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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克

撲克

作者:凡一平
那是韋三虎第一次坐車,他高興壞了。
王新雲看見名片上的姓名叫劉志剛,職務還是副院長。他驚愣地看著一直被他稱為周副院長的人,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我燒糊塗了,對不起,劉副院長。
王新雲看著生父。
宋海燕的撫摸有了效果,王新雲眨眼了。他把右手那張牌插|進另一手牌里,像是考慮好了,準備出另外一張。
宋海燕以為,是丈夫的電話讓王新雲生氣了。
王新雲站起來,轉身就走。
叫喊的男人是韋元恩,他的懷裡抱著一個昏睡迷糊的小夥子,是到過他家的記者王新雲。
韋三虎只能點頭,不能說話,因為嘴裏嘬著冰棍。
韋元恩獨自一人回家。老婆看見他只拿著一條扁擔進門,高興地說,賣啦?韋元恩不吭聲,只顧屋裡屋外地找,房前房后地看。在房后打陀螺的大虎和二虎看見歸來的父親,滿懷期待,巴望父親帶給他們需要的文具。但是父親慌張地看著他們,說,看見三虎沒?兩兄弟搖搖頭,奇怪父親為什麼這麼問,因為弟弟三虎不是跟父親上街了嗎?他應該是跟父親在一起的呀!韋元恩確定兒子韋三虎不在家,撒腿就往山外的方向跑。生火做飯的老婆詫異地看著飛跑的丈夫,直到她發現兒子三虎沒有跟丈夫回來,恍然覺得了什麼不祥,手裡的水瓢掉到地上。
黃警官說,我們還要去乜雞屯嗎?
我的親人我的家
韋三虎進城了。這已經是晚上,城裡那麼亮的燈著實讓韋三虎炫目。在吃了飯後,大頭叔叔果然帶韋三虎看電視了。那是在一家旅店的廳堂里,已經擠著許多看電視的人。大頭叔叔把韋三虎扛在肩上,讓韋三虎的視線,越過許多人的頭,直接投到電視上。電視里的影像瞬間便讓韋三虎著迷,假如大頭叔叔現在要帶他回家,他是一定不答應的。
我還在浙東呀!
王新雲發獃,也像個傻子。值班警察看著名片,叫了兩聲王記者,王新雲才回過神來。
韋元恩推著陳家男人出了門,迎頭一看,十多個拿著扁擔鋤頭的村民立在面前,把他當成惡霸,要打。韋元恩見勢不妙,猛地夾住陳家男人,退到牆邊。他把陳家男人和牆當成盾牌,護著自己。村民們的扁擔鋤頭不能打人,或橫或舉著,與韋元恩形成僵持。韋元恩要求與村長談判。很快,來了一個手無寸鐵的人,走到韋元恩的跟前,說我是田旺村的村長,現在,我命令你放開人質!韋元恩繼續箍著陳家男人,說我不放,他還了我的兒子我就放!村長說,你不是人販子嗎?還什麼兒子?還誰的兒子?難道你把自己親生的小孩也賣了不成?韋元恩說我不是人販子,我只是裝作人販子來找我的兒子。我兒子被人販子拐賣到了這邊,在這個人家裡,我是來要回我的兒子!韋元恩說著用一隻手從衣袋裡摸出相片,亮給村長看。喏,這是我兒子!村長看了相片,瞪著眼睛,看看陳家男人,看看韋元恩。拿扁擔鋤頭的村民也湊近來看。他們一致認為相片上的男孩,就是陳家的孩子。韋元恩大聲聲明說,是我的兒子!村長對韋元恩說,光憑這張相片不能證明是你的兒子,人販子的身上通常不也有小孩的相片嗎?韋元恩說你的話說對了,那現在請把孩子帶來,看他認不認得我是他爸,親親的阿爸!陳家男人這時說我說孩子跑丟有一個月了,他不信。村長對韋元恩說他講的是實話,我可以證明,村裡的人也都可以證明。韋元恩說我不信,你們騙我!七歲的孩子能跑去哪裡?我不信他又被人拐了不成?村長說拐不拐我們不知道,總之這孩子是不見了。是從學校走丟的。他指指陳家男人,他對孩子是不錯的,雖然是養子,也讓孩子上學讀書。孩子平時都很乖,誰會想家長兩三天不跟著他,他就不見了。他肯定是不在村子里了,因為我們把村子都找遍了,把周圍的村子也都找遍了。開始我們還擔心他掉到河裡,也把河裡撈了個遍。我們的擔心其實是多餘的,因為我們村的這條河很淺,是絕對淹不死人的。所以說他肯定是活著,只是不在村子里了。韋元恩見村長態度實在,不像是說假話。他放開了陳家男人。一些村民見韋元恩沒了掩護,操作扁擔鋤頭要打,被村長制止。村長說,讓他走吧。陳家女人不幹,說不能讓他走!我買兒子六千塊錢誰還呀?韋元恩對陳家女人說憑你這句話,我相信兒子不在你家了。你放心好了,只要我找回我的兒子,我一定還你六千塊錢,替人販子還!
不是。
我的親生父親居然是個罪犯?!
王新雲在生父走後,上了趟廁所,這一去就沒有回來。生父給他的一百塊錢,在他上廁所前,已經押在了女醫生診桌上的處方簿下。
寫這篇作文我很痛苦,因為老師要求說實話、真心話,我不得不說我的秘密。我現在沒有秘密了。
王新雲說,我怎麼不正常?
他為什麼勞改?
現在,張鬍子導演坐在演播廳的觀眾席那裡,兩腿架在前座的椅子上,公然睡覺。而舞台上,副導演王新雲正對著排練中的一批紅男綠女好言厲語,頤指氣使。從那些紅男綠女服服帖帖、言聽計從的狀態,可以充分看出王新雲的權威。他儼然是這個舞台的主宰。
藍懷庭嗵地就給韋元恩跪下了。
況且戴草帽的叔叔一路哄著他,坐完汽車又坐火車,把一個五歲的孩子哄走多遠,除了那個哄人的人,誰也不知道。
寫作文?
請你不要這樣對我,好嗎?
直到進入了那排對排的房子中間,在一個已經擺有豬的地帶,父親才把韋三虎放下來,當然也把豬放了下來。韋三虎從籮筐里出來了,但是還不能自由。父親喝令韋三虎站著別動。韋三虎也就乖乖地不動,何況現在他開始緊張了。眼前到處都是人,而且全是不認識的人。他們走來走去,望望停停,像圍著窩嗡嗡轉的馬蜂。不想被馬蜂蜇,最好的辦法就是看著別動,這是挨過馬蜂蜇的韋三虎的經驗和體會。因此韋三虎也就是看著,別人動,他不動。他不動並不等於他不想動,不動但可以想。哦,有許多房子的地方,有許多人,還有許多好看好玩好吃的東西,這就是街了。韋三虎想。
值班警察不假思索地說,有!
王新雲在尋親的路上。
好啊,王記者,我現在就請你採訪我。你前些天來我不在,我現在上浙江去,到你那兒去,請你採訪我,在電視台播,好不好?
你不是我阿爸!
我都用光了。韋元恩說。
王新雲說,那……他出去找兒子的時候,平時誰照顧母子倆呢?
韋元恩怔怔地聽著,突然,他又摑自己的臉,而且比先前摑得更狠。我蠢,我混賬!我是豬!我對不住你王記者,我害了你王記者!他對著王新雲,突然跪下,磕頭。然後,他的頭就再也沒有抬起來,埋在那裡哭。我這都是為了我的兒子呀!他說。我把我兒子給丟了,丟了十九年,到現在還沒有把他給找回來!為了找我的兒子,我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顧,我作孽,我犯罪坐牢。我從牢里跑出來,又被抓進去坐牢。我要是不坐牢,也許現在我已經找到我的兒子了!我悔啊我!
我的親生父親怎麼可能是個罪犯!?
我沒做什麼。
王新雲說,我工作去了。
王新雲坐在床上,滿眼是淚。一大滴眼淚落在手裡的一張牌上,和王新雲在宋海燕房間最後舉的是同一張牌,黑桃K,只不過是另一副撲克。在表示不打牌后,王新雲就回了自己的房間。他迫不及待地打開房間里的撲克,找出了這張黑桃K,痴痴地看著,任憑宋海燕如何叫喚,都不答應。
那……你現在在哪兒呢?
王新雲想到了給養父打電話。他用公共電話打養父的手機。養父說他在美國,有七八天了。他問王新雲怎麼樣,還好嗎?王新雲說好。養父說我出國前給你打過電話,你關機。王新雲說,我手機丟了,忙,還沒有來得及去辦新的。養父囑咐了王新雲幾句,全是王新雲最不擔心的話。
韋元恩的額頭還是敲出了血。王新雲找來了藥棉和葯,為生父止血。兩人現在都已冷靜下來,並且為剛才過激的言行,各自感到不好意思。王新雲從冰箱里拿出兩個冰淇淋,遞了一個給生父。
在處理這件事情上,宋海燕一定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王新雲想。
王新雲!有人找你!
你這個問題,韋元恩說,不止你一個人這麼問我了。他接著喝酒。但是,我不曉得怎麼跟你們說才好,說了你們也不懂,你們不是我所以你們不懂的。
因為,韋元恩是釋放的勞改犯。
是,韋元恩說,但也不全是。
王新雲說,農民怎麼啦?農民就不重要啦?就不是人嗎?
韋元恩說不能喝酒就不要逞能,喝多了酒,被外邊的風一吹,不醉倒才怪。現在的天氣又冷。我一摸你的額頭,燙得跟烙鐵差不多。
王新雲站住,回過身來,看見宋海燕手裡還握著滑鼠,但是已經停止挪移點擊,眼睛也轉了方向,對著他。
你什麼意思?
值班室的人朝著大門方向努了努嘴,說在那邊呢,都等你好幾天了。
王新雲和黃警官回到菁盛鄉府,已是夜晚。想不到計程車司機還在等著。司機對王新雲說,與其我放空車回去,還不如等你回來。這個鄉又沒有計程車,你回去不打我的車行嗎?王新雲說那我只有打劫了。司機愣怔。黃警官說王記者把身上的錢,都捐給了貧困的農民,你能不能也發發善心,免費搭王記者回去?司機說,那怎麼可以?你開玩笑吧?王新雲說我卡里有錢,你要是相信我,一到南寧,我就取錢給你。司機忙說沒問題,我相信!王新雲答謝陪伴了他大半天的黃警官,又一次坐車離開出生的故鄉,以及親人。只不過他的這次離開,不是被拐賣,而是背棄。
口乾舌燥的王新雲取水喝的時候,調頭看見了一個他敬愛的人。那是他的父親,準確地說,是他的養父。養父就坐在張鬍子導演的身後,欣慰地看著舞台,看著他在實現夢想的兒子。
計程車駛進山區。窗外的山撲入王新雲的眼帘,它們在王新雲的腦海中翻滾,在王新雲的記憶里旋轉。王新雲看見一輛拖拉機迎面駛來,拖拉機上坐著五歲的韋三虎。
這天韋元恩得到的一個線索,那就是登立村的一個叫藍懷庭的窮人,成功地為兒子娶了媳婦,而且新娘的陪嫁叫人咋舌,有一台十四英寸的電視機!如果不是有兩千元以上的聘禮,怎麼會有電視機作為陪嫁?而一貫窮得叮噹響的藍懷庭,如何送得出那麼高昂的彩禮?他的錢從哪裡來?
王新雲的右手舉著一張牌,一動也不動,其餘的牌在另一隻手上耷拉著,露出牌面。他看上去已經像個痴獃。
證明自己。
黃警官對著房屋喊韋元恩。連叫了幾次,沒見人應聲出來。黃警官說韋元恩不在家。我說過,一定是找兒子去了。
王新雲將養父送到電視台門口。他看著養父的保鏢把養父和張導演一一引進車裡,並目送豪華霸氣的車子匯入滾滾的車流中。
宋海燕還是不理會,繼續折騰電腦。
宋海燕說,為什麼?就為了一個不該生氣的例行電話?
在我們這裏只有病人。
王新雲接著給宋海燕發信息,但是再也沒有回答。散會後他借故去了一趟宋海燕的辦公室,剛說宋主任,我想跟你彙報一下前一段的工作,就被宋海燕打斷。宋海燕把文藝部辦公室主任喊進來,說小王要彙報工作,你做好記錄。王新雲一看傻眼了。宋海燕說,小王,你現在可以開始彙報了。
韋元恩也莫名其妙看著王新雲,說王記者,你怎麼摔倒在火車站外邊呢?
韋元恩拿著單子問,多少?
女醫生明顯不高興地轉身走了。保安放開韋元恩,也走了。
綁架?王新雲詫異地看著宋海燕,為什麼?
點評今年,我從衢州中學調到溫州中學,給高二的學生出了《我的親人我的家》這麼一道作文題。這題目其實不是我出的,而是去年我還在衢州中學的時候,一位丟失兒子的父親出的。他要我們幫忙,用寫作文的方式,尋找自己丟失了十一年的有可能正在讀高中的兒子。這位父親沒有在衢州找到他的兒子。我到溫州以後,繼續用這種方式,幫助這位父親。王新雲同學的這篇作文,從文法和境界上,談不上優秀,但是作文流露出來的情況,跟這位父親丟失的兒子情況很像。但是,我又已經找不到這位父親了。那麼,我推薦這篇作文的目的和用意,是顯而易見的了。
這一切,都被王新雲看在眼裡。看著自己的親生母親和親大哥,王新雲認親的衝動涌到了嗓子眼兒上,但立刻又被卡住。還是路上的那三個問題,又著了魔一樣,阻隔了他和親人的相認。
所以說,沒有人懂的,韋元恩說,他一口喝掉一杯酒。我從一進監獄的時候就想越獄,計劃越獄,懂嗎?那絕對是為了出去找兒子。我以為我原先的計劃能行得通,但事實上根本行不通。於是我重新計劃,不斷修改計劃。計劃好了,我就按計劃去做,一步一步去做。我不好跟人說我怎麼去做,總之是太難了。計劃進行到我服刑第九年的時候,條件成熟了,或者說機會來了。為了證明我的計劃是能成的,你說我要不要試一試?因為我想啊,越獄這麼難的事情,我都能做成了,那麼我的兒子,我就一定有辦法有能力找回來!
