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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之死

父親之死

作者:秦嶺
我惶恐地抬頭看著父親的遺像。遺像中的父親,面容慈祥,鎮定,一雙親切而又深邃的目光閃耀著睿智的光芒。
那天,大家的一片「啊」聲,院長其實已經悟出什麼來了,他的臉突然就漲得通紅,就說:「要不,各位趕緊給縣裡打電話,徵求一下組織上和秦縣長家屬的意見。」然後吩咐護士,「繼續給秦縣長注射止痛藥。」
趙把子急了,說:「院長,不行啊!不行啊,院長。」
多年以後,我的爺爺和奶奶都先後去世,地縣兩級政府把那個普通的農家院子重新進行了修葺,門口掛一牌,上書秦百源同志故居。院內堂屋,也掛一牌,上書秦百源同志事迹陳列室,裏面陳列著父親生前獲得的一些榮譽證書、獲獎證書、發表的調研報告以及用過的文具、衣服,還有大量的照片、書信等等。用宣傳部門的話說,就是把秦縣長几十年如一日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無私奉獻精神都體現出來了。修葺父親故居的時候,全村的人都來義務投勞,沒有一個人張口要報酬,一個個幹得熱火朝天,不叫苦,也不叫累,整整幹了兩個多月才完工。
「如果把子哥是縣長,他的手術就在這衛生院做不了。」
據說當時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而且輕輕地搖了搖頭。嘆氣與搖頭,顯然是對嚴酷現實的某種妥協,意味著父親決意要在尖山做手術了。在事關生命的緊要關頭,他顯然已經沒有了選擇的餘地。
趙把子萬萬沒想到送出去的紅包會失而復得。但是趙把子馬上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心裏就感到噁心而又好笑,送紅包前,他是了解了行情的,都說醫院那幫白衣狼吃病人吃慣了,不打點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這都是明睜眼露的事情,躲不過也繞不過,還沒聽說哪個白衣狼把收進口袋的紅包退給農民兄弟的事情。
父親樂了,說「照你這麼說,當官的難道就不是人了。」
父親的這句話,給在場的所有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大家一時很難理解父親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如果真像父親說的,那麼問題其實就很簡單了。從正面來理解,完全可以馬上進入手術室接受手術的。問題是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父親卻偏偏說出這樣的話,很容易讓人理解為未免有些虛偽和做作,也可以理解為是一種自嘲。當然理解終歸是理解,理解不等於真正的答案。大家基本的判斷是,父親肯定不在這裏做手術了。於是大家都隨聲附和著:「是啊是啊!從目前您的身體狀態來看,您完全可以扛一扛的。」
我經常聽人們提起那亘古未見的清雪場面,那是怎樣的場面啊!公路沿線呼啦啦來了幾千名農民。自從這條通往山外的盤山公路修建起來,還從來沒有集中過這麼多勞動力,而且是為了清理對於農民來說可清可不清的大雪。那幾天的溫度是零下二十多度。西北風一忽兒帶著狼一樣的呼嘯從崖畔上、山卯上掠過,一忽兒又迅疾地鑽進溝壑和窪地里,形成扯天扯地的龍捲風,把大霧一樣的雪片、樹枝、草皮拋向空中,與沸沸揚揚的飄落飛舞的雪花攙雜在一起,把時而蒼白、時而灰暗的蒼穹渲染得狼藉不堪。颶風承載著大雪和寒流,像利箭和刀子一樣飛射、穿梭、襲擊。勞動大軍被包圍、湮沒在雪的海洋里,老遠望去,像一溜在白色的荒漠里艱難蠕動的螞蟻。
院長說:「不是等,是在觀察。」又補充,「是術前觀察。」
母親說:「剛才我對你爸爸說的話,是氣話,千萬不要給任何人說。聽清楚了?」
大家的心都有些發緊。小苟秘書提議:「既然這樣,秦縣長來尖山一趟不容易,是不是安排秦縣長到老家石磨村看看二老,順便休息一下。」
有一天,母親剛剛送走前來採訪的記者,頓時失態,她踉蹌了幾步,一頭扎到沙發上,失聲痛哭了起來。我知道母親心裏難受。那一瞬間,我覺得我長大了不少,我覺得我應該勸慰母親,就像大人一樣對母親說:「媽,您挺住吧,爸爸既然走了,就不再回來,不能把您的身子傷了。」
趙把子就住下了。給趙把子指定的手術大夫姓卞,趙把子見過,是卞家嘴子村的。山民們對衛生院的所有大夫可以說了如指掌。卞大夫是搞計劃生育的,做婦女的絕育手術還是可以的,做闌尾炎到底怎麼樣,趙把子心裏一點譜都沒有,但他大氣也不敢出一下,當天就打發看護他的女兒去山神廟上了香,還供奉了一隻大公雞。第二天,還不見大夫那邊有什麼動靜,腹部已經疼得難以忍受了,就趕緊把事先準備好的紅包拿了出來。紅包一共準備了四份,他早就打聽了,紅包必須準備四份:院長一份,手術大夫一份,麻醉師一份,護士一份。每個紅包其實就是一百元錢。
提這個請求的時候,父親他們還沒有到達衛生院。
父親的目光當時就直了。
母親說:「孩子高考落榜了,就業是個大問題,請組織上能不能在機關安排一下。」說到這裏,母親又不失時機地補充道:「我知道現在進機關很不容易,連大學生都在排隊呢。我沒有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讓孩子走他父親的那條道路。」
據說落雪當天,父親就被迫躺在了尖山鄉衛生院的病床上。鄉衛生院的條件實在太簡陋了,作為全縣最偏遠的鄉衛生院,條件不可能不簡陋。火爐子燒得很旺,激烈的火舌吞噬和消滅著從門縫兒里衝進來的寒流和冷氣。鄉衛生院的頭頭和有關部門的領導都不說話,眉頭都緊鎖著,圍在火爐子旁邊取暖。窗外,風像鬼一樣地刮著,雪下得也像鬼,沒完沒了。透過鑲著一半玻璃糊著一半報紙的窗子,能看到對面的山山卯卯已被大雪吞噬得隱匿了原形,整個世界純凈得有些虛假、誇張。所有的樹冠都被銀裝素裹了,只剩下隱約可見的長長短短的樹榦,像沒有燃燒完的香蠟,死寂般地在寒風和大雪中佇立著。父親緊緊地捂著腹部,豆大的汗珠在前額、兩鬢上翻滾,父親問:「可以走了嗎?」
「你這話咋講?」
趙把子後來對我講,當時,他分別給他們送紅包的時候,有一種揪心的疼痛,手顫抖得厲害。為了做這個手術,他把還沒有長大的豬提前賣了,把準備過冬的胡麻油全賣了,把唯一的一台黑白電視機低價處理了,還把女兒婆家那邊送來的一千元彩禮也搭上了。推開院長室的時候,院長正蹲在火爐旁邊看武俠小說。院長說:「老趙,咱都是莊戶人出身,手頭存點錢不容易,你咋能幹這事情呢?」
父親不再說什麼,只是艱難地朝大夫和護士揮揮手。這是一種毅然決然的揮手,是那種決策型的揮手,是需要下級堅決貫徹執行的揮手。父親舉起的手剛剛回落到腹部,大家就連推帶搡地把趙把子弄到手術室了。
趙把子給伺候他的女兒做了安排:「不要管我了,趕緊回家拿鐵杴和掃帚,去清雪。」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第一次發現自己患上闌尾炎是在當上副縣長那年。那天他陪同縣裡請來的香港客商喝酒,香港客商比猴子還精,非要把父親灌倒不可。既然客人有這個看笑話的願望,為了全縣的招商引資工作,父親忍辱負重地大醉了一場,當天晚上肚子就疼了一夜,第二天又不疼了,母親催他到醫院看看,父親說:「估計是闌尾炎,重度的得做手術呢,看來我這是輕度的,疼一疼也就過去了。」母親說:「什麼病都得早治,到醫院住一段時間吧。」父親說:「你說得倒好聽,縣裡工作這麼忙,你給我時間啊?!」母親只好啞了口。從那以後,父親的公文包里就帶了止痛藥,隨時犯病隨時吃。即便是風塵僕僕到北京、省城爭取項目、資金,也是葯不離身。那年他到省城參加全省「十佳縣長」頒獎大會,面對省上領導、各大新聞媒體和上千聽眾,他的發言照樣鏗鏘有力、抑揚頓挫,博得了全場最為熱烈的掌聲。返回的時候,陪同的邱書記見他大拇指上貼著創可貼,就問:「秦縣長你大拇指怎麼了?」父親說:「沒什麼,磕的。」其實是發言的時候,為了抵抗從腹部蔓延上來的疼痛,他用中指和食指死死地掐著大拇指,把大拇指掐出了兩個血坑。
聽得大家都樂了。
我遲疑了一下,只好撂了話筒。
父親說:「那你繼續叫我的小名吧。」
趙把子伯伯灰色的瞳仁里跳動著單純的好奇:「咋不一樣啊?不都是闌尾炎嗎?」
我當時腦袋就大了,我從母親的吼聲中隱隱捕捉到了一些我無法理解的信息。燃眉之急是搶救母親,我慌忙給縣政府醫務室打電話。剛拎起話筒,母親突然醒過來,她伸出枯瘦的手,示意我趕緊撂下話筒,氣喘吁吁地說:「你小子啊,還沒成熟起來,快!快給我把話筒放下!」

