卻是自個兒。這讓她一晚上一直想說出的地下室死了人的念頭徹底打消了:老死鬼要是知道鞠老二和小久子因為偷了東西服毒死在地下室,有罪的就不是鞠老二和小久子,而是她了。
小久子依然坐在那,一動不動,眼睛盯著濕乎乎的牆壁。鞠老二頓時有些惱了,掐了煙,朝泥牆上吐一口痰之後,驀地哈下腰,揪住小久子肩上的衣裳,提一隻公雞似的將小久子提起,大聲喊道:你這個驢熊你根本不窩囊你倒是說話呀!
還好,老死鬼並沒有下地下室的意思,他在洞口站了一會兒,重申道:把他們找來,告訴他們,挖好了先別著急抹水泥,等找個工程師看看再說。
小久子待在那兒,看著鞠老二煞白的臉,張著瞳孔的眼。他的眼睫毛魚刺一樣,硬撅撅翹著,罩住眼球。它罩住眼球,卻沒有罩住瞳孔里射出的光,那光錐子似的又尖又直。那光本是衝著天窗,可不知為什麼,當小久子獃獃的目光移向它,它竟直直地射向小久子。這時,小久子眼睛突然瞪大,騰一下站起,一個碰到障礙物的壁虎似的迅速後退,把身子緊緊箍到牆上。和牆箍成一體時,他覺得有一雙手勒住喉口,讓他愈來愈透不過氣。
小久子一口一口吞咽著口水,隨後他閉上了眼睛。可是眼皮剛剛收攏,就聽大娘兒們在外面喊:兄弟,歇晌了,今兒個怎麼都不上來喝口水抽支煙。小久子睜開眼,瞪著牆壁,他知道這是客套,在沒丟東西之前,大娘兒們常常一頭晌一下晌在院子里跟他們拉呱聊天,丟了東西,她就耗子躲進洞里似的,再也不出來了。也都是她對他們態度的變化,才使鞠老二受不了,非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媽的!小久子在心裏罵了句,之後應道:嗨,來啦。
衝著後背,小久子把塑料袋扔到炕上。老媽不願出門,卻願穿花衣裳,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證明老媽和他一樣,性格上害怕交往心裏邊卻巴望得不行。反正,她的後背,不是一掛掛張牙舞爪的喇叭花,就是一串串活潑爛漫的野山菊,小小的花瓣眼睛一樣看著小久子時,他下意識地動了動嘴唇。
三步並成兩步,鞠老二一躍就超過了小久子,錯身的時候,他狠狠罵了一句王八蛋。但這並不能讓他滿意,他一路帶著小跑,一路氣喘吁吁,是覺得自個兒有很多想法要去實現,絕不只是想超過他,絕不只是想罵一句王八蛋。可是最終,他只是身子往他身上一蹭超過了他,只是罵了一句王八蛋,只是把自己變成了對方眼睛里的一隻蒼蠅——他相信,小久子看著他越來越小的背影,也會像他一樣這麼罵他。喪氣的是,他最不願意搶先一步看到大娘兒們那張大頭朝下的臉了。她家男人上班后,大門總是上了鎖,你第一個到,就註定要面對這張臉,因為你必須讓對方為你開門。
沒丟東西之前,都是她主動往前湊,搬把椅子坐在洞口,打聽這個打聽那個沒完沒了。丟了東西,她乾脆撤了回來了,她本不想撤得那麼急,可是她裝不住,她是個直筒子,她待他們那麼好他們卻不知好,她怎麼也裝不住。她撤回來,那裡就安靜了,他們上來下去就再也不吭聲了,像有人縫了他們的嘴。他們憋不憋得慌她不知道,她可是憋得嗓眼兒都長了草。
擺譜!一個地窖子犯得上找工程師!大娘兒們嘟囔著,心裏卻有一塊石頭落了地。等一家人出了門,向著太陽去上班,她高興得就差對著太陽唱頌歌了。
不懷好意的激動沒一會兒就煙消雲散了,因為當她在燈影後面長時間也等不來老死鬼,害怕不知不覺就長了翅膀,蝙蝠似的飛在黑森森的夜裡。她不知道自個是害怕死了的人,還是害怕死人這件事,反正她覺得窗外巨大的黑暗裡,不斷有動靜傳來,一會兒窸窸窣窣,一會嗚嗚嗷嗷,讓她大夏天的把自個兒捂在棉被底下,捂出一身水淋淋的汗。
當那種奇怪的東西隨指尖流向全身,另一個念頭像落潮后的礁石似的露了出來。潮是一股潮,都來自鞠老二,只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露出了更新一層。那更新的一層是:鞠老二之所以死,絕不僅僅因為偷了東西有愧,而是故意讓大娘兒們看他是條漢子,你敢不理我我就敢去死。露出這一層,大娘兒們兩隻手握成兩隻拳頭,雨點似的在鞠老二身上捶打起來。
想把兩個死人弄出地下室,本是為了在男人那裡更有地位,為了不被家人埋怨,可是現在,在一隻手偷摸了她之後,她卻背叛了男人,對男人不忠。這讓她徹底傻了,不知道自個兒究竟是誰,還是不是人們眼裡的大娘兒們了。
哐的一聲,一扇開著的窗被風灌死,大娘兒們猛地驚醒,從沙發爬起。她晃了晃壓扁了頭髮的腦袋,警覺地看了看窗外。窗外起了風,一根草葉蛇一樣擰著勁兒鑽到半空。鬼天,刮什麼風!這麼罵著,大娘兒們挪動肉墩墩的身子,去推開窗扇。她沒想到自個兒能睡,又睡得這麼死。丟東西以來,她已經好幾個晌午沒睡了,麵包肉腸養出了賊,她怎麼也想不通。她晚上想白天想,想得肚皮都有些鬆了。
聽了這句話,大娘兒們的肚皮瞬時就鼓了起來,她氣的不是老死鬼而是自個兒,她無論怎樣都應該說他們死了,而不應該說他們走了。都是這走了將結果引向了岔道。帶著一股氣兒離開客廳,躺到裡邊的床上,大娘兒們恨不能扇自個嘴巴子。
鞠老二又點著一支煙,憋足了勁兒吸了兩下。上老孔家幹活還有這個好處,可以可勁地抽煙,大娘兒們一條一條地買從不計較。上老孔家幹活的好處,其實是許多好處加起來的好處,他不明白小久子怎麼就不念記這好處,就算他不抽煙,就算他不覺得大娘兒們的下頦里有股勁,就算他不願意孔興洋站在旁邊看他幹活,年頭歲尾,總還有人送兩箱啤酒兩簍橘子,大卡車轟隆轟隆站在你家門口往下搬,你不覺得展揚?!老媽有病你出不了民工,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再說,沒有老孔家看得起你,誰還看得起你,倒是村裡人有閑話,說賣苦力給人當牛作馬不值,可是什麼值?天天在家蹲草垛頭就值?力氣和電一樣,根本攢不住,有了就得用,不用白不用。何況你用它還換來人家看得起你!人家看得起你,那就是你身上的電發了光,照了亮,你的日子就開了一道天窗。這麼想著,鞠老二憋在肚子里的氣又粗了起來,掃一眼小久子被黃泥染透了的膠鞋,恨恨地想你怎麼就能爬進人家窗戶。
老死鬼把啤酒給混賬兒子滿上的時候,那句話已經來到大娘兒們嘴邊了,可是想了想,她還是沒說。自從丟了東西,她落了太多的埋怨,家裡人沒一個瞧得起鞠老二和小久子,他們瞧不起他倆自然也就瞧不起她,說她落伍,說她跟不上形勢就稀罕跟泥坷垃打交道。出事之後,混賬兒子起咒發誓找人揍他們,要不是她急了抻著破鑼嗓子大罵,他們早就被人揍扁了。可兒子找人揍,揍死了有心理準備,現在,他們自個兒死了,飯桌上抽冷子說出來,不嚇得扔了筷子才怪。
