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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來米骨牌

多來米骨牌

作者:楊少衡
張子清于現場協調解決問題。死傷者親屬分別提出索賠要求,施工方面不予接受,認為小孩擅闖施工地段,咎由自取,反過來要村民賠償施工單位的損失。張子清聽了冷笑,說小孩的命不是命,你們的錢才是錢?他讓施工單位代表回去向主管領導傳話,看看路還修不修,賓還迎不迎?然後雙方再協商吧。他也做了個決定,為避免事態惡性發展,讓雙方先脫離接觸。他要求施工隊撤出機械人員,暫停這一地段的施工,南園村民也全部撤離現場。恢復施工待雙方協商清楚之後。
「張,張副市長,我說……」
李龍章說他明白張子清的意思,不要以為他李龍章只知道金耳環會閃金光。他是鄉下出來的,比誰都知道災難,知道生命無價,知道某些後果絕對不能出現,張子清這樣的人都承受不了的,他更不能承受。他知道這些,也知道該怎麼辦。這些年他不止算人,他還算天,最關注的就是中長期天氣形勢分析,從厄爾尼諾、拉尼娜、太陽耀斑爆炸到二氧化碳排放量,他都非常留意。以他的分析推測,今後幾年裡,本地降雨總體依然是正常偏少,與全球氣候變暖相關。所以他敢放手做一些事情。他估計張子清不會太關注這個,或者說張子清根本用不著注意這個。
這種事與貪污受賄包養情婦沒有可比性,實在不算什麼,但是在關鍵時刻被弄出來,也屬問題。一個領導幹部,有時間不去看報紙學文件,弄個狗養,還是個大狼狗,星期天老婆孩子帶著那麼大一條狗在大院走來走去,這算什麼呀?把這與張子清平日里一些喜好,例如下鄉打撲克釣魚什麼的聯繫起來,不免讓人產生感覺,於是就沒了張三。
張子清知道形勢挺嚴峻。今年本市氣候異常,春夏兩季乾旱少雨,一些地方夏收作物顆粒無收,人畜飲水困難。各地打井抗旱,費九牛二虎之力,只盼天降甘霖。九月下旬,期待已久的雨水終於來臨,哪想不來則已,一來則災,連日大雨沒個止的,有如洗手間抽水馬桶開關壞了,一個勁兒只是流淌。前天夜裡,市委辦通知各套班子領導火速趕往各自挂鉤縣、區,掌握情況,坐鎮現場指揮抗災。張子清當晚就動身走人。按照原有分工,他挂鉤的是本市南邊一個山區縣,該縣運氣不錯,雨沒太大,並不成災,老百姓久旱逢雨,高興得只想放鞭炮,何勞張子清前來坐鎮。張子清以為這回老天關照,終於攤了個軟活,看看情況,抓抓防範,動動嘴皮就行,哪想情況即刻生變。今日凌晨,政府辦通知張子清趕回來參加緊急會議,研究抗災。張子清從縣裡回來,開會間李龍章拿出一張單子,說根據當前具體情況,辦公室建議臨時調整一下領導的挂鉤分工。張子清這才知道李龍章想把他抽出來,讓他去管東城區。
張子清什麼都沒說,把手機關了。
李龍章說問題確實存在,也沒那麼嚴重,總體情況還是好的。攀比巴黎倫敦那太遠了,看看咱們周邊兄弟城市,情況都差不多。當領導哪個不想把事情做得漂亮?諸事一步到位,不留一點尾巴最好。眼下可能嗎?既要做事,條件又不足,能怎麼辦?只好能辦先辦,不能辦的先放著,留待以後考慮。事實證明這樣還是可行的,事做起來了,也沒什麼大問題。
張子清說現在不用考慮給誰發獎,也不是考慮誰得挨罵。趁來得及,趕緊把事情辦起來要緊。城市排水搞不好就會內澇,內澇嚴重就會死人,所謂人命關天,水火無情。老話說了,得救命水火。
市長說事態還在發展,趕緊去處理。
竟是兩瓶好酒,茅台。
「張副!張副!」
小趙說:「張副,陳書記問您有什麼交代?」
駕駛員倒車,掉頭。張子清交代小趙馬上給防汛指揮部打電話:「告訴他們,迎賓路北段下水道工地被水淹沒。」
老宋一聽張子清是在水庫上,天下大雨,險象環生,他連說好哇。
李龍章說怎麼會沒聽到。當年張子清介紹后,他馬上就去打聽了。本來以為是很深奧的東西,打聽過後比較失望,原來不過是一句普通農諺,張子清像是在故弄玄虛。
年輕人說他不怕。但是張副可以嗎?腿腳能行?
那人跑出去打電話,然後表示服從。雙方終於撤出現場,脫離接觸。
張子清說所以更應該管。今天有個讀初中的鄉下小孩被裝載機撞死了。他要是活下來,沒準兒會比咱們出色,是今後的省長甚至部長,等咱們光榮逝世時,他會來給咱們念悼詞,介紹生平,稱讚咱們是優秀幹部。但是現在咱們先把他給埋了。煙消雲散。
張子清跟李龍章話說當年,屬有感而發。李龍章從東城區起家,擅長搞形象工程,亦稱民心工程。他的工程有通病,上邊精緻而下邊粗糙,有短期行為之嫌,但是卻管用,人家一帆風順,步步前拱。張子清認為應當略加提醒。世間總有些東西糊弄不得,掉以輕心,弄不好會出大事。
妻子說,領導怎麼搞的?一直忙到現在才想起彙報?
張子清說不行,人命關天,這種事不能含糊。設計可以調整,資金可以想辦法,必要的話,開發區也可以一起湊點錢。東城區怎麼考慮他管不著,南園村歸開發區,他就得管。小孩的命也是命,鄉下小孩的命同樣是命。
車到山腰,一個電話飛馳而至。
張子清說他清楚,梅三這裏壓住,下邊會緩一點。但是現在絕對不能控,一旦有事太危險了,咱們承受不起。
「我在這裏你怕什麼?」張子清眼睛一瞪,「快去。」
張子清說:「你千萬小心,嚴密監控。一有跡象馬上報告,在還來得及之前採取措施,你要耽誤就壞事了。」
他們順梅嶺盤山公路往下,昨天被他們搬開的斷樹還倒在路中,那處塌方又往裡塌了一截,剩下的路基僅容車輪過去。然後又是一根斷樹,又是一處塌方。
「我們也去,坐衝鋒舟。」張子清把手一擺,吩咐小趙,「問他受災情況。問傷亡,有沒有死人。」
多來米骨牌終於逐—傾倒。
「胡話!」
有一件事情雙方談得比較費勁,張子清提出,迎賓路建設規劃有所欠缺,沒有考慮南園村小孩的上學問題。新路截斷了舊有的村道,今後該村孩子上學必須穿行前方的十字路口,繞行近兩公里。村民不比市民,文明程度略低,他們行路習慣的養成需要相當一段時間,這段時間里肯定有許多孩子依然圖方便,搶時間,他們會冒險橫穿迎賓路,在沒有道口,沒有紅綠燈斑馬線和警察指揮的情況下,步行,奔跑,或者騎著他們的自行車闖行,就像從他們村頭的曬穀場穿過一般。迎賓路將很快成為進出城區的主通道,將有大量機動車飛馳來去,那時它就將變成南園村小孩的一條快速死亡通道。大通道導致沿線交通事故和路人死亡數成倍上升的情況已經屢見不鮮,迎賓路尚在修築就已造成孩子死亡,如何拯救今後的人命不能不及早考慮,應當在這裏增設一座人行天橋,可以考慮搞鋼結構的簡易人行天橋。
要求是嚴密監控,有問題及時報告。他們認為目前沒有問題。
這時候李龍章的語氣已經冷若冰霜。
李龍章說眼下到處告急。防洪堤目前是穩固的,不會有問題。但是潮水正高,洪水泄不下去。市區內澇嚴重,一些街道現在開衝鋒舟了,水還在漲。
最後市長拍了板,先處理眼前問題。人行天橋的事可以考慮。
他讓小齊給防指打電話,報告他已經動身返回。
李龍章說了一個理由:張子清掛的那個縣近期擬舉辦一個大型對外招商活動,需要小曹去協調組織。那邊天氣相對平穩,把小曹派過去,防災同時,可以把招商活動一併籌劃。張子清調過來管東城,主要考慮他情況熟悉,經驗豐富,也考慮他近期身體不好,痛風,拄根拐棒,行動不便,還是就近下鄉為好。
真是切身體驗,張子清的話有出處。張子清從小家住省城一座大院。他自己說,當年他父親在機關大院里當領導,他在宿舍大院里當領導,手下狐群狗黨,都是些幹部子弟。那時候不懂事,整天喜歡變著花樣,玩兒些稀奇古怪的營生,掏鳥捉魚,鬥雞走狗,無所不為,很有些紈絝相。有一次因率眾與隔壁大院的孩子打架,對方的父母帶著滿臉紅藥水的小孩上門告狀,把他父親氣個半死,他挨了狠狠一頓揍,臉腫得像個球,有半個月不敢到學校上課,只好謊稱生病。他是在參加工作后才逐漸成熟。當年他被分到團地委當幹事,剛上班,恰上級抽一批機關幹部組織工作組下農村,宣傳一個中央文件精神,他給抽上了。領導說,本來沒打算抽他,但是張專員也就是他老爹親自交代不讓他在機關坐著,這才讓他下去。
「什麼?」
陳聰說現在雨已經小了,看起來積水正在消退。各方面情況都還正常。
張子清說:「你瞎編什麼。」
他表了態,毋須調整,他身體沒問題,不必考慮照顧他。他說縣裡給他彙報過了,招商活動準備很正常,沒有什麼急迫問題解決不了。需要的話,他在那裡也可以幫助過問。東城這邊就不必動了,還是按原有分工,小曹吧。遇到特殊問題李市長可以直接指示,沒有誰比李市長對東城更熟悉了。
他走到了水庫邊沿,沿著庫坡一條小路繞向大堤。水庫里的水流順著庫坡,在他腳下一層一層往上漲。他從庫沿小路走到水庫大堤,大堤在急劇高漲的水流沖刷下吃力地堅持著。他回頭看了一眼,兩位年輕人冒著細雨,在身後緊隨不去。
「張副,張副市長這樣不行。」
張子清說,真是沒有大問題嗎?