趙把子說:「為啥還不動手術?」
現在回頭看,如果當時立即做手術,事態肯定又是另外一個樣子。
報紙上後來在宣傳中說,廣大群眾身上表現出來的這種姿態和精神,足以驚天地,泣鬼神,只有在有關解放戰爭的影視片中見過。為了儘快推翻國民黨反動政府的統治,人民群眾自願組織起來,支援前線。有位將軍說過,著名的淮海戰役,是人民群眾用手推車推出來的。
大家都理解了苟秘書的用心。雪,看樣子一天半天是停不了了,氣象部門不可能糊塗到如此混蛋的地步,既然縣裡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那麼,唯心的欺騙就是對父親最具實效的安慰。
父親當時遲疑了一下,說:「那,是不是,尖山鄉可以不去了?」
有人說:「幸虧咱把子哥不是縣長啊。」
父親遲疑了片刻,說:「我堅持一下吧。」
鄉長緊急建議:「秦縣長,趕緊返回尖山鄉鄉政府吧,老天爺這嘴臉,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呢,再遲一步,別說去縣裡,估計連鄉政府都回不了。」
我說:「聽明白了。」
趙把子的手術進行得十分順利,不到一小時,發炎的闌尾就成功切除了。
當時,父親的闌尾炎已經複發了。

3

趙把子惶恐地禮貌著:「院長,您來了,快請坐!」
喊叫聲是從父親所在病房的隔壁窗口傳出來的。
新縣長顯然不太明白母親的意思,旁邊有位幹部趕緊解釋說:「秦縣長剛參加工作時,是公社的通訊員。」
院長就對小劉說:「待秦縣長醒過來,徵求一下他的意見,如果秦縣長同意,就由你親自主刀吧。他可是我們尖山走出去的縣太爺啊!」
那場大雪整整下了七天七夜。用老家尖山鄉老百姓的話說,那哪是下啊,簡直就是成千上萬的人站在天邊,一筐一筐地往下倒。雪片兒都不像雪片兒了,密匝匝的,席子一樣。我想起了我們課文裡邊塞詩人岑參描寫大雪的一句詩「燕山雪花大如席」。這裏不是燕山,是隴山。

