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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的父親

牆上的父親

作者:魯敏
方甜是她們鄰居家的小孩,也是王薔的同學。L形小樓里,方甜家住在較長的那一邊,與L形較短這一邊的公共廁所正好形成一個夾角,幾乎近在咫尺——王薔站在公共廁所窗沿上,正好可以夠著排風窗,從扇頁子的空隙里,方甜家所有的風光盡收眼底。夏天,公共廁所就是她們洗澡之處,拎一大桶熱水,站在蹲坑附近,眼睛儘力避開便池中的污物,匆匆潑灑一番……輪到王薔進去洗澡,她總借故用很長的時間待在公共廁所里,爬到窗台上,長時間地往方甜家窺看……肥皂與糞便的混雜氣味,刺鼻而挑逗,如同最好的調情劑,濕漉漉的所見所得……
王薇愛吃。這愛好由來已久,或許從父親去世時就開始了,那幾年,家裡確乎慘淡,伙食比較粗陋,她反倒對「吃」一事興趣異常,有股子「搶」的勁頭,就算是稀飯搭鹹菜,她嘴裏手裡忙著,兩隻眼睛同時還在小菜碟子和別人碗里轉來轉去,生怕給漏了什麼好東西……家裡沒有零食,她饞起來,照樣四處翻箱倒櫃,恨不能掘地三尺。二年級那年,有一次,不意竟真給她發現半瓶紅酒,不知誰留下的,也不知放了多久,她嘗了一口,甜津津的嘛,就偷偷喝起來,等晚上母親發現,她已小臉微紅,快活而遲鈍,笑嘻嘻地聽任母親罵她。
第二天,好像是被王薔逼得沒辦法,母親帶著慍怒而順水推舟的表情去做了頭髮,又連著走了三家大商場,費了無數的口舌與時辰,最終以母親能夠接受的一個價格買了身套裝。這麼一收拾,瞧!格格正正,有模有樣。母親也高興起來,一路上都在悄悄地對著櫥窗照自己。
為了不至冷場,王薔不得不滔滔不絕,K隨便牽起個話題,她就糾纏住發揮一番,恨不能說得掏心剖腹,好帶動王薇也吐出一二心聲。這樣一直到天色將晚,K摸摸肚皮:哦,我倒有點兒餓了。王薔絕望地看看表,一切真再糟糕不過。
直到真正成年,懂得與異性之間的虛虛實實,王薔才算是明白,母親講的那個意思,可以用一個惡俗的詞來概括:曖昧。母親熟練地利用了她的容貌與身份,掌握了男女交往的小訣竅,似擒又似縱,由此獲得了一些有助於生活的便利,甚至包括視覺與心理上的需求。她忍背惡名,是想稍稍輕巧一點兒地自力更生,是為了給兩個女兒謀得一些可能的好處……但是,誰知道呢,事實可能正相反,母親給女兒們所帶來的,除了可疑的名聲,還有對劣質情感的粗淺感知,她們以為,人與人的關係,天生就是相互利用的,就是「惡」的,就是「靠不住」的……

3

「怎麼,難道這就是K醫生提供的靈丹妙藥?有了這照片作為護身符,我從此就再也不會順手牽羊?成為渾身潔白的大善人?」王薇接過照片,像頭一次見到似的仔細端詳。「哼,我就知道必定是那套鬼話,從父親的去世里追根溯源……」
小屋子依舊滿滿當當,那緊湊而實用的格局導致了視覺上的誤差,並由此產生了一種荒誕效果:裸|露的屋頂緊貼著面頰親吻下來,她彷彿正睡到餐桌上,睡在隔夜菜與米飯粒之上;睡在電視機下方,睡在黑白的情節與畫面之下,一切都在浮動之中,散發著物體本來固有的氣質與引力……這不知置身何處的失重感,多麼綿軟,似在飄浮……好好記取吧,這滋味,當她與母親睡到老溫又大又新的房子里,可以作為長久的回味與陪伴……
還有一個老而胖的,可能要比母親大上很多。他喜歡在天黑之後出現,散步似的,手裡總拎著東西:鹽水板鴨,東北木耳,或一箱罐頭蓮藕汁。迎入客廳,他沉重的身軀陷在彈簧失靈的沙發里,額角微微出汗,母親真誠而誇張地搓手:哎呀,怎麼還帶這許多東西!他闊氣地擺擺手,表示不值一提:都是單位發的,單位發的……
從她進入青春期開始——那個打開水的晚上,被騎自行車的陌生青年吹口哨——王薔突然就發現:自己喜歡老一些、最好老上很多的男人。他們有慢吞吞的性子,他們懂得容讓與驕縱,溫情大於肉|欲。就算老溫是離過婚的,可那算什麼,反正孩子不跟他。她喜歡跟老溫待在一塊兒——毫無詩意,遲鈍、平靜,有種各取所需的滿足。
還有第三個人——相對而言,王薔稍稍中意這位:他身量高大,舉止矯健,背影上乍一看,像極了個什麼運動員,他大笑時嗓門兒響亮,好像每一塊肌肉都在快活地發抖。他中意自己的男人味,總有意無意從敞開的領口、裸|露的下肢來展現他濃厚的體毛。王薔以為自己會嫌噁心,可是奇怪,她反會抓住一切的機會偷看那些彎曲黑亮的毛髮,一閃而過的畫面刺|激極了……這是王薔少女時代最色情的秘密。
「對對對,我記得。」王薇有本事一邊吃瓜子一邊口齒伶俐。「太久沒有吃肉了,我第一口就咬著腮幫子了,姐姐你也是,連手都來不及洗。為了怕吃相給別人看到,媽媽特地拉下所有的窗帘,大白天,屋子裡暗糊糊的,我們連燈也懶得開……做賊一樣,急慌慌往嘴裏送就是!」王薇大笑起來,沒有嚼碎的瓜子在她舌頭上跳動,真快活極了。
王薔不應她,只在腦子裡掃描,有什麼可靠且嘴緊的熟人可以拜託……
但是,哈哈,這樣可憐巴巴的小屋,卻可以在鏡子里瞬間變得蓬蓽生輝……

婚事說動也就動起來了,家中一片狼藉。王薇顯得很興奮似的,在小屋子四處走,巡邏即將屬於她的領地:「哈哈,我這也算是有一套獨立住房了!這下子,我的價碼要水漲船高了,不愁覓不得個如意郎君!」她積極地忙活著替母親收拾東西,又謀划著傢具怎麼東挪西移。王薔暗中瞧她,疑心這快活是裝的,可是又不忍點破,更不好撫慰,只得淡著臉裝聾作啞,任她發瘋。

2

但到了每個月的月頭,收煤氣費收電費收水費的單子一張張貼在公共廚房各家的灶台上,她會悄悄地拿起別人家的進行橫向比較,又翻著眼睛回憶自家上個月的度數,這麼著橫比豎比,最終把目光落在那令人喜悅的小數目上,一切的忍辱負重、細小不舍也就都值當了。這天,她總喜滋滋地在晚飯桌上向女兒們豪放地宣布:好吧,明天早上,我來做個蛋炒飯給你們……
「哪裡,你是不知道,根本就沒有好好的人。」K謹慎地笑了一下,「比如你,說說你怎麼樣?」
不過算了吧,有什麼資格挑三揀四!在一開始不就想通的嗎?婚姻本來便是一樁交易,母親亦說過,勿求十全十美,只要老溫接納母親,就讓自己一個人的心泡在苦澀里吧,這是命里註定的,我的日子就該永遠瀰漫著公共廁所濕漉漉的嗆鼻子味兒!從明天起,背朝大海、心懷哀戚,做個遠離幸福的人……
母親在忙她的事——集中所有的精力,又得瞞著女兒們——向牆上的父親告別。她的告別大象無形:十九平方米的房間,轉到哪裡,都與牆上的父親近在咫尺,心裏不論禱告些什麼,父親也當是一清二楚吧……
「男朋友」!母親被王薇輕巧吐出的這個詞嚇住了,她呆在那裡,頭在王薔王薇間轉來轉去,有些遲鈍似的,她顯然想不過來:本以為王薔那裡才是主戰場,什麼時候,王薇這裏也開始出現險情了。
母親今天又講到「豆腐湯」,她一向認為這很經典。
王薇吃得太多,她在前座上不安分地扭動,摸摸這摸摸那,把不同的碟片在音響里換來換去,每支曲子,剛剛唱到一半,就被她停下……車子開到一半,王薇突然控制不住地開始噯氣打嗝,各種湯菜海鮮及點心的氣味在車子里瀰漫著,令人窒息。老溫搖下車窗,冷風一吹,他猛地打了個很響亮的噴嚏——母親被驚醒了,她張皇地四處看看,似乎不知身在何處,隨即又含著一泡剛剛湧上來的薄淚繼續睡去了。

2

母親在一邊疑惑地看著,停箸不前,她准以為那只是粉絲,她准想起了什麼往事。啊,王薔知道,可憐的母親想起的是什麼……
母親嚇了一跳,接著惱羞成怒。「還不是為了你!好不容易看好這個溫什麼,萬一人家嫌棄我們,前面你不都白忙了!」
行的行的,如果母親與妹妹都可以一起搬過去,最起碼,把母親帶過去,王薇反正也要嫁出去的……對的,這就是一個討價還價的籌碼,一箭雙鵰!你帶女兒來不是嘛!那好得很,我就帶母親來!王薔突然湧上一股類似救苦救難的衝動:有什麼好猶豫的,別太矯情了,老溫的女兒算什麼,想想吧,那大房子,帶著母親一起……
其實,她們三個,跟從前難道有什麼本質的區別?仍是L形公寓里十九平方米的小單室套,仍是污水橫流的集體廚房,仍是樓道頂頭臭不可聞的公用廁所,仍是節儉度日,仍是苦澀年華,走在這繁華世道最邊邊的羊腸小徑上。
馬上,就要見到老溫的女兒了。王薔讓自己做好準備,對的,像一個快要結婚的蠢女人那樣,遲鈍一點兒,沒什麼的,小事一樁,就算做個後娘又怎麼樣!可,是,老溫為什麼偏偏正好是個女兒呀!
可那些個廣告、那些個香味,把王薇給招得呀,只要一有閑空兒,她就翻來倒去地對王薔大談肯德基,似乎那是人間至味,她若能求得,就算一死也值。通過廣告,她把每一種漢堡、雞腿與飲料的品種都弄得一清二楚,反覆模擬著,今天點哪幾樣,明天點哪幾樣……
而晚飯後,母親則身先士卒,領著王薔王薇進行二十幾分鐘的長途步行,在廠區里彎彎曲曲地走,一直走到最西南角的鍋爐房去灌熱水,回家吃喝用、洗澡用。一共五個暖瓶,三個人分著拎,有時,還加上一個大水壺——迎面而來的人們一望而知,她們三個是到廠里去「佔便宜」的,那些不算惡也不算善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王薔發現自己很快練就了一個本領,她可以與人們迎面而過,卻能夠目不交接,且不顯得無禮,似乎只是目力不濟……
眾目之下,被保安厲聲喝住,推推搡搡帶到倉庫,上下裡外搜身,通知單位領人,小報記者舞文弄墨「妙齡女郎伸手被捉」……想到那些可能出現的細節,王薔驚懼萬分,恨不能即刻見到王薇,卻還是撐著上下收拾整齊——母親一直跟她們說,家裡待著,破衣爛衫皆可,出門辦事,架子一定要搭好。多少勢利之人,都是看行頭說話行事的。
「嫁個有錢人」,跟「當個發明家」、「做個明星」一樣,聽上去很是朗朗上口吧,可真正做起來,多麼曲折而令人煩惱啊。有錢人從不把他們的家產寫在臉上,而沒錢人卻又往往弄得揮灑自如——去偽存真,這當中會有漫長而困難的求證過程;同時,還存在另外一個問題:有錢與沒錢,這概念是相對的、發展著的,在與「這一個」交往的同時,誰會知道,「下一個」會不會更加有錢?或者,「再下一個」的發展潛力會更大……
王薔坐到餐桌的另一半,不看王薇大吃的模樣。母親的鼾聲近在咫尺,聽上去像是無限幸福。關於婚姻一事,她止住到了嘴邊的傾訴欲,她忽然想到,王薇未必就是真的無憂無慮,她怎麼會想不到那該死的終身大事呢——就像是家裡的第二道數學題,明擺著的,總會要進入計算與推理的階段……唉,每個人的前程啊,總像連綿不絕的山頭那樣橫在面前。
「是啊,你一開始就說過。」王薔連忙接上嘴,好像接得越快,就會阻止接下來將要出現的未知。
當然,完全可以說,沒什麼的,一切正常,從方甜到老溫,他們這都是天倫之樂,是人間親情……可是為什麼啊,只要看到有著肌膚之親的父與女,不管陌生或熟悉,王薔就感到汗毛豎立,胃中翻滾,在敵意與妒忌中,她替他們感到羞恥,感到亂|倫般的骯髒,同時,鼻孔里似又鑽入公共廁所里那濕漉漉的腥臭……
母親對老溫的取捨標準,從一開始就是物質主義的。她跟王薔推心置腹,帶著樸素而自信的哲學:愛情是個什麼東西?跟塊豆腐似的,放個一兩天就會變質……再說,我們這樣的人家,別的不好圖,只一條,經濟上要牢靠……
一邊的母親終於有所覺察,她迅疾地回過頭去,恰巧那男青年又戀戀不捨地回頭張望王薔的背影,並輕俏地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
王薇熱乎乎的口氣拂在王薔耳朵邊,接下來,才是她要跟王薔說的重點:「瞧瞧,比起別人那些傻乎乎、青澀果子般的初吻,我的這個,多麼富有紀念意義,簡直就是我將來的濃縮與寫照。每到關鍵時刻,那搞東西的該死誘惑,就像一個即將發生的陌生人之吻,我是怎麼樣也躲不過去的!所以,就算有一萬匹馬來拽,我的胳膊也還是會伸向一包餅乾或一袋榨菜。姐,你倒說說,有什麼東西可以拽得過那一萬匹馬?」
而今回想起來,王薔認為,母親對她們的成長,是疏於管教的,她的注意力總集中在家用上,集中在物質上,她粗枝大葉拉拉扯扯地拖著女兒們往前走,只要能往前,就是好的,就算有些破綻明顯的成長癥結,她也是聽之任之,直至成年,那些幽暗的伏筆,以曲折而隱晦的方式演變成別的果實……