「趕緊收拾清楚,把污泥洗凈,水跡擦乾。」他說。
小趙遲疑道:「這能行嗎?」
他們走過迎賓路人行天橋,上了守候在路邊的別克轎車,直奔東城區防汛指揮部。陳聰在大門邊扶住張子清,除了招呼立刻報告,還有一個動作是接過張子清手中的拐棒,把它遞給身後的一個年輕人。
這時候雨勢略小一些,大樓前的停車場已有腳踝高的積水。張子清從所乘的那輛嶄新的別克轎車上下來,兩腳踩在水裡,車旁立刻撐起幾把雨傘。張子清擺手說算了吧,早就濕透了。
張子清說,難道可以打道回府?跟孫慶明那是說說而已,通過孫主任嚇唬一下李市長,讓市長大人感覺一點壓力,留下一點記憶。
張子清在梅三見到了先前來到這裏的相關人員,包括東城區副區長、區水利局副局長,以及梅三電站值班站長等人。這些人在張子清面前喜不自禁,說梅三這裏一切正常,沒有問題。雨下得很大,在城區可能是壞事,在他們這裏卻是好事。
張子清在指揮部里換下濕衣服,一邊用干毛巾擦頭髮,一邊聽彙報。陳聰報告說,今天東城區的降水集中於中午前後,因雨量過大,泄水不暢,雖排水站全力抽水,一時還是多方告急,城鄉低洼地帶普遍積水。目前雨勢減弱,積水稍退,情況轉好。
「張副市長有什麼交代?」
張子清說不錯。老天爺往這裏下的不只是雨,還是錢。
「那麼聽天由命。」
災難已經無可挽回。市區那邊,東城全面內澇,城鄉接合部的村莊房屋基本淹平,一些未及撤離的災民攀附在電線杆上呼叫,或者卸下自家的門板在水上划行,其狀窘迫。城區街道無不進水,高低樓宇無不矗立於水面,如海市蜃樓影像里的水上都市。美麗寬敞的迎賓大道行駛著武警部隊救助災民的衝鋒舟,路兩側嶄新的高樓之下,所有地下室全部被洪水灌滿,泊停在地下車庫裡的各式車輛全部淹沒於水平,密閉性能特別優良的一些高檔轎車如汽艇般漂浮於水面,在水流的推動衝擊下互相碰撞,有如公園遊樂場里的碰碰車。大量安放在地下配電室里的變壓器進水短路,徹底報廢,造成供電中斷,所有人家全部斷電,電梯停止運行。
張子清笑道:「李市長這是幹什麼?逼上梁山伯了?」
張子清讀急件。急件是最新災害氣象情況通報,預計未來三天,本市一帶還有大雨,局部地區有暴雨甚至大暴雨。
最後到了南園,那已經是城郊地帶,車停在一個建築工地邊,對面是一個小山包,山坡上是農人的瓜地,一個瓜棚孤零零立在滂沱大雨中。山包後邊有一條路通往東城,從停車地點到山包那邊隔著大片菜地,現在積水成湖,亂箭般自天而下的雨柱在廣闊的湖面上打出白茫茫一片水花。
「你還有機會。」他對張子清說,「都在你自己手中。」
沒讓他說,張子清把手機掛斷了。
他不說拐棒了,說分工。他說最近以來他一直在考慮根據實際情況調整一下市長們的分工,接下來他會跟大家逐一交換意見。分工不是什麼問題,需要就調,不必太拘泥。張副有什麼考慮到時候再說,現在需要,先去東城。
張子清搖頭,說看來沒領會好。這樣不行,不是「總理」的水平。
陳聰說炸不了,有人在那裡管著。前兩天大雨漲水,他就把一大堆人派上去了,一個副區長帶隊,還有區水利局管技術的一個副局長,現在都守在那裡看水塘,隨時報告情況,一有風吹草動,立刻採取措施。有人負責,聯絡也通暢,不要緊的。張副市長在這裏坐鎮指揮已經足夠了,這麼拄著拐棒趟著水趕過來,再這麼拄著拐棒冒著雨趕過去,他很慚愧,心裏哪裡過意得去。
孫慶明說,剛剛得到報告,幾分鐘前梅一水庫突然垮壩。
張子清說,幹嗎逼得這麼緊?說過了用不著。看這邊這個樣子,別說車過不去,船一時半會兒恐怕也過不來。老人家說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沒有辦法還能怎麼辦?只好隨他去。
陳聰臉上頓時顯出尷尬。他說張副等會兒,有個東西。
張子清說當年不幸死了個鄉下小孩,所以才有了那座人行天橋。眼下居然成了標誌性建築,大雨中靠它接頭救命。
張子清說他有切身體驗。
張子清說不管怎麼樣,知道這件事得趕緊辦,這是對的。
不是讓人趕緊向張子清報告,是向市裡,報稱張副市長已經安全到達。
十幾分鐘后,他讓小齊向市防指回復,雨水依然很大,上游來水集中,建議繼續加緊泄洪,以保證水庫安全,防範大災。
小齊大驚。
他的話當然是開玩笑。英國皇室王位繼承是世襲制,以血緣親疏為規則,本市官員任職的規則根本不是一回事,比那要複雜,可能性更多。張子清關於張三李四的笑談沒什麼道理,卻為人們廣泛傳播,因為恰巧他姓張而李龍章姓李,張三在前,李四在後,約定俗成,老話和現實對上了,挺好玩,所以該笑談流傳甚廣。當時很少有人想到老話竟不管用,最後真成了李四張三。
張子清說正在下閘,但是閘門上的一些部件銹住了。
午夜時分,大雨再次降臨。
越野車到了。陳聰努力張羅,往車上裝東西。一應應急物品,包括香煙、打火機、餅乾、礦泉水,務必樣樣齊備。
「我感覺這個骨牌不會倒,它能撐住。」
張子清不解,說搞城南幹什麼?東城是低洼,扼沿江咽喉地帶,原有基礎差,留下的麻煩也多,為什麼不從那裡動手?李龍章說先易后難吧,東城那邊要多爭取一些資金,也需要積累一些經驗,到時候盡量一步到位,徹底解決問題,這不能著急。
陳聰說他知道,這是防汛指揮部,不是賓館宴會廳,這兒從來沒有酒。一小時前張副市長從雨水圍困中打來電話,批准他搞一瓶安眠藥備用,他才想起來,特地讓人備了兩瓶酒。不是準備請客暢飲,是要提供給張副市長指揮戰鬥。當年長征途中,紅軍戰士強渡大渡河,河水太冷了,大家都凍僵了,還怎麼戰鬥?得想辦法。辦法就是酒。領導站在河邊,吩咐拿酒,下令:「開!」戰士們一人一大口,全身熱乎。然後領導一揮手,大家跳下水去,上下有勁。這才打贏了。
李龍章有心注意一下金耳環嗎?當然。他有感覺嗎?有的。這事自有下文。
張子清說怎麼可以呢,李市長是要當大領導的,還早著呢。
李龍章在東城區任九-九-藏-書上做了不少事情,除了迎賓路,任職後期開建的沿江路和濱江公園是最突出的兩項。東城區沿江地帶為城鄉接合部,地處低洼,雨季一片汪洋,旱季浮出大片淺灘,沙洲裸|露,原為本城傾倒建築土頭、破磚爛瓦和生活垃圾的地方。李龍章著手整治這片區域,他全力促成的沿江路和濱江公園兩大工程徹底改變了該地的破敗景觀,成為市區新亮點,被李龍章自己視為得意之作。工程完成後,他在濱江公園門邊立了一塊碑石,刻上一篇題為《濱園記》的碑文,列舉該路該園修建過程,稱其為民心工程,碑記由他和區長倆人署名落款,刻上了倆人的簽字手筆。
老宋說:「怪你自己。」
張子清說這時候不能慌。首先清楚一條,大的自然災害時常發生,人類還無法控制,不幸碰上了,不是誰的錯,認真應對,千方百計減少損失就是了。以他的體會,這種時候不要顧慮太多,亂了方寸,倉促決斷,會導致失誤。心存僥倖或者怕這怕那都不行,一定要經得住。總結經驗教訓那是另外的問題,例如市區排水系統,決策時警惕金耳環,更多地考慮危難,災難時刻局面也會好一些。
十幾分鐘后張子清接到了李龍章的電話。李龍章什麼都不解釋,為什麼決定梅三關閘,為什麼不再聽聽張子清意見,為什麼由防指直接下達命令,不說,只問一條:
中午過後,雨越下越小,最後只余細雨在山嶺間散亂飄飛。
李龍章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這是在硬幹,無疑極不明智,特別在此刻。此刻除了大雨洪水,還發生了什麼特別情況嗎?果然有。嚴格意義上說,此刻他已經沒有權力在這裏發號施令,因為張副市長已經不存在了。老宋在電話里告訴他「那件事」已經「過了」,李龍章的電話「祝賀」他「如願以償」,兩個人講的是一回事。所謂「過了」指的是上級已研究通過,而「那件事」則是張子清任職的變動。
張子清說正常個鬼,眼下正常就是不正常。
張子清發笑,當即表示感謝:「李市長想得周到,好意心領了。」
張子清還要說,他不板臉孔,他開玩笑,說李龍章是「逼上梁山伯了」,意思是「逼上梁山」。那情形還真是逼上梁山。但是最後張子清沒再堅持,服從了李龍章的安排。不是他害怕李龍章那張臉,是他心裏明白,這種事只能適可而止,畢竟李龍章是市長,負總責,他只是副手,屈居人下。另外他也知道李龍章為什麼非要讓他去東城,那裡一定吃緊,這個烤地瓜挺燙手,一般角色接不住的,李市長認定張子清行,真是很看得起。會議一結束,張子清家都沒回,冒著大雨掉頭就往東城趕,眼下這塊烤地瓜已經塞到他手裡了,哪裡容得怠慢。但是他心裏的不快還是揮之不去,這就仰仗了孫慶明,幫助他好好出了口氣。
梅三已經亂成一團。張子清下令按照應急預案處置,將所有人員全部撤到安全地帶,繼續密切監控水情,採取一應相關措施。
「李市長沒告訴你他很擔心嗎?」
「嚴重的話,水庫一個一個垮壩,那就不得了。」張子清說,「一個砸一個,一個跟一個倒下去,就跟那多來米骨牌一樣。」
張子清說他領教過這種場面。
沒多久孫慶明的電話趕到。孫慶明通知張子清,市政府決定召開緊急會議,研究決策當前抗災的重大事項,請張子清即刻返回。
李龍章說:「告訴我位置。」
「那麼嚴重?」
「建設局這幫人真沒用,」他在電話里生氣,「搞得咱們這麼被動!」
「區里原先是怎麼要求你們的?」他問。
他去了東城區,當時還沒設區,叫城東片。城東給了張子清一個下馬威,讓他永世難忘。那一年很可怕,颱風正面襲擊,洪水百年不遇,平川江防洪堤決口,城東受淹,村村進水,一些村莊倒得不剩一間房子,全都平了。洪水稍退,幹部們進村搶救,張子清去了受災最重的一個村,進村第一件事是從廢墟里挖死人,挖出的屍體都抬到曬穀場擺放,安排親屬辨認。那時張子清年輕,膽大,不信邪,領導安排他清理曬穀場上的屍體。那些屍體全都血肉模糊,面目不清,有的高度腐爛,全身都是泥水。那時沒有其他辦法,張子清等幾人靠一部抽水機抽水,接上皮管,噴水沖洗擺在地上的十幾具屍體,去泥除污,洗清面目。擺布死人並沒有太多特殊感覺,除了有點噁心。大家正忙活間,忽然旁邊傳出動靜。張子清抬頭去看,發現有一群人踩著一地破磚爛瓦朝他走來,領頭的卻是他父親,身後跟著縣鄉十幾個幹部。他父親走到曬穀場邊,挨個看那些屍體,突然彎下腰,扶著路邊一棵樹一動不動,於是一行人全都停下來等候。張子清不知道父親要幹什麼,一時失神,扭頭張望,手中抓的那支皮管還在突突噴水。
張子清聽到房頂上噼里啪啦一片聲響,窗外黑蒙蒙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他說不好,又來了。
水面迅速上漲。上游水流洶湧而至,猛烈沖入水庫庫區。
「從此記住了一個詞叫做人命關天,還記住了一個金耳環。」他說。
張子清說情況可能確實如專家分析,但是他覺得實在不敢冒這個險。梅溪這幾個水庫要是垮了,那可不得了。
「直接請示市防汛指揮部。」他說,「告訴他們必須放水,是我的意見。」
「讓你辛苦了。」
「什麼?」
他打開車門跳下車。雨水嘩一下澆他滿臉,他回過身趕緊又把車門打開。
年輕人轉身,快步離去。張子清指他的背影對小趙說:「跟上他。」
張子清說還是可以一比:一個人只有一條命。都說貓有九條命,狗有六條命,人只有一條。命沒有了,這個人就沒有了。