正午十二點,大娘兒們一腳油就衝出了院子,衝出了二層小樓的門口,沖向了通往歇馬山莊的甸道。十二點,是她精心挑選的時間,這個時間甸道上基本不會有人。為這,她在院子里木偶一樣傻獃獃坐了一個多小時了。
之所以這麼斷定就是小久子乾的而不是別人,是鞠老二掌握第一手材料。有一回,為了不讓小久子在孔興洋麵前緊張,鞠老二跟他說,孔興洋沒什麼了不起,一個修車抹油的,和咱抹泥壘磚的沒什麼兩樣,不過是有兩個臭錢。可是想不到的是,這句話激怒了小久子,很少說話的他頓時漲紅了臉,支支吾吾說:不,他就是了不起,俺覺得他最了不起啦,他看電視都和別人看的不一樣,你不知道俺最願意幹什麼?幹什麼?俺最願意在他看不見俺的時候看他,有些夜裡走得晚,你上廁所抽煙,俺就扒在窗上看他,他從來不看電視劇,凈看中央大幹部開會,看中國人和外國人打球。一句言不由衷的話,會湯湯水水掛出憋在小久子肚子里的這麼多話,當時,鞠老二除了覺得小久子更加窩囊,沒留任何痕迹。稀罕人家,卻不敢靠近,卻還要躲起來看,不是窩囊廢是什麼!可是老孔家進了賊之後,鞠老二像被敲了一棒子似的突然猛醒,小久子絕不是窩囊廢,他扒人窗戶是在為自個兒當賊摸路探底。
一開始,她氣的只是自個兒,可孤單單地躲在燈影後面,在一張床上躺下,她氣的就是老死鬼了。要不是他前頭說讓他們走人,她也不能順出個走了,關鍵是,她順出走了兩個字,激起老死鬼火氣,他不該剛火完又馬上出去尿尿,讓出一個長長的空當兒。都是他讓出的空當兒,蒸鍋揭了鍋蓋似的,使她好不容易鼓足的氣兒又撒掉了。
想起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大娘兒們有些走神,因為委屈已經把她帶到過去的時光,讓她想起鞠老二每回來幹活時虎氣生生的樣子。那樣子真是好,沒挑沒揀,一聲聲嫂子叫得熱辣辣的,就是半年不來,再來了你都不覺得生分。也怪了,她平時一說話就聲高,和男人和孩子都不行,可只要鞠老二來了,那嗓子就泥塊掉進水裡似的,一下子化開,想高都高不起來。尤其他知道她搬到鎮上孤單,沒完沒了給她講村裡的事,她心裏那個熨帖呀,簡直就像小時候過年。
不多一會兒,上班的人就一個個回來了。第一個回的,總是她的大閨女。她不愛在修配廠管機件,一直鬧著進城當模特,她爸不同意,她就晚去早回,佝佝著一張小臉子,欠了她八百吊似的。第二個回的,總是老死鬼。當著外人,大娘兒們叫男人恁大哥,當著兒女,她叫男人恁爸,當著https://read•99csw.com自個兒,她從來都叫老死鬼。她恨死他了,繃著個臉在老婆跟前擺不夠的譜,只要他回來,你就得把桌子上的飯菜擺好,你擺好了飯菜還不行,還得把洗手水洗腳水樣樣端到跟前。第三個回的,自然是混賬兒子,仗著老子威風交了一幫狐朋狗友,三天兩頭在外面喝酒,偶爾哪天不喝酒從外頭回來,大爺似的一臉的傲慢。邪行的是老死鬼從不管他,不但不管他,還主動給他倒酒,好像他就稀罕他的傲慢。
她沒有去握鞠老二的手,她也沒有像頭一天那樣去摸鞠老二的臉,她幾乎一動不動。在有了轟鳴而來的震蕩之後,在有了叫人生畏的東西在心底存在之後,她覺得任何動作都不能準確地表示自個兒了。重要的是,在她看來,一旦有了動作,那從未有過的神道道的東西就會被驚走,那值得的感覺就會被驚走,她多麼不願意這一切被驚走啊!
聽說鞠老二和小久子,就像中毒嘔吐的人又聞到了嘔吐的氣味,老死鬼立即起身坐直,眼神轉向她。他轉向她,卻躲過了她,看向她身後那面牆,語調冷冷地說:別再給我提他們,幹完了趕緊叫他們走人。
說赤條條,是說一些年來,一些夜裡,她常把自個兒弄個赤條條去推男人,想讓男人摟一摟,想讓男人把她壓到身子底下。可男人就讓她赤條條幹在那兒。年輕時不管怎麼著,十天半月還壓她一回,這些年來,他不但不壓她,碰都不碰她。為這個,她偷著抹了太多的眼淚,每一回,都暗中發狠,你要是再不碰,俺就去找鞠老二,可是鞠老二真的來了,她又什麼都忘了,不但忘了,還大大咧咧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派頭。
小久子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眼睛盯住濕乎乎的泥牆,好像答案都在牆裡。老孔家雖然不給咱錢,可待咱像個人,孔興洋牛烘烘,對誰都牛,不是對咱!還不是因為他牛,咱才跟著牛,俺不明白你干這種傻事究竟圖什麼!說著說著,鞠老二的聲音有些開岔,是壓低了之後走了另一條道的開岔。
幾天來,她最盼的就是這種通,就是鞠老二認錯,然而,就像一條河通了另一條河,兩股水匯到一起必然濺出浪花,大娘兒們再一次號哭起來。先前的哭,只是驚嚇,現在,在她感知了鞠老二心裏有愧之後,有愧的就不是鞠老二而是她了。她不僅有愧,還有後悔,悔不該那麼對他,她可以不理他,但不該一連好幾天都不理他。
第一個送進水的,自然是小久子,先送小久子,不是為了先試試自個兒本事,在跟鞠老二有了皮肉的接觸之後,她很想在沒有小久子在場的情況下,好好看看鞠老二。她蹲下來,把一隻汗手使勁在褲子上蹭了蹭,之後伸向那塊淤傷。它有著不規則的邊界,它四下放射的樣子,確像一朵正在開|苞的花瓣。大娘兒們捂住花瓣,輕輕地揉著,就像在地下室里揉自個兒的肚皮。也許,渠壩上搖晃的蒿草擾亂了視線,也許,渠壩里閃爍的波光刺花了眼睛,揉著揉著,她覺得手下的花瓣在動,它們穿過她的指縫,一程一程飛了起來。它們飛起來,在她的眼前,在渠壩的兩側,在天地之間;它們飛起來,先是一星一星,像水裡的波光,草葉上的日光,可是不久,就炸開了似的瀰漫開去,瀰漫成一個金燦燦鬧洋洋的世界,使大娘兒們恍如置身在夢中。
大娘兒們撒了氣兒,當然是心裏激起了對老死鬼的氣憤,要不是嫁給了他就像得罪了他,橫豎都不順眼,要不是他一心學外面,沒完沒了窮折騰,生生把個家從鄉下折騰出來,她何至於這麼孤單,何至於非得找鞠老二和小久子。還有,要不是他有錢就燒包,老逼她往家買大魚大肉,她何至於這麼胖,胖得都走了形兒!她原來的腰身可是一點兒都不比舉勝子家的差。也許,心裏太堵了,太想找到點什麼出出氣了。也許,是電視重又提起美國大兵在伊拉克的醜聞,讓她有了聯想,有一個瞬間,大娘兒們突然不氣了,她不但不氣了,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激動:你老死鬼知道八竿子打不著的美國出了醜聞,就不知道自個兒家裡也出了醜聞,給你幹活的民工死在地下室了!