王新雲說酒喝多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以後的每天晚上,王新雲總要到火車站來,待上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他渾渾噩噩地坐在廣場的一角,依靠著一根燈柱,像一個垃圾桶。帶腥味的洋酒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灌,往事和幻想一波一波地往腦子裡涌,苦辣,辛酸,糜爛,腐臭……
我真正的家在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
我們丟小孩的父母,組成了一個聯盟,約定互相幫助,把小孩找到。
要交一千。
黃警官說,我每次來乜雞屯,都是跟韋元恩有關。
韋元恩押著藍懷庭到了菁盛街上。在韋元恩最後一次望見兒子的地方,他叫藍懷庭蹲下。草帽依然扣在藍懷庭的頭上。韋三虎被拐走的一幕在藍懷庭的坦白中再現。藍懷庭又一次擔當起人販子的角色,從菁盛街坐車起程。只不過跟他上車的不是年幼無知的韋三虎,而是韋三虎高大勇猛的父親。
我先打個比方說吧,韋元恩說,他點上一支煙。好比挖井,目的是什麼?找水。我決定挖一口井,挖呀,挖呀,天上打雷了,很快就下雨了,你說我還要不要挖?要挖。於是我繼續挖。這時候有人告訴我我其實也曉得,政府為人民搞的自來水明年就接到家裡來了,那麼我的井還要不要挖?別人可能不挖了,但是我要挖,為什麼?因為我的井已經挖得很深很深了,或許就差一米或者一鎬就挖出水來,為了證明我這口井是能出水的,我接著一鎬挖下去,出水了!你說我怎麼辦?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王新雲終於按捺不住了,說,請你不要這樣對我。
宋海燕說,你還知道回來,我以為你走了就不回來了。
宋海燕一個人送蘇敏、老陸到賓館樓下,等老陸走開去把車開過來,她才對蘇敏說,你們到底對王新雲亂說了什麼?惹他不高興!蘇敏說,誰亂說啦?是你和老公打那麼長電話,還卿卿我我的,他才不高興!是我我也不高興,你以為我看不出你倆的關係呀?宋海燕想回句什麼話,又被噎了回去。蘇敏說,典型的姐弟戀。宋海燕把蘇敏一推,說,走吧!蘇敏臨上車時,轉過頭對宋海燕說,那明天我不送你了?宋海燕擺手說,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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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正是眼前這個人打來的,是他的親生父親韋元恩。
王新雲說,看情況。不可以嗎?
韋三虎不憋悶不氣喘眼睛也能看見的時候,已經不在箱子里了。他躺在床上,在房子里。一個穿白衣戴白帽的女人看見他在看她,笑著摸了摸他的臉,然後就出去了。
韋元恩說,走?去哪兒?
撲克?
這就對了。撲克里的照片,都是我們尋子聯盟要找的小孩。我兒子是其中一個,當然我兒子現在已經不是小孩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房屋。王新雲從像盾牌一樣的黃警官身後誠惶誠恐地看著自己的家。這個作別了十九年的家現在已經變得破敗不堪,牆壁大開裂縫,東歪西斜,屋瓦漏洞百出,堂屋空空如也。黃警官走到沒有門的內屋入口,站住。王新雲的視線越過黃警官的肩膀,看見一根橫著的繩索,聯繫著兩張床。黃警官走進兩步,王新雲跟進兩步。黃警官輕輕掀開一張床的蚊帳,一個白髮如雪的老婆子兀立床上!像個女魔。她的眼眶凹陷,卻眼球凸出,而眼神獃滯。或許因為在黃警官的身後,也或許斷定是自己的生母,王新雲並沒有受太多的驚嚇。他所驚訝的是生母蒼老的容顏超過了他的預想,還有,生母瘦小的身子骨令他心顫。繩索的一端並不系著床,而是拴九_九_藏_書在生母的腰上!另一端呢?王新雲移步上前,抓著繩索,拉了拉繩索的另一端。另一張床上有了動靜,像人在翻身。王新雲掀開另一張床的蚊帳,只見一個男子在睡覺,繩索的另一端也系在腰上。這應該就是自己的哥哥了。王新雲想,那究竟是大哥還是二哥呢?生母和哥哥為什麼要用繩子相互拴著?是誰怕誰跑丟?黃警官這時朝睡覺的哥哥喊道,阿大,起來咯!王新雲終於知曉睡覺的哥哥是大哥。黃警官見大哥沒反應,抓住繩子猛地一拉。大哥驚醒坐起,看了看對面床上的母親,才發現床邊站著的人。大哥對來人沒有畏懼,只是傻傻地笑。黃警官說,你阿爸呢?大哥沒有回答,還是傻傻地笑,嘴還流著口水。黃警官又說,吃飯了沒有?大哥愣了愣,搖頭。黃警官說,都什麼時候了,還不煮飯?煮飯了沒有?大哥不吭聲,下了床來,往外走。他這一走,牽動了母親。母親也下了床,被大哥系腰的繩索拉著走。王新雲這時注意到,母親拴在腰上的繩索是打了死結的。就是說,母親無法脫離大哥的控制。大哥到哪兒,就把母親帶到哪兒,或者說,母親去哪兒,也在大哥的掌控之中。瘋子和傻子,相對來說,傻子就是明智的人了。
女醫生不緊不慢地邊寫字邊問韋元恩,你是誰?
王新雲把煙頭往下一扔,指著門,說,你滾!
計程車在城外的公路上賓士。儀錶上的車費已經跳到了二百七十元,毫無疑問還會往上跳,因為路途還很遙遠。當然這對有錢的王新雲不是問題,對為了掙錢的計程車司機也不是問題。老鳥的司機不用擔心乘客不付錢,因為在出發之前,他已經收了乘客的五百元預付金了。他唯一要擔當的風險,是租車的人是不是打算劫車。但這個風險幾乎是零,因為他已經確定,現在坐在他車上的乘客是一名電視台的記者,並且他已經看過記者證了。
韋元恩看著顯然生氣的王新雲,不再吭聲。他順從地跟著王新雲,亦步亦趨,像是一位開始倒過來服從兒子的老父親。
大哥來到灶旁,蹲下。他用柴棍撥開火灰,撩撥出三個煨熟的紅薯來。他拿起一個最大的紅薯,剝去紅薯的皮,然後遞給母親。母親吃著紅薯。大哥再拿起一個紅薯,剝了皮,自己吃。黃警官掀開灶上的鍋蓋,發現鍋里是空的。他又去掀開囤倉的倉蓋,發現也是空的。只有在牆角的籮筐里,看見小半筐的紅薯。很顯然,紅薯是大哥和母親今天的晚飯,是他們如今唯一的糧食。
今天街上要賣的豬很多,但賣出去的卻很少。韋三虎眼巴巴看著自家的三頭小豬擺在那裡,有人問,卻沒人買走。豬賣不掉,韋三虎的冰棍也就吃不上,因為父親是說賣掉豬以後才給他買冰棍的。冰棍到底是什麼樣子呢?什麼時候才能吃上冰棍?今天還能不能吃上冰棍?韋三虎嘬著自己的手指,著急地想。韋三虎急,父親比他更急。父親看著三頭小豬爭先恐後地拉屎拉尿,急得就像有人燒他的屁股割他的肉一樣。因為,那些屎尿留在豬身體里就是錢,拉出來就是屎尿了。
誰來的電話?宋海燕說。
王新雲說,我來時打過他的手機,沒有打通。請問在哪裡可以找得到他?
韋元恩緊跟女醫生,去到藥房。女醫生以自己名義,借來了葯。韋元恩看著女醫生,把葯注射進王新雲的肌體。然後,他守著女醫生,直到王新雲醒過來。
宋海燕二話不說,穿好衣服便走了。
告訴你也沒有用,值班警察說,去乜雞屯的路彎多岔道也多,容易走錯,而且全是山路,比較難走,沒有人帶路哪行?而且我們領導說了,要保護好你。
去收費處繳費呀,押金。
哦,我嘛,我是個農民。我不是這裏的人,我來這裏找兒子。但這個人我認得,是電視台的記者。他還到過我家,給我留了不少錢,幫助我找兒子。
王記者,你一定有什麼好的法子,幫助我們找到小孩,要不然你不會大老遠來到我家。是嗎?
韋元恩攔了幾輛計程車,都沒有停下的。情急之下,他背著王新雲站到了路中央。
韋三虎又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不在火車上,而是荒郊野嶺。他伏在一個人的背上,發現背他的人頭好小,肯定不是大頭叔叔。荒郊野嶺只有他和背他的人,大頭叔叔哪裡去了?韋三虎掙扎著從那人的背上下來。那人轉身,韋三虎發現自己的衝鋒槍竟掛在那人的胸前。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把槍奪回來。但是沒等他動作,那人已經把槍取下來,還給了他。韋三虎拿了槍后便跑,那人也不追,只是在他身後步行。韋三虎跑了很遠,一條河流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在河邊進退兩難。先前背他的人到來了,這是個模樣比父親大個子比父親小的男人,不像是壞人,但韋三虎還是把衝鋒槍對準了他。那人竟然雙手舉起,投降的樣子。接下來,韋三虎反而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了。那人慢慢把手放了下來,然後坐在土坎上,掏出煙袋來,捲煙抽。他邊抽煙邊看著韋三虎,很中意的樣子。
王新雲說,對不起,我有苦衷,說是隱私也可以。
這句話讓韋元恩鬆開了手。對呀,只要兒子在,不管在哪裡,不信找不到。
我五歲的時候,被人給賣了。拐賣我的人把我賣給了一個農民,我現在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我在那家農民的家裡生活了兩年,就逃了出來,因為我想回我真正的家。
王新雲說,我是電視台的王新雲呀,不記得啦?護士節的時候,就是今年五月份,電視台慶祝護士節晚會,我跟您聯繫過,晚會您也參加了。
韋元恩的叫喊引來了一些看熱鬧和稀奇的人,就沒有幫忙的。有人幫打電話叫救護車沒有?他問。見沒有人吭聲,他掏出手機,撥打了120。
韋三虎站在那裡,原本是不動的。但是後來,他沒法不動。因為,有人過來說帶他去買冰棍。
然後,韋三虎就跟男人和女人走了。
那家裡不是還有人在嗎?王新雲說。
他們很長時間才上到山坳口。王新雲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剝掉上身的衣服。著制服的警察不敢像他一樣放開,只是摘下帽子。山坳口通風,過了一會兒,警察便叫王新雲把衣服穿上,以免著涼。王新雲現在已經知道警察姓黃名峰,稱呼時就叫他黃警官。他問黃警官離乜雞屯還有多遠。黃警官說一個小時就能到了,從這裏走,路沒有那麼陡了。王新雲說那我們走吧。
韋元恩把錢給王新雲。
你癲!
王新雲說,為什麼?
我從此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家。或者說,我的親人失去了我,我的家失去了我。
韋元恩獨自一人回到田旺村的陳家。他一眼看到了牆上的玩具衝鋒槍,並把它取下來。他對陳姓夫妻說,你們家是有小孩的,為什麼還要買小孩來養呢?陳家夫妻說道,你們手裡是不是有一個七歲的男孩吧,你說!韋元恩坦白說我其實不是來賣小孩的,是來找我的小孩的。我的兒子兩年前被人拐賣到了這邊,當時是五歲,現在是七歲了。陳家夫妻一聽,面面相覷。韋元恩亮齣兒子的相片。陳家夫妻一看相片,大吃一驚。韋元恩明白了什麼,把塑料當鐵,或者說把假槍當作真槍,逼住陳家夫妻問,我兒子是不是在你們家?現在在哪裡?陳家男人搖頭。陳家女人指著相片說,他真是你兒子?韋元恩說,他不是我兒子難道是你兒子?陳家女人說,他就是我兒子呀!韋元恩說,這是我的兒子,怎麼變成你兒子,你說!陳家男人說買的。陳家女人說六千塊錢買的。韋元恩說我兒子現在在哪兒,你們把他藏哪裡去了?陳家男人說,我們也在找他呀,他已經跑丟有一個月了。陳家女人說,我們還以為他在你們手上,想把他從你們手上要回來呢。韋元恩放下槍,揪過陳家男人,把我的兒子還給我!陳家女人一旁嚷嚷說,我們買你兒子花了六千塊錢呢,誰還?你還!你要還我們六千塊錢!不得,我們還養你兒子養了兩年哩!韋元恩朝陳家女人就是一腳,沒踢著。但陳家女人卻呀呀叫喊,救命呀,殺人了!韋元恩說我現在不殺人,要不回我的兒子,你看我殺不殺!他把陳家男人一推,走!把我兒子找來,還給我!
