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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有多深

夜有多深

作者:陳啟文
凡是命中注定要發生的事,躲是躲不過的。吳嶠在辦公室里翻看那姑娘的病歷時,更加堅信了這一點。鄉村教師又走進來了,他的手不發抖了,他的眼神亮得讓吳嶠不敢正視。
每次想起這事他就有一種無言的難堪。在小雨的這次擁抱之前他好像一直都沒有發育。他比小雨還低半拉腦袋,而且又瘦又黑,真的就像一隻趴在樹榦上的壁虎。然而小雨那一次有力的擁抱,把他從沉睡中突然喚醒了,自那以後他分明感到一種興奮,那興奮勁兒是壓抑的,潛滋暗長的,它發生在身體內部。小雨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自戀,她從不欣賞自己的身材,自己的美,但她無所不在地炫耀著。每次看見小雨,不管小雨離他多遠,他都能嗅到她一陣陣散發出來的溫熱氣息,帶點血的腥甜。他深深地嗅著,感到有樣東西越來越深地鑽進了內心裡。然而小雨的擁抱卻只是一個孤立的事件。突然發生了,突然又結束了。小雨可能早就把那天擁抱他的事忘了,只記得天上飛過的不明飛行物。
老人說,回去吧,把孩子帶好,好乖的一個孩子,有空了,就常來看看我。
他站住了,慢慢地扭過頭去看,樹太密,小雨站在很濃的陰影之中,只有眼睛是亮的,神秘地閃爍著,竟有幾分詭異。小雨這樣子,就像是吳嶠後來看見的命,讓他有些毛骨悚然。但她的身體是火熱的。小雨把身體慢慢靠了上來,捉住他一隻手,讓他摸。他的手在小雨的引導下,感覺就像在山山嶺嶺中穿行,又像是對生命深度的一次細緻而徹底的探索。摸到哪小雨的內心和外表都是豐|滿光滑的。小雨吻了他,她還是比他高,吻他時不得不把姿態放低一點。
照片掛得很高,一個嬌小的女人竟能把照片掛得那麼高。她怕離地板太近了會受潮。兒子站在中間,他和若凡一邊站一個。若凡還是那麼安靜地笑著。吳嶠神情有些獃滯。只有兒子格外興奮,他該興奮的,他馬上就要飛了。或許,若凡的愛對他也太壓抑太沉重,現在,他如釋重負了。吳嶠站起來,頭頂也只挨著他們的腳尖。一個人長久地看著時,吳嶠會下意識地蹭著牆壁向上挪移,但他自己並不知道。他心裏只有一個意念,離他們挨得更近一點。但每次都是在離他們最近的那個距離上摔下來,他到達不了他想要的那個高度。在摔下來的那一刻他異常清醒,他知道自己正在墜落,摔在地上后又變得有點糊塗了,摔下來的好像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毫無關係的局外人,仰望著那親親熱熱的一家人。
若凡是個活潑能幹的女人,殺雞殺魚不眨眼。她肯定沒有吳嶠想得這麼複雜。她殺了多少雞殺了多少魚,從沒往生命意義上去想。她沒吳嶠這種仁慈的又很虛偽的念頭。魚上了這砧板,就是吃的。魚補腦。她換了許多花樣,做給這家裡的兩個男人吃,讓他們永遠都吃不厭。每當她入迷地看著這父子倆津津有味地吃著魚時,肯定是這可憐的女人最幸福的時刻。
趴在那張大床上的是一個蒼苔色的老人,一動也不動,像一隻死了許多天的壁虎。他叫吳嶠。當然這隻是一個符號,他也可以叫別的什麼名字。早晨,一陣小小的嘈雜聲把他喚醒了。他愣了愣,他還活著,這是真的。有一會兒他很糊塗。他把腦袋從肩窩裡伸了出來,吃驚地看著床上這個醜陋的老男人。這人是誰?天上,什麼東西在朦朧閃現,儘管隔著窗帘,他的影子仍然出現在牆上。
結婚的頭幾年,等孩子睡熟了之後,若凡還會過來,輕輕摟住他的腰,向他暗示。偶爾他也會過去。那時她還那麼年輕,尤其是生孩子后不久,在很短的一段日子里,她彷彿奇迹般地又獲得了一次生命力,發育得滿胸滿膛的飽滿了。她躺在踏花被裡,一聲不吭地等著他,臉紅紅的,異常興奮,有些羞澀地等著他,那神情就像個又好奇又驚恐的新嫁娘。吳嶠一看她在被子里透出來的隱約有致的身段,看見她胸前被子隆起老高的那個地方,心裏就有了躍躍欲試的衝動。他把一隻手伸進被子里,她的身體滾燙,一種突然而來的戰慄,使她周身如火一般燃燒起來。但他的手突然停住了,他又摸到那道傷口,那顆心,一種莫名的悲傷情緒突然控制了他。他感到自己心裏有個巨大的難以愈合的傷口,它不再疼痛,但是個致命的空洞,他深陷在其中難以自拔。他的手已失去了撫摸時那種奇異的感覺了,那種對敏感部位的觸摸變得沒有一點吸引力了。他的手還停留在那個地方,感覺她的身體正一點點地寒冷起來,直至渾身冰涼。他的手像是凍僵了,沒有了能點燃她血液的溫度。末了,便像死蛇一樣遊離了她的身體。很長時間,他都低垂著頭,垂著雙手站在那兒,像個罪犯。他說,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他自己跟自己說。他無可奈何地安慰自己。
小雨說,你縮什麼縮,等到石頭打中你了,我的腦袋早就打開花了!她就這樣,只要開口說話,總是很壞,很殘忍。說了,還要挺起胸脯,眼皮底下這可憐的男人,也就立刻被她高人一等的氣勢震懾住了。更多的時候,小雨會把山上的石子一顆一顆地擲下去,居高臨下,特別痛快。只是漫坡的樹林太茂密,看不見敵人在哪裡,那些作為武器的石頭,也不知扔到哪兒去了。
吳嶠說,我沒錢。
吳嶠說,你怎麼不去找他要?
吳嶠用圍裙的一角擦了一下眼角的淚水,他把菜端上來了,但在這熟悉的屋子裡,只他一個人了。他覺得自己頭腦還很清醒,但每做一樣若凡原來做過的事時,就會勾起舊日的回憶。自若凡走後,他不知道自己怎麼變得如此脆弱了,常常就會有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下來。
吳嶠買回來幾條魚,都是一筷子長的黑魚。若凡和小愷都不愛吃別的魚,嫌刺太多。吳嶠捉了一條出來,其餘幾條都養在水池裡。他在砧板上剖魚時,那幾條魚都在水裡攪著水花。它們又有了水了,以為重生,活潑潑不知游得有多歡。挨宰的那條,也在跳,吳嶠按住它的頭,尾巴便翹起來,按住它的尾,頭又昂了起來。魚眼睛里射出的光芒,讓他遲遲下不了手。手沒抖,但變得僵硬了。吳嶠最後一次做手術就是這樣,做到了一半,手就開始僵硬,後來還是王傳會接下來做完的。吳嶠慢慢把刀放下了,忽然無助似的。他一雙眼滿房間轉動,彷彿又看到若凡大呼小叫地過來,滾,滾,滾,你會幹什麼呀,你就會殺人!
若凡是個鄉村教師的女兒,她的病是早就有了的。若凡三歲時,突然說她的胸口疼,那時她還不會說心口這個字眼兒,她把胸脯上一個微微跳躍的地方指給大夫看,說,這裏,這裏疼。大夫摸了摸她的額頭,額頭是冰涼的。大夫又摸了摸她的脈,他摸了好久才摸到了她的脈。大夫把她放在鋪了一層海綿軟墊的診療床上,揉著她白白|嫩嫩的胸脯問,疼嗎?她快活地呻|吟著說,不疼了,好舒服的。大夫的臉馬上就白了,他回到桌邊開了一張紙條,讓那個鄉村教師抱女兒去做心電圖。那時候做一次心電圖還十分昂貴,但鄉村教師沒有猶豫,他先賣了自己的血,再給女兒做心電圖。過了好久他才出來,一隻手抱著女兒,另一隻手拿著一張紙條,紙上有一些線條,像是一個小孩胡亂畫出來的。大夫當然認識,但他久久地沉默著。鄉村教師急切地想要知道那些線條是什麼意思,但大夫沒吭聲,只死死地咬著嘴唇。
房子已經很老了,還是當年福利分房時分給他的。陽台上的防盜網也好久沒有油漆過了,銹跡斑斑,還有幾根鐵竿子支出來,是準備晾被子用的。他彷彿又看到若凡站在陽台上,用一根小竹條抽打棉絮里的灰塵,歡快地霍霍有聲,乾燥的細塵像一縷縷輕煙,若凡撅起可愛的小嘴,輕輕吹著,有一點頑皮,有一點懶洋洋,若凡真的像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啊。陽台上還養著些盆栽植物,那也是若凡精心蒔弄的。若凡不知給它們撒了些什麼奇怪的肥料,每天早晚給它們澆水。一條彩虹在噴洒的水中閃耀。這麼小的一線水流,竟也能輝映出一條彩虹。彩虹一出現,若凡臉上便有了乾淨的笑容還有綠綠的葉子,葉子在她臉上晃動。若凡笑起來單純得如同孩子,無憂無慮,好像她每過一天,都是她生命中最好的一天。蜜蜂在灑過水的花卉間嗡嗡歌唱,甚至會有蝴蝶飛到這麼高的地方。若凡偶爾會拈起一朵花,放在鼻子下聞一聞,那神情多少流露出些許的傷懷、失落。若凡是敏感的,一朵落花就能讓她本能地憂傷。但很快她又會咯咯咯笑起來,做出各種可愛的動作。若凡是個秀美嬌小的女人,臉是細嫩光潔的,很好看,很有女人的感覺和味道,臉很白,有些病態,又給人非常純凈的感覺。但不可以久看,你只要多看一會兒,準會心疼得落淚。若凡自己倒不會這樣,笑總比淚多。若凡的世界是小小的,但裏面好像什麼都有,她在自己很小的世界里生活著,像她栽的這些小花小草一樣,在一種無知的欣悅中生長著,默默地接受命運帶給她的有限的歡樂。她看上去那麼弱不禁風,又奇迹般地保持著不可思議的活力。
下樓,吳嶠花了二十分鐘。樓高七層,吳嶠住在最頂上。有多少級台階,吳嶠走了半輩子,可心裏沒有數。現在他站在樓梯口。暗暗有些吃驚,恍然不知這是一天的開始還是結束,難道自己在睡了一夜之後又繼續睡了差不多一整天?他又聽見了小小的嘈雜聲。是很多在大雨來臨之前嚇得亂飛的小蟲子弄出來的。吳嶠開始還以為是人弄出來的。這說明他的確已經很少關注這個世界上的動靜了,連人和蟲子都分不清了。吳嶠不得不重新上樓,返回屋裡去拿傘。空中已隱約傳來了水的響聲。
他披上衣服走了,門關得很響。不是他,是風。他只輕輕帶了一下,風就把它撞攏了。走了幾步,聽見她在哭。他的鼻子也酸溜溜的,一股淚水又湧上眼眶。他揉揉通紅的鼻子站在那扇關緊了的門前,又哆哆嗦嗦地伏下身去,他看見了,那醜陋的小玩意兒,死了,死掉了。夜深了,從窗外透進來的月亮更加明亮,他的影子突然變深。
吳嶠後來再也沒有過這樣的原始衝動了,是無意中的一瞥,讓他突然看見了若凡乳|房下的那個刀口。她的皮膚既光亮又白皙,一個刀口長在那裡,她的整個身體,彷彿有一種說不出的裂開的味道。或許從那時起就鑄就了他們必然的一生。在以後的日子里,他和若凡每次做|愛,手腳都放得很輕,若凡就像是一件精緻的瓷器,一不小心就碎了。他老這樣想,她是個病人,她太脆弱了,她再也經不起折騰了。若凡懷上孩子后,開始他還不想要,要若凡去打掉。他跟若凡說什麼,都沒有商量的餘地,叫你去,你就得去。若凡是個逆來順受的女人,他怎麼說,她就怎麼做。吳嶠只在若凡面前顯得這麼堅實有力充滿了自信,因為她的生命都是他給予的。若凡可以對抗自己的命運,卻無力對抗改變自己命運的人。她原來在命運面前的堅強,一到吳嶠跟前,就變得軟弱無力了。若凡這輩子只做了一件違反吳嶠意願的事,那就是咬著牙把小愷生下來了。她撒了謊,說孩子不能打掉,打胎可能引起血崩。吳嶠學的是心外科,在婦產科方面是個獃子。他也不相信若凡會撒謊。事實上,就是他知道若凡撒了謊,若凡也會把孩子生下來,就是吳嶠把她趕出家門,她也會在老龍潭把孩子生下來。女人強大的母性本能,是唯一可以同男性對抗的東西。