由於捆綁太緊,小久子的腦袋向一邊歪著,恍如一隻結歪的南瓜。鞠老二倒很周正,但他露出的胸窩上有一塊淤傷,在陽光照耀下就像一朵紫色的丁香。她搞不懂自個兒在什麼時候傷著了他,又是傷在胸窩。
麵包肉腸很快熱好,把它們裝進兩隻塑料袋,她雙下頦上掛滿汗珠。之所以裝塑料袋而不是用盤子,之所以一天兩頓麵包肉腸,都是為他們方便。大娘兒們太知道鞠老二的心思了,他家裡有個不傻的兒子,他總是惦著往家拿。可這年頭,你好心賺個驢肝肺!你替人家想,人家不替你想。其實他們錯了,他們偷東西,損失最大的不是她,而是他們自個兒,這個活幹完,他鞠老二就再也撈不著往家拿肉腸了。這也是最讓她生氣的地方。
想起家裡老媽,小久子一張乾癟的小臉潑了豬血似的騰地漲紅。尤其當看到手裡的麵包肉腸,他的心就已經是一棵懸在風中的草葉了,翻卷得上天入地。麵包肉腸,說起來算不上什麼好東西,即使窮也買得起,可是鄉下人就這熊習慣,有粗茶淡飯吃著,很少買,只有那些孩子小的女人才肯花這份錢。每一回缺給鞠老二那一半,心裏都覺得虧,覺得虧,又不能不缺,他對自個兒的窩囊簡直恨之入骨了,尤其鞠老二把他給的那一半裝到包里,留給他那個不傻的兒子的時候。
本是因為殺了人才害怕的,本是因為害怕才哭出聲來,可是小久子哭著哭著,居然哭出了另一種心情:冤屈,憤怒,自信。自個兒殺了人,自個兒一個瘦小的窩囊廢居然還能殺人!小久子抹了一把眼淚,盯了一眼死狗一樣蜷在牆角的鞠老二,慢慢站起來,在一點點離開地面的時候,他覺得有一種陌生的、從沒經歷過的東西從脊椎骨灌進來。它不尖銳,它一點兒都沒讓他疼;它不讓他疼,卻相當有力量,因為他的腰桿一下子直起來硬起來了。
光從天窗追進來,把鞠老二的臉映得煞白,死人一樣。鞠老二已經是個死人了,就在剛才,他一程程往下萎的時候,小久子還因為害怕,直聲地叫著,可是現在,鞠老二真的死了,氣兒都斷了,小久子居然沒了感覺,一點兒都不害怕了,彷彿鞠老二僅僅是累了,睡一小會兒。前幾天,在地下室挖出一方空間的時候,每到中午,鞠老二都這麼躺一小會兒,半睜著眼睛對著天窗,醉酒似的迷迷瞪瞪。每當那時,小久子也要仰起臉去看天窗,還別說,看著看著,他也上了癮,也喜歡在午休的時候往外看,因為他發現,天窗鑲嵌在漆黑的洞口外面,如同夢境。說是夢,不是說那裡有多亮,而是在那瓦藍鋥亮的世界里,小久子矮小的身軀會突然變大,大到孔興洋那麼大,會像孔興洋那樣大老闆先生似的抱著膀子在院子里晃。他甚至都能看到自個兒牛烘烘的表情。他從來不知道鞠老二從天窗里看到了什麼,小久子只知道,他看到的自個兒不是自個兒,而是孔興洋,他牛烘烘地站在院子里,相當威風。
上老孔家幹活,曾經是鞠老二十幾年來最願意的事,不是圖他家油水,說起來根本談不上油水,頂多年末送兩簍橘子兩箱啤酒,和他出的力沒法比,可他就是願意。孔家胖得囤子粗的大娘兒們在屯街上一亮相,腳後跟的血忽悠就往他腦門兒頂,踩都踩不住。大娘兒們進村,不是坐半截車就是摩托車,反正她家開汽車修配廠,有的是車。她從車上下來,往往吵吵八嘩地在屯街喊,老二兄弟,久子兄弟,恁大哥想蓋車庫,去給壘壘磚。她從來都說恁大哥,好像恁大哥是個皇上,他的想法就是聖旨。也怪了,確實聽到大娘兒們說到恁大哥,鞠老二就接了聖旨似的渾身哪兒哪兒都熱。大娘兒們在街上吵吵八嘩,不過是為了顯擺家裡勢力,她是從村裡搬出去的,她的日子就像俗話說的芝麻開花節節高,她高出一頭,總要回過頭來讓村人知道,好像要是村裡人不知道就白高了。女人們面兒上哼哈附和,背後咬牙切齒:窮顯擺!可是鞠老二就是喜歡她顯擺,她一顯擺,他身板就硬氣,就像他是她家的一條狗。十天前,一年多沒來的大娘兒們開個摩托車突突突來到村裡,還不等說話,他的身子骨就硬起來了,等她把恁大哥要在家裡挖個地下室的想法說出來,他攥著杴把的手竟像拉在風中的電線似的,一抖一抖。可是,事情總有不測,誰也想不到,地下室挖到第十天,快挖完的時候,老孔家半夜進了賊,把柜子翻個底朝天,偷了男人衣兜里幾百塊錢和一部手機。東西倒是沒丟多少,但大娘兒們說,那賊相當熟悉家裡地形,從牆頭翻進去,開了側屋的一扇窗,又從正門走出來。大娘兒們說這些時語調高高的,臉上還擠滿了笑,可是再裝,鞠老二也能聽出那話里的話,她家的牆是他和小久子倆壘的,她家的窗戶是他和小久子陪著木匠安的,白天吃間食的時候,他們還進屋裡歇過,熟悉她家裡地形的,除了他鞠老二和小久子,還能有誰!
一番鬥爭之後,小久子還是決定留下來等。之所以鬥爭,是覺得和一個死人囚在一塊兒不太好過。原來,光線打在鞠老二臉上,像在睡覺,現在,天窗的那孔亮光移到鞠老二脖子上,看去就是碎屍萬段中的一段,特別瘮得慌。他一遍遍去掃鞠老二那段脖子時,身上的汗毛都站了起來。他可以去自首,去當好漢,卻受不住瘮得慌。不過沒一會兒也就好了,在這一會兒,他咬了咬牙,讓自個兒鎮定下來;在這一會兒,他還感到了餓,肚子在嘩啦啦響。也許,是他的鎮定讓他感到了餓,也許,是他的餓讓他有些鎮定,反正,他一屁股坐了下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因為梯子的一面壓在了小久子身上,一面懸空,大娘兒們往下下時一歪一晃,不等下到半截,撲通一聲從梯子上跌了下來。最初一瞬,大娘兒們並沒害怕,她不但不害怕,還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因為她肉墩墩的身子碰到了硬撅撅的身子,她認定那是鞠老二,他瘦瘦的一身骨頭。大娘兒們下來,不過是一時來氣,錐子扎到棉花上,實在讓人來氣,可是當真下來,碰到鞠老二的身子,她又一下子蒙了。
鞠老二盯著小久子,有一串串火星往他的上眼皮里飛,飛到再也飛不動時,他氣息虛弱地說:你為什麼要偷東西,你不偷多好!
你這個窩囊廢,你半夜扒人家窗戶,不逼你逼誰?