2

「是的,你太可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其實比沒有母親還可憐。」老溫好似想到了什麼似的,他拍拍王薔後背。隔著衣服,沒有性的暗示。王薔受用至極,勝卻人間無數。
王薔未置可否,方才的舉動其實也是鬼使神差,跟K全無關係,她只是突然想起來,既然已經與老溫大事已定,在她以後的人際中,大概很少再會提起父親的故事了,父親的照片,像件她不需要再穿的衣裳,不如披到王薇身上——跟她們上學時一樣,多少件衣服,都是那麼先後穿過來的,直到磨舊了過時了……至於,這照片,也會給王薇帶去一點兒什麼嗎?誰知道呢……
——有些往事就是這樣,一個人時只會自斟自飲,成了苦酒;而一旦變成集體回憶,事情就滑稽起來、就會笑場。哈哈哈!她們相互取笑,毫無良心地添油加醋,並在上氣不接下氣的笑鬧中迅速而愉快地失去對自己和他人的同情。
王薔一時瞠目。她想起小報上經常看到的娛樂花邊,一個人陪另一個人去報考電影學院、去報名超級女生什麼的,最後,反倒是作陪的那個金榜題名……瞧瞧,自己也金榜題名了!這火熱的生活,處處不會甘於平淡。
母親轉到香雪海與塑料花之前,她並沒有抬頭,但王薔知道,她要提到父親了。「這兩天,我總翻來倒去地想,這男女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譬如你爸爸,他為什麼要背棄我們這一家子,跟那個不相干的女人鑽到電影院里胡鬧,直至送了性命?再譬如,那幾個曾經好像是我相好的男人,他九*九*藏*書們為什麼又要丟下家裡好好的老婆孩子不顧,偏偏要到我這巴掌大小的小房子里來蹭說蹭笑?所有的,到最後不都是一拍兩散!這來來往往的,圖個什麼呢?」
其實她沒必要,屋子裡現在真是十分的靜,王薇和王薔都低著頭,各自疊衣服,弄的全是母親的舊衣,劣質的化纖,滑溜溜的。剛疊好放齊,一碰,又全亂了。
多麼了不起的笑料啊,她們一起為之樂不可支,捂著肚子笑得前仰後合——吃肉骨頭湯的事不是頭一次這麼談起了,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提起。這是她們獨特的娛樂與消遣,不足為外人道的家庭遊戲。
王薔故意地失笑:「得了,就老溫,還十全十美!能五講四美就不錯了!」她看上去心情很好似的,慢條斯理地替自個兒梳頭,誰也不會聽見,她正在內心大聲地對自己發誓:趕緊去辦!跟老溫把事情給定下來,不能夠再讓這樣的母親牽腸掛肚……
她們姐妹兩個,分別移動手中的小圓鏡子,反射的陽光照到紅漆剝落的矮方桌上,她們說:瞧,這是我們的六人長餐桌,大理石的。
對老溫的歲數,母親總也裝作視而不見。她稱他為「小溫」,甚至找機會誇「小溫」年輕,她端詳老溫與王薔的合影:我看,他穿上橫條T恤,真像二十齣頭!一邊說著,一邊留意王薔的神情,迫切地尋找認同。同時,為了獲得更多的心安理得,母親還想到其他的角度,她根本沒見過老溫,卻用一些不著邊際的陳詞濫調誇獎「小溫」的人品或事業心什麼的……

3

他與那個長辮子的女人,在黑暗中默默端坐,眼睛盯著銀幕,無聲無息的約會,伴隨著字正腔圓的對白,或是表現激烈戰爭的槍聲。他與她之間,是否已心心相印?這份情感,對他的生活而言,是聊做排遣還是救命稻草?或者,只是電影院里那遺世獨立的美好氣息讓他歡喜,像是墜落,又像是飄升,恨不能永遠如此下去……當電影散場,分手作別,巨大的空虛來襲,他無法接受可怕的現實:重新回到那個平淡無奇、吃喝拉撒的家,擁擠的單室套,缺乏趣味的妻子,兩個有些粗笨的女兒……
那些「靠不住」的男人們——他們想不到,這個俏寡婦,還真的不跟人家「來真的」呢!嘁,那可就太沒勁兒了!不過兩三年,曾經以不同方式熱衷為母親效勞的男人們就像冬天的鳥兒那樣,撲棱一下子,一個個全飛得無影無蹤了。有時候,除了收水電費的,她們家的門,長年沒有人敲響,更不要說男人。
頭髮花白只是表面之相,丟三落四、行步緩慢亦不足為怪,關鍵是她經常會不合時宜地打起瞌睡。公共廚房裡,灶上「篤」著一鍋水泡飯,她倚著水池守著,眼皮矇矓。鍋里溢出來,她竟也不動,仍是那樣似睜似閉著,直瞧著沸水往灶上四處橫淌……晚間的沙發上,她凹陷在舊彈簧里,像一枚土豆,以看電視的名義打著盹兒,很快流起口水,嘴角的一汪口水上映出屏幕上藍熒熒的光——看上去,她多麼可憐,多麼老弱而微小,與牆上那依然文質彬彬的年輕父親,好像從未發生過任何情感或肉體上的依偎。
是啊,那些年,她們姐妹間所謂的聊天,就是這樣,各人說各人的,兩條永不交叉的河岸,中間是污濁的河水。而她們短暫的童年、隨之而來的少女期,就那樣彎彎曲曲地流過去了。
照到她們同床共寢的小床上,她們會說:這是女兒卧室,主色調:粉紅,帶有花邊與垂幔,英國宮廷風格。
那兩個保安神色古怪,分明是疑心王薇腦子有問題:「這個賬,難算!就算罰十倍二十倍,也沒幾個錢。倒害得我們盯了大半天,以為抓了條大魚呢。看看,她拿的是什麼?單價五毛錢。」保安舉起三根棒棒糖,紅黃藍各一。
母親羞惱地紅起臉:「你這孩子,打什麼電話討沒趣。明擺著的!新房子嘛,他就是同意了我也不會帶上的……嗨,我就是隨便說說,你當什麼真?而且吧,你知道你父親對我是怎樣的!我想起來都是恨呢,不會有別的……其實,真的!主要是個習慣問題,每天早晚看他兩眼,或是罵上兩句抱怨兩句,心裏舒服點兒……你真是的,打電話做什麼,白丟臉!」母親嗓門兒過分地大了,說得也急迫。

老溫,也是那些聽眾中的一個,同樣,在一開始,他被父親的故事所吸引。他突然憐憫起來,眼眶裡幾乎含上了淚,他那麼自然地一把攬過王薔:太可憐了,那麼早就沒了爸爸……
照到裹著黑膠布的二十瓦白熾燈上,她們會說:喏,我家的水晶吊燈……
王薇一邊聽,一邊側著頭吃瓜子,黑殼子在她雪白的齒間進進出出,一枚剛剛進嘴,另一枚已被雙指拈起候在嘴邊,如同精心設計過的流水線,這分秒必爭、有條不紊的忙碌里,有種化繁為簡、諸事不管的超然物外。
魚翅羹上來的時候,王薇的興奮達到了當晚的最高潮,她捂著嘴巴,裏面發出「咕咕」的期待聲,像那些好色的粗野男人看到活生生的大明星。是啊,在她長期以來對於昂貴美食的單相思里,魚翅一直是個重頭戲……她用筷子挑起來,半閉上眼睛往嘴裏送,滑溜溜的魚翅,慢鏡頭般,在她的唇邊一點點變短、變小……
「還說呢,全怪你,五時等不得六時,害得骨頭沒有熬爛,總啃不幹凈,只好把家裡能用的傢伙都拿出來,桌子上又是刀又是鉗的,哈哈,要是真有人看到,哪裡以為我們是在吃骨頭,倒像是在盤弄一堆兇器!」王薔也加入了歡快的回憶,臉上露出忘懷一切的笑容。

1

屋子太小了,炸雞腿的味兒一陣一陣的,浪蕩地從紙包裝里鑽出來,又鑽到每個人的鼻子里。王薇再次催促:「快吃呀,要殺要剮,吃完再找我算賬不是一樣!」
吃完了雞腿,儘管她們四周依然瀰漫著那令人心軟的雞腿香味,母親卻臉色一正,讓王薇坐坐好,打算開題作長篇大論——唉,母親一定疲憊極了,生活里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她總像個毅力堅強、手中無兵的最小將領,不知是屢敗屢戰,還是屢戰屢敗。

1

另一些時候,母親則傲然地在飯桌上舉著筷子替自己辯護,還出口成章:門前是非多,心中日月明。你們不要害怕那些鬼話。我到底做沒做什麼,你們也是親眼瞧見的。他們一個個都是有老婆的,不可能怎樣的!真正沒老婆的,哪個又敢跟我來往,還不怕我訛上賴上……
「怎的?就這樣有驚無險?」王薔向過道里張望,以防母親洗完碗回來。
事情解決了,她拖著王薇出來,一路上臉都臊著。王薇倒是自如,甚至可以說有點按捺不住。等到走出超市一百米左右,她突然一笑,從領口伸手到胸罩里:「哈哈,這裏還有一個,我就知道他們不敢搜這裏。藍莓口味,正好是我最喜歡的。」她手裡多出一根紫色的棒棒糖,撕了皮就開始吃,長長的舌頭慢慢地一圈一圈地舔上去,不知多甜蜜的樣子,王薔氣得手抖,一把扯過來扔到地上:「王薇,你裝瘋賣傻啊?一點兒數都沒有?這事兒就這麼好玩兒?」
「花那冤枉錢幹什麼?平常樣子最好。」母親繼續大大咧咧的。但王薔聽出,她分明是上心了。
「所以,要我看啊,夫妻之情,男女之情,都最不牢靠,到最後,倒是兒女血脈,才最黏糊人,最心疼人,怎麼也錯不了的……所以,你看那老溫,女兒是怎麼也丟不下的,就像你丟不下我……」
突然有一天,王薇閉口不談了……此後不久,在離家不遠的小巷子里,夜晚的樹蔭下,王薔看到了與小夥子摟摟抱抱的王薇。她嚇得往後直退,躲到一處更為濃密的樹蔭下——
王薔以為母親一定會跟其他時候一樣,正好借個小事情而勃然大怒。未料到,母親「嘖」了一聲,倒放下暖瓶,又讓王薔也放下來。她把王薔拉到樹影之外,就著廠區昏黃的路燈,前後繞了一圈打量女兒,像是頭一次發現:這丫頭長大了,惹人注意了。
王薔不吭聲,只把臉上做出種不屑一答的表情。她知道,若搭了腔,哪怕就是否定,母親也會覺得,事情真的很嚴重,有討論的必要,有推翻的可能性。唉,無窮無盡、微小的心理迂迴啊。