王新雲摸摸自己的口袋,發現錢不見了。他問韋元恩,你有錢嗎?借我。韋元恩說我有一百塊,不夠。王新雲說,怎麼不夠?韋元恩說就是不夠,剛來的時候醫生叫押一千塊呢,就是因為不夠,你的身上又沒有錢,我才逼迫醫生給你治病的。
我說了,我只是換了個地方,一個人待了一天!王新雲口氣強硬地說。
但是生父韋元恩把電話反打了過來,刺耳的鈴聲不依不饒。王新雲接了電話。
王新雲憤懣地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也走了。
沒有。我只是覺得通過撲克牌尋找孩子的方式,很特別,有意思,想做個採訪而已。
這樣,王新雲有機會仔細看了撲克牌上的人像,準確地說,是看仔細了人像下的說明文字,在給老陸的茶杯里續了茶水之後。
王新雲一下子變木了,像一棵被雷劈過的樹。
王新雲的僵硬,就是跟這副撲克有關。但蘇敏、老陸看不出來。宋海燕連看都沒看,她還在打電話。蘇敏已經很不耐煩了,大喊了一聲:宋海燕!宋海燕舉了一下手,對電話里的丈夫說是蘇敏叫我,他們在等我打牌呢。還有誰?她丈夫老陸唄。還有誰?宋海燕這才看了看王新雲,繼續說還有廣西電視台一名女導演,你不認識。什麼?你說跟我來的我們部的小王呀,他沒在,應該早就睡了。沒有。今晚估計要打個通宵。鬥牛。蠻好玩的,就是黑桃2和黑桃3是牛,誰摸到黑桃2和黑桃3,就和另外的人斗,哪邊的人先出完牌就算哪邊贏。哎,那我打牌去了?拜拜。宋海燕朝著話筒,親了一口,掛掉電話。
韋元恩說著,就把頭往地板上猛磕。這不是磕,而是敲。王新雲急忙把他往上推,然後把他抱住。這是兒子對隔離十九年的生父的摟抱,但王新雲現在並沒有這個意識。他只是為了阻止生父自殘。
電話是宋海燕的丈夫打來的,從宋海燕的口吻聽得出來。這時候蘇敏、老陸和王新雲都理順了各自手中的牌,等宋海燕打完電話。但這個電話打了五分鐘,老陸在王新雲的提示下喝了數口茶,還沒有停止的意思。宋海燕和丈夫卿卿我我,聽上去十分恩愛。原來宋海燕為什麼要求在她的房間打牌,是在等丈夫的電話,或者說,她知道丈夫一定會打來電話,她得接這個電話。
因為你是億萬富翁的兒子。
王新雲便說謝謝。
王新雲在公安分局待了一個晚上,然後轉到拘留所待了九天,被放了出來。賓館房間被燒毀的損失已經全額賠付了,拘留十天是對他違反《消防法》第四十七條第六款規定的處罰。
那人說,你叔叔已經把你賣給我,做我兒子了,我就是你阿爸。
可是你又被抓了回去,加判了刑期,這算是成功嗎?
王新雲沒有回答。
尋子聯盟?
重要呀,宋海燕說,重要得見不得人!
這件事情之所以能得到保密而他本人受到保護,宋海燕一定從中做了切實有效的工作,王新雲想。她是怎麼做到的?
值班警察說,那說明他很可能不在家,找兒子去了。
韋元恩說賬還沒結呢。
劉副院長笑笑說,你現在不是已經不糊塗了嗎?
你沒事吧?
韋元恩跟著王新雲進了公寓。王新雲脫鞋,他跟著脫鞋。這一脫不要緊,那鞋子就像被揭開蓋子的糞坑,臭味撲鼻。韋元恩趕緊把腳塞進鞋子里,站在門口不動。王新雲說,進來呀!韋元恩還是不動。王新雲說你穿鞋子進來吧,沒關係。家裡沒別人。韋元恩穿著鞋子走到客廳中央,王新雲叫他坐下,他硬是不坐。王新雲不管他,徑直進了卧室,找了幾件衣服出來,拿到浴室去放好,然後打開淋浴的噴頭,調好水的溫度。他站在浴室的門口,把生父叫過來,再把生父請進浴室。他一一指點著擺放在檯面上的物件,說這是洗髮液,洗頭的,這是沐浴液,洗身上的,這是剃鬚刀,這是換的衣服。然後他拉出檯面下的一隻簍子,說換下的衣服、鞋子、襪子,全扔在這兒,不要了。把所有的細節都交代清楚后,王新雲離開浴室,順帶把門掩上。
但房屋寂靜陰沉得就像墳墓,沒有屯中的其他房屋那樣,有牲畜活動,有炊煙冒出,還有人影晃動。王新雲看著沒有一點生氣的房屋,對黃警官說,你確定?
韋元恩站在浴室里,看著白花花噴洒的熱水,至少有五分鐘不知所措。他不是不會洗澡,更不是不想洗澡。而是這個澡來得太突然了,太意外了,突然和意外得像天上掉下餡餅,讓他不敢相信。這個王記者為什麼請我這麼邋遢的人在自己家裡洗澡?他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就因為我送他去醫院,救了他的命?那哪是救命呀,因為頭疼發燒根本要不了人的命。不過,頭疼發燒不去治,也是要害的事情。我家老大就是因為頭疼發燒不去治,才會變傻的。這麼說來,我對王記者也算是有恩的,他這是在報答我。也不對,要說有恩,王記者是有恩於我在先,他去到我家,給我留了四千五百塊錢。可是我把錢都花光了,拿去加印了撲克了,搞得王記者生病的時候,我給他取葯打針的錢都出不起。是我對不起他。不過,我送他去醫院也算對得起他了,算是報答了。我們倆的情扯平了。他現在請我洗澡,還拿他的衣服給我換,是加恩給我,那麼,我們倆的情又扯不平了,以後我拿什麼報答他?這個澡要不要洗?衣服要不要換?這是讓韋元恩不知所措的問題。但是韋元恩又太想洗這個澡了,比男人想和女人做那種事都想。他已經七年不和女人有那種事了,就是越獄以後和老婆有過一次到現在。去年出獄回家,本以為又可以和老婆有那種事的,誰想到老婆已經變瘋了,誰忍心和瘋婆子有那種事呢?但是澡還是要洗的,有機會是要洗的,有條件是要洗的,這總比和女人有那種事來得容易一些吧。但是這麼容易的事情,對他來說一年也沒有幾次。因為他總是在外邊跑,沒有停下來的時候。有停下來的時候,也不想洗澡了,懶得洗澡了,因為累得只想睡覺了。現在,這個澡也不是我要洗,是王記者要我洗,我不洗行嗎?我能不洗嗎?那就洗吧,洗了再說。
後來,韋元恩和菁盛街上的人熟了。他是挨家挨戶地道歉以後,和菁盛街的人熟悉的,為兒子失蹤的當天晚上他歇斯底里的叫喊和過後對街上人家的窺視。菁盛街的人們理解和原諒了他的叫喊和窺視。他們深深地同情這個兒子被拐走的男人,並積極地提供線索。
也就是說,不管刑期還有多久,哪怕只剩一個月,你也是要越獄的?
韋元恩在衢州開始找兒子。藍懷庭當然得跟著。韋元恩怕藍懷庭跑,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把他的手腳捆起來。他們在城裡轉了半個月後,帶在身上的錢花光了。韋元恩就帶藍懷庭去賣血,因為賣血錢來得快。兩人賣血的錢由韋元恩一個人管著。錢要花光了,又再去賣。三個月過去了,城裡沒發現兒子的蹤跡,韋元恩就帶著藍懷庭往鄉村走。每到一個鄉村,他們就打聽誰家在一年五個月前後買過一個男孩?這顯然是徒勞無益的,因為被問的人聽到這個問題,無不抱以警惕,加以防範。他們甚至連村子也進不去,經常被棍棒打出來。
女醫生搖頭。
你說相信,說明是不相信。
你並沒有找到你兒子。
宋海燕騰地下了床,把有齒痕的頸脖伸過來。你看,正常嗎?你咬的。她接著把紅腫的乳|房亮出來。正常嗎?你看!你捏的。你看呀!
王新雲說,因為跟你沒關係。
宋海燕聽了就笑。
跟我沒關係,跟我沒關係你怕什麼,要跑進衛生間去說?
另覓新歡,這就是你的隱私吧?
上面寫著呢,一千。
王新雲說,我昏迷在外邊,是這個人發現了我,把我送來。他有什麼不對嗎?
在等王記者醒來的時候,韋元恩看見了一張照片,它擺在一個櫃檯的窗格里。照片上,是王記者和一個富態男人的合影。王記者戴著黑色的高帽,還穿著黑袍,在監獄里學到的知識,使韋元恩沒有把高帽和黑袍看作是魔公服。但是王記者頭頂的高帽,究竟是博士帽?碩士帽?學士帽?韋元恩卻區分不出來。他從王記者的年紀判斷,應該是學士帽。那麼,他身邊這個富態的男人,應該是王記者的父親了。這應該是個有錢的父親,有錢的人家,因為王記者這麼年輕,就住上這麼高級的房子了。他萬萬不去想的是,他才是這個年輕人的親生父親。
這天,王新雲又開始新一輪的折騰,突然來了個電話。王新雲聽了聽后,躲進衛生間,還把門關了起來。宋海燕等到王新雲從衛生間出來,看見他的臉色已經完全變了,蠟黃蠟黃的,十分沉鬱。對她的態度也有了轉變,把她扔在那兒不管了,獨自坐在沙發上點煙抽。這可反而讓宋海燕受不了,哦,想玩兒就玩兒,玩兒到read.99csw.com一半不想玩就不玩了,我是玩具呀?是雞呀?
女醫生臉全變了,慌忙說你冷靜,好嗎?我這就去跟領導彙報,請示,好嗎?
韋三虎搖搖頭,因為他不認識這個人。
我被加判了五年,那麼,一共是十五年。韋元恩抓過酒瓶,往自己杯子里添酒,但沒有喝。
過了不久,進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來看望他。女人從袋子里取出一個果,還用小刀給果削皮。韋三虎沒想到女人把削好皮的果遞給他,要他吃。韋三虎吃完果后,男人才問他,你叫什麼名字呀?韋三虎說三虎。男人又問,你家在哪裡呀?韋三虎答不出來了。
第二天,宋海燕起床梳洗、收拾好行李后,去叫王新雲。王新雲的房間是開著的。宋海燕走進去,只見服務員在清理房間,卻不見王新雲。服務員說客人已經退房走了。宋海燕立即用手機打王新雲的手機,沒有打通。她一個人打車去了機場,也沒有在機場找到王新雲。這個人究竟要搞什麼名堂?和我玩兒失蹤!宋海燕既焦急又生氣地想。登機的時限就要到了,宋海燕只好匆匆登機,連王新雲的機票也來不及退。
王新雲說,不用了吧?告訴我怎麼走就行。
宋海燕看著電腦顯示器,她手裡的滑鼠頻頻挪移點擊,還真像在籠里躥動的老鼠。顯示器上的網頁像魔術師手裡的撲克牌彈跳翻飛,亂七八糟。但宋海燕寧可讓這些亂七八糟的網頁使自己眼花繚亂,也不看在對面正襟危坐的王新雲。
朝我擠眼,沙子就沒有了,是不是?
所以你提出要去韋元恩家的時候,我是想提醒一下的,黃警官說,可我又不好說什麼,記者有採訪報道自由嘛。不過,多採訪報道一下也好,萬一能幫韋元恩找到兒子,也是個好事情。
我是韋元恩。十天前我給你打過電話的。
王新雲的淚水,也禁不住出現在眼裡,因為生父的話,觸動了他的心,讓心發憷,發酸。是的,我確實很想家,王新雲在心裏說,想阿爸阿媽,想哥哥,但是,我真不懂得家在什麼地方,找不到回家的路。
王新雲急忙走下舞台,走向收養他的父親。他來到養父身邊,高興地說,爸!養父豎指做了個噓的聲勢,意思是別擾醒了正睡覺的張鬍子導演。然而張鬍子已經醒了,他立馬站起,因為他看見了王牌服裝集團的總裁。這是個令他屈服和佩服的人。暫且不說這個人每年對浙東電視台數百萬的贊助和廣告,光就不到一年裡這個人時不時給他個人的紅包,已足以讓他俯首帖耳、心寬體胖。他想向這個人鞠躬,因為肥胖和走道狹窄,只好改為了握手。他雙手握著億萬富翁的一隻手說,哎喲,王總,您好您好!王總裁說張導演,你好啊。我到浙東談生意,順便來看看新雲,也看看你。張鬍子說王總大駕光臨,歡迎歡迎!看我不敢當,不敢當。王總裁說新雲一直得你栽培,看你是理所當然的。他看看表,我下午才走,中午我們一起吃個飯吧。張鬍子說,好啊!王新雲看看舞台上開始懈怠的隊伍,面露難色地對養父說,爸,節目晚上要直播,中午也要排練。養父說我知道了。張鬍子說新雲老弟現在挑大樑,走不開,但是我可以。王總裁對張鬍子說,讓新雲挑大樑,你放心?張鬍子說我早就放心了,你放心!王總裁笑了笑。
王新雲將生父帶回自己的公寓。他身上的東西已被洗劫一空。還好,公寓的房門鎖是不需要鑰匙的,只需要輸入密碼就打開了。生父也兩手空空,為了救他遺忘在廣場上的包裹,在他們出院後去看時也沒有了。王新雲問包裹里是什麼東西。生父說撲克。王新雲說,還有嗎?生父說有的都在我身上了。王新雲看著邋遢、蓬頭垢面的生父,便叫他跟自己走。
什麼?