李龍章在副市長里管財政,他長於籌劃,精於計算,理財很有一套,旁人哄不了他,財政問題上最有發言權。他說的意見也合理,於是就排了盤子。這一排就顯出問題了:按照建設部門的改造方案,市區幾個中心區域幾條主要道路都得動,攤子鋪得太開,財力無法顧及,一個市政府畢竟什麼都要兼顧,不能只管一項。
張子清說:「把人都叫起來。」
黃昏時李龍章給張子清直接掛電話,詢問情況。張子清在車上,穿行於山路。張子清告訴李龍章,梅三水庫已經安排清楚,他正在前往梅二路上,接下來到梅一,連夜巡視。三個水庫的道路目前仍然通暢,越野車都能開到。他會在每個水庫安排負責幹部,直接把水庫控制起來。
李龍章不語,隨後語音一變,厲聲道:「現在不講這個!」
張子清把拐棒伸向水面探了探,說好大一片水,接下來靠這三條腿了。
張子清在下邊當過一任縣長。到任之初,他那個縣遭受一場水災,有個山區鄉鎮被水淹沒,他帶著縣武警大隊的兵趕過去救人。當時還沒有衝鋒舟用,他們靠小船、皮筏子和救生圈在鎮子里划。那場災不算特別大,卻損失慘重,全縣死亡二十一人,那個鄉鎮死了十二個。上任伊始,他就挨了一個嚴重警告處分,教訓慘痛。事過之後,該縣有個老同志給他打電話,劈頭蓋腦罵他一頓,曆數縣政府組織救災過程中的種種無能與不當,問他怎麼當的縣長,幹什麼吃的?這老頭是離休幹部,跟他父親很熟悉,是北方人,山東或者什麼地方的,講話口音重,管「人」叫「銀」,管「民」叫「命」。老頭說不該死那麼多「銀」,你不是救「命」水火,是把百姓的命往水火里送,你們家老頭怎麼教出你這種兒子?這些話對他刺|激很大,「救命水火」就從那裡來。老幹部為什麼拿那麼重的話罵他?因為他有失誤。那鎮子被水圍困,死了那麼多人,主要原因是一座新修的小水庫突然崩塌。那水庫質量有問題,是前任縣長的責任,但是他也有份,他到任的第二個月,水庫落成,是他去剪的彩。
「什麼事?」張子清問,「聽上去嚇壞了?」
張子清喜歡打撲克。他不會唱歌,不善跳舞,就喜歡這個。到外邊開會,或者下鄉,有空閑時間就打一會兒,自稱是「聚眾賭博」。張子清是撲克高手,有對手時他能打橋牌,沒對手時他就打四十分,爭上游什麼的也行,這方面並不挑剔,只對撲克牌的要求比較高。他不喜歡摸軟的髒的卷邊缺角的,所以總是自帶撲克,叫「自備賭具」。這當然是一種笑談,他這種身份的人不能那麼玩兒,打撲克於他主要是放鬆,有時也幫助消磨時間,如在梅三水庫的這個晚上。當晚必須守候,不能睡覺,精神壓力很大,不出門巡查時,他就讓大家打撲克,轉移一下精神負擔,也免得打瞌睡。他自己沒有下場,因為興緻不高。他說腳痛,嘌呤這東西很討厭,折磨神經。
陳聰說沒忘記,記得清楚著呢。
從小山包到人行天橋還要走一段路,其間還有大片水面。張子清打完電話,稍微收拾一下,即和小趙一前一後走出瓜棚,冒雨趕路。那時感覺雨真是小了一些,不像剛才噼里啪啦亂箭一般打得人周身疼痛。經過南園村外一個土坎時,雨霧中出現幾個人影,踩著一片水花朝他們跑來。原來是當地鄉鎮和村裡的幾位幹部,接到市政府辦公室直接掛來的緊急電話,頂著大雨出來找人,與他們不期而遇。兩邊接上頭,張子清等二人于大雨泥水中孤軍奮戰蹣跚而行的歷程就此宣告結束。
「需要繼續嗎?」
他沒跟老宋多講,眼下多說無益。他心裏很明白,知道自己可能沒救了。從被祝英台「逼上梁山伯」那時起,他就陷入了多重兩難的困境。如此災害天氣,東城必然受災,只要他到東城,未能有效防災之責必定難免。東城水災的最大隱患是梅溪的三座水庫,他置之不理就是失職,他一上梅嶺就把這三顆炸彈掛上自己的脖子。他守在梅三水庫,關閘攔水可能導致庫垮,開閘泄洪則必定水漫東城,兩邊都是責任。水庫要是蓄洪垮壩,他執行了錯誤決定是責任難逃。他堅持泄洪,保水庫無損,人們又會說事實證明水庫結實得很,把閘門關好可能也一樣沒事,既保了水庫,又保了下游,為什麼不這樣做?他竭力避免水庫垮壩,但是只有水庫垮了才能證明他是對的,保下來反而不能說明問題,讓他變成古時候喊叫「狼來了」的那個壞小孩,這小孩不光騙人,他還害人,應當讓他自食其果,把他丟給狼吃掉算了。
小齊張著嘴巴說不出話。張子清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就這樣,沒事。
小齊遲疑。
張子清搖頭,說還是「李鴻章」同志會說話。
張子清站在值班室窗前,看著水庫上的雨幕,好一會兒,一言不發。
孫慶明張口結舌,在電話那頭說不出話。張子清估計他是旁邊有人。那人是誰?必定是李龍章。
會議匆匆結束。
張子清問陳聰是不是也吃安眠藥了。陳聰說沒有,市領導吃的東西,區領導哪裡敢用。聽說該葯吃多了不利健康。張子清立刻發布指示,讓陳聰馬上去找一瓶安眠藥備用,不必等到當市長,現在就可以用。東城這邊最好老天保佑,平安無事。一旦出問題誰都救不了他陳聰,到時候恐怕只好去吃那個。
張子清問:「小曹怎麼啦?」
他們回到會議室。李龍章還在安排相關事項,他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張子清點頭,說知道李市長考慮好久了,一直沒辦法確定,這裏邊有他張子清的問題。拖了市長的後腿,不好意思。他一定認真抓緊,李市長別著急。
好一會兒,那邊也笑了,說哎呀,真是昏了頭了。
「祝賀啊,如願以償。」
「多米諾。」
小趙大驚,說這樣恐怕不好。
這場雨在氣象預報的範圍之內,也在人們的期待之外。氣象台報稱近幾日仍有大雨,所以該雨自天而降不屬意外。但是此前雨勢已漸減小,大家都以為最糟糕的時段已經過去,未來幾日的大雨只是氣象台的一種囈語,馬上就會被風吹散。這種情況司空見慣,氣象專家們的專業水準總是有待提高。
當時立刻就動作起來。
張子清跟李龍章說當年那個水庫。李龍章在電話那頭一聲不響。

2

「奇怪,」他對市長說,「村民再猛,不至於搞到這種程度啊!」
他是觸景生情,應時感慨。張子清的感慨說來話長,涉及若干年前的李龍章,還有眼下讓他屢屢受阻的這條迎賓路,標準的說法應當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李龍章問張子清什麼意思。張子清說這裏不在李副區長的東城區範圍,除了施工隊的人,其他的都屬江原開發區管轄,這幢樓房也在開發區轄下地界。這裏由他負責,有問題先跟他說,想解決問題要雙方協調,別這麼嚷嚷。想嚷嚷不要在這裏,出去。
這時「哇」地一響,他父親手撫額頭,當眾失聲痛哭。

4

「目前沒問題吧?」李龍章問。
張子清下令:「走迎賓路。」
放下電話后,張子清指著四周大山對身邊人說,管他什麼多米諾,咱們就叫他多來米。什麼叫多來米?就是音樂簡譜上的頭三個音符,那不是念的,是唱的,哆來咪,用阿拉伯數字寫就是123。這裡有三座水庫,梅一梅二梅三,這就是多來米。如果水庫變成了骨牌,再接二連三倒塌,那就完蛋了,哪怕咱們建設局裡的人全都很有用,個個能幹得有如孫悟空,一樣無濟於事。
他把拐棒插|進堤上一個石縫,拿出手機,給妻子掛了個電話。
他即席介紹,說痛風屬代謝失調疾病,跟身體內部一種叫做嘌呤的物質有關。害痛風不能吃海鮮喝啤酒,那等於注射嘌呤,自殺行為。
張子清說麻煩不要緊,他非常擔心這一坎過不去。
張子清指著跟他一起上山的區長藍榮輝說:「你辦。」
關了電話,張子清下令小趙拿東西。拿什麼?雨衣,雨靴,手電筒,電池,各應急備用物品。東西在一個大提包里,塞在轎車的後備箱。小趙沒顧上打傘,他打開車門,從前排助手位跳下車,冒著大雨衝到車后拿東西,回到車上也就兩三分鐘,整個人已經從上到下完全濕透,水從他身上直淌進轎車座位下邊。
在近期連日大雨之前,這一帶是大旱,不僅春夏兩季,算起來,大旱接小旱已經連旱了三年。氣象專家稱是受了「厄爾尼諾」,或者叫「拉尼娜」什麼的影響。大旱三年造成梅溪上的三座梯級水庫蓄水不足,無法正常發電。特別是去冬以來,溪流成為細澗,水庫水位降至死水位,電站停止了運行。近日時來運轉,天降大雨,梅溪來水,三座水庫一起關閘,庫容迅速上升,發電機飛快轉動。這時候蓄在水庫里的水就是可以出售的電力,是老天慷慨恩賜的金錢。張子清在東城區防汛指揮部時,陳聰彙報說梅溪水位正常,那時張子清就覺得不對勁,認為這個時候正常就是不正常。為什麼?山裡的水沒有下來,肯定是在這裏被截住了,以備出售。
他又堅持了一個小時。最終做出了決定。他沒再直接給張子清打電話,由市防汛指揮部下達了命令。由於沿海潮位正在接近最高值,市區內澇壓力空前巨大,指揮部要求梅溪上游三座水庫迅速轉入攔洪,配合市區排澇度過眼前難關,待大潮減退之後,如需要再繼續泄洪。
這事也得怪張子清自己,關鍵時刻他出岔子。這岔子很稀奇,罪魁禍首是條狗。
「小齊還有什麼辦法?」張子清問。
張子清說:「陳聰你少給我抹油。」
張子清說還交代什麼?人死了,命沒了,一筆勾銷。現在還怎麼辦?把屍體挖出來,先沖洗乾淨。找個平整點的地方,一具具擺放好。以前干過。
他一直走到大堤中段。前方山邊,泄洪道轟隆作響,洪水正傾瀉而下。
老宋的電話再次自天而降。
「不讓我在這裏礙手礙腳,那就走吧。交給你。」他說,「上邊的電話我頂不住,你更頂不住。但是你還應當有自己的腦子。」
「撐著吧,已經到頭了。」老九-九-藏-書友說。
那時候道路上幾乎沒有車輛,但是雨大,他們不能開快,車行有如蝸牛。時為下午,雨遮天蔽地,能見度極低,如黃昏,駕駛員開啟大燈,吃力地在雨中尋路前行。張子清一聲不吭。
張子清說眼下還看不出來。他已經徵詢這邊的技術人員意見,還讓人用電話向市裡幾位專家直接討教。綜合一下情況,還是認為需要加強防備。一來得準備還有大雨,二來連續三年乾旱,水庫蓄水嚴重不足,電站虧損運行,經費困難,導致堤壩的維護沒有得到應有重視,造成了一些隱患。
張子清說他的腳沒折,也不是崴了。他就是痛風。痛風是什麼意思?顧得著就痛,顧不著就不痛了。
大雨持續不絕,毫不歇氣地下了幾個鐘頭。凌晨時分,李龍章終於撐不住了。他再次給張子清掛來電話,說市區情況緊急,全面內澇,城北一帶已經一片汪洋。有一個因素加重了災情:目前正值天文大潮,沿海潮水高漲,平川江洪水遭大潮頂托,無法迅速入海,形勢異常嚴峻。李龍章說市防指已做緊急研究,決定安排上游一些情況允許的水庫根據實際可能適當攔洪,減輕平川江和市區排澇壓力,梅溪這邊可能也得採取一些措施。專家和相關領導分析了數據,認為梅溪上游三個水庫情況較好,沒有問題,特別是張子清去后緊急泄洪,目前庫情水情都比較穩定。建議適當攔洪,減少梅溪流量。這邊已經撐不下去了。
建設局怎麼回事?老天下雨建設局管得著嗎?憑什麼讓李龍章如此生氣?這有緣故。李龍章提起建設局,張子清一聲不吭,當然就更有緣故了。
張子清說不管什麼骨牌,肯定是前所未有的慘重,大量洪水一起狂涌下山,破壞力比什麼都大,梅溪下游兩岸四五個鄉鎮十數個村莊,特別是山口部位的兩個鄉鎮遭到的衝擊會是毀滅性的。成百成千的房屋會被夷平,數萬群眾的家園完全損毀,人員死亡數目會非常驚人,比內澇的損失慘重萬倍。
「可是,可是……」
張子清說知道了。
張子清說水庫健在,也就是依然完好。
郭凌也跑出來,他接電話。幾句話說完,他跟著張子清進了洗手間。