3

母親聾了般,一刻不停接著抹碗櫥。那碗櫥搖搖晃晃,簡陋極了,就是幾塊木板,加一個布帘子,其實,什麼東西都擋不住,蟑螂之類的照樣爬來爬去,每次王薔拿碗筷,都要用勁地拍拍木板,然後再掀布簾,好讓小蟲子們儘快爬走。唉,這房子,每個角落,都那麼讓人胸中酸脹,該怎麼說它呀!可真要離了它去了它,卻又這麼的心如刀割……
直至,有一個人手中的小鏡子不小心掠過牆上的父親,在陽光聚集的反射下,他被拉近了,冷淡的,安逸的,那麼掛著。

2

不能怪陌生人側目而行,畢竟,這種事,總有種「討生活」的卑下感……母親因此十分惱怒,打水的路上,她要麼旁若無人嘮叨不止,要麼一言不發眉頭緊皺,形成很深的「川」字。若有人盯著瞧她們三個,走出很遠之後,她會吐一大口唾沫——她生氣那目光。偶爾,被開水燙了一下什麼的,她則抓住機會大發脾氣……一直罵到家中,還氣息難平地站到父親像下,把燙紅處舉得老高。
這年,八歲的王薇還不懂事;但大上四歲的王薔懂了,也裝作不懂。每個懂事的人都明白:不諳世事,那才最好呢。
唉,原來王薇還是有心肝的。王薔看看妹妹,夜色中,她的側臉似乎變小了,模模糊糊,頭髮黏在額上,神情還是那種令人生氣的滿不在乎……親妹妹,好妹妹,求求你,不要這樣了,你這到底是怎麼了……
王薔看得憋屈,她呼地坐起,把大燈打開,刺目的光一下照到白白的牆上,白白的父親上。
人影稀少的麵包餅屋裡,老溫把眼睛對著窗外,好像在數外面的行人,數到一個滿意的數目,他掏出一個貌似戒指盒的玩意兒,推過來:「差不多了,我們結婚吧。」
老溫又摸出一個硬本本:「這是新買的房子。房產證的戶主一欄,我填了我們兩人的名字。」
母親這一說,王薔想起個疑問。這疑問,早埋在土裡幾十年了,這刻兒,恰巧碰上合適的光線與乾濕,一下子冒出來,細細的芽兒在空氣中顫巍巍的:「不對,我怎麼倒覺得,父親是個例外,他要真有點兒骨肉情懷,哪裡會就真的丟下我們!真的,媽,你今天一定要說句實話,是我從小記憶有誤,還是事實就是如此,我一直弄不清楚——你說說,父親他是不是從來沒有在乎過我與王薇,他壓根不愛我們?」話剛出口,王薔卻即刻後悔起來:錯了,不該跟母親說的,母親從不知她對父親的耿耿於懷。
接到超市電話,王薔眉心一跳,知道王薇終於給撞上了。
是寬宥還是痛恨,不重要,亦沒意義。他的死亡像一個蹩腳的急剎車,右腳高高提起、狠狠踩下,卻忘了同時控制離合器,好了,就此熄火,還翻了車,母親、王薔、王薇,整個家,全都被掀下來,一片狼藉。
母親對此感喟不已:他這是拿我們當什麼呢……王薇卻一個勁兒地替他說情,語氣裡帶著與年齡不相稱的世故:人家肯定是瞞著老婆送的,能拿出來、能扛到這裏,就不錯了。總比什麼都沒有的好。一邊說著,她「吱吱」吮著蓮藕汁。反正沒人愛喝,現在,她把這些罐頭通通堆在姐妹倆合睡的床下,像酒鬼那樣,有事沒事就摸出一聽來在嘴邊叼著。
老溫渾然不知,或是裝作不知,只捧著菜單在研究,王薇迅速湊將過去,印在菜單上的照片色澤誘人,王薇早看得心醉神迷,恨不能手舞足蹈,老溫客氣地讓她點菜,她果真受之不卻,一口氣報出一長串兒菜名……
幾乎是下意識地,王薔把拉到跟前的戒指盒子與房產本本一起又推到桌子中間,不偏不倚地停在她與老溫中間。她沒說什麼非此即彼的狠話——到這一步了,要懂事,不能把事態弄得那麼絕。
母親有些倦怠,像對待王薇小時候「搞」東西一樣,她不負責任地散淡著,「你少吃點兒啊,別把胃弄壞了……」泛泛的,像在講應酬話。
「不對,你這是有病了!你得跟我去看醫生!」王薔腦子裡「叮」的一聲,剛才掏皮夾時滑過的念頭又冒出來了。沒錯,王薇這肯定是某種病相,從父親去世后就開始了,再不治,真說不準將來會不會出什麼大事情,她還再怎麼談婚論嫁……
家中現在顯得富足平靜,帶著即將迎接喜事的那種懶洋洋,盲目地相信幸福的無限臨近。她們依舊吃飯、看電視、談論次日的天氣。但王薔知道,如同大海最深處的暗流,對即將到來的變化,她們茫然,她們不知所措:王薔即將進入沉甸甸掛滿累贅的婚姻;母親連根拔起離開L形公寓;王薇開始一個人獨住,如果真像K所說,她自小就是孤獨的,這下真正落了單,豈不是雪上又加霜,鬼知道她會把生活弄成怎樣……父親走後L形公寓的十六年,轉眼間似就要山傾地裂、分崩離析。連接她們仨人的那根線,長到肉里骨里血里的線,正在被扯出來,慢慢地拉,越拉越長,直至最後斷掉。
瞧工會主席說得多麼婉轉,迴避了父親的死因。是啊,父親的死因,人們假裝不提,但事情就在那裡擺著,像巨大的不會吃人的獸,無聲無息地蹲著,誰都一清二楚。
十二歲的王薔和八歲的王薇仰著頭在下面看,看得脖子都酸了。覺得那牆真厚啊,母親動作笨拙,力氣用得不是地方,好像總也釘不進去。可等母親真正釘好掛上,她們又覺得那牆是太單薄了,真的能那麼一直把父親掛下去嗎?
很難說這算不算一種對虛榮的追求。王薔認為,一個人,為了取得與眾不同的特質,為了在人群中「出挑」,任何手段都可以諒解,況且她並沒有撒謊。她沒有父親,只有父親的故事。
王薔至今記得母親的那次教誨,她一下子抓住問題的要害,一箭雙鵰,對王薔王薇都明確提出:你們要想想清楚,將來打算過好日子還是孬日子。這麼些年,難道還沒有窮怕?還不想翻身?我是沒有辦法了,你們可不能糟蹋了眼前的機會。將來的戀愛,不要鬧,不要玩兒,就是要奔著好日子去的。你,王薔,別被小情小調的弄傻;你,王薇,要當心小恩小惠……
兩個人最終都不說話了,默默走了一程,四周燈紅酒綠、夜色初上,人影一群群閃過,整個世界都跟她們的煩惱毫不相干……拐到家門口的巷子,王薇突然小聲說:「今天的事,不要跟媽媽說……看醫生的事,聽你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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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薔替母親感到勞累,索性問老溫要了他公司的簡介,送到母親面前。老溫的公司是做軸承與輪滑的,就算簡介也是詰屈聱牙——母親看得吃力九_九_藏_書,卻又若有所得,好像看到真金白銀:好,好。這下放心了,做實業的,准靠得住……
表面上,他死於一次車禍,深夜時分,匆匆走在光照不足的街頭,與一輛汽車交叉而觸……事後,人們在他的口袋裡發現了兩張藍色|電|影票票根:最後一場夜場電影,劉曉慶主演的《神秘的大佛》。那麼,另一個同行者是誰?有博聞強記的目擊者、另一個夜場電影愛好者,以耳語的方式傳道解惑:我好像見過他,跟一個長辮子的女的……
「其實,我不是頭一次在超市被人發現。最早是十六歲!」她露出一絲近乎幸災樂禍的笑。「不是保安,而是一個也在挑餅乾的陌生人……他看見我往衣服里塞餅乾了,我塞到一半,目光正好與他碰上,但我沒有停下來,一邊盯著他,一邊繼續往裡塞。他沉默,但開始跟著我,不論我挑什麼,就算是衛生巾,他也毫不猶豫地跟著。媽的,我太興奮了,我知道他不會告發我!在他的注視下,我又拿了袋買一贈一的榨菜,揣在懷裡,還真是鼓鼓囊囊。然後,我徑直到出口去結賬,他跟過來,幾乎跟我前後腳離開超市。」王薇賣關子似的,停下來。
這兩個人裏面,修理工倒是實用的——一個家裡,總有著各樣意想不到與電、鐵、工具有關的各種故障,雖小,但突如其來,足以把日子弄得毛毛拉拉、百般不順,每當此時,他超人般降臨,不聲不響地妙手回春,真恰如雪中送炭。而那老而胖的,送來的東西,勉強只能算是錦上添花,並且那「花」實在不怎麼樣——板鴨鹹得驚人,吃一次總要喝許多水;蓮藕汁味道古怪;木耳快要過期。
魯敏,女,生於江蘇,1998年開始小說創作。著有長篇小說,《戒指》、《百惱匯》、《愛戰無贏》、《貞潔蒙塵》以及中短篇小說多部(篇)。小說曾被多種選刊選載,短篇小說《方向盤》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小說2005年度排行榜,曾獲第五屆南京市政府藝術獎金獎、第六屆金陵文學獎一等獎。現居南京,為江蘇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
L形公寓在廠區附近,每天早上,母親在家裡用兩個大飯盒裝好米,專門送到工廠的食堂里去蒸,中午,她再騎自行車去拿,一回家就焐進被窩裡。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可能有五六年,她們的主食總是鋁飯盒裡半冷不熱、鬆鬆垮垮的蒸飯……有時王薇抱怨說不夠黏軟,母親會暴躁地舉起筷子就扔:我辛辛苦苦每天跟食堂的人賠笑臉,你這小東西倒挑三揀四!
王薔的皮夾里,有一張與牆上父親同樣的照片,是縮小了的一英寸小照。逝去親人的照片夾在身份證、的士發票、零錢與銀行卡之間,有些戲劇化。王薔是故意這樣放的,總有一些朋友,不管同性或異性,關係交好到一定程度,會注意到她皮夾里的照片——帶著神秘的舊氣息。
