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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琴,請與本台聯繫

朱大琴,請與本台聯繫

作者:馬秋芬
她騎過了江灣橋,一過橋就是民工屯。天早黑透了。起包起棱的土道,將她顛得屁股離了車座。她像一個訓練有素的賽車手,懸著身子蹬車,車子和人擰著勁,東一擰西一擰的。這條土道沒路燈,月亮地兒上,朝她呼啦啦飛過什麼,到了近前,原來是來迎她的孩子們。小朵子先叫了一聲:媽!別的孩子也叫著舅媽、嬸子什麼的。有的扶著她的車,有的扯著她衣襟,嘴裏還齊刷刷地唱道:朱、大、琴,請與本台聯繫!朱、大、琴,請與本台聯繫!大琴子站了腳,說:孩兒們哪,住聲吧!沒那檔事兒了!孩子們的歡笑被切了一刀,真就住了聲,面面相覷。
好學的爸爸學會了開弔車,他一坐上雲彩頂上的操縱斗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心裏裝著那一鍋爛粥,打開電腦。她想著翁小淳「正面些、陽光些」的定調,敲上一行標題——兒童朗誦詩:《在愛的陽光下長大》。
在學校里,我學會了寫詩,我學會了舞蹈和畫畫
這門鈴錄的是一支流行歌曲。來人一按,屋裡就會盪起「月亮走,我也走」這曲子,等主人踏著裊裊餘音來開門。要是趕上查電錶或查水字兒的那種莽姐、莽漢來了,那門鈴就要一路往下唱,從「天上雲遮月」,到「地上風吹柳」,生逼主人跑著顛著向門口衝刺。此刻,楚丹彤正在洗頭,頭上的泡沫還沒沖凈,這門鈴氣也不透一下,連雲遮月、風吹柳都越過去了,一直唱到「咱倆話兒沒說夠」!楚丹彤趕緊將水淋淋的頭髮往毛巾里一裹,大聲應著:來啦,來啦!砰的一聲打開門。
楚丹彤到廚房找吃的,她在瓷盤裡抓了幾顆花生米,見案台上放著那個擦亮的鋁鍋蓋,她拿起來看了看,這正是大琴準備用它做室外天線的那個廢舊鍋蓋。楚丹彤南下學習這麼久,估摸那台液晶電視早該到她手了,就轉身去問大琴,這鍋蓋咋還沒拿走?朱大琴小聲應道:拿走了,又帶回來了!她又問她最後用什麼做的天線?大琴笑了笑,沒言聲。楚丹彤想這話癆子怎一下變得吞吞吐吐?就又抬高聲盯問:液晶電視給你了吧?朱大琴聽了渾身抖了一下,隨即又飛快地擦起玻璃,看也不看她。楚丹彤又重問一遍,她一邊胡亂地擦窗,一邊眼盯著玻璃,忙慌慌地說:那電視,咱不要,咱用不著!這一天忙成啥樣了,哪還有閑工夫看電視?小朵子本來就夠不吃書的了,再有那東西纏磨,還不蹲班降級?旺田也是個賣苦大力的主兒,覺不睡足興,還能掄動大鎚?咱不要,真的,咱用不著……楚丹彤這才明白,電視機並沒到她手,撞到懷裡的鴿子真就飛了?她既驚訝又湧出幾分莫名的惱怒。她扭轉身,嘴裏嘀咕著:怎麼搞的,送一個破電視機,都向全世界打過鑼了,怎麼還不兌現,啥意思?她腳步很重地回到書房,掩上門,抄起電話打給翁小淳。
此刻,馮主任要心無旁騖地宣布一項重大決策。他說,經過少年宮全體員工的幾年努力,少藝班的品牌效應已經顯現,建立小星星藝術團的時機業已成熟……剛說個開頭,底下有個手機又混賬地響了,馮主任怒不可遏,眼睛瞪得像琉璃珠子,透過鏡框的上沿,循聲望去,秦教練、趙指揮、吳畫家、苗芭蕾那些剛有了點遵紀守法意識的帶班老師,臉上或多或少地現出微妙的快意,眼睛都捉贓一樣,撲向那聲音。
下午的時候,楚丹彤來到附近的超市。本周日將是全市環保宣傳日,組委會已在半月前對少年宮發來義演和義展的邀請函,地點設在翠湖公園。馮主任決定把幾個少藝班都拉出去練練兵。繪畫和武術由他親自領隊,歌舞和器樂交給楚丹彤。經驗證明,露天演出的成敗,天氣決定一半,而明天偏偏又預報有陣雨,她要給孩子們每人買一件簡易雨披,以備義演時天氣的不測。給一幫孩子當領隊,說白了,這是既當保姆又當媽的操心差事。

往常在楚丹彤家幹活,朱大琴習慣從大廳開始。這次她卻鬼使神差地先進了書房。這書房裡的東西多,挺擠巴。靠牆的書櫃隔板上,擺著楚丹彤在各個時期與穿著演出服的孩子們的合影照;那些獎盃、獎牌,堆得密密匝匝的,爭先恐後地講述著主人的能力和有聲有色的人生。書房的一角是一個大寫字檯,電腦的四周,堆滿了書報、雜誌、紙筆、光碟一類,一些空的和半空的小食品袋子和化妝品,凌亂了一張漆光可鑒的大桌。桌上的一切,就是楚丹彤的日子。這日子是和她不同的日子。朱大琴想起鄉下一句話:一樣飯養百樣人。比方這椅子是楚姐的椅子,楚姐管坐,她管擦。一直以來,無論主人在不在家,縱然她乏累得不行,她也絕不坐這轉椅,也不會去大廳坐沙發,她習慣坐在通向陽台的那一道板凳高的門檻上。可現在,她將桌面略微理了理,不待仔細擦蹭,竟一屁股坐在轉椅上。她用抹布擦了擦鍵盤,這鍵盤在楚姐的手下,就像一副琴鍵,被敲得噼里啪啦的,如同演奏一首脆快的曲子。而她每天都擦拭它,可從未動過敲敲它的念頭。她現在竟情不自禁地學著她的樣子,在鍵盤上快快地敲了幾下。鍵盤像對她有意見,彈出的聲音又澀又笨,彷彿發出一串嘲笑。她的手停在了半空,然後手掌就下意識地在寬大的桌面上來回摩挲。摩挲著,她被楚丹彤按在這個位置上的一幕,又回來了。她想起那信,心裏立時有股什麼東西在流動,痒痒的,暖暖的,還伴著絲絲縷縷的疼痛和悵惘。她猜不齣電視台找她幹什麼,是讓她到電視里,像彈棉花老薑家的二寶子那樣,去念信?還是要給她發獎狀?反正她覺得總歸會是件好事,因為楚姐說在維權的那個節目里,社會的方方面面,都一條聲地護著民工,看這架勢,民工的好日子怕是要來了!
朱大琴臉上風起雲湧的紅潮,立時僵住了,來時她那有如匍匐在一雙翅膀上飛翔的心,頓時跌落下來。她搓著手,臉黃黃地擠出几絲干硬的笑,訕訕地說:是呢,要是把我叫進電視里問話,可嚇死我啦,我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多犯砢磣!她想作出個滿不在乎的樣,可臉上的每一絲肌肉都像壞了神經,不聽使喚。她瞥了一眼楚丹彤,楚丹彤正笑吟吟地看她,那種笑也像是壞了神經似的。她起身往外走,想再說句什麼,可嘴裏幹得舌頭都拉不動。
平心而論,楚丹彤倒也能理解翁小淳刮旋風一樣的作風。她擔當總監的那檔《娛樂跑馬場》,採取現場直播方式,每周一期,一期咬著一期的尾巴,節目組簡直忙成個真正四蹄翻飛的跑馬場!正因為檔期周轉太快,所以個別節目斷檔掉頭,臨時撤換,就在所難免。而楚丹彤他們的兒童節目又是最廣普性的,屬於「膏藥節目」,一旦有了缺口,出於兩人關係的便利,讓少年宮這邊揀一個和主題多少沾點邊兒的少兒歌舞、器樂演奏什麼的,膏藥一樣啪地往上一貼,至少顯不出大漏子。比方翁小淳和紅十字會聯手,為宣傳捐獻眼角膜,推出一台《光明天使》,楚丹彤和趙指揮就能為她拿出童聲合唱《誰給了我明亮的世界》;翁小淳與婦聯合作,為構建和諧家庭,搞《好媳婦》專場,楚丹彤就幫苗芭蕾把兒童舞《小羊羔愛媽媽》推上去,諸如此類的合作,總能鬧個雙贏的結局,往往還額外賺點小亮點。而少年宮這邊在體制上屬於自籌自支的事業單位,曾經窮得叮噹響,舉辦各種收費的少藝班,為的是在經濟上活起來,可排出來的一些小節目,總得找個去處,《娛樂跑馬場》給了他們不少演出機會。這機會可了不得,動不動就上鏡,多高的檔次啊!常在電視上露臉的小演員,露著露著,指不定就被哪個電視連續劇的劇組相中了,充當了劇中的一個角色。有好幾個都成了小明星。有電視台這個炫目的後盾,少年宮的少藝班就特別招眼,不想成品牌都不行。有那望子成龍的家長,挖門子搗洞地往少年宮送孩子。送孩子就等於送鈔票。有了鈔票,馮主任的日子越來越好過。他喝上酒總喜歡吹吹乎乎,他那張銅盆大臉一有了紅撲撲的醉意,就愛蹺著大拇指,志得意滿地說:咱單位的經濟效益,那是屁股上的火癤子,捂也冒高,不捂也冒高!就憑這屁股上冒火癤子似的效益,作為與電視台保持熱線聯絡的楚丹彤,能不炙手可熱嗎!可楚丹彤自己才叫冤,熱得她動不動就去堵槍眼,一會兒幫著寫串聯詞,一會兒修改主持語,把自己歌詞創作的專業都快丟盡了。
小時候,我跟著能幹的媽媽,放豬、打草

故居的屋後有一盤石磨,還有陳舊的馬車一掛
看到這兒,楚丹彤嗓子冒煙,額角沁出了細汗。她知道,這蹦蹦跳跳的玲瓏娃娃,充其量是個前台小偶人,底下操繩的,不是翁小淳,又能是誰?明知朱大琴是誰,卻憑信封上一個郵戳的細節,大動干戈,來一番真查實找,弄得懸念迭出,一波三折,誰看了能不為這心系農民工的大愛之舉而動容?其情其景,怕是一根木頭都會感動的!