窗外,蟬兒發瘋一般,拚命地嘶叫。幾個小時之後,大約是晚上十一點,他徹底明白了,也徹底清醒了。
每次,兒子回來好久了,若凡還在路上走。她總是拎著菜籃從街的另一個方向走來。籃上面鑽出一些嫩綠的菜葉,更襯托出女人手的蒼白。若凡是那種身段兒修長楚楚動人的女子,她走路時分外寧靜,一種十分孤單的姿勢,那寂靜的腦後已現出西沉的落日。無論周圍多麼繁忙混亂,都不會幹擾她這份寧靜。若凡回來時,街上的行人很多,街又窄,人和人是很容易撞在一起的。但若凡從沒和別人撞在一起過,她就像個飄動的影子,總能在一個極小的縫隙里巧妙地穿插而過。若凡走路時也從不看人,總是低著頭看眼下的那一小步路,一小步一小步,飄飄洒洒地落著,又孤單,又凄清,隱含著深深的憂傷。這讓吳嶠心裏感到莫名的壓抑。這也是他很早就發現的一個秘密。但若凡一回到家裡,尤其是在吳嶠面前,就會顯出很活潑又開心的樣子。而且一點也不像裝出來的。但吳嶠從來沒有往深里想,他覺得女人的心事是那麼難以捉摸,那就不去捉摸,何況,若凡心裏還是個有隱疾的女人。
他可能一輩子都在後悔不該把若凡抱起來吧。當他把手伸進若凡的包裹里摸出一張小紙片時,他表情獃獃的,一動也不動,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那張小紙片塞得很深,他第一次把手伸進去時,手抽出來是空的。可是他太好奇了,於是更深入地去摸,就摸到了一張紙,上面寫著若凡的出生日期,年月日,連幾點幾分都寫清楚了。鄉下人是不會有這樣精確的時間概念的,也很少用公元來記孩子的生日,都是用農曆,時辰,子丑寅卯。只有城裡人才會這樣,而且不會是一般的城裡人,肯定是有文化的人。這讓那個只念過初等師範的鄉村教師感到氣憤,他把紙條重新塞回了若凡的包裹里,他得趕自己的路了。他加快了腳步。若凡的哭聲突然響起,既凄慘又駭人。於是他又慢慢走了回來,一點一點地身不由己了。
小雨耍賴地說,我曉得你沒錢,你就不會找老頭子去借,他有的是錢,一個老鬼要那麼多錢幹什麼,讓他出點血,干點有意義的事吧。
鄉村教師後來還是知道了,他的女兒若凡是一個精心設計的生命,她最多能活二十歲。她必須按照命運安排好的生命日程把別人要用七十年八十年乃至一百年的一輩子過完。但鄉村教師沒有絕望,他抱著女兒到處求醫,他把所有的精力和微薄的收入都花在了拯救女兒的生命上。若凡去過很多地方,見過青海玉樹那些神秘的藏醫,內蒙古科爾沁草原上那些行蹤不定的蒙醫,北京、上海、廣州的那些大醫院,也幾乎跑遍了。若凡在七歲以前已經認得一百多個大夫了,她已經很會說心口這個字眼兒了,不等吩咐就熟練地解開胸口的扣子,小小的胸脯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心在哪裡跳動,她指給每一個人看,看她的心怎樣跳動。大夫們都很喜歡她。他們用手指頭刮她的小鼻子,擰她的小臉蛋,手一律放得很輕。小姑娘長得漂亮,但她漂亮的鼻子、臉蛋和眉眼卻像是用蠟筆畫出來的,彷彿輕輕一擦就沒有了。他們用不同的語言說出了一樣的結果,若凡最多只能活二十歲。這是她的宿命。
他不理小雨,小雨倒是常來招惹他。她不在乎別人的感受,她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她彷彿全憑一種本能在生活,你覺得她自私吧,分明又九九藏書有一種缺心眼兒的可愛。他趴在山坡上的樹林里看書時,眼尖的小雨有時會看見。看見他,小雨的手臂就會在空中揮舞一陣,叫他,你看,你看。吳嶠不理她,也不知道叫他看什麼。小雨是個性感而天真的女孩子,隨時隨地會看見叫她感興趣的東西。一朵白雲,一隻從天上飛過去的什麼鳥,她都會叫你看,她看見的都是天上的東西。吳嶠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他這個山裡娃在山道上走慣了,如果兩眼老是盯著天看,是很容易摔到崖坎底下去的。
鄉村教師的話讓吳嶠有些恐怖的感覺。吳嶠把病曆本慢慢合上了,他冷冷地看著鄉村教師,厲聲問,你想讓我把你殺了?你以為我是個殺人犯?問過了,他卻有點手忙腳亂,差一點把辦公桌上的茶杯弄翻。鄉村教師居然鎮定地把茶杯扶住了,然後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我有辦法的,就走了。他保持著那不緊不慢的姿勢,一步一步走得很穩,而且面帶微笑。他走後,吳嶠才看見,剛才他站的那個地方,撒了一地的扣子碎片,是那種城裡已經沒有人釘的大黑扣子。這是吳嶠剛才沒有看見的,他竟用手指把衣服上的扣子一顆一顆地捻碎了,這該有多大的力氣。吳嶠再次感覺到了這個鄉村教師的內心裡的瘋狂。這個人已經瘋了,可你一點也看不出他瘋了。但不知怎的,在那個潮濕悶熱的夜晚,吳嶠那種強烈而奇異的不安情緒,又與眼前發生的一切無關,與那個快要死了的姑娘無關,也與這個快要瘋了的父親無關。那種不祥的預感,好像是為著另一件事。他簡直大惑不解。
若凡抿著小嘴兒笑,她對自己的年輕漂亮其實信心十足,充滿了驕傲。可她好像又一點也不嫌吳嶠老,把一隻手插|進他的臂彎里,就像插在那個鄉村教師的臂彎里,很纏綿的樣子。吳嶠倒是比較自覺,把手抽出來了,和她隔開一點,倆人中間留下一個拳頭的距離。那時候,愛情也確實還不太靠近他們。可是這樣一來,若凡又傷心了,眼裡的淚,又快要流出來了。
那個男孩不知不覺就走進了吳嶠的視線。小愷的出現,會讓視野變得格外清晰與明亮。一眼看過去,連片樹葉的遮擋也沒有。小愷穿一件T恤衫,把胸脯的肌肉綳得鼓起,褲子是牛仔褲,挺高的個頭,腿很長,走路快,一走就風生水響樹木搖動,那兩條挺拔修長的腿,像是能走活這座城市。雖然天生就黑,但小夥子黑得有股英氣,黑得有股勁兒。小愷跳躍的身影令他激動,憧憬。小愷走路是一跳一跳的,騎在單車上也是一跳一跳的。他彷彿騎的不是一輛單車,而是在駕馭一匹烈馬。這匹烈馬就是他自己。他在單車上扭動著身軀,甩動著被黃昏的陽光照得如同火焰一般的頭髮時,吳嶠的心猛地跳了起來,吳嶠知道這小子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果然,老街上的兒子雙手突然離開了車把,突然有力地揚了起來,伴隨著一聲長長的吶喊,啊——吳嶠的視野中頓時充滿了烈焰燃燒煙塵滾滾的感覺。這時吳嶠迎著風的背脊也會流出一層很熱的汗來。
吳嶠趴在地上,喘氣,掙扎,每次都要掙紮好久才能重新坐起來。他感到自己又像是一隻從牆上摔下來的壁虎了。吳嶠最近老是想到壁虎,他覺得自己真像一隻壁虎。這並非他突如其來的一個想法,自從這家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之後,壁虎就漸漸多起來,它們已佔滿了他的腦子,當他保持一種固定的姿勢長久地不動時,會有壁虎爬到他身上來,甚至會鑽到衣服裡邊趴在他的肚皮上。他還是站著不動。但慢慢的他就嗅到了一股腥甜的味道。這味道他很熟悉,那是血的味道。低下頭看時,腳底下已躺著幾具小小的屍體,全是壁虎,他手裡還死死抓著一隻綠眼壁虎。
老人喊,小雨,你過來。
下次來,吳嶠就會帶上若凡抱上小愷一起來。若凡戰戰兢兢,緊挨著吳嶠的身體。吳嶠問,你害怕?若凡就靠得更緊了,她輕聲說,和你在一起就不怕。但小愷很害怕,幾個月大的嬰兒,從陽光下突然走進這間黑漆漆的房子,他肯定不知是怎麼回事,他一定以為世界的末日到了吧。老人卻動作熟練而靈巧地抱起了孩子,奇怪得很,孩子一到他手上就不哭了,很乖,伸出小手去摸老人雪白的鬍鬚。老人給他擦眼淚,擦鼻涕,手放得很輕。老人不知道觸動了孩子的哪一個地方,小愷咯咯咯地笑起來。
老教授在小雨離去后就徹底崩潰了,他沒有看上去的那樣強大,他缺少那位鄉村教師對抗命運的那種堅強。他最後的日子是在精神病院度過的,老人怕下雨,怕打雷,怕光,怕聽見汽車鳴叫。精神病院對這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還是挺照顧的,對他的不幸也充滿了深深的同情。他們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裡給老人安排了一間房,窗戶都砌起來了,沒有光也沒有噪音傳進來。吳嶠每次去看他,看到一雙泛著綠光的眼睛,那樣睜著一動不動時,就知道老人還安靜地待在一個角落裡。
只一小會兒,王傳會就過來了,挺高的個子,很有那麼一股成功人士的氣派,還挺帥。只是稍微發了點兒福。進門時還下意識地低了下頭,其實不低頭他的頭也不會碰在門楣上。可他就是要這麼低一下,好像吳嶠個子比人矮了一截,門也要比人家矮一截。吳嶠心裏又忿然起來。更忿然的是,這小子不肯留下來吃飯,卻要拉他上飯店裡去。吳嶠的倔勁兒又犯了,說,幾天不見長出息了不是?當官了不是?以前你可沒有少在這家裡蹭飯。王傳會倒是一點也不生氣,只管笑眯眯地勸他像哄小孩。吳嶠一句話,不去!王傳會不笑了,一臉嚴肅又變成一臉悲傷,顫聲說,以前師母在,現在……
吳嶠站在了若凡站著的那個地方,從這裏也可一直看到那條老街。此時已是萬籟俱寂,老街上已不見一個人影,只有一些昏昏欲睡的路燈,在寂靜冷清之中無依無靠地瑟縮著,很遠一盞,很遠又一盞。聽不見雨聲了,四周都是水流的聲音,給人的感覺十分陰濕和壓抑。但吳嶠分明聽見了,還有另一種聲音從很遠的什麼地方傳來。吳嶠好像有點明白了,在那些漫長的夜晚,她有意無意地望著的其實是她家鄉的方向。
王傳會突然頓住了。吳嶠也半天不吭聲,扶著門框低頭站著。他終於還是動搖了,顫聲說,走吧。
老人問,男孩還是女孩?
但不知怎的,吳嶠對若凡一直淡淡的。在外人眼裡吳嶠自然是個好丈夫,不抽煙,不喝酒,更沒有外遇,一下班就回到了家裡,在他身上找不到現代男人的任何惡習。但吳嶠知道自己不是,也不配做一個好丈夫,他只是一個可憐的工作狂。當他全身心的投入一件事情的時候,他就會變成一個異常自私殘忍的人。他和若凡也一直相敬如賓,也許這樣才會顯得淡淡的。小愷出生后不久,他就和若凡分床睡了,後來小愷慢慢長大了,三室一廳的房子,一家三口正好一人一間,各不相擾。吳嶠也很少想那樣的事,他感到很累,有時一個大手術做下來,就是十幾個小時,那都是在別人心口上開刀,一點神也不能走的。夜裡,有些緊急手術,一個電話打來,他就得趕過去。
若凡不時扭過頭來喊,快來啊,小老頭兒!