老溫的手厚厚的,熱乎乎的,王薔差點兒就哭出聲來——對於她的故事,最初的驚訝與好奇之後,大多數人並不願意明確地表示同情,他們或許以為那不夠禮貌,可是天知道啊,王薔需要同情,需要憐惜,需要發自肺腑、長輩般的擁抱撫摸,所有的都要!瞧,就像老溫這樣,多貼心貼肺啊。
王薇的膨脹與興奮果真沒能支撐上幾天,臨到最後三四天,終於現出原形。
母親短促地笑了一下,如同夢中驚覺,說不上是苦還是甜,接著自言自語:好了,重點要轉移了,得開始忙你的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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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兀地開了口,如笨拙的演員把反覆默念的台詞讀出聲:「看來,這下子是當真了,咱們也沒什麼退路了……不知道,嫁給這樣的老溫,是不是讓你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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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王薔穿了件草綠色的連衣裙,領口鑲著白滾邊,略有些寬大,但身形輪廓是完全出來了。迎面有個穿白色短袖衫的男青年,歪歪扭扭地騎著自行車,一直地盯著王薔看,明顯的,這個「看」與暖瓶或水壺沒有任何關係……這可真糟,王薔感到,自己一向以來練就的那套「視而不見」的本領失靈了,好似渾身都被罩上一層不透氣的玻璃紙,四肢僵硬,手裡的兩隻暖瓶都不知怎麼擺動才好……短而又長的幾秒鐘過後,那自行車終於是慢吞吞地過去了。
但母親不會去追究的:兩個孩子,照舊得往下過的日子,帶著凄涼氣息的小房子,這些都夠母親對付的了……但無論如何,父親生前的一切情狀就此都有了順理成章的解釋——他鬱鬱寡歡,總欲言又止,沒有理由地遲遲夜歸,神情複雜地遠遠瞧著兩個女兒,或者突如其來地爭搶著做些家務……
高中之後,王薇算是明白是非了,大部分情況下,她可以像個正派人那樣目不斜視地購物。但很難說的,冷不丁的,不知什麼觸動她的靈感,她突然就會失去控制,又「搞」起來了。所幸,真正值錢的大東西她從沒興趣,她就喜歡趁便趁亂,在大賣場或超市裡「搞」點兒吃食:一塊五的麵包圈,貼著降價標籤的葡萄乾等。有一次,正是桃子上市,個子高挑的她在一群婦女中擠來擠去,幾乎是眾目睽睽之下,顧不上桃子外面令人皮癢的茸毛,她往外套袖管里連塞三個夾帶了出來。
「是啊,我正好也想斷了……」王薇不好意思地扭扭身子,好像認真考慮母親的意見似的。王薔在心中嘆息,唉,天曉得,也許她肯德基吃得膩了,另外又看上個別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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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王薔記起來,小時候,她跟王薇經常玩兒的一個遊戲:站在窗口,用鏡子把外面的太陽反射進來,然後,往人臉上打,往牆上打,往書本上打。明晃晃的小圓洞,帶著超現實的荒誕感,不論照到哪裡,那白光所指之物,均顯得強大而孤獨,好像成了世外方物……
除了吃,對別的,諸如事業、富貴、男女,王薇一概視若無物,放置一邊。像是刻意的,在心智發展上顧此失彼,讓自己停在傻乎乎的童年期,簡單自在……
通常的,王薔與王薇姐妹兩個總木著臉,並不搭腔。好在母親並不需要呼應,她其實也只是說說、打發時間而已——那些曾經滲出血絲的日子,似乎是別人的。
母親經常拐彎抹角地打聽老溫的「有錢」程度,這話題她百談不厭,像談論第二天的食物。每次王薔與老溫約會回來,即便已近零點,她都會坐在床上等著,以便連夜盤問細節:在什麼館子,點了什麼菜肴,老溫如何掏錢,是否討價還價……諸如此類,然後,在剩下的小半宿里,她都在默默推敲,以她的邏輯加以推理,得出些相互矛盾的結論:要我看,他還是小家子氣,並不是真的有錢……不錯,倒還是個氣派人呢……
母親卻又不作聲兒了——王薔即刻明白,母親要帶的,是牆上的父親。
即便如此,母親仍然是可以理解的。困窘的生活似乎都給了她足夠的理由,在貧困中向低處墜落。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王薔回來得太早了,跟老溫出去約會,還從沒這麼早過呢。母親很吃驚,她試圖問點兒什麼,看看王薔的臉色,立刻閉了嘴。整個晚上,她格外安靜,不散步不看電視,耐心而穩當,像等待獵食的動物。
發胖的問題很快成為一個困擾。好在肥胖是全民公敵,她不會因此與眾不同。強勁的資訊之下,她熟諳各種減肥之道,對種種食物的卡路里含量了如指掌。心情好時,她裝模作樣,錙銖必較地計算熱量攝取;反之,則在半夜起床,偷偷摸摸地在冰箱與碗櫥間翻弄,無聲地大口吞食,冷冰冰的餚肉、薯片或方便麵,配以果汁,吃得匆忙而香甜……若王薔半夜醒來,正好撞上,她會特別羞慚,包著滿口的東西含糊地解釋:不知怎麼搞的,突然就餓了,正好……
王薔不記得父親曾對母親示意過愛戀與關心,或是對兩姐妹有過任何親昵的動作或語言。他與她們之間,是方正的、微寒的。她記得,飯桌上,妹妹夾起一塊豬油渣,不小心掉到桌上,她撿起來放到嘴裏重新吃,但嚼不爛,再次吐到桌面,父親瞥了一眼那爛糟糟的油渣,突然放下碗筷,離桌而去;王薔的功課不算太好,難得有一次,她考了滿分,放學回來高高興興地把試卷炫耀給父親看,後者似乎被驚擾,他的臉從恍惚與沉思中抬起,對那試卷不作任何評價……難道這不是最明顯的跡象嗎?父親從沒喜歡過她們姐妹兩個!或許,他早就想一走了之,但在道義上,女兒們在天平的另一邊使他動彈不得……怎麼辦呢,還不如逃到黑糊糊的電影院里,還不如逃到車輪下面,還不如變作照片掛在牆上。
每每看到這樣投入享用零食的王薇,王薔總會感到一陣走投無路的氣餒,瞧瞧吧,從牆上怡然自得的父親開始,到母親對往事有口無心的溫習,到專心剝食瓜子的妹妹,這一切的零碎,都像小溪流似的匯成一條波濤洶湧的大河,裹挾著她順流而下,決定了她對婚姻一事的高度功利:得結婚,得帶一個腰纏萬貫、頂天立地的男人進入這個家庭,改變一切……
「老溫,我在想,不如,把我母親也一併接來跟我們同住……」
漫長而可怕的晚餐終於收場。老溫用車送她們回家。老溫的車算不上特別高級,但特意收拾得閃閃發亮,他彬彬有禮地打開後門,對母親伸出一隻手……小汽車!母親還從沒坐過呢!她怔了一下,駭得幾乎要往後讓,短短兩秒鐘,隨即又面呈矜持之色,似乎司空見慣。
兩個人在一起時,王薔不喊他老溫,而喊「老爹」,不知為什麼,王薔就是想這樣喊——老溫接受了,眼角的皺紋像河流那樣,流淌得更歡。王薔多麼熱愛那些皺紋,那是老溫最性感的部位,還有他鬢角的些許白毫,脖子后堆積而成的槽頭肉,腹部以脂肪為原料的渾圓山丘——擁抱時,山丘柔軟而結實地靠上來,讓她產生難以解釋的滿足感。
王薇倒被嚇了一跳,手仍然停在嘴邊,舌頭在空蕩蕩的嘴裏繞了一圈:「怎麼了怎麼了?大不了我還你現錢就是,發這麼大火幹什麼?你倒說說,有什麼嚴重的後果沒有?不就圖個好玩兒嗎!你真是的,對生活有點兒幽默感好不好……」
王薇沒別的,還是個吃。緣自電視、翻譯小說、飯店招牌、食品店櫥窗,一切她從未吃過的,曾經吃過的,將來肯定要大吃特吃的,今生恐怕很難吃到的,等等。耐心地等妹妹說完一大段「吃」,王薔才慢慢開口:你注意到沒有?隔壁方甜的爸爸腿上有很多毛……
王薔回頭沖鏡子外的母親嫣然一笑,像打算在嚴冬提前開放的花朵:「今天回來早,其實是有好消息……我已跟老溫說好,你去跟我們一起住,真的,你很快就會離開這裏,我們要過獨門獨戶的好生活,乾乾淨淨、體體面面的,那裡,誰也不認識你,誰也不知道我們有什麼過去,誰都不會對你指手畫腳……」王薔說得排山倒海,大有舊貌換新顏的痛快,是啊,作為長女,她這一招可耍得真漂亮!婚姻從來就非兒戲,乃成人戲——她戲得還算不錯吧!
母親深知這其中的玄妙,每當快要走到廚房門口,她會咳嗽或加重腳步……但王薔姐妹並無經驗,經常地,眾人在廚房裡談得正熱鬧,王薔或王薇,恰巧出現在門口,來煮雞蛋或燒壺水——這個時候,尷尬的反倒是她們,好像不該在這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甚至,她們感到,作為女兒,也因母親而被「連坐」了,她們得面對一些很難對付的眼神與雙關語,好像只要母親如此那般,女兒必定也是有破綻的,不端的……
