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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而行

逆水而行

作者:胡學文
車一離開,霍品馬上掏出那個信封。儘管已經猜到,可看到厚厚一沓錢,還是被燙了一下。整整齊齊的,外面還扎著封條,數數,共一百張。霍品知道郎助理什麼意思,那算是他的酬勞,因為他要代表黃村簽字。他看著那些錢,一時無措,有點興奮,有點不安。過了一會兒,把錢塞到一個地方,出了屋子。
霍品很老實地說,就差兩戶了。
吳石說,雞心湖開發了,他們會反過來感激你。幾塊玻璃算啥,暫時受點委屈吧,誰讓你是村長呢?我倒是想替你受,可這個事只能你來做。
玻璃又被砸了。一塊碴子飛到霍品臉上,劃出一道血痕。趙翠蘭披頭散髮地坐起來,說什麼也不睡了。她埋怨霍品不報警,沒準兒哪天要命呢。霍品沒好氣地說扯淡。趙翠蘭說,我是瞎說嗎?砸玻璃的見你不吭氣兒,膽子一天比一天大,今兒劃了臉,明兒要扎眼上呢?不成獨眼兒龍了?霍品罵,烏鴉嘴!趙翠蘭道,你咋越來越窩囊?霍品扯了燈繩,趙翠蘭馬上拽亮。她說想起個辦法,晚上在窗戶上遮塊木板,並且為自己這個辦法高興得眉飛色舞,說明兒就找趙木匠釘一塊兒。見霍品沒反應,問你說咋樣?霍品說少丟那個人。趙翠蘭說,你讓砸出癮了吧?幾天不砸你痒痒是吧?你過癮,我害怕呢。霍品讓她去女兒家住幾天,消停了接她回來。趙翠蘭說,這可是你說的啊!霍品說我還逗你不成?第二天,趙翠蘭上縣城了。
霍品覺到吳老三言語的冷硬,停了停說就算讓你種,你的菜怕也要變成一堆垃圾。
霍品到了那兒,黃毛已把方福摁在地上。方福肚大,被黃毛一壓,身子往兩邊攤開。方福拼了勁掙扎,可是動彈不得,只是腦袋左右擰著。黃毛只用一個膝跪著方福的背,沖二丫喊,過來呀,踢他的幹頭。方福小姨子抓著把掃帚抵住二丫,二丫不敢動,臉因興奮和恐懼扭曲得變了形。
霍品說,找個地方看看吧。
黃毛依然僵僵地,不用你管!
霍品訓了幾句,忽然說,湖邊的地別種了,你這號人佔著也是浪費。

難怪黃毛臉上常帶傷。
霍品說,我沒醉,你才醉呢。無論陳秘書怎麼拉他,他就是不走。
可……一個問題很快橫在霍品面前,吳石那兒怎麼交差?其實不止一個問題:老郝的校舍款怎麼還?方幹頭的貸款怎麼還?
黃毛叫,我不同意!
啞女詢問大牛,大牛告訴了她。霍品看見她的目光迅速灰暗下去,霍品決絕地扭轉身。
霍品的心抽了抽,異常冷靜地說,閆所長你搞錯了,打我的絕不是黃毛。
陳秘書一瀉千里,霍品撒撒停停,待陳秘書離開,方暢通無阻。陳秘書竟然在門外候著,霍品出來,陳秘書再次攙住他。經過大廳,霍品瞥見櫃檯旁的女服務員,心裏忽然一動,狠狠將一口痰吐在地上。霍品甩開陳秘書,指著女孩鼻子氣咻咻地問,你罵我什麼?女孩不明所以,呆了。霍品聲音提高一倍,你罵我什麼?女孩刷白了臉,說,我沒罵。霍品吼,我明明聽見了,你還嘴硬,罵我什麼了?女孩膽怯地說,沒……有。陳秘書拽霍品。霍品叫,不行,她憑什麼罵我?胳膊一掃,櫃檯上的水壺摔到地上,發出巨響。女孩淚眼婆娑,霍品還是不依不饒,叫你們老闆來,你給我說清楚!
老閆白天調查,晚上繼續詢問,霍品讓已經從縣城趕回來的趙翠蘭出去,老閆說沒關係,又不是什麼秘密,沒準兒她還能提供點線索。趙翠蘭得意地瞟霍品一眼,把欠起的屁股穩在那兒。
有兩個人比霍品還急,一個是方幹頭,一個是老郝。

準備工作進行到一半,吳石把霍品召去。聽完霍品彙報,說有件事和霍品商量,然後拐彎抹角表達了意思,要讓秦小龍承包學校工程。霍品嚇一跳,想吳石膽子也太大了。秦小龍是吳石內弟。外號禿子。禿子父親——吳石岳丈是殺豬的,也算鄉上的富戶。禿子不謀正業,整天騎輛摩托招搖過市,見女孩就調戲,曾因流氓罪進去過,雖然只有半年,畢竟是坐過牢的。禿子承包,哪靠得住?吳石看出霍品的顧慮,說禿子聯繫了工程隊,那個工程隊曾建過大樓,還說給禿子找個事做,不能再讓他混了。吳石還未曾用這樣知己的口氣和霍品說過話,況且項目款要經吳石的手,霍品怎能再不識相?然而霍品就像被掐住脖子似的,感覺呼吸不暢。讓禿子罷手,除非他自己退出。霍品冥思苦想。那天,劉會計無意中說起小姨子的事,霍品突然有了主意。劉會計小姨子風騷,跟個已婚男人同居五年,那男人突然死了。找了幾次對象,都因名聲臭而告吹。霍品說反正在你家吃閑飯,村裡給她找份差事吧。劉會計滿心歡喜。霍品說出自己的計劃,劉會計害怕了。霍品說放心,你小姨子少不了一根汗毛,就算少一根又咋的?劉會計勉強同意,說千萬別讓他媳婦知道。霍品說除非你嘴不嚴。那天,禿子到黃村實地考察,霍品留他吃飯,安排劉會計小姨子掌勺。不出霍品所料,沒多一會兒,禿子就和劉會計小姨子眉來眼去。霍品裝糊塗,頻頻向禿子敬酒,把禿子灌得雲山霧罩。中途,霍品和劉會計撤離,去「處理」一樁事,囑咐劉會計小姨子暫且陪一會兒,然後霍品通知劉會計女人到村部開會。劉會計女人極其潑辣。待霍品和劉會計兩人返回,劉會計女人已在禿子臉上抓了兩把。禿子抱著她妹子亂啃,被她撞個正著。劉會計小姨子嚶嚶哭,一副被欺侮的樣子。
該死的黃棒子!霍品跺跺腳,便去找他。黃棒子住在村西南,兩間土屋,冬天透風夏天漏雨。沒有哪個村民肯到這兒,霍品卻是常客。每次都是黃棒子惹了是非,霍品不得不來。屋內瀰漫著濃煙,好半天,霍品才瞅見蹲在灶坑前的黃棒子。黃棒子顯然早就看見霍品,就是不吱聲。霍品罵,啞巴了?黃棒子說,霍村長,我不是忙著煮飯嗎?你還沒吃吧,和我一塊吃?霍品揭開鍋,鍋底是清水煮麥子。霍品罵,你咋不把脖子系住呢?黃棒子懶得出奇,小麥不磨面,天天生煮著吃。喝涼水、睡冷炕,吃上頓沒下頓,黃棒子卻不得病,身體極棒。黃棒子嘿嘿一笑,霍村長來了,當然不能這麼招待你,我去買瓶酒。身子便往外挪。霍品喝道,你要是敢跑,我敲斷你腿。黃棒子說,我不跑,幹嗎跑呢?我一沒殺人二沒放火。霍品受不了煙嗆,站在屋門口,狠狠瞪著黃棒子,問,你對二丫幹了啥?黃棒子說,啥也沒幹。霍品罵,你他媽還嘴硬,非到派出所才招?黃棒子忙做老實狀,我說我說,我……解了她的扣子。霍品問,還有呢?黃棒子說,我摸了她……擠牙膏似的,一點兒一點兒,說到解了二丫褲帶,便頓住。霍品罵,把你嘴裏的羊糞蛋全屙出來!黃棒子說,沒了。霍品厲聲道,等我撬你的嘴?黃棒子帶出哭腔,我啥也沒幹呀,我想干來著,她一笑,我就怕了。霍品盯黃棒子好一會兒才說,這筆賬先記著,等我有空兒再收拾你。狗日的,竟然打二丫的主意。黃棒子忙不迭保證,霍村長,我再不敢了。霍品哼一聲,轉身就走。黃棒子外表張狂,卻沒膽子,霍品料他不敢說謊。霍品相信自己的震懾是有效果的,至少十天半月之內。黃棒子會老實點兒。二丫已經成了那樣兒,若再被糟蹋,就是雪上加霜了。也許二丫不覺,可黃毛呢?還有他霍品……霍品想起黃毛仇視的目光。黃毛恐怕不會相信,霍品對自己在二丫事件上扮演的角色,厭惡而內疚。
霍品很快弄清事情的原委。二丫在方福家門口撒尿,被方福撞見,方福踹了她,恰被黃毛看見。基本是方福在講,黃毛冷冷地站著,彷彿方福的敘述與他無關。那也是一副豁出去的架勢。方福羞惱萬分,語速極快,說他早就發現有人在門口拉屎撒尿,早就憋上氣了,竟然敢找他的碴,真是活膩歪了。
黃棒子說,一定一定。
錢原封不動地躺著,霍品吁了口氣。
方福鬼頭鬼腦地溜進來,發獃的霍品嚇了一跳。霍品說,你怎麼像個鬼,連聲兒也沒有。方福的眼神四處抓抓,我不能大搖大擺的,萬一撞上啥呢?我看見嫂子出門了,得小心點兒。方福玩笑中依然透著隨意。霍品說,撞見又有啥?有本事我還娶兩個老婆呢。方福嘿嘿一笑,將話岔開,問協議什麼時候簽。霍品問,你不清楚?方福愕然,我怎麼清楚?霍品說,都喊你二村長呢。方福品出味了,正色道,嚼舌根的傢伙陷害我,霍村長,我可沒亂搞啊。霍品說,你緊張啥?你給學校捐八萬塊錢,我這個村長就讓給你。方福差點兒跳起來,這可不行。霍品說,村長不值錢嘍!方福說,我不是那意思……那點兒錢也是我黑天半夜刨出來的。霍品說,放心,沒人逼你。方福身子微微前傾,做出一個恭敬姿勢,說了來意,請霍品這幾天去他家吃飯。霍品推辭,方福說,一個人開什麼伙呀,到時候我喊你。

霍品站起來,已經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

霍品重重地嘆口氣。
霍品倒沒生趙翠蘭的氣,五次三番這樣,放哪個女人頭上不害怕?但霍品沒法解釋自己沉默的原因,甚至不願意碰那個問題。趙翠蘭說得對,砸一次他確實舒坦一點兒,可說出去誰信呢?事實就是這樣。霍品只能沉默,別無選擇。如果說這是秘密,霍品要讓它爛在肚裏。
霍品說,雞心湖承包了,上面要把湖邊的地收回。頓了頓,補充,在別處給你劃一塊。
黃村和鄰村一直為一塊草坡的劃界爭執,鄉里卻沒拿出明確意見。黃村的牲畜常常被鄰村拉回去,鄰村的牲畜也常常被黃村趕回來。你罰我的錢,我罰你的錢,各有勝負,誰也沒佔便宜。霍品早就琢磨這事了。他在等機會,至於什麼機會,也說不上。那天,夏疤子背著絕症老爹從醫院回來,霍品明白機會來了。夏疤子欠一屁股債,霍品問他想不想還上,夏疤子說做夢都想。霍品說恐怕得讓你老爹受點兒委屈。夏疤子說庄稼人委屈算個蛋。待黃村的牲畜又一次被鄰村拉回去,霍品讓夏疤子把老爹背去,只要對方動一指頭,醫藥費就掙下了。夏疤子明白了霍品的意思,跟老爹一說,老爹相當配合。果然如霍品設計的那樣,夏疤子老爹一碰就倒。夏疤子老爹竟然死了。出了人命,事情就大了,鄉里出錢,在草坡中間豎了一道網欄,紛爭平息。夏疤子沒少掉淚,但一點不怨恨霍品。他得了一筆賠償,還了債,替兒子娶了媳婦。霍品對夏疤子說,沒想到你老爹會過去。這話有點兒虛。也許,霍品早就料到這個結果。夏疤子不怪霍品,誰還說霍品的不是?
一聲凄厲的笑劃破夜空。
當然,吳石例外。
方福加蓋了幾間房,成為村裡最氣派的人家。黃毛放棄了告狀,他的生活只剩兩項內容:幹活、追逐二丫。
霍品說,我替你承包出去,到時候自會給你錢。
天亮,霍品就去找劉會計。劉會計邊系扣子邊問霍品什麼事。霍品草草說了,讓劉會計安頓女人去看二丫。霍品說,告訴你女人,不白用她。劉會計遲疑著說,黃毛要是關進去……霍品火了,我不追究,他能有什麼事?