張子清是陳聰的老領導,彼此講話很親切。陳聰到東城之前當過市政府辦主任,是孫慶明的前任,當時他總在張子清身邊跑前跑后,對張子清的風格很熟悉。張子清對陳聰的秉性也了解,這人活絡,要緊時候卻常把握不定。張子清急著涉水爬山趕往東城,有這方面的緣故。
「怎麼撐呢?」李龍章說,「水再漲就是屋倒人亡。人命關天啊。」
張子清挺窩火,剛才在會議室就差點發作,弄得郭凌追到洗手間,勸他忍著點,這才作罷。孫慶明算倒霉,趕上來找訓,幫助張副市長出了壓在肚子裡邊的這口怨氣。估計孫慶明也不是沒事找事,自願挨罵,一定是李龍章不放心,讓他打電話追趕張子清的。所以張子清給孫主任洗臉,捎帶著也把孫主任後邊李市長的臉給洗了。這臉沒洗太重,話沒太往深里說,聊表生氣,發泄一點不滿而已。火發大了確實也不行,不能讓人家孫慶明太冤枉,該罵的是李龍章。問題是張副市長可以罵李市長嗎?罵了又能怎麼樣?總歸還得往水裡去。
駕駛員驚叫,轎車戛然停住。前方大路筆直,有個緩坡向下,寬闊的路面中部築有簡易圍牆,圍出大塊施工區域,有大型水泥管一段一段堆積于路旁。此刻施工地段一片汪洋,雨水阻滯于路面,水流浩蕩足以開行巡洋艦,轎車哪裡漂得過去。
張子清笑笑,說謝謝,沒事,放心。
李龍章說那不對,叫「救民水火」。完整點,應當是:「救民於水火之中。」
張子清說:「你準備去睡覺了?」
那時張子清就表揚李龍章,說當年《馬關條約》下邊那幾個字簽得不對,如今濱江公園這字確實簽得很好。
張子清說:「情況你比我清楚,應當防備最壞的可能。」
他故意說含糊些,他知道李龍章聽得明白。什麼叫個人考慮?市區內澇,必然先澇東城。東城小澇一番問題不大,解釋得過去,畢竟低洼加雨大。如果東城大澇,損失慘重,人們就要質問了,你們早幹嗎去了?為什麼會搞成這樣?只有老天的事,沒有人的問題嗎?當初下水系統怎麼搞的?後來為什麼不及時修補?誰該為此負責?這些質問將直接指向李龍章,他自己很清楚。以目前的情況,把梅溪的洪水控制住,減輕東城災情,既是為東城百姓負責,實在也是為他自己考慮。人都免不了要為自己考慮,但是有些時候過多地摻雜這種考慮,人就會撐不住就會動搖,會本能地傾向於自保,會極力說服自己,認為情況不像估計的那麼嚴重,最壞的局面不會出現。眼下本市市委書記遠在北京學習,李龍章是現場最高首長,這種狀態下做出決策,後果將難以料想。可能最後什麼事都沒有,或者就是難以承受的災難。
張子清沒有說話。
李龍章說他是鄉下長大的,他懂諺語。
今天下午,張子清冒雨趕赴東城,在迎賓路北段被阻於途,當時該路中間築有簡易圍牆,圈起一塊工地,還有大水泥管一段一段堆積于路邊,當時工地已被積水圍困。工地里正在進行的是下水道改造施工,這個工程由市建設局負責。下水管道施工妨礙正常排水,是市區低洼處積水的一大因素,所以李龍章要罵建設局。惹市長生氣的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該工程遍地開花,在城東已經進行了八九個月,李龍章本要求工程必須在半年內結束,是想盡量避開雨季,如果如期完成,現在就不會有施工妨礙排水現象,反是工程發揮效益,排水能力大增,那就是另外一番景象。
是李龍章。
陳聰說他知道李市長昨天晚上吃了四粒安眠藥,但是沒有睡著。
張子清一聲不吭。
張子清沒有吭聲。李龍章也沒管他,權當已經決定。
陳聰急忙辯解,說哪裡啊,跟著張副市長,從來都是勇氣倍增。好久沒跟張副一起工作,確實特別想一起上山。只是眼下很緊張,真是不敢離開。
「標準說法是驚心動魄。」
「是多來米骨牌。」
午夜那場大雨到來時,值班室里的人們已開始進入疲倦狀態,撲克打得了無聲息。大雨轟然而下,巨大的聲響把大家一下都打醒了。小齊跑出值班室,到走廊上觀察,很快又跑回來報告:雨下大了。看起來比中午還厲害。
小齊一臉蒼白。他說不知道。
張子清笑了笑,說這消息其實不怎麼樣,跟報喪也差不多。
「會不會真是我的錯?」
東城區防汛指揮部設在區水利局大樓里。張子清到達時,區里的頭頭腦腦和相關人物都站在樓下的門廳里,急切地恭候。
「冰凍三尺,一兩天時間不夠啊。」他說。
「省里那事知道了吧?」
張子清起身走出小樓。小齊小趙倆人跟在後邊,站在樓外空地上看著大堤,大水衝擊大堤,在堤岸下盤旋上升,大堤像在水中搖晃。
這件事被張子清拿去開玩笑,說當年李鴻章大人在中日《馬關條約》上簽字,把台灣割給日本,這是賣國行為。如今「李鴻章」同志在濱江公園簽字,這是什麼行為啊?
李龍章打岔,半開玩笑,說張副市長為民請命,心情可以理解,言辭有些重了。
張子清要小趙通知駕駛員備車,打道回府。
李龍章並不反對張子清改造下水管道的動議,他滿口贊成,說以往是以往,現在是現在,眼下條件比較具備了,確實應當既顧上邊,也補下邊。上邊下邊都是民心工程,應當辦。具體怎麼辦,他建議讓建設部門跟財政部門先排一下盤子,看看經費情況,最後再定。
陳聰說三個水庫都有專人監管,沒問題。
「張副你快回來吧。」他說,「市長要你無論如何立刻動身。」
協調會結束時,張子清與李龍章握了手。這是禮節,不管曾經怎麼不愉快,彼此同僚,該吵得吵,該握手還得握手。第一次握手,彼此都使了勁。
張子清說一回事,救民就是救命。
這一次他們卻報得很准。雨于午夜之後驟然大作。這場大雨來得非常不是時候,也許不足以天崩地裂,卻足以讓人神經崩潰。
他們繞了個圈,走城南路線。城南靠山,地勢相對較高,一般淹不著。但是那天大雨太猛,城南竟然也上了水,他們走了一個多小時,繞了幾段路,無一例外,都在某一個低洼點上被水流擋住。
李龍章說這個問題比較複雜,牽涉規劃設計方案的調整和資金的籌措。村民並沒有提到這個,最好不要牽扯太多。南園這裏建一個,其他地方跟著要怎麼辦?東城區多少村莊都在迎賓路沿線上,都建天橋哪來的錢?應當先處理眼前的問題,今後的事情今後再說,現在不要複雜化。
五十分鐘后他們到達梅三,雨天路滑,多用了近二十分鐘。
他把手機掛斷,那手機鈴立刻丁零響起。打開一聽,卻不是妻子追問究竟,是市政府辦主任孫慶明追趕過來。孫報告說,已經告知東城區,張副市長馬上到達,坐鎮現場指揮抗災。區委書記和區長都在區防汛指揮部等候。
李龍章說他最不放心的也是梅嶺的三座水庫,聽說有些問題,區里卻說情況可以。張子清去掌握,他就放心了,需要的話張子清可以留在那裡現場指揮,有問題可以全權處置。東城其他情況張子清就不必多操心,他會交代市防指格外注意。
「張副身體沒問題,這就好,我放心了。」他說,「安排還是這樣吧。」
進了同一座大樓,接觸多了,工作之餘,倆人不時也聊聊其他。有一回李龍章提起自己的家世,說他們世代草民,家境貧寒。當年他從村小學考上縣中學,離家到縣城去時,母親往他書包里塞了十個雞蛋,告訴他家裡全部值錢的東西都讓他帶走了。
張子清說知道,有老友給他打過電話。
他一揮手,讓小趙把酒帶上。一行人上車離去。
張子清問市區情況如何。李龍章說雨水小一些了,但是預報很不樂觀。
陳聰叫:「張副你老人家饒了我吧。」
「現在我頭腦里想的就是這個。」張子清說,「這種時候尤其要堅持住。撐過去就過去了。」
李龍章確如他自己所言,知道金耳環不僅會閃金光,知道水火無情。當上市長之後,他立刻把市區下水系統的改造列為親自督辦的一件大事,首要的就是改造東城區的下水道,包括迎賓路和沿江路,以及濱江公園的下水系統。項目列上去了,錢也有了。他下了命令,要求以最好的設計,最快的速度,于雨季到來之前完成該民心工程。他下命令時言辭極重,提到人命關天,說到了救民於水火。
拿什麼呢?陳聰應急提供的,協助張副市長學習強渡大渡河的兩瓶茅台酒。小電站設有職工伙房,有鹹菜魚乾可下酒。小趙還拿來了一副撲克,質地挺括細滑,印製精美,握手中很有分量,甩起來特別順溜。張子清說不錯,今晚用得著它。
「老張你來這裏坐幾分鐘試試,」李龍章說,「急死了,跳河的心情都有了。」
那時已經不是迎賓路工地初見,張子清李龍章彼此已經相熟,都是一方領導,開會辦事;經常得坐在一塊兒。不打不相識,不相識彼此板著臉,相識了有時就可以開開玩笑。張子清拿李龍章的名字開玩笑,管他叫「總理」。張子清喜歡故意讀別字調侃,他把人家李龍章讀作「李鴻章」,說李鴻章是清朝政府的北洋大臣,也當過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這就是總理了。所以不敢小看,李龍章未來一定燦爛。這種玩笑當然讓李龍章不快,但是他沒辦法,只好忍下來。從南園村民鬧事那回起,李龍章一直讓他三分。張子清就這風格,賣點老資格,扮個不在乎,彼此同僚,他沒管你叫「小李」就算相當尊重。張子清拿李龍章的名字開涮,笑談人家在濱江公園的簽字,這不是無緣無故,他有看法,是對李龍章的兩大工程本身。
張子清說:「別管是誰決定,說你的看法。」
好一番緊張。大家各就各位。
張子清說還在山裡。到處塌方,路很難走。
這話說得有些過頭,不是下級對上級的合適方式,張子清心裏明白,但是還說,他就這風格。李龍章沉吟不語。
「張副很誇張啊。」郭凌說。
大家都笑。李龍章沒笑,依然板著他的臉。

3


張子清點頭,說就這樣,市長不必多說。
不能說李龍章脫穎而出、順勢而上靠的只是濱江公園門口石碑上的簽字,但是至少可以說,他的兩大手筆趕得很好,其新鮮出爐確實恰當其時。
金耳環是什麼諺語?它出自東城區民間,叫做:「旱三年,城東母豬金耳環。」這諺語的意思很白,說的是東城據沿江一帶,地勢很低,取水灌溉便利。別地方怕旱,這裏不怕。別地方大旱三年,人家顆粒無收,沒飯吃沒水喝,東城這裏旱不著,越是旱越是豐收。三年大旱下來,別說人,連母豬都掛上了金耳環。
「我看來者不善,搞不好要出大事。」張子清說,「出大事怎麼辦?往老天爺那裡一推行嗎?全球氣候變暖,二氧化碳排放太多,兩句話夠了?有這麼愉快嗎?想得太天真。指揮調度有誤,首先拿你是問。你瞎參謀,胡來。」
他讓張子清做好準備。他立即下令調武警部隊的衝鋒舟趕過來,專程送張子清過去。
老友很關心:「情況怎麼樣?過坎了?」
張子清下令停車,立刻倒回梅三。半道上電話再至:梅二水庫隨之崩垮。
張子清沒放過孫慶明,當即抓住機會,說他個痛快。張子清說市長們挂鉤縣區,都是早有分工,已經運行有序。事到臨頭需要變動,沒說不行,但是應當考慮周到,至少事先通個氣,徵求一下意見。哪裡可以順手擬個名單,隨意搭配,亂點鴛鴦,往主要領導手裡一送,即成事實,這就完事了?
張子清問:「什麼好東西?」
梅三水庫邊有一座兩層小樓,為水庫和電站管理機構的綜合樓,下層為工作區,上層為宿舍區。這座綜合樓與水庫同期修建,已有四十余年歷史,帶有很鮮明的舊日建築特點,樓層很高,房間很寬敞,牆體為石砌,外觀結實而笨拙。當晚張子清跟他帶的人都住在這座舊樓里。小齊把進駐的幹部與電站員工混編為幾個小組,指定了小組長,給大家排了班,讓各組輪流值夜,每班三個小時。值班人員的任務是監控水情,保持聯絡,一有險情即按預定程序啟動應急措施。沒輪到值班的人都安排在房間里休息待命。他們把站長的房間騰出來,請張子清到裡邊休息。張子清說,有這個福氣嗎?