事情來得太突然,楚丹彤也弄不清詳情。她見朱大琴神色亢奮,坐在那兒,腳在地上不停地搓動,手指頭掰得咔吧咔吧響,一副把持不住的樣子。楚丹彤說:你這是怎麼了?朱大琴難為情地喃喃著:一定是我寫了那些字,電視台才找我!就後悔我那兩筆字寫得鬼畫符,一筆筆都是蠅子尥蹶兒,蚊子劈叉,太拿不出手吔!楚丹彤心想,電視台是公共媒體,裏面指名道姓地尋找一個人,這舉動太大,攤在誰身上都會受驚不小,何況對她這樣一個社會邊緣人。可是朱大琴太拿自己當回事,好像她的字跡要是形款端正,就理應立功受獎了似的。就不知自己只是個半文盲,更不知自己僅當了一把謄抄工具,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她心裏不太舒服,臉沉了沉,這不光是對大琴的不恭,更是對翁小淳的做法有意見,都說偷來的鑼鼓打不得,搞這封信,不是說抓個風箏鳥放嗎?這本屬暗箱操作的勾當,怎麼還能拿到電視上去公開炒作?她帶著氣撥通翁小淳的電話,可是對方一直沒有接聽。
雖然這件事表面上自消自滅了,但是朱大琴被騷擾的心境,看來一時還難以平復。楚丹彤想安撫她幾句,可她不知自己的安撫,究竟能為她排遣鬱悶,還是不小心再次傷了她。也許說還不如不說好。
一分錢也沒少拿
當年朱大琴和男人仇旺田,進城一落腳,就跟著親戚去勞務市場蹲坑等活兒。沒蹲幾天,政府整治那老道的工程就開始了。旺田被人僱到江灣老道,一進現場,就兩班倒掄大鎚扒房子。房子扒得如旋風刮的那麼快,一天就亮出地茬幾百米。朱大琴還記得旺田每天一大早就上班,晚上落了黑才進家。人作踐得像小鬼兒一樣,灰頭土臉,戧毛戧刺的,連眼睫毛上都掛著灰土子,比伺弄莊稼地那時邋遢多了。房子扒完后,旺田就在擴路現場當力工。沒用兩個月,這江灣老道,就擴建成一馬平川的金光大道了。燈是一串串的槐花燈,人行道上鋪了彩磚。沿路裝設街道傢具時,朱大琴也找到了第一份的掙錢活——清掃街道。她負責的地段是從瓦缸街到秀林路。地段上新安的街道傢具,諸如路牌、標示牌、巴士棚、廣告欄、電話亭、垃圾桶、景觀座椅、自行車架……也都歸她進行衛生維護。她每天天不亮,就跟在洒水車後邊,開著清掃車走一遍,再用抹布將沿路的擺設逐一擦出光亮。江灣路打那時起,一下就成了江灣市的臉面。無論市裡來了投資商,還是誰家打遠道來了親朋好友,都必得拉那些外來客從江灣路走上一趟,好給自己掙足面子。
她騰地站起來,臉上像噴了豬血一樣紅。她沖身後的楚丹彤自我解嘲地笑出了聲,笑彎了腰,趕緊團了那張紙,一把扔進紙簍里,撿起大抹布,在桌上胡亂地擦了擦。楚丹彤隨口問:寫什麼呢,讓我看看!朱大琴連湯帶水地笑大發了,說我只當一個人作妖兒,哪曾想卻露了餡兒,現了眼!姐你可別呸我啊!嗐,世上的理兒,怎麼繞騰,到頭來,總歸人是人,鱉是鱉,喇叭是銅,鍋是鐵!該是啥玩意兒,還是啥玩意兒,裝不得孫子!楚丹彤說:咦,你一說莊稼嗑,怎麼就一套一套的呢?這麼俏皮,你是不是都寫到那紙上了?她從紙簍里搶過那紙團,打開看了看,見上面一行一溜的,都是農民九*九*藏*書工朱大琴幾個字,她心裏有幾分觸動,笑容頓時在臉上凝住了。她把那張皺紙放在桌上,坐進了轉椅,竟像朱大琴剛才坐在那上一樣,也發起呆來。朱大琴訕訕地一把收去那張皺紙,沒聲沒響地刷拖鞋去了。
那一年黑心工頭欠了叔叔的工薪,維權中心幫他打贏了官司
楚丹彤心裏不太痛快,就去找馮主任。她向馮主任敘述的前半程,是少年宮的幾個節目即將被翁小淳採用,馮主任聽了興奮得直想擊掌,說:小楚你工作真到位,人情是把鋸,你不來我不去嘛,這不受益了!可聽了要讓他們頂著觀眾的名分,私底下給大領導寫信的後半程,他便一下變成了磨道上的驢,抱個膀在地上走來走去。最後面帶難色地說:這好嗎?落上真名,怕人家查;落個假名,就成了黑信。咱這單位,人多嘴多,雞多屎多,我管得了三層門裡,管不了三層門外,怕把好事整擰巴。小楚,你費費心,到外邊尋個靠實的人操刀咋樣?楚丹彤一看,沒戲!馮主任當這小官,也實屬半部《論語》治天下,蹚得了淺水,蹚不了深水。腳下水流一疾,腿就軟,好坐坡。
楚丹彤沒好氣地衝著電話說:你怎麼還沒把電視機給朱大琴?翁小淳在電話里愣了一愣,問:誰?誰是朱大琴?楚丹彤也愣了一下,不滿地說:朱大琴你都忘了?——我家的保潔工唄!對方沉吟著,還沒對上號。楚丹彤失望地吁口氣,埋怨道:朱大琴這個人你怎麼還能忘呢,你辦維權節目專場時,為了收視率,你托我給你找的風箏鳥啊,你還派人到八角街打過鑼呢。翁小淳搶過話頭說:唔,Sorry!Sorry!是有這麼回事,唉,都怪我,節目一檔追著一檔,前一檔被后一檔覆蓋了,后一檔很快又刷新了,都弄混了。楚丹彤不高興地說:再混什麼,也不至於將她混掉吧?翁小淳說:哎呀,你可真不了解我這邊,節目都是互動型的,跟著攪和的觀眾也太多,什麼牛大琴、馬大琴的,咋能不串籠子?你看,民工那三場早成老黃曆了,上周的主題是「健康之光」——百店無假藥的大綜藝,東家是葯監局;這周的主題是「光明頌」——低保戶白內障患者復明工程的大綜藝,東家是眼科醫院……楚丹彤打斷她說:你答應要給人家的電視機不會被覆蓋了吧?翁小淳竟茫然地說:答應什麼了?電視機嗎?嗐,我每期抽獎都送電視機,小靈通送得就更多!可一期一結算,你說的那期早就封賬了,不能再列支了,這有財務制度跟著呢……楚丹彤搶白她一句:這麼說是不給了?你怎能這麼做事?翁小淳也有些不好意思,說:封結的賬是啟不開了,老楚,別生氣,往前看吧,後邊定下的就有警民共建、十大女傑、光榮納稅人等好幾場呢,我有機會給你補償!楚丹彤問她怎麼補償?翁小淳說,你小星星藝術團成立了,多給時段展示才藝唄。警民共建那場,開場舞就給你。楚丹彤還是不高興,說上節目和給朱大琴電視機是兩碼事,怎能攪在一起?翁小淳說:對我來說是一碼事呀,我對的是你呀!楚丹彤一時也沒詞兒了,這情形倒像自己在訛財詐物一樣。她喘了幾口粗氣,覺得再多說也沒用。最後發狠似的說:那你光給上個開場舞不行!我還有三首原創歌曲呢,也得上!翁小淳連說:好、好,你往警民共建主題上靠靠,能沾邊兒就這期上,沾不上,就下期上!我忙著呢,撂了啊。
一回到江灣市,他們如同在天上飄了二十多天,這下可踩到地面上。馬上就按分工各自去忙,馮主任負責籌措資金,楚丹彤則全力抓節目。
楚丹彤摸不著頭腦,閃身讓她進屋。
她在演播大廳找到了翁小淳。小淳正陪幾位台領導察看新安裝的舞台效果設備。一位賣設備的廠家工程師也在場。小淳見了楚丹彤,示意她稍等一會兒。她用步話機呼叫控制台給什麼命令。話音剛落,舞台前沿的一排管子里,就噗噗地直立著躥出頓明頓滅的火柱,上方爆出閃閃爍爍的禮花,那一瞬的爆亮,晃得人真是眼迷心醉的。幾個領導模樣的人就對這火柱的高低強弱,禮花的顏色姿態,進行一番品評和建議,廠家工程師在一旁做著講解和允諾。幾個人戧戧了一陣,散去。
屏幕上的那個玲瓏娃娃,以倒料豆兒般風快的語速在說:我們這檔維權節目,受到農民工兄弟姐妹們的廣泛歡迎,也使他們從中受到鼓舞和教育。這位叫朱大琴的農民工,家裡連電視機都沒有,是特意到親戚家去收看的;她文化程度不高,但看了之後,按捺不住這份激動的心情,才寫了這封感人至深的信。為了讓這位朱大琴能經常看到我們的節目,決定送她一台價值兩千元的二十英寸液晶彩電!