霍品讓劉會計去趟鄉上,幫他買一箱玻璃,並按上次的尺寸划好。劉會計失聲道,那麼多,都用完了?霍品說,這年頭什麼都費。劉會計滿臉疑惑,但沒再問。霍品說,快去吧。劉會計卻站著不動。霍品問,還有事?劉會計猶猶豫豫的,霍品不耐煩了,問他嘴巴是不是縫住了。劉會計方說他聽到個信兒,不知真假,那排紅房子賣了九十萬。霍品猛地盯住他,這麼多?劉會計說,是啊,誰能想到,一排破房值那麼多錢,造價撐死也就三十萬。霍品覺得一枚釘子從喉嚨滑進肚裏,但還是囑咐劉會計,沒影兒的事,別亂傳。劉會計說曉得了。劉會計走了好一會兒,霍品表情仍然僵著。其實,霍品已猜到吳石這著棋,但沒想到賣這麼多。九十萬,對黃村來說是天文數字。霍品想到吳石的比喻:一塊蛋糕。如果說這是一塊蛋糕,大半拉已被吳石啃了,餘下的一小塊兒還沾了泥土。
霍品沒說話,慢慢蹲下去,看著空闊的院子。黃毛則靠在牆上,目光戳著霍品,見霍品沒反應,便游弋開去。院子很大,卻沒有旁的活物。那隻肇事的狗已被勒死,狗皮換了八十斤小麥。一隻雞探頭探腦地出現,兩人同時望過去。顯然,這是一隻外來雞,想進院覓食,也許曾經進來過,知道院子很少有同伴光顧,沒誰和它爭奪。可兩個男人的注視讓它警惕了。它探進一隻腳,再探進一隻腳,沒再向前,轉身溜掉了。
啞女不知霍品和大牛說什麼,詢問地看霍品。霍品告訴她,不同意也罷,我和上面說說。
霍品竟有些輕鬆,原本憋足勁要打一仗,忽然覺得沒必要,放棄了。
霍品問,怎麼,不願意?
吳石皺著眉說,放心,你這頓揍不會白挨。
霍品隨吳石和陳秘書到了翠香樓。這是鄉里最好的飯館。霍品想,吳石怕是別有用意,鄉長請村長吃飯,說什麼也有點兒不合常理,就揣了一份警惕。陣勢擺開,霍品就瞧出來,吳石想把他灌醉。吳石頻頻敬酒,霍品連喘息的工夫都沒有。霍品說喝不動了,吳石便咄咄逼人地問霍品什麼意思,一杯酒的面子也不給?霍品只得喝。吳石的海量是出了名的,就這麼喝下去,霍品必醉無疑,何況還有個陳秘書。陳秘書沒吳石那麼霸氣,但極其難纏。霍品並不怕醉,又不是沒醉過,可今天不能。吳石灌他,怕是要在醉上做文章:趁酒醉,讓他在協議上簽字。那樣,霍品就成了被夾住七寸的蛇。吳石完全做得出來。
霍品是黃村一棵樹,遮天蔽日,他喜歡個女人算什麼?
只有一個人沒因霍品栽跟頭而對霍品另眼看待:啞女。霍品偷偷去看過她,她問霍品怎麼不當了。霍品比劃,他不想幹了,有點兒累。啞女問當村長比種菜還累?霍品說累多了。啞女說她不信,還做了個頑皮的表情。霍品笑笑。霍品到來,對啞女是節日。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後才開始脫衣服。那天,霍品看著啞女瘦瘦的胸脯,重重地嘆口氣,把衣服給啞女披上。啞女抱住他,一臉愕然,那眼神分明在問霍品怎麼了,不喜歡她了?霍品說自己不舒服。啞女不信,固執地搖著他,詢問。霍品只好說,你和大牛好好過日子吧。啞女明白霍品要和她斷,眼裡蓄滿淚水。她不死心,依然用眼神問她哪不好了,霍品為什麼要離開她?霍品在她肩上摁摁,如果再和她來往,她的日子不會安寧,可這些話沒法和她說。啞女執拗,如果她說自己不怕呢?霍品怎麼回答?說他害怕嗎?
黃毛說,死也不同意!
霍品遊走在黃昏的街道上,不光是喜歡那種感覺,還為想些事。黃昏總能讓霍品想點兒什麼。那時,他不怕什麼,而他是讓人怕的。他把黃村看成自己的孩子,訓斥著,也呵護著。霍品沾沾自喜,讓人害怕不是誰都能做到的。他以為自己是一枚釘子,牢牢釘在黃村,可吳石隨便一個借口就把他拔掉了。沒了那頂帽子,黃村不再怕他。他終於明白,黃村怕的僅僅是一頂帽子。當然,那得看戴誰頭上,在代理村長頭上和霍品頭上就不一樣。霍品明白自己和黃村的關係,說穿了只是一個字:怕。他捨不得村長,因為他需要有人怕。霍品看清了別人的怕,也看清了自己的怕。
霍品簡短說了過程。晚上,他在村裡溜達,忽然挨了一棒。他還清醒,喊救命,隨後嘴被堵上。他被裝進麻袋扔上車,挨了一頓打,什麼都不知道了。霍品的樣子可憐到極點,聲音氣憤而委屈,我咋這麼倒霉啊。
離開並未讓他好受。那聲音一直追著他,走哪兒跟哪兒。吃飯時響,睡覺時也響,怎麼也擺不脫。睡不著,索性坐起來,他想起什麼,跳下地。那沓錢依然完好,沒那麼燙了,相反,冰涼冰涼的。霍品感覺到陣陣寒冷。他沒有馬上放回去,而是丟在那兒,冷眼瞅著。沒有它,他並非就能擰得過吳石,可它在那兒擺著,霍品就有一種被拴住九_九_藏_書的感覺,被打敗的感覺。只能妥協,他捨不得村長。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是整個黃村的事。他一直這麼認為。村裡一個女人不孝敬公公,總是冷食剩飯打發老人,有一次竟然兩天不給老人吃飯,老漢餓昏。霍品狠狠收拾她一頓。霍品的法子是給她開會,就在她家。霍品領了好幾個人,輪流教育,教育是表面的,主要是在她家吃飯。十一隻雞殺了,一頭豬殺了,該殺牛的時候,那女人終於痛哭流涕地告饒,從此服服帖帖。老漢對霍品說,黃村離不開你啊。怕,但又離不開;離不開,所以才怕。霍品飄飄然。但在這個夜晚,他被巨大的疑問罩住,村長給他帶來了什麼?他給黃村帶來了什麼?村長帶給他的是清晰的,比如這沓錢,他帶給黃村的卻說不清,唯有二丫的抽打看得見聽得清,結結實實。
吳石來家裡看過霍品一次,說那件事不能再耽擱了,你的手能握住筆嗎?霍品為難地說,案子不破,我心裏不踏實呀,不知綁架我的人出於什麼目的,會不會和這個有關?這次揍一頓,沒準兒下次就用刀了。吳石沉下臉,案子也許會拖一段。霍品說,老閆說快了,他有辦法。吳石說,原來你傷了膽呀。霍品知道吳石生氣了,扮出一臉無奈相。
霍品無力地解釋,這是上面的決定。上面,一塊鋒利的玻璃片。
可是,吳石上任,把一切都改變了。吳石讓霍品栽了跟頭。
霍品忙堆出笑臉,我是氣昏頭了。
胡學文,男,1967年生,大學畢業,著有長篇小說《燃燒的蒼白》、《天外的歌聲》、《私人檔案》,中篇小說集《極地胭脂》、《麥子的蓋頭》、《秋風絕唱》、《婚姻穴位》等。作品曾被多種選刊選載,中篇小說《婚姻穴位》被改編成電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曾獲河北省第九、十屆文藝振興獎;河北省作協優秀作品獎,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現為河北省作協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二丫固執地說,你就是。
二丫睡覺了,神色嬰兒般安詳。
一喝上吳老三就控制不住了,一口一杯。霍品見吳老三女人神情緊張,讓她把酒瓶拿走,今兒就到這兒。霍品提出湖邊土地的承包,吳老三和女人面面相覷一會兒,問,聽說有人要把雞心湖買了,這麼說是真的?霍品糾正,不是買,是承包,三十年期限,三十年後還是黃村的。吳老三說,還不一個樣,沒準三十年就成了他自己的,這老闆也邪了,幹嗎還要承包湖邊的地呢?霍品說,搞旅遊,光有一片湖不行。吳老三問,一畝給多少承包費?霍品說,三十。吳老三又問,一次結?霍品頓了頓說,一年一付。吳老三罵,這老闆也太欺負人,憑什麼來黃村佔便宜?霍品說,這得從大局出發,雞心湖開發對黃村是有好處的。霍品把吳石的話照搬過來。吳老三說,不划算呀,我八畝菜地,每年怎麼也得收入幾千塊,讓給他,才兩百四十塊錢,這點錢連吃糧都買不回來。霍村長,我還欠一屁股債,就指望種菜還呢,承包了,誰替我還債?吳老三說的是實情,其實霍品何嘗不知?可吳石催得緊,順著吳石,只能犧牲吳老三之類。這些話霍品不能說,只說是上面的意思,並提出在別處劃一塊地給他。吳老三說,地和地能一樣?霍品明白吳老三的意思,一塊好菜地幾年才能養出來。這麼做對吳老三不公平,可既然說出來了,就不能把話收回去。霍品說,已經定了,你不同意怕是不行。吳老三問,沒法改了?吳老三身子前傾,脖子伸得格外長,如一隻待宰的羊。霍品第一次看見吳老三可憐兮兮的樣子,被派出所銬了也沒這樣。霍品覺得自己的心開始融化,已經有了水跡,可他最終控制住自己,硬了聲音道,不能改了。吳老三不死心,我要是不同意呢?霍品反問,由你嗎?
作者簡介
方福直來直去地問,那事怎樣了?霍品明白他問的是什麼,裝糊塗,什麼事?方福說,雞心湖啊。霍品哦了一聲,正弄著,不知協議什麼時候能簽。方福問,卡在哪兒?湖邊的地?霍品討厭方福,又知道自己必須敷衍,村裡畢竟貸著方福八萬塊錢。雞心湖承包出去,方福的錢才有指望。霍品點點頭。方福叫,那還是個事?這難不倒你嘛。霍品說,涉及到個人,不能硬來,擱你頭上你願意呀?一畝三十,比自己種差遠了,不願意承包也在情理之中。方福問,那怎麼辦?霍品說我還沒想出來,總會有辦法的。方福說我相信你,黃村沒你辦不成的事,你是能人,我方福也不是誰都幫。霍品的厭惡又湧上來,冷冷盯著方福,你知道給黃村多少承包費?方福說,不是三十萬嗎?霍品說,是三十萬,分三十年給,一年一萬。方福的眼頓時硬了,照這麼付,我的錢什麼時候能還?霍品說,急啥,連利息算,十年怎麼也夠了。方福呆了半晌,又道,這也太長了,再說,村裡還欠包工頭的錢,他一定也盯著呢,到時候你給誰?霍品想,好,你自己把問題拋出來了。他的回答很圓滑,沒什麼意外,當然先還你。方福並沒因霍品的承諾踏實,起身給霍品續滿水,沒再給自己續。他說,霍村長,咋說也得先替我考慮啊。霍品說,當然。
霍品決定設法離開。
吳石嘴上硬,其實對霍品很不放心。數日後,就把霍品拿掉了。沒有什麼程序,吳石一句話,霍品就成了老百姓。二十年的村長,霍品以為自己坐穩了,可吳石舌頭一卷,他就摔下來,簡單至極。當然,吳石是有借口的,霍品長期霸佔一位殘疾婦女。吳石說,把你免了也算是對你的保護,不然你得吃官司。霍品想到啞女,不相信啞女會告他。霍品沒有承認,說,吳鄉長,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吳石嘆息,到這一步,你還硬撐?打了個電話,老閆把一個人帶來。
霍品站在門口聽了聽,大步離開。
老閆的詢問有新問題,也有老問題。霍品說過他先是被抬到車上,拉出村后,又把他弄下來揍了一頓,再次抬到車上。第一次上車,霍品是有記憶的。老閆讓霍品推測他挨揍是在路邊還是什麼位置。如果只是報復,為何把他丟到鄉政府門口?這樣做用意是什麼?霍品說我也納悶呢,想在鄉長面前臭我?一旁的趙翠蘭終於憋不住了,說,殺雞給猴看唄,今兒綁架村長,明兒就輪到綁架鄉長了。霍品瞪她一眼,她閉了嘴。老閆笑笑,問霍品假如是黃村人,誰嫌疑最大。沒等霍品開口,趙翠蘭搶先道,大牛!老閆問她何以斷定。趙翠蘭說,你問他,他最清楚。而後小聲補充,大牛有個啞巴女人。霍品罵,住嘴!老閆說,讓她說嘛,我要把相關線索都摸清楚。霍品說一堆爛穀子,抖不清楚。老閆問最近發生過別的沒有。趙翠蘭說,家裡玻璃讓砸了好幾次。老閆眼睛一亮,忙問怎麼回事。趙翠蘭瞅著霍品,似乎等霍品批准,老閆就盯住霍品。霍品講了,說,這事挺丟人的,我也沒放心上,砸玻璃的人沒什麼膽量。老閆嚴肅道,你這不是寬容,是縱容。
又一杯酒下肚,霍品齜牙咧嘴。吳石說你裝啥?酒里有毒?霍品抹著嘴巴,歲數不饒人了。他搖搖晃晃站起來。吳石喊,你幹什麼?霍品說,水箱滿了。陳秘書跟出來,攙住霍品,沒事吧?霍品說不礙事,別管我,把吳鄉長照顧好。陳秘書說我也去方便。霍品暗暗罵娘,臉上卻笑著,年輕輕的,水箱就不中用了?陳秘書笑說,基本屬於劣質產品。
老閆的鼻子像被砸了一拳,有點歪,有點扁,你想往自個兒身上攬?
霍品盡量裝出輕鬆樣兒,心裏卻憋得幾乎發霉。他霍品咋就狼狽成這樣呢?不,這不是他。老郝的纏磨在某種程度上堅定了霍品的決心。他必須上去。
霍品蹲下去,二丫的眼珠幾乎迸出來。
第二年選舉,霍品終於把那頂帽子抓在手裡。吳石對選舉結果挺意外,話中有話地說,群眾基礎不錯嘛。霍品謙卑地笑笑,謝吳鄉長誇獎。吳石說,好好乾吧,別辜負大家的心意。霍品說,我記著。
啞女和大牛都在,霍品突然駕臨,令兩人意外。慌亂卷過啞女清瘦的臉頰,她站起來四處找杯子。大牛則顯得緊張,霍品當了村長,還從未找過他。霍品找碴收拾他一頓,他反而會踏實點兒,但霍品什麼也沒做,難免讓他忐忑。啞女倒了水,平靜下來,臉還有點沉,但眼睛亮晶晶的。霍品還注意到她把鬢角的亂髮理到耳根后了。
黃毛旋風一樣衝進來,從二丫手裡奪出餡餅扔在地上,怒沖沖地說,不能吃!二丫說,我要……黃毛叫,不準要!仍嫌不夠,在半拉餡餅上踩了幾腳,背起淚汪汪的二丫,大步離開。
吳石哼哼,這麼說,你沒轍了?