夢城這間空蕩蕩的房子里,除了他,現在連鬼影也沒有一個了。若凡的離去彷彿讓他的一生都變得更不真實。他在自己的房子里,就像在一個陌生人家裡。是的,他還有個兒子,在大洋彼岸。那是比天還遙遠的地方。他的這個兒子他知道,如果他媽還在,他興許還會回來。他媽一走,他就真的走了。他是不在乎吳嶠這個爹的。每次他打電話來,第一句話就是,我媽呢?吳嶠現在還沒把若凡的死訊告訴兒子。但他遲早會知道的。如果他知道了,如果他再也不回來,吳嶠也想得開。
他也在她屁股後面興奮地喊,瘋啦!
外面的月光驟然大了起來,它從後窗透入,正好把小雨迎面照亮,把她照得很激動。這是一個易於激動的生命,她看什麼還用那種激動的目光,就這點沒變,似乎永遠也沒有變。而吳嶠此時是背對著月光的,他在陰影里看著小雨炯炯放光的眼睛,覺得喉嚨很乾,也想喝一杯。
吳嶠在家裡等著王傳會,他說他馬上就開車過來。吳嶠琢磨著弄幾個菜。他聽見那邊水池裡攪水花的聲音,便走了過去。那幾條黑魚還養在水池裡,脊背烏亮地露出水面。他低頭看了一陣,眼裡竟有了少許的生機。
若凡沒有故鄉,她的故鄉是一張小紙片。但她是喝老龍潭的泉水長大的。若凡活著時就說過,如果她死了,吳嶠一定要把她送回去。吳嶠把她送回去了。他手裡挽著一個用黑紗包裹著的小匣子,那是若凡。很輕很輕的一個女人啊,掛在吳嶠那隻瘦弱的手臂上也沒有一點分量。他沿著一條山徑慢慢走著,像一個正在回到往昔中去的人。他暗暗地有點傷感。這個女人彷彿從出生到死就裹在一個包裹里,彷彿從來沒有解開過。吳嶠還記得,他第一次跟若凡去老龍潭的情景。那時他們還沒結婚,但按老龍潭的風俗,他這個新姑爺在結婚之前該去老龍潭認認老丈人家的門。那天,老龍潭的梅雨季節剛過,天空飄著朵朵白雲。那可能是若凡一生最快樂的時候,她就像個小孩子似的,一路上攆著那一小朵一小朵的白雲,撒下一路銀鈴般的笑聲。那天吳嶠也很興奮,他能感到若凡扭動的腰肢給自己帶來的興奮。
吳嶠住的這套房子離街不遠,房子坐北朝南,街卻是東西走向,看起來比較麻煩一點。但樓層是最高的。當初,為了不爬這麼高的樓,也是考慮若凡的身體情況,他沒少跟人爭過。現在他反而感到慶幸了。他甚至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這套他很不甘心住進來的房子,這個位於半空的陽台,彷彿就是等著某一天,好讓他來看清楚那條老街。
這一頓飯吃了八千多塊,是老總埋單。也不知是些什麼龍肝鳳舌,吳嶠吃得沒滋沒味,酒是一口沒喝。他感到有些不對頭。果然,那位老總跟他告辭時又一次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感覺到手裡多了什麼。那隻手離開后,吳嶠看見手裡卧了個大信封,厚厚的一疊。王傳會湊近他,壓低了嗓門兒說,這姑娘和師母年輕時害的是一樣的病,她父親想請您做這個手術。吳嶠低頭看著,感到血在手上滴,一雙手幾次沉下去又幾次浮起來。一顆心到底有多重?他捧著小雨的那顆心時,那心還燙手,還在他手心裏勃勃地跳躍。他的心現在又像刀割一般地疼痛起來,心也能用錢買到嗎?
那位第一次給若凡看病的老大夫還在。老大夫姓鄭,是夢城醫大的教授,也是吳嶠的博導。醫大和附屬醫院其實是不分家的,最好的教授,也是這醫院里最好的大夫。鄭教授一看這情形,連必要的檢查也沒吩咐做,就推了吳嶠一下,說,搶救!
那晚他們做了愛。那是吳嶠和她最後一次做|愛。兩個人或許都乾旱得太久了,就像兩根交叉在一起的枯木。他很努力,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慾,彷彿在拚命掙扎。後來,他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醒了,見天沒亮,若凡還站在窗戶邊上,一雙眼看著窗外。他說,睡吧。她問,小愷現在飛到什麼地方了?他又說了聲睡吧,她喃喃地問,他還在飛吧?在太平洋上飛吧?他沒吭聲,閉上眼睛又睡過去了。再次醒過來時,天還沒亮,但若凡已經沒站在窗戶邊上。他從枕頭的最邊上斜著眼看過去,看見若凡歪在牆角里,腦袋歪向一邊。
他們繼續仰著頭看了許久,兩個身體下意識地越挨越緊,有點不知身在何處了。但回到家裡,兩個人很快又從離別的悲傷中解脫了出來,兒子畢竟是去這世界上最好的一個地方,一個誰都想去的地方,沒有理由不高興的。吳嶠很興奮,若凡也很興奮,那幾十年都蒼白著的臉,甚至都有些紅暈了。吳嶠說,兒子的翅膀硬了,飛走了,我也該退休了,現在我們終於可以過過自己的日子了。吳嶠一直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等自己退休了,好好陪陪若凡,什麼也不讓她干,讓這個勞碌了半生的女人好好歇一歇。若凡聽了他的想法,沒說什麼,只嘆了口氣,那口氣嘆得很長,二十多年來她對兒子的辛苦操勞,彷彿一口氣嘆掉了。
吳嶠是沉默慣了的,但也忍不住反問了一句,就你們那幾個人,靠一架望遠鏡,就能拯救整個人類?
吳嶠第一次看見她,就是在那個剛入秋不久的午後,她滿身是血,還用襯衫緊緊地捂著鼻子,血仍從指縫裡哩哩啦啦地流出來。可她異常平靜,她問,我要死了,誰能救我?她平靜的聲音里產生了一種震懾的力量。吳嶠穿著白大褂坐在那裡,一身雪白,像個天神似的坐在那裡,身體卻不會動彈了。
菜很快就端上來了。
把我的心給她吧!他,向他伸出一雙手。
吳嶠還要說什麼,小雨把一隻手伸過來了,借點錢給我。
後來就很少有這樣的暗示了,若凡彷彿又找到了新的快樂。她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迷上養花的吧。燦爛而鮮艷的花朵把整個陽台都快塞滿了。她給花葉剪枝,就像給小愷剪指甲,先把手指甲一個個剪好,然後又剪腳趾甲。她幹什麼都很專註,一種病態的專註。她彎曲著脖頸,低頭乾著那些特別仔細的事,一抹緋紅的顏色,停留在她白皙的脖頸上。吳嶠看見了,吳嶠感到自己的後頸根部隱隱約約有點兒痙攣。她沒看見他。她急切地嗅著那些花,閉上眼睛,難以自抑,好像快要暈過去了。吳嶠的腦子裡猛地蹦出一個字眼兒:花痴!這讓他提心弔膽,又無能為力。她彷彿已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他的手已經夠不著她了。不知從哪一個夜晚開始,在吳嶠和小愷都睡熟了之後,若凡就會穿著睡衣、光著腳像個幽魂一樣地在房間里走動,從一間房裡走進另一間房裡,他閉著眼睛。他可以感覺到她的腳靈巧地、小心而迅疾地從各種障礙中穿過。她站在他的床頭,窗口透入一線月光,照著她的睡裙邊,投下一個暗淡的影子,冰涼的淚水滴滴答答落下來,臉上露出惜別的神情。這讓吳嶠又想起了小雨臨死前看見過的命。若凡也是他的命吧。吳嶠突然很擔心,若凡也會像小雨一樣離他而去吧?
吳嶠現在甚至都記不起小雨的模樣了。他能看到很遠的地方有一隻晃動的手臂。她的手臂真白啊!那時吳嶠總感到一股莫名的慾望在心裏湧起。其實走近了才會發現,那手臂上有層淡淡的藍色,那是天的藍色。如果走得更近一點,你還能識別她眼裡閃爍的星星。那是夜晚。吳嶠和小雨是大學同學。他那會兒很老實。他從小到大就是個小老頭兒,戴副大眼鏡,手裡永遠捧著一本書,而且是那種最沒趣味的書。應該說他書讀得不錯,所以很容易看不起人,覺得自己是最聰明的。只要看見他在校園裡出現,就會看見一本比磚頭還厚的大部頭,除了讀書沒看見他再干過什麼。但小雨很快偵察到了,這小子喜歡記賬,早餐酸辣湯一份,一毛,中餐辣椒小炒肉一read.99csw.com份,三毛,晚上坐中巴,五分。這些,小雨知道了,全班就知道了。小雨是個小喇叭,就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為這個,吳嶠恨死了小雨,五年醫大本科念完,他沒主動跟小雨講過一句話。他也變得更加憂鬱了。他是苦讀出來的山裡娃,山裡有多苦,你沒在那山裡待過你是不知道的。他偷偷地把這些賬記下來,是為了讓自己時時警覺,你得死命讀書,才對得起你吃下去的這些東西。在小雨這樣的城裡姑娘面前,他本來就有一種深深的自卑感。小雨把這事兒一抖落出來,他更感到屈辱。
吳嶠驀地一陣感動,他想起來了,想起自己是什麼時候生的了。以前,每次都是若凡先想起來,甚至根本就沒想,到了這天,桌上必然就會擺上生日蛋糕,插上蠟燭,搞得挺隆重的。若凡很賢惠,有時還會把他帶的研究生一起叫過來,打打牙祭。王傳會自然沒少來過。吳嶠其實並不在乎什麼生日不生日的,若凡叫他吹蠟燭,許願,他總覺得有點矯情。他討厭一切儀式化了的東西。現在若凡走了,如果不是王傳會這個弟子提醒,他是根本不會想起自己所謂的生日的。吳嶠真的很感動,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記得他,記得他是什麼時候生的,他覺得自己不那麼孤獨了。要說,他對王傳會這個關門弟子是有些看法的,這小子太聰明了,手術刀外的功夫一點也不用教,無師自通,後生可畏,真是一代比一代強了,不是刀下功夫強了,是越來越世故了,越來越會保護自己了,鑽營的本事越來越大了。吳嶠是極力反對王傳會去當那個副院長的,你一個大夫,是不是個好大夫,永遠只能靠醫術來證明自己,不看你當了多大的官,也不看你是個教授是個博導,可現在一戴上紅帽子,黑帽子白帽子全有了,走的是捷徑,也難怪教授、博導里儘是水貨。這也是吳嶠早早退休的原因,他不想和那些水貨搞在一起,眼不見為凈。但他這個弟子他不能不管,徒弟不中用,人家也是要罵師傅的。
人在雨里走,得避開風,斜著身子,這樣多少可以避開一些雨點。一把雨傘在嘩嘩的大雨中茫然地移動。一條老街上,此時就只有這樣一把青布雨傘。吳嶠像一個夢遊者那樣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他自己並未覺察到這一點,傘也舉得儘可能地高。路是走熟了的,這條街他非常熟悉。他每天去醫院里上班、下班,都走這條街。這是他每天必經的路線,三十多年,他沒偏離過這個軌跡。除了這條街,沒別的路可走。吳嶠是個大夫,而且是這座城市裡最有名的心外科大夫,他以另一種方式掌握著人類生死攸關的命運。吳嶠現在退休了,這條路他走得少了,他覺得這條街變得和以前好像不一樣了。雨改變了通常的感覺。以前他在搖搖欲墜的屋檐下走時,老感到屋子臨街的一面都向人行道傾斜,馬上就要倒下來的樣子。現在他覺得房子離自己遠了,而且也看不出一點要倒的跡象,一切皆在雨中僵硬地挺立著。吳嶠上班的醫院也已經很老了,是夢城歷史最悠久的醫院,最早是美國傳教士辦的,現在是夢城醫大的第一附屬醫院。這老街,老房子,老醫院,越老越彌足珍貴,不像人,人一老就成廢物了。
吳嶠說,叫小愷。
最讓吳嶠心疼的還是若凡那善良的眼神里隱含著深深的憂傷和凄苦。若凡的生命雖然因為吳嶠的拯救,又因為小雨的那顆心得以延續,可這一輩子也活得太苦了。或許因為少了愛的滋潤,若凡剛過了三十歲,就開始日復一日地枯萎了。她的心臟病倒是沒有發作,卻開始害各種各樣的病。她害病很少吃藥,很少上醫院,小時候吃藥吃怕了,打針打怕了,看見了醫院那個紅十字就跟看見了鬼似的。說也奇怪,若凡後來落下的一身病,竟是由最初的一場感冒引起的。感冒算什麼病呢,晒晒太陽,曬出一身汗就好了,可感冒好了,她的頭疼又開始了,等到頭不疼了,肚子又開始痛。人這一生怎麼就這樣痛苦呢?不是這裏痛就是那裡痛。在痛得十分難受時,她常常憂傷地問吳嶠。
若凡像是突然明白了,推開他,掩上衣襟。她是哭著跑掉的。吳嶠看著她的背影,竟沒有一點反應。但不管她跑得多遠,最終還是要回到他身邊,像小鳥依人似的,挨著他。若凡對他,好像也不是愛,更多的是一種依戀。就像一些靠本能生存的小動物,被人救了,它就會對你生出一種依戀感,再也捨不得離開你。吳嶠也很喜歡這種依戀,這和小雨在一起是完全不同的,小雨天不怕地不怕,為所欲為,一個念頭在腦子裡一動,就非按這個念頭去干不可,不然就渾身癢得難受。她是坐不住的,一刻也不能停止折騰,就像一匹野馬,永遠不停地在陽光下奔跑。你除了跟著她跑,沒一點辦法。若凡是一隻小花貓,好像離開你就沒辦法活了,她不愛說話,好像也沒什麼主張,只含情脈脈地看著你,聽你說什麼。眼睛那麼大,裏面有那麼乾淨的光,卻又時常露出受傷的、吃驚的神情。對這樣一個姑娘,吳嶠永遠懷有一種近似愛戀的憐惜。
但從另一端傳來的卻是王傳會的聲音,他那位當了副院長的弟子。王傳會笑了一聲,說,老闆,是我。王傳會叫他老闆,幾乎所有的研究生都把自己的導師稱作老闆。吳嶠說,別叫我老闆,你都成了我的老闆了。王傳會又笑了一聲,還是叫他老闆。他問,老闆,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吳嶠愣了一下,今天是什麼日子?他還真的一時想不起來了。這小子莫不是在測驗他的智力吧,看他的神經是不是還正常?而他也很配合王傳會的測驗,他看了一眼牆上掛的月份牌,把一個日子準確地告訴他,竭力表明自己的神經還很正常。王傳會說,今天是您的生日啊,您忘了?