案頭上的工作,楚丹彤還是要躲在家裡處理。主人一在家,朱大琴就要躡手躡腳地繞過她的書房。楚丹彤透過房門,見她站在窗台上擦玻璃。初夏的風,吹拂著她干焦焦的額發,不知是換了夏裝,還是別的原因,她顯瘦了,原先那副揭鍋饅頭一樣散著熱氣的臉頰,也失卻了飽滿和鮮亮。她在起身去衛生間時,隨口誇她一句:大琴你苗條了,下頦都尖了,人一瘦就秀氣!朱大琴沒像往常那樣,勾著這話頭笑一場,再湯湯水水地啰嗦一通。她只抿著嘴,翹了翹嘴角,嗓眼兒里發出一個短促的聲息,像是句應答,又像是嘆氣。
朱大琴沒了笑聲,輕輕嘆了口氣,屏住聲息,等著楚丹彤繼續念下去——
《在愛的陽光下長大》這首兒童朗誦詩,現場直播時,楚丹彤是在家裡看到的。節目背景牆上掛著草書大字「農民工,我的兄弟姐妹」,她覺得自己的詩是緊扣這個大主題的。對翁小淳的工作效率,她真是不得不佩服,僅一天的工夫,也不知她從哪兒划拉到二十位農民工子弟。這些八九歲的小學生,雖然嘴裏都缺一兩顆門牙,吐字有點漏風,還奶聲奶氣的,但從表情上看,不僅對詩的內容有所理解,朗誦能力也不差,在音樂的伴奏下,領誦、齊誦,都抑揚頓挫、質樸自然。有個豆芽菜似的小女生最招人憐愛,說不定她過去和她媽媽在鄉下真放過鴨子,領誦「小時候,我跟著能幹的媽媽,放豬、打草/還在小河裡趕過成群的灰鴨」這句時,她竟奓著兩隻小手,奔跑了幾步,作出左轟右趕的樣子,還撿了個石子,向遠處用力一撇。那一撇,就在虛空中帶出了一群跩跩下河的鴨群。接下來的幾個小男生、小女生的領誦者,也別有情趣,他們一遞一地領誦:「窗外的大黃狗是我的老友/榆樹下的長耳兔雖然膽小,可對我卻從不懼怕/那兩隻倔強的山羊,趁我不在,總好頂架/黑毛驢不嫌棄我小,也曾任我驅駕。」在舒緩的背景音樂里,夾帶著一兩聲狗叫、羊咩和小毛驢打響鼻的聲音,幾個孩子各自專註地作出拍拍捋捋、拉拉扯扯、嗔怒、驅趕的表情,他們既稚氣又笨拙的表演,把農家院的生氣和田園的野趣都帶到了台上,觀眾席上盪起笑潮和掌聲。後來當二十個孩子齊誦道:「醒來的時候,淚水打濕了枕頭/沒有了燦爛的蝴蝶群飛,沒有了大片的油菜花/我好想咱那個吃不到糖果,卻有著活蹦亂跳的螞蚱、蟈蟈和泥鰍魚的老家」時,孩子們或站立,或坐卧,或望天,或垂首,一個個都凝固在台上,隨之胡琴憂鬱的慢板也如泣如訴地奏起。那一瞬的停頓和沉默,是揪心的一刻,楚丹彤的眼睛潮濕了。孩子們往後朗誦,調子開始明快了:生病的孩子得到捐款,討薪打贏了官司,爸媽都找到了工作、掙到了錢,他們自己也品學兼優等等一大串溫情的敘述,人們收緊的心這才鬆了一松。朗誦完畢,楚丹彤從觀眾和嘉賓的特寫鏡頭上看到,有些人已淚光閃閃了。節目結束時,主持人留住了這些孩子,逐個進行了採訪,他們的父母個個都是進城的務工人員,有的甚至是收廢品的、彈棉花的、運垃圾的、掏下水井的、修腳搓澡的。底下一遍又一遍地為這些孩子鼓掌,這掌聲中有褒獎,有鼓勵,也有祝福!
大家聽了都眯笑著沉默。楚丹彤解釋道:我是這場的作者之一,我寫犯忌,除了我,你們誰都行。吳畫家一指秦教練:老秦,這信你寫最合適,你武術的腿腳,動作利落,三下五除二,就完事了!秦教練趕忙擺手:不行!不行!中國功夫,動作太勁道,莽撞!還是小苗出馬吧!男領導,受用的是以柔克剛!小苗一聽,曾跳過芭蕾的長腿差點來個倒踢紫金冠,她用杯子磕了秦教練腦殼一下,叫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依我看,趙老師得衝上去,他才是老母豬嚼碗碴子,滿嘴儘是詞兒(瓷兒)呢!趙老師一聽翻著眼哼哼兩聲,說:苗老師,你在含沙射影吧?滿嘴盡詞兒的不是咱楚導嗎……大家嘻嘻哈哈鬥了一陣嘴皮子,彼此不分勝負,也就不了了之地散了。
江灣路走到頭,就是城邊近郊桑檯子。桑檯子划進了開發區,再有一年半載也要剷平了。原先的農戶都搬進城裡了,騰空的破舊房都租給了外地進城的民工住,所以桑檯子也叫民工屯。朱大琴和一大幫鄉下親戚,就住在民工屯。她現在每天到楚丹彤家上班,來去都走江灣路,自行車一路高歌猛進,觀光看景,順風順水。
楚丹彤說:這前院後院,還有那麼點意思?我全是用小朵子的口氣在說話呢!你往下聽,看像不像小朵子——
作者簡介
見楚丹彤皺著眉撥電話,朱大琴兩手絞在一起,既緊張又疑惑地望著她,就像在道邊的售彩處,一下搖出個頭彩的人,生怕賣彩人不認賬了似的。電話接不通,楚丹彤就對大琴說:我考考你吧,你說說那封信是給誰寫的?朱大琴翻著眼仔細地想,她當時拿著那支筆,就覺得一輩子沒那麼貴氣過,也一輩子沒受過那麼大的煎熬,哪還顧得上都寫了啥?憑模模糊糊的一點印象,她說:是給一個幹部寫的吧?那幹部怕比鎮長、鄉長還要大!是科長?主任?反正指定不是二五眼,是個大頭頭!
建起了自己小小的新家
朱大琴沒聽明白讓她幹啥,只聽懂要讓她寫字。面前這寫字檯、電腦,一應用品,她天天都要過手擦一遍,都快擦了一年了,可她至今還從未在這把轉椅上坐過。現在主人讓她坐在這裏,還拿上一支筆,還要寫字呢!這是怎麼了?她一下子很蒙頭,但更多的是興奮,是慌亂。雖說過去也進過中學門,可她跟當年村裡大多數孩子一樣,多半都是學校混子,三天進溝拾柴火,兩天下地捋豬草,早早就頂個庄稼院半拉子勞力使喚。就算閑著腦子在課桌前泡,總共都沒正經泡過幾天,過了畢業的日子,原先有多文盲,還是多文盲。她現在拿著這支楚丹彤寫文章的筆,手笨不如拿根筷子,她既臊得慌,又覺新鮮,激動得那手顫抖不已。這一刻,她被寵得心都飄了起來。她咯咯地笑啊笑,心裏充滿著空洞的快樂。楚丹彤也笑,說:凈傻笑!快寫吧!朱大琴說:可寫啥?楚丹彤用手指點著說:在這裏寫抬頭:鄭鈞主席——朱大琴也不問誰是鄭鈞主席,眼下讓她激動不已的正是寫字兒本身。可是,她哪裡會寫幾個字?她眼睛快湊到紙上了,筆尖哆哆嗦嗦的,在紙上戳了好幾個小窟窿眼兒也寫不出來。楚丹彤只好在另一張紙上寫給她看,朱大琴照貓畫虎抄在紙上。再往下,還是不會寫,能獨自寫下的,也大多是令人哭笑不得的白字。楚丹彤很驚訝:原來這女人是個半文盲嘛!就這樣,楚丹彤口述,大琴照錄,這封農民工寫給市總工會主席的群眾來信,好歹算是對付出來了——
榆樹下的長耳兔雖然膽小,可對我卻從不懼怕
黑毛驢問我:城裡沒房子,你肯定嘗遍了日子的酸甜苦辣!

現在她可沒了來時的心情。在路口,她兩腳一叉下了車,一看竟是綠燈。她側臉望著路邊樓房的窗口。那些數不盡的窗口,大都沒掛窗帘,裏面都一閃一閃的,正放著電視。她心想,沒準兒電視里又重播找自己的那段呢,她真想能親眼看個究竟!她推車走過路口,一家練歌房門口閃著霓虹燈,門裡擺著一台電視機,幾個人正在看熒屏上一對男女你追我攆的長鏡頭。她在門外往裡探著頭,希望畫面一轉,能播「朱大琴請與我台聯繫」那一段。她正痴痴地看,出來一個素麵女人,一拍她肩膀,熱乎拉地說:這位妹子,把車停了,往裡走!裡邊有雪碧,有茶水,瓜子管夠嗑,水果可勁吃。全免費!朱大琴沒明白啥意思,反問她:趕上啥節日了read.99csw.com嗎?咋就免費大酬賓呢?素麵女人壓低聲說:不管年不年,節不節,條件都優惠!想躺就躺,想趄就趄,褥單子全是新漿洗的,不開張,分文不取,開張了三七開,大頭你只管揣腰裡,小頭交柜上!朱大琴一聽,差點沒呸她一口,她別開身子,沖那女人說:別碰我,你把我當什麼人了?素麵女人將她打量一番,道:什麼人?讓我猜猜看——拎抹布的?打小鑔的?耍油刷子的?戧牆皮的?……朱大琴被她眼裡的鄙薄刺痛了,她脫口說道:你以為我啥人?啊?電視里剛演過我呢,指名道姓地喊我的大名呢!我是在這想看看還重播不重播呢……素麵女人驚得睜大了雙眼,重又端量她一遍,低聲道:剛演過你?啊,懂了懂了!姐們兒呀,你讓公安襲了?讓電視曝光了?嘖嘖,那還不快轉移到俺們這兒,俺們這兒可保靠,暗門、暗道、暗鎖,鬼都摸不著門道!你進來,俺們立馬先免費培訓,公安來襲,記住了:一轉身,二蒙頭,三要脊樑杆子沖鏡頭……大琴子一聽上來倔勁,說:哼,跟貓吃肉,跟狗吃屎。誰想得艾滋病,就往你這雞窩鑽!說完她推車就走,那素麵女人追出來就要扯她自行車,朱大琴跨上車,看不遠處有交警,死命朝那兒緊蹬,才甩了那女的。
我生在江南水鄉,門前的河灘很濕很滑
正這時,馮主任打進電話,他也剛看完《娛樂跑馬場》,頗有感觸地說:小楚,我看你是救了翁總的場啊,那節目一開頭就淚珠子摔八瓣,摔來摔去,摔到最後,扔台上一條小船都能漂起來!楚丹彤說,不正因為亮色不夠,才有了這個創意的嘛。馮主任不容置疑地說:小楚,你給她立功了!小玩意兒寫得多有味道!你得藉機跟翁總說,她不能屬燒火棍的,一頭熱乎!「六一」眼見就到了,咱小星星藝術團成立,《娛樂跑馬場》能不能給咱上一個專場?楚丹彤這邊叫起來:馮主任你真敢獅子大張口!翁小淳忙得刮旋風,不都是因為電視台把經濟指標壓到欄目組裡了嗎,她那《娛樂跑馬場》不僅要替台里扛一大塊效益,還要扛著組內二十幾張要吃飯的嘴。真金白銀從哪兒來?還不是靠搞專場掙!民工這一台,維權中心掏了十萬元呢!馮主任說:知道,知道!咱們的節目不也是她的一種資源嘛!這樣吧,「六一」不給專場,也得多藉機插上幾個小節目……
朱大琴紅頭漲臉地卡了殼,嘴唇只顧發抖,抖了半晌,才將話說出來:哪想得到哇?夢都夢不到!天上掉饅頭了!真是天上掉饅頭了!楚丹彤從飲水機里接了杯水,遞給朱大琴,她接過一飲而盡,說:晚上我正在家捅爐子做飯,秀秧子啪啪地來拍窗戶,說:嫂子,電視里正找你呢!說認識朱大琴的親朋好友,請轉告她一聲,儘快與電視台聯繫!我這小姑子,平時有點滑屁溜蛋的,我只當她來耍戲我,就說你一邊涼快去吧!她忙招呼她男人鎖頭作證。鎖頭說:電視里特意細描是建寧縣大新鄉的農民工朱大琴!不是你是誰?鎖頭是憨狗一樣的老實坯子,不信誰,也不能不信鎖頭。可秀秧子也是剛打開電視,從半腰上聽了這一句,沒頭沒腚的。光這一句話,不也是天上掉饅頭嗎?我扔下鍋碗瓢盆,就上這兒來了。
那兩隻倔強的山羊,趁我不在,總好頂架
楚丹彤坐在寫字檯前,又一轉念,這場節目她看與沒看,說到底都是一樣的,寫那種信,不過是借她的手用用而已。她朝外招呼一聲朱大琴。大琴顛顛地過來了。楚丹彤騰出座位,把朱大琴讓過來,按她坐下。在她面前鋪開一張紙,遞給她一支筆,笑模笑樣地說:你寫封信咋樣?就把我給你讀那首詩的感受寫下來,跟總工會主席反映一下!