吳石不耐煩了,有什麼說什麼,怎麼娘們兒樣?
方幹頭官名方福,開著榨油廠、麵粉廠,是黃村首富。方幹頭個兒不高,腦袋連三兩肉也剔不下來,乍一看像骨頭上綳一張皮。哪個女人願意嫁這樣一個男人呢?丑不說,還窮。可方幹頭沒打光棍,從鄰村娶了一個軟骨女。那女人上身好端端的,兩條腿卻麻稈一樣。誰能想到方幹頭會暴發呢?有了錢,方幹頭腰板硬了,說話口氣也不比從前,只是腦袋還是那樣乾巴。臉皮綳得太緊,一絲肉都長不出。那八萬塊錢,霍品就是和方幹頭貸的。霍品倒了,方幹頭當然著急。他問霍品就這麼認了?霍品說不認咋的?我還能把鄉長殺了?方幹頭說你拍拍屁股歇涼了,我的錢咋辦?霍品說誰也欠不下你的。方幹頭說理是這麼個理,可你都弄不上錢,別人又有啥辦法?霍品說我是沒轍了,辦法你想吧。方幹頭一閑了就找霍品,這傢伙鬼主意挺多,但沒一個用得上。
黃毛不「合作」,霍品難住了。難的不是沒有招數,而是沒有勇氣把招數使出來。怎麼和吳石解釋呢?那些話沒法說,何況吳石也不聽。吳石才不管你黃毛黑毛呢。吳石修的是一條路,他會把所有影響暢通的石塊花草樹木鏟掉。霍品不願把黃毛拎出去,那樣,黃毛無疑是一棵沒長對地方的草。
霍品決定找啞女和大牛。
霍品略一頓,幹嗎瞞她,地是她在弄。
一天夜裡,霍品和趙翠蘭再次被玻璃的爆裂聲驚醒。幾乎同時,院子里傳來叫罵和扭打聲。霍品跑出去,拉著院里的燈。老閆已經把黃毛摁在地上,並戴上了手銬。老閆呼哧呼哧喘著,摁倒黃毛並非易事。黃毛一臉驚恐,肩微微抖著,可他還想掙扎,老閆踹他一腳,還想逃?
吳石馬上道,胡說!老霍,你這是想往火坑推我。
霍品問,這麼說,你就是不同意了?
老遠就聽到抽打的聲音。無人圍觀,二丫不再膽怯,她果敢有力,每一巴掌都帶著仇恨。
吳老三收斂許多,卻一直懷恨在心。兩人再次交鋒是因為收提留款,那時收款是村幹部很重要的一項工作。吳老三欠著不交,一再拖延。霍品便將吳老三家的電視搬到村部。那是一台黑白電視機,吳老三剛買回不久。之後,吳老三交了款,把電視機抱回去,卻咬定電視機壞了,要村裡賠錢。霍品明白吳老三趁機訛詐,可是他佔著理。霍品不動聲色,賠了。等到秋天,吳老三終於撞到他手裡。那年胡麻值錢,吳老三偷偷收胡麻——那時尚不允許個人收購糧食。霍品先沒理他,待吳老三收了三車,方去報告鄉里。主管鄉長領著稅務把吳老三和尚未運走的胡麻堵在院里。三千塊錢罰單,吳老三一下傻了。吳老三低眉順眼地求霍品說情,未開口先把訛村裡的錢擱到桌上。霍品問,電視機沒壞?吳老三一副挨了打的樣子,我是個混球,霍村長別和我計較。霍品訓斥吳老三一頓,去找副鄉長說情。吳老三被罰一千,這已經相當不錯了。自此,吳老三徹底老實了。對霍品而言,鎮服的卻不是一個吳老三。
趙翠蘭罵,原來是黃毛呀,這個該殺的。霍品沒理她,樣子獃獃的。
霍品不知應該站著還是離開。一個聲音催促他,走吧走吧。另一個聲音說,來了還是要把話說清的,你沒退路。腳抬起來,似乎要挪開,擺了擺,還是擱到原來的位置。
霍品趕到黃棒子那兒,黃棒子已處理妥當,躺在冷炕上歇著。霍品罵,這回窮得就剩一條雞|巴了。黃棒子憤憤地,那女人不是東西,男人一回來就不認賬了。霍品問,你去過幾次?黃棒子說七八次。霍品問,那天你是給她送雞了?黃棒子嘟囔,吃我好幾隻雞了。霍品說,你他媽中圈套了,還把地送給人家,你以為地是你自己的?那是黃村的。黃棒子說那男人說了,什麼時候掙回那些錢什麼時候把地還他。霍品說,這還有個點兒?黃棒子讓霍品想個辦法,這虧實在吃大了。霍品罵,活該!你以為女人是好睡的?沒吃官司就夠輕的了。靈光一閃,霍品忽然樂了,有借口向吳石彙報了。

吳石把禿子臭罵一頓,讓霍品處理。霍品說這也簡單,女方提出讓小龍娶她,不然可能有些麻煩。輪到吳石吃驚了,這成什麼了?難道她嫁不出去?霍品說,吳鄉長說對了,她真嫁不出去,不是丑,長得蠻俊的,只是……名聲……也算不了啥,小龍願意,我倒願意做這個媒。霍品極其誠懇,禿子似乎動心了,向吳石投去詢問的一瞥。吳石瞪他一眼,他低下頭。
一個夏天過去,霍品對王閱女人的興趣淡了,但癮卻沒減,眼珠子開始在別人身上轉。霍品不霸道,不強迫,不是逮誰搶誰。什麼都得有度,他很懂。和霍品好上的第二個女人是啞女。說起來,霍品只和這兩個女人好過。啞女丈夫大牛犯了事,霍品帶啞女去看他。啞女聽不見汽車喇叭,不是霍品拽她,她就被撞飛了。啞女還是嚇壞了,霍品沖她打手勢,沒事,沒事。啞女突然撲進霍品懷裡,揉了霍品一胸脯眼淚。霍品沒想到自己會喜歡啞女。回村后,霍品總是回去想啞女依戀的眼神。一個黃昏,霍品走進啞女家。大牛判了一年,給了霍品機會。大牛出來,霍品仍然和啞女好著。霍品給大牛不少照顧,兩人相安無事。
霍品再次當選,方福立了頭功。方福生怕他的錢打水漂,天天給霍品出主意。那日,方福說他出點兒錢,給村民點兒甜頭。霍品早就想到了,但他沒那個閑錢,就算有,也不願意那麼做。花錢買選票,霍品做不出來。他沒點破,等方福自己說出來。霍品並沒附和,讓你破費,這不合適。方福說,為了你,我豁出去了。霍品還是不同意,不行,不能這麼干,鄉里知道那就麻煩了。霍品這樣,方福更堅定,他說,這事你甭管了,有什麼問題也跟你無關,我只問你一句話,你當了村長還記住我不?霍品笑笑,黃村人誰都記得你,貸了你的錢嘛。
大牛摁她一下,被她甩開。她的脖子伸得長長的,為什麼?為什麼?如果她能發出音,一定是聲嘶力竭。字字帶血。
黃棒子比吳老三還容易搞定。湖邊土地的戶主雖有七八家,有一半在外打工,目前種的只有四戶:吳老三、黃棒子、大牛和黃毛。這四戶同意承包,難題就解決了。可霍品也知道。剩下的兩戶有點兒麻煩。啞女和黃毛畢竟不是吳老三和黃棒子,吳老三和黃棒子怕霍品,但啞女和黃毛不會。相反,霍品倒有點兒怕他們,尤其是黃毛。
黃毛十分乾脆,不用你管!
吳石說,老霍怎麼突然像個哲學家?霍品淡淡一笑。
吳石聲音很大,卻只一個字,講!
二丫往前挪挪,馬上又縮后了。霍品看方福小姨子一眼,她馬上把掃帚拿開。但二丫並沒上前,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如被拔掉羽毛的呆鳥。
想起啞女,霍品的心情極其複雜。他和啞女的關係隨著村長的結束而結束,卻未隨著村長的開始而開始。說不清為什麼,也許是沒了那份心思,也許不想給吳石留下把柄。總之,人不去了。他甚至不願走進那個院子。他和啞女照過幾次面,啞女打著手勢,一臉急切和疑問,她想知道為什麼。霍品沒有回答。他沒法回答。他至今沒有把大牛拎出來。啞女是固執的,她一定要搞清楚。她問霍品是不是不喜歡她了。霍品說,是的,不喜歡了。啞女沒糾纏霍品,沒找read.99csw.com過霍品麻煩,再見面,她拋出幽怨的一瞥,便匆匆走開。
老郝生拉硬拽,把霍品弄進飯館。欠著錢,再讓人家破費,霍品於心不忍,說我請你吧。老郝討好地說,哪能讓你請呢?一頓飯錢我還掏得起。幾盞下肚,老郝就轉到房款上,霍村長,這次該給我結了吧,你說一有錢就給我。霍品道,誰說我有錢了?老郝眨巴著眼,你這不是耍小孩兒嗎?雞心湖承包了誰不知道?霍品說,沒定呢,還不知道行不行。老郝額上的青筋便凸起許多,你的意思,這是狗操豬,沒影兒的事?霍品說,沒影兒。老郝聲音頓時高了,你哄誰?以為我是傻子?我早打聽清楚了。霍品心情突然惡劣,盯著老郝的光頭說,別看你光,你以為光就能嚇住我?老郝罵聲娘,撲上來掐住霍品脖子,雙眼噴火,有了錢你還想賴,老子掐死你!霍品沒想到老郝這麼大勁,臉憋成紫色的球。若不是服務員拽開老郝,霍品沒準就斷氣了。霍品猛烈地乾咳著,老郝卻傻了,臉色煞白,眼裡滿是驚恐,似乎難以相信自己掐了霍品。怔了片刻,忽然大哭起來,霍村長,我不是故意傷你,我他媽又犯渾了呀。霍品沒理他。老郝把脖子伸過來,你掐我吧,你掐死我吧。霍品往後仰仰,老郝扇了自己一巴掌。霍品的心顫了顫,厲聲道,你他媽還讓我喝酒不了?老郝聽出霍品的態度,連聲道,喝喝,我他媽不是人。演戲一樣,兩人又碰杯了。霍品沒和老郝計較,知道老郝窩著火。老郝小心翼翼地問,不疼吧?霍品罵,要不你試試?再用勁兒還想要錢,去大牢蹲著吧你。老郝不知所措地訕笑。霍品嘆口氣,說我哪是哄你呀,現在還沒說定,就算定下來,承包費一年才一萬塊錢。老郝說,少也是錢啊,你答應給我就行。霍品說,我也急呀,當初也不是有意騙你,我也是讓人坑了。事情定了,這錢我會給你留著。老郝得了霍品的保證,酒喝得就猛了,結賬時已是人事不省。
霍品一臉無奈,和過去不一樣了。
霍品不安地說,他們恨我呀,半夜砸我家玻璃,就差刨祖墳了。
霍品點點頭,提出承包費能不能加點,村裡的錢能不能一次性付清。霍品知道這不可能,吳石談妥的事,怎麼會輕易更改?霍品之所以提出來,是要讓吳石意識到,他沒有答應黃村的要求。
老閆連連搓手,你唱的是哪齣戲,這下可把我坑了,這……這……怎麼向吳鄉長交代?霍品說那是你的事。老閆要找老郝,走前,把黃毛交給霍品,讓霍品先領回去。
吳石說,公司改主意了,湖邊的地讓他們種吧,算個景點兒。
吳石說,一個月。
霍品忽然罵起來,真想叫派出所銬了他們,平時人模狗樣,遇事就露出本性,腦袋個個像花崗岩。然後,添油加醋地講他怎麼做工作,那些村民怎麼刁難,怎麼罵他。霍品天生就有這個本事,能把假的說成真的。說到最後,霍品委屈得要掉淚了,當了這麼多年村長,我還沒這麼窩囊過。
黃毛跟在霍品身後,低著頭,一言不發。但霍品還是瞅見他耳根后的烏青,沒想到老閆是這麼破案的。霍品想問什麼,最終沒開口。黃毛不願意說,就讓他沉默吧。走出鄉政府大門,黃毛拔腿狂奔,很快把霍品甩在身後。
老閆沖發怔的霍品說,總算能向吳鄉長交代了。
黃棒子嘿嘿幾聲,你就是為這事找我吧?