韋元恩這話一說,過了十七年,他承諾替人販子賠償陳家的六千塊錢,也沒有兌現。因為他沒有找到兒子,或者說,他已經和兒子在一起了,不知道而已。
傻子照顧瘋子。
我現在很幸福。雖然我知道,我幸福的背面,是親人的痛苦。
乜雞屯到了。那形狀如雞的山下,如雞窩的凹地里散落著幾座房屋,像雞下的蛋。王新雲隨黃警官下到凹地。黃警官指著屯裡最破的房子,說這是韋元恩的家。其實黃警官不說,王新雲已經認得或回憶起來。這是和王新雲五歲前的回憶最吻合的建築,樓欄式土木結構的房屋,樓上住人,低矮的樓下養牲畜。王新雲對著房屋,深深地吸氣,彷彿要從那房屋上下,嗅出人的味道和牲畜的味道。
你先出去,往左走,離醫院遠一點的地方等我。
女人就把鎖鏈藏了起來。
有了念頭,就有了計劃,有了計劃,就……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句話不曉得是誰說的,真是說對了。韋元恩說,我越獄成了,用了九年的時間。
弄清這些問題,對當記者的王新雲來說並不難。他走進菁盛鄉派出所,給值班的警察遞了張名片。值班警察看了名片,又緊張又熱情,不知道這個外省來的記者究竟想採訪什麼或曝光什麼。
值班警察說哦,他那個地方手機是沒有信號的。
在火車上,韋元恩對藍懷庭說,要回我的兒子,我就不把你送公安。藍懷庭看著韋元恩,說,要是要不回呢?韋元恩說,為什麼要不回?藍懷庭說我也不曉得,能不能要得回。韋元恩說那我也不把你送公安。我把你送去見閻王。藍懷庭就說,要得回,要得回。
宋海燕說,什麼苦衷,什麼隱私,對我也不能說?
黃警官沒有答應,向房屋走去。他登上小樓梯,從房屋洞開的門口朝里看了看,回頭對跟隨的王新雲說,別怕。
你不認識。
韋元恩翻遍了王新雲所有的衣袋,不用說錢,連張紙都沒有。他轉向女醫生,說,喂,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呀!
韋三虎被戴草帽的叔叔牽著,拐過了幾個地方,然後被抱上一輛車。車很快就開走了,而且開得很快。
這天,他們來到大洲鄉的田旺村。一個姓陳的人家聽說有人來賣小孩,急匆匆地過來,把韋元恩和藍懷庭請到自己家裡。陳家夫妻倆連茶水還沒給來人端上就問,孩子在哪兒?是男孩還是女孩?幾歲?藍懷庭搶著答說,是個女孩,十歲了。陳家夫妻聽了垂頭喪氣。藍懷庭說女孩你們不會要的,那我們走了。陳家女人不甘心,又說有沒有男孩?七歲這樣的?藍懷庭說沒有。他拉起韋元恩就走。兩人離開村子,穿過竹林,又過了河后,藍懷庭一屁股坐在土坎上,向韋元恩要煙抽。韋元恩邊給藍懷庭煙邊說,你今天好怪。藍懷庭說我怪,那家人更怪。韋元恩說,怎麼怪?怪在哪兒?藍懷庭說,一開頭就問孩子在哪兒?還問是不是七歲?你說是不是怪?三虎到今年也是七歲是嗎?韋元恩一愣,你是說三虎在那家人家裡?藍懷庭點頭,又搖頭,說如果三虎在,為什麼要那麼問呢?可是我……又看見了一支槍,跟我買給三虎的那支很像。掛在牆壁上,我一進門就看到了。韋元恩一把拉起藍懷庭,說走,跟我回去!藍懷庭說,去哪兒?韋元恩說,田旺村呀!藍懷庭不肯,說我們這麼回去,搞不好要沒命的。你想啊,三虎要是在那家人家裡,我們直接這麼去要,也要不回來的。三虎要是已經不在那家人家裡了,假設他已經跑了,丟了,那家人一定會找我們要人的,我們又拿不出人,這不是找死嗎?韋元恩說,我一定回去弄個究竟!他盯著藍懷庭,你走不走?藍懷庭說你把我綁起來吧,留在這裏等你。韋元恩從口袋裡掏出繩子,綁藍懷庭。藍懷庭說你要是相信我,就別綁我。要是你出了什麼事,我好幫你去報公安。韋元恩說,你不是最怕公安嗎?藍懷庭說你要是出什麼事,還管他什麼怕不怕。這樣,我在這裏等你到天黑,天黑你不回來,我就去報公安,好不好?韋元恩想了想,放開繩子。
撲克是在宋海燕的房間玩兒的,使用的也是宋海燕房間的撲克。一進房間,王新雲便忙著燒水沏茶,看上去更像是房間的主人。當他把茶水一杯杯端到各人面前,在座的人已經是急不可待了。
是的,韋元恩說。我越獄那年,1997年,我兒子三虎已經十六歲了。十一年過去,他的長相變化一定很大,應該是我不認識了。那麼我也不可能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去找,是吧?那沒用的。誰家的小孩是收養的,沒人跟你說實話。要說實話的,就是孩子自己。那麼十六歲的孩子通常也不在村裡,對吧?在哪兒呢?在學校,中學。我兒子三虎應該是讀高一。他是在田旺村逃出去的,不是再次被拐賣出去的。那麼,一個七歲的孩子,他能走得多遠呢?我分析啊,就在衢州範圍內。我又分析啊,我兒子三虎小時候聰明,應該是能考上重點中學的。這範圍又縮小了不是?於是,我專門找重點的中學去,找高中的語文老師,找校長,跟他們說我兒子的事情,請求他們出這樣一篇題目的作文,讓學生寫。什麼作文題目呢?我的親人我的家,就是這意思。為什麼要學生寫這樣一篇作文呢?因為,學生中如果有誰是被收養的、被拐賣過的,不是現在父母親生的,他一定會在作文里流露出來。那麼根據他流露出來的情況,我不就容易判斷和找到我兒子了嗎?
一千?可我沒有一千呀?
那天出了拘留所,在電視台遇見生父后,王新雲回了公寓。他給手機充了電,開機后看到了這樣一條簡訊:平安無事。簡訊是宋海燕發來的,但王新雲看到這條簡訊,卻想到電影《平原游擊隊》里那個打更的老頭,他那聲聲「平安無事咯」的叫喊,究竟是向日本鬼子報平安呢,還是向游擊隊說無事?也就是說,宋海燕的這條簡訊,究竟是說她自己平安無事,還是說我王新雲沒事?或者兩邊都沒事?王新雲不能確定。
你變態!宋海燕說,看你這段時間就不正常。
他這時才明白,這樣直接找兒子不是辦法,要找到拐走兒子的人才是關鍵。
好吧,宋海燕說,只要你不是被人綁架就好。你再不回來,我就以為你被人綁架了呢。
錯了?沒有啊?我手機上存有你的號碼的,顯示的是你的名字。喂,你不是王新雲記者嗎?我是韋元恩呀,找兒子的那個!
他被值班室的人叫住。
我想了又想,還是要來,必須要來,韋元恩說。他還在握著王新雲的手不放。記者神通廣大,尤其是電視記者,通過電視一播,看的人多,線索就多。我們尋子聯盟里還真有人通過電視找到兒子了,真的。所以我必須得來,找你!我覺得你能幫我,一定能幫我,找到我的兒子!
什麼辦法?撲克?
我只知道,我的家在高高的山上。我五歲時候的某一天,我的阿爸帶我上街,說要給我買冰棍吃。我的阿爸挑著一副擔子,擔子的一頭是我,另一頭是三頭小豬。就在那天,父親賣掉了三頭小豬,人販子拐賣了我。
這是王新雲通用的簡歷。而且,從來沒有人懷疑這份簡歷的真實性。從來沒有人說王新雲是小時被拐賣後由王姓人家收養的。
不,韋元恩說,那時候還不是。
那人就說,好,那我們回家。來,爸爸背你回家。
韋三虎就想,我不認得這個人,但是他和阿爸是認得的,要不他怎麼曉得下來我是要吃冰棍了呢?
但王新雲是知道的,眼前的男人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在這天的接觸后更加確信,只是現在他沒有認。
謝謝你。
王新雲的工作,是協助文藝部的導演,編導各種帶有政治意義和社會公益性質的文藝節目和晚會。文藝部有兩名導演,其中一名是宋海燕,已升任部主任。導演實際上只有一名,姓張,長著一臉大鬍子,平日里人們就叫他張鬍子。但王新雲不叫,還是叫他張導演。張導演身為導演,但實際上已經把導演的權力交給了副導演王新雲。原因有二:第一,對局台領導提拔同為導演的宋海燕當部主任心懷不滿,有消極情緒;第二,確實對副導演王新雲喜歡欣賞,因為他從王新雲以及他父親那裡得到的禮遇和孝敬,彌補了他不能當官的失落,並遠遠超過他當導演的所得。他樂意把導筒交給既世故又有勢力的年輕人,這對他並無損害,因為王新雲編導的節目和晚會,內外均受好評,但署名的時候,副導演是王新雲,導演還是他張鬍子。
王新雲在舞台上繼續忙活,和演員們一樣汗流浹背。宋海燕不知什麼時候悄悄來到演播廳,坐在角落裡看。她控制著欲|火,讓情人的才華,在舞台上燃燒。
王新雲說,周副院長,你看這個事情能不能通融一下?他看看生父。這個人是個農民,覺悟不高,就請您饒了他,行嗎?我代表他向您道歉。王新雲說著下了床來,向周副院長鞠躬,說,對不起!周副院長說不必了,要道歉也不是向我道歉,他指指女醫生,是向她道歉。
但是我找到了能找到兒子的辦法。
這個人可是個記者哎,記者啊!
那麼,有一個問題,王新雲說,他拿捏著酒杯。你被判了十年,已經坐了九年的牢,還有一年就可以出獄了,為什麼還要越獄呢?
好吃嗎?戴草帽的男人說。
王新雲不吭聲。
值班警察說,你要採訪報道他們家?
最親我或我最親的人現在在哪呢?你們過得好不好?我現在過得很好,雖然不是在最親我或我最親的人家裡。
值班警察想了想,三個吧,算丟了的那個,三個。
那是為什麼?或者說還為了什麼?
韋三虎的腦袋嗡地炸了一下,衝鋒槍的槍口胡亂地指著天上,又指著地下。他慌不擇路地逃,但這回是那人擋住了他,還攔腰把他抱起,往河裡走。這條河並不深,最深的地方只沒到那人的屁股。韋三虎俯身在那人的腋窩下,臉和河面貼得很近,那人就把他豎抱起來,繼續往對岸走。到了對岸,那人把他放下,摁著他的兩肩,瞪著他說,你再跑,狼就把你吃了!韋三虎是第一次聽說狼,因為他家那裡沒有狼。雖然是第一次聽說,韋三虎卻很害怕,他不想被狼吃了。
那你睡吧。
這個人又說,你阿爸叫我帶你去買冰棍吃。
韋元恩說著,眼裡有了淚水,但是他很快把淚水擦掉,用剛被舔得乾淨的手。
二人繼續走路。王新雲感覺果然路好走了許多,可以邊走邊四周看看,也有閑心和警察說話了。他問黃警官去過乜雞屯嗎。黃警官說當然去過,不止一次。王新雲說那你對乜雞屯很熟咯。黃警官說熟。王新雲回回頭,說那麼,韋元恩……
你不是說這個人給你留了不少錢嗎?
晚會的節目令人鼓舞,耳目一新。王新雲把在南寧國際民歌節晚會學到的元素和技巧運用到了他編導的節目里,獲得了成功。當領導和觀眾把掌聲送給台上謝幕的演員和主創時,王新雲卻躲在了幕後。他並非不想到台上去,享受被領導接見和觀眾注目的榮光和喜悅,而是不能搶了導演張鬍子的風頭。儘管王新雲是這台晚會實際上的導演,但是名分上還是副導演。他只能偷著樂。這情形就像和有夫之婦的宋海燕做|愛,背地裡床笫之歡較之其丈夫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檯面上或公開場合,是萬萬不敢以丈夫自居的。
計程車開到菁盛。站在菁盛的集市上,王新雲已經看不到和記憶里相對應或吻合的房子、店鋪和路面。這裏的一切都已經翻新。但是王新雲能感覺到,他現在站著的地方,就是當年父親賣豬的地方,也是他被拐賣的起點。那麼,內曹村乜雞屯往哪個方向走呢?乜雞屯的房子,哪座又是我的家?乜雞屯的人,哪一個是我的父親?哪一個是我的母親?他們肯定已經變得我不認識了。撲克牌上寫的聯繫人韋元恩,是不是就是我的父親?
藍懷庭帶領韋元恩重走一年前拐走韋三虎的路線。從菁盛到都安,再從都安到南寧,然後從南寧坐火車北上,到湖南湘潭後轉車往東,前往浙江的衢州。
殊不知,王新雲把牌扇一合,誰也不看,說對不起,我不能打了。宋海燕、蘇敏和老陸都愣了。王新雲又一次表示對不起,並把牌放下了。
你找死!
王新雲離開了電視台。當然,他是賭氣離開的。他把從電視台收拾的東西回公寓里一放,立刻就後悔了。但是,他想讓宋海燕把後悔葯送給他吃。他以為宋海燕一定會為刺|激他辭職的舉動後悔。但是過了好幾天,宋海燕也沒有送後悔葯來,連個電話也沒有。王新雲確信,他是沒法再回到浙東電視台了。
就是一個農民打給你的,我相信。
現在這張黑桃K沾上了淚水,王新雲發現后急忙用衣袖把淚水擦掉。黑桃K顯現的是一名五歲的男孩,還有幾行文字——
韋元恩搭乘路過菁盛的班車去了縣城。他在縣城找了幾天,又去了南寧。在南寧他待的時間特別長,有五個月。對南寧失望后,他就去柳州,然後去桂林,再去玉林、梧州、欽州、北海、百色。他沿途張貼尋人啟事,像當年中國工農紅軍所到之處留下標語一樣。但所有廣西的中小城市他幾乎找遍了,也沒有找九九藏書到兒子的線索,但時間也已經過了一年。
王新雲說,因為,我已經不是電視台的人了。
這個保衛列車的小孩,最終卻保護不了自己。
一大早,韋元恩又從地下室出發,開始一天對兒子的尋找工作。他扛著一個包裹,經過火車站廣場。他發現在燈柱下躺倒著一個人,走過去仔細一看,竟是認得的王記者!他叫了幾聲王記者,見王記者沒有動靜,他便動手去推,見王記者還是不醒,他就把他扯起來,使他靠在自己懷裡。他用手朝王記者的額頭一摸,嚇了一跳,然後他就朝有人的地方喊。
天上的日頭偏西,街上的人少了一些。擺賣的豬也已經沒有屎尿可拉了,買豬的人就多了起來。韋三虎看見不少曾問過價的人,再次出現,連人帶豬領走。不遠處,稱豬的地方排成長隊。
王新雲愣怔。
那人見韋三虎害怕,摸了摸韋三虎的臉,說我是買你來做我兒子的,我不會害你。我姓陳,從今天起你就跟我姓陳,名字等到家我就找人給你起,按我們陳家輩分排班給你起。
我是說,你是病人的什麼人?