可是,就在她把另一條布袋順鞠老二的腳往上套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鞠老二的一隻胳膊撇在了布袋外面。這不過是過程中的一個失誤,大娘兒們沒把布袋撐開。由於布袋沒有撐開,大娘兒們用力往上拽時,鞠老二的那隻手蹭上了她的臉。接觸的時間相當短暫,蹭上的感覺就像風刮樹葉,可是正因為時間短,動作輕,大娘兒們有一種被偷摸了的感覺。
小久子自然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屋子,不是他怕聽到自個兒的聲音,而是此時此刻,他的老媽把身子轉了過來。看著老媽那張枯葉一樣的臉,他特別想跪到老媽面前,他一旦跪到老媽面前,除了哭,可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小久子離開屋子,一股莫名的憤怒頓時蓄滿胸腔,似乎既是憤怒老媽,又是憤怒自個兒。憤怒老媽,是她不該把枯葉一樣的臉轉過來;憤怒自個兒,是他不該那麼軟弱。
就像一隻摔碎的罐子再也拾不起來,不,就像一隻飛出去的蛾再也回不到原來的繭殼,從鞠老二手上爬起來,大娘兒們沒有絲毫愧悔,她不但不愧悔,還表情泰然,面色平靜,彷彿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應該發生的,彷彿她做了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不但如此,往肉墩墩的身上系扣子時,她還展開手掌,在自個的奶頭、肚皮上一寸一寸撫摸,手指慢慢爬動的樣子,就像幾條只吃了半飽、不得不在樹葉上繼續尋覓的豆蟲。
幾天來,只要她喊,小久子騰一聲就上來了,旋風似的卷著一身生土味。喝水啊——大娘兒們又喊一聲,不過這一聲沒有撕開,因為她發現院門口的大門沒插,聲音還不等抻長突然打住,就像抻了一半又鬆了手的麵筋。她之所以對大門敏感,是她一早親自插的門。為了保持院子里的氣氛,他們來幹活時插門已經成了她的習慣。
小久子聳著肩膀,用力掙扎著,那張瓜瓤一樣的小臉在黑暗的光線下,不住地扇動,沒一會兒,眼神就再一次寂滅下來了。鞠老二鬆開手,從鼻孔里長出一口氣,似乎再次寂滅的眼神就是他最想要的獵物。
剛才還承認是你偷的。鞠老二的身子一點點倒下去,聲音越來越小。
頭晌九點多鍾,大娘兒們下了地下,為了避災避邪,她縫到胸前一塊紅布,還找來一副膠皮手套。走出家門,她關掉所有窗戶,鎖了正屋屋門,她知道在後面的事幹完之前,她將沒有機會進這個家,主要是她不願外面有丁點兒不祥的東西飛進屋子。梯子伸到地下時,大娘兒們仰了仰脖,吸了口氣,上戰場的士兵似的挺了挺腰桿。由於地下陰涼,除了煙味,沒有任何死了人的怪味,就連塑料袋裡的食物也沒變味。夜裡睡不著時,她什麼都想到了,她最害怕的就是那袋麵包肉腸生了蛆或遭了螞蟻,畢竟已經是大夏天了。擔心的事兒沒有發生,她動作格外麻利,兩隻長長的布袋很快就抖開了。
也許,正是牛烘烘的孔興洋帶來的這份舒坦,讓鞠老二一聽大娘兒們喊就渾身打戰,讓他多年來寧肯不要錢也要來當牛作馬出苦力。也就是說,大娘兒們下頦釋放的那股東西,大娘兒們像只小貓時帶來的那份感覺,根兒都在她身後的這個男人身上,就像木偶戲里那個耍木偶的,是她身後有一個牛烘烘的男人,她的看重,才像在憋悶的地下室里開了天窗一樣,讓他感到沉悶的生活通了一口氣,誰知道呢?
凡事都有個限數,你不怕開水燙,開水也就燙不著你。比方現在,小久子一旦坐了下來,居然一點兒也不覺得瘮得慌了,光線從那截脖子上移開了,改變了自個兒的角度,關鍵是,當他坐下來,與鞠老二靠得近了,有個念頭吃了解藥的蛔蟲似的猛然抬頭:鞠老二還能活過來。
硬著頭皮,把小久子裝好,紮緊布袋,她已經完全沒有信心了,因為小久子比她想象的重多了,往木梯上拖時,故意和她使反勁似的一動不動。數條冷熱不清的汗流在臉腮上交織,織得她心亂如麻,它們彙集到胸脯時,大娘兒們陡生一念:是不是他不願離開師傅!是不是他希望鞠老二先走!於是,大娘兒們放下小久子,去裝鞠老二。
此時此刻,當清醒地知道自己殺了人,他多想像鞠老二那樣在不知不覺中斷了氣啊!
屯街上有幾個老人在曬太陽,他們旁邊,圍了一群髒兮兮的狗和鴨子,經過他們時,小久子故意梗了梗脖,羅圈腿有了某種底氣似的甩開了大步。不到五分鐘,鞠老二的家就雄赳赳聳立在小久子眼前了。鞠老二家院外有一堵高高的院牆,虎氣生生的樣子就像家裡的日子過得多麼好,都是鞠老二太要強了,打腫臉充胖子。老婆動輒就脫|光了衣裳往外跑,你牆砌得再高也體面不到哪兒去。推開院門那會兒,小久子突然有些發慌,因為那個瘋老婆要是不在家,他這一趟可就白來了,這一趟白來了,也就沒有下一趟了,等於他這一輩子都完蛋了。一種預想不到的緊張揪住小久子心窩時,他的眼前頓時漆黑一片,他甚至覺得腿都有些軟了。然而,就在他手扶院牆,努力讓自個兒站穩時,窗玻璃上有影子在晃動,不久,鞠老二的瘋女人就披散著頭髮,抱著胳膊護著胸前兩隻肥大的奶|子,從屋裡走了出來。
扶著笨重的車體,拖著兩隻尾巴,大娘九_九_藏_書兒們感覺自個兒不是在走,而是在爬,因為她屈膝哈腰的樣子幾乎就是四腳著地。爬一程還爬一程,腳陷進壩邊的淤泥里再拔|出|來,大娘兒們已經汗流浹背了。在一叢高大的艾蒿旁邊,大娘兒們終於停下來,放躺車子。她放躺車子,直起腰桿,不過為了喘喘氣。
孫惠芬,女,生於遼寧庄河,出版過長篇小說《歇馬山莊》、《街與道的宗教》、《上塘書》,小說集《孫惠芬的世界》、《傷痛城市》、《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城鄉之間》等。曾獲遼寧省政府獎,第三屆遼寧省優秀青年作家獎,遼寧省第四屆曹雪芹長篇小說獎,第三屆中華文學基金會「馮牧文學獎」,中篇小說《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天河洗浴》獲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等。現為遼寧省作家協會文學院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把塑料袋掖上褲腰,他迅速爬上地面,到廁所撒泡尿后,悄悄溜出大門。由於在地下待得太久,白花花的日光從頭頂潑過來,讓他一陣眩暈。他先是順著來時的路線往房后拐,剛拐到路口,又覺得不對,又拐了回來。來時,是為了讓村人看見自個兒才故意走甸道,眼下不同了,眼下被村人看到,已經是個大忌了。可是山道太遠,他又沒騎自行車。小久子在平場上佇立一會兒,四處撒目,當眼睛掃到一排倒置房時,他貓下腰,像一隻遭攆的兔子似的朝那裡跑去。
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到了,因為瘋女人已經轉身跟進屋來,她不但跟進屋來,還傻獃獃地問,你來找俺有事兒嗎。當然有事,沒有事找你個瘋子幹什麼!小久子心裏這麼想著,並沒說出。現在,他不是要說,而是要做。他盯住瘋女人的奶|子,穩了穩神兒,據說瘋女人之所以瘋了,就是十幾歲的時候有人強|奸過她;據說她每一次犯病的原因,都是夜裡鞠老二逼她要她。現在,小久子不怕她犯病,他幹完事兒就離開了村子,她瘋不瘋跑他才不管。可是,就在小久子解開褲帶,決心撲到瘋女人身上時,對方突然咧開嘴,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並邊哭邊說,饒了俺吧小久子你饒了俺吧。
一陣激動襲來,小久子下體立即有了感覺。一些年來,每一次看她光著身子在大街上跑,他的下體都有感覺,可以說,鞠老二最不體面的時候,是他小久子最最受用的時候,這也是鞠老二死活都想不到的。當然了,鞠老二最想不到的是,今天,在他要永遠的告別這個村子的時候,他要干一件對鞠老二不義的事。也是他鞠老二對自個兒不仁,他才對他不義。小久子回頭朝前街望了望,見沒有任何動靜,便反鎖了院門,假裝沒事地錯過瘋女人,進了屋子。
小久子趕緊往上爬,他不能讓大娘兒們接近洞口。平時每次,他和鞠老二都是上去到外面吃,就是這兩天大娘兒們不理他們,他們也要上去。外面空氣好,可以抽煙,重要的是,不管是小久子,還是鞠老二,都願意讓大娘兒們看到他們心正不怕影子斜。鞠老二倒是巴不得他留在地下,就像他曾巴不得他不再來老孔家幹活,以證明東西是他偷的一樣,他就是不留,你心正我也心正。現在,小久子心肯定是正的,可是影子卻斜了,他弄死了鞠老二!這結果意味著他再也不能在上邊吃了。他一個人上去,大娘兒們會察覺,在他還沒自首之前,在他還沒把兩個人的晌飯吃到嘴裏之前,他不願意提前露餡。他也可以在外面吃一份,下到地下再吃一份,可是他一個人在上面,在光天化日之下,總是不踏實。
和小久子一樣,鞠老二實實惠惠地坐到泥地上,再也不動了。不但不動了,連話也懶得說的樣子。鞠老二不說話,是覺得自個兒不必再說什麼,小久子既然不想告訴他為什麼偷東西,那就只有自個兒爬上去認罪,只要他認罪,早爬一會兒晚爬一會兒沒什麼兩樣。
這句話出口,就像一個瘸子終於爬上一個山坡,大娘兒們倒抽一口冷氣。誰知,氣剛抽回一半,老死鬼就站了起來,冷眼看著大娘兒們:你把他們給我找回來,叫他們幹完了再走!