6

爺爺說:「百源死了,他死得值得,他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個破爛不堪的窗口。
他死得平靜並不等於死後就保持平靜。
一開始,我們都提心弔膽地對尖山鄉石磨村的爺爺和奶奶隱瞞著父親的死訊。民間有句話,說是人一輩子最忌諱的是read.99csw.com老來喪子,少年喪父,中年喪偶。這三樣,我們全家都攤上了,如果說我和我的母親及時從悲痛中走了出來,給外界樹立了英雄家屬「化悲痛為力量」的良好形象,那麼爺爺和奶奶呢,他們能挺過來嗎?在鋪天蓋地的宣傳中,隱瞞是不切實際的。大概過了半個月,爺爺和奶奶已經從伯父和村裡人那古怪的表情中意識到了什麼,但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們引以自豪的寶貝兒子會撒手人寰。為了做好爺爺、奶奶的安撫、安慰工作,縣裡先是指示尖山鄉領導親自給爺爺、奶奶通報了父親去世的情況,專門指派兩名幹部、一名醫生在二老身邊守候,防止發生意外。但是,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聽到父親死亡的消息,爺爺和奶奶當場昏厥過去,像兩堆泥一樣被大家拾掇在炕上。第二天,縣委邱書記親自帶領縣委、人大、政府、政協四套班子全體成員以及縣委辦公室、政府辦公室、組織部、宣傳部、鄉黨委的領導驅車前往石磨村看望爺爺和奶奶,隨行的還有電視台、報社的記者。那天母親正在隨秦百源同志事迹報告團在全省範圍做巡迴報告,我作為家屬代表,就隨邱書記他們去了石磨村。我萬萬沒有想到,一進村子,我發現我的爺爺和奶奶竟是在大門口站著的,伯父和幾個鄉幹部像忠實的侍從一樣肅立在身後。兩位老人拄著拐棍,站在獵獵的風中,陽光從山頂灑下來,兩位老人飽經風霜的臉顯得莊重而肅穆。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形容仁人志士才用的久違的詞:青松。我真想撲上去,撲到老人的懷抱大哭一場,但是我沒有,我的大腦已經理智到了邪乎的地步,我沒有放任我感情的天性,我把所有的機會讓給了領導們。
「把子哥,衛生院把紅包退給咱莊稼漢,恐怕是破天荒頭一遭吧?」
父親「哦」了一聲,什麼都不再說。他實在是太疼了,用前額緊緊地抵著床頭,牙齒咬得嘎巴嘎巴作響,又像是昏迷過去了。院長趕緊親自上陣,給父親注射了止痛藥。
母親說:「唉,你還好意思說聽明白了,我看你這腦子永遠也明白不了。」
那幾年,我儘管每年都要去石磨村看望爺爺和奶奶,卻很少去過衛生院,所以一直沒有見過這個叫劉鑄的年輕大夫。據說劉鑄畢業於省城醫科大學,在校期間還是個學生會主席,是大學校園裡為數不多的學生黨員,那年畢業分配,憑他的政治素質和專業技術,完全可以留在省城的,他卻響應號召主動要求到條件最艱苦的地區奉獻五年。在全省各地衛生部門給他提供的農村貧困地區衛生院名單中,他看中了條件最差的尖山鄉衛生院。他一到尖山,就像草雞群中進來了一隻鳳凰,成為尖山衛生院的一張王牌,不到兩年,經他做過的手術就突破了百例,而且從來沒有閃過手,像闌尾炎這樣的手術,更是他的拿手絕活。以往四村八鄰的老百姓染上非得動刀子的病,如果不是等死,就得不惜一切代價往城裡跑,自從來了劉鑄,就都奔他的一把刀來了,特別是那些接受結紮手術的年輕婦女,都希望挨劉鑄的一刀。婦女中早就瘋傳開了,說是小劉大夫的開刀結紮手術不同於衛生院的其他大夫,小劉大夫下手輕,速度快,刀口小,縫合嚴,扎綁輸卵管就像巧女人繡花似的。一時弄得土著的大夫都很尷尬。
關於公路沿線幾千人頂風冒雪清理路面的事情,趙把子能想象得出那將是多麼壯觀的場面。那樣的場面,他可是幾十年沒見過了,他只在幾十年前修隴海鐵路時見過,那時,老百姓一動員就起來了,拼死拼活干一天也不願下火線,為啥?大家心裏有一團火,共產黨把大家從苦難中解救了出來,就得憑一身的蠻力氣來報答恩情,有些人就活活累死在工地上了,家屬也不向政府討價還價,那樣的事情如今可是越來越少見了。幾年前縣裡以工代賑的方法動員群眾修河堤,說好完工後按勞給群眾發放救濟糧的,結果遲遲沒有兌現,等來的是一把白條子,後來才聽說糧食被一個分管副縣長和水利局局長倒賣了,儘管兩個腐敗分子後來被撤了職,但老百姓的心也傷得不輕。報紙上都說國家打擊腐敗分子的力度有多麼多麼大,為啥就抓不完呢?最終吃虧的永遠是老百姓。這次縣裡又動員老百姓清理路面,如果不是為了秦縣長,大家肯定早就怨聲載道了。
趙把子的皺紋和眉頭上就情不自禁地跳躍著一種說不清的自豪感和優越感,彷彿是一種叫尊嚴的東西回歸到肌肉和血脈中來了。但他還是誠惶誠恐地對父親說:「別抬舉我了,您是縣長,父母官,我是老百姓。」
這是個足以讓趙把子理智起來的理由。趙把子在父親的病房外邊怔怔地待了好久,才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的病房。
趙把子就有些心驚膽戰的感覺。擔架隊伍一出院門,就消失在雪幕中,眼前一片風雪茫茫。
小苟秘書說:「還沒動手術,正在控制病情。」
院長說:「劉大夫你瘋了?」
秦嶺,本名何彥傑,男,甘肅省天水人,研究生文化。當過農民、農村教師、駐鄉幹部,已發表作品一百六十多萬字,小說曾入選《2001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中國鄉村小說選》等選本及2003年下半年中國小說排行榜集,多次獲全國徵文獎、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說一等獎、期刊優秀小說獎、梁斌文學獎等。2002年被評為天津市文學新星,現在天津市和平區文聯任職,天津文學院簽約作家。
秘書小苟彷彿很難回答這句話,表情揶揄了一小會兒,說:「他的病和你不一樣!」答案和院長的沒有什麼兩樣。
我發現母親的臉色瞬間就變得刷白,但表情卻沒有什麼變化,說明她內心在努力克制,母親十分鎮靜地問:「小劉他去哪裡了呢?」那口氣,就像是在拉家常。
「別管我,我死了都沒事,可不能讓秦縣長這樣的好人有閃失。」
小苟彷彿突然從多項選擇題里找到了唯一準確、正確的答案,連聲說:「是是是,重重重!重著呢。」秘書說,「現在準備隨時送出山,到縣城的醫院去動手術。目前,按照縣委、縣政府的通知精神,公路沿線各鄉,正在組織上千名幹部群眾清理盤山公路上的積雪呢,從秦縣長住到這裏算起,已經清理了六天了,但老天爺和咱對著干,這邊清,那邊下,怎麼清也清不退,小車試了幾次,還是出不了山。」
父親彷彿接收到了來自天籟的信號,喃喃低吟:「是把子,是趙把子,是趙把子喊我呢,嗨,這個趙把子啊,怎麼在這裏呢?」
母親說:「感謝組織的關懷,作為秦百源的妻子,我不能沒有覺悟,我不想給組織添任何麻煩。但有一件事,我衷心希望組織支持一下,百源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否則,他也不會瞑目的。」
趙把子出院的那天早晨,他還未起床,就聽見院內人聲嘈雜,他緊張地把目光投向窗外的雪幕。他看見,許多人擁著一副擔架。擔架上的父親,包裹得很嚴實,至少也得有三四床厚棉被。擔架由幾個農民抬著,許多鄉、村幹部和大夫圍在旁邊忙活,一個個像雪人似的,風風火火地出了院子。雪太大,還沒到院門口,所有的人就和雪融為一體了。
我和我母親的眼眶裡本來早已蓄滿了悲痛的淚水,但是面對突如其來、鋪天蓋地、巨浪排空的有關父親事迹的宣傳和巨大榮譽,我們都蒙了,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我們適可而止地、恰到好處地終止了眼淚的流淌。既然父親的死有著如此深邃而特殊的意義,我們悲痛欲絕的樣子顯然與父親的榮譽不協調。母親像電影里的革命媽媽那樣對我說:「孩子,我們必須堅強起來。」
那天,車隊到了尖山,在鄉黨委書記、鄉長的陪同下,父親他們頂風冒雪、馬不停蹄地跑了三個行政村和自然村,準備再跑第四個的時候,才發現老天爺的臉色非比尋常,大雪像西北風鬼一樣「嗚哇——嗚哇——」的吼叫中,由最初的像鵝毛一樣飄飄洒洒,開始連成片兒、抱成團兒往下砸了,後來簡直就像是狂轟濫炸,樹枝斷裂的「咔嚓」聲,柴火棚子坍塌的「嘩啦」聲此起彼伏,不絕入耳。
當時父親沉了半晌,說:「如果是為了我的手術,那沿途的農民可就遭罪了。」
我的就業問題,就這樣以追尋父親足跡的名義,圓滿解決了。後來我才明白,如今的通訊員早已今非昔比,和食堂的勤雜工、司爐工、理髮工一樣都屬於合同制的工勤編,根本轉不了干,合同期滿,說解僱就解僱了。我明白,在父親的光環映襯下,至少在目前,我這個合同制職工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不可能和那些勤雜工、司爐工、理髮工相提並論,同日而語。但是,有個最淺顯的道理我還是明白的,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一朝天子一朝臣,父親的光環遲早有暗淡下去的一天,到那時,誰還認得我是酒席上的哪盤冷盤?
趙把子知道父親被抬出去了,他失魂落魄地追了出去,一把拽住小劉大夫。
「快滾。」
守候在父親病房裡的領導模樣的人,常三三兩兩地到趙把子這邊來,坐在趙把子的床邊,陪趙把子說一些話。話都沒有什麼正經主題,都是一些不痛不癢、不咸不淡的話題,莊稼的收成、畜牧養殖、油鹽醬醋、天氣陰晴等等。有給他斟水的,有給他掖被子的,有給他剝香蕉皮的,有給他說寬心話的……趙把子知道這些都是陪父親來農村檢查工作的部門領導,官大著呢。人家問一句,趙把子就答一句,人家不問,趙把子就不敢輕易回答,生怕說錯了、說多了、說歪了,丟秦縣長的人。
這源於父親死亡的屬性,或者說是結論,他被理所當然地定為以身殉職,再加上父親生前在全省頗具影響的政績,於是他那窩囊的死亡變得異乎尋常地悲壯,死亡的價值和意義遠遠超越了死亡本身,縣裡剛舉辦完追悼會,就在全縣幹部中發出了向領導幹部的楷模秦百源同志學習的號召,先是全縣上下學,緊接著全地區上下學,後來全省上下學。我的母親——秦百源同志生前的妻子王桂花同志,還被聘為秦百源同志優秀事迹宣講團的特殊成員,被各界請去作報告。在台上,母親王桂花手捧宣傳部門給她準備好的稿子,念得又激動又傷心,弄得台下的許多幹部群眾熱淚盈眶。母親那鄉土味十足的普通話,給聽眾留下了真實而感人的印象。
從院長室里出來,趙把子又分別敲開了手術大夫、麻醉師和護士的屋門。當把紅包遞給卞大夫的時候,趙把子分明看到卞大夫臉上的表情從頭到尾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就像一張枯朽的樹皮,無論春風怎麼吹拂,也返不了青。
母親到處作報告的日子里,我們全家人的靈魂不知不覺中經受了一次突如其來的洗禮,失去親人的陰霾剛剛籠罩在我們的心上,也就是說悲痛剛剛開始,就被一種激動取代了,我們甚至來不及品嘗悲痛到底是什麼感覺,就被鮮花和掌聲搞得暈頭轉向。父親的身體早就化做火葬場的青煙,飄散在空氣中了,但我總感覺父親活著,不是教科書中講的某個英雄人物活在我們心中的意思,感覺他實實九_九_藏_書在在的活著,就在我們身邊,朝我們頷首,朝我們微笑。家鄉的長輩們常勸慰我們:走了的就讓他走吧,該忘記的就要忘記,否則死了的不能瞑目,活著的也會身心疲憊。我知道這種勸慰出於好心。我想,如果說要求忘記逝者是對活者的安慰,徹底的淡忘才能使活著的人心安理得的話,那麼,我們能忘記嗎?電台、報紙、電視里,關於父親事迹的宣傳簡直到了狂轟濫炸的地步,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感覺到父親的存在。我恍惚感覺到,一個活生生的父親逝去了,一個嶄新的父親又誕生了。
「歸根到底,還是當官好啊!當官面子好大啊!」
新縣長說:「有什麼事,您儘管說。」
苟秘書趕緊直接給縣委邱書記打了電話。
小劉是尖山衛生院的一個特殊人物。他還真是個人物呢!
父親說:「趙把子,你怎麼到這裏來了?身體哪塊地方有毛病了?」
這樣的教訓不是沒有過,經常有這樣的事情:有些部門深入到路陡坡大的偏遠鄉檢查工作,一旦大雪封了山,再牛的小車也趴在那裡動不了窩,只好讓鄉幹部陪著打打獵、或者玩玩麻將,等待天晴了雪化了路面乾淨了再打道回府。
父親死了,我的縣長父親死了。
「是啊,闌尾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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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1