吳石拉長聲調,老霍啊,別給我戴高帽子,我哪有你主意多?不是剩兩戶了嗎,這幾天抓緊落實一下。
霍品說,沒錯,那是你的地。
若是別人,吳石那天也不至於這樣,他知道霍品的頭難剃,偏拿霍品開刀。
黃村離不開霍品,霍品也離不開黃村,這是他的舞台。霍品喜歡踱在街上的感覺。過去他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現在用腳步在地上寫字。每天黃昏,即使沒什麼事,也要在村裡轉一圈。轉著轉著,他就轉到別人家炕上。第一個跟他的女人是王閱家的。霍品經過王閱門口,王閱女人喊住他,讓他辨認一張鈔票。王閱賣菜,每天有進項。霍品對辨認鈔票沒經驗,不知道王閱女人為啥喊他,想必認為霍品什麼都行。霍品拿著那張五十元鈔票看了一會兒,認定是真的。王閱女人歡喜地說,那就好,嚇死我了。她泡了茶,讓霍品一定喝了再走。霍品不忍拂她意,邊喝邊和她說話。茶喝完,霍品也趴到她身上。說實話,王閱女人並不好看,皮膚還粗,也就那對奶|子中看點兒。可霍品上了癮,隔三差五,總要經過王閱家一次。女人帶給他的好,不如說是村長帶給他的好。
吳老三說,霍村長,我不怕上面,上面能把我怎樣?頂塌天就是坐牢。我……你說話了,我聽你的。吳老三終於掂量出來,和霍品頂是沒有好結果的。霍品說出來,自然有招數讓他服。他對抗不了霍品,就像霍品對抗不了吳石一樣。這種時候,吳老三沒忘向霍品賣好,不就是證明嗎?吳老三的恭順其實是無奈。
霍品在陳秘書那兒睡了一覺,起來便給吳石道歉,說自己喝多了,給吳鄉長丟了臉。吳石問,現在清醒了?霍品說,再不清醒,我就不是個人了。吳石說,那就好,我正尋思送你呢,一個月,記住了?霍品做老實狀,記住了。
霍品沒想到黃棒子又犯了毛病。
吳石捋他的時候,霍品還有些不在乎,現在他的心境徹底變了。他是在乎的,非常在乎。他甚至後悔輕易放棄,他應該想法捂住那頂帽子。當然,霍品不會死心塌地認輸。他開始考慮怎麼上去,他和村長應該疊在一起,那個位置屬於他霍品。現在的村長是代理,轉過年要正式選舉,霍品的心思草一樣瘋長著。
老郝三五天就找霍品一次,每次還要在霍品家住一夜兩夜的。老郝不再大著嗓門叫,沒用;也不再低聲下氣,霍品已不是村長了。他纏,死纏。霍品說你找新村長吧。老郝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就找你,不給錢,我就住你家了。霍品說願意住你就住。老郝喜歡熱炕,早早把位置佔了,趙翠蘭只得挪窩兒。老郝能喝水,一夜下幾次地,在尿盆里衝出朗朗的聲音。趙翠蘭不樂意了,每日供老郝吃喝,還得給他倒尿。她和霍品抱怨,霍品說老郝也可憐,女人攆得不讓他回家,他能去哪兒?趙翠蘭問,你要養活他了?霍品說,還不上錢,我就得養活他。趙翠蘭就躲出去,到了吃飯時間,又得乖乖回來。那個春節,老郝就在霍品家過的。趙翠蘭到女兒家過年了。女兒在縣城,是一名小學教師。霍品和老郝面對面喝酒,老郝醉眼矇矓,但願新的一年咱倆能兩清了。霍品問,還欠多少?老郝說,裝什麼糊塗?整整十萬。霍品說那是先前,你在我家住了四十六天,連吃帶喝,哪天不得一百塊錢?老郝幾乎跳起來,你訛人!霍品說,你可以告我去。老郝呆了半晌,聲音就稀了,我實在沒地方去啊。霍品嘿嘿一笑。你敞開住,我說著玩兒呢。老郝卻不踏實了,說你要是訛我,我就死在你家。
霍品的舌頭有點兒硬,那些話不怎麼利落,彷彿每個字都帶著粗大的刺兒,但意思還是說清了。他說一句,大牛沖啞女比劃一下。
吳石進來,霍品齜牙咧嘴地欲起身,吳石摁住他。吳石已然知道經過,但還是問,怎麼回事?吳石話里含著關切,也含著惱火。老闆就要來了,霍品卻出了事,所幸沒出人命。本鄉曾發生過兩起報復村長的案子,一樁是村長家柴垛被點,殃及房屋,三間房燒了兩間半;另一樁是村長被砍傷,行兇的村民很快自首。這兩樁案子在全鄉影響極大。
霍品是被陳秘書半拖回去的。臨出門,霍品瞟那個女孩一眼。她挨了老闆訓斥,邊掃地邊抹淚,霍品的心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
霍品前後當了二十多年村長,鄉政府大門進了無數次,現在卻挺犯愁進去。不想見吳石。數日前,吳石把霍品喊去,說要送霍品一塊兒大蛋糕。一個老闆打算承包雞心湖及周圍的千畝荒灘,吳石已和對方談妥條件,霍品等著簽字就行。霍品不悅,地是黃村的,就算你是鄉長,也該徵求村裡的意見吧?霸氣,是吳石一貫的作風。吳石做主卻不簽字。霍品明白,一旦有什麼責任,吳石絕對是凈身出戶。霍品當然不會任吳石擺布,他頂不過吳石,只能繞著來。霍品看了吳石勾的草圖,馬上拋出問題關鍵:岸邊有一百多畝耕地,涉及到七戶人家,荒灘村裡說了算,那七戶人家,村裡做不了主。吳石說,所以,你要做這個工作。霍品問,萬一做不通呢?吳石說,在黃村,還有你霍村長辦不成的事?霍品說,吳鄉長太高看我了。吳石腔口很硬,這是個機遇,絕不能錯過。而後又意味深長地說,老霍,可別耍滑啊。霍品說借我十個腦袋也不敢。吳石說我等你消息。可吳石並沒有等,隔兩天就催一次。吳石也算吃透了霍品,如果等,得到猴年馬月。霍品每次彙報,都急得罵娘,心裏卻平靜如水。霍品就是要拖下去。
黃毛在炕上趴著,二丫騎在他身上扇巴掌。人瘋癲,卻扇得又准又狠。每扇一下,二丫都要罵,方幹頭,還欺負人不了!黃毛誠惶誠恐地,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二丫扇得更歡了,黃毛的臉便激起道道紫痕,他討饒,二丫呀,我方幹頭不是人,我再也不敢了,饒了我吧。
霍品再次站到那排紅房子前。天色暗下去,它依然那麼刺眼。沒有這排房,也許吳石不會那麼催逼他。那次,吳石沒把霍品喊去,而是親自來黃村轉了一圈,說秦小龍沒事幹,想在雞心湖邊做點營生,問霍品行不。霍品很痛快,那有啥不行的?霍品復出后,吳石第一次找他辦事,用的還是商量口吻,霍品沒有理由不痛快。霍品只是不解,雖說也有人看雞心湖,來雞心湖玩兒,可仨瓜倆棗的,在這兒做營生不等於喝西北風?禿子打地基時,霍品揣摩出味了,吳石是要做點文章的。什麼文章?猜不出來。直到吳石拋出謎底,霍品才看清吳石的棋路。當然,吳石不提紅房子,吳石在招商引資嘛。一個硬得不能再硬的理由。
站了很久,黃棒子依然沒露面。霍品罵聲娘,離開。誰知道黃棒子會不會逛一夜?霍品腦里閃出二丫痴痴的樣子。這傢伙該不會……心頓時沉甸甸的。
晚飯後,霍品本打算出去,一擱碗,趙翠蘭已將一杯茶端上,霍品就沒動。喝了一口,馬上問,換新茶了?趙翠蘭說,換了,你一年得四五塊。霍品隨意問現在多少錢一塊,趙翠蘭遲疑一下,說比以前貴了。霍品咬住不放,貴了?貴多少?趙翠蘭支支吾吾。霍品挺惱火,你又白拿人家東西了?趙翠蘭手賤,別人隨便讓讓,不管是真是假,她是不客氣的,霍品沒少說她。趙翠蘭說你少給我扣帽子,這是別人送的。見霍品盯她,補充說,方福給的。霍品問送了幾塊,趙翠蘭說五塊。霍品的聲音裡帶著狠,他送你就要?趙翠蘭嘴硬,不就幾塊磚茶嗎?你又不是沒收過他的東西。霍品突然火了,你倒有理了?送回去,現在就送!趙翠蘭委屈地說,你看我不順眼,也不能這麼找碴兒吧?我看你讓免了一次,膽子嚇破了,半夜讓人砸玻璃吭也不吭,為幾塊破茶大嚷大叫。霍品重重將茶杯放下,趙翠蘭閉了嘴,裝了餘下的四塊就要出去。那塊劈下一個角。無論如何不能還了。
霍品說,我不是。
吳石沒放霍品走,一定要留霍品吃飯。霍品暗暗冷笑,吳石先抽一鞭子,然後再往嘴裏塞塊糖。所謂的告狀信很可能是吳石炮製的,但霍品知道它的殺傷力。如果逆著吳石,霍品會被殺得片甲不留。霍品是有過教訓的。從這點說,告狀信的內容並不重要,那不過是吳石的借口。霍品並未被嚇住,心想我還就不信了,難道會再栽一次?

這時,黃村發生了一件事。其實不是在黃村發生的,但主角是黃村人。黃棒子惹了麻煩。黃棒子到鄰村搞女人,被那家男人堵住,女人為洗脫自己,咬定黃棒子強|奸。男人將黃棒子暴打一頓,問黃棒子公了私了。黃棒子答應私了,但他一無所有,家裡最值錢的就那口鐵鍋。結果,黃棒子把湖邊的地給了對方。
第二天,霍品把黃棒子堵在被窩裡。黃棒子邊打哈欠邊揉發紅的眼睛,黃村長,我正做夢入洞房呢,你再晚來半小時,我的好事就成了。霍品喝道,你還扯白皮!黃棒子馬上正經了,看著霍品說,我沒幹犯法的事呀。霍品問,地上的雞毛是怎麼回事?黃棒子頓時慌了,你來過?霍品冷笑,你還想賴?黃棒子露了怯,卻咬定沒偷,說誰家丟雞,他就剁只手給他。輪到霍品犯怔了,如果黃棒子偷了,沒這麼氣沖。霍品盯住他,問,雞毛是怎麼回事?黃棒子說,反正我沒偷。霍品突然想到什麼,問,你從別村偷的?黃棒子嘻嘻笑,兔子不吃窩邊草嘛。霍品罵,狗日的,越偷越膽大了,你以為去別處偷我就管不住你了?黃棒子小聲道,別的村也不行?霍品說,不行!黃棒子說,我改,我改!霍品問雞哪兒去了,黃棒子猶豫一下,說拿飯館換錢了。
霍品說,吳鄉長,你得給我時間。
黃村的便宜不是隨便占的,沒人輕易和霍品開口。霍品的硬,使歷任書記鄉長都讓他三分。但霍品絕不以硬碰硬,而是以軟對硬。村長對於上面不過是一顆雞蛋,但誰又能輕易把雞蛋捏爛呢?
霍品不解地看著吳石。
吳老三女人哭了。先是一綹細細的水,很快便成了挾帶著泥沙和石塊的洪水。吳老三罵,嚎啥喪?老子還沒死!吳老三女人想壓制,嘴巴閉住,聲音卻從鼻腔往外噴,鼻孔大張。吳老三不敢和霍品撒火,只好借女人出氣。
霍品徵詢著,就這麼定了吧,你沒意見吧?
霍品掩門出來,身後傳來啜泣。霍品頓頓,終是沒有回頭。他沒資格找啞女了,也沒了那種雄心勃勃的感覺。
霍品的嘴角飄起一絲笑意。
吳石沒有霍品想象的那樣生氣,只是很奇怪地笑了笑,黃村的事越來越複雜了,能寫一部書。霍品一副做錯事的樣子,我也沒想到啊。
再次交鋒是收戲台款。吳石建了一個戲台,戲台外建了個廣場,費用按人頭攤。各村都交了,唯有霍品賴著不交,他原本就沒收。霍品賴慣了,賴上一兩年就成了賬。黃村欠鄉里賬最多。再者,霍品對吳石這項工程有意見,建戲台也就罷了,廣場有什麼用?誰沒事幹跑大老遠的路逛廣場?吳石請霍品喝酒,霍品爛醉,稀里糊塗寫了欠條簽了名。第二天,陳秘書便拿著欠條索要。歷年的賬,霍品都沒打過條子,這個條子逃不了。霍品上了吳石一當,也看到吳石的另一面。吳石是沒套路的,不按牌理出牌。
吳石給每個村長配一部手機,當場發放,並且要求村長們必須帶在身上,以便隨時聯繫。霍品享受著同等待遇。飯桌上,吳石單獨給霍品敬了杯酒,說,我不是沖你來的,誰遲到都得這樣,沒規矩不成方圓。霍品滿臉帶笑,我沒意見。本來要說自己遲到的原因,忽然打消了。霍品沒把手機帶在身上,丟了。當然,怎麼丟的,只有霍品自己清楚。霍品給派出所所長老閆打電話,老閆問在哪兒丟的,霍品說在路上。老閆說這個沒法找。吳石知曉,讓霍品自己配一部。霍品說我再找找,吳鄉長配的手機,我怎麼能丟呢?吳石催了幾次,最終不了了之。吳石沒把霍品怎麼樣,他能管住霍品丟東西?手機事件,兩人算交個平手。
霍品把禿子搶出來,說你這禍闖大了,人家告你強|奸呢,你究竟乾沒有?禿子說,你不都看見了?霍品罵,屁話,我看見還由你胡來?你好好想想。禿子的腦袋已是一盆糨糊,自己也搞不清了。霍品給吳石打電話,吳石開車來了。
霍品問,不同意?
霍品說,我就是來向吳鄉長彙報的。
第二天,霍品去了鄉里。他想了半夜,決定變被動為主動,要讓吳石相信他是上心的。吳石相信又怎樣?他還想不出,但知道這是前提。他費勁了,事情有難度,吳石總得緩個時間吧?