這道理其實早就擺在那兒了,都由於大娘兒們一直處於慌亂當中,沒能看清。現在,移動的山體讓她看清,她不禁有些慶幸,自個兒多虧沒說出來,老死鬼多虧把自個兒引上了岔道。她幾乎一夜未睡,她孤單地摟著自個兒,孤單地對著賊一樣扒上窗口的眼睛,當終於迎來長夜過後的晨光,當晨光變成明晃晃的朝霞照進院子,一個計劃,明晃晃地照進了大娘兒們新一天的生活。
小久子愣了一會兒,又收回目光,看著手裡另外一份麵包和肉腸。這一看,事情卻發生了變化,他再也不想吃它們了。他不想吃,不是覺得口乾吃不下,而是印象中大娘兒們躺在家裡長拖拖的樣子讓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家裡的老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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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跳到地下室時,鞠老二似乎更硬了,哪兒哪兒都是直僵僵的,臉和胸脯彷彿綳了一層透明膠。小久子沒給自個兒太多的時間,時間是個壞東西,它能改變一切,它會讓他膽小害怕,軟成一攤泥做不成男人。他要是不在老媽背後多站一會兒,沒準就說出了那句話。時間能改變一切,卻改不了他殺人償命這個天大的事實。小久子往一邊推了推鞠老二,之後擰開瓶蓋,把瓶口送到嘴邊的時候,他停了下來,衝天窗外面瞪大了眼睛,他想說,媽俺走了,俺其實是一個好兒子。他想說,媽你好好的,你其實也是個好媽媽。可是還不等說出,一仰脖就喝了下去。

閨女放了碗筷,輕飄飄就往樓上去了。上不了舞台當不了模特,她把平時每個時辰都當舞台,上個樓也要碎步點地一飄一飄。聽到動靜,大娘兒們在她背後喊了一聲,金平。她喊她,顯然不是為了告訴她什麼,怕嚇著男人和兒子,就更沒有理由嚇著閨女,樓上有台電視,她想跟她上去看電視。搬進鎮上,男人給閨女在樓上弄個單間,她很少上去,不是她不想上,而是閨女從來都反鎖門,賭氣似的誰也不讓進。現在,在她把一隻盆刷了無數遍,裡屋的老死鬼也沒有絲毫放筷意思的時候,她一個人待在廚房間有些害怕。那害怕也是背在背上的包裹,無法把它卸給旁人,就得自個兒擔著。可是金平回過頭來看她,她又瞪大眼睛不知自個兒想幹什麼。
這是小久子這輩子做過的最聰明最漂亮的事了,連他自個兒都想不到,他竟然會清楚瘋女人脫衣裳不是給他,而是犯了病準備往大街上跑;他竟然會清楚,為了擋住瘋女人,逃出鞠家院子最好的辦法是跳牆而不是打開院門。得意當然是在離開村莊上了山道之後才湧出來的,這之前他太慌亂了,他慌亂得車子都騎不穩,跟頭把勢的。可是得意就像墳地里的鬼火,在他心裏並沒久留,當他沿著山道,上了一道坎,一點點遠離了村莊,想哭的感覺再一次烏雲壓頂似的壓了過來。這一次,他想哭,不是哭他沒幹成瘋女人,而是一種說不清的東西。他從家裡出來,並沒想到要去鞠老二家,可半道殺出這麼個念頭,居然就再也回不去了,他都沒跟老媽說句什麼。從坡頂往坡底摜下來時,他覺得自個兒不是在飛,而是在往懸崖里跌。
大娘兒們坐在那兒,一時噎住。緩了好一會兒,才又一字一頓地說:他們已經走了。
想起他們晌午沒有喝水,就像落水的人遇到救星,大娘兒們渾身一陣潮熱。
說起來她根本沒什麼本事,袋子剛從小久子的腳踝套進去,她的頭皮就開始發炸,由於用力過猛,小久子膝蓋弓起來,活了似的,嚇得她往身後的牆上直靠。平息好一會兒,才又繼續動作。
像先前嚇唬小久子一樣,這也是一句假話,小久子認罪,滾蛋的是小久子,跟他鞠老二沒什麼關係,再說地下室沒挖完,大娘兒們不會讓他走。不過他也做好了準備,只要澄清事實,不背黑鍋,走就走。小久子坐起來,小小的鼻子像一隻垂死的鳥趴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直盯盯看了一會兒鞠老二,彷彿在做某種告別,之後慢慢站起,抬起腿,踩著泥牆上的一個凹兜往上爬。這是他們每天往洞外爬時必有的動作,地上有把木梯,但不送土時,他們從不用它。在這方面小久子可是比鞠老二靈敏多了,然而小久子的腳剛剛懸空,鞠老二的兩隻手就鐵環似的套住他的腳,一股反作用力使他一下子又摔進泥坑裡。
實際上,她的下頦在村子里上翹在家裡並不上翹,它在家裡是低垂著的,就像露水下的芋頭葉子。好處恰就出在這變化上,在村子里,她揚著下頦,說話吵吵八嘩,覺得她大,是大娘兒們,回到家裡,她的下頦就低垂下來,說話細聲細語,立即就變小了,小貓似的。尤其她說,兄弟啊,恁大哥也不是找不到別人幹活,為什麼專找你倆,找別人來家嫂子害怕,他們都上班了,家裡進了生人俺害怕!都以為俺有多少錢,綁了俺怎麼辦。她變小了,像只偎在身邊的小貓,鞠老二心裏別提有多舒服了,他身體里橫著太多的力氣沒處使,他太想為一個女人遮風擋雨了,偏偏他的女人是個瘋子,從來不知道需要他,不但不需要他,還動輒脫|光衣裳敗壞他。從那時起,只要進了老孔家的門,只要看到大娘兒們那張蘿蔔臉,他就覺得自己是一個有本事的男人,是—個體面的男人,願意為她赴湯蹈火。誰知,這一切,都在—個夜晚過後,生生地結束了。
此時,他盼望他活,不是想如何再一次在他的折磨中取勝,不是。而是想,如果他能活過來,如果他折磨他逼他,他一定毫不猶豫就去招供,他招了供,是有些窩囊了,不是條漢子了,可是那樣的結果鞠老二不會死,自個兒也不會死路一條。要是還能活著,是不是條漢子又怎麼樣呢。
這個問題冒出來,大娘兒們腦瓜亂作一團,她去想小久子的癱媽,鞠老二的瘋老婆,可是還沒等深想下去,一個念頭落潮之後的礁石似的露了出來:他們是偷了東西沒臉見人!可是鞠老二偷東西,小久子也偷了嗎,難道他們是合夥乾的?
