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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開

葵花開

作者:陳蔚文
晚飯後,鄭慶開始為這些被子尋安身之處。這是件具有相當難度的事,鄭慶知道,晚飯他多吃了半碗面,把蘸了大醬的蒜頭咬得嘎嘣響。困難比他預想的還大。當初兩居室的房子他負責採辦材料,具體裝修方案則由車曉玲實施,這使得家裡審美功能多過實用,原本有限的櫥櫃幾乎塞滿。
擱了電話,鄭慶忙著做晚飯,泡椒熘魚片,雞蛋木耳燴粉絲,都是車曉玲愛吃的。才盛好,車曉玲回來了,說:「下班前爸打電話來,說和我媽下周來。」鄭慶嚇了一大跳,天爺爺!竟有這麼巧!
怎麼辦?!鄭慶心裏七上八下,媽可能正在家拾掇行裝呢——媽有多少年沒出過遠門了?還是父親在世時,兩人同去過北京一趟,那時哥哥鄭強兩歲,肚子里又有了他。父親到北京出差,把媽帶上了,相片上,一家三口,不,一家四口幸福地笑著,父親意氣風發,媽短髮被風撩起,臉上是令鄭慶十分陌生的笑容,屬於一個對生活懷著嶄新憧憬的姑娘。鄭慶記憶中,媽極少笑,臉上總有樹隙投下的陰影。爸把媽扔下太早了,她在陰影中待得久了,成了陰影的一部分!而他鄭慶能把媽帶到光亮些的地兒嗎?他發現自己其實很無能。
這些被子不像腈綸被、水鳥被什麼的,擠掉空氣就成了一小團,棉花的密度使它再怎麼擠壓也有不小的密實體積。它們像伙鄉下親戚,鄭慶沒能力安置卻又必須安置他們,他該怎麼辦啊?他真願現在是冬天,那些羅莎雲娜珍珠全來吧!讓颱風和寒流來得更猛烈些!這樣車曉玲就知道被子在一個家的重要性,從而積極接納它們。可現在是廣州的四月底,溫度離被子越來越遠。
家裡就這麼大,怎麼挪騰?鄭慶從車曉玲的話中,覺出他沒搶在她之前說,那麼只有處在劣勢,先來後到嘛!他再說其實是媽打電話在先,誰證明?電話又沒錄音。
媽給他打電話,說想來他這兒住住,認個門。
「你媽要來?怎麼沒聽你說?睡哪兒?」
鄭慶說,我媽真沒那些,你看她脖上手上戴了啥?鄭慶知道,爸的病欠下一屁股債,每隔陣子,媽就要從工資中努力擠出一筆還債,有時借了新的還舊的。媽有本黑皮面小本兒,專門記這些債務,媽的字跡向右倒著,像被風吹折了腰。
是啊,自己怎麼沒說呢?鄭慶也不知該作何解釋——說了又如何?車曉玲照樣問,「睡哪兒?」
小吃城人很多,排了半小時隊,坐下,鄭慶長舒口氣,一天逛下來,他對車曉玲一家的體力只覺崇拜。他們且走且停,貨比三家,討價還價,間或岳父還要就如今物價作政策層面的綱領性發言。鄭慶幾次覺得快到極限,他勉力支撐,給岳父母倒酒讓菜——他想媽此刻在幹嗎呢?一個人,冷清孤單,等他的電話等得心急。呂老師問了聲:「鄭慶,你媽還好吧?」「好」,鄭慶說,「她前幾天打電話說想來玩玩兒呢」。
對長年生活在北方小城的母親,再對她形容冬天的暖,她還是不能確信——總還是冬天吧?既然是冬天總得蓋被子吧?鄭慶一位大姨也加深了她關於南方冬天冷的印象,大姨隨女兒生活在蘇南,一回北方她就抱怨南方冬天簡直不是人待的,濕氣直往骨頭縫裡鑽!房裡像冰窖,哪像北方,進屋就有暖炕,大姨對鄭慶母親說,寒氣剮得人生痛!一天到晚滴滴答答的雨,進了被子探個頭都不敢,恨不能把尿壺擱床上!這就給鄭慶母親留下了關於南方冬天的印象,也為這三床被子的縫製提供了更充分依據:一旦天冷,那些輕飄飄的被子頂屁用!
他再看一眼,笑起來,那女人竟是阿唐!鄭慶站在那沖她呵呵笑,傻子一樣,阿唐回頭,也瞧見他了,跑過來。穿著高跟鞋的豐|滿阿唐跑起來像是凌空發射過來一樣,她身上有股爆米花香氣,鄭慶搖晃得更厲害了。
燈燈就來了,帶了個大腦袋,頭髮又蓬又厚的韓國男友來,中文名叫開關,女友是燈嘛,他就是一開關。按呂玉琴的安排,周六晚在家接待一頓,周日中午在外頭吃一頓。呂玉琴的表姐說,玉琴,你可是代表中國,你的手藝還不把那就吃過泡菜大醬的傻小子震了!