校舍的事讓霍品陷入被動。包工頭是霍品找的,磚石木料全是包工頭墊的,說好竣工一併結清。包工頭老郝是個粗人,問霍品有準兒沒。霍品說當然有準兒。老郝說不按時付款,我就把房子扒掉。吳石說上面給二read•99csw•com十萬,霍品和老郝簽的是十八萬,想用另外兩萬買點桌凳啥的。如果禿子做這個事兒,霍品肯定擠不出兩萬。霍品沒想到吳石來這一手。老郝知道房款沒了影兒,急了,把霍品堵在家裡,髒話連篇。霍品也火了,說你不把嘴洗乾淨,有了也不給你。老郝威脅要扒房子。霍品冷笑,敢扒你就扒,就算是你蓋的,也是破壞,不讓你坐幾年牢我就不姓霍。老郝待了半晌,號啕大哭。霍品很難受,他沒想過騙老郝,他是被一步步推到這兒的。老郝哭累了,又可憐兮兮地和霍品說好話。霍品安慰,別急,我會想辦法,這麼大個村,還能欠下你的?老郝問什麼時候,霍品說有錢通知你。老郝隔三兩天就來催一次,說別人怎麼怎麼催他,老婆也提出離婚,霍村長,你救救我吧。霍品找方幹頭貸了八萬,算是消停了一陣。霍品完全可以攤派下去,但他不願意那麼做。霍品憋著一口氣,不想這麼輸給吳石,想找機會把錢從鄉里搞回來。黃村建校舍欠賬,對吳石大小也是壓力。一旦攤了,與吳石就沒多大關係了。
霍品忙說,你不能走,有個事要和你一塊兒商量。
六目相對,一時無言,挺尷尬的。
霍品找了吳石几趟。他不能像老郝那樣堵著吳石罵髒話,也不能像老郝那樣痛哭流涕,說老婆離婚之類的話。他依然像過去那樣,眼裡含著謙和,話裡帶著恭敬。那是下級對上級、一個村長對一個鄉長應有的姿態。吳石也不惱,讓霍品想辦法。他說,這點兒錢能難住你霍村長?這世上還有你辦不到的事?霍品聽出吳石話里的挖苦,自嘲道,一個村長,跟蒼蠅差不多,誰不敢踩?吳石說,別作踐自己嘛,辦法一塊兒想,怎麼樣?霍品再去,問吳石想出辦法沒。吳石說,我又不是如來佛。霍品提出跟鄉里借點錢先打發老郝,吳石哈哈一笑,說老霍你這辦法倒是不錯。忽然收緊臉,要不,你來當這個鄉長?這話棒槌一樣,硬硬捅進霍品嘴巴。霍品半晌方乾笑幾聲。吳鄉長,我不過開個玩笑。
吳老三說,變成屎我也不怕。
霍品並未對黃毛的態度意外,問,今年還種油菜?
又一聲古怪的笑,是從矮牆後傳出的。霍品忽然想到什麼,三步並兩步躥過去。矮牆下,二丫貓一樣縮著,胸敞著,雙乳凸露,上面似乎有抓撓痕迹,褲帶也開了。此時,她緊緊抓著褲腰,驚恐地瞪著霍品。
郎助理碰碰霍品,想啥呢?
吳石帶郎助理和霍品到鄰縣度假村參觀。鄰縣的度假村到處都是,幾百米就一個,拉拉扯扯的,連綿數十公里。吳石說,雞心湖搞起來,就能拽一部分遊客過去,別看他們規模大,自然資源不如黃村,缺水啊。瞅瞅吧,哪個地方有水?霍品確實沒看見水,但也沒看見人。吳石對霍品說,雞心湖開發了,黃村可以搞一些農家旅社。霍品趁機說了方福的意思,但不止方福一人,方福和老郝都想在湖邊蓋房,村裡還不上錢,不如就此抵頂一下。眉飛色舞的吳石頓時嚴肅,這個……怕是不行,馬上要簽合同了,突然冒出幾間房算誰的?過去蓋的也就蓋了。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口氣過於溫和,後邊的話就硬了,絕對不行!你別把村裡的雞毛蒜皮摻進來。霍品竭力笑著,承包費一時半會兒補不上這個窟窿,我實在是讓人追怕了,要不,先跟鄉里借點兒?吳石說,你以為鄉里有錢?發工資我得四處湊。有機會吧,看能不能從上面爭取點兒。另一個辦法就是村裡自行解決,誰受益誰出資,你比我懂。霍品還欲再說,吳石阻止了他,咱們別當著郎助理討論這個。霍品憤然,難道自己連說話的份兒也沒了?霍品依然適度地笑著,但他沉默了。不得不開口的時候,就哦哦幾聲。吳石和郎助理選了一處景點照相,郎助理招呼霍品一塊兒過去,霍品說憋不住了,得放放去。聽見吳石在背後說,老霍水箱不好。霍品冷笑,你怕進嘴的蛋糕掉出來。我怕啥?也就是泄泄氣,霍品知道自己是有怕的。比如,他怕免掉村長,怕看見瘋癲的二丫。可誰心裏沒怕呢?
黃毛大叫,不——!臉上道道暗紫的傷痕幾乎跳起來,那是我的地,我就要在那兒種。
霍品的眼皮漸漸耷拉下去。方福已經說得很清楚,可仍然喋喋不休。他確實氣壞了,挨打讓他丟了面子。他是誰啊,他可是二村長。霍品心中冷笑,早就該挨打,這頓打來得太遲了,黃毛不知替你挨過多少次了。
霍品難以掩飾自己的驚愕。老閆說他這幾天一直在霍品院外蹲坑,天黑來天亮走,他沒告訴霍品,霍品知道也許會受影響。老閆要連夜帶回黃毛審訊。霍品說算了吧,不就一塊玻璃嗎?老閆說,現在我抓住了,就不是你個人的事了。霍品說他家裡有個瘋女人。老閆擲地有聲,什麼理由都不能犯法。
霍品要從小局出發。霍品受傷,就有理由拒絕,除非破案。吳石總不能按著他的頭簽字。還有,這件事擱在那兒,吳石不會把他免掉。霍品認為老閆破不了,這根本就是一樁無頭案,那樣就會無限期拖延。
霍品暗暗一驚,半晌方說,就怕到時候糾纏不清,會有麻煩。
吳老三沒有馬上回答,迎視著霍品,目光紅得怕人,似乎要把霍品吃掉。霍品輕輕笑笑,吳老三的目光突然涼下去,一根根折彎。吳老三說,我不甘心啊。
晚上,方福又來了,提出讓小姨子給霍品燒飯。霍品說你小姨子水靈著呢,我怕犯錯誤。方福笑嘻嘻地說,我倒願意和霍村長當連襟。霍品罵少扯淡,繞什麼彎子,有雞|巴話趕緊說。方福提出要在雞心湖邊建幾間房。霍品吃了一驚,方福真會算計。霍品不動聲色地問,你蓋房子幹啥?要把麵粉廠搬過去?方福說,我女人心情不好,想給她換個地方。霍品說,我還想蓋呢,但現在不行了,鄉里不批。方福僵僵地問沒可能?霍品反問,你以為這主意就你想得出來?方福的腦袋終於縮回去,我也就是說說。
霍品感到徹骨的寒意,反反覆復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不是問老閆,而是問自己。絕不是黃毛乾的,霍品最清楚不過。因為那是霍品自己導演的。
霍品想起那份協議……二丫的季節怕是要終結了。即使這些菜地作為景點存在,又怎能容忍小兩口搭一頂帳篷?況且女人還是個瘋子?即使可以容忍帳篷存在,度假村夏天肯定有不少人,難保二丫會如此安靜,黃毛和二丫依舊會被垃圾一樣清理掉。霍品哆嗦一下,然後聽到骨頭開裂的聲音,似乎有什麼東西滲出來。和他沒關係?這是自欺欺人的鬼話。只要他簽字,那就和他有關。霍品不想從大局出發了,他要從小局出發。
霍品進屋,吳老三兩口子同時站起來,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霍品再次當選,第二天吳老三便給霍品道歉,說那天喝多了,讓霍品別計較,還說他投了霍品一票。霍品挖苦,這麼說我欠你的情了?怎麼個還法?請你喝酒?吳老三忙說,我請霍村長喝酒。從此,吳老三三天兩頭請霍品,霍品當然不會去。一年也沒把霍品請去,現在霍品竟然主動上門。吳老三斥責女人,獃頭獃腦的,倒水呀。吳老三聲音嘶啞,目光卻凶。其實吳老三腦瓜蠻活絡,只是嗜酒如命,毀了自己,也害了別人。那次出車禍就是酒後駕駛,一位搭車的老漢摔出幾米遠,當場身亡。看病,賠償,踢光了家底,還背了外債。
跨進鄉政府大門,霍品步子陡然快了許多,推開吳石的門,已然帶出喘息樣兒。屋裡只有吳石一人。吳石永遠那個姿勢,厚重的身子陷在老闆椅里,頭卻偏著,給人的感覺是安錯了位置。吳石臉上的笑像身軀一樣厚,可霍品知道吳石生氣了。吳石兩隻手頻頻在扶手上敲打著。霍品叫聲吳鄉長,說,我還以為來晚了呢,原來別人還沒到。吳石冷然道,你想等誰?霍品說,不是開會嗎?吳鄉長要給我一個人開?吳石盯霍品幾秒說,是給你一個人開,別人沒這待遇。霍品說,我又犯錯誤了?吳石說,你清楚。霍品說,吳鄉長,我可是笨腦子啊。吳石抓起一個信封晃晃,這是告你的。霍品想看,吳石卻丟進抽屜,你還是別看的好。霍品問,吳鄉長相信?吳石說,我不信,怕別人信。霍品說,隨他告吧,我不怕。吳石說,無風不起浪。霍品問,吳鄉長找我就為這個?吳石說,我給你提個醒兒,你已經栽過一次,再栽就起不來了。當然,你別有思想負擔,我會儘力壓著,除非壓不住。話題一轉,問霍品進展如何了。
中午在縣城吃飯。飯後,霍品說要回村,郎助理當即提出送霍品,並不由分說上了吳石的車。吳石說有郎助理送,我就不去了。霍品連連擺手,我可擔待不起呀。郎助理竟然是個話簍子,整整說了一路。到村邊,郎助理把一個信封往霍品兜里裝,霍品怔了一下,馬上明白過來,往旁邊撤撤。郎助理動作異常有力,同時給霍品使眼色,那是怕司機看見。霍品遲疑的工夫,郎助理把信封塞進去。
霍品一籌莫展。霍品沒被什麼事難住過,現在似乎邁不出去了,眉間那個疙瘩幾乎撐裂。
霍品先是沮喪,很快就輕鬆了。這樣也好,不是他順著吳石,而是和他沒關係了。回村,他繞到湖邊,看見了二丫。二丫拿個小鏟子,正挖辣害害(土名,一種植物)。初春季節,辣害害只頂出一個翠綠的尖兒,尖兒下的白莖都有電線粗。挖起一根兒,她用手抹抹,擱在嘴裏。霍品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她竟然沒有發覺。她的神色痴迷而專註。霍品心中泛起潮乎乎的東西。二丫的季節又來臨了。遠處,黃毛在給土地施肥。那是農家肥,需均勻鋪撒開。兩人站在田野上,誰能相信這是一對受到傷害的小夫妻呢?
霍品目瞪口呆。半晌方問,他招供了?
霍品起身離開,啞女忽然牽他一下,霍品捕捉到她眼裡的急切。啞女說,她改主意了,她同意。
陳秘書低聲道,吳鄉長生氣了。
霍品說,那是我自個兒搞的苦肉計。
沒到中午,方福就來了,說前天從鄉上買了兩瓶好酒。霍品想方福這麼上勁兒不單是怕他賴貸款,肯定另有用意。別看方福腦殼小,裏面的渠渠道道卻不少。霍品說留著以後吧,我有點兒牙疼。方福說牙疼也得吃飯么,霍村長當真不給面子?霍品說我什麼時候見外了,今兒真不行。方福終是沒喊動霍品,訕訕地走了。霍品盯著方福背影,冷笑。如果不是欠他錢,連眼皮子也懶得睜。可如果不是欠他錢,方福不可能在選舉中那麼賣力,霍品也不欠他人情。那樣,在二丫事件上,霍品就不會由著方福折騰,也不會給自己背一筆良心債。欠錢是因為吳石出爾反爾。推導半天,責任在吳石那兒。當然,這不過是霍品自我安慰罷了。其實,他完全可以說句公道話,只要他說,方福總會有所顧忌。但他啞了,他的舌頭在那一刻失效了。
出了鄉政府大門,霍品聽見有人喊他,四下睃巡,然後便看見老郝從對面理髮店跑出來。老郝身上還系著護裙,頭髮剛剃了一半,如同被劈開的葫蘆。他喊住霍品,讓霍品等會兒。幾分鐘后,老郝頂著光頭跑出來。霍品問他怎麼跑這兒理髮,老郝笑眯眯地說,等你呀,我去過你家了。為追那筆錢,老郝什麼招勢都使了,軟的硬的,歪的橫的,還揚言要綁架霍品,只是沒付諸行動。霍品幾次打算把錢攤到村民頭上,可一想到白白被吳石涮了,就心有不甘。就這麼拖著。
霍品夾張餡餅,還未送到嘴裏,忽然聽見門口有嬉笑聲。瞥一眼,似乎是二丫的影子。霍品跑出去,果然是二丫。她敞著懷,邊走邊唱,幾個小孩在她身後扔石塊。霍品把小孩喝走,二丫扭過頭,遲鈍的目光在霍品身上擺了擺,忽然叫,方幹頭!霍品說,我不是方幹頭。二丫跟在霍品身後進了院,站在那兒痴痴地尋找著什麼。霍品喊她進家,她不進,霍品就拿了張餡餅。二丫眼睛突然亮了,伸出手又停住,她說,方幹頭。霍品說,我不是方幹頭,我是村長。二丫偏著頭,似乎想在腦里搜尋村長的樣子。霍品將手再次伸過去,她猶猶豫豫地接了,大口吃起來。
劉會計從那邊跑過來,說黃毛和方福打起來了。霍品一驚,大聲問,你是幹啥的?劉會計說,我拉不開啊。

霍品把吳老三搞定,卻沒一點兒喜悅。
老閆得意地說,我還騙你?喏,這是口供,我連夜審的。我早懷疑他了,調查時就覺得他對你很敵視。
沉默數秒,吳石忽然說,你不用費心了,過兩天簽字。
霍品和吳老三說了兩句,聞得一股菜香,問,還沒吃飯?吳老三神色帶了些興奮,霍村長是稀客,上門不容易呀。霍品明白過來,正色道,我不是來喝酒的,我還有事。吳老三生怕霍品跑了,堵在門口,喝一點點,就一點點。轉眼,吳老三女人已把酒菜擺上。霍品推託,吳老三說,霍村長怕啥?我不會下毒。霍品說,說好了,就一點兒。吳老三說,多了我也不敢呀。
霍品一副謙恭樣兒,吳鄉長出主意就行了。
霍品想到瘦弱的啞女,她肯定不知道大牛告狀。她還得和大牛過,霍品照顧不了她一輩子,也不想搞得滿世界都知道。況且,吳石決意拿他,啞女的態度並不重要。
大牛說話了,他說,別和她說了,說不清,這個事我做主,就這麼定了。
霍品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霍品糾正,不是攬,我就是主謀。霍品把老郝拎出來,說,老郝是在我的安排下實施的,你可以問他。黃毛有幫手嗎?能雇上三輪車嗎?這麼簡單的常識,難道老閆沒想到?