周末的超市裡,人流熙攘。尤其是電視機售貨區,總有些閑人在那裡或蹲或坐,看節目解悶兒。楚丹彤的購貨車一推到這個區,就打誤了。通道被白看電視的閑人堵個嚴實,進不了,也退不出。而現在播放的,正是翁小淳那檔《娛樂跑馬場》。綜藝節目除了歌舞,還穿插相聲小品一類,總是能留住一些人的腳步。楚丹彤掃了一眼貨架上那些大大小小的電視機樣,幾乎都調在這個頻道上。只見一個個屏幕上,都一律晃動著翁小淳新招來的那個小女主持,她像個玲瓏娃娃,在那兒躥躥達達、搖晃腰肢。她向節目現場的觀眾正出示一個淡粉色的信封,畫面刷地一轉換,推出那個信封的特寫鏡頭,一個接一個的電視熒屏上,清一水地出現這個信封。信封和信封首尾相連,竟像一道粉色的萬里長城。楚丹彤光顧著推車躲著人往外撤,電視畫面並沒入眼,耳邊卻擋不住那玲瓏娃娃主持人的話語: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這就是一位名叫朱大琴的農民工,給總工會鄭鈞主席的來信……楚丹彤聽了「朱大琴」三個字,不由一愣。她不禁停住腳往屏幕上看,這不是她在八角街郵局寄出去的那個淡粉色的信封嗎?不容她多想,只見那玲瓏娃娃已從信封里掏出信紙,拖著長聲,故作深沉地念起來:「鄭鈞主席:我是從建寧縣大新鄉來的農民工……」
朱大琴的鼻腔里有了異樣的動靜,她用手掌一下一下抹著眼睛。楚丹彤沒看她,料她在流淚,自己的嗓眼兒也熱辣辣的。她抬高聲音,念完最後幾句小樹長成棟樑之類的豪言壯語,眼睛沒離電腦,問大琴:怎麼樣?朱大琴不住地哽咽,也不住地笑。她抽|動著鼻子說:聽著心裏暖咕嘟兒的,咋就想掉淚兒呢?楚丹彤沒看朱大琴,心裏卻對這首詩有了底數。
楚丹彤拎著東西一擰開家門,見保潔工朱大琴正在大廳里擦地板。她擦地板不用墩布,總是跪在地上用抹布擦,這種擦法勢必就要滿屋爬。一見她這四腿著地的爬姿,楚丹彤就覺得扎眼睛,就像自己不人道,傷了人家的人格尊嚴。楚丹彤一邊換鞋一邊對大琴說:看你又這麼擦,多不好!朱大琴不知道楚丹彤能回來這麼早,她翻身一屁股坐在地上,摸著地板說:這地板油子多老厚,光光溜溜的,撣撣浮灰,比咱鄉下鋪席子的炕還乾淨!楚丹彤知道這女人是個話癆,平時只要和她一搭茬兒,一接火,正幹活的她,臉上即刻就會現出大把大把的熱情,然後扯出一堆哪兒和哪兒都不挨著的話題,絆住你。楚丹彤怕被她絆住,將東西送進冰箱,轉身就進了書房。

楚丹彤馬上接道:那你把那份電子版轉發過去不就行了!翁小淳說,那倒沒問題,不過再怎麼登也是盤小菜!楚丹彤沒明白,扭頭望著她,翁小淳也側過臉望著她。對望了一刻,翁小淳忍不住詭譎地一笑,說:我剛才在談一宗大買賣,還差一小步就成了……楚丹彤不願她打岔,還接剛才的話茬兒說:小淳你別巧使喚人哪,咱宮就要成立小星星藝術團了,我可是藝術總監,馮主任還要請你吃飯,一句話,就是要多上節目!小苗班上的舞蹈《風吹荷塘》,服裝和行頭都是新的,可漂亮啦;秦教練班上的功夫舞《猴寶寶鬧山》,那跟頭翻得,上央視春晚都夠;趙老師班上新排的器樂曲《春曉》,裡邊儘是鳥叫,可絕了,你哪期給上啊?翁小淳說:沒問題,都上都上!現在最著急的是你得幫我把這個大買賣運作成!楚丹彤卡了一下殼,不解地說:看你買賣買賣的,倒像個投機倒把的不法商販了!翁小淳撲哧一聲笑了,又嘆口氣:唉,千萬可別被你不幸言中……她半晌沒吱聲,車開得很快,在市中心兜了一大圈去了幾個最火的酒店,居然都打烊了。翁小淳只好把車停在江灣路的槐花燈底下,從後備箱拿出幾聽八寶粥,啟開兩聽,遞一聽給楚丹彤,感嘆道:江灣市開放程度有多差,才這個點,就找不到吃飯的地方了!兩人不說話,在車裡呼嚕呼嚕喝著粥。
小時候,我看見年輕的爸爸扶著鏵犁
打開電腦,她琢磨著從哪兒下筆。門外朱大琴走路和清掃的聲音太大,踢里蹋拉、叮里咣啷的,不停地攪著她。她想對門外提醒一下,可細一聽,其實那女人和往常一樣,很懂得分寸,只要主人在家,她舉手投足都輕了又輕,壓根兒礙不著別人。她知道,是自己的心太躁了,怪不得人家。她在電腦上敲上一行字,覺得不咸不淡的,刪掉。再敲一行,假里假氣的,又刪掉。坐了大半天,顯示屏上還是光光的。
朱大琴站在地當央,用掌子飛快地抹了一下脖子上的汗,嘴唇都幹得起了白皮。她指指廳里的電視機說:電視里正找我呢!讓我快跟電視台聯繫!
果然這現場找人的懸念,外加一封信換來一台液晶電視的慷慨饋贈,產生了不小的衝擊力。那些在超市電視機購物區,白看節目的幾個男人,都受到莫名的刺|激。他們情不自禁地活動著身子,互相搭話,這個說:嗐,這寫信的民工可真有頭腦!看人家話不多,真趕勁,捅到領導軟肋上了!那個說:要是那個寫信的站出來,一台彩電就到手了!一個字,寫出多少錢哪!比作家的稿費都貴呢,頂保潔工擦倆月地板的……
天哪!玲瓏娃娃怎麼將朱大琴的那封信,從開頭一直念到結尾!當讀到最後一句「節目沒看夠,再多演演吧,謝謝了!農民工:朱大琴」時,楚丹彤的頭嗡的一下,血呼呼地直往上涌。這封由她自己拿捏著一個底層民工腔調編出來的信,翁小淳不是答應自己,到此為止了嗎?怎麼又抖落出來了?
自從爸爸背上行李走出田壟,到遙遠的城裡建造高樓大廈
地上堆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破爛兒,朱大琴從舊物堆里挑出一個鋁鍋蓋,她跟楚丹彤要了下來。她住的民工屯離彩電塔太遠,信號不好。她把電視台贈電視的事告訴旺田后,為接收信號問題,旺田挺撓頭。電視機一旦搬進家,沒有室外天線,再好的機器也調不出影影來,那還不等於接來個聾子耳朵。而跟屁股進來一幫子扯筋連骨的親戚,看不見影影,還空吊了大家的胃口。他和大琴核計,得把天線提前備上,別閃了大人孩子們眼巴巴的盼頭。兩人還相約著到電料市場看過,沒想到室外天線的標價竟三百多塊錢,比買一台淘汰的舊電視還要貴。他們沒捨得掏這個錢。旺田的叔伯二哥對電訊技術通點路數,旺田對他一說,二哥就要幫他做一個室外天線。現在杆子和饋線一類都預備好了,就差一個鋁鍋蓋。楚丹彤見廢物能利用,就讓她快拿去派用場。
這時,只見那玲瓏娃娃將那個淡粉色信封擎起來說:可是這位朱大琴在信封地址一欄只寫了「農民工朱大琴」幾個字,為了能儘快與朱大琴取得聯繫,將液晶電視機送到她的手上,我們節目組展開了廣泛的尋找,請看大屏幕——
和馮主任聊了一會兒,剛撂下電話,苗芭蕾電話就打進來:楚導你半夜三更跟誰談情說愛呢,死佔著電話不放!楚丹彤呵呵地笑:要是能冒出個小伙兒招人疼,你當我不敢談?你姐夫我也跟他過夠了,死懶,吃完飯都不刷碗!苗芭蕾說:我姐夫敢情是燒包吧?你看你那詩寫得多靈透啊!誰要有他那麼有才的老婆,不打個板供起來?再不好好表現,我都幫你踹他!楚丹彤知道苗芭蕾一向只欣賞她自己,不欣賞別人,要是說誰的好話,後邊一定跟著別的企圖,果然苗芭蕾不再繞啥彎子,說:楚導,你不能讓翁小淳白使喚呀,咱倆排的兒童舞《風吹荷塘》壓根兒就沒在電視里露過面!那個領舞的小丫頭,個子躥得都按不住,再不跳,就得換人了!楚丹彤理解苗芭蕾的心情,這個舞由於外出演出的次數太多,連綠紗舞裙和大荷葉、蓮蓬頭的道具,都破得不成樣子。馮主任太摳門,一直不肯給更新。苗芭蕾就找了一個小演員當老闆的爹,贊助了行頭和道具。聽說那老闆家長藉機還送了苗芭蕾一套名貴的服裝。苗芭蕾為了答謝,栽培那小姑娘當了領舞。可行頭道具換了,新領舞也教成了,卻一直沒能上電視。偏那小姑娘的個頭,拔得差不多快成羊群里的小駱駝了,再沒機會演,她就廢了。楚丹彤放下電話后,心想,是得跟翁小淳提提要求,不能動不動就白給她熬一宿。
我成了校鼓樂隊的小號手
楚丹彤回屋拉上窗帘,這才蒙頭睡去。
馮主任也不老給員工開會,一開會準是涉及少年宮生存和掙錢一類的大事。往往他正講著少年宮轉型后的分配製度,那制度可不是兒戲,是刀刀見血的,有那不識時務的手機像故意壞他一樣,浪不丟兒地唱起來,橫插一杠子,使馮主任氣勢如虹的神韻,不得不大打折扣;或者他https://read.99csw.com正講著在市少兒文藝匯演閉幕式上,他作為合唱團領隊上台領獎時,市領導握著他的手,拍著他的肩膀說:老馮啊……那該死的手機偏偏響在這節骨眼兒上,用鬼子進庄的節奏,拿刺刀挑他一傢伙,他那貫通的氣脈,一哆嗦就泄了一半。手機這東西最不講社會公德,想什麼時候響,就什麼時候響,不管地點場合,帶著厚顏無恥和低能弱智的味道。為此凡馮主任召集開會,要求必須關閉手機。
她這副後悔的樣子,令楚丹彤心裏驀地生出一股遺憾來。要是她看了那檔節目該多好,這封信就可以讓她來寫!她這人沒啥閱歷,單純質樸,心地和善又帶點愚道,和少年宮那些帶班老師截然不同,遇事別指望她能看遠、看深、看透!這樣的人,求她做什麼,她都不會走心,最適合做翁小淳說的那種風箏鳥!可惜呀!