腳下的王薇似乎醒了一下,翻了個身,碰得床頭的各種食品包裝一陣窸窣。王薔抱緊王薇的腿,多少個漫漫冬夜啊,她們姐妹靠著對方的腿腳互相取暖……好好睡吧,妹妹,醒來之後,你得自己去翻越你的山頭,一個接一個的,生而為人,就得如此。但是,你要相信——你並不孤獨,因為人人都孤獨。你將會幸福,因為人人最後都學會了幸福,用他們所有的不幸作為學費。
就沖這后一句可能是從哪裡學來的話,王薔馬上點頭了;當然,就算沒有這個關於麵包的比喻,王薔也會答應的,連遲疑與矜持都不想扮演。老溫的求婚,雖不意外,但也讓她等了很長時間。從那次請母親與王薇吃飯,又過去三四個月了,老溫像是完全忘了這碼事——母親甚至因此擔心起來,暗自後悔那天沒有穿上新買的套裝。但她總也不說,只更加固執地在深夜等待王薔,等她從與老溫的約會裡歸來,然後索取零零星星的信息……
這算是早戀吧?要不要向母親彙報?萬一出事情怎麼辦?王薔尚在為她偶然發現的秘密而頗費躊躇,王薇倒大方極了,一天,她抱回一大袋雞翅雞腿,往母親和王薔面前一丟:「快嘗嘗,這洋垃圾就得趁熱吃。我讓男朋友買的,專門帶回來給你們嘗嘗。」她臉上帶著一種自豪勁兒,好像這是她頭一回替家裡掙回來什麼似的。是啊,母親總捨不得吃,母親從來沒嘗過,她可不就是掙回來孝順母親的!
「還有呢,到最後,我們竟用上了鎚子!」母親生怕給人搶先了似的,她忍住快要爆發的大笑嗆咳著補充這最後的高潮。「我們決心把每個大骨頭砸開,吸裏面的骨髓,絕不白白扔掉!因為怕樓道里人家聽到,我們用毛巾包住鎚子,卻一下子把骨頭砸飛到床上……」
早上一起床,牙不刷臉不洗,她直奔油漆剝落的餐桌,往返于其與冰箱之間,乾的稀的手腳不停,一邊含含糊糊地對王薔解釋:早上一定要吃好,保證一天的精力……出門前,她遮遮掩掩地在大包里塞上許多水果與餅乾及梅子,好像是要郊遊,就連走路與等公交車,她也會掏出一大把瓜子,非常粗俗地邊吃邊吐。王薔有次下班路上碰到她,正替她難為情著,王薇卻掏出一大把黏糊糊的奶油瓜子塞給王薔,真誠地勸說:你吃吃看,真的,好好感覺一下!只要牙齒與舌頭之間有東西在動來動去,然後不停地往脖子里吞咽,感覺到胃裡那麼實實在在的,太舒服了!
而另一些時候,被一個列入「重點對象」的傢伙給回絕了之後,王薔會意志消沉,陷入檢討與自責,認為自己在策略與步驟上有所失誤,以致白白失去機會。她生出自卑,算了,隨便嫁一個算了,誰都會比她有錢的……她謙卑地趕赴所有的約會,像收拾爛蘋果一樣給自己塗脂抹粉,連對方的收入都懶得打聽,似乎人家能約自己出來已應當感激不盡……每當此時,母親又會眼淚汪汪,拉著快要出門的王薔,用一種敝帚自珍的眼光,幾乎是深情地重新打量女兒,懇求她千萬不要「放棄」:隨便嫁,還不如不嫁。你就待在家裡好了,咱們三個就這樣,捆在一起,爛泥巴地也好、水泥地也好……
背地裡,出於一種類似報復的情緒,母親用一種活潑的心態,替那些鄰居們取了活靈活現的綽號:個子矮小的叫read.99csw.com「地刷子」,皮笑肉不笑的叫做「笑面虎」,胖得走樣的叫做「罈子肉」,等等。然後,回到家中,關上門來,她會大聲地用綽號嘲弄鄰居們:「地刷子」吃過生蒜后的濃烈口臭、「笑面虎」又一次燒通了鍋底、「罈子肉」的孩子偷吃豬油渣,等等。她妙語連珠,刻薄而幽默,似乎藉此可以獲得精神上的勝利。
她粗暴地扯下身上合體的套裝,隨便從櫥子里拿了件衣服一換,就出去了,走得飛快,王薔和王薇在後面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為了這頓飯局,母親十分辛苦,幾乎有一個星期都在為之勞神煩憂。「哎呀,很多年沒有被人請過飯,總是看到別人在大飯店裡吃吃喝喝,這回,可終於輪到我了!倒看看這小溫怎麼個招待法子。」初聞消息,母親好像滿不在乎似的哈哈大笑。
老溫跟平常一樣殷勤,那丫頭亦是友善相迎,王薔卻又認為,這乖巧,其實是強大,是有了秘密之後的寬容……太討厭了,命運的捉弄,為什麼會出現如此糟糕的一幕!王薔覺得煩躁,急迫,直冒汗,想大便,她不能夠在這對親親熱熱的父女前再待下去!她已沒有任何力氣再虛與委蛇!索性,兜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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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不僅是緊張,除了這可怕的太高級的飯店,她一定還被老溫的樣子給嚇住了:腰那麼粗,頭是禿的,下巴是雙的,皺紋一層層,神情鎮定和藹——他就是個「老溫」,跟「小溫」搭不上邊兒。
夢中的王薔翻身起床,站到小房間中央,這巴掌大的地方,因為夜深人靜、眾物蕭條而變得廣闊無垠了。不知何處飄來的霧氣慢騰騰地升起,她清晰地看著她自己,正順著不存在的煙霧慢慢爬上去,摘下塵灰滿面的父親,捧在手上——父親可真輕啊,她托都托不起來的輕。
王薔掏錢,突然瞥見錢夾里父親的小照片,不知為何,這讓她心裏一動,若有所思,但到底那是什麼,卻一倏而過,抓不著了。
成年後,王薔常常會想起父親的夜場電影。
唉,活著不就是如此,要麼你對別人說三道四,要麼別人對你說三道四。
「你為什麼前後三次站起來去關注窗帘?儘力拉得一絲不透?你明明知道,我的工作間在23樓,不可能有人從窗外往裡看!窗帘是什麼?其實就是遮蔽,你不安,你對窗帘有精神反射……我們談到各種遊玩場所或餐廳,記得吧,你總會主動提起那裡面的洗手間,每一家的洗手間,你幾乎都了如指掌,好像你去用餐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鑒賞那裡的洗手間,你眉飛色舞、旁若無人,極為詳盡地對我們描述其色調與裝飾,乾花或香芬的氣味——衛生間又是什麼?在分析學里,它是隱私與性的代表符號之一……對了,我們還談起一則熱門新聞,只因其中涉及到一個有違常倫的戀愛,你用語之惡毒、仇恨之濃厚,實在與你日常的性情大相徑庭,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
哎呀,我是真心誠意,不管怎麼著,丈母娘看女婿……老溫說了一半,想到什麼,停住了,他摸摸自己的肚子,那是四十四歲的肚子。對,咱們找個好飯店……他喃喃自語。
麵包餅屋不是能夠想象到的地點,王薔略感驚詫。老溫又在往下說:「我其實啊,就想過一種日子,像這剛烤出來的麵包似的,香噴噴的。」
挑挑揀揀、取取捨舍之中,王薔的婚事就這樣吊在半空中,一直吊到她二十八歲了,還像破塑料袋似的飄來飄去。有時候,她非常自信,輕易而冷酷地就結束了「這一個」,好像後面還有無數條肥碩的大魚正向她游過來呢。母親注意到她的不切實際,會粗暴地發起火,用一連串信手拈來的詞句竭力貶低自己的女兒:個子都不足一米六,耳朵上有個大痣……你以為你是個大美人兒?屁!指望誰真能看上你、像對待天仙一樣地追求你,早點兒醒醒吧!大路上隨便拉一個來都比你好看一百倍!
雖然答應來了,但真正坐到熟人醫生K的診所,王薇明顯有所戒備,神情嘲弄,總說半句吞半句。其實在路上,她就這樣氣過王薔:別以為我沒文化,什麼童年陰影,什麼戀母弒父、亂|倫暗示,不就是那一套,誰不知道!
好像是被王薇所說服,是啊,總不能讓好吃的白白浪費。母親垂著眼皮,第一個動手,解開包裝,小心翼冀拿出一塊,用手在下面接著,嘴巴張得不大,但咬得很深,咀嚼得極為緩慢,顯得文雅極了。這動作王薔很熟悉,好幾年前,那老胖男人還與母親來往時,有一次帶來六個金陵飯店外賣的「大肉包子」,金陵飯店,不得了,五星級哪,當時,她吃包子的情形好像也是這樣的……這文雅法子,不過是為了讓好吃的東西在嘴裏儘可能多待一會兒罷了!
洗完澡,王薔濕漉漉地坐到鏡子前梳頭。母親挨挨蹭蹭的,終於還是靠近了,像是無意中地坐到女兒邊上,她從鏡子里看著王薔,為她所未知的障礙而提前憂慮起來。
她曾竭力回憶,在故去父親的身上,有無相似的體征,但很難求證,父親文雅、冷淡,似乎連鬍子都很少……渺茫的回憶中,王薔忽然意識到,關於父親的記憶,沒有性別,沒有親昵或撒嬌,全然空蕩蕩,如同寸草不生的鹽鹼地……
這話像個瓶蓋子,一擰,舊日子陳醋一般,飄散開來。接下來的一個時辰,母親總會老生常談,說起父親去世后的這些年,她怎樣的含辛茹苦——如同技藝高超的剪輯師,她即興式地截取各個黯淡的生活片段,那些拮据與自憐,被指指戳戳,被侵害被鄙視……對往事的追憶,如同差學生的功課,幾乎每隔上一段時間,都要溫故而不知新。
王薇略顯詫異,但她乖巧地垂下眼皮,只留下一雙耳朵。不需要她回答,王薔很快聲色俱厲地談起方甜與她的爸爸。「你知道天底下我最討厭誰?沒別人,就是方甜!」
自然還是因了「吃」,就在父親去世后不久,王薇無師自通,學會了「搞」。接下來的整個小學階段,每跟母親去一趟菜場,她褲口袋裡總會多出些什麼,手在裏面緊緊攥著:胡蘿蔔、雞蛋、土豆,包括母親燒湯所需的生薑。
飯店還真是好,甚至太好了,到處亮閃閃的,軟綿綿的地毯讓母親差點兒絆倒。一踏進去,王薔就後悔了。她不敢看母親,母親的那身廉價衣服,在這裏,照在亮閃閃的鏡子里……