那一瞬間,那個叫趙把子的一張病臉自個兒兀自「刷」地紅了,而且一雙又瘦又黑的長滿老繭的手趕緊縮了回去,他顯然為自己剛才的唐突而感到有些無地自容。院子里所有的目光都疑惑、驚訝地集中到他這個不速之客身上來了。趙把子一時窘迫地縮頭縮腦。他大概突然意識到面對的是縣長而不是村裡的姚狗剩張毛子那幫哥們兒。他顯然想躲起來的,但他僵硬的手已被父親熱情地握住了。父親儘管被病魔折磨得有些委靡,但作為縣長的氣質和神采並沒減多少,西裝革履,神態莊重,幾根稀疏的頭髮高雅地搭在腦後,臉上的肌肉緊湊而潤澤,一看就是個人物;而衣衫襤褸的趙把子顯得要比父親蒼老許多,彎腰塌背,步態膽怯委瑣,臉上的褶子像七溝八樑上貧瘠而稠密的層層梯田,身上裹著的破綠大衣,早被歲月和污漬弄得失去了本色。
這就是我的爺爺和奶奶。在老家,爺爺和奶奶堪當村人的楷模。
父親那次是去幾個偏遠鄉鎮檢查群眾冬季生活安排和慰問困難家庭的。父親總是這樣,每年元旦前,他都要親自出馬,帶上農業局、農牧局、水利局、民政局、扶貧辦等涉農部門的領導,到一些最貧困的鄉鎮跑一跑,這樣他才踏實一些。我們老家尖山鄉是全縣最偏遠的一個鄉,山高,路遠,溝深,他更是要去的。記得有一年冬天農民開山採石毀壞了盤山公路,父親的車隊受阻,父親本來執意要步行到幾個鄉走走,但是考慮到部門領導中有幾位已經年過半百,陪著他累壞了身子骨就得不償失了,只好折了回來。我們家的那個年過得一塌糊塗,父親長吁短嘆,煙不離口。母親知道他牽挂著老家的那些山民,就說:「過完了年,你再去看看不就得了。」父親說:「過完年我再去看他們,有什麼意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們的年啊!」我家過年沒有在縣政府的家屬樓里,而是提前搬到了縣政府招待所,父親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躲那些以拜年為名義前來行賄的人,父親剛當上縣長那年的春節,前來拜年的人拎著大包小包,絡繹不絕,幾乎踏破了門檻。過了正月十五,我聽見父親對母親說:「他媽的一個春節就收了八十萬元,這幫狗日的的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偷偷交給扶貧辦算了。」母親說:「你為什麼不交給紀檢委呢?」父親說:「你簡直是女人見識,交給紀檢委,我紅了,但那些行賄的都黑了,我工作上還得靠那幫王八蛋呢。」正月里的招待所本來就很冷清,與外面的爆竹聲聲和煙花四起形成強烈的反差,而父親的情緒使我們的年更加的黯淡而無聊。我那時就想,父親當什麼破縣長啊,不如當鄉長時讓我們快活。
聲音很大,卻有些嘶啞,那是吆喝慣了牲口,吼慣了山歌,又被吸進去的山風傷了聲帶才有的破鑼一樣的聲音。這聲音激動得有些發顫,挾裹著一股火熱的激|情和亢奮,卻被早晨寒冷的西北風揉成碎片,在清冷的空氣中打著旋兒,穿透每個人的耳膜。
「爹。你……」
院子里的雪並不怎麼厚,顯然是院方組織職工清掃了幾遍,清掃完的雪像小山一樣堆積了好幾處,比停在那裡的兩排小車還要高出許多。不同顏色的小車躲藏在雪堆之間,偶爾露脖子露臉,像凍傻了的烏龜。父親索性裹了大衣,由小苟秘書攙扶著走出了房間,到大門口一看,雪早已達一尺半厚了,遠處的崖畔、峁梁早就被積雪湮沒得無蹤無影,天地間被大雪連接到了一起,看不見天盡頭,看不見地盡頭。
「縣長,秦縣長……」當時小劉還要固執地闡述自己的觀點。現在想來小劉這個大學生的智商比我這個中學生強不了多少,現場的大多數人呈現失語狀態的時候,他卻要偏偏固執己見。小劉大夫終於被院長叫出去了。

2

趙把子連連擺手,說:「不敢不敢了。」
父親的死,在我們全縣、全地區乃至全省影響很大。
手術后的趙把子有些虛脫的感覺,就像被釘子釘在了床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趙把子除了嘴能動,哪兒都動不了。嘴唇艱難地動了動,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卻不知怎麼表達,只好說:「長球兒,噢噢,不,秦縣長,他的手術咋樣?」
既然是給縣長看病,當然得院長親自上陣。父親被安排在了最好的房間。院長是后溝村的,早年是赤腳醫生,後來在地區衛生學校進修了個中專文憑,熬著熬著就轉正了,算是個吃皇糧的公家人。同樣的尖山人,他比父親混得差遠了。父親這麼大的官落難到鄉一級衛生院,他既感到驚訝,也感到無比的榮耀。他給父親檢查得很仔細,一遍又一遍地查,最後說:「闌尾炎犯得不輕,估計得馬上做手術了。」他頓了一下,對旁邊的一個大夫說,「快把小劉叫來。」
見父親醒過來了,所有人都圍了上來。父親的秘書小苟叔叔趕緊說:「放心吧!秦縣長,縣委邱書記剛才來了電話,已經指示縣第一人民醫院做好了一切手術準備,您一出山,馬上實施手術。」
父親馬上就主動把雙手伸了過去。
趙把子自始至終沒有參加勞動,據說,修葺故居的時候,趙把子遠走臨縣,租了一輛三輪車拉活,兩個月啊,少說也得掙千兒八百的。
父親的病情,成為趙把子最大的疑問。
話說到這裏,趙把子就感覺到自己的眼眶也有些發熱,熱過後,就發潮了。小苟出去后,他就跟著出來了。小苟敏感地回過頭,說:「又想打擾秦縣長?」
接著,院長還滔滔不絕地補充了一些人民醫院為人民,救死扶傷是天職之類的話。
父親說:「你就叫一個嘛。」
小劉說:「我沒瘋,真正瘋了的是你們。」
趙把子只好止了步,他把目光從小苟身上移到了父親病房的門口。門口已經有很多人焦急地期待著什麼,誰也不敢高聲喧嘩,千言萬語都在中指和食指之間的煙頭上燃燒成為灰燼。趙把子把目光又移向窗口。窗口前也有人,臉綳得很緊,緊張地注視著屋子裡。屋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據說當時屋子裡只有院方的人和病床上的父親。醫生們束手無策地守護著父親。父親與其說是奄奄一息,不如說是坐以待斃了。
父親久久地發怔。雪花無情地砸落在他的眉毛上,嘴唇上。父親半閉的眼睛里跳躍著一種對鬼天氣的無奈和無端的憤懣。
「啊啊!」
手術室馬上忙乎開了,短暫的臨戰狀態后,手術迅速開始了。
「你先來,我這把老骨頭,能扛得住。」
趙把子也只好重複著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話:「咋不一樣,不都是闌尾炎嘛!我知道的,秦縣長親口告訴我的。」
顯而易見,如果不是因為和父親碰巧撞上,趙把子伯伯很難預料還得在衛生院等到何時,更難預料手術會是什麼結果。現在可以斷定,那天父親在大雪中故意引逗趙把子叫他的小名,並高聲大嗓地和趙把子打哈哈,顯然有著表演的意味,父親是故意表演給院方看的,讓院方確認自己和趙把子非同小可的關係。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拿自己的小名取過樂,就他的穩重和素養,他也不會用近乎山民的心態當著基層領導同志的面葷素一番的。那天,父親這一招果然奏效,衛生院從上到下,對趙把子的態度來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對他手術的重視程度達到了頂峰,簡直讓趙把子有些受寵若驚了。
趙把子出院回家的路上,幾個村人用架子車拉著他,在沒膝的積雪中艱難地往前拽。後來實在拽不動,就扛起來往前挪。狂風翻卷著雪花嗚嗚嗚地吼叫著。村人卻饒有興趣地大聲感慨著衛生院退掉趙把子紅包的事情:
父親其實已經明白了,鄉長肯定是接到縣裡的通知,趕回鄉政府部署清理路面的事情去了。父親突然古怪地笑了,說:「其實,衛生院也好,城裡的醫院也罷,哪裡做手術還不都一樣。」
「當然需要手術。」
院長的目光像從隧道里射來的利箭,從雪幕那邊射過來。院長嚴厲地說:「劉大夫,還不住嘴,你如果再發牢騷,你就別跟著去了。」
按理說,大凡常人,離不開生老病死,即便把官做到再大的位置,也有朝這個世界說再見的時候。父親只不過是個縣長。自解放以來,全縣的領導幹部退休了老去了死去了,一茬接著一茬,多了去了。但是父親的死,卻成為全縣的一個重大事件。這一點我和母親都始料未及,當然家鄉的父老鄉親更沒有想到,父親的死,會成為一座豐碑,成為某種象徵,而且成全了他生命的全部意義。
「你能扛得住,我當然也能扛得住。」
趙把子小心翼翼地問:「該不會有什麼事吧。」
這時候,父親的臉色已經被闌尾炎折磨得有些蠟黃,他苦著臉,說:「讓其他同志趕緊返回鄉政府,把我就近送到尖山衛生院,我的闌尾炎又犯了,讓大夫給我打一針再說。」說完就陷入了半昏迷狀態。
「氣象預報怎麼說的,這雪,到底什麼時候停呢?」
他死得不能不平靜,從入住衛生院第三天腹腔感染化膿開始,就一直處於高度昏迷狀態,他是在昏迷中死去的。
面對電視台記者的鏡頭,邱書記邁著優雅的步伐,迎了上去,緊緊握住了爺爺的手,說:「老人家,黨和政府派我們看您來了。」然後又和奶奶、伯父握了手。
那意思,好像他趙把子腦子進水了似的,硬要往衛生院里刮不正之風。趙把子知道院長這是屎拉到褲襠裡外邊充乾淨,就說:「院長,我的手術讓你操心了,費心了,這點錢嘛,你不要嫌少,也就一百元。院長你可千萬別嫌少啊。」
就在那一年,我高考落榜九*九*藏*書了。這是我預料之中的事情,不是說我不爭氣,我也明白笨鳥先飛的道理。我前面提到,在我的學習問題上,父親從來沒有抽出精力過問或者輔導過,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工作中,他的全部意義就是工作,我簡直就是家中的一個擺設。我有時候故意逃學,甚至故意鑽進街頭的網吧里玩遊戲機,一方面說明了我貪玩兒的天性,一方面其實也有對父親抗議的意思。歲月真是飛快,一切都來不及仔細回味和懺悔,我的父親就匆匆走了。
有汗珠從趙把子的額頭滾落下來。趙把子彷彿渾身的神經都繃緊了。
對於我的落榜,母親早就有心理準備,她並沒有責備我。但我知道母親一定很著急,她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在家裡待著。那幾天,我發現母親有些失魂落魄。
現在來看,大家隨聲附和的背後,蘊藏著多少殘酷的心態啊!事到如今,父親如果在這裏做手術,一旦出了問題,誰臉上都不好看,也就是說,在父親生命的選擇上,大家都是明哲保身,誰也不願落一身臊味。
作者簡介
萬事都講個結果,趙把子手術的結果實在值得欣慰,手術不但做了,而且主刀的是小劉大夫。如果沒有縣長,院方能讓小劉大夫給他做手術嗎?
在場的各級領導都先後和爺爺、奶奶握了手,這才一起進了院子。
母親又說:「聽明白了?」
院長這才起了身,說:「老趙你真是見外了,你既然這樣說了,那我就不見外了,但是以後別再這樣了啊!」說著話,就把紅包接過了。院長的臉皮開始有所鬆弛,每一層皺紋里都跳蕩著不太純粹的笑意,就像風中的柳梢攪動著水面,讓漣漪一層一層地盪開去。
奶奶也說:「謝謝黨,謝謝組織。」
這次,父親的車隊利用四天的時間,晝行夜宿,一連跑了銀嶺、卧驢梁、東柯寨、九十里鋪等七個偏遠鄉,最後才到了尖山鄉。父親有個習慣,不管是下鄉檢查三秋生產、夏糧徵收、農田基建、訪貧問苦還是號稱天下第一難的刮宮引產,他總是要去尖山看看,這讓尖山鄉的父老鄉親感激涕零:「咱尖山,幾千年就出了一個縣太爺啊……」
當然,誰也不好把這層意思說出來。
趙把子只好說:「長……長……長球兒。」
小劉大夫不滿地瞪了院長一眼,隨即也就啞了聲。
趙把子的手,始終被父親緊緊地握著,只不過父親後來變成了一隻手,另一隻手騰出來捂腹部了。其實當時趙把子的腹部也在疼,但他沒敢騰出手來照顧腹部,也就是說,他始終是用兩手握著父親的手的。趙把子心裏大概激動得發飄,有多少莊戶人能摸到當今縣太爺的手哇!
趙把子的眼睛翻起來,瞅一眼父親,再瞅一眼院長。
父親平和地說:「看病嘛,哪裡還不一樣。」
用縣委、縣政府聯合下發的《關於向領導幹部的楷模秦百源同志學習的決定》以及縣委書記邱伯伯在悼詞中的講話,就是秦百源同志的死,使清谷縣政府班子失去了一位好班長、好兄長,使全縣各級黨政領導和全體幹部失去了一位好領導,使清谷縣六十萬城鄉人民失去了一位好朋友,使秦百源同志的親屬們失去了一位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秦百源同志雖然離開了我們,但是他的精神已經成為我們廣大幹部群眾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貴財富。關於父親的精神,組織上總結了八種,譬如他廉潔奉公,服務群眾,是廣大黨員幹部的楷模,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趙把子牢牢地記住了秘書小苟的那句話,公路沿線各鄉正在清雪呢,都六天了。六天啊!我至今難以想象那是怎樣的六天。如果真的有陰陽兩界,父親的身邊是否早已圍滿了大鬼小鬼,一個個拿著刀斧劍戟,在搖旗吶喊,在大呼小叫,如果真是那樣,那麼,父親的脖子上、腳上肯定還綁著沉重的鐵鏈和鐐銬的。可憐的父親,處於高度昏迷狀態的父親,該忍受著怎樣的折磨?
父親的這些話,後來曾被許多宣傳資料廣為採用,藉以烘托父親的高大形象。其實這些話後面隱藏著什麼信息,大概連傻子都能猜出來的,只不過誰也沒有挑破這層比窗戶紙還要輕薄的東西,假設父親換句話「作為堂堂一縣之長,我不能把命丟在你這破爛不堪的衛生院啊!」故事的性質整個就變了,誰敢保證,父親不是這麼想的呢?