韋三虎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在一輛更寬更長的車上。長車在奔跑。大頭叔叔笑吟吟對他說這是火車。韋三虎好奇地看了一會兒車裡,又好奇地看了一會兒窗外,突然想起什麼,驚叫一聲,阿爸!大頭叔叔說我這就是帶你去見你阿爸呀。韋三虎漸漸覺察到來時不是這樣的路,也不是坐這樣的車,意識到不對,慌張地跳下座位,要跑,被大頭叔叔抓住。韋三虎哭了起來,我要阿爸!大頭叔叔這時拿出一把槍,在韋三虎眼前亮相,還朝著窗外嘟嘟射擊。韋三虎被這把槍吸引住了。大頭叔叔說不要哭,不要鬧,就把槍給你。韋三虎靜默,大頭叔叔就把槍給了他。這是一支玩具衝鋒槍,但是在韋三虎的世界里,就是一把真槍。
王新雲醒來了,他看見煥然一新的生父,儼然一個美男子,更接近了十九年前那個刻骨銘心的形象。那聲壓迫了十九年的對這個形象的呼喚,差點就脫口而出。
電視颱風平浪靜,像沒事一樣。回來上班的王新雲沒有受到處分或遇見使他難堪的人,連緋聞都聽不到。自己出了這麼大的事,居然沒有驚動到台里,或者事情反映到了台里,但是被台領導捂得嚴嚴實實,沒有走漏風聲。為什麼會是這樣?難道我王新雲是大熊貓或老虎,即使咬死人,也要保護?
十九年過去了,當年五歲的韋三虎就是如今二十四歲的王新雲,或者說王新雲就是十九年前被拐走的韋三虎,都一樣。
那你怎麼找到我家來呢?
王新雲的心咯噔一下,韋元恩就是我的父親!我想的沒錯。
我的親生父親是個釋放的勞改犯,敢認嗎?
沒有。
我希望我的這篇作文被我的親人看到,而又不被我現在的家人看到,這樣,大家都不痛苦。
在王新雲腦里嗡嗡作響的,來來回回就是三個問題,它們像三條巨大的繩索,抽打著陀螺一樣的山,使山旋轉。這三條繩索也著魔一樣,把尋親認親的王新雲綁住。
王新雲說我是來取我的東西的。十天前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還是電視台的人,但現在已經不是了。
溫州中學216班(高二)王新雲
公寓的書房裡,王新雲翻找出一本書,書的題目叫《1998年溫州中學生優秀作文選》。他把書從書房帶到卧室。在關閉的卧室里,王新雲默默地讀著書里的一篇選文——
那是個穿涼鞋的男人,戴著一頂草帽。他來到韋三虎身邊,蹲下來,微笑著對韋三虎說,走,我帶你去買冰棍吃。
韋元恩在浴室里開始了沐浴。這個澡到底洗了多久,用了多少的水,韋元恩也估算不出來。總之,他從浴室里出來的時候,客廳已經變暗了,王記者倒在沙發上,睡著了。他慌忙走到王記者身邊,用手摸了摸王記者的額頭,感覺並沒有發燙,才放下心來。他躡手躡腳走進王記者的卧室,拿了一條毯子,出來給王記者蓋上。然後他坐在另一張沙發上。他現在可以坐下了,因為他變得乾淨了。
王新雲說,一個農民打來的,行了吧?
周副院長說,沒事了,你好好養病吧,有事可以直接找我。他接著給了王新雲名片。
女醫生說,是嗎?她把在上面寫好字的單子遞給韋元恩。去交錢吧。
韋三虎變得格外地聽話和順從,因為只有這樣,花了錢買他做兒子的男人和女人才會放鬆對他的監管。他才有機會跑出去,回自己真正的家,和自己親親的父親、母親、哥哥在一起。
到了衢州,藍懷庭蹲在火車站的廁所里,半天不出來。韋元恩一把拽出藍懷庭,說,你這是拉屎嗎?你這是女人生孩子!藍懷庭說我要是女人就好了,可以生一個兒子還你。可是到這裏以後,我不曉得上哪兒去找你兒子了。韋元恩說我兒子是你拐賣的,為什麼不曉得?藍懷庭說,我是在這裏把你兒子交給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把你兒子帶去哪裡,我就不曉得了。韋元恩說你曉不曉得那個人是誰?是哪裡人?藍懷庭搖搖頭,但是他說,那個人不像是買你兒子去養的人,而是把你兒子買去后再賣給別人的人。韋元恩一聽,猛地掐住藍懷庭的脖子,說我兒子是木板嗎,讓你們一層一層地往外賣?藍懷庭勉強從喉管里擠出一句話,是木板就不會被當柴燒啊。
還有,我的親生母親,我的哥哥們……
不清楚,好像是在廣東做別人的倒插門女婿去了,值班警察說,我也是聽說而已,我剛來,沒見過韋元恩這個兒子,丟了的那個就更不用說見不見了。
宋海燕說,你背著我幹了見不得人的勾當!就這意思。
那是一隻很大的箱子,韋三虎在箱子里可以坐著,也可以伸直了腿躺下。幕後有好多隻這樣的箱子,韋三虎就睡在其中的一隻箱子里。韋三虎進箱子的時候,箱蓋是打開的,箱子是空的。箱子里的東西現在都在檯子上面了,要麼是掛著的幕布,要麼是穿在那些長腿女人身上的衣服。韋三虎開始是坐在箱子里,看那些長腿的女人在檯子上走來走去,在耀眼的光芒中,她們的屁股像是一隻只在藤架下搖擺的南瓜。七歲的男孩現在對這些長腿和屁股不感興趣,他的眼皮很快就打架了。然後他倒下,睡著了。
戴草帽的男人買了兩根冰棍,給了韋三虎一根,他自己留一根。韋三虎拿了冰棍就咬,冷顫得咧嘴,冰棍也差點掉落。戴草帽的男人就教他怎樣吃冰棍,邊示範邊說,吃冰棍不能用牙,要用唇嘬,用舌頭舔。韋三虎效仿著戴草帽的男人,他很快會吃冰棍了。
為什麼?
韋元恩放開了王新雲的手。他默默走回石獅子邊,提起放在地上的包裹,扛在肩上。他望了望橫亘在眼前的路,胡亂地朝一個方向走了。
韋元恩還是來了。他現在就站在自己親生的兒子面前,卻不知道。但是王新雲是知道的,只是裝作不知道。他把尋找自己的親生父親當成了一名求助的農民,僅此而已。
是王記者嗎?你打電話給我,我剛要接,電話就斷了。可能是我這地方信號不好。
韋三虎上學的時候,有了一個新的姓名,王新雲。他覺得這姓名,比陳昌斌要好。當然,比姓名更好的,是在王家的生活。
王新雲莫名其妙看著生父,想不明白為何女醫生上趟廁所也要向他請示。
王新雲又摸摸自己的口袋,發現手機也沒了。他跟生父要手機,想打電話叫什麼人送錢來,突然又不打了。他把手機還給生父,說把錢給我。
叔叔帶你去坐車好不好?
與生父通完電話,王新雲開始了在街上的溜達。不知過了多久,他居然溜達到了火車站。王新雲有點吃驚,因為他不是有意識來這裏的。但是到這以後,他變得有意識地觀望了,因為生父就在附近,在某個潮濕陰冷的地下室里。現在,兒子在地上,父親在地下。十九年不見的父親,你因為什麼坐牢呢?
一輛眼看要「撞鬼」的小汽車,被迫把攔截的人送往醫院。
周副院長對女醫生說,江大夫,這位電視台的記者同志已經向你道歉了,本來也不是他的錯,是他的錯。他看看韋元恩,看看王新雲。但是他已經代表他向你道歉了。我們醫院和電視台又是友好單位,我看這個事情就不追究了,好嗎?
……
送走蘇敏和老陸,宋海燕在電梯里忽然想起什麼,掏出手機,給蘇敏發了一條簡訊:你知道就行,什麼也別跟老陸說。蘇敏在車裡收到這條簡訊,笑了。老陸說,你笑什麼?蘇敏說,你相信姐弟戀嗎?老陸看著前方,說沒經歷過,不知道。
王新雲發手機簡訊問宋海燕,朝我擠眼是什麼意思?
王新雲突然停步,轉身看著語出驚人的警察,眼神錯愕。
王華高和雷秀蓮決定正式收養韋三虎,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之後,聰明伶俐的韋三虎已經深深地討得他們的喜歡。當然,他們得問韋三虎願不願意。雷秀蓮問三虎啊,願不願意做我的兒子呀?韋三虎說願意。雷秀蓮說願意,那我們就給你上戶口,然後送你上學讀書,好不好?韋三虎說好。
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喂!
韋三虎覺得身子暖乎乎的,也沉甸甸的。這種沉沉的暖讓他憋悶和喘氣。他想推開壓迫他的東西,但東西實在太沉了,根本推不開。他的手腳雖然不能動,眼睛也看不見,但是卻能感覺到身體在運動,能想起來自己是在一隻箱子里。坐過車的他知道,他現在在車上,是車子託運著他。
見一見?時間地方你定。
不是!韋三虎說,你問給我買槍的叔叔,你不是我阿爸!
為什麼?
韋三虎,1986年7月19日在廣西都安縣菁盛鄉街上被人拐走,被拐時五歲。有知情者請致信:530007廣西都安縣菁盛鄉內曹村乜雞屯
女醫生一愣。
有道理。
王新雲說,我打他的手機,說是欠費。
我要幸福,但是我又不想要親人痛苦。
有了槍的韋三虎如虎添翼,他重新亢奮起來,把窗外飛馳而過的房舍、牲畜和行人,都當成了碉堡和敵人。他到底摧毀、消滅了多少碉堡和敵人,根本就沒法數,只知道不停地射擊。他在鐵道線上晝夜射殺,成了這輛賓士中的列車最英勇頑強的衛士。
韋元恩詫異地說,不會吧?這不可能!我剛剛還看見你走進電視台的。
因為……我是照著撲克上的地址找去的。
韋三虎說,我要阿爸。
真的不是?
現在可以肯定的是養父不知道,那麼養母也是不知道的。但是電視台那邊的情況怎麼樣,王新雲還是很想知道。
笨蛋。
第三局的牌抓了剩幾張的時候,房間的電話響了。宋海燕一聽,立即將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然後把牌扣在桌子上,去接電話。坐在宋海燕右手邊的蘇敏接著替宋海燕摸牌,把牌抓完。
你越獄成功了?
你不是還用撲克的方法找兒子嗎?
黃警官見王新雲一動不動,臉色發白,擔心這名外省來的記者中暑,他把警帽當扇子,繞在王新雲前後左右,使勁地扇。
韋三虎看著自稱是叔叔的戴草帽的男人,不點頭,也不搖頭。
值班警察說是呀,瘋子是韋元恩老婆,傻子是韋元恩兒子。
王新雲說,我並沒有耽誤工作。
韋元恩 收。或致電138××××30515,有酬謝。
韋元恩說,是嗎?他盯著女醫生,漸漸地把目光變得兇狠。女醫生橫眉冷對他的目光,說看我幹嗎?
王新雲稍作思量,說去吧。
韋三虎就是我,因為,被拐的人叫韋三虎,而我被拐的時候,就叫韋三虎,也是五歲。
王新雲的好生活開始的時候,他的親生父親韋元恩也在監獄里開始服刑。那個說好等到天黑不見韋元恩就去報公安的藍懷庭,並沒有等到天黑,當然也不會去報公安。韋元恩離開田旺村涉到河對岸的時候,太陽還在西天掛著,但藍懷庭已經消失了。這個不守信的傢伙!韋元恩撒開長腿快步直追,在鎮上看到了苦於身無分文無法乘車的藍懷庭。他把被車主推下車的藍懷庭逮了個正著。那天晚上他們留在鎮上。韋元恩不讓藍懷庭吃飯,以示懲罰。但韋元恩卻吃得飽飽的,還喝了酒。因為喝多了酒,睡覺的時候就忘了把藍懷庭綁了。下半夜,藍懷庭伸手從韋元恩的褲子內袋偷錢,把韋元恩弄醒了。藍懷庭偷錢不成,起了殺心,用這天沒有綁他的繩子猛勒韋元恩的脖子。身強力壯的韋元恩很快掙脫,反而把繩子勒在藍懷庭的脖子上。稍稍用力不當,竟然把藍懷庭勒死了。韋元恩直接在當地派出所自首,但是被押回廣西受審。本以為自己屬於正當防衛至多是防衛過當的韋元恩,最終被落實為過失殺人的罪名,鑒於有自首情節,判處有期徒刑十年。這樣的結果讓韋元恩無法接受。他不是害怕坐牢,而是坐牢以後,怎麼還能去找兒子呀!?要是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他就不會自首,而是選擇逃亡。只要找回兒子,再怎麼判他都接受。監獄中的韋元恩一心想找回兒子,在服刑的開始,就有了越獄的念頭。
黃警官說,我說的沒錯呀?韋元恩是勞改釋放。
王新雲跑在街上,酒吧里的人早已經不追他了,他還在跑。很顯然他不是為了逃單才跑的。他東奔西跑,走南闖北,四處張望,像是要找什麼人。深秋的風現在已經把醉酒的他吹醒。深夜的大街小巷也已少有人影,他要找的人如果走動或露宿街巷,一定容易碰上。但王新雲遇到的人,都不是他要找的人。凡是露宿街巷的流浪漢都一一被他翻身辨認了,都不是他想見到的臉孔。
王新雲的確記得賓館房間里有撲克牌,一入住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撲克牌就放在茶几上,與酒柜上、盥洗間的方便麵、壯陽酒、潔爾陰等食物和葯是區分開的,還註明是免費。那時候王新雲還奇怪,撲克牌怎麼是不收費的呢?他所見過的賓館的撲克牌都是收費的,想不到這家賓館特別。那時候他更想不到,更特別的還在後頭。
韋元恩見醫生態度堅決,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王新雲的身上。
不想知道是嗎?韋元恩說,那好,你現在馬上給我用藥。他手指躺在床上的王新雲,這個人今天要是出個三長兩短,我什麼事情都能幹得出來,你信不?