王薔心中一松,她知道,事情這下好辦多了。吃東西的王薇,相當於是脫了衣服的、是喝醉了的,她沒了遮擋,沒了理性,肯定會興高采烈、敞開心扉……這下王薔自己頓時也覺胃口大開,她續了茶水,抓起一把瓜子兒,接下來三個人的談天,哈哈,簡直比茶館還要熱鬧……王薇、王薔,包括K,幾乎在爭先恐後,大談各種閑聞雜事,不時發出放肆的大笑……
顧不得禮貌周全,王薔打斷K,一把拎起小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告辭出門——她得趕時間,她跟老溫約好了去看禮服,去挑請柬——不,就算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她也根本無法認同K所說的那一切!
王薔也瞧著鏡子,看看吧,那裡面的母親,都老成什麼樣子了!都經不得看上第二眼了!這麼些年的溫寒之貧,哀而不發,直到現在,她還得殫精竭慮,用她最可憐的那點兒經驗與世故,去替女兒們的終身尋求依託……
母親不抬眼皮,故意專心地折弄著手裡的一塊餐紙,但王薔一眼看出:母親緊張了,她的背挺得太直。
母親想了很久,終於開口。「其實我早知道,你怨恨你父親……你恨他的死……至於他對你們,怎麼說呢。」她半望著虛空,似要向父親本人索取零星的細節作為例證。當然,父親依然高深莫測,不肯透露半點兒信息。母親把抹布疊了又放,放了又疊,勉強自圓其說:「他這個人,從我跟他結婚,一直就很淡的。他那麼有文化,我這麼沒本事,不上檯面的,怎麼能指望他對我怎麼好呢。再說,他就算是對誰好,以他的性子,旁人也是看不出來的。看不出來的東西,也不能說就是沒有,對吧?所以,我想,在他心裏,對你們,肯定也是好的。這個你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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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們的家,多麼經不得照呀。那十九個平方米,五臟俱全,五臟俱小。她們三個在裏面擠擠挨挨,每到秋季就犯愁,因為長席子與搖頭電風扇找不到地方放;到了春季,也犯愁,厚被子厚棉襖可怎麼弄呢。平常的日子,更是天天犯愁,鞋盒、衣服架子、打氣筒、雨衣、痰盂,好像每一樣東西都太過巨大,太佔地方,永遠礙手礙腳。有時候,站在商店裡,她們小聲地商量,猶豫很長時間:不是買不起某樣東西,而是在激烈地取捨,家裡,哪裡還能再放得下這樣東西……
這讓王薔感到沮喪,削弱了她對這婚事的滿意程度。她感到,對自己的終身託付,母親太過實際了。實際沒有錯,但母親應該真誠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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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肯德基進入南京沒幾年,打外面兒看顯得特別高級,其價格也遠遠超出母親對一頓飯的預算。而那一年,她們也算是花錢的「大年」:為著王薇的自費大專,母親好不容易存下的一點兒積攢全被掏空;王薔雖說已有工資,但母親嚴格要求她每月得存上絕大部分收入,好像將來必有大災大難……其實,就算沒有這些因素,她們也並非就是吃不起的。可生活不是用來隨心所欲的不是嗎,其本質就是節儉、克制、過一種低於能力的生活……每次全家走過快餐店,母親總步子加快,目不斜視,一邊對女兒們冠冕堂皇:報上說了,全是激素,洋垃圾。
母親有時會抬眼望望,用幾乎有些嫉妒的語氣,嘆口氣:瞧瞧,他倒好,萬事不煩……
——母親一定是想到了她經常對女兒們說的話,一個真正有能耐的人,就應當是能吃得最苦的苦,也能享得最好的福。母親掩飾住動作里的僵硬,坐到車子後座,在那高級溫柔的顛簸中,竟然很快睡去,嘴巴半張著,疲憊而滿意地睡著了。
碰巧那一時期物價開始發狂,出去無論買什麼,價錢總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開源太難,不如節流,母親絞盡腦汁,想出了不少節省支出的小辦法。
王薔心中悲酸,眼睛避開母親,把桌上的圓鏡子略略晃開,鏡子里即刻換成了搖晃著的傢具與物什,狹小的空間,通過鏡子的折射,忽然顯得幽暗了、縱深了——
老溫先瞧見她了,站起來打招呼,那女兒也吊在他膀子邊站起,王薔急急忙忙地想:笑,得笑!可是,唉,想不到,沒有人肯相信吧,笑竟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
鏡子里,母親遲疑而憂患的面容一閃而過:「可我知道,你肯定有不如意的地方……不過,任何男女間,都一樣,有便宜處,就必定有吃虧處……你可不能要求小溫……老溫……十全十美。」
母親放好碗筷進來,像往常一樣,手裡握著塊抹布,在空無一物的桌子上不停地擦來擦去,家裡任一樣破爛玩意兒,她都侍弄得一絲不苟……她忙於家務的動作,是種勤勉的姿態——好像只要對生活足夠虔誠,就能夠收穫公平的回報。
像一匹可憐的戰馬,在必死無疑的戰場上逃命。王薔感到自己大汗淋漓,短短一兩秒吧,她昏厥過去,沒能夠聽到老溫毫不為意的回應:「好,你這個建議好,也怪我,怎麼早沒想到……這樣,咱們也算是三代同堂了……」
沒錯,老溫有個十五歲的女兒,從前王薔根本忽略不提,因為這女兒一直跟著媽;就是老溫本人,也閉口不談,甚至從不帶來跟王薔見面,好像他就是個滑溜溜的大光棍兒似的。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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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或許是感覺時機已足夠成熟,並且,出於一種儀式上的需要,老溫提出:請你們全家一起吃飯吧。老溫還沒見過母親與妹妹。
「不,高潮在後面。」王薇把嘴巴湊近王薔的耳朵。「剛出超市,那緊跟著的男人突然一把拽過我,非常強硬,他用力地、像在吸食果凍那樣,親了我一大口,然後調頭消失不見。」
「當然,還有一些其他的細節與跡象,最後地推斷很簡單:你情感高度營養不良,你總想知道更多的情感內核,你不得不偷窺,承認吧,你有很多的偷窺經歷!但與此同時,對家庭情感模式,你存有深深的懷疑和拒絕,你患上了情感潔癖症……明白嗎?打個程度最淺的比方,好比一個從小就沒有機會吃羊肉的人,他對別人吃羊肉會感到好奇,但成長中的定勢思維又使他固執地認為,羊肉是膻的,甚至看到別人大口吃羊肉也令他感到被冒犯,在心理與生理上產生激烈的反應……」
王薔接過硬本本,有些醺然。她急切地想要立刻就把這房產證拿去給母親看,現在她理解王薇那次把肯德基帶回去給母親的做法了,這當中的原理是相同的,獻給母親,讓母親高興……可以想象,當母親看到這個房產證(重點小學學區,一百五十平方米),必如久旱逢甘霖,內心狂喜,卻又假裝作半信半疑、漠不關心……還有妹妹王薇,這沉甸甸、像秋季收穫一樣的婚事,也定會對她有所促進,讓她從吃吃喝喝、游遊盪盪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把尋覓佳偶當成大事業,去苦心經營……
她帶著兩個孩子坐到父親廠里的工會辦公室,什麼也不說,只沒聲息地低頭垂淚。依然濃密烏黑的髮根處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子,疊得齊整的手絹在指頭間繞來繞去。類似的場面工會主席見得多了,但母親這種「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法子,包括她脖子里的白、手絹的那種潔凈端正,卻見得不多。他坐近些,說著公家的話,抬起私人的手,撫過母親背部的弧線:節哀順變……這樣,我替你爭取爭取,這兩個孩子,十六歲之前,每學期補助兩百塊學費好吧?最多這個樣子了,畢竟,他不是因工死亡……
況且,母親開始往四十歲上走了。唉,就算是國色天香、養尊處優,哪個女人還能禁得住四十年的馬車往前拉呀。沒說的,就連王薔也看得出,母親不再那麼中看了,她頰上長出黃褐斑;腰身與後背慢慢變得寬闊;一雙手伸出來,關節凸出;因為胃不好,經常會粗魯地大聲噯氣……不知是否因為遠離異性及容貌消退的緣故,母親的性格也在那幾年開始變了樣子,心事重重,怨氣衝天,她有些放縱自己的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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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是枝形吊燈!不對,是水晶吊燈!常常的,在一些細節上,她們為了哪種風格更高級更奢華而吵鬧不休,這過程其樂無窮,讓她們不知厭倦……
但她們並不會直接談起這一切,那太讓人羞愧了。要知道,日常談話的目的往往不是開誠布公,而是加以掩護、屏蔽,把真相與真心儘可能弄得撲朔迷離,好像這樣才能保住彼此羞於承認的軟弱情感。
「她媽媽,也要再婚了,嫁read.99csw•com到外地,那是個小城市,孩子要留在南京讀書……其實,你也知道,沒有父親的孩子很可憐的,這樣,她跟著我們,我也就放心多了……」
誰都依然記得,那地面多麼可疑,那粉絲又多麼滑溜,不斷從王薇的指縫中往下掉落,有一個鄰居似乎已經進入現場,被這驚人一幕所駭,又退了回去……
這可怎麼著?出入太大了!難道老溫對此早有算計,他是那種最後亮牌的人?他知道怎麼樣把好消息與壞消息穿插著告訴王薔!哈,老男人啊。
每每想到這一點,王薔就會感到一陣陣口乾舌燥,強烈的自卑與冤屈,為什麼呀,她或者王薇,她們錯在哪裡……在大街上,所看見的任何一對父女都令她觸景生情,她理所當然地遷怒於他們。他們親親熱熱,他們打打鬧鬧,就算那女兒是個醜八怪,長得一副蠢樣,那做父親的也是疼愛極了,嬌寵極了,啊呸!這可真噁心死人了!
算算看吧,從父親去世起,她們三個,在這陰暗局促、有著諸多貧寒回憶的十九個平方米里,已經待了十六年,這十六年,差不多的人家,都在換房子,踏著世俗的福利台階、功名富貴,三室兩廳、躍層、別墅……但對母親來說,如果不憑藉女兒們的婚姻,她只可能會在這十九個平方米里終老,永遠不會在一間獨用的整體廚房裡為家人烹制晚餐,不能夠在雪白的、沒有異味的自家衛生間里從容地洗浴……
有一個夏夜,就只王薔與母親去打水,婆娑的樹影下,母女兩個慢慢地走。母親仍跟往常一樣,心情惡劣地低頭不語。
母親舉止遲鈍、沉默寡言,她可能被蒙住了,各種事情均超出了她的理解:他真的有那種事情?到了什麼程度?這場交通事故,是他主動?還是汽車主動?
自然,眾人對母親與男人們的關係說三道四,一切想當然耳,母親被定位成一個標準的風流寡婦。他們抓住一切機會相互傳播各人所「搜集」到的故事與片斷……這種閑話一般都是在L形公寓的公用廚房裡說,母親若在,大家都撅著嘴專心擇菜或炒菜,母親一走,話語便如鮮花怒放。
這一拳打得!王薔感到自己的頭急速地膨脹開來,像多了頂巨大無比的帽子……啊,這一幕,多麼熟悉,她好像回到了當年,又站在若干年前的公共廁所里,臭氣直衝鼻子,站在狹窄的窗台上,從排氣孔里,她看到方甜與她的父親,前者吊在後者的脖子上,並在後者的鬍子上蹭來蹭去……黃昏,方甜穿著肥大的睡衣,兩隻肩膀光溜溜地露出來,穿堂風吹過,裙子鼓起,像是風在親狎,若這時她爸爸走過,總會眼睛快活地一亮,突然從袖口裡伸手進去胳肢她,把她笑得綿軟了,藤一樣纏到爸爸身上……他們還會經常玩兒一種找肌肉的小遊戲,方甜的爸爸只穿一條褲衩,蹲著小馬步,渾身一塊塊鼓出來,方甜笑眯眯地一塊塊敲打,說出肌肉的名稱:胸大肌、胸小肌、膈肌、腹外斜肌……
吃過晚飯,趁著母親到廚房洗碗,王薔掏出皮夾,取出父親的小照片給王薇,故意用了很隨便的姿勢:「喏,這個,送給你,放到你那裡吧。」
是啊,我們這樣的人家。王薔還真是心領神會呢,母親說得對極了,我們這樣的人家,就得遠離浪漫,遠離純潔。任何與愛情有關的念頭都是天真的罪行。
夜裡,王薔夢見自己睜開了眼,或許她是真的睜開了眼。她環視小屋。
好在王薇熱乎,吃得左右開弓、嘖嘖稱讚,根本不理會王薔幾次示意的眼光,逢到服務員撤盤子換菜,她總要喚住人家,把最後剩下的邊角一掃而光,嘴裏發自內心地感嘆著:「這一小盅羹,可是要六十五呢!」或者:「這條魚,一百零八一斤,就是魚鱗也值得嘗嘗。」……