8

女兒:「清雪?清哪裡的雪?」
關於我們老家衛生院的手術技術,有許多例子使人會聯繫到恐怖和荒誕。由於條件艱苦留不住人才,掌手術刀的都是一些粗手粗腳的「二稈子」。本來切除的是發炎的膽囊,卻把人家的膽管給消滅了;本來划拉的是多餘的陰|莖包皮,卻把人家龜|頭上的海面體拉破了;本來切除的是痔瘡,卻把人家的肛|門旋大了;本來縫合的是皮膚創傷,卻把紗布留在了裏面;本來……卻……許多經典幽默,像口頭文學似的在民間廣為流傳,直聽得農民伯伯毛髮直豎,一進衛生院就像是進了屠宰場,但是,既然身體的零部件壞了,不去衛生院修理還去哪裡呢?而縣城的醫院路途遙遠不說,光那比鄉衛生院要翻幾番的紅包關,就會嚇出尿來。我爺爺曾得過胸膜炎,為了省錢,想在衛生院做手術,那時父親已經是尖山的鄉長了,在鄉下好歹也算是個手眼通天的大官了。父親連忙與縣衛生局局長聯繫了,把爺爺送到城裡做的手術,手術很順利,爺爺不久就出院了,而且可以趕著驢子吼秦腔,爺爺一直感慨:「幸虧去的是城裡醫院,如果是在咱鄉里做手術,我這把老骨頭大概就折騰散架了。」此事爺爺吊在嘴頭嘮叨了好幾年,大體意思是本不想沾父親的光,到底還是沾了,沾父親的光就是沾國家的光,心裏總是愧得要命,但是這樣的光似乎不沾還真不行,不沾,就有可能把老骨頭撂在衛生院。從那以後,每當聽說鄰里鄰村的鄉親得病死在衛生院,用爺爺的話說心裏老是愧得慌,自己彷彿是白白揀了一條老命,那意思,就像自己背著家鄉人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
院長笑了。笑一般是有聲有色的,但是院長的笑是那種無聲,但卻有色的笑。
趙把子伯伯當然不懂什麼叫術前觀察。他被眾大夫和護士小心翼翼地簇擁著做術前的一切準備工作。那一刻,趙把子伯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身前身後,身左身右,都是精力高度集中、態度十分和藹的醫務人員,這種意外的待遇,使趙把子伯伯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後來形容當時的心情時說,他感覺到全身所有血管里的血液都像房檐上的雨水一樣不可遏止地流淌,渾身滾燙地像是火炭在燃燒,能融化室外的冰雪。他打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比方,說是自己就像一隻在草原上迷失了方向的孤羊,被一群狼救了。他還說,彷彿有一種叫臉面的東西又回到他這張卑賤的老臉上了,山裡人,有了臉面,才會有尊嚴。那一刻,醫務人員簇擁著他,就像簇擁著一蓬高貴的鮮花。
都是為了我的父親,為了他們認為值得付出任何代價的活生生的一縣之長。
小劉說:「我他媽的真不想幹了。」
父親不幸去世的消息第三天就在全縣傳開了,大概意思是幾十位幹部群眾在沒膝的積雪中,顛簸了一天一夜才把父親送出了山,然後被等候在山外的救護車火速送到了城裡醫院,立即接受了地、縣兩級醫學專家組的全力搶救。但是,一切都太晚了,父親的腹腔感染面積太大,許多臟器已經發生了病變,現代醫學技術已經很難起到作用。搶救當然是全力的,但是父親的眼睛一直沒睜開過,很平靜地死亡了,連一句遺言都沒留下。
突然傳來一個患者的喊叫:「是長球兒嗎?長球兒啊長球兒。」
「秦縣長你也是闌尾炎?」
對話都是程式化了的,每當對話告一段落,場面就出奇地安靜,靜得有些可怕,彷彿是父親的鬼魂把大家引到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後來邱書記說:「您二老好好保重身體,我們會隨時來看望你們來的。」然後和爺爺、奶奶握了手,這其實是要告辭的意思,於是,所有的領導都起身,一邊和爺爺、奶奶道珍重,一邊自覺地跟在邱書記後邊,緩緩地走出屋子。
「那,秦縣長還等什麼呢?」
人們更對小劉大夫高看一眼的是,現如今從城裡到鄉下的醫院,動個雞屁股大的手術,都得給大夫、麻醉師、護士塞紅包的,但是小劉大夫做了那麼多的手術,堅決不收紅包。
「但是秦縣長是好人,大大的好人,我如果不是開這一刀,第一個上陣。」
手術一拖延就達三天之久,用趙把子伯伯的話說,如果不是因為我父親,他那不值幾個小錢的老命就有可能給衛生院交代了。
小劉大夫的臉始終陰沉著,悵然說:「只能抬著出山了,否則,就來不及了。山路又陡又滑,最忌諱用擔架的,但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新縣長頓了一下,說:「桂花同志,放心吧!您提出的要求,組織上會重視的。讓孩子走父親走過的路,我認為這不單純是個就業的問題,是您的一種境界,對您的這種境界,我個人表示欽佩。」
昏迷是事實。後來我才聽說,就在趙把子做完手術的當天,父親就徹底地昏迷了過去。經小劉大夫檢查,認為是闌尾炎後期最容易產生的腹腔感染,而且屬於重度的感染。這是個嚴重信號,弄不好,生命就搭進去了。而腹腔感染這樣的手術,即便是在縣醫院,也很能保證成功率到底有幾成,何況衛生院的技術和條件了。也就是說,從腹腔感染開始,父親在衛生院失去了實施闌尾炎手術的一切機會。據說,當天,小劉就和院長吵了一架,戰爭的開頭是由小劉的一句牢騷話引起的:

7

邱書記那邊說:「但是,我們不忍心讓你在衛生院做手術啊!老秦,你能堅持到天黑嗎?」話說到這裏,邱書記不忘補充一句,「當然,身體的事情,最好由你自己來做主。」
這一聲很響,是肉體和雪地撞擊的聲音,是趙把子朝父親的病房跪下了。趙把子的雙膝跪倒在故鄉的土地上。趙把子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秦縣長——我的秦長球兒啊——」
有人說:「昨晚我們還一起打麻將呢,快凌晨的時候,鄉上來了一個幹部,把他叫走了,他只說鄉上有急事需要處理,就匆忙趕到鄉上去了。」
父親和趙把子異乎尋常地親熱和激動著。漫天的雪花,沸沸揚揚地覆蓋到他們身上。周圍的各級領導和大夫儘管都有些不知所措和莫名其妙,但都在凜冽的寒風中乖乖奉陪。
「雪稍一停,就馬上出山。」
關於父親的死,所有的宣傳品中頻率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父親幾十年如一日,常年帶病堅持工作,積勞而死的。這句話其實是一個很讓我們感到溫暖而又舒服的結論,這樣的結論讓我們心裏感到妥帖而踏實。作為一個思想尚未成熟起來的少年,我的思想境界肯定和大人是有距離的。每每想到父親的死,我的大腦就有些膨脹,有一種要炸裂的感覺,大腦的屏幕上充斥著一望無際的白色,read.99csw•com這樣的白色翻卷著、擴散著,像幔帳一樣吞沒了太陽和蒼穹,吸納了山野、村莊和河谷,使整個的世界像鉛球一樣沉入到了巨大的棉絮之中,天地之間呈現出一種巨大的空洞感和虛無感。那是一場大雪災的景象,雪災在我們西部高寒陰濕地區幾乎年年都要肆虐一番,但是那年的大雪災實在太罕見了,用廣播、報紙上的話說,那是一場幾十年未遇的大雪災。
父親先是略為一怔,就微笑了,說:「把子,還是你先來吧。」
父親的嘴角只是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他那嘴角懸挂的笑意到底表達了什麼淺顯或者深刻的內容,誰也不得而知。
小劉大夫催問:「秦縣長,您談談您的意見,您如果同意,我們馬上給您手術,千萬不能再拖延了。」
父親說:「嗬,太巧了,咱哥兒倆犯的一個病。」
對於這個問題,父親沒有直接回答,也許一時還沒有足以表達的答案。父親的眉頭輕輕地、卻是緊緊地擰了一下,就不經意地放鬆了。不像是腹內的痛苦在眉頭上的反應,像是某根神經被觸動了。父親突然「哈哈哈」地笑了,這一笑,就不經意地轉移了話題,特意拉了趙把子一把,給大家介紹:「這是把子,趙把子,我們石磨村的,小時候我們一起放過羊呢。」介紹有些籠統,但是父親拉趙把子的時候,顯然是有方向性的,目標是院長。
女兒:「為什麼啊,人家是沿線的農民,又沒通知咱後山的。」
在手術台,趙把子伯伯最後一次懇求院長:「院長,先給秦縣長做吧,我已經等了三天了,不在乎這一小會兒。秦縣長是干大事情的大忙人,先給他做,我等一等,即便死了都無所謂的,秦縣長可不能在咱這裡有閃失啊。」
手術后的幾天,趙把子繼續誠惶誠恐地接受著衛生院充滿溫馨和人性的護理。這是一種超乎趙把子意料的護理,這種護理都可以稱之為呵護了。他被動地接受著,接受不等於享受,更像是難受,比難受還要難受的難受。這是一種待遇,這種待遇是因為他借了秦縣長的勢,這種突如其來的勢,使他一如快要餓死的人突然看到了紅燒肉,連咀嚼的勇氣都沒有。
「還是你先來吧,我這命,死了也是個賤鬼,你可是咱們的縣長啊。」
苟叔叔窘了一下,但是臉上照樣顯得平靜而穩定,這是秘書特有的沉穩和老練。苟叔叔說:「縣裡在電話中說,通過向氣象部門了解,這雪下不長,馬上就會停的。」
父親便顯得有些不樂意:「啥縣長,父母官啊!你可不能這麼叫我,你得叫我的小名,叫小名,我才舒服呢。」
如果當初不送紅包,何止等待三天,最後恐怕就剩下僵硬的屍體了。
小苟叔叔最清楚我們的家底兒,我爺爺和奶奶一直在石磨村養老,平時由伯父秦萬源照顧。爺爺和奶奶只有頭痛腦熱到城裡來看病,才到我們家住一天兩天,然後就急著要走。我爺爺常對我奶奶說:「百源太忙,乾的是全縣的大事,咱不要打擾。」有次這話讓我父親聽見了,一個大男人,躲在廁所哽咽了半天,出來后還對二老賠著笑,但我分明發現父親的大黑臉被酸鹹的淚液醬過,眼睛也有些紅腫。爺爺和奶奶都老了,眼睛乾癟得像葡萄乾兒,當然不可能察覺父親臉上有什麼陰晴變化。父親派車相送,爺爺和奶奶一口回絕:「別丟人了,車是公家的,又不是咱家的,車到了石磨,讓村人看見了,還不把你罵死。」
父親笑了。父親的微笑中夾雜著農民式的揶揄和得意。父親本來就是一臉的農民相,如果不是高大的身材、莊重的表情和被工作歷練出來的高貴氣質,告訴人們這是一位氣度不凡的縣級領導幹部,單憑一張被風刀霜劍鏤刻而成的布滿溝壑田壟的大黑臉,混在趕集的山民中很難辨得他是什麼身份。父親給每人丟了一支紅塔山,說:「再委屈同志們一下,跑完尖山,咱們連夜往回撤,年輕的同志回家就可以抱媳婦了。」
院長的目光定定地停留在趙把子的眼睛上,嘴角掛著微微的笑容,親切地說:「秦縣長的病和你的不一樣。」
也就是說,小劉大夫和院長的診斷結論是完全一致的。
小劉突然吼了一聲:「事情到這份上了能沒有事嗎?」小劉繼續怒吼,「他如果不是縣長的身份,屁事情都沒有。」
趙把子有些迷糊,說:「我,啥地方不對了?」
手術前,趙把子曾掙扎著衝出病房,闖進父親的病房,緊緊握著父親的手,說:「秦縣長,你的心意我領了,你不能把手術機會讓給我啊!」
趙把子窘迫地笑了,說:「剛才從窗口瞅著你,瞅了半晌,才覺著沒錯,是你,本來想喊你秦縣長的,頭腦一熱,啥都不知道了,就喊成你的小名了。」
院長卻不坐,不但不坐,而且臉上的微笑突然像霞光一樣頓然隱去,留下被夜色籠罩的黑糊糊的層巒疊嶂。院長說:「趙把子同志,你現在手術成功了,也快要出院了,我可要好好數落你幾句了。」
「那,什麼時候才能出山呢?」
邱書記那邊說:「考慮到鄉衛生院的條件,出於對秦縣長安全的考慮,最好讓秦縣長到縣裡來做手術。當然,你得徵求一下秦縣長的個人意見。」
車隊尚在九十里鋪鄉的時候,雪就已經下起來了。按當時的現實情況,完全可以打道回府的,當時民政局局長就提醒父親:「秦縣長,是不是可以回縣裡,雪如果下傻了,封了山,我們就都回不去了。」
趙把子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喊,後來被許多人提起,認為那一聲喊使大家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後來,我一直在想,也只有趙把子,才能無所顧忌地喊出他發自肺腑的話。
趙把子緊張了,說:「難道,他的病比我的重?」
我還想繼續重複宣傳資料中的話:秦百源同志是屬於活在老百姓心中的那種人。
「長球兒——長球兒——」
大家把爺爺和奶奶攙扶到炕上坐了,邱書記的屁股也是坐在炕上的,一條腿耷拉在炕沿上,另一條腿綣回來,用手抱著,而其他領導有的坐在凳子上,大多數站著或蹲著。這樣的場面電視里經常有,如果不是領導在訪貧,那麼必然是在問苦。此時,有資格說話的也就邱書記一個人,其他人都目不轉睛、聚精會神地盯著炕上。我記得最清楚的邱書記的一句話是:「大伯大媽,百源走了,我們都是您的孩子。」
雪始終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人的力量在老天那裡顯得渺小而微弱。所謂人定勝天,本來就是虛無的說辭,人能勝過天嗎?