王新雲說,老子不幹了!彙報完畢。
你站住!
王新雲說你以為我真的還是電視台的人呀?再不走我們一個也走不了。
王新雲不吭聲。
周副院長哦地一聲,點點頭,想起來了。
王新雲被三個著了魔的問題戰勝,他戰戰兢兢地把手伸進口袋,掏出錢包,把所有的錢交給了大哥。大哥拿著錢,一張一張地看著鈔票上的偉人頭,傻傻地笑著說,毛主席,嘿,全是毛主席!
不行。
韋元恩從口袋裡拿出錢,說我真的只有這一百塊錢,你看。見女醫生不看,韋元恩便把衣服所有的口袋翻出來,又對女醫生說,你看。
在玩撲克之前,王新雲和宋海燕吃了夜宵。夜宵是宋海燕的同學蘇敏請的,埋單的是蘇敏的丈夫老陸。老陸其實不老,只不過蘇敏介紹丈夫的時候就說老陸,王新雲和宋海燕也就跟著叫老陸。他們四個人在南寧的中山路吃飽喝足,還捨不得分開。蘇敏和宋海燕互相摟著,臉也是貼在一起。老陸就說你們今晚就住一塊兒吧,讓你們親個夠。蘇敏看看宋海燕,看看丈夫,又對丈夫有所不舍。老陸說我們正好四個人,要不打牌?蘇敏說,好啊!又看宋海燕說,怎樣?宋海燕看了看王新雲。王新雲說,打什麼牌?撲克還是麻將?老陸說你們喜歡打什麼?宋海燕說都可以。蘇敏說那我們鬥牛吧,鬥牛會嗎?宋海燕說我們走南闖北的人,什麼不會?蘇敏說好,那就鬥牛!埋單的時候,老陸想順便跟攤主要一副撲克。王新雲說我們賓館的房間里就有撲克。蘇敏看看王新雲,意思是:你肯定?宋海燕就說他這個人心很細的,說有就有。蘇敏就不讓丈夫再買牌。
韋元恩賣掉了三頭小豬,得了錢,準備給兒子買冰棍。但是他回頭一看,卻不見了兒子。他首先跑到賣冰棍的地方,不見兒子,才開始滿街地找。菁盛的街不大,韋元恩來回找了幾遍,也不見兒子的蹤影。他重新來到賣冰棍的地方,問賣冰棍的人說,見我兒子沒?賣冰棍的人說我不認得你兒子。韋元恩就跟賣冰棍的人比劃兒子的模樣。賣冰棍的人說噢,那是你兒子呀,他跟一個戴草帽的男的,走了。戴草帽?韋元恩腦子一閃,閃出他排隊稱豬回頭的時候,是有一個蹲在兒子身邊的戴草帽的男人,他當時沒有多想。現在一想,糟了!你看見他們往哪裡走嗎?韋元恩問。賣冰棍的人搖頭。
王新雲一咳嗽,韋元恩立刻就緊張起來。他後悔這個澡洗了這麼久,讓王記者等他這麼久,又著涼了。他連連跟王記者賠不是,還摑自己的臉。王新雲勸不住也擋不住,惹得他也煩了,氣惱地大喊,夠了!你越這樣我越難受,知不知道?
就是九九藏書想跟你解釋一下,那天的那個電話,沒別的意思。
王記者,請問你是不是有我兒子韋三虎的消息?
兩名保安上前,挾持韋元恩,往外推。
兩人現在是在宋海燕的辦公室。王新雲昨天從南寧回到浙東,就給宋海燕發了簡訊,要求會面,但被宋海燕拒絕。還憋著一肚子火氣的宋海燕回簡訊說,有臉的話,明天辦公室見。今天一上班,王新雲頭一個進了宋海燕的辦公室。就在剛才,宋海燕還沒有給王新雲好臉色看。但是現在,一切的猜疑和怨氣都煙消雲散。這是情慾的力量驅除的效果,年輕、英俊、強壯的王新雲就是情慾的根源。宋海燕有點後悔和王新雲在辦公室見面了。如果不是在辦公室,而是在賓館,或者王新雲的公寓,三十歲的宋海燕一定如狼似虎一般,把這名比自己小六歲的男人,生吞活剝了。
兩名保安走了進來,後面跟著女醫生,還有個男人,這男人很像是個領導,因為他不|穿白大褂。
你的燒剛退,還沒全好呢,不能出院!
韋元恩看著著急,說,你倒是快救人呀!
當然,還不僅這些。
值班警察忙說可以,記者有採訪報道的自由嘛,只是……
王新雲就是韋三虎。
我是個勞改犯,知道不?
女醫生嘟囔說,領導說什麼就是什麼。
宋海燕、蘇敏、老陸面面相覷。宋海燕說,那就不打了。
好吧,王新雲,我們的關係就到此為止!在飛機上,宋海燕這麼想。
宋海燕是肯定不知道的,至少現在她還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就不會以為王新雲在牌桌上的失態跟自己有關。這個和自己的部屬有著曖昧關係的浙東電視台文藝部主任,怎麼也想不到,比自己小六歲的親密男人竟有著非同一般的不為人知的身世。她以為王新雲就如其通用簡歷這般簡單。在簡歷之外她最多知道王新雲的父親是浙江王牌服裝集團的總裁,一個身家過億的企業家,其因為經常贊助浙東電視台的文藝晚會,而與掌管文藝部的宋海燕交往甚多,也互利甚多。所以當王新雲拿著畢業推薦書投報浙東電視台時,宋海燕毫不猶豫地向台領導稟陳利害,接收了這名有著商業大亨父親卻志在電視文藝的大學生,並對他悉心栽培,寵護有加。她的栽培和寵護導致了這個弟弟般的好男兒意亂情迷,愛上了姐姐般的有夫之婦。王新雲的細緻和率性最終使矛盾的宋海燕投懷送抱,明裡是同事、上下級,或者姐弟,出差的時候要開兩間房。私底下就什麼也不用說了。
是什麼?
王新雲的吃驚一定是從內臟開始的,甚至是從心的最深處開始的,因為在他仔細看了撲克牌的人像和文字說明之後,臉上許久都沒有表情。或者說在他仔細看牌之前和看牌時,臉上還有表情,但是在他仔細看完一張牌之後,臉上的表情就收斂了,緊縮了,甚至僵硬了。
韋三虎就順從地跟戴草帽的男人走了。
那人說,我就是你阿爸。
餓不餓?
七歲的韋三虎流浪在路上,在城裡。他吃地里的甘蔗、紅薯和蘿蔔,吃別人的剩飯。他睡豬圈、牛棚,睡公共廁所、橋下,直到有一天睡在一隻箱子里。
對不起,我撥錯了。
韋三虎回家的計劃,過了十九年,才得以實現。
重新見到陽光的王新雲卻無處可去。公寓他不想回,電視台那邊的情況他現在還一無所知。究竟是警告?記過?還是除名?他當然可以找人問。可是問誰呢?問張鬍子導演?問宋海燕?這都不好。張鬍子那張嘴能把牛皮吹破,是不會說實話的。宋海燕狀況不明,說不定現在與丈夫鬧得焦頭爛額,不能驚擾。儘管火燒204號房以後,他一口咬定房間里就他一個人,沒有第二者。但出了這麼件事,人都被拘留了,聰明而敏感的電視工作者們,是不可能不對自己的同行宿住高級賓館的目的進行分析和推測的,那麼,就必定牽出第二者來。這個第二者如果推測出是宋海燕的話,我王新雲就是第三者。我第三者的身份一暴露,宋海燕的婚姻和家庭就危險了。這把火燒得好還是不好?王新雲想不出好歹。他打開剛被歸還的手機,也許手機里能出現他需要的信息,但是手機沒電,閃一閃就斷掉了。
不,你不用來……你真的不用來,我現在很忙。等有空,方便了,我再和你聯繫好嗎?
王新雲說不是。
女醫生不吭聲。
王新雲在外邊溜達到下午七點,估計該下班的人都走光了,才走進電視台。
誰也不說,那麼還有誰知道王新雲就是韋三虎呢?
韋元恩的話,是在飯店裡說的。
王新雲吃著冰淇淋,冰淇淋吃掉一半,才發現生父沒吃。他發現生父手上的冰淇淋,和手一起發抖。在王新雲看來,發抖的原因是因為冰冷。但是對於韋元恩,手上的冰淇淋是一根冰棍,是他答應買給兒子韋三虎的冰棍,是使他失去兒子的冰棍。
王新雲愣怔,是內曹村乜雞屯嗎?
這天早上,車站小小騷動了一下,因為一個男人的叫喊。來人哪,幫幫忙,救命啊!叫救護車!
拉倒吧你!
王新雲點頭,像是回想起來的樣子。十天前那個讓他緊張最後導致他和宋海燕吵鬧分手的電話,他不會不記得。
王新雲按著撲克牌上的號碼,試著給生父的手機撥了個電話。電話竟然是通的,但是聽到「嘟——」的一聲后,王新雲就把電話掐斷了,因為他只是想證實他剛才的想念,並不想和生父通話。
我不認識又有什麼,要跑進衛生間去接?
到了醫院,王新雲被放在急診室的床上。戴口罩的女醫生仍然聞到了患者散發的酒臭,她用手在自己的鼻臉部位前扇了扇,把臭味驅散。然後她戴手套的手翻開了患者的眼皮,看了看。接著她給患者探溫。過了約十分鐘,她看了溫度計的溫度,然後又坐回座位上,在那裡寫字。
父親的豬也有人來買了。這可樂壞了韋三虎,因為他很快要吃上冰棍了。看著肚子癟癟的豬,父親卻高興不起來。他垂頭喪氣地跟著買豬的人去稱豬的地方排隊。韋三虎起先是跟著父親的屁股的,但是父親突然回頭,對韋三虎說,在這等,別動!
接下來的數星期,幾乎每天的中午,王新雲和宋海燕都會在賓館開房做|愛。房間一開始還開的是鐘點房,後來就索性不退了,反正錢對王新雲和宋海燕都不是問題。做|愛成了他們的必修課。從南寧回來,王新雲變得更加地依賴宋海燕。他對宋海燕的瘋狂需要最終變成了虐待,讓宋海燕很是吃不消。為什麼會是這樣?是節目的成功讓王新雲亢奮?還是對名譽的隱忍使他備受壓抑?抑或在南寧究竟發生了什麼?每次折騰之後,宋海燕都要想一想,就是想不明白,弄得她也要瘋了。
宋海燕說新雲,你出牌。王新雲仍然舉著那張牌沒動。宋海燕說,你出牌呀!王新雲還是沒有響應。宋海燕說,你怎麼啦?她的音調柔和起來,起身伸手過去,把王新雲那隻手裡耷拉的撲克牌扶直,說你看,你的牌都讓別人看見了。她的溫柔依然不能使王新雲動作。蘇敏對宋海燕說你看你這個電話打的,讓人魂都沒了。宋海燕瞪了瞪蘇敏,說別亂講。她又伸腰過去,親切地拍了拍王新雲的肩,還摸了摸他那隻舉著一張牌的手,說,新雲,我們繼續打牌,好不好?
哦,火車站附近。地下室,所以信號不好。
男人和女人把韋三虎帶回他們的家。韋三虎發現又高又大的樓房裡,還住著兩個老人。兩個老人看見兒子和媳婦帶回一個男孩,十分高興。後來韋三虎明白老人高興的原因,是把他當孫子了。老人原來沒有孫子,因為兒子和媳婦生不出孩子。兒子和媳婦又那麼能掙錢,服裝生意就差沒做到國外去了。但是光有錢有什麼用呀,這麼大的家業,沒有孩子傳承,就是一堆土和紙。現在,有一個孩子就在他們面前。他們覺得這是上天送給他們的。你想啊,一個孩子憋在公司時裝表演隊的箱子里,不吃不喝,還跟車一路顛簸了兩三天,竟奇迹般地活著,這難道不是緣?不是天意?
傷害罪,判了十年。然後越獄,被抓又加判五年,一共十五年。去年剛釋放。
現在,宋海燕和王新雲出差廣西。明裡,他們開了兩間房。但是私下裡,今晚已夜深人靜,兩人並沒有住在一起。
是。
王新雲說,不能。
女醫生說,這就是我們領導規定的,你找呀。
女醫生這回看了看韋元恩翻出的衣袋,亂七八糟的東西不少,就是沒有錢。
王新雲說,那其他人呢?