玲瓏娃娃從郵局出來,又衝著話筒解說:很遺憾,我們在郵局沒有找到朱大琴的線索。但是既然朱大琴的信是從八角街郵局寄出的,她的生活範圍肯定和八角街有關。我們不妨到八角街派出所去查一下。
在目光的圍剿下,編導楚丹彤一邊掏手機,一邊哈下腰接電話。她聲音再小,話筒捂得再嚴,還是被全場聽個一清二楚:喂,是翁小淳呀!哦,我開會呢……楚編導抬眼抱歉地看看馮主任,可她剛才說的翁小淳這三個字,就像一瓶軟化劑灑到馮主任的臉上,他那惱怒的紋路一下就化開了,變軟了,平和起來,問道:是翁小淳打來的嗎?你接,你趕緊接!你還要轉告她,我正開會宣布建立小星星藝術團呢!我還要專程請她來談談今後合作的事呢!她可不能不來啊!楚丹彤像個做錯了事又得到家長寬諒的孩子,規矩而小心地點點頭,踮著腳快步到走廊接電話去了。馮主任也不得不停下來,解釋他自相矛盾的寬諒:電視台打來的嘛,翁小淳嘛,和誰斷了聯繫,也不能和人家斷了聯繫。斷了這根線,咱們的小孩兒再能耐,誰認呢!接翁總的電話就算開拓市場吧,屬工作範疇,不作違規處理……底下的秦教練、趙指揮、吳畫家、苗芭蕾什麼的,都點頭贊同。他們每人帶的小班裡,都能挑出幾個靈透的小孩,不藉助電視媒體來展示孩子們的才藝,誰能知道你這個孩子頭兒有多大斤兩?
在拉近的現場大屏幕上,玲瓏娃娃身著生活裝,正行進在車水馬龍的八角街上,她一手拿著那個淡粉色信封,一手拿著話筒,邊走邊進行解說:觀眾朋友們,我手上拿的這封農民工朱大琴的信,雖然沒有地址,但上面有個郵戳,蓋的是八角街郵局。為了找到朱大琴,我們先到這個郵局碰碰運氣。
汽車喇叭的鳴叫,也使我懼怕
楚丹彤擎著電話愣了一刻,心裏琢磨著這話茬兒跟朱大琴提還是不提。她一推門,一個人頭差點抵上她的胸,是朱大琴正伸著頭臉,將一邊耳朵貼在門上聽聲。兩人驀地撞在一起,都嚇了一激靈,都朝後倒退了半步。朱大琴慌作一團,隨即自我解嘲地笑起來,還笑得一抖三顫的,眼裡汪著的稀湯稀水,趁她掉頭工夫,一對一雙地往下滾,她抽著鼻子緊跑緊跑鑽進了衛生間,一把插上門,打開了水龍頭。楚丹彤站在門外「大琴、大琴」地喊,裡邊半天沒應答,只有嘩嘩的流水聲……
開會的時候馮主任最不能容忍別人手機響。他過去當過幾天文工團銅管樂隊的小號手,現在一講話就能和那時的某些感覺接上火,激昂澎湃,大棱大角,外加唾沫星子四濺,像個奓毛的長翎子公雞。
朱大琴應著,跑到陽台上,一眼看天,一眼看地,措著辭,最後按手心上的號碼掛了電話。
我在運動會上像劉翔哥哥那樣,把百米跳欄跨……
我們不僅和城裡的同學一樣品學兼優
回來的路上,楚丹彤心裏堵得慌。這些酸文假醋的男女,文人不文人,小資不小資的,油頭滑腦,患得患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讓人咋不生氣?
大黃狗問我:沒有我作伴,你過得也許很差?
玲瓏娃娃又蹦蹦跳跳地進了八角街派出所,她走到戶籍窗口,將信遞給裏面一名穿警服的小伙。她對那位警察說:民警同志,我們想找一位名叫朱大琴的農民工,能不能幫忙查一查。那民警接過信封在電腦上搜索了一下,又將信封退出來,解釋道:按現行對進城務工人員的管理條例,農民工進城不用再辦暫住證。也就是說,一個外來打工者,如果沒有不良治安記錄,在公安部門一般是查不到的……
不一刻,楚丹彤急火火地回到會場,面帶難色地對馮主任說:翁小淳讓我突擊搞個節目,挺急的,這個會……馮主任簡單問了問情況,便說:那你還猶豫啥?快去吧,會議精神過後單獨跟你說說就得了。你那個老同學是個要強的人,她交辦的活兒可馬虎不得!你可別忘了把我的意思傳達到!楚丹彤應承著,拿起背包先撤了。
天快黑的時候,楚丹彤家的門鈴突然爆響起來。
自從媽媽牽著我的小手,告別老屋進城來找爸爸
她將詩稿的電子版發到翁小淳的郵箱里,又給小淳發了個手機簡訊,告知郵件已發。這才長舒了口氣,現在得趕緊撈一覺了。她又給馮主任掛了個電話,招呼一聲。馮主任聽她說了情況,好像生怕她不睡似的,忙不迭地說:你睡!你睡!你只管睡!睡好了,再過來不遲!楚丹彤放下電話,想到明天正是周末《娛樂跑馬場》的直播日,她怕朱大琴忘了收看,就出來跟朱大琴詳細交代了一下直播的時間,強調這場節目是關於農民工維權的專場,看一看會長知識的。她的這首兒童詩,也由孩子們現場朗誦,讓她和小朵子、左鄰右舍打工一族的親戚們都看一看。朱大琴正擦窗檯,回身連說:到點一準都看,俺家沒有電視機,可不關事兒,小姑子、大姑子、小叔子、二侄,家家都有撿人家的破爛兒電視機,全能出影!
玲瓏娃娃蹦蹦跳跳地走進了八角街郵局,她找到一位留短髮的郵局女工作人員,遞過帶台標的話筒進行採訪。那女的接過信封看了看說:這封信確實是從我們八角街郵局投遞的,可普通平信,郵局的櫃檯不必經手,都是顧客自己往信筒里投放,所以郵局無法掌握寄信人的情況。
我的老家在四川阿壩
沒過多久,少年宮的小星星藝術團舉行了成立揭匾儀式。馮主任任團長,楚丹彤任藝術總監。建團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南下考察學習。考察團一行三人:馮主任、楚丹彤、苗芭蕾。他們南京、上海、長沙、廣州,一路走下去,最後到達深圳。本來一路上的收穫壓得他們都快走不動了,可到了深圳少年宮,可看的東西就更多。馮主任籌建小星星藝術團,光人、財、物的準備,就張羅了三年;而人家深圳市的少年宮,一順水就有交響樂、舞蹈、弦樂、民樂等六個專業團。他們在參觀、座談、觀摩之餘,迫不及待地觀看記錄各團活動的光碟:孩子們在全國和世界性大賽中,獲得金獎、銀獎的實況;名目繁多的組團赴歐、赴美、赴港台的演出、交流、辦展等各種活動的報道和花絮……三個人受到的觸動都很大。觸動大,就想快點投入工作。楚丹彤在路上就寫了三首原創兒童歌曲,苗芭蕾借鑒了別人不少舞蹈語彙,在下榻的賓館里還比比劃划。馮主任大本子記得滿滿的,不住地對兩位女部下感慨:咱的能力水平和人家比,那真是一個乘飛機趕路,一個才坐上小驢車;人家是研究生都畢業了,咱才剛上小學……
楚丹彤不猜自明,說:看見了?又在找你,沒把你嚇著吧?朱大琴使勁地點著頭,又搖著頭,說:媽呀,頂著大日頭,滿處找!我剛才站在電視前,搗著自個的胸脯,沖那個小俊丫頭說:孩子,忙活啥?累不累死了,大琴子不在這兒嗎?嘖嘖,她哪聽得見喲,買驢找不著賣驢的喲!楚丹彤替她說了下一句,還送你一台大彩電!朱大琴驀地羞紅了臉,低下聲說:看,也沒做什麼,還送那麼大的禮!太重了,天上真掉饅頭了……朱大琴抬起記著電話號碼的手掌,眼裡含著幾分猶豫,終於說:電視里讓立刻跟他們聯繫呢,楚姐,你說聯繫還是不聯繫?楚丹彤說:他們能支援你一台電視總是好事,哪能讓撞到懷裡的鴿子飛了?朱大琴眼圈紅了,說:這台電視機該給你,那信上的話,是你湊的句兒!我不要,給你!楚丹彤笑了,一拍大琴肩膀:哪裡話!我哪能要?這電視機你不用到現場去領了,你給電視台打個電話,留下你的電話號碼,過後他們會把電視轉給你!