剩下的時光,大娘兒們只是一截行屍走肉,擇芸豆,拍黃瓜,扒蒜頭,切蔥,所做的一切,都是習慣之後的下意識,她根本不知道自個兒在幹什麼。關於夜飯,她的心情曾經是相當複雜的,總歸有了活干,肉墩墩的身子格外輕飄,可是一想到你做一桌子飯菜也換不來男人一句好話,換不來兒女一個笑臉,又特別冤屈,幾乎一拿起菜刀就七竅躥煙。身子輕飄,沒準就因為七竅躥煙,心裏有一股氣兒頂的,可不管怎樣,她的時光好熬了好過了,她不必數著鍾的秒針看一棵蒿草在心裏瘋長了。現在,時光更加好熬好過了,不知不覺,日頭就落下樓外的高牆,可是,在丟了魂一樣忙活一陣之後,大娘兒們心裏卻長出了另一棵蒿草:她怎麼才能把地下室的事告訴男人。
像以往幾天一樣,小久子沒有絲毫反應,完全一副乾死就乾死的樣子,他甚至用力把頭往地裡頭拱。這時,一個一直以來藏在鞠老二心裏的念頭猛獸似的跳了出來,使他既興奮又害怕。興奮的是他終於可以扒光別人的衣裳了,雖然在黑洞洞的地下室里,不比他老婆在大街上那麼招人眼目,雖然小久子是男的不是女的,但出出氣總還是爽快的;害怕的當然是小久子露出那可憐玩意兒,他不知道他看到後會不會心慈手軟。然而這時,小久子彷彿窺見了鞠老二的想法,頭開始動彈,嘴裏發出嗚嚕嗚嚕的聲音。這讓鞠老二眼睛頓時一亮,猛一用力,翻地瓜干似的把小久子乾瘦的身體翻過來,讓他仰面朝上。隔著很近的距離,鞠老二說,你承認啦?!是你乾的?!
橫在身邊的兩具死屍已經證明不會有第二種解釋。可此刻,他們是不是合夥已經沒那麼要緊了,要緊的是在大娘兒們看來,他們之所以死,是他們終於感到偷東西有愧,是鞠老二終於感到偷東西有愧,對不住孔家,尤其對不住她。她相信,小久子一定是鞠老二逼的,要不他一個窩囊廢不會有這個氣量。這使大娘兒們再也不覺得害怕了——他們感到有愧,愧到不能見她,心裏一直堵的地方一下子就通了。
才兩點,根本沒到吃間食的時辰。可是在她覺得一舀水不足以讓她這麼咋咋呼呼的時候,麵包肉腸更進一步拯救了她。
實在熬不下,大娘兒們關了電視,再次晃出屋子,朝地下室的洞口走去。她並不想幹什麼,不過是出來走走,可是幾步之後,看到院子里的自來水管,她猛地站住,一聲震耳欲聾的叫喊從嗓眼兒躥出:上來喝水啊!
兩張蠟人一樣煞白的臉映入眼帘時,大娘兒們身上所有毛孔都炸開了,最本能的反應是爬上梯子,可是胳膊和腿根本不聽使喚。她害怕,不僅因為他們的臉,還有小久子的眼和嘴,他的眼衝著洞口,直盯盯的樣子像兩束追人的鬼火。他的嘴張得老大,隨時都準備咬人似的。動彈不得,大娘兒們只有捂著臉,號哭著,一任腳下的世界亂作一團。
有氣發不出去,又不能像從前那樣和他們拉呱說話,大娘兒們別提有多難受了。搬到鎮上,一天當中,最難過的就是下晌四點之前那段時光,上午收拾完鍋碗瓢盆打掃完衛生,洗洗涮涮一湊合天就晌了,要是願意動彈,還可以逛逛街,上上市場。過了晌午就不行了,腿腳發懶,一個人困在家裡,日影移得慢,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都聽得見,時間長得心裏長草。本想養些雞鴨,可男人堅決不讓,說住樓就得住出城裡人的樣子,結果,這兩層小樓的院子就變成了圈她的籠子。你一個人在家,長就長了,你畢竟沒什麼念想,院子里來了兩個大活人,卻還要長,這長就長了翅膀,蒼蠅似的飛出滿屋煩躁。讓電視大點兒聲,就是為了趕走煩躁,可這麼乾的結果,反而更加煩躁,她恨不能扯開嗓子喊一喊。
幾天來,這些話反覆想過無數遍了,連跟鞠老二說這些話時的語調都想過無數遍了,她語調低低,像平常鞠老二來時她突然就降低了語調一樣。可是,她卻一直沒能說出。這話只要說出,就意味對不起男人了,男人有男人的道理,她不想對不起男人。
反正,只要平時威風八面的孔興洋站在旁邊,他就覺得威風的不是對方而是自個兒!在這一點上,小久子就不行,這個窩囊廢最怕的事就是孔興洋都下班了,他們還沒撤退,一到那時他就慌了手腳連家什都不會使了,不是碰這就是碰那。
可是,五分鐘不到,老死鬼就打起了呼嚕,跟她心裏的害怕就沒了關係。老死鬼壓根不知道她在害怕,但他睡了和沒睡是不一樣的。他睡了,那害怕似乎就從他那兒縮了回來。大娘兒們伸出手,搬了搬那座山。恁爸。她輕輕叫了聲,他沒有反應。恁爸。她又輕輕叫了聲。她不知道他要是答應了她會怎麼樣,會不會告訴家裡的醜聞。但她知道,他根本不會答應。她以往這麼搬他,他從來就沒答應過。她以往搬他,並不是想幹什麼,只想讓他摟摟,他已經好多年不摟她了。可他不但不摟,山體反而會朝向反方向移動。
懷揣一肚子鬱悶,鞠老二還是上路了。鞠老二沒騎自行車,他要走甸道。甸道是大甸子上的一條水渠,壩面坑窪不平,上面長滿了蒿草,只能步行。鞠老二走甸道,是因為甸道坐落在村莊南邊,在整個村子的眼皮底下。丟東西的當天,村子里就傳開了,他和小久子傍黑回來,鞠廣大家的偎著草垛,撐著她那對天窗似的鼻孔揚聲道,老孔家進賊啦,知道嗎?鞠老二氣得呀,恨不能把她摁到草垛上扒她個精光。自從娶了一個一犯病就把自個兒扒個精光的女人,他生氣時,最想乾的事就是把別的女人扒個精光。鞠老二不過是想讓村裡人看看,他不是賊,他並沒因為https://read•99csw.com老孔家丟東西就不敢去幹活,他心正!心正不怕影子斜!當然,他走甸道,還有更重要的原因,他在屋裡吐煙圈時,看到了小久子,是他一躥一躥躥上堤壩的身影讓他突然開竅。
大嫂。大娘兒們開門時,鞠老二喊了一聲。在老孔家沒丟東西之前,要說有什麼事是鞠老二願意的,那麼頭一樣就是看到大娘兒們的臉。她的臉像個大頭朝下的蘿蔔,並不好看,但她寬寬的下頦微微上翹時,有股說不清的勁頭從那裡釋放出來。她的臉在村子里出現,他的腳跟就蘿蔔扎到土裡似的,頓時身板硬朗。她的臉在她家出現,他就彷彿乾渴的人啃了脆蘿蔔,心口頓生滋潤。他相信小久子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為了顯示勢力,孔興洋把小樓蓋在了鎮邊最顯眼的地方,孤丟丟挺在一塊平場上。這曾經是小久子每次來老孔家幹活都暗自驕傲的事,好像孔興洋的勢力就是自個兒的勢力。可是此時,在他急需一輛自行車的時候,他為這勢力深深地惱火,因為他必須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出很遠。這時,小久子發現,自從死了鞠老二,他所有的事兒都被顛倒了,就像自從老孔家丟了東西,他和鞠老二的日子一下子被弄亂了一樣。