5

鄉長呵斥院長:「還愣著幹什麼?快看看秦縣長的病情。」
趙把子一下子就不知所措了。
還沒等領導們搭腔,小劉大夫就忍耐不住了,說:「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啊!再拖延下去,就有可能出大問題的。」
院長就把小劉拽進他的辦公室里,沒人知道他們後來吵了什麼,但那種雙方都在忍耐的、壓抑的憤懣和怨氣被鎖在屋子裡,反而像一顆積蓄能量的原子彈,讓人感到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
媽媽突然抬起頭來,「呼」地起身,像是喝醉了酒,一張憔悴的臉有些變形。那一瞬間,母親簡直瘋了。她朝正廳上方——父親的遺像怒吼起來:「你個千刀殺的,你不該把你的破命看那麼重啊你,你把人家趙把子的命沒當命,但是人家的手術成功了。你把你的破命當成個命,那你的命如今在哪裡呢?你自己把你自己的命送了啊你,你以為我到處作報告心裏舒服嗎?我在為你這個千刀殺的圓場呢。你可把我們孤兒寡母害慘了呀……」吼到這裏,就昏過去了。
窗口上鑲嵌著一張老農的臉。
那天,新任縣長專程來看望我們。新縣長對母親說:「桂花同志,家裡有什麼困難,就別客氣,給組織上提出來。」
父親居然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他和藹地和小劉大夫握了手,說:「還能撐一陣子,還是出山以後再說吧,在這裏手術,這麼多人都陪著我,問心有愧啊,再說,政府那邊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做,不能讓這麼多同志為了我耗在這裏。」
接受手術的不是父親,而是趙把子伯伯。
趙把子:「你沒聽說嗎?幾個鄉的老百姓都在路上清雪呢,你也去清。」
勞動大軍趕赴公路沿線的當天下午,沿途各鄉的衛生院就開始增加新病號,有在清雪過程中累倒的,有凍壞的,有摔傷的……
提起趙把子,我和母親都有些害怕。
趙把子的喊聲在這死寂的氣氛中,一如空投了一顆炸彈。除了照樣昏睡不醒如失去生命的石頭一樣的父親,所有的人都被他的喊聲驚呆了。目光由瞬間的驚恐變為譴責。
小劉大夫很快就從宿舍鑽了出來。小劉快速地給父親做了檢查,就馬上下了結論:「得馬上動手術。現在動手術還來得及,再耽擱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趙把子剛能下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渴望到隔壁病房看看父親,但病房門口早有幾位幹部把守,說:「秦縣長的病情現在是非常時期,已處於昏迷狀態了,任何人都不能打擾。」
院長像一位慈祥而富有耐心的小學班主任,循循善誘:「闌尾炎犯在不同的人身上,也有不同的表現,也就是說,秦縣長的闌尾炎和你的闌尾炎也是不一樣的,治療的方式方法也就不一樣。」
「我得的是闌尾炎,你呢?」
母親的這句話,很快又被寫進了宣傳材料和新聞通訊里,成為死者家屬的一種姿態和崇高。
趙把子的老淚沿父親的病房一直灑到手術室,看見的人都說,當時趙把子的淚很洶湧,像是雨天房上的檐水,不斷線地往地上傾泄。
各級領導同志也默默地佇立雪中,跟在父親身後,誰也不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大家的眼睛都有些紅腫,昨夜為了守候父親,院長搞了幾副麻將,讓大家搓了整整一夜。
大家就有一句沒一句地議論著小劉如何有本事,甚至還很有見識地提到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之類的話。那口氣,像頗有眼光的讀書人說出來的話似的。
而趙把子用破被子和蓋在被子上的塑料布緊緊地捂了嘴臉,沒有摻和大家的議論。但是後來他偷偷在被子里啜泣了,他努力強迫自己沒有哭出聲來。他是聽到如下議論后才開始啜泣的。
趙把子摸摸後腦勺,低頭,憨憨地笑著。
第二天,雪不但沒有像小苟秘書轉承氣象預報中的那樣有停止的跡象,反而更大了。父親一晚上睡得比較含糊,止痛藥的勁一過,就醒來了。天未亮時再次服了止痛藥,才又迷糊了一陣,睜開眼,父親的第一反應就是趴在窗口看外面的天氣,當他看到雪花肆無忌憚的樣子,他的眉頭鎖成了鐵疙瘩。
秘書小苟的眼眶馬上就濕潤了,感動地說:「鄉親們挺好的,他們聽說是為了搶救秦縣長,有些村連婦女和孩子們都上陣了。縣裡最初把群眾的覺悟估計得不足,以為阻力很大呢。」小苟突然意識到,面對趙把子這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似乎有些漏嘴,就打住了。
「撲通」一聲。
我說:「聽清楚了。」
旁邊病房裡就是父親,父親要等待觀察多久呢?
爺爺說:「謝謝黨,謝謝組織。」
院長說:「我把你給我們幾位同志的紅包帶回來了,你這麼做是https://read.99csw.com很不對的嘛!這是不正之風嘛!手術前,為了不影響你的情緒,我們暫時收了,你這是成心讓我們醫務工作者犯錯誤啊!」
趙把子當時就做了手術。而且趙把子的手術史無前例成了衛生院規格最高的一次,連院長、副院長都親自陪著。主刀大夫也和趙把子預想的不一樣,不是卞大夫,而是他渴望的小劉。
那個叫趙把子的老農已經從病房裡蹣跚地跑了出來,邊顛簸邊喊:「長球兒……哦哦哦……長……秦縣長,秦縣長,我是趙把子啊!」
像病貓子一樣在大雪中沉睡的衛生院,在迷茫的雪幕里「呼啦啦」進來了七八輛小車,又從小車裡下來了那麼多體體面面的幹部模樣的人,把整個的衛生院都驚醒了,未來得及伸一個懶腰,院長、大夫和護士就匆忙套上髒兮兮的白大褂,像地洞里的田鼠一樣探頭探腦地從各間房子里蹭出來。在突如其來的二十多位不速之客中,衛生院的人首先認出了父親和鄉政府的領導。大家都有些發愣,更有點犯傻。
女兒走後,趙把子向秘書小苟問了一個問題:「清雪的鄉親幹得賣力嗎?」
父親曾經感嘆:「如果全縣的農村衛生院建設搞上去,咱農民就算是燒高香了。」我那時才注意到,凡是我們老家的親戚和父親的故友,看病做手術,都被父親安排到了城裡來。父親曾不無遺憾地對母親說:「咱當了城裡人,親戚故友進城還有個落腳點。那些在城裡根本就沒有任何落腳點的鄉親,該多難啊!」
父親也開心地樂了,對趙把子說:「咱哥兒倆還是有緣分啊,連犯病都是在同一個醫院,而且還都是闌尾炎。」但剛笑了幾聲就哎喲一聲蹲了下去,幸虧被大家扶住,大家這才像剛醒悟過來似的,七手八腳把父親扶進了病房。
小苟趕緊附和著:「是是是。」
把守的幹部說:「知道知道,趙伯伯,你現在看他,等於刺|激他,加重他的病情。」
「那……我走了,誰照顧你。」
說得大家都樂了。父親也樂,但是父親的笑容中已經有了應付和表演的成分,有細微的汗珠從他的鼻翼上爬出來。有些心細的部門頭頭就覺得當時父親有些不對勁,但是誰也不可能鑽到父親的肚子里探詢究竟。
「把子叔,院長的臉皮簡直比豬皮還厚啊,拿紅包的時候是厚臉皮,退紅包的時候也是厚臉皮。」
衛生院的電話就在這個時候響了,是縣委邱書記親自打來的,小苟秘書要去接,父親擋了,非要親自去接。邱書記在電話中說,縣裡派往尖山的救護車還沒有走到九十里鋪就深陷在雪地里了,縣委已經給沿途各鄉下發了緊急通知,動員沿線農民冒雪清理路面,邊清邊行車,力爭在天黑之前,把父親接到城裡來。
趙把子執意要進去看父親,並儘力闡述著自認為合理的理由:「我和秦縣長是從小玩兒大的,親著呢。」
「嘿嘿,你說說病這個東西,咱老百姓得就得了,還讓你們當官的得。」
趙把子想,換了他趙把子,如果不是為了秦縣長,他早跑到遠山裡的哥們兒那裡躲起來了。還清什麼雪,清他娘的×!當官的命就那麼值錢?還要老百姓遭這洋罪。