霍品沒想到方福把小姨子打發來了,不是喊他吃飯,而是乾脆把飯拎來。小娘們兒確實比方福媳婦漂亮,還會打扮,猛瞧上去還以為城裡來的。她不怯生,款款一笑,霍村長,嘗嘗我的手藝。揭開,霍品看清是一摞餡餅。霍品淡淡地說,擱那兒吧,你告給方福,別再麻煩了。她沒有馬上走,似乎要看著霍品吃。霍品看她,她又是一笑,說這幾天她來給霍品燒飯吧。霍品說,我可沒方福那福氣。她臉微微一紅,卻不慌不忙地說霍品有屋裡的活兒儘管招呼她。霍品想,這娘們兒不簡單,就算方福女人不癱,也得被她篡位。
霍品說,就這麼定了。你長記性啊,別給我惹麻煩。
黃毛沒反應過來,左右看看,似乎想搞清霍品是否和他說話。
吳石說,幾個村民能難住你?

霍品沒工夫和他計較,他急著去黃毛那兒。目睹黃毛和二丫離去的背影,他有一個猜測,當然不是好奇,只是想印證一下。
黃村是霍品的黃村。霍品是黃村的符號。
吳石沒理他,一個人出去了。
事情比霍品預料得順利,太順利了,霍品的心卻更加沉重。他知道啞女為什麼改主意。啞女並不看重村長這個身份,從來沒有。
霍品說,謝謝吳鄉長。
那件事使黃村對霍品刮目相看。
黃棒子說,願意,我的事你做主。
霍品從雞心湖縮回目光,眼睛又澀又脹,側過頭揉揉,眼前頓時一片模糊。一個人向霍品跑來,霍品怎麼也看不清。到跟前兒,是劉會計。霍品問這麼慌張,出啥事了?劉會計邊揩汗邊說吳鄉長讓霍品開會。霍品說知道了,卻不動彈,目光再次拋向雞心湖。湖水剛剛融化,泛著青色的光澤,在湖水映照下,岸邊那排紅房子格外刺眼。劉會計焦急地說,吳鄉長讓現在就去。霍品不答,卻瞅著劉會計脖子上的傷痕問,又挂彩了?劉會計捂著脖子嘿嘿笑,不再催促。霍品這才往回走,慢悠悠的。
吳石斷然道,沒有如果,耽誤簽字,你就是黃村的罪人。
霍品喝道,方福!
難怪吳石如此逼迫。
霍品聽見有人吵架。若是往常,霍品會過去,他不說話,只需往那兒一站,雙方便會自動收斂。對錯在其次,重要的是他們看到霍品的態度。似乎有點簡單,可三五年是修鍊不成的。別人看霍品只是隨意地站著,其實霍品在使勁兒呢,勁兒在目光上,陰冷而凌厲,活脫脫的剪子。此時,霍品不願意過去,提不起精神。
吳石的臉黑得要滴墨,冷冷地問,沒做通?
黃毛不同意。霍品知道黃毛絕不會同意。二丫的瘋癲是有九_九_藏_書規律的,在野外基本就好了,很安靜;回到村,穿行在房屋之間,她的病就重了。黃毛幹活總把二丫背上。二丫在地頭逗弄螞蟻,追逐螞蚱,或揪些花草裝飾自己。黃毛可以一心一意幹活。天一熱,黃毛會在地頭搭頂帳篷,夜裡和二丫睡在那兒。可是吃飯還得回村,一進村二丫就犯病。北方,春夏季節短暫,油菜花一落,秋風就起。那時,黃毛和二丫不得不回村住。在黃村,沒有誰比黃毛和二丫更留戀田野。黃毛肯定認為,只有那片地才能讓他的二丫安靜下來,就算他不恨霍品,也不會承包出去。
霍品的目光硬硬地戳著黃毛,黃毛沒有絲毫畏懼,喊,打呀,二丫,這是方幹頭。
二丫扭過頭,看見站在門口的霍品,叫,方幹頭!黃毛這才向霍品拋來冷冷的一瞥——其實,他早就看見了霍品。冰冷的目光收回去,馬上麵條一樣柔軟了,他說,那不是方幹頭,是村長。二丫欲掙脫出來,村長來了?我要告狀。黃毛說,村長把方幹頭抓起來了,你不好好吃,他就放了,嗯?二丫安靜了。
黃毛帶住門,問霍品,幹啥?
霍品一副謙恭的樣子,心裏卻極不是滋味,想你吳石也忒霸道了。
霍品站起來,說那就這樣吧。霍品似乎妥協了,他的話綿軟無力,這不是霍品,至少不是進門前的霍品。霍品雖然內疚,但不得不遵照吳石的想法把障礙清除,所以硬著頭皮來了,決心一定,黃毛是攔不住的,只須嚇唬幾句。黃毛是個愣頭,也許不怕嚇唬,可誰身上沒軟肋?黃毛的軟肋是二丫。霍品只需說你要是抓起來,二丫怎麼辦?黃毛肯定蔫。但霍品沒這麼說。他甚至在暗示黃毛,地是你的,你不同意,誰也沒辦法。那一幕讓霍品發矇,二丫抽打著黃毛,也抽打著霍品。霍品摸摸自己的臉,別人看不見,他自己清楚傷在哪兒。
霍品沒打算把錢送回去,趙翠蘭不在家挺好,落到她手裡就拿不出了。他覺得這筆錢該用在一個地方。第二天,他揣著錢找黃毛,讓他給二丫看看病。黃毛嘴巴張得能塞進皮球了,目光噼噼啪啪燒著,他絕對沒見過這麼多錢。可黃毛拒絕了,眼中的警惕毫不掩飾,他肯定認為霍品別有用心。他問霍品,你憑啥給我錢?這個簡單的問題把霍品問住。說怕他砸玻璃?怕二丫抽打他?
霍品痴痴地看著陳秘書,腦袋耷拉下去。
睡到半夜,玻璃突然爆裂,霍品的腿同時被重重擊了一下。霍品第一個動作是拉燈,燈繩在炕沿邊,幾下才摸著。電壓不夠,日光燈管閃爍半天,勉勉強強亮了。被子上丟著半拉磚頭和碎裂的玻璃碴子。趙翠蘭坐起來,媽呀,嚇死了。霍品斜她一眼,又不是第一次,有啥嚇的?趙翠蘭叫,你讓砸出癮了?發什麼呆?追呀!霍品說,早跑了,去哪兒追?趙翠蘭拿來簸箕,霍品把玻璃碴子抖進去。這一弄,兩人沒了睡意。趙翠蘭讓霍品報案,這麼下去,總有一天磚頭會砸到腦袋上。霍品說,這麼點兒事,值得滿世界嚷?趙翠蘭氣呼呼的。還嫌事兒小?一個村長讓人欺負到這份兒上,還想要啥大事?霍品橫她一眼,閉會兒嘴行不?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趙翠蘭沒閉嘴,當半輩子村長,越當越萎縮了,你在外面幹了啥?霍品吼,有完沒完?霍品一生氣,趙翠蘭就噤聲了。
吳石說,我相信老閆,他有辦法。
方福越來越憤怒,霍村長,你要是不替我做這個主。我就找派出所了。
霍品說,吳鄉長,你得替我討個公道。
霍品嘆息一聲,替二丫系好扣子,像對二丫,又像自言自語,你躲在這兒,黃毛不知急成啥樣呢。直起腰,卻和黃毛撞個正著。黃毛目光鋒利如刀,狠狠戳著霍品。霍品語氣帶著責備,咋不好好看著,又讓她跑出來了?黃毛惡狠狠道,不用你管!背起二丫,大步離開。
吳老三喊住霍品,霍村長,我想再問問,我不同意,是不是要坐牢?
霍品沒想到老閆這麼快就確定了「真兇」。紙上竟有黃毛簽字畫押的口供,不說出實情,黃毛會被公安局帶走,如果說出來,霍品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吳石甩出兩千塊錢,事情就算平息了。禿子撤離黃村。
霍品告辭,再說下去,吳石就該羅列大道理了。那無非是一堆臭襪子,塞進耳朵實在難受,霍品已多有領教。
霍品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彷彿氣力不支。每逢心裏有事,他總是這樣子。一段路走了很長時間,黃昏一寸一寸鋪到腳底。離村口幾十米,霍品聽到一聲古怪的笑,然後看見光棍黃棒子從半截土牆后跳出來。黃棒子看見霍品,呆了呆,撒腿就跑。霍品喊了一聲,黃棒子停下來。霍品問,幹嗎見我就跑?黃棒子嘿嘿笑,我看見一隻兔子。霍品罵,胡扯淡,你要是搞歪門邪道,我敲爛你狗頭。黃棒子又嘿嘿一笑,一溜煙沒了蹤影。黃棒子怕霍品。
霍品說,沒想啥。
是大牛。
霍品轉了一圈,潦潦草草的,之後便急急往家趕,彷彿母親惦記著吃奶的孩子,彷彿家裡放著一枚炸彈,隨時會引爆。
啞女突地站起來,幅度很大地做著手勢,我不同意!彷彿覺得這樣不夠堅決,她的手在脖子上比劃著,死也不同意。她的胸脯急劇起伏,眼裡堆滿憤怒的烏雲,隨時要將冰雹擊到霍品臉上的樣子。
霍品罵,狗日的,有毒呀。連他自己都沒聽見聲兒。再看那摞餡餅,怎麼看都是方福的臉,心想難怪呢。一點兒胃口也沒了。
二丫哆嗦,我認得你,你是方幹頭。
霍品問趙翠蘭有人找他沒,趙翠蘭說沒有。霍品納悶,丟了雞該有人告狀才對。
霍品說,二丫的病。
霍品嘗到了吳石的狠,吳石是要往懸崖逼他。禿子的事,吳石自然早就明白過來了。這麼找下去,怕是沒指望。霍品想了個主意,組織村民到縣政府靜坐,不信縣裡不管。霍品也知道此招冒險,說不定他的村長就當到頭了。因為這份擔心,霍品一直猶豫。
吳石上任前,有關他的消息已漫天飛揚。其一,吳石是本鄉的女婿。其二,吳石有一段頗為傳奇的經歷。吳石原本是某局司機,不過一個職工,可他撞了運氣。一位縣領導與某位女士關係曖昧,女士丈夫不好惹,揣了刀子找縣領導算賬,地點在賓館大廳。誰也沒想到竟然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行刺領導,那麼一干人竟呆若木雞。吳石正在沙發上等人,衝上去護住縣領導,並將行刺者制服。吳石挨了一刀,並無大礙。沒多久,吳石轉成正式幹部,仕途一帆風順。關於吳石的綜合評價,知底兒的人都說,有能力,但有點兒狠。
霍品如願以償。方福也沒花多少錢,不外乎吃點飯喝點酒。可在方福看來,沒他,就沒霍品今天這個村長,不管心理上還是架勢上,總想以恩人自居。霍品不舒服,但方福提出什麼要求,還是盡量滿足,畢竟欠了方福。況且,那貸款一時半會兒還不了他。方福先讓自己的兄弟當了電工,后又讓霍品給他小姨子弄塊地。方福女人沒福,方福發跡,她卻徹底癱了。方福小姨子以照顧姐姐為由,整日住在方福家,還離了婚。其實兩人早住一塊兒了。那女人沒名分,自然算不上黃村人,可霍品硬是給她劃了塊地。不久,方福又找霍品,說想挨著原來的房再蓋幾間。霍品問,在別處可以,那兒怎麼蓋?方福家西面是路,東面挨著黃毛的房子,根本沒地方。方福提出把黃毛的房子扒了,占那塊地,讓霍品再給黃毛批一塊兒。霍品說,這怎麼可能?方福說只要霍品同意,其他的事他找黃毛商量。霍品說黃毛同意,我當然沒意見。方福和黃毛沒商量成,嚇唬了黃毛幾句。黃毛倔,根本不吃方福這一套。沒幾日,方福小姨子被黃毛家的狗咬了,方福讓黃毛賠二百塊錢,黃毛拿不出錢,方福就讓二丫侍候他小姨子三天。黃毛覺得這筆賬合算,讓二丫去了。方福卻不讓二丫回了,理由是小姨子的傷口惡化,除非黃毛同意把房子讓給他。方福家高牆深院,二丫逃不出,黃毛進不去。黃毛找霍品告狀,霍品知道這是方福搞的把戲,勸方福不要過分。方福說現在占理的是我,我不會逼迫他,怎麼辦隨他自願。霍品嘴上說管,其實沒怎麼管——方福答應如果黃毛讓步,他給黃毛補償。霍品覺得也說得過去。二丫就在隔院,黃毛卻見不著她,情急之下同意了方福的條件。方福給黃毛兩千塊錢,讓黃毛在收據上摁了手印。方福把黃毛的房子扒了,然後才放出二丫。黃毛和二丫租了一個在外打工的戶家住。二丫心情鬱悶,幾個月後竟然瘋了。黃毛告了幾次,當然不是找霍品,他已不信霍品了。黃毛上鄉里告,這是他能去的最遠的地方。派出所調查,方福拿出和黃毛的協議及黃毛收錢的收據。方福還有霍品這個證人。派出所問霍品當時是否在場,霍品說在場,可……後邊的話霍品沒說出來。後邊的事看似合理,可那是建立在前面的不合理之上的。黃毛腦子缺根弦,只告方福硬占他的房,卻不提女人被方福關著——也許他認為自己的狗咬人就該那樣。如果說出來,結果可能是另外一個樣子,方福關二丫的性質其實是拘押,這是犯法的。當然,霍品也逃不脫,他當了方福的幫凶。那樣,他的村長可能又當不成了。種種擔心使霍品沒說一句多餘的話。
霍品說,知道了。
當然,多年前村民還沒把霍品刻在腦子裡,霍品也不知把自己放到什麼樣的位置。霍品當了幾年代課教師,乍當村長,臉上依然帶著謙和。所以黃村人很難把村長和霍品等同起來。霍品作為村長的出場是在一個夏日。那天,吳老三在家抽打女人,因為女人碰倒了他的酒瓶子。吳老三脾氣暴躁,常常為雞毛蒜皮的事打老婆。吳老三習慣,人們也早已習慣。吳老三女人大概也已經習慣,前晌挨打,後晌就下地了。那日吳老三打得凶,她受不了,掙脫吳老三跑到街上喊救命。吳老三拎著腰帶猛追。女人跑進霍品家院子,哆嗦著躲在霍品身後。霍品攔住吳老三,讓他放下傢伙。吳老三根本沒把霍品放在眼裡,讓霍品躲開,不然連霍品一塊抽。霍品生氣地說,你膽大包天——話音未落,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在場的人都怔了,霍品也有些蒙。霍品沒躲。這種時候不能躲,躲就是怕吳老三。吳老三又抽一下——胳膊已有點兒抖,抽在霍品腿上。吳老三終於怯了,霍品從他眼睛里看出來。吳老三罵罵咧咧地離開,霍品卻來了精神。他去了一趟派出所,下午吳老三就被銬走了。吳老三在派出所待了一天一夜,出來蔫得好像被擰斷了脖子。等在門口的女人說,是霍村長把你保出來的。吳老三忙沖霍品笑笑,霍品警告,再隨便打女人,就讓派出所收拾他。吳老三賠霍品三百塊醫藥費,霍品用這個錢請派出所吃了頓飯。那一皮帶讓他意識到村長不僅僅是一個稱呼,必須得撐起來。他一個人無法做到,需要幫手。
吳石終於露面,瞪霍品一眼,鬧什麼鬧?