在村人的指點下,吳嶠找到了荒草中那個低矮的墳頭,沒有墓碑,再過一些年,就沒人知道這墓里埋著的是誰了。吳嶠慢慢閉上眼睛,像是不敢面對這個墳頭。他感覺那個老人就坐在自己面前,臉上有種說不出的堅毅感覺。老人從夢城撿回一個棄嬰時還很年輕,還沒結婚,他雖只是個鄉村教師,可在鄉下也算高人一等了,找個女人是很容易的。可三年之後,若凡的病就徹底把他拖住了,他幾乎把所有的錢、一生最好的歲月,都花在了給若凡治病上。他早早地學會了怎樣做一個父親,可一輩子都未成為一個真正的父親。很難想象一個人,可以為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棄嬰付出一切,人世間有多少事情存在是無論如何說不清道不明的。或許這也是他的命。那所謂的命,吳嶠多少有些明白了,它不是別的,它其實就是你自己生命中隱藏得最深的一部分。它衍生出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就像吳嶠身上瘙癢的癥狀,就像若凡身上的病痛,無生有,有生一,一而再,再而三,如原子裂變一般,但最終會生出個什麼事端,你是無法預料的,不到時候你就不會明白,等到明白時一切都已發生,都已註定。這就是命啊,人類的宿命。吳嶠記得,在若凡生命垂危的時候,他跟吳嶠商量要把自己的心割給若凡。吳嶠聽得渾身發抖,但他並沒有就此罷休,不知怎麼又躥出了那麼一個念頭,到街上去撞汽車。然而一個人真的想死時,又是那麼不容易。生是宿命,死也是宿命。他沒有被車撞死,反而被交警捉住了,開始還以為他是個瘋子,送進精神病院,他每一根神經都正常,後來就移交給了拘留所,拘留了半個月。半個月後,他聽說女兒得救了,整個人突然一下子萎靡了。他的生命突然變得沒有任何動力了,沒一點激|情了。小愷出生后不久,他就死了,無疾而終,死時剛滿五十歲,五十而知天命,正是所謂的天命之年。
作者簡介
吳嶠說,生了。
吳嶠就像他的導師那樣,一言不發地出神。但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漸行漸遠的若凡,她的背影,她的步伐,她快慢有致的節奏,和所有的青春少女一樣洋溢著生命的快樂。這時你一點也看不出若凡是個生命垂危、隨時都會死掉的病人。她把一隻手插在那個鄉村教師的臂彎里,柔軟的手臂給人一種纏綿的感覺。這纏綿里沒有眼淚,父女倆一路有說有笑。吳嶠第一次看見這個鄉村教師時非常吃驚,他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落魄潦倒,他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頭髮也是花白的,但只要看一眼,你就會發現他是個從外表到靈魂都很乾凈的老父親,他沒有因命運的折磨而變得傷痕纍纍、骯髒齷齪,當吳嶠把不能給他女兒做手術的實情告訴他時,他憨厚地笑了笑,說,我知道。很快,他又抬起頭來說,我女兒肯定能夠活下去。吳嶠再次抬起頭來看他時,就看見了他眼裡閃著淚光,那是最耀眼的一種閃光。吳嶠突然有了瞬間的感動,他後來一次次地把若凡從死亡線上拉回來,莫名其妙地,眼裡也會閃爍出類似的淚光。
這其實也是吳嶠的真實感覺。他最終能夠和若凡走到一起,或許也是因為那顆心。應該說若凡的手術是成功的,在克服了最初痛苦的排異反應之後,她的身體開始接受了另一個人的心臟在自己體內的跳動。她的臉也一天天地開始變得紅潤起來,給人很健康很陽光的感覺。每次她來醫院里做定期檢查,吳嶠總要痴迷地看著她。若凡少見的溫柔氣質,也的確很讓異性著迷。但吳嶠並不是看她整個人,只盯著她的胸看。若凡很羞澀,他一看,就忍不住臉紅。若凡走時,吳嶠也會送送她,戀戀不捨的樣子。走進那條林蔭道上,吳嶠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若凡非常敏感,驀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快得讓他的目光無法閃開,兩眼突然對視,似乎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了。果然,吳嶠把她摟住了,吳嶠的腦袋鑽進了她的懷裡,她的乳罩帶子滑到了一邊,半個雪白的乳|房都露在外面了。但她沒有拒絕,或許還感受到了一種來自生命內部的質樸的喜悅,她開始溫柔地撫摸他的頭髮,像一個年輕母親那樣。吳嶠急切地嗅著她的胸口,後來就不動了,偏著腦袋,聽著她胸膛里的跳動聲,他聽見了,他的眼淚漫溢出來,把若凡的乳|房濡濕了一片,他喃喃地說,我聽見了,小雨,我聽見了……
車禍已經是這個世界上最常見的死亡方式,當這樣的災難每天都會發生,就不再讓人覺得是災難了,甚至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讓吳嶠覺得,小雨死於車禍,不是偶然,是必然。那位肇事司機似乎良心未泯,他沒有逃逸,而是把小雨送進醫院里來了。吳嶠趕過來時,小雨躺在手術車上正被護士推進手術室,她是頭部受傷,一頭漂亮的黑髮幾乎被車輪全部扯掉了,由於少了頭髮的映襯,臉就顯得更加蒼白,浮腫。看見吳嶠,她很寧靜地笑了一下,長這麼大,這姑娘好像從來未這樣安靜過。進了手術室,護士正要把她抬到手術台上去,吳嶠輕聲說,我來。他彎腰把小雨抱起來,他使出了一生的力氣來抱她,她卻如同輕盈的羽毛。他朝她彎下腰去時,小雨的臉貼在他的胸脯上,嘴對著他的心口說,你不該來,你不該看見我這麼丑的樣子。躺在手術台上后,她又用那隻習慣於指著天空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輕聲說,把我的心,給那個可憐的姑娘吧……
吳嶠不知如何是好,在這姑娘面前他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一個勁兒地催他,說要趕九點半從夢城開往深圳的那趟火車。他那時的心情就像面對生命垂危的若凡,想要救救這個姑娘。如果她只是走向絕望的自暴自棄,那還有救,可是她對自己的事業(如果那也稱得上事業的話),滿懷著信心和希望,在她眼裡,該救的不是她,而是你。應該說,吳嶠已經很了解這個姑娘了,她非要把一件註定要失敗的事業,幹得徹底失敗為止。
吳嶠說,男孩。
那時吳嶠也不知道她在深圳幹什麼,但她這种放盪不羈的樣子吳嶠還是一眼看出來了,她肯定不在醫院里,甚至可以肯定沒幹什麼正經事,她這樣子可能就是她在深圳的行狀。吳嶠吃驚地盯著她看時,她把酒瓶往桌子上一蹾,喊,你這樣看著我幹嗎?他媽的為什麼夢城人都這樣看著我?我腦子清醒著呢,我沒醉!她又伸手去抓酒瓶,酒瓶滾了一陣,那小半瓶酒居然沒有濺出來。小雨對著瓶嘴喝了一大口,舒服得啊了一聲,又激動地看了吳嶠一眼,咂著嘴,她被酒濡濕了的嘴唇更加紅潤性感了。她興奮地喊,你知道嗎?世界比我們想象的要大得多!
現在這個陽台上空了,若凡走了,好像那些蜜蜂、蝴蝶也跟著她一起飛走了。這些盆栽植物也很久沒人管了,死還沒死,葉片都黃了,疲沓沓地吊著,墜落了下去。該開的花,也還拼了性命般開著,又瘦又小,像誰咳出來的星星點點的血,看了反而更讓人覺得辛酸。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最難忍受的就是這種孤寂與凄涼。吳嶠以前好像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這會成為自己真實的處境。他靠牆而坐,感到有一股陰冷的氣息從磚縫裡漫溢出來,牆角的蜘蛛網顫悠悠地垂下,那隻蜘蛛有時會弔到他的眼皮底下來,他也懶得趕一下。其實,他原本是可以搬到一套更大的房子里去的,可現在沒有必要了,他註定要一輩子守著這套房子和這個陽台了。
給我把衣服松一下!她挺著胸脯喊。
他顯然在吃力地控制自己,他還很少有這樣猶猶豫豫的神情。他那樣看著吳嶠,吳嶠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吳嶠皺起眉頭,他的意識又集中在一點上。手術?一個念頭在他腦子裡躥了一下。動手術的危險極大,生的希望非常渺茫,可再渺茫也還有一線希望,不做手術,那姑娘就只有等死了。吳嶠又變得煩躁了,他真的儘力了嗎?總在這時,他又看見了老教授的眼神。老教授此時其實不在醫院里,可他的眼神無處不在。老教授無疑是世故的,多少有些自私,可他的自私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吳嶠。這讓吳嶠反而感到了一點世俗的溫情,也是人之常情吧。
吳嶠站在醫院門口時,又暗自吃了一驚,他怎麼又走到這裏來了?他惶恐地朝大門裡看時,有人把他的傘往邊上一推,哎,靠邊!是誰推的他,他沒看清楚,但那輛車他看清楚了,那輛車故意挨得離他很近,幾乎是從他身邊擦過去的。車裡坐著的那位是他的學生王傳會,現在當副院長了。他當了管業務的副院長,就格外關照起吳嶠來,說他身體不好,叫他早點歇一歇,待遇什麼的都不變。吳嶠的心裏清楚,他一走,王傳會就是心外科的第一把刀了。王傳會想的不只是權力,還想早點成為權威。世道變了,有多大的權力就有多大的權威。吳嶠沒說什麼,他也想早點歇下來。吳嶠知道,王傳會肯定沒看見他,他的傘當時已經歪向一邊了,不光是把臉遮住了,連大半截身體也遮住了。王傳會就是看見了他,也只是看見了他的兩隻腳。吳嶠看見王傳會,就徹底清醒了,趕緊轉身走。他嘴角掛https://read.99csw.com著古怪的微笑。他這麼笑著時腦子裡猛然蹦出個想法:人在想事的時候,會不知不覺把腳忘了。腳在行走時,並不知道心裏在想事。在心裏走著的可能是另一雙腳。
陳啟文,男,1962年生,湖南臨湘人。1982年開始文學創作,迄今已發表小說、散文隨筆四百余萬字。主要有長篇小說《河床》、《初級階段》,中短篇小說集《洗腳》、《石牌村女人》和散文隨筆精選集《季節深處》等。作品曾多次獲獎並被選刊、選本選載。本刊曾選發其小說《流逝人生》、《太平土》、《河床》等。現居湖南嶽陽,國家一級作家。
災難過後,小雨還不想離開深圳,她是被遣送回夢城的。老教授這才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而吳嶠無疑成了她的同謀。吳嶠在挨了一頓打之後,意外地得到了小雨的補償,似乎有一種類似愛情的感覺發生了。但在以後差不多一年的時間里,他越來越感覺到那是一種幻覺,小雨依然找不到自身在現實生活中的位置,她在迴避,始終在迴避。她是不會愛上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的,更不會愛上吳嶠這麼個小老頭兒。她找吳嶠或許是吳嶠的存在可以切斷她一味憑空幻想的鎖鏈吧,這倒是吳嶠所希望的。在她長久地仰望天空之後,就會用那雙空洞的眼睛下意識地朝吳嶠一瞥,就像看見了現實中的某樣東西,那雙大眼馬上就不會顯得那麼空洞了。她的眼神在瞬間變得溫柔而哀傷,然後使勁地摟他,抱他。她說,原諒我。停了,她又奇怪地問,你相信命嗎?