信寫好了,楚丹彤看一遍,滿篇的錯別字,雖很扎眼,卻也描畫了信的背後,一個背井離鄉、底層打工者真實的文化現狀,反倒多了另一種動人。她將信裝進信封,又親自到八角街郵局,買了一個淡粉色的信封寄走。在往回走的路上,她隨即給翁小淳發了個簡訊:「小淳:你的任務完成得不容易。只好以農民工朱大琴的名義,給鄭鈞主席寫了觀后感,此人是我家保潔工。信已直接寄給鄭主席。特告。」
楚丹彤抓到了理,這理能讓面前這個腦袋有點發燒的女人重新回歸正常。她說:看,幸好電視台沒找到你,要是找到你可就壞了,你把剛才這些話一說,得,整個一個冒牌貨!那種信,是你能寫得了的嗎?要是把我這後台拎出來,一曝光,咱倆不就成了一對造假了嗎?大琴,等會兒我跟電視台再交交底,不讓他們再找你了!你呢,該咋樣,還咋樣!這事跟你沒關係,也一點都不怨你,要怨,就怨電視台,也怨我!
楚丹彤一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翁小淳就一腳油門開走了。她騰出一隻手,拍拍楚丹彤的胳膊,說:老楚,真給我提氣!台領導、「真維權」——就是維權中心甄主任,都特別滿意。在直播現場,市總工會主席鄭鈞,不是也坐在嘉賓席上嗎,他可是這個專場的東家真維權的頂頭上司,等於是東家的東家!插播廣告的時候,鄭主席把「真維權」叫到跟前,細問這朗誦詩是誰寫的,還想要一份文字稿看看,一定要在《江灣工人》上再刊登一遍呢!
我是從建寧縣大新鄉來的農民工,在江彎(灣)市打工都三年了。看了工會為我門(們)眼(演)的節木(目):《農民工——我的兄弟姐妹》,我很趕(感)動。我家沒電視,是在親親(戚)家看的,裡邊說的話,都是為農民工好,一點不閑氣(嫌棄)咱,還有小孩念師(詩),我都聽苦(哭)了。我的小孩小朵子已經上小學一年級了,以後我要好好學文化,和小朵子一起學,還要加入工會,節木(目)沒看夠,再多眼眼(演演)吧,謝謝了!
我們就在城市樓群的縫隙里,鳥兒築巢一樣
鄭鈞主席:
就能喝令鋼筋和磚瓦隨意搬家

楚丹彤回到家時,擰開門鎖,屋裡面巨大的音波,如同猛獸一般呼地朝她撲來,嚇了她一大跳。當她辨明是電視的音量開得太大,就覺奇怪,朱大琴一向不動她家的電視機,這是怎麼了?正這時,大琴子已帶著小跑過來迎她,忙從鞋櫃里掏出拖鞋,放在她腳前。楚丹彤問:你看電視了?這麼震耳朵!朱大琴一愣,又一笑,說:我看看《娛樂跑馬場》,又是給咱民工辦的節目呢。她一邊說,一邊又帶著小跑去把電視機關掉。朱大琴踢里蹋拉地跟在楚丹彤的身後,楚丹彤這才發現這女人兩眼炯炯的,帶著一股淚濕的光亮,熱切地盯望著她,像一頭饑渴的小母豹。她渾身散發著汗氣,臉蛋艷粉,鬢角的頭髮都是濕的,如同剛剛經過跑跳,經過背扛,經過男歡女愛痛徹心肺的撕扯糾纏后,那種微驚微詫,微噓微喘,無法平復滿腔熱血涌動的樣子。
朱大琴還沒邁進來,就說:楚姐,電視!你看沒看電視?她胸口上下起伏,那大紅蘋果一樣圓鼓鼓的臉腮上,滿是細密的紅血絲,頭髮像焦乾的麥秸,在沁著細汗的額前翻翻翹翹,兩眼藏了電光石火一般,一閃一灼,綻放著不安和興奮。
山羊問我:咱山裡娃太憨,學習是否落下?
我生在遼西山下,大片的農田很低很窪
朱大琴將車騎得風馳電掣,逃出一里地,脊樑溝子都是汗,她慢下來后,這才知道自己剛才腿軟。其實並不是因為餓,九九藏書是心裏空的緣故。人這一輩子,就像樹上的葉子,春上萌發出來,上秋又飄落下去;落又都是落地上,變成泥,化成土,能有幾個落在高處,當成畫,擺著看的?朱大琴覺得電視里喊你名字,就好比漫天的樹葉子往下落,有那麼一兩片,半下空被接住了一樣。自己就是被接住了的那片葉,只可惜,身子太輕,在那高處停了一停,沒停穩,又接著落下去了。她來時心裏那團熱辣辣的東西,現在一下子沒了,這怎能不空落?心裏空落,就像胃裡沒食兒一樣,渾身都不拿個兒。
楚丹彤再也聽不下去了,她不知是怎麼從電視機購物區的人堆里撤出來的,也不知怎麼帶著幾捆小雨披,去付的款。她神色焦灼地打車先到少年宮,將包裹在收發室栗師傅那裡存好,又讓計程車把自己送到了電視台。
陌生稠密的人流,令我驚詫
看完了整場綜藝,楚丹彤腦門兒上都激動得出汗了。這不僅是因為孩子們將她的詩演繹得出了彩兒,也不是因為背後的翁小淳創意絕妙,重要的是她發現自己這首詩簡直是給這場節目救了駕。本期的要義是要說維權中心的維權歷程。大凡涉及維權,就有權益受到傷害的因由在先,這因由扯個頭,底下就是一大堆苦難。她看到一開始就上場接受採訪的大眼睛姑娘,才進城四個月,就被軋掉了四根手指頭;那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粗女人,傾倒的是自己丈夫在工號里摔成肢癱,老闆不付醫藥費的苦水;那個黃皮蠟瘦的漢子,長期在重污染環境里作業,患了絕症,喪失了勞動能力,致使子女輟學去當童工;那個膀大腰圓的架子工,因工頭長期拖欠工資,斷了生活來源,逼得病老婆走了絕路……這些大悲大苦的打工者經歷能拎出來描說,是因為維權中心為他們撐了腰壯了膽,已使事體結局圓滿。難怪這一組下去,那一組上來,民工們無不淚眼婆娑,熱乎拉地管維權中心的甄主任叫「真維權」!可一樁樁鬧心事連綴起來,串成一台節目,雖然中間夾著歌舞,仍令人壓抑和沉重。楚丹彤這才覺得自己這一筆亮色,真是不可或缺。她想給小淳打個電話,賣個乖:你託付的破事,給你幹得挺爭臉吧?可她一看時間,料那邊正在撤場,肯定忙亂,不是瞎侃的時候,暫時作罷。
幾天前她給翁小淳掛通了電話,沒待她說話,翁小淳衝口就說:老楚,農民工的那封信,寫得挺到位!一句是一句,都是關鍵詞,像子彈一樣,把鄭主席射中了!信已由「真維權」甄主任轉到我手上了,他把這信當成寶貝疙瘩!說這個素材不用,就糟蹋了,希望通過電視反映一下農民工心聲,我想,第一步通過電視尋找她……楚丹彤打斷說:你找她幹啥?翁小淳說:找人不是目的,擴大宣傳唄!第二步想讓她出場,念念她那信!楚丹彤趕緊攔住她說:你可拉倒吧,她是我家搞衛生的,又沒看那場節目,不過是借了她的手,說了咱的話。那封信上的字她都認不全,還念呢!適可而止吧!翁小淳說:那幾個字還認不全?教教她怎樣?楚丹彤說:這不太離譜了嗎?翁小淳聽罷,也就乾脆地說:也罷,就到此為止了。
翁小淳看樣是真餓了,一連喝光兩聽粥。她從紙抽里抽出紙巾擦擦嘴,這才說:你的詩,啟發了我,農民工題材的節目,還大有挖頭呢!今晚鄭鈞主席看你那個朗誦詩,眼裡好幾次掉淚,還別說,這個人確實有親民風範!最後上台接見演員時,他一把將領誦的那個小胖豁牙子抱起來,那孩子的爸是個彈棉花的!我在底下跟「真維權」說,看你們領導激動的!節目做到這裏就剎車,可惜了啊!甄主任也連連點頭。我說:再做兩個專場吧,下一場是《農民工,新市民》,表現他們如何融入城市;再下一場是《農民工,好樣的》,表現農民工中的英才人物。三場是遞進式,連成一個大系列。三場我一共跟他要三十萬元。「真維權」甄主任也確實為農民工幹了不少實事、好事,素材多,手上掌管的錢也挺厚的,跟這樣的東家干,結算付款最痛快,不會打賴賬!他被我說動了。要知道,這人是個仕途向上走的年輕幹部,他懂得做好了會幫他上台階。可越是這樣的人,做事越謹慎周全。他跟我說:錢絕不是問題,但操作起來得中規中矩,有理有節。關鍵是要看收視率。收視率高嘛,就表明有老百姓的支持。沒有群眾支持,花那麼多錢,等於宣揚自己,容易被挑眼的人抓把柄……楚丹彤過去聽翁小淳說過,測算收視率的高低,電視台在觀眾中選擇了一批測試點,安裝盒式的調台記錄器,這是抽樣調查的權威系統,就說:那你只好等抽樣調查了!翁小淳搖搖頭說:要按測試點的記錄器算,就得一是一,二是二了,一旦出來的數字不理想,想退出都來不及。我對「真維權」甄主任說:統計收視率有個最快捷的辦法,就是以觀眾來信的信息反饋,按概率來估算,這雖是個模糊數字,在業內一般也默認。甄主任一聽,說那就用這個辦法,如果鄭主席能直接收到這種信,那效果可就是一封頂百八十封都不止了……楚丹彤有些振作,也有些憂慮,維權中心如果投資繼續搞專場,少年宮的節目肯定也大有用武之地,可觀眾來信好比是林子里的鳥,等它它不來,不等它,說不定還撞上一兩隻。誰知它啥時候撲稜稜地能飛來?翁小淳不輕不重地搗她一拳,說:真笨!林子里的鳥,聽咱的?放幾隻風箏鳥,線繩不是攥在咱手心裏?這該多主動!時間緊迫,林子里的鳥,指望不上,老楚,趕緊給我放只風箏鳥去吧!楚丹彤恍然大悟,說:啊?找人來編觀眾來信呀?你不怕穿幫露餡啊?翁小淳說:不是有你把關嘛……
前面小空場上,黑影里戳起一片樹樁子,朱大琴看清是自己的男人、小姑子、小叔子,拉孩帶崽兒的一幫子,她心裏很內疚。走到跟前,她就訕訕地笑,說:你們還都當回事了?不過是天上掉饅頭,空樂呵一場!小姑子秀秧子不信,說:公家的電視,還興跟老百姓逗悶子?大夥也都不明白個中的蹊蹺,好在鄉下人也都不較真。只是旺田見燕兒一樣飛走的女人,一回來就黃了臉,怕她心裏不好過,接過她的車,說道:空樂兒也是個樂兒!咱也沒丟啥,沒少啥,不還是風涼茄子自在瓜?大夥應和著:是呢,當消化食兒了!都相跟著各自家去歇了。
農民工:朱大琴
翁小淳這才叫過楚丹彤,把剛演示過的噴火機和冷焰火機指給她看,得意地說,這個演播大廳的設備比省台的檔次高多了,就說燈光吧,瞧這搖頭燈、掃描燈、圖案花燈、追光、頻閃什麼的,可全啦,做什麼大型節目都夠用;乾冰機、煙機、泡泡機、氣霧柱、禮花彈、綵帶機,這些老設備,差不多都是她的《娛樂跑馬場》掙錢后,一點點添置的。乾電視這行,硬體絕不能忽視,投入和產出是成正比的……楚丹彤沒興趣看她的裝備,不太高興地說:你投入是夠大的,把八角街郵局和派出所都投進去了!小淳一聽明白她的意思,語塞了一刻,隨後舉起三根指頭,小聲說:「真維權」甄主任的三十萬元還沒到位,還是覺得節目在民工中的反響沒做到位。人家是拉了口子就要見血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可我急等錢哪!情急之下,一咬牙,又撿起那封信,把這個好素材大用了一下。說到底,電視里的動情點,其實在生活中,只有指甲蓋那麼大,但要把它當成一塊酵母,想讓它發起來,就發起來了。我只好讓那封信再發一下。「真維權」甄主任看了,剛才已給我來過電話,一連三場的三十萬元可以簽了……楚丹彤聽說她居然真能將民工的節目一連簽下三場,也算是個不小的收穫,還是替她高興的。不過她告誡她,朱大琴這人,簡單樸素,根本不會說謊,要是現場採訪她,憨乎乎的她說不定會露了寫信的實底,那可就砸了。翁小淳說:你當我沒長腦子?放心吧,不會讓她露面的。說到這兒,有人來叫翁小淳去參加一個什麼會,楚丹彤臨分手還叮囑她,既然承諾要給朱大琴一台電視機,這件事要兌現,也算對用了人家名分的報答吧。翁小淳滿口應著,將她送走。
楚丹彤為了熬夜寫這又正面又陽光的什麼詩,特意買了速凍餃子、方便麵什麼的一大包,好免去在灶台上的費力耗時。往家裡走著時心裏不禁想:多沒志氣呀,吃哪廟的飯,還得撞哪廟的鍾!