啞女瞥一眼霍品,再瞥一眼大牛,目光中有了絲絲縷縷的疑惑。
老閆詢問霍品一些細節,比如,夜裡幾點鐘出去的。是別人約的,還是自己出去走走?哪些人熟悉霍品的生活規律?霍品得罪過什麼人?包括過去和現在的。霍品對行兇的人有沒有什麼印象?是一個還是兩個還是多個人?說什麼沒有?霍品很配合,有些他能肯定,如他是十點來鍾出去的,老婆不在,一個人睡不著,想在街頭溜達溜達。但多數問題,霍品回答得很模糊。二十多年村長,得罪過什麼人?他哪說得清楚?行兇的人肯定兩個以上。但究竟是兩個還是多個,霍品回答不上。說了什麼沒?霍品竭力想著,臉就抽得難看了。老閆忙說,別急,慢慢想。霍品說,除了要×我祖宗,沒聽見旁的。老閆問,聲音熟不?是本地人?估摸年齡多大?霍品說是本地人,聲音有點熟悉,年齡在二十到四十之間吧。老閆讓他想想,那聲音與哪些他所知道的聲音相仿。霍品表情痛苦不堪。老閆問,疼?霍品說踢著命根兒了。老閆罵,狗日的,我一定替你出這口氣!再想想?霍品說,那個聲音與吳鄉長挺像的。老閆的鼻子險些跳起來,你說胡話了吧?霍品說我也沒說是吳鄉長啊,只說是挺像。老閆咧嘴笑了,傷成這樣還嚇唬我?霍品說,我是認真的。老閆制止了他,歇著吧,我先去村裡調查一下。
霍品怔住,沒想到啞女變化這麼快。霍品點點頭,突然有點難過。他想他該再說點什麼,可又不知說啥。本來要和啞女說的,最後卻說大牛,別再賭了!大牛眼睛紅紅的,是熬夜的緣故。
霍品選擇了老郝,他給了老郝一萬工程款,說這樣做是為了和開發公司叫價,剩餘的九萬就有指望了,並說一切後果由他承擔,與老郝無關。老郝感激涕零。霍品選擇老郝有自己的考慮,他要讓老郝相信,為了還錢,他什麼都豁出去了。
霍品記著吳石的狠,他絕不會輕易任吳石擺布。可在雞心湖這件事上,霍品還是躊躇了,那九十萬如一群蝴蝶在腦里飛舞。吳石是一定要把蛋糕吞進肚裏的,霍品能攔住他嗎?霍品想起吳石揚著那封信的樣子,是的,吳石還會下手的,如果霍品成了攔路石。與其這樣,不如順著吳石,也算送吳石個人情。挺窩囊。可有什麼辦法呢?他的村長還得當下去。
霍品不報案,並不是不在乎,半夜讓人砸玻璃,說什麼也憋屈。已砸過好多次了,隔幾天就得換次玻璃。也不是害怕,在黃村誰能讓霍品害怕?霍品不願聲張,是因為知道是誰,正是因為知道,才怕他露出面目。如果霍品有所懼怕,也不是怕那個人,而是怕他自己,怕他內心深處的詰問。
霍品輕聲說,別怕。
霍品的心軟軟地顫了一下,目光卻冰冷、堅硬。大牛慌了慌,很快迎住霍品。霍品明白,吳石給他吃了定心丸。霍品依然不承認,大牛不能代表啞女。啞女不會背叛他的。霍品提出和啞女對質,如果是事實,寧願坐牢。吳石說你當著村長,他們怕你,這個質沒法對。上了公堂,你想怎麼對怎麼對。不過把事情鬧大,收場就難了。
黃棒子緊張了,好歹打點兒糧,不種我吃啥呀。
吳石一揮手,似乎要把霍品的話斬斷,不可能!眼光放遠一些,不要盯著眼皮底下這點兒蠅頭小利。
霍品熟悉那處院子,熟悉那兩間黃泥小屋。院子破,但永遠收拾得乾乾淨淨。啞女是個潔凈而勤快的女人。每年有一定收入,那些錢最終被大牛賭光了。正是大牛的四處賭博,給啞女和霍品提供了便利。
黃毛喉嚨呼哧呼哧響著,死死盯住霍品,想說什麼又說不出的樣子。霍品覺出他有點抖。
霍品第一次見吳石便覺出吳石的狠。吳石的語氣眼神,一點兒沒有掩飾。一個村長小聲道,不是善茬兒,這下可得小心了。霍品淡淡一笑,不是不屑,而是認為吳石狠歸狠,但不足以讓人怕。
霍品說,我再和上面爭取點補償。

農民對「上面」懷著天然的敬畏,任何管著他們的都是「上面」。霍品也敬著上面,但他不畏,不把上面當回事。霍品是塊難啃的骨頭,捋順霍品,一切都順;霍品這兒卡了殼,黃村就是一塊鐵板,什麼也插不進去。那年,黃村砍了一批樹,清一色鑽天楊。數個鄉幹部都「買」,當然沒一個帶現錢。霍品沒讓他們打欠條,只寫了棵數。沒價錢,誰還當回事?一個毛頭鄉幹部自己拉了一車,似乎覺得這便宜好占,又給親戚弄了一車,一併寫了條。數月無事,那些人早忘到九霄雲外。年底,霍品拿著那個毛頭的條要錢。毛頭挺惱火,霍品不亢不卑地說,村民急了,要告我,我倒不怕,一個破村長有什麼當頭?我是替你擔心,告到紀檢委,就不是還錢的事了。毛頭生氣地說,你也太黑了,松木也沒這個價。霍品說,沒砍的時候價就定了。毛頭說,你怎麼不說?霍品說,沒打算跟你要,一說價不是駁你面子?你不問,我怎麼好說?毛頭覺得當了冤大頭,和霍品吵起來,結果吵得全鄉都知道了。鄉長從中調解,讓毛頭還錢,但價格太高,鄉長往低壓了壓。霍品給足了鄉長面子,其實,價格也沒低到哪兒去,原九-九-藏-書來就是故意定高的。霍品只找毛頭一人催賬,事後那些買樹的都悄悄把錢給了,包括鄉長。霍品沒當眾催要,說起來,這是很大的人情。一個晚上,霍品又把鄉長的錢還回去。什麼事都不能太絕,霍品絕不會為一車樹打鄉長的臉。鄉長責備霍品,你這是讓我犯錯誤啊。霍品說,一車樹的主我都做不了,還當這個村長幹什麼?
方福的第二腳撤回來,怒沖沖地罵著髒話。
吳石說,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老霍,你要記住一個原則,任何時候都要從大局出發。
方福的話提醒了霍品——只是太遲了。秦小龍在湖邊建房那陣,如果村裡也跟著建一排,絕對有賺頭。可那時,怎知吳石的棋路呢?不過,借這個由頭可以試探一下吳石。
一小時后,霍品躺在了醫院病床上。麻袋裡的那個人是霍品,昨天夜裡,他被人算計了。霍品渾身是傷,臉是青的,手是腫的,鼻子嘴巴血跡斑斑。
劉會計每天早上都要到霍品這兒看看,霍品沒別的指派,他方去忙自己的事。霍品喜歡他這一點兒,他是霍品用的第三任會計,跟霍品多年了。霍品家的私活有一半是劉會計張羅乾的。安玻璃的事霍品不用劉會計,不想讓劉會計知道。劉會計進門,霍品已經把玻璃安好。
現在,霍品不得不找啞女,和她說地的事。啞女和吳老三一樣,把那塊地侍弄得很是肥沃。她肯定捨不得包出去。霍品沒有選擇,他安慰自己。啞女在他心中佔著位置,但與村長的分量不能相提並論。
這天上午,霍品又去看雞心湖,還有湖邊的紅瓦房。紅瓦房自從蓋起來,一直在等待著。現在,霍品也在等待。目光慢慢縮回,便看見一個人向他跑過來。除了劉會計,別人沒這樣的步數。劉會計走路穩當,跑起來永遠一腳高一腳低。劉會計站定,氣喘吁吁地說,吳鄉長讓他去,現在就去。
那天清早,對撿垃圾的張老漢來說,是個特殊的日子。他從家裡出來,夜色尚有淡淡的痕迹。原先附近只有張老漢一人撿垃圾,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沒有生活來源,和張老漢搶飯碗,張老漢只得比過去起得更早。他知道先去什麼地方,鄉政府、學校、醫院,總有意外的收穫。不像賣肉的關麻子,一張報紙油膩得沒了邊也捨不得扔。快到鄉政府門口,張老漢看見一個包,然後看清那是一個麻袋。真是意外的收穫。張老漢四下瞅瞅,心跳加快。這是什麼東西?摸摸,麻袋裡傳出嗚嗚的聲音。媽呀,是個人!張老漢大叫起來,驚顫的叫喊傳出很遠很遠……
黃村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學校成了危房。霍品找吳石,吳石說上面正好給每個鄉建一所項目學校,就安排給黃村吧。吳石也許覺得那次過了,想彌補一下。他讓霍品做預算,工程款很快到。
老闆和幾個吃飯的圍上來。陳秘書說,他醉了。
方福自己倒一杯茶,坐在霍品對面。他的隨意顯示著和霍品關係的特殊。沒錯,方福有資格這樣。霍品否認不了,只是不舒服。
霍品怕過什麼?沒有,現在確實怕了。黃毛沒把霍品怎樣,但他在霍品心裏插了刀子。
霍品佔了上風,但最終被吳石耍了。校舍竣工,霍品方知吳石把項目給了另一個村。吳石說,一位縣領導打了招呼,我不得不這樣,有機會再給黃村吧。
霍品圍紅房子轉了一圈。紅牆紅屋頂,門口那塊石頭也是紅的,異常刺眼。房是禿子蓋的,當然,房主絕不是他。去年蓋起一直空著,就等著賣呢。劉會計說得沒錯,房的造價撐死也就三十萬,轉手就是九十萬。如果房子易主,絕不會值這麼多錢,話說回來,誰能想到在此處蓋房?其實,吳石早就動作了,只是他壓著,沒人知道。吳石設計得滴水不漏,蛋糕卻吞進自己肚裏,還用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吳石似乎熬了夜,眼睛泛紅,一臉疲倦。一見霍品,目光便亮了,老霍,我正等你呢,怎麼樣?