他說得很低,很嚴肅。那個護士抱著孩子去檢查了回來,把一張心電圖交給了吳嶠。吳嶠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原來他一直擔心的並不是若凡的身體,而是擔心她會不會又生下一個天生心臟缺陷的孩子。小愷很爭氣,長到二十多歲,連噴嚏似乎都沒打過。他好像要以自己強勁有力的生長,讓他這個近乎冷酷的父親睜大眼睛看看。吳嶠還真的不大敢看他,尤其是近來,一個血氣方剛的兒子,對於他這樣的一個老頭,好像形成了一種可怕的威脅。
每次若凡一離開那間黑暗的房子,走到陽光下,就會傷心地哭,若凡甚至覺得,那個老人根本沒瘋,他知道她不是小雨,但她的心是小雨的,老人意識的清醒部分,是小雨那顆還在繼續跳動的心。
若凡死於腦溢血,死於興奮。
很多過去的事,都是慢慢想起來的。他吃驚地發現,那些以為早已忘掉了的事,他原來是記得很牢的。在小雨死之前,她差不多已經死過一次了。那是在深圳,她第二次回夢城的前夕,一場突如其來的龍捲風,把三個像流浪漢一樣的天文愛好者連同那架望遠鏡一下子卷到更高的空中去了,他們像鳥兒一樣在昏暗的天國飛翔了許久,看上去張皇失措,露出一副可憐相來。小雨也被風席捲而起,但沒有吹走,多虧了她一直想剪掉但終於沒有剪掉的長發,頭髮纏在了樓頂上的一個鐵塔上,它使得小雨可以在一瞬間抓住現實中的某件牢固的東西。更確切地說,也不是她抓住了什麼,她被卡在那個鐵塔的框架裡邊了。小雨是幸運的,也許,上帝總會留下一些倖存者,為災難的真實性留下一點兒證據。小雨提前感受到了世界的末日是怎麼回事,那是一剎那間的寂靜,整個世界突然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在天色陰沉的背景中呈現出廢墟般荒涼,凄慘和寒冷。
吳嶠已經記不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了,他只記得那天晚上特別熱。醫院里開了空調,可他還是感到渾身燥熱,窒息,喘不過氣來。這樣的焦躁不安,在吳嶠身上是很反常的。吳嶠那時還沒想到會發生別的事,他只以為自己內心極大的不安,與若凡的病情突然惡化有關。若凡是在她二十歲的生日即將來臨時發病的,送進醫院時就已昏迷了,兩天兩夜了,一直躺在重症監護室里昏迷不醒。她似乎睡得很香,連一隻滑到被單外的手臂,似乎也在平靜地呼吸。如果不是渾身插滿了管子,如果不是心臟起搏器帶動心電圖的不規則顫動,你真的以為她睡了一會兒就會醒來。吳嶠每次走進來都要盯著她蒼白的臉看許久,直到自己的眼睛模糊了。他看見她的眼角滲出一道淚痕,滑過腮邊。幾顆淚珠兒,像干透了的冰珠兒,那寒氣鑽心徹骨。吳嶠渾身打顫。他最擔心的是這姑娘會突然滿臉紅潤,那肯定就是她最後的美麗了,她將在最美麗的那一瞬間死掉。她可能過不了她二十歲的生日了,吳嶠想。從重症監護室里走出來,他深深嘆了口氣。可惜了,這像花季一樣的年華,這麼美麗的一個女孩,生活中的一切都還沒來得及展開,就要走了。一切彷彿都被死亡前的沉靜壓抑得近乎無聲,只有蟬持續不斷的叫聲隔窗傳來。他心裏一陣陣發顫,儘管已經知道了結局,卻仍然害怕看到那一刻的殘忍。但這些他都不會流露出來,仍舊一臉職業化的漠然。或許是這個多少有些特殊的職業,讓他目睹了人世間太多的生離死別,太多的香消玉殞,他早已能夠克制並掩飾那些揪心的東西。說到底若凡那時還只是他許多病人中的一個,他只是她的主治大夫,除了覺得可惜,他還無法感知兩個生命之間有什麼深刻的聯繫。而且,他覺得自己已經儘力了。
眼看著若凡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吳嶠的每一根神經都是緊張的。他真擔心這個嬌小的女人承受不了另一個生命帶來的壓力。孩子生下來了,是順產,竟是一個一生下來就有九斤半的大胖小子,使足了勁在護士手裡蹬,兩個手握成了小拳頭憤怒地哭。吳嶠來了他才不哭了,瞪大眼睛看著他。吳嶠好像也不太高興,把護士叫到一邊叫她去給孩子仔細檢查一下,尤其是心臟。
吳嶠一直固執地相信,如果自己那天守在小雨身邊,她不會死,也不會那麼瘋狂地從山道上衝下來。她肯定又發現什麼了,能讓她欣喜若狂的,只有UFO——不明飛行物。她並不是要人來分享她的驚喜,她急切地想要找到一個證人,證明她看見的是真的。吳嶠能夠為她作證嗎?吳嶠至少可以假裝看見了,至少可以成為一個偽證。
但若凡被護士扶進病房后,鄭教授嘆口氣后又低聲對吳嶠說,你先別急著手術,要緊的是先把她的性命保住,叫她爹來。吳嶠那時還一頭霧水,他覺得這個病人挺怪,鄭教授的神情也挺怪,這時鄭教授給他遞了個眼神。老頭已帶了他幾年,師徒之間已有高度的默契。這個眼色讓吳嶠明白了,這姑娘就是鄭教授常跟他講起的那個病例,那個宿命的預言。老頭是很愛護他這關門弟子的,何況還是自己未來的女婿。鄭教授說,我馬上就要退休了,這把刀就要交給你了,你要記住,一定要讓每個人活著從手術台上下來,不管他能活多久,都不要讓他死在手術台上。老頭說話,很少說得這樣明白過,多是點到即止的提醒。這話里肯定還有更深一層的用意。吳嶠聽明白了,鄭教授其實是泛指,並不針對那姑娘。老大夫話里隱含著的一層更深的意思,吳嶠也聽明白了。沒有把握的手術那就不要做,這大概也是一個老大夫大半輩子摸索出來的經驗。毫無疑問,老人在這方面積累了自己無法比擬的豐富經驗。一個醫學博士,把書念到了盡頭,吳嶠跟著這個老人,與其說是學醫,不如說是學一些書本上沒有的、與手術刀也沒有關係的經驗吧。吳嶠也不是那種敢於冒險的人,在給若凡細緻、徹底地檢查過後,他放棄了手術計劃。若凡脆弱的心臟,很難經受住那一刀。她的心臟天生畸形,心瓣上有個缺口,被一層薄膈裹著,像紙一樣透明,脆薄,一旦血流洞穿了這張紙,那個宿命就應驗了。吳嶠從未感到生命會如此脆弱,生與死之間就隔著這樣一張紙。鄭教授的預言不是沒有道理的,小時候還好,長得越大,就越危險。二十歲,一個女子最美麗的時候,最血氣充盈的時候,而對若凡則是最危險的時候。青春,激|情澎湃的熱血,這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對她,反倒成了最殘忍的殺手。幸虧她不是小雨那樣的女孩子,否則,血流的激越奔跑,可能早已讓她的心臟擴充得爆裂。她很安靜,可血仍然超出了她心髒的承受力。吳嶠知道,對於這樣一個病人,流鼻血是非常危險的徵兆,這說明血已經開始繞開心臟,開始從別的生命通道里流出來。
吳嶠其實已經看不清楚這條街了。雨線下的一切,顯得既真實又虛假,既明白又模糊。吳嶠既是近視,近來又開始出現老花。他摘下眼鏡看看,又戴上眼鏡看看,視覺被弄得極其複雜,視野中的東西顯得左右搖晃。雨還在落。落。落。一片樹葉被風吹得翻過來,然後掉下。梧桐。很大的葉子,看上去很綠,落在地上,仍然很綠。地上已經有了很多的樹葉,漂浮而來,漂浮而去,自是一片模糊。他揉了一下眼睛,手心裏濕漉漉的。他知道自己又流淚了。
小愷每次回來也是一身大汗,要用冷水猛淋一氣,那溫度才會逐漸降下來,那一身的火苗子才會逐一滅掉。吳嶠也冷靜了,冷靜使吳嶠又突然害怕起來。很久他都不敢抬頭看這個兒子。彷彿看他一眼,感覺自己一下子老了。一個太熱烈的生命,真有點讓他提心弔膽。他又感到造物的神奇,和若凡這麼一對蔫瓜居然製造出了這麼一團烈火樣的血肉,這讓他有點不可思議。
小雨說,我不跟你說了,你的心胸太狹隘了,人類需要重新開拓心靈曠野,這才是最有意義的。
吳嶠沒找人幫忙,只借來一把鍬,開始在那矮小的墳頭邊上挖一眼墓穴。埋這樣一個小匣子,是不必要太大的墓穴的。可吳嶠一直在不停地挖,越挖越深,挖得自己站在墓穴里,誰都看不見他了。他從這個墓穴里爬出來時,很費了一番工夫,堆在墓穴四周的新土太鬆軟了,他喘息著,掙扎著,想要抓住點兒什麼,他不能沒有一點實在的感覺,這時突然有一隻手,悄悄伸過來拉了他一把。很輕,似乎沒有多少力氣。但他其實就差那麼一點力氣。那是一隻冰冷的手,鬆開時,還捏了捏他的手指頭。一種心心相印的感覺,驀地穿透手指化作一陣辛酸。吳嶠爬起來后茫然四顧,光天化日之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那個用黑紗裹著的匣子放在墓坑邊上,黑紗的一角被風吹開了,輕輕飄舞著。吳嶠突然明白了,那是他牽了一輩子手的女人哪。
吳嶠這些天一直在努力消除自己的幻覺,他終於找到了一種非常有效的辦法,要想消除幻覺,就是面對一種更大的幻覺,比如說面對一面鏡子。吳嶠這輩子同樣很少照鏡子,他好像一直生活在鏡子照不到的盲區。但是現在他不得不面對鏡子了。他把一個沙發墊子移到鏡子跟前,人也隨之坐下。他盤腿打坐的姿勢顯然已接近了老僧入定的境界,這是一種很舒服的姿態,比躺在床上舒服多了。開始還能聽見窗外的嘈雜聲,嘈雜聲慢慢地消失,他漸漸地看見了鏡中的自己:一具乾瘦的空殼,胸前那兩排肋骨分外清晰,一根根骨頭像是剔盡了血肉,彷彿解剖學書籍中的某幅發黃的插圖。那真的是我嗎?吳嶠猛地打了個冷戰,幻覺徹底消失了。他知道這個人就是自己,一個一生都在拯救別人的人,一生都在延長別人生命的人,只在此時才清醒地感覺到,他自己才是最強烈地期待救贖的人。
去不去?小雨使勁看了他一眼,這不是商量,而是逼問。嚴厲,且含有一種威脅的味道。吳嶠沒吭聲,但吳嶠還是像中了魔法似的,去找老頭子借錢了。他出門時,小雨咧嘴一笑,但沒笑出聲來。吳嶠惡狠狠地想,有你哭的時候!一路上吳嶠都在想,怎麼跟老頭子開口借錢。進門時還沒想好,一開口連自己也嚇了一跳。他說自己的老奶奶死了,得用些錢。天知道吳嶠其實並沒有撒謊,他可憐的老奶奶在那個大飢荒的災年裡早就餓死了,她做夢也不會想到在自己死了多少年以後又重新死了一次。老頭子其實很慷慨,給了他一萬塊錢之後,還問他夠不夠?