有那麼一陣兒,王薔與妹妹經常背著母親聊天——她們感到自己長大了,可以「談談」了——有些話題從不觸及,比如父親的死以及其背後影影綽綽的小故事,母親與男人們的關係等。談那些做什麼,還不如談點兒別的,相互縱容各種奇談怪論。
可臨了到吃飯的那一天,出發前幾分鐘,不知為了何故,母親的心情又惡劣起來,她大發脾氣,受到污辱般的:憑什麼呀,又做頭又買衣服的,去見他倒像見個皇上似的。我女兒賤還是我賤?
K推開他側面的一個大櫥,真想不到,那裡面,不是病人檔案、錄音磁帶之類,而是個多格的大型食品櫃。花生曲奇,瑞士軟糖,南通脆餅,芝麻卷,肉鬆酥卷,鹽津桃肉。各種雅俗共賞的小點心像女人的配飾那樣令人眼花繚亂。他沖姐妹倆擠擠眼:你們不也來點兒什麼嗎?
王薔不知如何作答,母親聽上去這般的感慨萬千,讓她若有所悟……一向以來,她倒也沒有認真想過,父親的那些事情,除了帶來持久的生活窘迫,在母親內心,她所遭遇的欺騙與放逐,恐怕是更勝一籌的打擊……會不會正因為此,她在新寡后迅速反戈一擊,藉著討生活的名義,通過與男人們有名無實的曖昧,達到無意義的補償性報復……瞧瞧吧,這禁不起推敲與追問的真相,不論從哪一個入口進去,都會碰到詭譎多變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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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薇舔著嘴唇安靜地等,她還有好多沒說呢。大三元的薩其馬,夫子廟的炸臭豆乾,馬祥興的美人肝,桂花鴨的酥燒餅……
就好比此刻,老溫他打死也不會想到,這飯店的藍色條紋窗帘,讓王薔聯想到了什麼?哈,一塊抹布,一塊藍白條紋抹布。
王薇盯著姐姐,要笑不笑的,好像同情王薔的天真:「難為你的一番苦心,作為回報,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吧。」
老溫其人,因為是「成功人士」,早在王薔的留意範圍,皮夾子里的照片,不過是計劃中的例行程序而已。他年紀倒確實是大點兒,都四十四了……可是有人肯相信嗎?巧了,王薔還真的中意他的這把年紀。
「……這一套真莫名其妙,好好的人那麼多呢……」王薔感到氣惱,這樣看來,好像她與母親都成了間接的致病源,她們兩個那樣辛苦地扛著家裡的難處,這倒是忽略了王薇、禍害了王薇。
哦不,她們不喜歡出來吃飯……我妹妹,她還在減肥……
王薔感到,父親身邊,總有他自個兒的空氣、自個兒的吐納,玻璃罩子一樣,他與家裡人隔絕開來……他喜歡在晚飯後獨自長途散步。他不肯與全家人用同一條洗臉毛巾。他的衣服總扣得嚴嚴實實,像他長年抿著的嘴唇。很多夜晚,他失眠,煙頭在夜裡半明半滅,在打開的書頁里彈落煙灰。
趕到那裡,卻見王薇倚在保安室的一面柜子上,眼睛望著半空,神態悠閑。旁邊兩個保安,倒也溫和,只在一邊抽煙說笑。看起來王薇倒沒有吃什麼苦頭,可能也是因為她穿得周正,又是個大姑娘。
王薔頹然地坐著,說不上是失落還是輕鬆。對王薇,她已經有作為,她現在是「道義正確」的,王薇的將來再怎麼磕絆,她是可以求得心安的……唉,說到底,人是多麼自私的動物,總會盡量找到安全的借口……
大前提鋪墊過之後,她的聲量又略低下來,臉對著長女王薔,她總認為王薔是有心計的,也是懂得她的:你想想,他們外人能明白什麼……相好不相好的,難道一定得有那種事?嘁,其實就是個霧裡看花,水中弄月……我不過是藉機讓他們幫點兒忙,有許多事情,總是需要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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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這一切,以後會在老溫與女兒之間再現,王薔可以天天看、看個飽吧!
「每次買豆腐,站在攤子邊,我都恨不能眼睛里生出根尺子生出桿秤,好找到一塊最大最厚的豆腐……我燒的菜葉豆腐湯最香,為什麼,裏面放了鮮貝殼!那菜場里賣鮮貝的,總有不夠新鮮的要扔掉對不對?嘿,我就遠遠地看準,趁人不注意,用塑料袋包了就走,回家收拾收拾,把肉扔掉,光煮那殼,鮮死了!味精都能省下來……」母親得意于這種節儉與精明,嘴角的皺紋聚攏起來。「……對了,還有王薇『搞』的生薑……生薑末一放,咱們的豆腐湯就成大菜啰。不過王薇哪,現在可不能再『搞』啦,咱們都撐到這一步了,再也犯不著了,對不對?」她親昵地看看王薇,眼睛那麼擠了擠,好似苦盡甘來,而今金光大道。
總算度過了最初的適應期。母親不知經過了怎樣地考量,神情忽然又倨傲起來。她半抬著下巴吃菜,對老溫的招呼有些愛搭不理,再好吃的菜也只用筷子挑著嘗上一點點,那神情似乎是說:不就這些玩意兒嗎,早吃過了,沒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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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還是不信?誰知道正確答案?答對了便春風撲面,錯了便秋風落葉……唉,父親啊,你是不幸之身,亦是冷酷之人。我們生下來就已失怙。我們的字典里就從來沒有父親,父親是一輩子的生字。
啪!啪!方才所有的繁華景象都接二連三地碎了。整個家重新變得擁擠、寒酸。王薔與王薇忽地都噤住了,手裡卻不聽使喚似的,越是想要移開,小鏡子卻越是固執地一遍遍閃過牆上的父親,雪白的光柱里,灰塵白蒙蒙分外刺目……
王薔停下來,停在長過道里一小尊白糊糊的雕像前,好像在細細欣賞這拙劣的仿製品。誰能知道她內心裡的驚濤拍岸!她正在拚命拽自己,從公共廁所的排氣孔前把自己拽回來,丟下吧,所有那些異常的聯想與仇恨……為了母親,她發過誓的……
但無論如何,這是個春節,家中總少些氣象。除夕之夜,母親突然急中生智,帶著一種活潑和靈感似的,她給家裡新換了塊抹布。此前的抹布,都是從洗臉毛巾、洗腳毛巾一步步淘汰下來的,等用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與質地,才宣告使命結束。而這回,簡直就是平步青雲嘛,一下子就新換了塊藍條紋的抹布——果真的,讓人不相信吧,就是這塊抹布,使得家裡氣象一新,每個人做家務活兒時都有了一種清潔與新鮮的手感,勞動都變得喜氣洋洋的了。接下來的那整個正月,她們經常自然而然、樂此不疲地談論那塊抹布,她們太喜歡這樣了,太深知其味了——只有廉價的、不起眼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快樂,任何享樂一旦花了大價錢,立刻毫無價值、令人沮喪。
如同他鄉遇故知,王薇歡呼一聲撲過去,同時抓起三兩個品種,還不忘了抽空對K嫣然一笑,簡直一下子把K引為知己了。
老溫喝著水,等王薔的勁兒過去,才咳嗽一聲,重新開口:「不過,有件事,你知道我離過婚,孩子跟她媽媽過……」
她在桌子底下悄悄捏著拳頭,拳頭裡是一把汗。就在剛剛說出這句話的同時,王薔突然發現,她多麼擔心老溫拒絕!他若拒絕母親,她就不得不拒絕整個婚姻,她的婚事又將重新歸零,再次開始新的尋覓,沒完沒了地比較、試探,在茶館里吃東西談天……不,她厭煩了,到此為止,她就需要這樣的老溫。就算他是狡猾的,可王薔不以為意,如果非得愛一個,愛一個老練的傢伙,未來的生活豈不是更多保障……為什麼她要把這麼好的婚姻變成一種談判?非如此不可嗎?
「不過,說到湯,記得我們有一次吃排骨湯的饞相嗎?」母親忽然用有點兒尖的嗓門兒笑起來,一邊用期待的目光在姐妹兩個臉上掃來掃去。
「對,她不算什麼疑難雜症。要知道,從八歲開始,她就活在極端的孤獨里……你母親,因為忙於生計,總顧不上給她一些起碼的撫愛與交流;家中的種種難處也輪不到她去分擔,她不解父親的死,不解家中的貧……她為何那麼喜歡吃?人在胃液分泌過程中,會形成微弱的自我麻痹,近乎忘憂,這成了你妹妹感知家庭安全感與滿足感的重要通道。但隨著慢慢成年,在理智上,她又認為貪食是見不得人的、弱智的、兒童的,當然還包括髮胖啊、自卑啊等等,為了排斥掉吃東西的罪惡感,她反其道而行之,意識里主動壓抑,選擇偷取吃食,好像她只能『偷』著吃點兒小東西,只有『偷』來的那東西,她才可以放任自己去吃,如同一種小小的自我獎勵……這聽上去有點兒繞,但在王薇那裡,完全是無意識的行為:她太孤獨——她需要不停地吃——吃是不好的行為——她只好『偷』著吃。明白嗎?這是連環反應。」
母親則變得優柔寡斷,一大堆衣物器具,她拿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磨磨蹭蹭,總在做無用功。其實都是些舊東西爛東西,並且一個比另一個更舊,王薔看得焦躁,嘴裏忍不住「嘖」出聲來,母親停下,像是有所顧忌,她絞著自己的兩隻手,欲言又止:「別的倒算了,都扔了也行,我聽你的。有樣東西,不知能不能帶……」
這個強壯多毛的男人總號稱他認識市教育局的什麼李局長,將來王薔王薇的升學,「不用煩,包在我身上……」但在他與母親來往的兩年裡,王薔已經升了初中,而王薇才上四年級。總之,這傢伙除了給她們的客廳增加一些男性荷爾蒙之外,從沒有幫上個什麼真正的忙。有一次屋頂上掉下只蜘蛛,他竟然嚇得原地直跳。母親對他的態度忽冷忽熱,高興時也會放鬆地調侃兩句,畢竟,他生得有點兒樣子,又會說好聽話兒逗人開心——女人總會需要些不實用的賞心悅目與花言巧語。
這問題,真像個問題了。王薔求解不來。
這告別或許也是傷神的,母親的昏老在這幾天里迅速地逼近。完全成了個老女人,前面那些年一直緊繃著的勁道好像突然間失去了張力與彈性——生活已經不需要她再去錙銖必較、死纏爛打。
終於落座,王薔才敢看母親。母親的上衣是咖啡色,舊式大西裝領,高高的墊肩,兩道深深的摺痕從肩膀開始一直延伸到下擺,滌棉的表面,起了一層礙眼的小毛球。光鮮的領班與服務員們走來走去,金色的椅套,繡花的餐巾,仿銀的餐具,這麼富麗啊,誰都會把衰老的、衣著過時的母親看成個鄉下人的。王薔心酸得幾乎要掉下淚來。
是啊,從可以談戀愛的時期就開始了,沒有任何少女會像王薔這麼理智冷靜。她表現出一種老練的世故:婚姻的本質,就是一樁精心算計的事務(不必說交易,那多難聽!)得「划算」、「超值」,像在汪洋中搭乘一去不返的舟楫,儘可能裝上母親、妹妹,以及更多的東西……
K醫生看看王薔身後,確定她是一個人:「你一個人來的?最好。」
母親從未正式跟她這麼要求過,可能是因為根本不必多費口舌:情況是明擺著的,這麼個婦孺老弱之家,像一盤殘棋,除了通過女兒的婚事來起死回生,還能指望什麼?妹妹王薇,哈,看她那樣子,說不定最終會嫁給一個做蛋糕的……作為長女,難道不是責無旁貸?這是一種家族義務,偉大的、鐵肩擔道義的……
索性,賭氣般的,母親連夜試起衣服,不厭其煩地一件件脫下穿上,穿上脫下,鏡子里的女人,總軟塌塌的完全沒有樣子—九*九*藏*書—年紀大的人,得靠好衣服才能撐得起。
從這令人訝異、簡直說不出口的小罪惡里,她獲得了莫大的快樂。回到家,總是壓低嗓門兒、喜滋滋地對姐姐誇耀,眉飛色舞地描述其情其景,並歡快地立即開始享用,好像那是人間至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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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打罵過,但有點兒虎頭蛇尾,有時,打到一半,她會突然軟下來,捧著王薇紅腫的手大哭,一邊對著牆上的父親含糊地申訴她的各種難處:家用的短缺,學費太貴,節日的凄清,重體力活兒的難處,孩子「不懂事、不學好」……你這個沒良心的,為什麼就不聞不問,就掛在牆上那麼袖手旁觀……
「你不知道,她真夠不要臉的,都那麼大了,還整天吊在爸爸脖子上撒嬌,在鬍子上蹭痒痒……哼,打量別人不知道呢,我從廁所里看得一清二楚,連短褲頭都是爸爸幫她洗……你不知道,她還給爸爸一塊一塊地喂蘋果,那表情,太恐怖了,她怎麼能那樣!愛上自己的爸爸!」王薔說著,愈加氣憤,像小牛那樣「呼哧呼哧」的。
「沒關係,你實在丟不下的,就全都帶上……」王薔讓步。舊東西是太破了,可那破爛裡頭,全是老日子的寄託啊,天可憐見的,人為什麼如此多情,簡直可笑,任何一種陳舊都割不下,不管那陳舊里,是苦澀還是悲歌……