大門哐當一聲插上,大娘兒們就行動起來,她爬到樓上貯藏間找來一塊舊窗帘,之後拿到樓下比劃。其實她在夜裡就已經開始比劃了,她不僅比劃,還在心裏一針一針地縫,她就是這麼一針一針縫著才熬到天亮的。不過,夜裡縫和白天縫不一樣,夜裡縫不一會兒就縫完了,只是縫了一遍又縫一遍,白天縫可沒那麼容易,要估摸鞠老二和小久子的身量,要把針角縫密,關鍵她不是個細緻人,從不會做針線活,舊窗帘又是在鄉下時用的,長度不夠,需要左裁右裁往上接,幾乎剛剛拿針,就出了一身汗,汗黏住手指,針拔不出來,還不等把兩個布袋縫完,她已經是一隻落湯雞了。
和老媽說話,對他來說是件要多難有多難的事。在他不能像老媽巴望的那樣,做個硬朗朗的男人討個美滋滋的女人,打破家裡死氣沉沉的局面時,在老媽不能像他巴望的那樣,有一雙結實的腿,有一個熱辣辣的性格,把日子折騰得有滋有味時,他覺得只要說話,就是揭了瘡疤,這瘡疤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而是他和老媽兩個的,因為他的聲調太像老媽的聲調了,沙啞、低沉,裝在悶罐里似的含混不清。可是現在,在發生了一些事情之後,他覺得他特別想跟老媽說句什麼,他想告訴她,她的兒子殺人了,她的兒子有了出息,再也不是窩囊廢了。
一陣疑惑之後,大娘兒們跨過木梯,半蹲下來,語氣嚴肅地問:誰來了嗎?沒有迴音。大娘兒們於是吭哧著跪下,將臉探進洞口。地下黑暗一片,什麼都看不見。怎麼睡了啊?大娘兒們語氣更加嚴肅。這時,不知是一點點適應了地下的光,還是某種暗示在起作用,大娘兒們真就看見正在睡覺的鞠老二和小久子。兩個人在睡覺,一股火突然攻上大娘兒們腦門,她呼哧呼哧喘著,她準備亮開嗓門大喊一聲憑什麼磨蹭工。可是運了運氣,正要喊,心裏突然反上一股勁——他們磨蹭工,不過是為了多賺兩天麵包肉腸!他們知道她再也不會找他們了!這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手裡的塑料袋不知不覺就落到洞里,坐下來緩著發漲的腦袋,大娘兒們長吁一口氣,彷彿做了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心情也和汽車摩托一樣,是會拐彎兒的,可是由生氣到體諒,她的彎兒拐得也是太急了,急得連她自個兒都在納悶,坐在洞邊一堆干土上,她心裏一波一波慌跳。
可就在她喘氣的時候,她看到遠處的歇馬山莊。在渠壩伸過來的西北方向,三里地不到就是歇馬山莊,這讓她突然地有些感動:這裏可說是鞠老二葬身最好的地方,既能看見家鄉,又能看見小鎮。夜裡想好把他們送到這裏,只為了方便,根本沒想別的,現在,當這些好處湧現出來,大娘兒們覺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有一個瘋老婆和兩個兒子,不能離家太遠,他願意到她家搞基本建設,也不能離鎮子太遠,什麼時候高興,順著渠水打幾個旋兒就到了她家。這麼想著,大娘兒們撅起屁股,一圈圈解開車子上的繩子,布袋上的繩子,一層層抽出兩個布袋。
大娘兒們做飯不燒大鍋,用瓦斯,大娘兒們給他們的晌飯一向早,因為頭晌沒有間食。這是歇馬山莊的習慣,早飯不講究,晌飯所以來得早。其實晌飯也不是飯,僅僅是兩個麵包一根肉腸,但在他和鞠老二看來,比家裡的飯好吃一百倍。
一股火嗆進喉口,嗆出一陣乾咳,然而乾咳之後,小久子格外輕鬆下來,朝鞠老二身邊偎了偎。現在,他對自個兒挺滿意:第一,他進院時忍住了沒有喝水,這會加快他去那個世界的速度,這是種地得來的經驗,雨後下藥,蟲子總能緩過來。第二,他沒傷害鞠老二的老婆。小久子一點兒都沒想到,現在,在和鞠老二一起挨著躺下來之後,這結果會變得這麼重要,雖然不是他忍住的,而是被迫無奈,但終歸鞠老二不會拋棄他了,還會和他做朋友。只要鞠老二還肯和他做朋友,他就還和他一塊兒搞基本建設,不過搞是搞,他要告訴鞠老二,他心裏不光裝著自個兒的事,還有很多人的事,他要教育鞠老二,心裏裝著很多人的事,沒有老婆也不覺得孤單。
俺沒偷,俺根本沒偷啊,你為什麼賴俺啊。小久子的聲音也有些開岔,是在哭韻里開的岔。
蒿草站成兩排,水淋淋沖他點頭。小久子的身影原來還是一個蒼蠅樣的黑點,五分鐘不到,就由蒼蠅變成蜘蛛,變成老鷹,最後變成風中矮柳。小久子羅圈腿,邁一步等於他半步,也是他有意攆他。鞠老二從沒稀罕過小久子,可是不知怎麼的這輩子他和他就是分不開,老孔家一搞基本建設,就鐵定了他和他。也是村裡男人都走了,就剩他倆走不了——他家裡有個瘋女人,侍弄不了兩個孩子;小久子家裡有個瘸媽,一陰天下雨就爬不起炕。邪行的是,老孔家永遠也搞不完基本建設,在村子時搞,挖壓水井,鑄水泥糧倉;搬到鎮上還搞,蓋二層小樓,壘車庫。他其實打心眼兒里願意老孔家搞,只是不願意和小久子一塊兒搞。小久子也沒什麼大毛病,就是有些窩囊,一腳踢不出個響屁,討了一個帶孩子的老婆也能把老婆養跑了,村裡那些生了兒子的女人,教育兒子沒一個不說:有屁就大聲放,別像小久子似的!弄得三歲孩子都看他不起。鞠老二不稀罕小久子,就因為這一層,自個兒被人看不起沒辦法,身邊再加一個看不起,就是一堆牛屎旁邊又攤一堆牛屎,臭上加臭。可是凡事都架不住時間,時間久了,動不動就弄到一塊兒,明知道臭也不覺得臭了,也不是不覺得臭了,是有了臭是一窩爛是一塊的感覺了。偶爾哪一天,小久子的老媽又爬不起炕,他忙家務來工地遲了一會兒,那一會兒鞠老二就丟了魂似的,東挪挪西蹭蹭,根本幹不了活。尤其吃間食的時候,小久子總是推讓,把本該屬於自己的那份肉腸缺一半給他,他鞠老二心裏湧起的感覺不但不是臭,反而是一種少有的香甜了——為人師傅的香甜。時間培養了習慣,鞠老二離不開小久子,說起來是習慣了享受為人師傅受人尊重的香甜。可是現在,在老孔家丟了東西之後,那香甜一絲一毫都沒有了,不但不香甜,再見小久子,還覺得有股臭烘烘的味道從胃裡往上返。想想看,他鞠老二沒偷老孔家的東西,那麼不是小久子偷的還能是誰,問題是就從那天,小久子就再也沒敢正眼看他。
有兩個死人橫在地下室,大娘兒們根本吃不下。在廚房間磨蹭的時候,那句話在心裏嘀咕一千遍了,可每一轉身,發狠到屋子去說,它又兔子似的夾著尾巴逃走了,弄得她把洗過的盤子洗了不知多少遍。
說起來也不是高興,院子里死了兩個人她不可能高興,不過是她夜裡的計劃可以如期進行。這計劃是,她要在白天里,把地下兩具死屍弄出去,只要他們不是死在她的院子里,老死鬼就沒有理由埋怨她,她在一家人心目中的地位就不可能更糟。她招來的人偷了東西又服毒自殺,家裡人怎麼對她,夜裡想都不敢想。
被一個死人摸了,並且是偷摸,大娘兒們一屁股坐下來,順勢猛地抓住鞠老二的手,訓斥道:幹什麼你!她抓住他,不過是本能的反應,類似制止,可這一抓,手上的手套被鞠老二手指鉤住,順勢往外抽,手赤條條露了出來。這一瞬,大娘兒們可是慌了,再也說不出訓斥的話了:小久子有神靈不願走在師傅前邊,難道鞠老二也有神靈?