車開進夢城唯一的五星級賓館:藍島。一個豪華包廂里,已有兩個人先等在那裡了,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看見吳嶠,馬上迎了上來,又謙和地彎下腰,叫一聲吳教授,就把他的手緊緊握住了。吳嶠一時呆立不動,狐疑地看了王傳會一眼。王傳會連忙介紹,吳嶠的耳朵有點背,只聽見這人是一家什麼大公司的老總,另外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不用說,就是老總的女兒了。吳嶠也沒有仔細看,他對異性也是一直不敢多看的,年輕時是這樣,老了,就更是這樣了。
吳大夫,我女兒還有救。他說。
每次都是這樣,主動權牢牢地掌握在小雨手裡。對於醜人,美是一種殘忍。吳嶠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孤兒,被人遺棄,又被好心人拾回來了。那不是愛,那是可憐。吳嶠也覺得自己和這姑娘不像是在戀愛。他不知道小雨是不是真的愛他。她好像很喜歡有一個男人,像弟弟一樣跟著她,依賴她,一切全憑她做主,由她來安排你的命運。或許這樣才會讓她變得更加自信,尤其是在經歷了一次慘敗之後。小雨有時候也似乎從他狐疑的眼神里看出些什麼,而她就會更加深情地吻他。小雨說,我就喜歡你那憂鬱的樣子,在滿世界的男人都在追逐歡樂時,你終於讓我看到了一張憂鬱的臉。
若凡的故鄉在老龍潭,吳嶠後來才知道那其實也不是她真正的故鄉。她是個棄嬰,扔在夢城長途客車站的廊檐下。那是個大雪天,雪把整個夢城都落白了。若凡身上裹著一床小棉被,也可能剛扔在那裡還不久,也可能那床棉被很暖和,若凡還一個勁兒地笑呢,已經長了兩顆小門牙了,一雙黑溜溜的眼珠也在不停地轉悠。車站人來人往,但很少有人看見這個小生命,也有人停下來,看看,又走了。後來那個鄉村教師就來了。他是一定會來的,而且一定會把若凡抱起來的。如果不是這樣,後來發生的一切就無法解釋了。但他把若凡抱起來后的第一個反應不是要把若凡抱到老龍潭去,他張開嘴,突然叫起來,這是誰的孩子?誰把孩子扔在這裏了?
那是兒子出國前照的一張全家福。開始是小照,洗了三張,一家三口一人一張。這是否是一種不祥的預兆,預兆著一家三口從此各奔東西?吳嶠不敢往深里想。吳嶠甚至對所有隻有影子的東西有一種抵觸情緒。照片永遠只是照片,一個活生生的人真的如此簡單就可以複印嗎?事實上吳嶠也很少照相,除了各種證件和表格上必須貼上的照片,他只和小雨照過一張婚紗照,後來和若凡結婚時,連婚紗照也沒照。小雨死之前他們已經打算結婚了。他還記得,照相師為了讓他們顯得般配一些,在吳嶠腳下墊上了幾塊磚,還叫小雨換上了平跟鞋,而真相則被雪白的曳地婚紗掩蓋住了。吳嶠當時還不肯,你明明矮了一大截,卻要裝著和她一般高的樣子,甚至比她還高的樣子,這不是哄自己嗎?看了照相師那怪異的眼神,吳嶠更加受不了,那完全是一副九-九-藏-書大人哄小孩的神情,又完全是一種替小雨感到惋惜了的神情,好像一朵鮮花真的插在牛糞上了。吳嶠對別人眼神這種神經質的敏感,大概也來自他的矮小。矮小的人,很容易向內發展。所以吳嶠又是很自負的,越自卑的人,越是自負得要命。
小雨出事了。
吳嶠再次變得冷峻了。吳嶠雖是個小個子,但卻是那種最像醫生的醫生,吳嶠的眼神,總讓人想到冷冰冰的手術刀和無影燈,那其間的冷酷和殘忍令人膽寒。
吳嶠的眼睛漸漸紅了,他看見了砧板上、地上淌著的血水。他開始沖洗砧板和地板,藉著水的那股衝勁,血幾乎是飛奔著湧向廁所里的便池。現在看不見一點血跡了,但房間里還瀰漫著血腥味兒,需要一點時間才會消失。他把魚剖成片,如此乾淨,潔白,看著,人的意念都凈化了。這時候若凡就會愜意地舒展一下雙臂,繫上圍裙,開始炒魚片。她會在魚片里放上辣椒、薑絲,都是刺|激性的佐料。若凡很懂養生之道,這些東西可以加強血液循環。吳嶠和小愷坐在客廳里,就像兩個尊貴的客人。
小雨走的時候也像這樣伸著一條手臂。她是在吳嶠最煩躁不安的那個夜晚走的,死於車禍。晚上十一點,她以瘋狂的速度從一道山坡上衝下,雨就是那個時候開始下起來的吧。啊——啊——啊!她在尖叫。身體內有波濤洶湧的聲音。他聽見尖叫。司機在那一刻可能走神了。她在車燈的光柱間飛奔,那聲音像跟身子分開似的。人不見了,聲音還在叫。他狠踩剎車,車子凌空而起。一腳踩下去,竟有那麼大的力量,這是他在那個黑夜極為吃驚的事情。汽車,黑色的,一輛黑色的桑塔納,無疑加深了夜色。突然間身邊周圍的一切都看不見了。尖叫。汽車。司機。她。尖叫聲徹天徹地。就像叫給一個魂聽的。她可能沒看見汽車,但司機看見她了。據肇事司機回憶,迷濛之中他只覺得一個白色的幻影衝著他的車撲過來,車燈在一瞬間把她的全身照亮,他也不知道車子剎沒剎住,愣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車子停住了,他嚇得呆若木雞,一動不動,過了許久,只見一大片水花升騰起來。升華。水開始慢慢地往回落時,他看見有一汪汪鮮血的反光。他低下頭去看時,血就像是從爆裂的車胎里迸射出來,然後他又看見一隻手臂揮動了一下,最後他聽見了一聲呻|吟,UFO……
只有一次,小雨突然大喊,UFO!UFO!他才跑到小雨站著的那個山頭上去了。小雨沒有哄他,那天傍晚在夢城的上空的確出現了情況不明的飛行物。小雨可能是太興奮了,一下子把他抱住了。但他感到她渾身都在發抖。她很害怕。她那麼渴望看到從另一個世界飛來的東西,卻又老是擔心自己會不會被它們神秘地劫走。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病人。
吳嶠走到陽台上,靠牆坐著,眼睛不時朝老街兩頭張望。這毫無意義,只是他的一種習慣而已。人一輩子在不知不覺中該要做多少無意義的動作,無意義的觀望。這時的老街很熱鬧,都是下了班放了學急著趕回家的人,大人小孩的嘈雜聲匯成一片,偶爾會有哪個頑皮的男孩子響亮地呼哨一聲,女孩們更多的是尖叫。吳嶠知道,無論從街的這一頭,還是那一頭都不會出現他想要看見的人。但他還是下意識地伸長了脖子,看。
但老頭子後來還是知道了實情,那已是兩年之後,這個威嚴得讓人敬畏的老教授、博導,那天竟然像個潑婦一樣拿起掃帚把他這個關門弟子揍得滿屋裡團團亂轉。誰也沒有出聲,揍人的,挨揍的,都死死地咬著牙,就像在上演一場驚險的無聲電影。在吳嶠的記憶中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挨揍,他手臂上,臉上都是複雜的血痕。老頭子扔了掃帚,搖頭,嘆息,痛心疾首。吳嶠啊吳嶠,你知道你多大了?兩年了啊,我都不相信你能夠憋到現在啊。老頭子很傷心,喉頭都哽住了。吳嶠抱著腦袋坐在沙發上,他也不敢相信自己可以把一個謊言憋了兩年。當時小雨把自己關在房裡,從門縫裡斷斷續續傳出些哭聲,吳嶠不知道氣瘋了的老頭子揍沒揍他這個被嬌寵壞了的獨生女。吳嶠趁著夜色離開了老頭子家,他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這個鬼樣子。可他一走上那條比較偏僻的、行人稀少的林蔭道時,就一反常態地笑個不止。
夜深了,夜是那麼黑。吳嶠沒有開燈,他已經習慣待在黑暗裡。或許,人在最孤獨的時候都喜歡待在黑暗裡。看著夜色越來越黑,慢慢又亮了。這黑暗給人的奇異感覺。吳嶠記得自己剛走進精神病院那間黑暗的房子時,眼睛突然像瞎了一樣,然後就能看見模糊的光。黑,其實並不恐怖,它帶給人的更多是安詳。
閃電消失,連同剛才照亮的那個姑娘也消失了。吳嶠扶著門框再次朝那條老街看著,剛才突然照亮的根本不是閃電,是一輛汽車,開著燈從一攤水窪上碾過去了。水花從碾過去的地方突然升起,此時已開始慢慢往回落了。但一個人影也沒有。
他這樣問的時候眼淚就糊裡糊塗地掉下來了。他聲音其實很小,王傳會好像聽見了。王傳會一臉愧色,低著頭不敢吭聲。吳嶠恍恍惚惚地朝那位老總走過去時,感到臉的一側有很亮的東西,那個小姑娘正怯怯地看著他,眼睛大而悲傷。雨早已停了,每一片樹葉都被雨水洗得乾淨明亮,停落在枝頭上,恍如一隻只蝴蝶。小姑娘就站在一棵樹下,一隻手輕輕地拎著裙子的一角。他看到了十分陌生的陽光。他覺得自己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看見過陽光了,陽光沿著小姑娘裙子的斜邊,攀上她已發育得十分飽滿的胸脯,自有一種迷人的風韻。他瞪大眼睛看著,慢慢地走了過去,那感覺就像由一個極疲勞的夢中竭力返回,但同時又覺得特別清醒。只是,他一時想不起,眼前出現的是小雨,還是若凡?
這次吳嶠沒有繼續睡,他很是折騰了一番,用了各種姿勢,終於從床上爬了起來。腳夠著地板的一剎那,一把椅子被撞倒了。那是把老式靠背椅,有年頭了,吳嶠平時放在床邊上,搭衣服的。他把衣服拎起來,上面已撲滿了灰塵。這房子肯定已經很久沒有人打掃了。他胡亂穿上衣服,打開防盜門,他得去外面買一些食物。事實上他也是感到有點餓了才起床的。餓現在已是他唯一知道自己還活著的感覺,也是他與外界還唯一保持聯繫的原因。餓了,才記著要吃。
老人說,男孩好,起名字了嗎?