韋元恩說,我找你們領導!
王新雲說對不起,我幫不了。
你阿爸要等好久才有空呢,叔叔先帶你去坐車,然後再坐車帶你回來,啊?
我是說,你住哪兒?
直到上班幾天後,既沒有領導找他談話,也沒有同事說三道四,連大嘴張鬍子見了他,也盡說些沒頭沒腦的事,諸如足彩、六合彩之類。還有,宋海燕在台里舉辦的思想政治工作報告會上,居然敢偷偷地朝他擠眼,王新雲忐忑的心才踏實下來。宋海燕敢在會上偷偷朝他擠眼,說明兩邊都沒事。
王新雲肯定記得的,就是這些。
計程車還等在派出所門外,但顯然已經沒有用處,因為王新雲和警察接下來要步行上山。王新雲照儀錶顯示的車費補夠錢。計程車司機說,你不回去了?王新雲說回,但不知什麼時候回。計程車司機說,要不要我等你?王新雲見值班警察手裡拿著兩把手電筒,便對司機說不用等,回去我自己想辦法。計程車司機看看身著制服卻不像帶有武器的警察,對王新雲說,你要採訪的不是刑事案?王新雲想起出來時計程車司機對他的提防,說,有人劫你的車就是。計程車司機愣了半天,等他明白話里的嘲諷意味時,王新雲和警察已經在上山的路上了。
王新雲回身到值班室窗外,朝里看了看,除了值班的人,沒別人。
女醫生指著韋元恩,大聲說,就是他強迫我!
女醫生邊說邊起立,但被韋元恩按住。不行,韋元恩說,你現在就給我救人。女醫生頓了頓,說,救人不得先取葯嗎?
農民?宋海燕說,一個農民打電話來要跑進衛生間去接,騙誰呀?
王新雲說,出院呀!
王新雲看著父親莽撞的身影,在深秋的暮色中,像一頭迷路的公牛。
宋海燕接連給王新雲發了十幾條簡訊,都沒有回復。她想王新雲這次生氣大了。之前王新雲也和她生氣,但每次生氣,哄兩句就好了。這次卻很反常。宋海燕想,到底是怎麼啦?我跟丈夫通電話,就生氣成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丈夫,既然是我丈夫我不得好好跟他說話嗎?我不說跟廣西電視台女導演打牌難道我敢說跟你打牌嗎?我容易嗎我?女人本來是要讓男人哄的,我都哄你成這樣了還不消氣!跟比自己小的男人相好真是累。宋海燕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很委屈。她把手機往床上一扔,洗澡去了。
韋三虎不喝不吃,也不說話,堅持了好幾天。那幾天里,他偷偷聽到女人問她丈夫,這孩子多少錢買的?丈夫說六千。女人說,你肯定這孩子不是啞巴?丈夫說,他都跟我說過話了,還靈醒得很昵。女人說,那就值。丈夫說,你可把他給我看嚴了,別讓他跑嘍。女人說我把他拴起來,鎖上鎖,他就跑不了。丈夫說,也不能拴他一輩子呀,咱們是養兒子,又不是養狗。女人說,他什麼時候叫我媽,叫你爸,我就不拴他。女人說做就做,她跑去娘家要了一條鎖鏈,這鎖鏈原本是拴船的,現在要拴買來的兒子。女人拿著鎖鏈走進裡屋,一愣。她發現孩子雖然睡著,但是床邊放了好幾天的飯菜,已經吃光了。女人沒有趁孩子睡著把他鎖住。孩子醒來后,自己走去水缸邊舀水喝,回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對男人女人說,爸,媽。
我叫韋元恩。
活該你。
這是一副尋子撲克。撲克上印著的人像,全是被拐走或失蹤了的兒童,文字上寫明他們及他們親生父母的名字、家庭地址,被拐走或失蹤的時間、地點,還有現如今的聯繫方式等。
可我現在只有一百。一百行不?
王新雲說只是什麼?
你是為了儘早找回兒子。
你沒事,我就沒事。
那一刻,王新雲想叫住親生父親,問他去哪兒?跟他說別找兒子了,因為我就是你的兒子。但是話到了喉嚨,又被卡住。這次卡住他的還是那三個問題,又多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認了我的親生父親或至親,那麼,養父家的億萬財產,將來是不是就沒有我的份兒呢?
撲克里不僅僅有你的兒子,還有許多人。
王新雲轉向女醫生,鞠躬道歉。
王新雲說,我想去他們家看看,請問怎麼走?
從今天起,我就是你阿爸。
韋三虎遠遠看見比村裡多得多的房子,一間挨著一間,排成排,坐落在山腳一塊寬大的平地里。這時候天已經亮了很久了。走在路上的也不只是父親,還有好多人。他們有的扛著木頭,有的挑著筐,有的背著簍,有的只拎著一隻雞,還有的空著手,都往那排成排的房子趕去。韋三虎好幾次想從籮筐里跳出來,全被父親制止。因為籮筐里要是沒有了人,父親的擔子就會失重。五歲大的韋三虎和相當於韋三虎重的三頭小豬,平衡了父親肩上的扁擔。
抓牌的時候,王新雲已經注意到撲克牌上的人像了,是不同的臉孔,但全是兒童。兒童們大多印在J以上的牌面上。第二局打完了,王新雲也只注意到這些。
韋三虎抹著眼淚,說我要回家。
他有幾個兒子?
這時候轉過一邊去的戴草帽的男人轉過身來,對韋三虎說,走吧。
韋元恩對這個線索如獲至寶,他火燒火燎去往登立村。在一個拉通電線的屯子,韋元恩一眼能看出藍懷庭的家,因為屯子里只有一家屋頂架有電視天線,並且留有辦過喜事的痕迹。韋元恩直搗藍懷庭家,首先找到了一頂草帽,他把草帽扣在了藍懷庭的頭上。
王新雲手裡的這張撲克,現在成了王新雲的身份證。因為,它比王新雲現有的身份證更真實。
韋元恩跟著王新雲出了飯店。王記者,你真的沒有不舒服嗎?韋元恩說。沒有,我很好,王新雲說。韋元恩說那我就不跟你去你那裡了。王新雲回頭看著韋元恩,為什麼?你不去我那裡你去哪兒?你還有地方住嗎?你身上又沒錢。韋元恩說我沒錢也不能去你那兒住。王新雲說我讓你住你就住,叫你住你就住!不要啰嗦,走吧!
去年,我從監獄里放了出來。我去印刷廠問,印一副撲克要多少錢?印刷廠說,一副怎麼印呀?我說是一個式樣一萬副撲克,一副多少錢?印刷廠算了算,說是三萬塊錢。三萬塊錢,我哪兒有呀?我只有五千塊錢,還是我的二兒子二虎從廣東給我寄的。我說那就先印兩千副好了。印刷廠說印兩千副,每副就五塊。我說怎麼印得越少,價錢越貴呢?印刷廠說印得越少,成本就越高,印得越多,成本就越低。如果你印到五萬副,每副是一塊錢。我想想,當然是印五萬副合算。但是五萬塊錢怎麼籌呀?我想到了跟我一樣丟失兒子的人,他們是我在找兒子的過程中遇到和認識的。有三個人,但其中一個已經找到兒子了,還有兩個。但這兩個又認識了六個同樣丟失兒子的人。這下好了,加上我就有了九個人。我們決定聯合印撲克,還成立了尋子聯盟,我當頭。我們說好了,誰有誰兒子的線索和消息,要互相通報,九個人的兒子都是大家的兒子。但是在印撲克的時候,我們九個人吵了一下。因為什麼呢?主要是我自私啦。我想把我兒子二虎印在黑桃A上,黑桃A不是最大嗎?薩達姆不是黑桃A嗎?我不是尋子聯盟的頭嗎?那麼我兒子應該是黑桃A,是薩達姆,對不對?但是其他人反對,認為誰出的錢最多,誰的兒子就是黑桃A,就是薩達姆,然後繼續按出錢多少排下來,第二多是紅桃A,第三多是梅花A,第四多是方塊A。我爭不過他們,最後少數服從多數。我出錢才是第五多,所以我的兒子三虎只能是黑桃K。但是我心裏是很不情願的啊,我要是能拿出更多的錢,我兒子不就是最大的黑桃A嗎?薩達姆嗎?薩達姆不見了,美國才會用撲克的辦法去找。我也才想到用撲克的辦法去找兒子。不過不同的是,美國人找的是仇人,我們找的可是親人哪!
韋三虎仍然是很興奮。他興奮的原因除了車子坐得還不過癮,還有越來越開闊的田地,更密集更高的房子。拖拉機駛進平原地區,把群山拋在了後面。後來連山影也望不見了,韋三虎才想起在等他的父親。他對戴草帽的叔叔說,我要回去。戴草帽的叔叔說,不急,我帶你到城裡,給你買槍后,再送你回去。韋三虎說不。戴草帽的叔叔說城裡才有電視看,你不想看電視嗎?韋三虎就不吭聲了。戴草帽的叔叔這時候摘下草帽,變成了大頭叔叔,因為他的頭有南瓜那麼大。
如果有人綁架我,那就是你。王新雲說。
王新雲的淚水繼續滾落,但已經不是掉在撲克上,儘管所有的淚水都起因於撲克,或為撲克而流。
寫作文。
如果我不被拐賣,在我從農民家逃跑后不被我現在的父母親收養,我可能就是另外一種生活,另外一種命運。我可能上不起學,上學后也有可能輟學。但現在這種可能對我沒有存在的可能性。九*九*藏*書
我問你誰來的電話?
救護車遲遲不見來,著急的韋元恩背起王新雲,往路邊走。他的包裹沒法拿,或忘了拿,就丟在那裡。
劉副院長一走,王新雲馬上說我們走吧。
我的生母是個瘋子,我的大哥又是個傻子,能認嗎?
那人強行背起韋三虎,往岸上的竹林走。走進竹林,又穿過竹林,前方便出現一個村落。這個村的房子比韋三虎家村子的房子多,地也比韋三虎家村子的地寬。韋三虎在那人背上,聽那人對腳邊的一塊地說,這是我們家的地。然後那人看著附近的一所房子,說喏,那是我們家的房子。
在韋元恩到田旺村的時候,韋三虎正在路上。他逃離田旺村,應該有幾百里遠了。但是都走了那麼多天,走了這麼遠,家為什麼還不到呀?韋三虎想。他不知道,他正在走的路,並不通往家鄉,相反,與家鄉是越來越遠。他成功地從田旺村脫逃,卻回不了家。他只懂得家在山上,在山裡。可是走了這麼多天,也沒看見有一座山。他懂得自己的名字,但是卻不懂得家鄉叫什麼名字。他原以為懂得自己的名字就回得了家。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會寫了,三虎,這是他從一二三四五和老虎中拼湊過來的,練寫不下一百遍了。當然,他還有另外一個姓名,陳昌斌,這是買他做兒子的男人找人給他起的,他也會寫,誰叫他陳昌斌他都答應得甜甜的乖乖的。也正是他的乖巧,麻痹了田旺村所有的人,包括小學的老師。但是,在他從田旺村脫逃后陳昌斌這姓名也就扔了。他只認自己是三虎。現在他明白,光懂得自己的名字是不夠的,甚至是沒用的。不懂得家鄉的名字,就回不了家,甚至永遠都回不了家。
可是你不聲不響就走了!你到底跑哪兒去了?
王新雲,男,漢族,生於1981年9月1日,籍貫浙江溫州,2004年7月畢業於北京廣播電視學院,現任浙東電視台文藝部助理編導、記者。
也不一樣。
沒有事乾的王新雲就到酒樓和酒吧里喝酒。每喝必醉。這天他又醉了,見幾個人在那裡用撲克賭酒,就走過去,要求和他們賭。你們這桌酒菜,全由我埋單!王新雲拍著胸脯說。那幾個人見有酒瘋替他們埋單,自然樂意。賭著賭著,王新雲突然僵住了,緊緊抓著手裡一張牌不放。那幾個人以為王新雲得的牌很小,所以不亮牌。他們逼住他把牌亮開,是黑桃K!都比他們手裡的牌大。得最小牌的頹然地喝酒,王新雲突然起身跑了。
鄉里發生案件或者外邊發生案件通報協查的時候,我就得先到乜雞屯,看韋元恩在不在。黃警官說。
我一個學校一個學校地跑,來回跑。一個老師又一個老師、一個校長又一個校長地求,反覆求。校長老師被感動了,都儘力幫我。我從老師提供給我的學生作文裏面,發現有不少我說的那種不是現在父母親生的情況。我也見了有這種情況的學生,可惜沒有一個是我的兒子三虎。但是可以肯定,用這種寫作文的辦法,繼續下去,是能找到我的兒子三虎的!只是我想繼續不能繼續,因為我越獄不到一年,1998年初,我又被抓了回去。
我認了有罪的親生父親,我是不是就成了瘋子和傻子?
那是為什麼?