其中一個,個子矮小,心靈手巧,是個電工,但凡家裡裝個插頭,安裝微風吊扇,收錄機不轉了,諸如此類,他便應需而到,背著工具包,爬上爬下。他揩公家的油,帶來燈泡、電池、多用插頭。他用電線纏出衣服架子,用廢塑料板做成防潮墊,什麼都不要花錢,收拾得十分漂亮。母親略略蹺起蘭花指,送來擦汗的毛巾,毛巾用肥皂打過,味道好聞極了。接著母親又親手端來熱茶,很燙,在母親的注視下,他一小口一小口全部喝光。他偶爾會低聲地跟母親提到他自己的家,略有抱怨,大意是:亂得像個雞窩,女人從不曉得收拾。而在這裏,一切都這麼,高雅……是的,王薔記得很清楚,那個矮小的男人,遲疑了一下,真誠地說出「高雅」這個高雅的詞。
王薔一怔,什麼都不好說了。是啊,老溫第一次抱她時就說過:沒有父親的孩子太可憐了……瞧瞧這抑揚頓挫的偉大求婚吧,她就知道:命運絕不會讓她這麼順利。
想想吧,有十幾年了,母親總在吃家常飯,總在吃自己做的飯。上天啊,保佑我吧,讓我與老溫順利結婚,然後我要經常帶母親出去花天酒地,就從這次開始吧,讓她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您要不要把頭髮做一下?老溫可是挑了個高級地方!」王薔激動起來,想起母親曾經有過的風采。
王薔略有慌亂——她突然意識到,事實上,她從未跟老溫詳細提過,她與母親,以及妹妹,到底是怎樣的人,過著怎樣的生活……不是不想說,是完全不必說:老溫不可能理解萬分之一二。
他們的關係好像就是這樣開始的。以父親的小照為起點,在愛情的幌子下,定下某種基調:失怙者與年長者、渴求者與施與者。
王薇瞪圓了眼睛:「這麼說,你跟那保安想的一樣,認為我有神經病?哼,看醫生,多好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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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薔氣得臉色通紅,又不好發作,只一味賠笑:「大哥,她真是瞎胡鬧……這樣,罰多少倍咱們不算,先交上兩百,多了少了的,兩位大哥擔待著……」
母親從椅子上跳下來,好像她本人也被什麼敲過了一樣,轉眼之間,就粗了一圈。第二天,她就開始拋頭了、露面了,用她的方式披荊斬棘,蜿蜒前進,爭取她們利益的最大化——
道聽途說勝過法庭取證,不管有無其事,父親對母親可能存在的背叛在死後得以發掘和傳播,這事件新鮮得像剛採摘下來的麝香,一暴露到空氣中就散發出強烈的味道,人們聞得直打噴嚏:媽的,原來那傢伙是在外面搞腐化,被撞死活該,還知識分子呢……也有些人喜歡那樣談論,帶著了不起的悲憫:志不同道不合,難怪呀,聽說他老婆很俗氣的,沒什麼文化。嗨,也是場苦情戲!
母親對王薔努努嘴,示意她也吃。接著朝向王薇,大肚量地、公平地誇了兩句:「確實,味道不錯……但是,你倒說說看,除了這幾隻雞腿,別的他有什麼?瞧你這點兒志氣!」
王薔是記牢了母親的話,貫徹之執行之了,什麼小情小調,她早就超越了那些……但王薇不行,她的第二個、第三個男朋友,都還是跟吃有關,要麼是因為對吃的共同愛好,要麼是對方有四處吃好東西的便利,絕不是母親所說的心存高遠。她總讓王薔幫她瞞著母親,並且振振有詞:反正不可能談第一個就結婚的,這樣吃吃玩兒玩兒多好!我覺得這跟母親的道理也不矛盾啊,不能浪費每一次機會……
愛過漂亮愛過整潔並且有過「相好」的母親徹底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松下來的、完全沒有樣子的老婦人。她不|穿胸罩,白天也套著睡衣走來走去。頭上的發縫分得彎彎曲曲。手指甲長了也不剪掉——趁母親看電視打瞌睡時,王薔替她剪指甲,不知為什麼,剪著剪著,王薔掉下淚來,淚水像孱弱的小溪。
在其後那麼一兩年裡,三十七八歲的母親似乎有了「人」的,用鄰居們通俗的閑言碎語,叫有了「相好」。但到底是誰,說不好。他們是三個人,在不同的時段以不同的方式在家中露面。
「那個下午,後來我們邊吃零食邊交談,這其實是我的一種門診模式,對女人與小孩特別有效,這時,她們會特別地隨心所欲,零零星星的記憶,口頭禪,對事物的評價,小小的願望,包括習慣動作,面對問題的眼神……這些信息的真實性有效性都非常高。我碰巧發現,你的問題,不比王薇少啊。
當天夜裡,王薔被一陣細碎聲驚醒——對面的大床上,母親翻身起來了,她摸出面小鏡子,把腦袋轉來轉去地反覆照。照了一會兒,她停下來,瞅瞅王薔王薇這邊,慢慢、慢慢地起了身,也不開燈,只就著外面一點兒散光,從衣櫃里掏出一大團衣服,在床上一件件攤開,又從另一個角落裡,翻出幾條絲巾,比比劃划……昏暗的夜色中,她發了胖的身子顯得拖泥帶水,極不自信。
話題會就此展開,王薔閃閃爍爍、欲揚先抑地跟對方談起父親的事情:氣質抑鬱,夜場電影,不知名的長辮女人,街頭死亡。哦?哦!對方的驚訝與感嘆從不會讓她失望,並且,父親的悲劇與玄虛開始轉移到她身上,她好像就此獲得了某種特別的氣質,與家世有關,與成長有關,等等,王薔相信,在對方的眼中,她會被另眼相看,她的一舉一動會顯得異乎尋常。
俗氣即是現實、即是經典——老男人就是老男人啊,多麼完美的求婚,他才不會弄些鮮花或燭光晚餐之類的名堂,撇盡浮華虛影,直抵現實中心。
她拚命吃起東西,來勢兇猛、史無前例,像用四方框把胃給撐開來似的,然後,她拿個大鏟子,往嘴裏一刻不停地倒。
父親只在牆上眉清目秀地掛著,不知冬冷夏熱,不知人來人往,亦不知,十六年過去了,他的大女兒,要帶著母親,嫁走了。
母親慌裡慌張地瞧了一眼王薔,驚、疚、悔,什麼都有,好像這婚事全是她攛掇出來似的。王薔更加難受:唉,母親怎麼才能相信,這事兒並沒委屈著自己……
王薔暗中鬆一口氣,連忙掏錢包:「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錯了,罰多少錢?我來交錢……」
王薔是特地「忘了」叫王薇。現在的生活,如果願意忽略掉自己,一切都已如願以償、風平浪靜。瞧,老溫答應了,可以帶走母親了。接下來不就是王薇嘛,她的這個小毛病,也會好的,然後她會找到意中人,過上好日子,她們三個都會越來越好的……
沒有父親的家庭,是被懸空了的,也更加純粹和散漫。她們的衣服到處亂放,內衣隨手搭在椅背上,夜間小解就在床頭的痰盂解決。至於家中其他方面的消亡,一時難以說清,有哪些本該屬於她們的東西,均成了陪葬品一併入土。有一個倒是確定的——母親的端莊與柔弱,如同不合時宜的富貴病,即刻不治而愈。她潑辣地用牙齒含著鐵釘,在冰箱上面找了塊空牆,用鎚子往裡敲打,用以懸挂父親的遺像。
那幾年,有一陣子,家裡總吃粉絲。粉絲湯,鹹菜燉粉絲,豆瓣粉絲。大概是母親經過算計,認為粉絲既可口又便宜——她在菜場攀認了一個賣粉絲的老鄉,那人把碎粉絲以極低的價錢給她。有一天,母親來了靈感,奢侈的靈感,她買回幾兩肥肉,熬了熬,生出許多油水。再把熬過的肉切成很碎的丁丁,與粉絲一起紅燒,可以想見,那多麼噴噴香啊……母親在公用廚房裡忙活的時候,王薇就按捺不住了,她像只小貓似的,不停地在通往廚房的狹窄走廊里繞來繞去,沒想到,倒一下子碰在剛出廚房門的母親身上,後者手上正端著剛出鍋的紅燒粉絲呢!啪!沒得說的,掉地上了,碗碎了,一大碗像肉那樣香的粉絲全掉地上了!
父親眉清目秀,三七分的頭髮梳得鋥亮,脖子里是半長的藏青圍巾,前面一搭,後面一搭,相當文藝了。他就那麼文藝地掛在牆上,在「香雪海」冰箱的上方,在冰箱頂一瓶白藍相間的塑料花上方,從十六年前起,一直掛到現在——「香雪海」的各項功能基本失靈,只有噪音如常;那塑料花亦掉色了,白花發了黃,藍花發了白。但屋子的這一角,風景從未變過,好似隨時準備上演同一幕舊戲。
晚上,則是她全天進食的高潮。那些花樣百出的食品不必一一列舉,漫長而津津有味地咀嚼從餐桌轉移到沙發,再到床上……胃的容量是有限的,但王薇自有辦法,她吃一陣,摳一陣,吐一陣,再吃再摳再吐,有時還取鍛煉之道,深更半夜地在家裡轉圈,以加速消耗,開始新的吞食。她忙得不亦樂乎,簡直熱乎極了。
王薇無意中透露的價格震撼了母親,她立刻警覺起來,眼光在桌子上掃來掃去,似在暗中算計這餐飯的總額。大略一算,母親肅然起敬似的,下巴不再端著了,她神情專註地一小口一小口品咂「佛跳牆」;又暗中瞟著老溫,學習如何加上紅醋、嫩豆芽兒等等,笨拙地用熱鮑魚汁拌泰米飯,卻又不小心給燙了一下,三兩名服務員圍上來,又是道歉又是送冰塊又是換餐具,殷勤得過了分,王薔疑心她們是故意的,是想看母親的局促模樣……
「至於父親的照片,我要了。」她晃晃皮夾子,準備出門,帶著即將大吃一場的興奮勁兒。「我相信,他會保佑我的一切。」
六年前,頭一個追求王薇的小夥子,極其內向,口齒笨拙,只曉得每周帶王薇到肯德基吃一次套餐,竟然一下子歪打正著,才在讀大專一年級的王薇二話不說,做起了他女朋友。
母親每說到「搞」,正在吞咽瓜子的王薇就要扭一下身子,好像哪裡癢似的。事實上,王薔知道:就是到現在,王薇還是喜歡「搞」。
小圓鏡子的回憶帶給王薔一陣黯然神傷。承認這現實吧,承認她對老溫大房子的垂涎欲滴吧——從離開老溫起,直到現在,好幾個小時過去了,她一直如腳下踩雲,腦子翻來覆去的只有一個畫面:那個暗紅色的硬本本!一百五十平方米四房兩廳雙衛,她的名字,那麼漂亮端正的,赫然印在共同產權所有人的位置上……老溫太了解她了,就知道她會被一幢房子給打倒,然後在其他的問題上讓步……
有時王薔想跟王薇抱怨兩句,畢竟,好比是一百步與五十步,王薔前面怎麼走,王薇後面也得一個腳印一個腳印跟上……不過,王薇顯得沒心沒肺,她完全袖手旁觀,只顧在「吃」上徘徊不前。
去他媽的精神分析,誰能貼近所謂的心靈深處,什麼前因後果,什麼無意識下意識,見鬼去吧,我們姐妹倆的往事、我們的悲歡、我們的靈魂,從來就不是能夠複述的能夠分析的!
這家餐廳的通道筆直,沿途放著許多真人大小的雕塑,宛若夾道歡迎。因為沒有拐彎,老溫父女的情狀一下子就映入眼帘了,拳頭一樣,帶著呼嘯迎面擊來——那雪白乾凈的少女,不知為了何事,正倚在老溫身上撒嬌,光滑的臉皮蹭著老溫的疙瘩臉,旁人看了,似乎都能感到一種皮膚上的甜膩。而老溫,面帶幾乎半痴的笑容,用手攬著女兒的肩膀,溫和地撫摸,連連點頭,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他像根冰棍那樣,化成了一攤。
但是,不對啊,退一步說,就算老溫接納了母親,她也接納了那個女兒,可這個帶著過多附屬物的婚姻,真的會「過上跟麵包一樣香噴噴的日子」嗎?面對如影隨形的老溫父女,她還能夠正常呼吸正常微笑嗎?難道機關算盡到最後反換來這作繭自縛!像是再次陷入輪迴般的泥淖!
太喪氣了,太殘酷了!母親幾乎要哭,剛準備大聲喊罵點兒什麼,誰也想不到,顧不上公共走廊里隨時可能會出現的鄰居,王薇一下子趴到濕乎乎的地面上,以最快的速度用雙手掬起一把最上面的粉絲,命令母親:快去拿碗,這些還可以吃!
顏色各不相同!這王薇,倒是挑得精心!
她打電話給老溫,不知怎的,竟覺得理虧,說得吞吞吐吐,老溫在電話里好一陣七岔八岔,像是好不容易弄清楚之後,半點兒猶豫都沒有,答案脫口而出——老男人啊,他才不會慌亂失措或反應激烈,他甚至說得那麼外交,語氣體貼可親:「咦,我們不是早就說好,是接你媽媽過來一起住嘛。按咱們說好的辦。」他在「媽媽」一詞上用了重音。不言而喻。
老溫給母親敬酒,老溫跟王薇寒暄,老溫向母親解釋他的專業……一切都在小心而完整地進行著。王薔盯著老溫,覺得陌生而抽象——這不是老溫,而是來自外界的一個代表。這些年,整個世界,一直只有她們三個;老溫,是父親之後,第一個進入她們生活的男人。他是令人矚目的,他是意義重大的,這隆重而不可再現的時刻……看看吧,他在沉著地笑,他很放鬆,他很禮貌,對母親對妹妹都那麼恰如其分,但是誰都清楚,他只是一個局外人,他永遠不知道這三個女人,曾經怎樣地捏成一團,在泥里打滾,在冰冷的世界盡頭擠暖,在他與她們之間,有著巨大的、階級般的鴻溝,但這一切,不是老溫的錯……
「你真的很可憐我吧?你會一直這樣可憐我嗎?」王薔裝模作樣伏在老溫懷裡,趁機嗅他的汗味,年長男人的汗味,一陣心醉神迷,這是誰也設計不出的香水。巨大的感動,幾乎在瞬間就釀成了傾慕之心。
有一個春節,大概是父親掛在牆上的第二個春節。除了些好吃的,她們沒有添置任何東西。不,不是添不起,只是不想添而已。她們習慣於壓縮所有的支出,這已不單單是物質上的窘迫,更是一種心理定勢,在沒有父親的屋檐下,就得緊緊貼著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