於是先把東城放著,搞城南。城南相對容易,搞起來也不輕鬆。張子清感嘆,說從來都是欠賬容易還賬難,但是這筆賬再難也得還,因為性命攸關。
張子清把這條狗放進自己的轎車,拉回家裡。張子清好奇心強,小時候養過軍鴿,養過金魚,也養過狗,他喜歡一些新鮮玩意兒,至今痕迹猶存,例如時而抓出一副好撲克,或者玩一支拐棒。他看那條狗挺好玩,就要了,沒別的意思。回到家裡發現不行,得給它找個地方。張子清家居機關大院的宿舍樓,上下鄰居都是市領導,大院里還住著很多中層幹部,弄個狗在這裏養影響不好。那時他就想到陳聰。他讓陳聰在東城區給他的狗找個寄養處,陳聰兩小時就辦清楚了,東城區有個小老闆做寵物生意,辦有貓場狗場,正可幫忙。於是有一段時間張子清沒事就往東城區跑,看那條狗。張子清的妻子和女兒也喜歡那狗,他們的女兒在省里上大學,放假回家時,總是吵著要把狗帶回家玩一兩天,那狗給他們一家還真是添了不少樂趣。
張子清說:「李副區長是不是沒搞明白?」
陳聰說梅溪水位正常。
「你去我就放心了。」他說。
東城內澇,下水道施工未及時完成,影響排水是一大原因,罪魁禍首卻無疑非梅溪洪水莫屬。梅溪洪水得以長驅直入強擊東城,與九*九*藏*書梅三水庫直接相關。這一座水庫本該發揮水利設施應有的防災效益,攔洪蓄水,減小梅溪洪水,減輕東城內澇,但是沒有。相反,它對上級指揮部門的命令置若罔聞,置東城人民生命財產於不顧,大放其水,徹底泄洪,以一個所謂的「多來米骨牌」恐怖神話為依據,一味自保,蓄意陷東城于澤國。這有如犯罪。
他在東城區防汛指揮部給李龍章掛了電話。一聽說張子清打算即刻前往梅嶺,李龍章連聲說好。
「還在泄洪?」
張子清說:「趕緊把車派來。」
他從小趙手裡接過拐棒,把小齊手裡的雨傘也接過來,讓兩位年輕人不要跟隨,他要獨自散步。兩位年輕人留在小樓下,看著他一手撐傘,一手拄拐,慢步離去。這時候他絲毫不瘸,嘌呤忽然失去作用。
市防指那邊沒有立刻答覆。他們一定是進行了緊急磋商,這個過程一定很痛苦,是一種未麻醉狀態下的刮骨療傷,神經劇痛。
李龍章的兩大工程好在哪裡?這兩項工程因牽涉較多的土地、資金和城市布局問題,本來排在未來五到十年的城建規劃項目里,並不計劃當前要搞。李龍章提出搞民心工程,上這兩大項目時,市裡區里許多人都不贊成,認為條件不成熟,不要超前安排,他卻非搞不可,馬上要搞。在他的堅持下,東城區調整了當年項目安排,集中有限財力弄這兩項,克服了無數困難,最終搞成。工程建設期間,李龍章以其一貫風格,全力督戰,限時限刻,務必在他確定的時間前完成。待兩大耀眼的傑出民心工程終於奠定,東城區熱熱鬧鬧放炮剪綵立碑之際,有一組人員悄悄住進了賓館:本市市級班子任期屆滿,規定的換屆程序開始啟動,上級派出的幹部考核組來到了本市。
張子清說他現在被困在南園。到處積水,車過不去,走了一個多鐘頭毫無進展。
那年年初,市政府研究當年為民辦實事的項目時,張子清提出要把市區下水道系統的改造列為頭號工程項目。以往張子清在班子里分管經濟開發,不管城建,城建方面的事務可以建議,不好多嘴。當上常務副市長后,管得寬了,加上管城建的郭凌為新任,與他關係很好,所以他鄭重發話。他說本市城市建設在排水方面欠賬太多,過去只重看得到的,不管看不到的,搞得全城地面之下千瘡百孔,天上多下幾滴雨就到處跑水,百姓怨聲載道。
張子清跟李龍章說了件事。
但是那一天張子清很認真,沒打算一笑了之。他繼續引申,說這件事真是應當重視。人家老外建城市先規劃下水道,一修管幾百年,巴黎倫敦下水道四通八達,大得足以開船,還是幾百年前的作品。咱們搞什麼名堂?老路不用說,這幾年新修的路也都一個毛病,顧上不顧下,下水道不當回事,網線什麼的也不管。表面又寬又直又漂亮,底下慘不忍睹。今天剪綵了,領導講話了,通車了,明天又圍起來,道路施工,開膛破肚,幹什麼?裝污水管。好不容易忙完了,一段一段管子埋進去了,土回填了,路面補起來了,後天再圍起來施工,又是幹什麼?敷設通訊電纜。咱們統計一下,這幾年市區道路開挖多少次了?此起彼伏,是不是勞民傷財?難怪市民建議咱們在大路上縫條拉鏈,省得這麼來回挖還總不頂事。
「你們去辦,」張子清說,「市防指那邊我來說。」
他們說的什麼事情旁人聽不明白,只有他倆彼此知道。
張子清認為還是得防備最壞的情況,現在只能兩害權其輕。千萬還得撐住,不要先讓自己垮了。
他們的情況有些區別。張子清的提升讓人們不覺得意外,李龍章卻屬黑馬,比較突然。他們倆同齡,張子清比李龍章大幾個月,起點則高得多。李龍章如其所言是個鄉下小孩,張子清則出自官員家庭,其父當過省里的廳長,後來調到本地任專員,當時這裏還稱為「地區」。張子清在省城讀的書,大學畢業后才隨家人來到本地,進了這邊的團地委,從幹事、部長一直當到副書記,然後下去當縣長,再調江原開發區。仕途順暢,除他自己因素,與父親在本地的基礎和影響也大有關係。他父親在此間口碑很好,在任的時候不必說,離休后直至過世,一直很受當地幹部敬重。比較起來,李龍章沒有特殊背景,資歷淺得多,在本地工作的時間也嫌短,似乎還輪不到。結果卻上了,成了排名最後的副市長。
這種事孫慶明哪敢胡說。真的垮了。雨漸停,但是滿山是水,雨水順著山澗溝壑不間歇地往下流,還沒蓄夠,梅一突然就潰堤了。
那種感覺很強烈。用現今的詞彙形容,叫做很震撼。在張子清的感覺里,兒子面前的父親是凶神惡煞,主席台上的張專員是威風凜凜。沒想到他還會哭成這樣。
梅三及其上游的梅二、梅一都是簡稱,全稱要加上「水庫」兩字。這三座水庫自上而下連成一串,形成了梅溪上的三級梯級水庫群,也是三級梯級電站。梅溪發源於梅嶺深山,流經兩縣一區數個鄉鎮,在市區北部注入平川江,是平川江的一大支流。溪流總長不足一百公里,卻因為穿行梅嶺山區,集雨面積廣大而水量豐沛。梅溪上的三座水庫是利用山區地形,在梅溪幹流上築壩攔水,形成水庫,以水流落差發電。三座水庫分別建於不同時期,從上往下排序命名。梅三水庫位於最下游梅嶺山區邊緣,為三個水庫里庫容最大的一個。這三座水庫都在東城區的地盤上,庫容不算大,地位卻非常特殊,因為最靠近市區。平時它們默默無聞,並不引人注目,直到這種大雨時刻才突然身價倍增,讓許多人操心不盡。
小齊說,汛前他們做過排查,梅三水庫儘管庫齡較長,情況還是相對較好,基礎比較牢靠。上游那兩個小水庫情況反不如梅三,有不少隱患。萬一它們垮了,都砸到梅三這裏,那可能就撐不住了。
李龍章說這個他比張子清清楚,他家世代都是農民,他本來就是個鄉下小孩。
小齊把市裡的命令報告給張子清,年輕人臉色發青,話音發抖。
李龍章口氣很溫和,不像剛才在會議室里那般乾澀。這個人通常很板,包括使用稱謂。他喜歡用職稱,「張副」、「張副市長」等等。但是在重要關頭,例如現在,他改口稱呼「老張」以示親切。
他往家裡打了個電話,告訴妻子自己已經動身,不回家了。妻子很驚訝,問大領導什麼事這麼急?張子清說剛唱了一齣戲:梁山伯與祝英台,是新編的。梁山伯太傻,讓祝英台逼到水裡去了。這是要出人命的,人命關天。
張子清讓小趙給東城區打了電話。當時陳聰一聽張子清還在,並未失蹤於途,被大水沖走,頓時鬆了口氣,只說他們還沒急死,已經讓李市長罵死了。張子清讓小趙把小山包的位置告訴他們,要他們派車接應。小山包這裏車過不來,讓他們在附近找一個車開得到的地點,兩邊到那裡會合。陳聰那些人在地圖上找來找去,打了幾個電話,選定的地點卻是迎賓路上的人行天橋。他們說那裡地勢比較高,沒積水,也比較好找,遠遠地就能看見。
張子清說是的,從下午泄到此刻,庫內水面已經有效下降。安全係數大大增加。
張子清在車上穿雨衣,一邊交代事情。他吩咐駕駛員把車開回政府大院,在那裡待命。小趙跟他一起涉水過去,越過山包繞往東城。這一帶地形他熟,以現在的情況看,雖然積水了,應當還能走過去。
小曹也是副市長,非黨人士,年輕,不上四十。他在政府班子里分管對外經濟事務,挂鉤東城區。
沿江路和濱江公園兩個形象工程是人家東城區的事,他張子清有什麼資格多管閑事?因為它們影響了他的江原開發區。與當年的迎賓路一樣,李龍章這兩項工程的外殼很亮麗,下邊很原始。城市道路的下水系統往往最不討人喜歡,因為它是看不見的,同時它又是十分花錢,很耗時間又非常傷腦筋,經常是吃力不討好的。如果你經費有限,又要趕一個什麼圖一個什麼,把它擱置起來,往邊上一放可能是最佳選擇。問題是有人會因此遭殃。李龍章的兩大工程扼本市沿江位置,那公園不建還好,滿地垃圾沒影響開發區排水,待到大功告成,上水處開發區的污水管便開始頻頻阻塞,雨稍大一點就亮燈告急。張子清命令工程技術部門探查究竟,查來查去,技術部門認為麻煩不在自己這邊,可能在東城區沿江的那兩大新亮點。他們找對方交涉,對方卻不認賬,說開發區是推卸責任,他們東城絕無問題。張子清說怪了,難道咱們地底下的管子一下子就上年紀了,腦血栓加老年痴獃?趕緊搞清楚。
「有那麼樂觀?」
「你給我說,咱們這口水塘到底能不能撐住?」他問小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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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會兒,李龍章又緩下氣來。他竟然轉開話題,不提洪水了。
小齊支支吾吾,說防指決定了,應該沒問題。
張子清說:「現在山下正在緊急疏散。能撐一點是一點。」
張子清說具體技術問題他不熟悉,小齊負責處置就可以,他這裏只管大的。現在他定一條,把操作工人先撤回來,暫停執行。
張子清帶上小趙,上車前往東城區。轎車離開政府大樓後門,一出遮雨檐就整個兒罩在大雨里,車身被雨水打得嘭嘭轟響,駕駛員把雨刷速度開到最大,車頭那兩根刷桿啪啦啪啦掃射一般來去,卻掃不清玻璃上的雨水,車前一片迷濛。
「怕了?」
陳聰說:「領導別急,看都弄成這樣了。」
「要那麼隆重嗎?」張子清說。
「拜託你了。」他說了實話,「其他人我不放心。」
李龍章說:「張副市長對農諺領會這麼深?」
「就像鞭子一抽。」他感嘆,「那種感覺旁人體驗不了。」
張子清說都知道耳環是愛漂亮的女人在耳垂上鑽個洞,掛上去的那種東西。有些另類男人也那麼搞。但是東城區的金耳環與人無關,跟豬有些關係。
當年張子清和李龍章還隔得比較遠,沒有走進同一座大樓進入同一個會議室,彼此差不多還互不相識。那時候張子清在市區南部的江原開發區當管委會書記兼主任,集大權於一身。那年秋初,地處區域北部,歸開發區管轄的南園村發生村民聚眾鬧事事件,百余村民于中午時分圍堵市區迎賓路施工工地,砸壞十余部施工車輛的擋風玻璃,點火燒掉了一輛工具車。事件發生時張子清不在開發區,他在市區中旅大酒店宴客,跟一位前來談項目的台商喝酒,雙方合作條件基本談妥,大家比較愉快,酒桌上氣氛很好,都喝得有些過了。忽然跟張子清一起陪客的辦公室主任跑過來報稱不好,出事了。沒等張子清聽明白,市長的電話就打到他的手機上。還好當時尚未喝醉,頭腦基本清醒,一聽說南園村民到迎賓路工地鬧事,他渾身一震,知道事情大了。
十幾分鐘后答覆到了,很強硬:「堅決執行市防指命令。」
他們都知道彼此是在繞圈子。李龍章要張子清去東城,主要是對小曹不放心。東城位置重要,形勢比較嚴峻,小曹經驗不足,一旦碰上特殊情況,可能應付不了。這種擔心自然不便明講,但是李龍章不講也罷,偏要扯上張子清手中那支拐棒,搞得有如是在照顧殘疾人就業,讓張子清很不舒服。他知道李龍章對他的拐棒有些看法,不完全是隨意提及,旁人不明白,他們倆彼此清楚。張子清因此強調身體無恙,可以堅持下縣裡,那意思是他不想調換到東城,需要的話李龍章去另請高明吧。
孫慶明頓時口吃,在電話那頭「這這這」說不成話。張子清明白,他「這這這」的意思不外是「這是李市長定的」,不是他自作主張。但是他不敢說,因為他身邊有人,可能就是板著個臉的李龍章,於是只好支支吾吾。張子清可不管這個,就是揪著他不放,就是要說。請李市長稍候片刻,一會兒儘管追問孫慶明無妨。這些話不怕孫慶明原文照搬給李龍章。
張子清說:「還是那句老話,人命關天,救命水火。」
李龍章把電話掛斷。
李龍章說幾位專家的意見基本一致。
張子清說是真話。現在正在刮除鐵鏽,修理部件,然後上點油試試。
陳聰說死人了,情況還沒有完全掌握,正在緊張了解。據彙報,坂頭鎮沙洲鄉倒了一片房子,其中一座是三層樓,主人和旁邊幾戶親友覺得房子結實,不會有事,一起躲在裡邊,不聽勸告,沒有撤離。這房子旁邊有一條溝,水從溝里湧出來,地基掏空,房子倒塌,所有人都壓在裡邊。現在李市長正帶著他們趕往沙洲。
「市長,這種時候大家都不敢太從個人考慮。」
「人和人沒法比。」他說。
對方不聽,強調迎賓路是市裡重點工程,領導非常重視,工期非常緊張,工程隊不能如此撤離停工。
陳聰說他不敢,張副市長還被困在水中,他哪裡睡得著。
「李副市長在東城這麼些年,沒聽到嗎?」他問。
張子清匆匆離席,乘車趕赴現場。現場工地上一片狼藉,村民和施工隊處於僵持狀態,有大批警察在現場維持秩序,村民代表和各方面官員聚集在路邊一幢二層樓上商談。張子清趕到時,正有一個人板著臉,對屋子裡的村民和官員大發其火,說這麼無法無天,破壞重點工程施工,膽子夠大啊!不要命了?看誰吃不了兜著走!