被叫做周副院長的男人看著王新雲,不認識眼前的病人是誰。
只是……值班警察繼續吞吐,你等一等。他說著站了起來,離開值班室。約莫有五分鐘,他回來了,對王新雲說王記者,我們領導同意了,要我陪你去。
這是浙東最好的飯店,或者說是最貴的飯店,號稱浙東第一把刀。王新雲把生父帶到這家飯店來,請吃盡了苦頭的生父,嘗嘗人間的美味。好菜好酒下肚,生父的話多了起來,人也漂浮了起來,彷彿他所遭受的苦難,已一去不復。他所描述的入獄和越獄,彷彿是人生難得的體驗和經歷,口述中流露著自信和得意。
周副院長說,他本來做對了,但是到了醫院后,他採取威脅恐嚇的方法強迫醫生給你治療,這就不對了。不是不對,是違法,犯罪。他看了看韋元恩。何況,他還自稱是個有前科的人。我們打算把他交給公安局處理。
韋元恩說,是。
有,值班警察說,一個瘋子,還有一個傻子。
韋三虎從那人的背後,看見房子越來越近。還有十幾步的時候,一個女人從房子里跑了出來,看看男人背著的小孩,看看背著小孩的男人,把他們迎進房子。女人協助男人把孩子放下,然後從水缸里舀了兩碗水,一碗給小孩,一碗給男人。男人喝完水,才發現孩子沒喝。他對孩子說,兒子,這就是你的家。然後他指著在一旁正端詳孩子的女人,說,這是你媽。
王新雲終於停了下來,鬆了一口氣。從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不再擔心他要找的人露宿街頭。那張在酒吧里摸到的黑桃K還在他的手上,他現在看著它。撲克牌上是五歲的韋三虎純真的笑臉,還有幾行辛酸的文字。這張撲克牌在南寧的賓館曾經讓王新雲淚流滿面,此刻同樣讓他潸然落淚。尋子撲克出現在距離廣西一千多公里的浙東,毫無疑問是來到浙東的親生父親發放的。生父還沒有離開浙東,他現在究竟在哪兒?他身上還有錢嗎?他應該是還有錢的,不然我跑了這麼多露天的地方去找,也沒有發現他。
我現在的父親對我很好,即使後來他和我現在的母親生了一個孩子,也一樣對我很好。父親有時候還打我弟弟,卻從不打我,就像小時候我的阿爸打我和我的哥哥,卻從不打別人家的孩子一樣。慢慢地我就知道,被打的孩子才是最親的人。
於是韋元恩重返菁盛。他從菁盛街上摸起,查找那個戴草帽的男人。只要現在見那個人,他一定能認出他來。他隱藏在街上的每個角落,觀察從各家各戶進出的人。住在菁盛街上的人,他能統計出基本的人數。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他也心中有數。但是,那個拐走他兒子的戴草帽的男人,並沒有住在菁盛街上。到了圩日,他給自己戴了一頂草帽,把臉遮蔽在帽檐下,在趕圩的人群中,期待著另一個戴草帽的男人的出現。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那個拐走他兒子的男人,就像有千里眼,就像是老狐狸,始終不在街上拋頭露面。難道他不是菁盛鄉的人?難道他遭報應,死了?
王新雲仍然僵在那裡,像個雕塑。重返牌桌的宋海燕沒有察覺,她迅速理順了自己的牌,抬眼問,好了,誰出牌?見大家不吭聲也沒動作,說,是我出嗎?那我出了!宋海燕正要出牌,蘇敏摁了摁宋海燕的手,示意她好好看看對面的王新雲。
宋海燕沒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先摁了王新雲房間的門鈴。兩人住的是對門。門鈴摁了幾次,都不見王新雲開門。宋海燕又呼喚了幾聲王新雲,也不見有響應。她回了自己的房間,用房間的電話打王新雲房間的電話,沒人接聽。宋海燕只好用手機給王新雲發簡訊。你在哪兒?等了一會兒,不見回復,她接著又發。還在生我的氣呀?是我不好,別生氣了好嗎?你在房間嗎?開開門,我過去向你認錯,行不行?
二十四歲的韋三虎淚眼婆娑,望著家鄉。他確信已經在家鄉的土地上了,準確地說,他已經進入都安縣境內,並且家的方位已經鎖定,範圍也越來越小。這是地圖和撲克牌標明了的,他只要按著地圖和撲克牌指引的路走,就能到家。那是韋三虎的家,可我現在還叫王新雲,我能叫回韋三虎嗎?叫王新雲的韋三虎想。
王新雲說,我想打聽一下,菁盛鄉是否有一個叫韋元恩的人?
宋海燕簡訊回答,因為眼睛里有沙子。
王新雲說,那還有一個呢?
那麼,撲克呢?王新雲說。
韋三虎點頭,又立即搖頭,因為他餓,但是又已經吃著別人的東西了。
你看見撲克了?那太好了!撲克里的黑桃K,是我的兒子韋三虎!
韋元恩話也不說,拉起藍懷庭就走。奇怪的是藍家的人並不阻攔,屯子里的人也不阻攔,他們彷彿把來人當成了公安,或者說他們知道藍懷庭被人帶走是遲早的事,這一天終於來了。
王新雲搖搖頭,表示不明白。
現在可以準確知道的1986年7月19日那天,天還沒亮,父親便帶著韋三虎出門。韋三虎坐在一隻籮筐里,三隻小豬擠在另一隻籠子里,構成了一副擔子。父親肩挑著韋三虎和豬,在山裡行走。韋三虎的眼前還是一片黑糊糊的,沒有照明的父親卻能挑著他和豬,準確地踏步在崎嶇的路上。籮筐里的韋三虎一會兒在前面,一會兒又晃悠到父親的後面。韋三虎被晃悠得暈暈乎乎,卻異常興奮。他的歡叫讓籠里的小豬們都不吱聲,把父親嚇壞了,以為豬籠里的豬死了。父親在一處地方停了下來,鼓搗一番豬籠,確認每頭豬都活著,才繼續走路。父親對兒子說,三虎,賣了這幾頭豬,給你買冰棍吃。韋三虎說阿爸,什麼是冰棍?父親說冰棍就是冷得不能再冷的又很甜的東西,是不能帶回家吃的東西。韋三虎說,為什麼不能帶回家吃?父親說因為還不等到回家,這東西就會化掉,所以才帶你上街吃。韋三虎說,什麼是街?父親說到了你就曉得。
王新雲還在氣頭上,接著就是一頓訓斥。他從韋元恩那個不合時宜打來的電話訓起。你那天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你知道我在幹什麼嗎?他說,我正在開會,一個很重要的會。我們開會有紀律,不準打電話,知道不?可你偏偏在我開會的時候打電話來,我不小心接了。就是這個電話讓我丟了工作,知道不?工作丟了,我心煩,我發愁,知道不?所以我喝酒,我找醉!我謝謝你送我去醫院,可是,你為什麼要威脅醫生呢?你為什麼要說你是勞改犯呢?你覺得你坐牢很光榮是不是?你覺得你越獄很了不得是不是?你覺得這樣是為了救我是不是?你這是害我,知不知道?我現在工作沒了,連病了也不敢在醫院住下去,這些麻煩事是不是你引起的,你造成的?你說?
我剛從牢里出來,韋元恩說,我坐過兩回牢,知道不?想知道我是怎麼進去,出來,再進去的嗎?
但是王新雲發出的聲音,只有咳嗽。
宋海燕置若罔聞。
黃警官說的這些,王新雲全沒聽見,他的腦子裡還在嗡嗡作響,四周的山還在旋轉。
冰淇淋在韋元恩的手上已經融化,糖膏像稀泥一樣,裹滿他的手。王新雲看著生父像狗一樣舔著手上的糖膏,叫他不要吃了,去洗手間洗手。但是生父不聽,三五口就把手舔乾淨了。然後,他繼續為找不到兒子懊悔不已,喟嘆說要是他不把時間耗在衢州城,而是早一個月去到田旺村,就能見到兒子,把兒子要回來了。就是晚這麼一個月,就過了十七年,還沒有把兒子找到。王新雲安慰他說你兒子一定還活在這個世上,只要活著就好。韋元恩說我兒子肯定活著,他那麼聰明機靈,能從田旺村逃走,那是不容易的。一個七歲的孩子,他一定是很想家,想我,想他媽媽,兩個哥哥,只是他還是太小了,不懂得家在什麼地方,找不到回家的路。
這是兩碼事。我在外面活動找兒子,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
韋三虎的確是朝著排隊稱豬的父親看了過去,而父親恰好回頭,看了看他,還似乎對他點了點頭,又轉過頭去。韋三虎看著父親的後腦想,阿爸是要我跟這個戴草帽穿涼鞋的男人去買冰棍的,要不他怎麼回頭看我還對我點頭呢?
王新雲還未回到演播廳,就收到宋海燕的簡訊。簡訊暗示王新雲中午去賓館幽會。王新雲回信說工作正忙,改日。
韋元恩說著端起酒杯,要喝。他看了看王新雲,見王新雲臉色不好,說,你不舒服嗎?哪不舒服?王新雲說我沒事,你吃吧喝吧。韋元恩放下酒杯。王新雲說你喝呀。韋元恩說我今天喝多了,不喝了。王新雲說那你吃菜。韋元恩打著嗝說吃不下了。
我有兩個家。我現在的家,非常富有。許多同學和老師知道,浙江王牌服裝集團的總裁王華高,是我的父親。但他們不知道,我只是我父親的養子。
王新雲叫了一聲,等等!他看了看示意保安停的男人,確定地說,周副院長!
我是王新雲,可是……我真是撥錯電話了,對不起。
山路狹窄而陡峭,就像是從山頂垂直扔下來的繩子,王新雲和警察則像兩個拖油瓶,慢慢地往上弔。王新雲隨身帶的攝像包已經由警察代勞了,他仍然覺得這山實在難爬。儘管五歲以前,他就住在這高山深處,而且他經過這條路。但那是父親挑著他經過的。現在他必須親自走。這是一條十九年後才回頭的路。王新雲走在回家的路上,緊緊盯著腳下光滑的石頭,還不時抓著身邊的凸石或纏繞石頭的藤蔓,才能一步一步向上。他身後的警察在很困難的時候就托他一把。
王新雲說,我只是換了個地方,一個人待了一天。
王新雲的頭甩動了一下,冷靜下來。他對為他納涼和使他意識清醒的黃警官說,謝謝。
沒關係,你打錯了我也高興。反正我沒睡著。
韋元恩一路喊著三虎,喊到菁盛街的時候,已是夜裡。街上的人全被他喊醒。有年壯的人打開門出來,揚言要揍他。他哪裡怕揍,照樣喊,直到嗓子嘶啞,他的喊聲已不足以影響到別人的睡眠。這時候天也已經亮了。
這個我不管。交了錢才能取葯,取了葯,才能用藥。
韋元恩愣住。
那扔在地毯上的煙頭,這時灼燒出一個洞,冒煙,還沒有火苗。那洞慢慢地變大,地毯就慢慢地變小,就像是被老鼠啃的一塊餅,只會越啃越小。地毯被火啃到頭,火苗就上來了。
哦,這得感謝薩達姆!韋元恩說,我們在監獄里看電視,看著美國打伊拉克,薩達姆跑了。美國就把薩達姆和薩達姆的人印在撲克牌上,用撲克找人,這辦法真是牛皮大方了。於是我就想,等我從監獄里出去,也用撲克找兒子。
後來是藍懷庭的一個提醒,讓韋元恩改變了策略。藍懷庭說我們能不能不做找小孩的,而是裝作賣小孩的?韋元恩一個愣怔之後,第一次主動把煙遞給藍懷庭抽。從此,他們以人販子的口吻向人提問,情勢果然有效。他們得以進入了村莊,並有機會觀察到了各家各戶的小孩。當確信此村莊沒有韋三虎時,他們就藉機脫身,前往彼村莊。遇到已說好的買家,他們的借口通常是,我們這就回去,把孩子帶過來。有急切的買家想付定金,韋元恩就說萬一我們被公安抓了,你的定金就要不回來了。
韋元恩在電話里說,他剛回了趟家,看見家裡牆上貼著好幾十張票子,全是一百元一張的,把牆縫給覆蓋了,是他的傻兒子粘上去的。他的傻兒子說不出是誰給了這麼多錢,於是他就去鄉派出所問。派出所的黃警官告訴他,到他家去的是一名記者,並把記者的名片給了他。他照著名片上的號碼,打了電話來。
王新雲發現自己在醫院里,又發現生父在自己身邊,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應該是怎麼回事。女醫生重新給王新雲探溫。又過了十分鐘,女醫生看了溫度計的溫度,說燒已經退了,沒事了。韋元恩猛地抓起女醫生的手,說,謝謝!心有餘悸的女醫生說,我可以走了嗎?我想……上趟廁所。韋元恩說當然可以,你走吧。
王新雲看見大門外的石獅邊蹲著一個人,正站起來,朝著他看。那個人滿臉的鬍子,個子高大,莽撞而刻骨銘心的形象突然讓王新雲沒有了知覺。但也就那麼十幾秒,王新雲覺醒過來,他向那個人走去。那個人見王新雲走來,立刻迎上,猛地抓過王新雲的手,握住手說,是王記者吧?
王新雲在看地圖,他要在地圖上找到撲克牌上寫明的地址:廣西都安縣菁盛鄉內曹村乜雞屯。這是他前行的目的地。但是他在地圖上廣西的區域里只找到「都安」和「菁盛」的名字。「內曹」呢?「乜雞」呢?王新雲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它們成了被世界忽略或遺忘的村落,因為它們太小了,無關緊要。但是現在對王新雲來說,天大地大,不如內曹村大,不如乜雞屯大,因為內曹村乜雞屯是生他的地方,是他過去不知道也就談不上記得的地方。他連自己是哪個省份的人都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也不會過了十九年,才踏上回家的路。但是找到「菁盛」就夠了,只要到了菁盛,內曹村乜雞屯就不會太遠。
放下電話,王新雲狠狠地舒了一口氣,因為養父不知道他被拘留的事。這非常重要。在養父的心目中,王新雲是他最爭氣也是最放心的兒子。他如果知道他的兒子和有夫之婦偷情並且出了事故,一定會心寒的。如果這個事再泄露給了養母,養母一定是無比的高興,因為這個從來都是出類拔萃的養子,也有和她的親生兒子一樣敗類的時候。既然兩個兒子都是敗類,那麼,作為養子的王新雲還有什麼資格將來和自己的親生兒子平分王氏家族的億萬家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