城裡的學校還到處尋找我們這些流動的花朵
這話很刺楚丹彤的心,她想趕緊走開,可那幾十台電視機的畫面已刷地一轉回到了節目現場,主持人玲瓏娃娃正在台前竭力煽情:觀眾朋友們!我們的農民工姐妹朱大琴究竟找沒找到,讓我們現場的朋友一起倒數十個數,如果找到了,大屏幕會出現朱大琴的形象,如果沒找到,大屏幕會出現夢幻花雨!在她的帶動下,現場觀眾群情激昂,像大合唱一般共同倒數起數來: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隨著音響里一個巨大的下滑音,大屏幕上什色花雨紛紛閃落,觀眾席上爆發出一陣失望的噓聲。
黑毛驢不嫌棄我小,也曾任我驅駕
我的老家安徽,風景秀麗如同一幅山水畫
很久以來朱大琴孤單單地光幹活,不說話,晚上回家一開口,嗓子都是啞的。女主人能站著跟她說會兒話,既痛快了嘴,又痛快了心。漫無邊際地聊了一氣,楚丹彤的心裏活泛了,好像跟著朱大琴,扯著小朵子,蹚著青棵子,跨過壟壠溝,聽著雞鳴狗叫,回了一趟她們建寧縣的老家。她心裏忽然有東西了!
楚丹彤一邊幫大琴捆廢舊書報雜誌,一邊說著液晶電視的好處,圖像清晰,機體超薄,可以像畫一樣掛在牆上。朱大琴也說,旺田在別人家幹活,見過這路電視,清楚得能分出人的頭髮絲。她們租的那個小屋,牆太潮,冬天泛霜,夏天長毛,電視直接掛牆上怕蝕壞了電路,她當木匠的四姐夫,用料頭在她家牆上已做了個背板,電視機就掛在背板上。她大侄是個半吊子電工,電源插座也接好了。楚丹彤很欣賞這些出來打工的人,一個個都心靈手巧,做什麼像什麼。她過去聽朱大琴說過,旺田那些男人,下了班閑著沒事做,聚一起就喝小酒,打小牌,正經論輸贏的。輸大了,還鬧個半紅臉。就說:以後你和旺田多看看電視,那不比耍錢強多了?朱大琴的臉紅漲起來,風快地用擦鍋球將鋁鍋蓋蹭得鋥亮,順著眼兒,挑著眉,連連應著:嗯哪!
門外來的是朱大琴!楚丹彤說,嗐,你不有鑰匙嗎你按啥?大琴笑著說:鑰匙是來上班時用的,晚上來,是串門子,哪能隨便就開鎖?楚丹彤一聽也對。她見朱大琴張口喘,還渾身換得簇新,她沒見這女人著意打扮過,穿戴得這麼支棱,竟讓人感到陌生了。其實朱大琴也才從這裏離開三四個小時,她臨走時還叮囑楚丹彤,晾在樓下的小地毯和腳墊,晚上別忘了收回家,怎麼這麼快又折回來?
從公雞報曉,一直犁到夕陽西下
少年宮這種單位畢竟工作彈性大,上班時間,帶班老師們聚堆閑聊是常事。楚丹彤進來之前,秦教練、趙指揮、吳畫家、苗芭蕾六七個人,各自端著茶杯正嘮得歡,一見楚丹彤,都笑說:真是說曹操,曹操到!這不正誇你那朗誦詩呢嗎!楚丹彤說:嗐,那可不值一提,命題作文,不粗糙才怪呢。大夥七嘴八舌地說,越是遵命文章,越見功力,能寫到這個份兒上,換個人試試!楚丹彤心裏很受用。她今天是要為翁小淳尋覓風箏鳥才來上班的,沒想到和他們幾個一碰頭,來言去語倒融洽。她和盤托出翁小淳的承諾,說會儘快將舞蹈《風吹荷塘》、功夫舞《猴寶寶鬧山》、器樂曲《春曉》什麼的插|進專場里。大家聽了都很高興。楚丹彤藉機說:既然人家照顧咱們,那咱也別屬燒火棍的,只顧一頭熱乎。苗芭蕾爽快地問:楚導,你說吧,讓我們做什麼?楚丹彤說:也無非捧捧場唄——以觀眾身份給總工會的領導寫封信,對維權的這個專場讚揚幾句,促使領導下決心,好繼續投資再多辦兩場。
校長說:受教育的權利不讓一個孩子落下
其實光提要求是沒用的。少年宮的員工雖沒啥級別和地位,但業務上也都多少有兩把刷子,一個個牛得很,眼裡容不下人,包括馮主任他這個領導在內。有人說經濟槓桿是只無形的手,馮主任自己的手治不了他們,就用無形的手治他們。他做出規定九*九*藏*書,開會時誰手機響一次,就扣誰一個月的電話補貼,響兩次,扣兩個月的,依此類推。少年宮現在經濟上已脫貧致富奔小康了,各種補貼節節躥高,光電話補貼這一項,一個月就能拿到五六百。這個規定一出台,會場立馬就像個會場了。連武術班最刺頭的秦教練、器樂班最傲慢的趙指揮、繪畫班陰陽怪氣的吳畫家、舞蹈班最嗲氣任性的苗芭蕾,原先他們那一個比一個不服管的鬧人手機,現在都一概噤了聲。
她從楚丹彤家出來,決定把電視里找她的事扔在腦後。她騎上車,才覺得餓了。想到餓,胃裡就空落得難受。剛才從家裡走得急,晚飯本來已做好了,可她都沒顧上吃一口。路邊的槐花燈已經亮了,橘色的燈光和買賣家的霓虹燈,交相輝映,使這條大道光芒四射。她餓得腿上沒勁,車子蹬得軟不拉唧的。她來時車子卻蹬得像箭一樣,以至於闖了紅燈,讓路口的交通協勤員從後邊一把扯住了后貨架,硬拉回來。她當時心裏只想電視里的事,一門心思地揣摩,朱、大、琴,這仨字兒,土得掉了渣兒,經播音員那翠鳥子一般的嘴念叨出來,會是什麼動靜呢?她心裏一遍遍地裝成播音員,撇著京腔說:朱大琴,請與本台聯繫!請與本台聯繫……就這樣,協勤員從後邊就一下子給她聯繫了。她從自行車上猛地歪下地,嚇了一大跳。半老不少的女協勤員,仰起一張風吹日晒的雀斑臉,嚴厲地說:想什麼呢?瞪眼闖!朱大琴心情好,雖然歪倒了,單腿在地上蹦了三五下才站穩,可還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協勤員卻不依不饒:你鑽汽車輪子底下,還能不能說對不起,就指不定了!朱大琴沒生一點氣,笑嘻嘻地作解釋,可嘴沒把門兒的,竟把心裏的話禿嚕出來:都怨我心裏擱著事,電視里剛才不是正找我嘛,還指名道姓哩!協勤員將她從頭看到腳,軟下聲兒問:找你?你神經有啥包砟?家人在電視台登尋人啟事了?綠燈亮了,朱大琴好脾氣地說了聲:拜拜吧,我說了你也不懂!就箭一樣地飛出去了。
醒來的時候,淚水打濕了枕頭
一進五月,天氣驟然變暖了。朱大琴將楚丹彤家的南北窗戶打開,進行大清掃。任何人家,經過了一冬封閉式的日子,總會積存些廢舊物品的。

新聞採訪車將楚丹彤送回家,她邊下車邊嘟嘟囔囔地叨咕:上哪兒找這風箏鳥?