「一會兒你給市防指打電話,」他交代小齊,「告訴他們我離開了,請求他們給你進一步指示。跟他們說,這裏的所有事情都是我決定的。」
張子清說他知道不行。他一直就在等候孫慶明這個電話。現在好了,不用管了,這裏天塌地陷也沒他事了,真是如釋重負。
張子清說:「你以為我喜歡啊?」
張子清說:「小趙,去把袋裡的東西拿來。」
他沒再說下去,忽然彎下腰,扶著牆,放聲痛哭。
張子清說是有一家。到時候歡迎參觀。
小趙問:「真要過去?」
張子清問:「東城那邊有情況嗎?」
李龍章率大批幹部奔走于東城,出沒水中,搶人救命。
口氣很不好,他肯定急壞了。
「咱們還有多少時間?」張子清問。
越野車發動,轉彎,駛出樓前空地。突然小齊從後邊飛跑而來,手中高舉一根棍子不停地揮舞。原來是張子清忘了他的拐棒。
這種時候最是神經難受。
張子清卻不予認同。他眯起眼睛盯著陳聰看:「你是害怕了?」
「你們到底行動了沒有?」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
張子清坐在轎車裡一動不動,看著積水在四處泛濫。他的手機響了。
張子清發笑,說,李市長怎麼又嚷嚷起來了?當年也那麼嚷嚷,行嗎?
這年又逢市級班子換屆,老市長時年六十,已經不能再任,張子清是常務副市長,二號人物,接手似乎已成定局。他自己說,這種事有規矩的,就像英國皇室的王位繼承人,只能張三李四,不能李四張三,那有個順序。
張子清看了片刻,拍拍司機的肩膀說:「掉頭,從南邊走。」
「老張你千萬抓緊,」李龍章說,「想辦法儘快趕到。」
小齊跑出去布置。張子清坐在值班室的沙發上一動不動。幾分鐘后他交代小趙把小齊找回來。
小齊說正在下閘。這水庫是早年修的,比較陳舊,許多操作還得靠人手。大雨中人工操作困難很大,也危險,得特別小心。由於設備老化,維護不足,一些生鏽的機械部件沒有及時更換,時常卡位,動作起來特別費勁費時間。
他們停了車。小趙從窗口接過拐棒,越野車迅速駛離。
今天他跟張子清撞到一塊兒了。張子清估計這個人中午被他趕走後,已經向市長告過狀了,所以市長緊急召集協調。這個人手中握有王牌,就是市裡對這條迎賓路的高度看重和對儘快完工的期待,他會拿市長壓張子清,迫使開發區服從大局,逼南園村民讓步,使施工馬上重開,也為自己出一口惡氣。張子清自知得認真對待,今天下午的會議不會太輕鬆。
陳聰這是在向張子清告罪,因為他https://read.99csw.com不能跟張子清一起上山。市裡有命令,今天縣區主要領導必須鎮守各自的防汛指揮部,沒特殊情況,未經特別批准,不準離開半步。陳聰不能離開,安排藍榮輝跟張子清上梅嶺。藍榮輝是東城區區長。梅嶺那邊,還有一位副區長和水利局一批人,全部聽從張副市長指揮。
那口氣有些調侃,確實不乏個人意氣,如李龍章所斥。
張子清說:「郭副你不懂,痛風很痛苦。」
於是由李龍章牽頭,讓城建和財政一起商量,形成了一個分步實施方案,將市區地下排水系統的改造完善分成幾個階段,每年做一部分,用三年時間基本改造完成。頭年為準備和試點階段,確定先在城南區域動工。
「李市長讓我全權指揮。」他對眾人宣布,「大家記住,搞對了歸功於李市長的正確領導,搞錯了我負一切責任。」
總指揮自然無須編入值班小組,但是張子清當晚哪裡可以睡覺。小齊小趙等幾人,還有電站的負責人及技術人員,也奉張子清之命留在值班室里,當晚不得離開。
張子清說過了。驚心動鬼。
他讓小趙先找陳聰,問一下道路情況,現在哪一條路可以進入市區。電話很快就接通了。陳聰說現在到處大水,不知道怎麼好走。李市長親自到東城指揮救災,眼下他們都在水上。他在後頭,市長坐的是第一輛衝鋒舟。
他以為這是施工隊或者建築公司的什麼人在那裡發威,卻不料人家另有來歷,是新任東城區常務副區長,叫李龍章。迎賓路是當年市區的一大建設項目,主要從東城區的轄界通過,由該區負責建設,具體事宜就是由這位李龍章負責。這人脾氣不小,一聽出事匆匆趕到現場,對著村民代表和開發區官員張嘴就訓,直到張子清到。
小趙說:「又下雨了,張副進屋吧。」
陳聰說,城郊地帶各鄉鎮都報發生房屋倒塌,倒的主要是建於低地、遭受水淹的土坯蘑菇房。也有個別年久失修的危房倒塌。目前沒有人員傷亡。
「真真真的。」
小趙一聲不吭。領導彼此間的事情,不管是真的還是玩笑的,年輕人哪裡可以胡亂插嘴。其實年輕人什麼都明白,張三李四,這個那個,來龍去脈,什麼事沒人打聽?如今機關里這些小字輩個個精得很。
他讓小趙給孫慶明掛電話,稱梅嶺盤山公路嚴重塌方,車輛無法通行,因此他們返回了梅三水庫。他將繼續掌握此間情況,指揮梅三抗洪。孫慶明說他立刻向李市長報告。而後沒了下文。張子清又讓小趙掛李龍章電話,他直接跟市長說。
「張、張副市長,我們怎麼辦?」
「胡說!」
張子清也開玩笑,反唇相譏,說李鴻章總理會說話,簽了個《馬關條約》,割讓台灣,喪權辱國,禍害中華民族。
張子清說:「知道。回去。」
「腳怎麼樣了?」他表示關切,「你那個什麼嘌呤?」
「不走了。」他說,「咱們回梅三。」
大家都笑,兩位資深副市長不時抬點杠,講點笑話,半真半假,大家習以為常。
張子清明白了。當初倆人初逢相爭,李龍章意外服軟,恐怕就因為這個。
有人推門進屋,給李龍章送來一份急件。李眉頭一鎖,匆匆瀏覽,而後拿著薄薄的那張紙往桌上用力一拍:「情況不好。」
李龍章說他知道張副市長憂慮什麼。坦白說他更為憂慮,有時候一晚上吃四粒安眠藥還睡不著。但是話又說回來,需要多考慮問題,也不能把自己嚇倒,事實上沒有那麼恐怖。還是應當抓住最重要的東西,留下一些麻煩沒什麼大不了的,總有辦法解決。咱們搞項目哪一次是經費充足?錢不夠就不做了嗎?張副市長提到的地下管網,電力電信照明供暖燃氣自來水各種管道各有統屬,不是咱們都管得著的,所以纔此起彼伏。如果能在道路上裝拉鏈,還真解決問題,好主意,可以給個科技進步一等獎。
一個起初只有十個雞蛋的人,確實需要加倍的努力和籌劃,才有望走遠。力圖讓自己走遠一點無可厚非,但是一味關注那個能行嗎?
張子清搖頭,說,這要折騰到什麼時候?只怕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眼下應急的事多,兵和船到處都要,他這邊自己先想想辦法,不行了再說。
「小齊出去看看。」他下令。
這種狀況怎麼形成的?如張子清所說,「冰凍三尺,一兩天時間不夠」。有很多人對此負有責任,包括張子清,也包括李龍章自己。當年張子清在江原工業開發區當領導,他修過一條開發區大道,這條路修得很漂亮,下水系統設計得比較現代,搞了雨污分流,管道也大,在當時屬超前設計。但是沒有意義。因為大道與老街相通,老街的下水管居然還是民國年間埋設的,兩邊根本對不上。當時能怎麼辦?張子清一擺手,底下勉強對接,上邊路面草草一埋,就此了事。這種下水系統能起多好的作用?後來它成了張子清的一塊心病。李龍章也一樣,迎賓路是他主持修建的,這條路成了當年李副區長的一大政績,幫助他迅速擢升區長,不久轉任區委書記。這條路也修得非常漂亮,但是路面之下管網線路之簡單和原始,讓張子清都看不下去。當時他問李龍章聽說過金耳環沒有。他提到的耳環比較特殊,不供女士戴去比美,其意暗含警示。所謂鐵路警察各管一段,迎賓路的事情不是張子清管得著的,可他忍不住還是多了嘴。
最後市長拍板,說李副市長考慮的也在理,照他們的方案辦吧。
「市領導下過死命令,不得死人。」陳聰說,「這幾天區鄉村幹部天天在下邊跑,從破房子往外拖人,誰想死也得看時候,這個時候不行。」
當天下午,張子清趕到市政府,參加市長親自召集的協調會,在那裡再次遇到了李龍章。這時候他已經了解了這個人的一些基本情況,知道自己得把他往眼睛里放一放了。原來這位李龍章有些來歷,不是突然冒出來的無名小卒,他剛從鄰市交流過來任職,來之前是那邊一家省屬農場場長,到這邊先安排為東城區常務副區長,馬上就要接任區長。這人頗受省里某位領導賞識,他本人也真有點厲害:市裡規劃修建迎賓路已有數年,因為東城區沿線不少民房和建築物需要拆遷,難度很大,一直未能順利開工。這人到任之後給市裡下了保證,一定在三個月內完成拆遷,然後即刻動工。起初沒有誰把他的話當回事,都說這個李龍章會吹,新官上任不知天高地厚,只顧哄得領導高興,不成看他怎麼收場。沒想到人家真能折騰,點子挺多,辦法很絕,特別有韌勁,加上時時板著臉,沒有一天不訓人,弄得下邊個個怕他,事情就這麼讓他辦了起來,眼下迎賓路工地已經熱火朝天。
「好啊陳聰,」張子清說,「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張子清要陳聰調車,不要剛才那輛別克車,要越野車,四輪驅動,馬力大的,可以跑山路。他這就上梅嶺去。
張子清很不高興,即喝止:「你是誰?幹什麼的?」
陳聰笑,說他早幾年一直跟著張副市長學習「救命水火」。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搞錯了,人家那叫「救民水火」,或者說是「救民於水火之中」,古代文件里的提法,中間那個字是民不是命。張子清眼睛一瞪,說,後來才知道?水平太低。咱們一向都知道,但是就要這麼叫。一人一命,沒有命哪裡還有民?他以前解說過,陳聰忘記了嗎?