院長說:「老趙,就這樣了,你如果再堅持,那就是太小瞧我們衛生院了。」
父親就是在那場大雪災中離開這個世界的。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
也許是止痛藥的作用,父親當時清醒了許多。苟秘書把院方的診斷結果和邱書記的意見給父親彙報了。父親沉了一會兒,誰也不知道父親當時真正的想法是什麼,他先是環顧一周,看了一眼守候在周圍的同志們,目光似乎不經意地在斑駁脫離的牆皮、殘缺不全的醫療設施上停留了一瞬,當目光和當年的赤腳醫生對接上時,父親客氣地朝他點了點頭,然後說:「大家都不要陪我了,都去鄉政府休息,我這裏,留小苟一個人就夠了。」
「讓你去你就去,不是為別的,就是為了秦縣長。」
沒有一個退卻的。
後來我曾聽說,趙把子在做手術的前三天,曾膽怯地向院長提了個要求:「院長,能不能請小劉大夫給我做手術?」
「把子老弟,這次如果不是秦縣長,衛生院非得把你的瘦油榨乾不可。把子老弟這次沾秦長球兒的光,可是沾大了。」
可以想象一個普通山民對衛生院提出這種要求會得到什麼結果。院長的臉上本來就沒有什麼好表情,聽了趙把子的話,當時就像結了厚厚一層冰,口氣中帶著刺骨的寒氣,說:「我們衛生院會做手術的多了去了,你到衛生院來,是我們聽你的呢,還是你聽我們的?」
對父親提出的這個問題,基層部門的同志一時不好回答,都知道尖山對於父親來說意味著什麼,再說老天爺的事情孰能料得,誰也不敢打包票這雪到底能否下到足以封山的程度。即便封山了又當如何?他秦縣長能在這裏忍受期待冰雪融化的煎熬,做下屬的何嘗忍受不得?萬一回不了,到這山野雪鄉打打獵、搓搓麻將倒也難得一番休閑,於是民政局局長就說:「尖山是必須去的,只有到了偏遠的鄉村,我們才算不虛此行啊。」
大城市裡來的小劉,處處與眾不同。人們經常看到劉鑄一早起來,穿著一身山裡並不多見的藏藍色運動衣,邁著只有大城市青年人才有的輕盈步履,踩著早晨細碎明麗的陽光,到後面山坡上跑步。他還經常和駐鄉七站八所的小幹部一樣,逢集的時候,拎著一個小兜,買一些雞蛋啊韭菜啊菠菜啊洋芋啊什麼的,回去自個兒做飯。山裡人就感慨:「聽說這年輕人是自願到咱尖山來的,這是咱尖山的福分啊,他如果把根扎在咱這裏就好了。」
「啊啊啊!」
大家這才搞清楚,長球兒是我父親的小名。大家都「哈哈哈哈」地笑了,笑得無所顧忌,前仰後合,連落在身上的雪都嘩嘩嘩地往下掉。我也是從那次才知道父親的小名叫長球兒的,我們老家尖山給娃兒取名很簡單,大多是依據娃兒的特徵,如大嘴子、滿牙子、石墩子等等。球兒,指的是男子褲襠里那二兩肉|棍棍。父親的小名之所以叫長球兒,與趙把子名字的涵義和象徵意味基本近似,寄託著長輩的某種希望和期待,那就是期盼著作為男人基本標誌的襠部的那二兩肉|棍棍,長得更威猛、更雄健、更碩大一些,歸根到底就是更像個男子漢。
「啊!」
趙把子臉上的皮膚有些收縮起來,顯然從父親的口氣里聽出了套話、官話的味道,眼皮一耷拉,語調里充滿了傷感,把一張瘦嘴湊到父親耳邊,悄聲說:「唉!闌尾炎是要動手術的,為了等手術,我都等了三天了。秦縣長您這是等什麼呢?您是縣長,您還需要等?」
秘書小苟只好說:「他的手術這小衛生院做不了,得到城裡的醫院去做。」
剛回到病房,趙把子迎面撞上了一張比較熟悉的微笑的臉。是院長。院長早就在裡邊等他了,朝他微微的笑著,一臉的和善與慈祥,像一束溫暖的陽光。
這一連串的感嘆詞基本上是同時從在場的部門和鄉政府領導的口裡發出來的。這一連串的感嘆詞中包含的意思實在很多,不僅僅因為父親的病情到了非得做手術的地步,有些意思是無法當著院方的面表達的,而且這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思直到父親去世也沒有擺到桌面上來,但是這樣的意思誰都心知肚明,比領會上級文件還要認識明確,領悟深刻。譬如父親貴為一縣之長,怎麼能在條件如此簡陋的農村衛生院做手術呢?即便手術成功了,面子上又怎能過得去?再退一步,萬一出了問題怎麼辦?何況,有這麼多手眼通天的部門領導、鄉政府領導在場,眼看著縣長在一個小小的農村衛生院遭刀鉗之苦,誰的臉上也掛不住,誰都有責任和能力把縣長火速送到城裡去,享受縣城最好的專家的治療和手術。更何況,父親得的才是個闌尾炎,闌尾炎嘛,大不了的事兒。
對於院長在對待紅包問題上前後判若兩人的態度,趙把子儘管一時有些納悶兒,但是趙把子自我感覺腦子尚沒有老化到進水的份上,他慌忙把紅包擋了去,說:「院長,紅包……紅包……哦哦哦,不是紅包,我這片心意,本來就不多,是誠心的,您可不能退我啊,我們莊戶人,過苦日子少不得三災八難,都靠您這救星呢。」
家鄉人說:「聽說去了南方,他的許多同學在南方的大醫院工作,現在都發了。」
「那,秦縣長的闌尾炎需要手術嗎?」
院長的口氣是那種只有代表組織時才有的口氣,莊重而又嚴肅。趙把子彷彿是在面對一位秉公辦事、堅持原則的可敬領導。
「有阻力也不怪咱老百姓,主要是當官的裏面壞蛋太多,傷咱老百姓的心了。」
趙把子大概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招惹的禍端,磕下去的頭始終沒有抬起來,額和鼻子久久的深埋在雪地里,瘦削的肩膀和脊樑像篩子一樣瑟瑟發抖。
當時趙把子就猜測,卞大夫如此地對他不屑,大概有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嫌紅包太少,另一個原因是當初自己對手術大夫挑肥揀瘦,傷了卞大夫的面子。這兩個原因就像兩個巨大的看不見的破洞,對於趙把子來說實在無法彌補,第一個破洞只能用增加紅包的數量來彌補,但是手頭實在拿不出多餘的錢了;第二個原因卻是拿錢也彌補不了的。當時趙把子伯伯的眼眶已經完全濕潤,他想找個隱蔽的地方大哭一場,但是視野里除了兩排破敗的土坯房子,連個適合自己哭一場的地方都沒有。突然想起剛剛去過一趟的廁所,覺得那地方不錯,既然適合撒尿,也應該適合流淚的,就一頭鑽了進去。踏進廁所門檻的一剎那,鼻涕和眼淚就都下來了。趙把子覺得身子有些發軟,就把整個的身子倚在髒兮兮的土牆上。鼻涕眼淚一砸到茅坑邊的煤灰上,就結成了冰。趙把子伯伯突然覺得這種樣子讓人撞上實在有些丟人,就索性解了褲子,就坑蹲了下來,死死地勾了頭,讓鼻涕眼淚痛痛快快地砸在屎坑裡。
父親高興地拍了趙把子一下,爽快地答,哎!
當晚,小苟秘書拎著大大小小的、包裝精美的禮品包摸進來了,說:「秦縣長讓我把這些東西拎過來,給您補補身子。」說著彎腰挑起低垂的床單邊兒,把禮品像砌磚似的碼在下面,然後又把床單扯了扯,說,「都是鄉上的同志送給秦縣長的,別讓外人看見,看見了,不太好。」
趙把子趕緊說:「當然得聽你們的,我是個大老粗,不會說話,您就多擔待吧。」說著,趕緊把香煙遞上去,用火柴點燃了,湊到院長沒有長鬍子的光潔的嘴邊。
鄉親們帶來了一個消息:衛生院的小劉大夫辭職了。
趙把子說:「你這當縣太爺的,怎麼還到這鄉衛生院看病啊?」
院長的表情更嚴肅了,把手搭在趙把子肩頭,說了一句電視里報紙上常聽常見的話:「老趙,人民醫院人民辦,辦好醫院為人民,你就別客氣了。」說著,就把紅包塞到了趙把子的枕頭底下。
趙把子伯伯感到遺憾的是,紅包給了卞大夫,簡直是肉包子打狗。
接完電話,父親又回到院中。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父親的臉上,想從他臉上得到某種信息,但是父親始終一言不發,過了一陣,父親掃了大家一眼,問:「孫鄉長呢?孫鄉長怎麼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