黃村的夜晚是寧靜的,偶有一兩聲狗吠。對霍品來說,白天和夜晚沒什麼區別,旮旮旯旯都熟悉。他的腳踢到一塊石頭,估摸雞蛋大,石塊在地面劃出聲響。霍品沒有直著走,他尋到石塊,又踢了一腳。霍品知道自己在踢石塊,可不知幹嗎要和石塊過不去,踢出去就覺得舒服一些。就這樣,他一直把石塊踢到黃棒子門口。
霍品喜歡喝濃茶。他不喝綠茶、花茶,而是喝磚茶。磚茶水黑紅黑紅的,喝一口,滿嘴都是香氣。每天晚上,趙翠蘭早早熬好,不管霍品回來得多晚,必定要喝。
兩天後,吳石把霍品召去。霍品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後生,後生眼窩深陷,皮膚黝黑,像個混血種。後生是老闆助理,姓郎。霍品微笑著,心裏卻想,姓氏夠凶的啊。郎助理不說話,臉像帶著硬殼的花苞,一說話便燦爛地開放了,彷彿和霍品熟了幾百年。牙齒外凸著,親熱得要跳到霍品嘴裏了。郎助理說霍村長辛苦了,霍品說我不辛苦,吳鄉長才辛苦呢。吳石說郎助理來打前站,問霍品怎樣了。霍品說還是那兩戶。吳石不悅,老霍,你的勁兒都使到什麼地方了?霍品當然聽出吳石的意思,裝出委屈的樣子說,我全使外面了,老婆和我鬧彆扭,把我一個人撇下了。吳石說,裝什麼窩囊,我還不清楚你?你是貓,你老婆是耗子。霍品說,那是過去,現在耗子都比貓厲害。吳石說,少廢話,你行不行吧?霍品把球踢回去,吳鄉長認為呢?吳石硬邦邦地撂下話,別讓我失望。郎助理補充,有什麼條件,還可以商量。霍品看吳石一眼,吳石的嘴皮子粘住了。
黃棒子的屋和夜晚一個顏色,霍品喊了兩聲,沒人應。他推推,門開了,伸進頭喊,黃棒子,開燈!沒有聲音,這傢伙又去瞎逛了。黃棒子從來不鎖門,他不用擔心丟東西,實在是沒東西可丟。霍品正要離開,忽然聞見一股腥味。再嗅嗅,確信了自己的感覺。霍品摸了一會兒,找到燈繩。突然一亮,霍品的眼睛竟然發黑,但還是一眼瞅見散在地上的雞毛。揭開鍋蓋,腥臭直衝鼻孔。水面上依然漂著雞毛。霍品罵聲娘,把鍋蓋住。屋內尚有煙氣,黃棒子肯定沒走遠。霍品拉滅燈,決定守株待兔。
霍品問,如果……?
這錢該不該留下?霍品自問。留下來應該沒什麼問題,吳石一處房子賣八九十萬,他拿一萬塊錢又算什麼?對霍品,這是一個不小的數字。當村長多年,好處沒少佔,比如每年的吃吃喝喝,加起來也是挺驚人的;比如吳石發的那部手機,他轉手給了女兒;比如電費,電工從來不收他的。還有女兒的工作,女兒先是分配到鄉下,他找了找教育局局長,女兒就調到縣城。局長是先前的鄉長,是霍品的上司。如果他不是村長,局長能認識他是誰?他捨不得村長,和這些沒關係嗎?可這麼大額的錢砸他頭上還是第一次。就算不拿,他能阻止吳石嗎?不能!他幹嗎要阻止吳石?也許吳石說得沒錯,長遠看,開發雞心湖是有好處的。這筆錢,自己也用得上。別看是村長,住的房子和方幹頭差遠了。更重要的,裝了這個信封,吳石就不會拿另一個信封找他碴了。霍品幾乎能列出一百條理由說服自己。就這麼著吧,他想。
僅一會兒,霍品就適應了屋內的氣味。霍品覺出哪些地方不對,想想,趕緊拉著燈。是的,沒找見雞的影子。黃棒子肯定沒來得及煮,可雞到哪兒去了?黃棒子聽到他的聲音躲了?偷雞是黃棒子的老毛病,霍品收拾過他一次,黃棒子收斂不少。霍品對黃棒子恩威並施,平時沒少照顧他。黃棒子沒的吃就找霍品,霍品損他,卻不缺他食糧。咋也不能餓死人呀——當然,霍品清楚黃棒子餓不死。黃棒子沒錢交電費,被掐了電,霍品和電工打招呼,電就接上了。霍品有自己的考慮,有個燈,黃棒子還能在屋裡待會兒,黑燈瞎火的,他該整夜瞎逛了,那就真是禍害了。他雖然怕霍品,可精力過剩,難免搞出點兒什麼。
霍品突地打個寒戰,那點兒快|感頓時消失,他知道二丫又跑出來了。黃毛稍有疏忽,二丫就往外跑。笑聲消逝,可分明又在霍品耳朵里鑽著。如一柄鋼鑽,狠狠往裡扎。如果剛才對方福只是厭惡,現在則是痛恨了。方福對二丫造了孽,可霍品充當了什麼角色呢?那是霍品不願觸及卻又躲不過去的痛。
霍品本可以喝開黃毛,但他沒那麼做。儘管他憷黃毛,但眾目睽睽之下,他絕不讓自己的威嚴掃地。他不開口,就那麼盯著黃毛。只是苦了方福,憋得吭吭的,喊都喊不出來。黃毛避開霍品的目光,然後,欠欠膝蓋,方福趁機滾開,跳起來踹黃毛一腳。
二丫抽累了,呼哧呼哧地喘,人也安靜許多。黃毛坐起來,把二丫抱在懷裡,說,二丫,吃飯。舀一勺稀粥往二丫嘴裏送。二丫目光獃滯,忽地將一口粥噴出來,黃毛的臉頓時成了地圖。二丫叫,我要打方幹頭。黃毛哄,方幹頭嚇跑了。二丫嘻嘻笑,嚇跑了?黃毛說,是呀,讓我的二丫嚇跑了。
恰好方福進來,問趙翠蘭要出去啊。趙翠蘭嗯了一聲,用目光勾著霍品。方福看看霍品,再看看趙翠蘭手裡的東西,頓時明白。他一把奪過來,擱在炕上,霍村長,你這是把我當外人啊,不就幾塊破茶嗎?霍品看趙翠蘭一眼,趙翠蘭識趣地退出。霍品這才說,不能慣她這個毛病。方福說,跟嫂子沒關係,要怨就怨我。方福扭著脖子,表情生動,這使他的腦袋看上去更小,而肚子蠻橫地腆著,彷彿一隻豎立的烏龜。霍品擺擺手,那個話題就此掐斷。
老閆鼻子挺得賊高,你什麼意思?懷疑我的辦案能力?
霍品頓時一臉氣憤,吳鄉長,我正要向你彙報呢,我嘴皮子磨破了,一畝地三十塊錢承包費。去哪兒找這麼好的事?可就是誰也不同意,我看讓派出所出面算了。
一切似乎都歸於平靜,霍品卻沒能忘掉這件事。這事如一把鋒利的刀窩在心裏,時不時劃開一道血口子。黃毛更沒忘掉,恨霍品超過恨方福。每隔幾天,霍品的玻璃就會碎裂。霍品當然知道是黃毛乾的,放在過去,霍品早就收拾他了。現在不,那聲脆響,釋放著黃毛的怒氣,也使霍品的內疚得到某種減緩。
早飯前,霍品趕到派出所,他要把黃毛弄出來。黃毛不在,二丫就更慘了。霍品不計較,老閆還能拿黃毛怎樣?如果想收拾黃毛,霍品早就收拾了,哪輪到他老閆?但老閆興奮地告訴霍品,黃毛都招了,是他綁架毆打了霍品。
送走方福,霍品站在牆角撒尿,覺得異常痛快。終於殺了方福的氣焰,方幹頭,以為你是誰呀!
方福呷了幾口,說我也開始喝磚茶了,我覺得磚茶味賊香賊香。霍品淡淡一笑。磚茶味道雖香,畢竟上不了檯面,比那些名貴的綠茶、紅茶差遠了。霍品喜歡喝是因為離不開,不喝磚茶他的消化就極其糟糕。霍品沒對旁人說過,趙翠蘭也不知道,方福這還不是瞎起鬨?
沒了村長的帽子,霍品不再是從前的霍品了。跺跺腳,黃村沒什麼感覺了。霍品依然在黃昏中穿過街道,那些常喊霍品進屋吃飯的人,見霍品過來便轉了身,留給霍品一個僵硬的後背,如果來不及轉身,便拋出一個笑,乾巴巴的,沒一點兒水分。霍品萬分失落,娘的,都是勢利眼。吳老三被霍品搞過兩次,一直服服帖帖,逢年過節必定要把霍品叫到家裡。如果喝了酒,必定躲著霍品。那天在街上撞見霍品,吳老三不但沒躲,反迎著霍品走過來。吳老三嘿嘿笑著,霍品皺眉道,你小子又喝多了。吳老三啞著嗓子說,喝多了又咋樣?我的酒我的嘴,想咋喝咋喝。吳老三出了次車禍,脖子被樹枝扎了窟窿,變成啞嗓子。霍品說,那你就往死喝吧。吳老三嘿嘿著,你倒了,你也有今天啊。霍品冷笑,你逞什麼能?你放肆,我照樣收拾你。吳老三說,是嗎?我好害怕……嘿嘿。吳老三搖搖晃晃離開,顯然不信霍品會翻身。霍品雖然那樣說,但明白自己的話已經失去威力。吳老三赤|裸裸地嘲笑他,別人雖然沒吳老三張狂,可是霍品更加不舒服。連趙翠蘭也嘟嘟囔囔地抱怨。她去小賣部買東西,不過短了兩毛錢,生生讓人家把五十塊錢破開,過去欠三塊兩塊推著不要。趙翠蘭說哪個村的攤派不比黃村多,哪家沒沾過你的光,現在……哼,一個比一個沒良心。霍品讓她閉嘴,沒人當她啞巴賣了。霍品只剩這一招了。趙翠蘭說,我是啞巴,你還捨得賣?霍品狠狠瞪她一眼,她的嘀咕方輕煙一樣沒了。
在醫院住了兩天,霍品就回家養著了,畢竟沒受內傷。他不想待在醫院。他問老閆進展如何,老閆說我一定給你個交代。過了五六天,沒聽到什麼信兒,老閆連面也不露了。趙翠蘭抱怨,看他那樣以為有多大能耐呢,原來是個飯桶。霍品罵,沒人當你是啞巴!趙翠蘭又嘟囔什麼,霍品沒聽清。
霍品想到吳石咄咄逼人的目光。吳石既然把紅房子賣了,絕對要簽這個協議。霍品硬頂,吳石會把霍品拿掉。吳石做得出來,霍品被他拿掉過。村長這頂帽子很輕,一旦拿掉,霍品方知對自己是多麼重要。
霍品盯著黃毛的背影,久久地。
吳石在等霍品信兒,霍品怎麼答覆他?說那幾戶死活不同意?顯然不行,吳石會說同意還要你這個村長幹啥?也許吳石正等霍品這句話呢。幹不了?那就甭幹了,想乾的人有的是。躲著吳石?更不行。吳石會認為霍品消極怠工,故意和他做對。一個村長違背鄉里的大政方針,等於用腦袋撞钁頭。同樣,吳石會免了他,還可能把他作為頑固不化的典型。
霍品一點兒一點兒把自己撐起來了,跺跺腳,黃村的地皮都跟著顫。
吳石臉上的墨頓時散盡,那不錯呀,我說嘛,黃村哪有你辦不成的事。
大牛說,霍村長你坐,我出去一下。
霍品終於聽不下去了,說,行啊,那就等派出所處理吧。霍品讓黃毛回去,黃毛領著二丫僵僵地走了。方福攔住霍品,我不是沖你,我氣壞了。霍品點著他鼻子罵,你有啥氣的?你女人瘋了?還想找派出所,派出所沒找你算賬算你輕的,非法拘押是什麼罪你知道不?方福的臉頓時綠透,半晌才軟中帶硬地說,霍村長,你可是做過證明的。霍品說,你以為不能改了?我做了偽證,我寧願坐牢!方福慌了,我開個玩笑,霍村長怎麼認真了。方福變化快,從頭到腳都是笑,非拉霍品進屋坐。霍品說,我可沒這個膽子,你那院進不得啊。方福小姨子也拽霍品,霍品不好發火,說我還有事呢,改天吧。方福小姨子半真半假地,改天你一定要來啊。霍品走出一截兒,方福又追上來,霍村長,別生我的氣啊。霍品罵,我生個蛋氣!方福嘿嘿笑,知道霍品不跟他計較了。
幾天後,霍品領教了吳石的厲害。吳石召集村長開會,霍品晚了半小時。不是故意,他不當出頭椽子,那天確實有事。臨出門,小學校報告,教室被盜,丟了幾節爐筒。霍品去現場看了,交代劉會計處理,然後往鄉上趕。他不想第一次開會就給吳石留下不良印象,還是誤了。霍品歉意地沖吳石點點頭。吳石說你遲到了。霍品想解釋,吳石卻不給機會,說,勞駕你站一會兒,我把多餘的凳子撤了。霍品瞅瞅,果然沒有多餘的凳子。霍品就那麼在會議室站著。他沒有走開,那樣就把關係撕裂了。吳石不給他面子,他得給吳石面子。肚子里,霍品的火幾乎把五臟六腑燒焦。怎麼說他也是一個村長,吳石竟然像個毛孩子一樣訓他。誰開會沒遲到過?誰又拿這個認真過?
是的,小局。
吳石語氣堅定,霍品知道沒有再說的必要。事情變化太快,霍品有點發矇,就像一個士兵舉著堅硬的盾牌,以為足可以抵擋一陣,沒料對方從背後殺過來。
果然。
老閆永遠粗聲大氣的,還沒露面,聲音就滾進來,遲了,遲了。霍品說,我早盼著你呢。老閆說,我剛從外地回來,臉還沒顧上洗呢。霍品的目光落在老閆鼻子上,數日沒見,鼻子似乎又長大了,鼻孔明顯粗了。霍品曾嘲笑老閆,鼻子佔去半張臉。霍品和老閆是老關係了。老閆愛喝酒,每次去村裡,霍品都管個夠。老閆說黃村爛事少,他出不上力,酒喝得不公氣。霍品說沒準兒哪天就麻煩你了。老閆臉上透著隱隱的興奮。霍品說,你總算有機會了。老閆忙說,我說著玩兒的,誰喜歡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