結果有人把這條狗寫給省紀委了。一條狗算什麼大事,值得這麼隆重嗎?原來還有緣故,幫助張子清養狗的那小老闆好吹,張子清交代他不要聲張,他忍不住還要小炫一番。這老闆不甘於做寵物生意,他跟朋友合夥,在外邊承攬一些單位裝修工程,其中一個工程出了質量問題,有關方面一查,卻跟張子清的狗有關係:這小老闆以此狗為證,表明自己與市領導關係密切,從而接手了該工程。
上路后大雨嘩嘩再臨。張子清坐的越野車顯出了優越性,底盤高不怕積水,眨眼間就衝過一塊塊積水地段。張子清讓駕駛員抄近路,他們穿過江原開發區,從開發區西側開上省道,在大雨中駛往梅嶺。
「別開玩笑。」他的口氣不容置疑,「東城很要緊,就是你了。」
「張副,東城你去吧。」他再次提醒張子清,這回語氣比較溫和,「拜託了。」
小齊說派上去了。通知他們待命。他有預感,覺得張副市長還會回來。
梅三健在,完好如初。
這個電話是報信的。老宋告訴張子清,「那件事」已經「過了」,一切順利。什麼事呢?怎麼過的?一概未經點明,說得含含糊糊,因為不需明白,倆人彼此清楚。
「老宋你真會挑時間,」張子清感嘆,「不會又是誰死了吧?」
「什麼呀!」
他說現在無事可忙,他在散步,對腳下這口水塘做實地考察。這裏水流滾滾。起初他有點悲傷,實在沒有辦法就當中流砥柱吧,準備發布遺言,當個好漢。水塘崩裂肯定死人,負責領導第一個死,也算是個交代,以謝天下。眼下他的想法忽然改變。這座水庫這條大壩看起來相當結實,比較穩固,這是前輩的作品。當年主持修建這座水庫的那些人看來很知道要害,比較實在,修的水庫打的基礎都相當牢靠,危難關頭依然管用。回頭要查一下這是誰,建議予以表彰,號召深入學習。此刻他感覺到希望了,雖然天災巨大,人力難比,有前人修築的這條大壩,有他到來后的堅決泄洪,估計還有餘地,最壞的災難還可能避免,更多的人命有望保住,大家竭盡全力,最終還是有成效的。他已經在考慮日後接受調查時怎麼說,材料怎麼寫。反思剖析,對的錯的,應該的不該的,經驗教訓,各羅列幾條。有一條肯定要提:李龍章推他上山,無論如何確屬知人善任。看起來不需要在這裏以身殉職,他信心倍增。
孫慶明在電話那邊咳嗽。
問題是建設局沒有辦法。不是他們不想趕工,是無能為力。本市的下水道改造工程比所有人料想到的都要複雜。嚴重點說,這座城市近十幾年裡大大擴張,建起不少高樓大廈,地面上很好看,地底下卻是亂七八糟,管網混雜,沒有形成一個完整有序的城市排水體系。下水道改造因此艱難重重,做了這個,發覺還得做那個,否則不起作用。於是攤子越鋪越開,曠日持久,費錢耗時。
張子清說恐怕是,特別是這會兒雨又這麼大。市區吃緊嗎?
「哦,是多米諾。」
可惜沒那麼多僥倖,李龍章終究沒算過天。積累的問題太多,下水道改造工程未能如期完成,老天爺驟然翻臉,回收了它的金耳環,東城眼下一片澤國。
張子清這種人有時難免意氣用事。李四張三加上一條狗,讓他感覺丟臉。今後將一直屈居李龍章之下,也覺得心裏不平。這一不平讓人有些感覺,例如他路也不好好走,手上多了支拐棒,動不動拿痛風嘌呤說事。李龍章不時拐彎抹角,問他,腳怎麼樣啦?百般關心,含不以為然之意。天底下患痛風的中年男子多了,哪見誰動不動拿根拐棒?是不是啊?所以他不以為然。張子清心知肚明。
張子清開口訓斥:
所以張子清想念那條狗。該狗已經物歸原主回到了老宋那邊。
「你那裡現在很麻煩嗎?」老宋問。
李龍章讓張子清繼續密切監控情況。他最擔心的確實也是這個多米諾,一旦發生連鎖垮壩,大量洪水在短時間內集中衝下山,那就是山崩海嘯,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才勞駕張子清坐鎮東城。
李龍章說,這也不全是他個人的意見。會議之前他往北京去過電話,把災情和抗災安排報告了在北京學習的市委劉書記,談到調張子清管東城區。劉完全同意。
那時就有人跟張子清說,李龍章真是會籌劃,深謀遠慮,會算人還能算天。他要是把今年的事放在去年做,可能就當不了市長。東城排水系統的各大毛病都是他自己的手筆,關鍵時刻擺出來的必須金光閃閃,要是把埋在地底下的老毛病翻出來曬太陽,他還怎麼指望?當上市長后再來修補窟窿,這時盡可放手。大事已成,不必擔心了。
「耳環?女人的?」
他還問:「你那三口水塘呢?梅一,梅二,梅三?」
張子清站在梅三水庫的綜合樓走廊,看著天上的雨水漸漸稀薄。水庫還在轟轟泄洪,大水飛迸而下。大雨已告平息,難關已經過去,本水塘健在,未曾崩潰,如其所願。但是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老宋發笑,說胡扯,現在搞什麼不要錢?哪一家旅館可以不交錢想住?
他拄著拐棒走出會議室,腳步略瘸。洗手間在會議室外走廊旁,出了門就幾步遠。他卻不急著進去,站在走廊看外頭的雨幕。走廊沒有會議室里的隔音裝置,這裏如在雨中,大雨就像直接澆到頭上身上一樣,聲響巨大,萬炮齊轟般驚心動魄。
張子清說雨很大,關好家裡的門窗,不要出去。到地方后他再打電話彙報。
區委書記陳聰跑過來接過張子清手中的拐棒。他回身喊:「快,趕緊報告。」
「這時候他聽不進去。」他一擺手,「咱們繼續觀察,然後再說。」
張子清問:「李市長有什麼交代?」
「我交代你小心一點。」他說,「你這個主任不行。」
張子清說,昨天是誰非讓他立刻上東城區?忘了嗎?
午夜兩點,李龍章親自給張子清打電話詢問情況。當晚李龍章守在市防汛指揮部,寸步未離。張子清告訴他這裏雨大,大家堅守崗位。目前情況正常,梅三健在。
「我已經上車了。迎賓路走不通,我去找一條送客路,打道回府。」他說。
「站完最後一班崗了,」老宋問,「打算什麼時候到省里來?」
張子清感到非常意外。他注意到李龍章說這番話時依然板著臉,表情十分僵硬,顯然出於某種考慮,不出於真心。公允點說,以當天上午的情況論,張子清也並不全在理,對方怎麼說也是一位常務副區長,起碼是兄弟區域的領導,不是自己的下屬,哪裡可以指著門叫他「出去」?這種事誰碰上了都會惱羞成怒,這人當不例外,可能怒得尤其厲害。但是他居然忍得住,能屈能伸,主動檢討,而且如其所言,非常合作。當天下午的協調相當順利,張子清提出幾條處理意見,以滿足南園村民合理要求為主要考慮,作為一方首腦,他得這麼做。李龍章很乾脆,基本認賬,他只有一條:必須以最快速度恢復施工。
張子清滿身泥水,模樣真是狼狽,他們這一路走得很不容易。他和小趙在南園建築工地那邊冒雨下水時,原指望對面山包情況會好一些。靠著手中一支拐棒探路,倆人在泥水裡高高低低,斜行橫走,如兩隻螃蟹般蹚過菜園,走上小山包,這才發現那一頭也大量積水,通往東城的大段道路沒於水下。他們在山包上的瓜棚里避了一會兒雨,略事喘息,小趙聽到了張子清的手機鈴聲,提醒他看一看。手機上竟顯示有十幾個未接電話。那一路雨大,手機鈴響有如小孩尿尿,給雨水沖得一點不剩,根本就聽不到。即使知道了,大雨之中確實也無法接聽。未接電話都來自兩個方面,一是市政府,還有就是東城區。
張子清沒回答。
然後還交代藍榮輝辦事。張子清要他立刻通知電站老闆,是通知,不是協商。不管對方什麼態度,這裏必須立刻開閘,堅決落實防汛指揮部決定。這種事有規定的,目前是緊急狀態,誰敢不聽就依法論處,絕不客氣。
一小時后水位停止上漲。
她的聲音很小,被浩大水聲沖得支離破碎,聽起來分外吃力。張子清把手機貼緊耳朵說話,這時已經沒法對話,像是自言自語了。
小齊說他計算過流量,有很大變數。也許撐一個小時,也許二三十分鐘。三個水庫里,梅三庫容最大,泄洪最堅決,堤壩也最結實,應當可以多撐一些時間。
張子清說不勞駕哪行。梅嶺梅溪梅一梅二梅三,梅到一塊了。沒事就好,一有就是大事。東城這裏低洼,所謂母豬一尿成災,下一陣雨積一寸水,這都不是大事。那邊不一樣,有三顆炸彈,炸了就得死人。
張子read.99csw.com清下令把這些錢扔進水裡,讓三座水庫立刻開閘,迅速削減庫存水量。
當年李龍章和張子清一起進入市政府大樓時,分別排名倒數一、二。幾年裡,前列資深領導分別提升、轉任、調動、退休,還有一個犯案被捕,張子清李龍章相攜原地前進。到了前年,張子清已經是二號人物,常務副市長,李龍章緊隨其後,為第三,同為市政府最資深的兩位副職領導。
張子清說謝謝市長關心,感覺很溫暖。嘌呤沒問題,他有一支非常漂亮的拐棒。
沒等搞清楚,情況忽然變了,他和李龍章雙雙離開原有崗位,一起搬到市政府辦公大樓,同時晉陞為副市長。
「這事再不辦交不了賬。」他說,「咱們都算有福氣,連著幾年沒怎麼下雨,該有的都有了,只差給母豬掛金耳環。趁著老天爺還寬宏大量,趕緊還賬。」
李龍章卻不鬆口,這人板著個臉,說出去的話輕易不會改變。
張子清說:「去打電話。聽我的我負責,不聽我的,一切後果自負。」
張子清說恐怕去不了了。他得馬上回家寫一份材料,及早準備,肯定很快就會有人要來找他,他得認真對待,配合調查。也可能什麼事都沒有,也可能有事,那就該去住一家免費旅館了。
張子清立刻吩咐給藍榮輝打電話。藍榮輝在梅二回復,他那裡情況目前正常。接到市防指的攔洪命令后,已經採取相應措施了。
「張副市長,您走到哪裡了?」
張子清甩著手上的水珠,張嘴問:「梅溪情況怎麼樣?」
這個人很敏感。上幾次通電話,張子清提到不要太從個人考慮,還講到金耳環和市區排水系統的問題,他記住了。顯然他認為張子清有意算老賬,不管水淹東城,不計群眾生命財產損失,就是要證明自己是對的,讓他為難出醜。他不能接受這個。
李龍章說:「那畢竟是最壞最極端的情況。不防備不對,只考慮這個不顧及其他也是失誤,會造成重大後果。」
「你應當問一問,」張子清說,「他們會告訴你。」
張子清不想進屋。他想去走一走,既然幹不了什麼,就散散步吧。
張子清沒太把這個陌生副區長放在眼裡,加上有幾分酒勁,他沒抬聲,話卻說得很不客氣,說話間還往門口指了一指。不料那副區長也硬,居然一句不多,即起身走出大門,拂袖而去。
張子清發笑,回了句粗話:「如願以償個屁。」
張子清說沒錯,咎由自取。
「你把工人派上去了?」張子清問。
李龍章說目前很平穩,但是他比較擔心。
他跑進門廳,幾分鐘后又跑出來,手中抓著個黑塑料袋,袋裡包著個物品。他把袋子塞到張子清身邊的小趙手上。
張子清笑,說不錯,這個小齊可以培養。
他說他有責任,不該把東城區交給張子清。他實在沒想到情況會這樣。關鍵時刻,怎麼能置抗洪大局和人民生命財產於不顧,一味糾纏舊事,發泄不滿,鬧個人意氣,自行其是?他將請求上級予以調查,嚴肅處理。
「梅溪水位還在快速上漲,你那裡怎麼搞的!」
李龍章當然知道類似表揚暗藏鋒芒,他如法炮製,同樣還以表揚。他說當年南園村民鬧事,在迎賓路工地上與張子清第一次見面,他一眼就看出張子清很不一般,那種大氣貴氣,尋常人見不著。離開后馬上打聽,原來是老領導的公子,大有背景。世上有這種老爹的人並不是非常多,他自己就沒有這種福氣,從來只靠自己。
楊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於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1969年上山下鄉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和設區市機關部門工作。1979年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相約金色年華》、《金瓦礫》,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危險的旅途》,中短篇小說集《彗星岱爾曼》、《西風獨步》、《紅布獅子》、《秘書長》《林老闆的槍》等。中篇小說《尼古丁》獲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現在福建省文聯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張子清默不做聲。
張子清往車上看了看,搖頭,說這車上要是有一條好狗,那多好啊。
張子清發表過一個張三李四說,最終僅屬笑談,狗只是一個外部因素,說到底還是他自己有毛病。張子清比較傲,升遷這類事項,心裏也想,嘴上也說,該怎麼做也很明白,卻總是到此為止,未能深入實施下去。他自己承認,他父親當過廳長當過專員,他從小在省直機關大院里長大,身邊哥們兒姐們兒全都是一路貨,這個官那個官見得多了,就覺得沒什麼,反正都那麼回事。這麼想哪裡行?所謂機會總是青睞有準備的人,命運總是眷顧最努力者。準備不足,努力不夠,怪不了別人。張子清也算拿得起放得下,在類似事項上並不非常執著。有了嘛很高興,沒有的話也不覺得太失落。但是張三沒有了,輪到李四,這個他沒想到,也有所不服。李龍章基礎沒他深,資歷比他淺,能力不比他強,做事不如他實在,在幹部中的影響力也遠不如他,怎麼偏偏就是這個李龍章呢?