很難想象那個鄉村教師的毅力。只有他一直沒有放棄,他不但要帶女兒到處求醫,也從未放棄女兒的學業。若凡在鄉下念完小學、初中又考上了城裡最好的高中。若凡十九歲時,考上了大學,父親讓她報考醫學院,但她在第一志願里填上了師範大學。許多事情或許都是在潛意識中發生的,若凡當時其實也沒有多想,一個父親,一個鄉村教師,不知不覺地就變成了她的理想。她想成為父親那樣的人,哪怕只有一天。但是進大學不久,她的宿命很快應驗了。她是自己走進這家醫院里來的,一路走一路流鼻血。
吳嶠把一隻手伸過去時,那姑娘吃驚地嫣然一笑。她歪了歪腦袋,調皮地看著他。他摸了一下她的額頭,額頭是冰涼的。他又摸了一下她的脈,他摸了好久才摸到她的脈。疼嗎?他問。他這樣問的時候,感到幾十年前的力氣又緩慢地回到了那隻手上。
窗帘,深色的,很厚。但還是有些比較清晰的東西,有些球狀的光斑,大大小小的,在上面孤獨地滾動。天亮了,吳嶠想。天可能已經亮了許久了,可能早已不是早晨了。可他還遲遲不想起來,他還想再躺一會兒。一個人靜靜地躺著。吳嶠近來常常感到奇怪,自己原來這樣喜歡躺在床上。這些天,他甚至還為自己設計了一種理想的睡姿,他伸展開四肢躺在床上,可不一會兒又蜷縮成一團了。後來他就乾脆放鬆了,讓身體自己去睡,結果每次醒來,他就發現自己像一隻壁虎那樣趴在床上,瘦小的胳膊和腿不知何時都僵硬地伸直了,只有腦袋還縮在脖頸窩裡。可能這種姿勢很適合他,據說人死後的樣子最接近他平常的睡姿。很快他又睡著了。吳嶠再次醒過來,發現天不是更亮了,而是黑了下來。昏暗中,四周靜得有些怪異。但是吳嶠剛才分明聽見了電話鈴聲,他從枕頭最邊上斜著看過去,電話機竟然一聲不吭地趴在小桌上,彷彿從來沒有響過。看來又是幻覺了。也可能,他剛才昏昏沉沉地做夢時,恰好夢見電話在響。吳嶠使勁地回憶了一下,無法確定自己剛才做沒做過夢。
若凡喊,老爺,少爺,請!
吳嶠現在想起來,彷彿所有的災難都有異象,而且都發生在雨天。雨已遍及他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但只要仔細想想,這其實是很有道理的。屋子裡,靜得讓人窒息。一番番風雨在記憶中掠過,這風雨好像更多是他想出來的而不是經歷過的,回憶中的確有太多的水分。可現在,雨點依舊清脆地打在窗子的玻璃上。滿耳都是嘩嘩的雨聲,感覺好像時間沒有消逝過。小雨走了,那顆紅透了的心又在這世間繼續跳了幾十年。這是真的。這一切命中注定要如此精確地展開。一個醫師按理是不該信命的,可乾的時間越長,就越信,就像一些大科學家,在快要把世界探索到了盡頭之後,突然虔誠地信仰起上帝。因為他在世界的盡頭,又發現了另一個世界。你不得不相信在冥冥的時空之外,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掌握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
那天,在老龍潭,吳嶠抱著那個黑紗裹著的小匣子,抱著若凡,在那道石堤上坐了很久。吳嶠老了,走不得那麼遠的山路了,他在石堤上不停地喘氣。從夢城到老龍潭,實在說不上多麼遙遠,也就大半天車程吧。到了鎮上,再走十幾里山路,老龍潭就到了。可吳嶠這一生就來過兩次。好多次若凡都想讓他陪自己回老龍潭來走走,看看,吳嶠一概委婉而巧妙地拒絕了。忙,太忙了。吳嶠不光不願回老龍潭,連自己的老家也極少回去。吳嶠雖說不是孤兒,可老家那個寨子,也像是被這個世界遺棄了。說是個寨子,其實沒幾戶人家。土地異常貧瘠,長不出多少莊稼,也長不出多少人丁,人和莊稼一樣,和那岩土裡長出來的樹一樣,皆又瘦又小,歪歪扭扭。他在城裡待了幾十年,只在父親死時回去過一次。吳嶠對若凡最殘酷的拒絕,是那鄉村教師死時,他都沒有陪她回去。若凡是一個人回去的,安葬了父親,又一個人回來了。她的眼圈紅紅的,見了他,卻沒有一點埋怨的神色,臉上還是帶著那種恬靜的笑容。他也沒有多少愧疚,活人永遠比死人重要,如果他去給老人送葬期間,醫院里突然來了急需要動手術的危重病人,怎麼辦?吳嶠這輩子很少有良心不安的時候,想起自己靠一把刀從死亡線上救下的那麼多條性命,沒有什麼不安的。他覺得他對得起這個世界。
吳嶠感覺到了這姑娘掩藏不住的悲涼。她有一副快樂活潑的外表,可心裏卻是悲觀的。是一直很悲觀,還是從深圳回來后變得這樣悲觀的,吳嶠不知道。他雖是個心外科大夫,卻缺少把人心一眼就看穿的本領。小雨第二次從深圳回來后就沒走,還時常把吳嶠帶到她常去的那座山嶺上看星星。夢城的那個山嶺,沒有名字,但她知道它在哪裡。那是她一個人的神秘領地。在通往那個山嶺的路上,她的鞋子已走熟得不必有腳就能自身來回了。一雙旅遊鞋,有點臟,有時連鞋帶也不系。踩到什麼就一腳踢開,然後瘋笑。這是小雨的風格,像個野小子。但一登上那個山嶺,她就像換了一個人。她對那些渺茫的沒有邊際的東西真的非常敏感,許多吳嶠看不見的東西,她總能迅速地捕捉到,然後指給吳嶠看。這時候,她的腦袋已經遠離了軀幹,留在地上的,是兩條特別秀美的長腿。但吳嶠近視,他永遠只能看清她的手臂,總是在那一刻,她潔白的手臂就會被一種奇異的光芒格外照耀,清晰得可以看清被風涼涼地吹動的細小汗毛。
若凡又發起抖來。老人就自己走過來了,他可能已經習慣了這種黑暗,能看清這黑暗中的一切事物。他準確地走向若凡,輕聲問,小雨,你還在生爹的氣?
小雨後來告訴吳嶠,她和深圳的那幾個天文愛好者在高聳入雲的國貿大廈頂上,除了留下一個人輪流守著那台望遠鏡,彼此就是這樣不分男女地摟著睡的。那是深圳最靠近天空的部分,也是深圳最寒冷的地方,風很大,一年到頭髮狂似的吹。他們不得不拚命喝酒,用烈酒燃燒身體,又用彼此的身體溫暖對方,他們心裏只裝著天空,裝著宇宙,人間的那一點小小的慾念,算得了什麼,人又算得了什麼。小雨說,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夫又能怎樣?就算你能救得了一個人的命,你也無法拯救整個人類。
但若凡最後走,與她一生害過的任何病也沒有關係,也沒有一點預兆。開始他們都還覺得很幸運,甚至是非常幸運。他們那個如一團烈火似的兒子很順利地通過了托福考試,又很順利地辦下了簽證。剛過完春節,就要飛走了。
吳嶠這時又會想起和小雨在一起的時候,他和小雨在一起其實更不般配。這個世界上好像還沒有一個女人和他是般配的。這不怪女人,只怪他不適合任何一個女人。但小雨沒有這麼多細膩的親熱動作,她的激|情總是突然爆發的。他和小雨站在那山頂上,有時會招來石子。或是一些壞小子覺得他太有艷福了,嫉妒得快要發狂了,才會朝他擲來石子。但石子從未擊中過他,只打得他頭頂的樹枝簌簌作響,這時吳嶠就會條件反射似的把脖子縮進肩膀里。
小雨!他下意識地叫了一聲。
後來倆人到了老龍潭,就像真的瘋了。老龍潭其實是個天坑,一潭碧水被青山綠樹環抱著,這水不知從哪兒來的,就像潭底下穿了一個洞,汩汩地往上涌。水是溫熱的,像是溫泉。吳嶠仰頭看看,那些山峰都神奇而靜穆地聳立在大地和天空之間,有耀眼的陽光從天坑上方直射下來,給人感覺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若凡一邊興奮不已地喊叫,一邊在潭邊的石堤奔跑,吳嶠跟著她,自己也想叫起來。潭很大,差不多就是一個湖了。山裡人沒有湖的概念,就是洞庭湖他們也是叫著潭的。這石堤也不知是哪一代人築起來的,石堤上又築起了祀司台,祈求風調雨順多子多福。吳嶠突然在一根古怪的石柱跟前站住了,那石柱上有一個突起的像男根似的東西。男根下面有個石槽,很隱秘的女性生殖器的圖騰。地上的石板上,還刻滿了許多男女交媾的圖騰,線條粗獷古拙。那男根動情地朝天上翹著,充滿了屬於生命最本能的雄健與堅硬。身體的本能以強大的力量成為生命的召喚,震動了他,瞬間,他周身都有了感覺。一種高漲的情緒突然來到了他身上。吳嶠感到體內涌動出一種不可遏止的力量,他拿眼去看若凡,若凡的臉紅紅的,若凡像是突然感覺到了正在逼近的危險,她好像嚇壞了,一https://read.99csw.com臉天真、茫然而又手足無措的神情。吳嶠抱住她時心裏其實一片空白,不知道一個人的心有多大的空白,才會充滿那種原始野性的情慾。那是吳嶠生命中的第一次,也是若凡的第一次,他們先在潭邊草叢裡做,後來又滾進了潭裡。若凡開始還拚命抵抗,一到了那水潭,那白皙嬌小的身體也似燃著一團烈火了。他們就像兩條魚在透明的水裡戲水。他可以感覺到她在自己手下起死回生,她是真的活過來了。兩個人從水裡爬起來時,都像初生的嬰兒一樣紅潤鮮活。再去看那水時,不知何時已灑落了一片片山茶花瓣。若凡還在傷心地哭,那種眼淚,像一種慢慢湧上來的泉水,可那哭聲里又隱含著一種奇怪的驚喜,那是種純潔的發自內心的快樂。她坐在草地上哭,光著身子,可以瞥見她一隻嬌小的乳|房。草地上還灑著她的血,星星點點的,草很綠,血很紅。小愷那小子就是在這裏種下的吧,他也是這老龍潭的一個種啊。
回來時,吳嶠又在老龍潭邊上坐了一會兒。那些古老的石柱還在,那些交媾的圖騰還在。碧綠的潭水裡,又灑了一瓣瓣鮮紅的山茶花,幾十年了,就像這花從來沒有飄走。吳嶠突然想起他和若凡做|愛的情景。他感到有個什麼東西在他身上已經昂起了頭。生命的感覺正在復甦。這已經是多年不曾有過的事情了。他再也控制不住壓抑的情緒,一把抱住自己痛哭起來。洶湧而出的眼淚,讓他心裏忽然舒暢無比。
吳嶠和若凡站在機場上,看見那架大型的噴氣式客機騰空而起,又一次仰起頭來看天空。在吳嶠的記憶中,這還是若凡第一次看那麼高的東西。雖是冬天,但天空十分明凈,這對於一切想要在天上飛的東西來說,是難得的好天氣。飛機在空中盤旋一周,像是要繞過地上那兩顆花白的腦袋,然後拉出一條直線,徑自朝大洋彼岸飛去。老兩口飛向空中的目光,被這條直線牽引到天盡頭,直到飛機變成了虛空中的一個光點,像顆星似的閃爍了一下,再找,就怎麼也找不到了。這讓吳嶠覺得很不真實,明明是現實中的東西,一旦飛離了現實,就露出了虛無的本質。
走出監護室,他甚至沒有發現在監護室門口蹲著的鄉村教師。他似乎對什麼都視而不見。那個鄉村教師緩慢地站起來,黑煞煞的,吳嶠吃了一驚,但馬上又鎮靜下來了。
現在吳嶠還沒有睡意,可能是白天睡得太長了。他不斷地伸手去摸索牆壁,和牆壁上那些門。黑暗中的傢具保持著深深地沉默,他盡量不碰著它們。想起若凡在那些黑暗的夜晚像影子一樣暢通無阻地飄忽在各扇門裡,沒弄出一點兒動靜,他仍感到不可思議地驚奇。他更像是在一種極度的好奇心驅使下,想體驗一下若凡那種飄來飄去的感覺。吳嶠覺得生命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虛無縹緲過,可他還是不時碰響了這個,又絆倒了那個,他不知絆在一件什麼東西上了,差點失去平衡,搖搖晃晃地撞在一堵牆上。他在黑暗中站穩,摸到了一樣十分牢固的東西。那是床,若凡的床。這說明比較困難的那一部分已經繞過去了。他愣愣地站在若凡的床旁邊,它在黑暗裡躺了幾十年了,像是睡著了。吳嶠緩緩地靠了上去,慢慢地放平身體,仰躺下來。床上的被褥還沒換掉,還留有若凡的氣味,甚至還有他們最後一次做|愛的味道。隔著越來越深的夜色,他看見了若凡閃爍不定的淚光。她彷彿還站在這房間里唯一的窗戶前。這扇窗戶,一直決定著若凡眺望的方向。
那是兩座綳得快要爆發了的山峰。他的手抖得厲害。小雨突然把他摟住了。他感覺小雨的下巴擱在自己的肩膀上。小雨在哭,哭得那樣傷心、絕望。吳嶠瘦小的身體隨著她的哭聲一陣陣地顫抖起來,他的一隻手下意識地摸到了她臉上,沾了滿手的眼淚。他們摟在一起在那張小床上躺了許久,但什麼也沒有干,沒一點邪念。摟著小雨,他突然感覺到心裏有比慾望更深一層的東西。
若凡哀憐凄楚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吳嶠也並沒有感到多麼悲傷,這個像修女一樣活了一世的女人,她終於把自己解脫了,而且是在一種少有的興奮狀態下解脫的,即使活著,這個世界上可能也不會再有令她興奮的東西了。
一鍬一鍬的黃土,慢慢地把這世間曾經美麗的女子覆蓋了,女人埋得很深,在吳嶠心裏也埋得很深。和那個老人一樣,很快就不會有人知道那黃土堆里埋的是誰。吳嶠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去那兒了,那將是兩座無主的荒墳。但他們是不會孤獨的,兩個命運緊密相連的人,終於又躺在一起了。吳嶠想,屬於他們的世界,一定非常單純。
他知道是吳嶠來了。他問,你和小雨結婚這麼久了,該生孩子了吧?