她看看表,已是夜間十一點多了。午夜是翁小淳那個夜貓子一天當中精力最充沛的時段,她日子的過法是黑白顛倒的。她打算洗漱妥當就給翁小淳掛電話。剛擰開水龍頭,手機發來簡訊,正是翁小淳的:快下來!我已到你樓下,接你去吃夜宵!她跑到陽台往下一看,翁小淳掛著新聞採訪車標識的白色桑塔納,正停在路邊。她只好披件衣服下去。
現在,楚丹彤需要的就是她身後那啰里巴嗦的一大群!她剝了一塊糖遞給大琴,自己也剝一塊。她這姿態就是慫恿她往下嘮。反正朱大琴的身左身右,全是進城的民工,大人、孩子、親戚、老家,打開哪道閘,扯出哪條線,後邊的滔滔汩汩,絲絲縷縷,都是她日子的一鍋爛粥。這些人和事,過去楚丹彤都聽朱大琴斷斷續續嘮起過,可往往是一耳進一耳出,現在兩人嘮成個一鍋攪馬勺。
把醫藥費交納
現場的觀眾席上,立時響起熱烈掌聲。
從楚丹彤家出來是江灣大道。這大道,是江灣市的景觀大道,從城市南沿一直貫到北沿。三年前朱大琴從老家來到江灣市的時候,這條道還沒治理,路面狹窄,路兩旁擠滿了小飯鋪、服裝店、美髮廳、複印社一類的小門市。這些小門市都鼓包下蛋,私自擴建,弄得道上人碰人,車頂車,使江灣道成了事故多發的問題道。
她沒說什麼,回屋裡看書去了。
朱大琴聽到這兒,掩著嘴這個樂:媽呀,這不俺們老家嗎?楚姐你咋都編進課文里了呢?柿樹啊,棗樹啊,豆角架啊,都是俺們家的!那石磨,從俺奶奶婆娶進門,就抱著磨棍使它,都老掉牙了,還有那掛破馬車,都閑下了,轅子底下都絮了鳥窩了!狗啦、羊啦、長耳兔啦、鴨子啦,你說俺們家那旮鬧不鬧得慌?嘖嘖!
簡訊發完,她總算吁了口氣。
那一年我姐姐得了一場大病,城裡人紛紛捐款
在城裡還能把錢攢下
長耳兔問我:你有沒有被人欺負,城裡人架子那麼大?
窗外的大黃狗是我的老友
馬秋芬,女,1973年開始發表作品,已出版小說、散文集七部。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陰陽角》,小說集《遠去的冰排》,長篇散文《老瀋陽》、《到東北看二人轉》等。曾獲莊重文文學獎、第二屆全國女性文學獎、第二屆東北文學獎、遼寧省政府獎、遼寧文學獎。現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任職于遼寧省作家協會。
她出來上衛生間,見朱大琴拎著抹布正在喝水。她端著水杯,喝一口看看杯,再喝口再看看,還衝楚丹彤撲哧撲哧地笑。這笑是朱大琴說話的前奏,就跟風是雨的前奏一樣。楚丹彤住了腳,朱大琴說:咱家小朵子語文學到十九課了,是《烏鴉喝水》。楚丹彤一笑,隨口接道:我小學也學過《烏鴉喝水》,這課文是亘古不變的。朱大琴臉上立馬燦爛起來,說:你猜這丫崽兒說啥?她說城裡的烏鴉那麼鬼道,還會叼石頭子兒,這是因為水太少,才給烏鴉一瓶子底兒,夠都夠不著;咱鄉下奶奶家泡子多老大,烏鴉一落一大片,往死里喝,那不可勁兒灌大肚!楚丹彤畢竟是與孩子打交道的人,她一聽覺得怪有趣的:咦,小朵子看事的角度蠻刁嘛!朱大琴說:可不刁!旺田說她盡起屁兒,不吃書,為這還抬手給她一脖溜子;我看這丫崽兒是想老家了……楚丹彤聽了心裏一動,問:小朵子進城幾年了?朱大琴說:我和旺田來三年了,小朵子起初留在鄉下,前年才接過來,還不到兩年呢!剛來時聽汽車哞聲,還打顫顫呢。老家山哪水的,滿處花花草草,隨她性兒去瘋,能不想家?這朱大琴一講到鄉下,話就剎不住閘。自從她走進楚丹彤家后,這個渾身熱騰騰的鄉下女人,不僅將一股酸不酸、甜不甜的氣腥味兒帶進她的家,還把她遠在四百多公里以外的田野、草房、菜園、牛羊、豬狗,都一股腦地帶進了她的家。記得從家政公司第一次將大琴領進家門的時候,楚丹彤本能地排斥她身上泛出的味道,她一把推開一扇窗,還隨口問道:你在老家養羊?當時朱大琴一聽就笑起沒完,驚異地說:你怎麼知道?俺們家早先伺弄三隻羊,還有兩頭毛驢子,七隻鵝子,一隻花老抱子領著一群雞崽子,狗啦、貓啦、兔啦,般般樣樣,俺們家養得全乎著呢!我和旺田一走,那些活物兒也就沒了主兒,都相跟著撒出去了……從那一刻開始,楚丹彤就體會到這個女人不是一個人走進她的家,而是帶著身後雞鴨豬狗,啰里巴嗦一大群,闖進了她的生活……

我好想咱那個吃不到糖果,卻有著活蹦亂跳的螞蚱、蟈蟈和泥鰍魚的老家
老屋的房前有柿樹、棗樹,還有濃密的豆角架
下午懨懨地回到家,朱大琴聽見門響,邁著鵝步過來接包。她也沒心招呼她,就進了自己書房。打開電腦擺弄著,卻聽大琴在客廳里一驚一乍地接手機……哪個老薑?住咱民工屯的彈棉花老薑?他家二寶上電視了?二寶不就那個豁牙露齒的小胖墩兒?才多大點小崽兒!在電視里念啥?念課文?大黃狗,小毛驢……楚丹彤越聽越越覺得像在說那場維權節目里讀詩的小孩。她情不自禁地出來想聽聽,大琴的電話卻說完了。朱大琴一臉驚訝地望著她,用手在胸前比量了一個高度,不解地說:才這麼一大高的小人芽兒,他爹老薑彈爛棉花,他媽是個踮腳兒,幫老薑拉網子,綳被套,也住在咱民工屯,就他們家的小胖兒,還能上電視?楚丹彤想起在前天的節目里,確實有個小胖子領誦者,最後接受主持人採訪時,說他爸爸是彈棉花的。楚丹彤對大琴說:那孩子哪是念課文,念的正是我寫的兒童詩。我不是給你念過嗎?朱大琴猛地想起來了,噢,念的就是那個大黃狗、小毛驢!咋就輪到他去念呢?她鬧不明白,楚姐寫的,怎麼就交到他二寶子手裡,還進到電視里,這都是怎樣攛掇成的?楚丹彤問大琴,不是告訴你收看這檔節目嗎?大琴臉一紅,擺弄著大抹布,說,其實領小朵子都按點到她小姑家去了,沒想到屁股一沾炕,眼睛發起黏,一個盹兒打長了,醒來一看,節目換茬了,小朵子也不知哪去了……楚丹彤說:裡邊都是農民工進城的內容,給你們辦的節目,你還打盹!朱大琴自是後悔不迭。
勤勞的媽媽也當了保潔工,她說沒想到一個庄稼人
玲瓏娃娃說: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很遺憾我們還沒有找到這位朱大琴,如果你是她的親朋好友,請轉告她立即與我台聯繫,電話2123919,2123919……
在別人看來,楚丹彤在領導那裡挺吃香。楚丹彤自己卻有苦難言,那些人光看見她表面上得到些小恩小惠,卻沒看見背地裡遭那份洋罪。她和電視台的翁小淳是大學同學,要說吃香也就吃在這層關係上,要說遭罪也遭在這層關係上。這不,遭罪的活兒又找上來了。剛才翁小淳急匆匆地在電話里說:老楚,我後天的《娛樂跑馬場》大綜藝,推出一台為農民工維權的節目,搞得可感人了,東家特滿意!只是訪談板塊,呈現出的苦難偏多,東家讓增加點暖色,離直播就剩兩天了,這點時間新增什麼都來不及,想來想去還得借你的大筆杆子,寫個兒童朗誦詩吧……楚丹彤不滿地說:你以為我是寫稿機器啊,一按電鈕就來一個?對她的牢騷,翁小淳在電話里聽也不聽,攔過話頭說:哥們兒,行了行了!我這邊忙著哪!知道你一肚子都是黃連水!我這兒有響噹噹的黃金強檔,節目吞吐量那麼大,還虧得了你嗎?聽清了,這首詩是要寫農民工子弟的,要正面一些,陽光一些,反正你本事大去了,盡情發揮吧,明天務必得交稿,留出一天時間好排練!翁小淳說完把電話撂了,楚丹彤聽著電話里嘟嘟的忙音,愣了半天神。十幾年前她和翁小淳在大學里時,整日黏在一起,無話不說,現在可倒好,兩人成了流水作業的上下家,你傳我遞,組裝完活兒就拉倒,沒了一句多餘的話。
沒有了燦爛的蝴蝶群飛,沒有了大片的油菜花
還在小河裡趕過成群的灰鴨
她坐在轉椅上發了一會兒呆,竟從桌上的紙夾里抽出一頁紙,找出楚丹彤用過的一支筆,伏在桌子上,她想找回那天寫字兒的感覺。可她不知道寫啥,筆頭顫巍了老半天,到頭來還是寫她曾寫過的幾個字兒:農民工朱大琴、農民工朱大琴……桌上放著楚丹彤的粉餅盒,她打開盒蓋,裡頭小鏡子上照著自己寫字的模樣,這模樣很扎眼,裝腔作勢的。家鄉話管裝腔作勢叫裝孫子。在這世上,誰一裝孫子,誰就令人噁心!可不管惡不噁心,她也不放下那支筆,就在那兒裝孫子!她的手哆嗦了半天,寫一句農民工朱大琴,看一眼小鏡子。三看兩看,她突然愣住了:鏡子上出現了楚丹彤!她猛回頭,見楚丹彤不知何時回來了,就站在她身後!
天亮時分,她經過一夜從田野到鬧市的跋涉,兩眼閃著濕潤的光澤,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一蹦一跳的小朵子……她默讀了一遍又一遍,被自己的詩句所打動。她本可以發給翁小淳了,可她卻在等著朱大琴來上班,忍不住要讀給她聽聽。八點一過,門鎖咔咔地響了,朱大琴有鑰匙,她打開門進來。楚丹彤從書房門裡伸出頭,見朱大琴一邊戴套袖、扎圍裙,一邊沖她說著每天進門必說的廢話:這天頭,沒啥風,陽氣上來了……楚丹彤等不及,沖朱大琴招招手,說過來過來,我念念我寫的詩給你聽聽!朱大琴整日價見楚姐寫啊寫的,從來也沒聽她念過什麼,她忙放下剛拿起來的大抹布,趿拉著拖鞋,小跑著進了書房。
楚丹彤聽了沒大明白,她蒙了一刻,就估摸著事出有因,莫不是跟那封信有瓜葛?她散開濕得滴水的頭髮,讓朱大琴坐在椅子上,問:到底怎麼回事?
在我的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