最後他說:「執行。」
這件事同樣說來話長。
張子清說只怕老天不讓咱們等。
是孫慶明,他的聲音全變了。
「看看還需要什麼?」陳聰問,「我馬上讓他們備。」
他當時就在電話里詢問情況。陳聰說張副市長放心,東城怎麼回事?金耳環嘛。地勢低,這麼大的雨,低洼地積點水,正常現象,沒事,不是什麼問題。
張子清沒管他,坐下來了解情況,聽雙方說。這一聽明白了,事情挺麻煩,有一條人命在裡邊,是個小孩。這裏正在興建的迎賓路是一條新路,建成之後將成為市區連接國道的主通道,這條路長數公里,寬達八車道,工程浩大,是重點項目,也是形象工程。該路經過江原開發區邊緣地帶,與開發區關係不大,卻影響了南園村村民的生活。南園村原屬東城區,由於建開發區時徵用了該村大片土地,為便於協調安排村民生產生活,市裡把這個村以及附近兩個行政村一併劃歸開發區管轄,所以才跟張子清有了牽扯。因為歷史歸屬的緣故,南園村上初中的小孩目前都就近到相鄰的東城中學讀書,從村莊到學校原有一條村道可通,新修的迎賓路恰好穿過那裡,把村道攔腰截斷,孩子上學必須繞一個大圈。當天中午,幾個南園村的小孩放學回家時圖方便抄老路,從工地邊圍起來的修路隔離帶缺口鑽進來,不料碰上裝載機倒車卸石,當場軋死一個,弄傷兩人。死傷孩子的親屬悲憤不已,全村百姓怒氣俱發,於是一哄而起。
他舉起拐棒向他們晃晃,示意不許再跟。而後他快步前進,跨上了大堤。
事實上李龍章也有很多方面不比張子清遜色,在一些事情上的用心和執著更是張子清做不到的,加上其他因素,後來居上也屬正常。張子清可以不服氣,卻不能不服從,而且必須自我調整以適應彼此地位的變化。李龍章當了市長后不再像以前一樣凡事讓張子清三分,但是對他依然很尊重。張子清賣點老資格,跟李龍章還像以前那樣開玩笑,但是不好再管人家叫「李鴻章」了,最多稱之為「總理」。
張子清說有問題就來不及了。
他們在山道上兜了一圈,原路返回。再次走進梅三水庫綜合樓時,小齊已經站在門廳里了。
張子清說:「這是誰的建議?陳聰,還有那個電站老闆?」
那時候窗外嘩嘩一片,雨下得正大。張子清的座位面對窗子,他看到緊閉的玻璃窗上白蒙蒙的,雨水猛擊窗戶,毫無間歇地順著窗玻璃往下淌,大樓外的高壓電杆、街對面的高樓、樹木和天空全都看不見了,只有雨幕。
「李副區長到東城區這麼些日子,聽說過金耳環嗎?」
李龍章糾正說:「是多米諾骨牌。」
張子清說:「沒事,領導現在於百忙之中。百忙過了再彙報。」
這條狗牽連到張子清的老友老宋。老宋早年跟張子清在同一個大院長大,現於省武警部門任職,人很熱心,高層關係很多。有一回張子清到省城開會,老宋領上他,開著車去了郊區一個僻靜之處,看那邊一個養狗場。那裡有條德國種狼犬長得格外威猛,毛色鮮亮,精神抖擻,一見張子清就汪汪叫。張子清把手往前一伸,那狗跑過來,抬起前爪搭在他手上。老宋在旁邊發笑,說看來挺有緣。
孫慶明說情況緊急,市長讓他趕緊掛電話。
他也給梅一打電話,對方電話佔線。等了會兒手機鈴響,張子清以為是梅一打來報告情況,一聽卻不是。打電話的是老宋,省里的一位老友。
「有房屋倒塌和人員傷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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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子清說哦,是這樣,原來不叫水塘,叫水庫。別以為那東西就會裝水,現在弄不好,那些水就會變成炸藥。三座水庫變成掛在李市長脖子上的三顆炸彈,它要一炸李市長還有腦袋嗎?
張子清立刻打開手機,準備給李龍章掛電話。手機還沒接通,他又把翻蓋關上。
「那邊真沒大事。」陳聰勸告說,「張副不必勞駕。」
梅三電站值班站長拒絕執行。這人三十來歲,是技術人員,受雇於電站老闆。他說他只能聽老闆的,老闆沒叫他開閘,他不敢動。站長這麼說有其原因,牽涉到體制性因素:梅三電站原屬東城區水利局,早幾年因經營不善造成虧損,在小水電企業改革時改製為合資企業,經營權目前在一個民營企業主手中。上游的梅一和梅二也同屬一個民企老闆。
張子清全力支持,說李市長的決策非常正確。
「老張,情況怎麼樣?」
彼此同僚,各管一攤,一起共事,來日方長,開開玩笑可以,有些話不說為好,哪怕僅僅點到為止也無必要。張子清不行,他就那個脾氣,不說不快。有一次找到機會,他又跟李龍章講金耳環。
還是孫慶明。孫慶明小心翼翼,詢問張副市長,情況怎麼樣?是否需要他安排武警部隊的衝鋒舟,以最快的速度趕到?
張子清說不要只看這諺語閃金光,它得反著領會,表面說的是旱,裡邊講的是澇。東城區最怕的就是澇,因為地勢低,別地方下雨,它這裏積水。連旱三年,這是東城人民的美好希望,這種希望總是要破滅的,誰見過東城的母豬掛金耳環?即使有也是老天爺給的,時候一到老天爺自會實施回收。咱們這裏不是非洲撒哈拉大沙漠,雨水即使沒有應時到來,肯定也會不期而至。
「你老兄別上火。」郭凌勸說,「這種時候,忍著點。」
收了電話,張子清看小齊小趙都還站在一旁。他問:「堤上情況怎麼樣?」
所以張子清有看法,既不滿李龍章的工程造成江原開發區排水不暢,又有感於他的用心。他表揚李龍章不簡單,說李個性堅韌,天賦也不尋常。他注意到李龍章不僅眼光敏銳,直覺超常,還非常有目的性和預見性,長於籌劃精於實施,水平之高,已經人算強於天算了。
李龍章說他要再考慮一下,匆匆掛斷了電話。
越野車駛離梅三水庫,那時天上的雨似乎又開始顯小。但是路況格外惡劣。出庫區不久,一棵斷樹橫卧攔截,小趙和駕駛員下車拖開斷樹,清出路面,上車再走。駛出兩公里后又遭遇塌方,還好路基沒有塌光,駕駛員小心翼翼,把越野車開了過去。一路上張子清一言不發,也不看外邊,只在車裡把玩手中那支拐棒。駛過塌方地段后,他讓駕駛員停下,倒車。
李龍章低頭,拿筆在急件上批示。議事暫停,張子清抽空起身上洗手間。他的動作比別人多:站起來,側過身,向坐在後排的小趙打個手勢。小趙是跟他的,政府辦綜合科幹事,年輕人很機靈,一看就懂,待張子清推開椅子時,一支拐棒已經遞到他的面前。這是一支非常精緻的木質拐棒,枝幹筆直,紋路細密,節骨結實,烏黑髮亮。張子清接過拐棒,郭凌在—旁發笑。
張子清笑了笑,說知道了,緊張個啥,就這樣吧。
小齊報告說,市防指再次來電話,催促迅速攔洪。
小齊應聲而起。這年輕人是東城區水利局的副局長,專門人才,他很熟悉情況,頭腦管用,能夠在最短時間里計算出來水量、泄洪流量、水庫庫容的變化情況,推及可能出現的種種局面。張子清把他留在身邊。東城區長藍榮輝被張子清安排在梅二水庫,梅一水庫另有一位副區長負責,當晚他們分兵把守,分別帶人駐守各自的水塘。
陳聰發笑,說張副市長光臨,不隆重怎麼行?他鄭重請示,要不要給拐棒抹油?
手機鈴忽然響起,張子清接電話,卻是妻子打來的。離開市區前張子清跟她通過電話,報稱梁山伯被祝英台逼下水去,說到了地方再打電話。妻子左等右等不到,看看雨大,很不放心,就打來電話,詢問家裡的大領導怎麼樣,沒事吧?
李龍章說平川江水面暴漲,市區積水情況午夜前有所緩解,目前又迅速擴展。梅溪下瀉水量大增,對市區排水造成了巨大壓力,目前所有排灌站全部滿負荷運轉,還是不能有效控制局面。
他把手機合上,仔細收進衣袋,翻身又下了車,手中抓著他那支拐棒。剛才他回身開門就是特意來取這支拐棒的。他說這東西可以派上用場,腳痛它是根拐子,碰上狗它就是打狗棒。下水還得靠它探路,這種時候,手中沒根棍子哪裡走得動。
「市長,眼下最折磨神經,但是還得撐住。」他說,「不能給壓垮。」
「好的。」張子清說,「我會及時向你報告。」
李龍章說著急就著急起來,這人急起來比較直率,不再兜圈子,他把臉一板,讓張子清不要說遠了,現在談東城區,事情就這樣決定。
張子清把小齊叫來,命他全權負責。務必嚴密監控情況,及時準確應對。
李龍章沉吟不語。好一會兒才說:「有你老張在那邊守著,我放心。」
「不好意思,真是一心想緊跟張副的啊。」他說。
市防汛指揮部迅速回話:同意。
張子清說:「市長你冷靜點。」
張子清說這裏面臨崩潰。
張子清找了省里一位老領導,提出調離本市。他說自己從小在省城長大,同學朋友很多,回省里也算葉落歸根。老領導幫助做了工作,老宋也加上一臂之力。一時之間沒有其他位子安排,恰有個單位有空缺,是省貿易促進會,那裡的會長已近退休,去了有望今後接任會長,屆時也屬提拔。這個單位不是張子清很想去的,但是他知道自己也不是總有機會,因此在領導徵求意見時表態願意。也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張子清可能調走的小道消息傳出去了,李龍章特地詢問,得到證實。當時李正準備調整市長分工,知道情況后即按兵不動,等待結果。所以那天李龍章逼張子清上梁山,提到分工還要調整時,張子清即表示道歉,說事情總沒弄好,自己有責任,影響了市長的決策。外邊一些幹部很是實用主義,清楚他們倆有些糾葛,加上又盛傳張要調開,去的是某個比較偏僻的單位,於是就有所表現了。例如陳聰,當年他為張副市長安排養狗,如今一看到張子清,趕緊給他接過拐棒,拿出好酒,卻不跟隨他上梅嶺視察水塘。為什麼?所謂不得離開指揮部純屬託辭。嚴格說來,東城區的防汛總指揮是區長藍榮輝,不是他,他如此推託,更多的可能是與張子清拉開距離。
「這種時候還開什麼會?不對吧?」張子清問,「一定還有原因?」
不料李龍章竟當眾服軟。協調會一開,他當著市長的面主動自我檢討,說他因為如期完工壓力很大,心情急躁,現場處置不當,對開發區領導不夠尊重,拖延了問題的解決。他懇請市長批評,同時請張子清諒解。以往不認識,現在知道了,都是為了工作,彼此不要計較。事情應當怎麼辦,請張子清提出建議,他會盡量配合。
那時樓上樓下都有人,所有人都把腦袋伸出來,萬分驚訝,看著他哭。沒人敢說一句話。小趙趕緊招呼,駕駛員把車倒過來停在樓前。小趙把張子清扶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