血是從腳後跟往上涌的,它們一層層躥上大腿、肚皮、胸窩的時候,大娘兒們再一次經歷通電的感覺。但同是通電,今天和昨天似不一樣,昨天通電,她覺得心裏有一種東西水一樣柔軟,今天,她感到的不是柔軟,而是天旋地轉,而是從關節到骨縫,一路轟鳴而來的莊重、莊嚴。大娘兒們不懂什麼是莊重、莊嚴,她只覺得有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在她體內震蕩,它們穿越她的關節、骨縫,直奔頭皮、發梢,它們本是由下向上,可是她卻感到大山壓頂似的由上向下,它們本是由下向上,她卻覺得有一種神道道的、令人生畏的東西穿過頭皮又回到心窩,在她的心窩裡站了起來。
此時,在大娘兒們一個人坐在地下室洞口的時候,這些話再次涌了上來。這讓她不知不覺眼窩發熱,一種從未有過的委屈感赤條條涌了出來。
有了剛才心裏的疼,他根本不想傷害小久子,他雖然不知道自個兒為什麼要拽他下來,但他知道他絕不是想傷害他,絕不是!可是鞠老二越是躲閃,小久子越是起勁,握住鐵杴的手青筋暴突,兩隻扁豆眼直冒火花。鞠老二從沒見到小久子如此兇惡的樣子,他也從沒見過他如此力大如牛,逼過來的拿著鐵杴的手穩如泰山。為了反抗,為了有力而成功的反抗,鞠老二一咬牙,使出全身的力氣,猛地握住杴把,之後猛一甩手,將逼過來的利刃摜了回去。
鞠老二也真是聽話,沾了她的身體,當了她的男人,就順服得不得了,把另一隻手套上布袋往上拖,一點兒都沒費勁。小久子也是個好徒弟,師傅走了,他也就順服地跟上來,再也不往後使反勁了。只是在往摩托上捆綁時,出了麻煩,當然也是大娘兒們心裏的麻煩,她不知道該把小久子放到下面還是把鞠老二放到下面,小久子放在下面,他太小,經不住壓,鞠老二放在下面,他骨頭太硬,怕顛斷。不能兩全時,她選擇了鞠老二,因為只有把塊頭大的他放在下面,車子才能平衡,他們斜躺在後座上才能牢固。
因為衣領兜到脖子上,小久子只有仰著臉,鼻孔和眼睛都衝著亮鋥鋥的天窗。但是鞠老二沒有動手,他用憤怒的目光狠狠剜了一下小久子,又泄氣似的把他鬆開了,自言自語似的說,都是你自找,俺管這些鳥事!
鞠老二死了,鞠老二是被他弄死的,他怎麼可能弄死鞠老二?害怕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小久子瑟縮起來,牙幫像篩篩子,後背一陣陣發冷。不光後背發冷,還覺得有一個針一樣尖銳的東西扎進小便,使他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疼從下往上湧來,還連帶了別一樣的疼,就是幾天來鞠老二認定東西是他偷的,一遍遍拿眼神逼他,抓他的衣領折磨他,卡住脖子揉搓他時的疼。兩種疼糾纏一起,小久子頓時清醒:自個兒闖了大禍,殺死了鞠老二!自個兒在反抗鞠老二時失了手!
鞠老二沒再理睬,他知道說得越多,女人越不明白,要是他呼呼號號把她臭罵一頓,她會立刻把自己扒光了一|絲|不|掛跑到大街上。鞠老二僵了一會兒,手在他倒霉的斜眼上撮了撮。最喪氣時,他總是要撮撮他倒霉的斜眼,似乎在提醒自個兒,要不是它,就不會討這麼個傻老婆,要不討這麼個傻老婆,就不會心甘情願上老孔家幹活,要不上老孔家幹活,就不至於弄到眼下這個地步。
最初一瞬,鞠老二有些回不過勁兒,他拽住他的腳踝,是他的離走讓他心裏某個地方木脹脹地疼,他並不想幹什麼,但顯然小久子誤解了他,以為他還想像先前那樣搓弄他,或是卡他脖子問他為什麼偷東西。肩膀一陣麻疼之後,鞠老二開始明白了,警覺地朝後躲閃。
想到這些,剛才蓄滿在胸腔里的憤怒突然轉移,轉移到鞠老二身上,這使一時間漫無目的的小久子一下子有了目的。他轉過身,下了土岡,繞過一眼老井,扛著鎬頭朝後街走去。
小久子如果是個女人,鞠老二毫不猶豫就把他推下渠里扒光,問他為什麼要偷老孔家東西,為什麼要讓村裡人對他倆更加看不起。他不但讓村裡人對他倆更加看不起,還斷了他倆後路。他蠢就蠢在不光斷了自個兒後路,還斷了別人後路,很明顯,地下室挖完,老孔家再也不會找他們搞建設了,誰也不肯往家請賊!
鞠老二沒扒光小久子,不是擔心冤枉了小久子,是怕看見他那可憐的玩意兒:自個兒一輩子趴在一個瘋女人身上已經夠可憐了,他不想看見別人比自個兒更可憐,就像他不願意和被別人看不起的人在一起一樣。小久子老婆跑了那陣兒他可是太慘了,頂著一腦袋亂蓬蓬的頭髮在草垛頭佝僂著,像只瘟雞。可是以什麼方法讓小久子坦白,他還沒有想好。昨天,前天,他一直在想,不光想,在已經挖出三米深的地下室里,他用盡了他能想到的所有辦法,用眼睛瞪他,壓低聲音審他,揪住他的肩膀摁在泥牆上逼他,都沒用,他就是一個不吭聲。他不但不吭聲,連喘氣兒的聲音都聽不見,要不是他那雙扁豆似的眼珠子眨巴兩下,活活就是個死人模樣。他一心指望小久子受不住他的搓弄,終於坦白,或者第二天,再也不來幹了,只要他不來幹了,事情就大白天下了。可是他不但還干,還要走甸道。
這麼想著,大娘兒們拽掉衣襟上的紅布,跪了起來,衝著鞠老二那隻手,一個一個解開自個兒衣扣。她解開衣扣,不是把鞠老二的手拿到自個兒奶頭上,而是匍匐下去,喂孩子似的讓奶頭垂上他的手背。一種沁涼的感覺頓時傳遍全身,壓下去,再壓下去,她的奶頭感到脹疼,擠上來的手好像在動。這時,就這麼往下壓著,覺得奶頭下的手在動的時候,大娘兒們中了邪似的忽一聲爬起,去拽鞠老二身上的布袋,去扯他的圓領衫,當鞠老二露出赤|裸裸的胸膛,她開始脫自己上身的衣裳。在做這一切時,大娘兒們就像得了瘧疾的病人,渾身不住地抽搐,隨著她身子的抽搐,一聲乖戾的嗥叫在地下室回蕩:老死鬼你老婆跟了人啦——你老婆再也不是你的人啦。
可是,當身體里聚集的力氣揮舞出去,水一樣柔軟的東西猛地又旋了回來。你鞠老二本來就是條漢子,俺從來都知道你是條漢子,你用不著拿死來證明!可是那水一樣柔軟的東西沒一會兒又變成了冰,因為接下來大娘兒們不禁要問,你是條漢子為什麼要偷東西?
腳下的世界一點兒都不亂,亂的是大娘兒們自個兒,當她號著號著明白這一點,聲音突然就弱了下去。她聲音弱下去,膽量卻大了起來,好像那膽量是聲音余出來的。因為這時候她的手已從臉上挪開,重又低下頭。這一次,她看見了兩張煞白的臉,一雙直盯盯的眼,一張洞開的嘴,她還看見了一隻瓶子,它握在小久子手裡,瓶口呼應著來自洞口的光,忽閃忽閃。大娘兒們還來不及去想他們是怎麼死的,可小久子手裡的瓶子提醒了她,他們喝了葯!他們為什麼要喝葯?
十幾分鐘之後,大娘兒們從地下室爬了上來。在這十幾分鐘里,水變冰冰變水她哭一陣鬧一陣。然而不管是冰是水,折騰完了,大娘兒們平靜多了,她爬上地面把梯子往洞口一橫,打盆水洗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