在和若凡結婚之前,吳嶠就把他和小雨的那張婚紗照悄悄處理掉了。不是怕若凡看見,是怕自己看見。吳嶠現在又想把這張全家福也處理掉了,可一想到若凡憂傷的眼神,他又有點下不了手。照片是若凡放大的,放得很大,幾乎跟真人差不多大小,裝在鏡框里。若凡把照片抱回來,就找了釘鎚,在牆上開始釘釘子,一釘,釘子就鬆動了。這房子有年頭了,牆上的灰漿都糟透了。若凡一連釘了十幾個地方,終於釘上了一顆釘子,才把照片掛上去。這才多久,吳嶠已經嗅到了釘子生鏽的鐵腥味。如果把照片翻過來,可以看見密密麻麻的小孔,像是蜂巢,不,像比蜂巢更小的螞蟻洞。照片好像還有些歪了。那天若凡站在凳子上,問吳嶠掛歪了沒有。吳嶠撅著嘴看了一會兒,搖搖頭,意思是沒歪。可吳嶠現在看著時,才發現照片向左邊偏,歪斜得令人吃驚。吳嶠近來眼睛老是斜視,看什麼都像是歪歪斜斜的。他也無法確定是照片真的掛歪了,還是自己的眼睛歪了。
吳大夫,我女兒——現在……鄉村教師問。
但吳嶠擔心的事一直沒有發生。若凡只是越來越沉默,即便沉默,若凡也只是她一個人的沉默。這個世界上,或許只有吳嶠知道她活得多孤獨,多寂寞,但她一聲不吭地忍受著這一切。吳嶠一生都在後悔,他不該和若凡結婚,她心口上的那個刀疤,那個障礙,那個大限,他是註定無法逾越的。那是讓他備感聖潔又格外難受的東西。她從來不在他和小愷面前表露出來,她每天都在笑,她要讓他看見自己是個又活潑又可愛的小婦人,她生活得多麼幸福。而在外人眼裡,他們也的確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一個當大夫,一個當教師,還有那麼個健康聰明的兒子。吳嶠想,如果說若凡的幸福有部分的真實性,那肯定是因為這個兒子。兒子帶給她的不僅是天倫之樂,而且是她生命的全部寄託,還使她的生活有了一個明確的奮鬥目標。
他又用顫抖的眼睛去看牆上那幅照片。
電話鈴就在這時響了。它是必然會響的。寂靜之中,電話鈴聲異常地清晰。他知道這不是幻覺,他把聽筒牢牢地抓在手裡。接著他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小雨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嚇了他一跳。
若凡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或許是太清醒了,她才會那麼平靜吧。出院時,她還是那麼平靜地問,吳大夫,我還能活多久?
小雨的多血質,小雨渾身散發出來的青春活力,總讓吳嶠不由自主地想到小愷。他有時候真不敢相信這個兒子是自己生出來的,也不大像是若凡生的。他更像是小雨的兒子。
吳嶠平時很少管兒子,一管就是發脾氣,有時還動手打。老實人其實最有暴力傾向。像吳嶠這種人,不哼不哈的,脾氣其實十分暴躁,發作起來就像個魔鬼。若凡說他就這點還像個山裡漢子,山裡人好勇鬥狠,以為男孩子不打長不大,長大了也沒有性情。吳嶠自然沒這個想法,說到底還是娘胎裡帶來的東西,潛意識裡的東西,入骨入血了。若凡也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像母雞似的張開翅膀護住兒子,但她只看他一眼,吳嶠的手就會耷拉下來,那眼神太善良了,就像一隻母羊看見有誰要傷害她的羊羔,她沒有能力來保護他,她就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你。就是狼,看見了這樣的眼神也會流淚啊。
雨下得那麼孜孜不倦,晦澀而又纏綿。院子里又濃又密的梧桐樹葉子漸漸吸飽了雨水,一大塊一大塊的深綠色,耷拉著,樹已經沒有力氣把它們舉起來了。樹彎曲著身子,連風也掀不動。吳嶠的目光越過低垂的樹梢,穿透滄滄桑桑的風雨,一直看到那條老街,最後也終止在那條老街。
又是一天了。窗帘上又開始閃爍雨天奇怪的白光。吳嶠還沒一點兒睡意。即便躺在床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睡著了。睡了也像醒著,醒了也像睡著。
吳嶠說,進去看看吧。這也算是主治大夫的一種特許。鄉村教師進去了,手抖得很厲害。吳嶠看著那扇打開了又再次關上了的門,突然想,告別?最後的告別?
小雨氣得罵起來,你怎麼這麼笨啊,我要見了他,他還肯放我走?他的心胸比你還狹隘呢,開了一輩子的刀,心也只有一刀寬了。
那個兒子,是若凡生命最後的支持,體弱多病的若凡,全賴了這個兒子才會一天天地活下來。小愷飛走了,小愷不再需要她了,她活著就像沒有任何意義了,於是她就走了。是這樣的,只要你仔細想一下,真的是這樣的。
或許是因為下雨的緣故,天黑得比平時晚了一些。聽起來,雨下得更大了,那已不是雨打在地上的聲音,那已經是水落在水裡的聲音。屋檐上水流潺潺,有些濺落的雨點,弄濕了他的衣服。那條老街上已有些發白的水窪了,在夜色下晃動,反射出不同的景象。他本來還想在陽台上再坐一會兒,倦意漸漸上來了,人老了就很容易犯困,老想睡覺。吳嶠慢慢地站起身,雙臂向前伸開摸索著門,他這才發現屋子裡很黑,他的視力不大好,近來還有些耳背。吳嶠剛伸手摸到門框,恍惚聽到一聲驚叫,寂靜之中他聽到了車輪飛速壓過積水的聲音。他回頭看了一眼,真可以用驚鴻一瞥來比喻,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姑娘,在風雨中拎起裙子的一角,一道閃電在她身上一掠而過。
小雨那麼喜歡夜晚,尤其是那些漆黑的夜晚,只在這個世界上最黑的時候,另一個世界才會變得清晰、明亮起來。或許她早就感到了生命的無常、脆弱和渺小,才會異常強烈地想要看到一些從外星系飛來的東西。整個太陽系,除了地球再沒有別的星球上有生命,這讓人備感孤獨。UFO不是不明飛行物,而是她渴望出現的神跡。
吳嶠猛地打了個寒戰,他感到了自己內心的瘋狂。而伴隨著這種瘋狂的是日益嚴重的幻覺。
看來又是幻覺。吳嶠近來時常出現幻覺,開始還只是浮在腦子的表層,漸漸就往內心深處走了,不光看見幻影,伴隨出現的還有很真實的聲音。有時明明是醒著的,卻能聽到小雨的尖叫聲。吳嶠的專業知識告訴他,當一個人的幻覺變得有聲有色時,分不清哪是幻覺哪是現實了,這個人離瘋狂就不遠了。這個人就是他,吳嶠。吳嶠又想起了小雨走時突然問他的那句話,你相信命嗎?吳嶠當時差點就告訴了她,他看到命了,他看到她站在自己的床頭,像幽靈,像審判員,又像是守護神似的注視著他,磷火一樣地閃著光的眼睛。命是個女人,是個善變的女人,渾身魅力四射,又渾身妖媚之氣。人們常說,五十而知天命,吳嶠似乎早在三十歲以前就明白了,人都是有一個大限的,有一個誰也邁不過去的坎。當然,也許你會像那個鄉村教師那樣,清醒地感覺到了即將到來的結局,卻又做著最後的掙扎,但那其實並不是命,凡人能夠清醒地感覺到的,預測到的,那肯定不是命。當那個災難性的預言繞開既定的目標,降臨到另一個女孩身上,它動搖了人們的固有認識,動搖了的不光是那位貌似堅強的鄉村教師,連那位老大夫也在動搖后崩潰,他已無法向比他更強的力量挑戰。命太神奇了,太變幻莫測了。
小愷!他急切地喊。

吳嶠也不知道小雨最終為什麼會選擇自己,他總覺得有點像她父親包辦的意見。但小雨從來就不是那種聽話的乖乖女,她念了五年醫大,卻沒在醫院里上一天班,反而跑到南方去發展了。她爹也沒攔她,心想到外面去見見世面也好,南方那些大醫院里有從國外引進的尖端醫療器械,外籍教授也比夢城多得多。可是天知道,小雨根本就沒有進醫院,她竟跟深圳的一些個瘋瘋癲癲的人搞了個UFO俱樂部,他們爬上國貿大廈的頂樓,架起高倍數的望遠鏡,以最原始的守株待兔的方式,等待不明飛行物奇迹般地出現。吳嶠一直在念書。三年碩士念完,小雨突然回來了,她來吳嶠的研究生宿舍里找吳嶠時,披頭散髮,滿臉通紅,像個醉鬼,身上斜背著一個風塵僕僕的大包,一隻手插在牛仔褲兜里,另一隻手裡還抓著一個酒瓶,晃蕩著半瓶酒。
同小雨相比,若凡是一個更有女人味的女人,或許生命太來之不易,她才會點點滴滴地珍惜。她也是通過點點滴滴的小事情來生活的。和若凡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吳嶠的確應該對這個嬌小的女人為自己安排的一切深感滿足。這個家他從來沒管過,這個兒子他也很少管。夜裡,若凡連洗澡水都會給他們父子倆放好,每天早晨甚至幫他們擠好牙膏。若凡就像這個家裡的一個勤懇忠誠的女僕,他和兒子,真的就像老爺和少爺。
後來,吳嶠常常把若凡跟小雨比較。這樣的比較又總讓吳嶠感到自己內心的殘忍。
你笑什麼?你覺得好笑是不是?
老人說,小雨怎麼不來看我?她還在生我的氣?
這雨一下就停不下來了,一下就是十天半月。這是梅雨。但夢城的土地上長不出梅子。夢城人都叫它霉雨。它要一直下得所有的東西開始發霉為止。冷是一點不冷的,空氣中散發出潮濕、溫熱、腐爛的氣味。許多東西會在這個季節開始變質,但更多的東西又會在這樣溫暖與潮濕中滋長。這是一個花草和情慾瘋長蔓延的季節。吳嶠老了。時間開始對他起作用,他到了身上開始長霉的年歲。一到這樣的季節,他就渾身瘙癢,這瘙癢不是在一個地方蔓延,而是在身上各處轉移,腿不癢了,胳膊又開始癢。臉上的皮疹剛剛消失,又從屁股上長出來。這樣的皮疹都呈對稱狀分佈,一邊的胯彎里一塊,一邊的腋窩裡一塊,非常非常對稱,就像是誰故意塗上的神秘圖案。
吳嶠知道,他和若凡實在不般配,在外人眼裡怎麼看都不像是戀人是夫妻。他比若凡要大十多歲,又黑,又瘦,天生的老相。尤其在小雨走了之後,更加平添了許多老人的蒼涼,眉宇間也就時常不經意地流露出些冷漠、倦意。而身材小巧的若凡,儘管身上誘人的東西該長出來的,都長出來了,卻總給人以一種尚未發育成熟的印象。倆人在一起走時,形同父女,到商店裡去買衣服,那些不知是什麼眼神的人就要問,這是您女兒?上高中了吧?吳嶠憤怒地喊,你不會要我給她買個書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