鄭慶算了下,岳父母來已經十一天了,岳父的同學聚會業已結束,他記得車曉玲說他們可能住個把月,那麼,也就是說還有二十天左右岳父母就應當回湖北了。
「她把最值錢的兒子都給你了,你還要什麼?」鄭慶擠了點笑說。
作者簡介
她有點慌,原本和那人在一起就瞞了家裡,她又催他,男人說這事有些麻煩,太太得了抑鬱症,他若提離婚,女兒會恨他一輩子——終究,女兒才是他嫡親的人,最在乎的人,最不捨得傷害的人哪。或者,女兒是他早準備拿來搪塞的理由吧,車曉玲的心冷掉了,一冷,就發現,這事原本通俗,打開頭,她就該想到收梢,她哪就會是這種通俗故事的一個例外?和超市摸獎一樣,人人都抱了點自以為是的運氣,最後摸上來的不外乎全是安慰獎的撲克一副。她從同居房子搬出來,隔周再取落在那兒的東西,發現鎖換了。他說是太太發現,找人換的——他盡可以把什麼都往太太女兒身上推,反正,她在她們面前名不正,言不順,唯有理虧,也不可能去找她們。
「媽,你說得輕巧,就這還貸了二十年呢!」
鄭慶上床后,忽然起了某種衝動,他挨到車曉玲身旁,手才伸過去,車曉玲忽一下扭身,「那兩床你趕緊找地方擱起來,放客廳難看!」鄭慶一下掃了興,什麼也不想做了。
「我爸老同學四十年聚會,定在廣州,老班主任在廣州,病得起不來床了,他們索性連聚會帶看望老師——你說那年代的人真是革命友情哪,這麼多年居然還有聯繫……我爸說正好來我這住陣子,我媽剛退,悶得慌,到時你可得抽空陪他們四處轉轉……」
鄭慶想,媽可能是真悶了!不然就是又和嫂子有了矛盾?嫂子急脾氣,心眼兒不壞,可說話戧得很,幾句話出口,媽就要轉身回。
車曉玲不能接受這種解釋,她認為鄭慶是在強詞奪理,在偏袒婆婆。按她的理解,這是婆婆對她的不尊重,而這不尊重呢,打頭回見面就開始了。
阿唐快把他架進雲端時,手機響了,鄭慶本不想接,但手機響得很頑固,他瞄了眼,鄭強打來的。鄭強很少給他打電話,鄭慶只好從雲端下來了,他聽見鄭強在那頭說:「你在哪兒?媽胃癌!晚期。」
鄭慶衝進家,從看電視的車曉玲和岳父母身邊跑過,他把那口大箱子取出,他要帶這口箱子回家!那床棉被他取出來,鋪在床上,燈下,他才發現,這床綠地金黃花的棉被真好看啊!和煦得就像東北老家秋天的葵花盛開,泥味兒混著花粉氣像長了翅膀四下里飛,大片大片金黃的朵盤迎向陽光,和光融在一起,鄭慶腿一軟,跪下,把頭深深埋進了棉被裡。
岳父母來后,家裡大小事都被他們攬了,大到開支,小到馬桶——馬桶這幾日漏水,物業來修過,說一個零件壞了,但還能對付用,不過要輕按輕提,否則還得漏。呂玉琴特意晚飯時宣布了一遍。第二天早,車曉玲先上班,鄭慶準備出門,聽呂老師在那小聲嘟囔:「不長記性!要麼就買個質量好的馬桶,省得三天兩頭找物業,曉雲家的馬桶哪會這樣……」肯定是馬桶又漏了,呂老師埋怨鄭慶手重,沒按照物業吩咐的輕按輕提。
回家,鄭慶一眼瞥見沙發上一摞被子,顏色雜陳,鼓鼓囊囊,不消說,一定是媽托表弟捎來的!去年冬天回老家辦婚事時,她就嘮過幾次要替他縫幾床被子——對一個家來說,怎能沒幾床貨真價實的棉被呢?儘管鄭慶反覆跟她說廣州冬天不冷,用不著,被子還是執著地到來了。
「別拾掇,我住一下就回,你和曉玲商量下,回頭來個電話。」
快下班,車曉玲和幾個女同事聊到避孕套,起因是公司做衛生的小馬人流,請了兩天假,據小馬說用了套,不知怎麼又有了。和車曉玲同一個科的孔虹對此議論說,肯定是街道發的不花錢的套!質量不可靠,尺碼也不對!孔虹用的是進口避孕套,色香味俱全,尺碼準確。車曉玲聽著有些暗地臉紅,她和鄭慶用的套也是小區免費派發的,小區門口有個計生用品箱,月黑風高,四下無人,掏一把就走,像做賊。至於尺碼,老實說,他們壓根兒不知道避孕套還有碼號,孔虹這一說,車曉玲頓悟,可不是嗎,東西有大小,用具怎能沒碼?就有人笑問孔虹,你老公用啥碼?「當然L號,相當於國內加大!」孔虹一本正經,一夥女同事笑得稀里嘩啦。
鄭慶在屋裡晃蕩了幾圈,盡量使這幾床被子的處理顯得輕鬆,遊刃有餘。但他頭上還是冒出了星點的汗——這些被子要在九-九-藏-書這個家找到安置之處真不容易!他甚至把腦袋彎進了床底下。
「頂多個把月吧。」
鄭慶這天晚上又「加班」了,阿唐老公病情穩定些了,近幾天就要回老家休養。阿唐說,再等他穩定一陣,就要回去把離婚辦了。當初老公外遇時吵著要離,以為那個女服務員會同自己結,現在女服務員雖然連人影都不見,但阿唐老公也沒臉收回當初離婚的話了,就是他有臉,阿唐也不肯了。
鄭慶走起來才發現有些找不準重心,他把舊電腦包背在左肩,右邊身子就發飄;他換到右肩,左邊身子又飄起來,最後他把包吊在脖子上,走了幾步,比開始好點,但再走,雙腳發軟,一個勁想往下跪,他把包一把扔到了馬路上,有個男人往這邊看,鬼頭鬼腦。鄭慶晃蕩著過去撿包。紅燈,車輛還在過,鄭慶撿起包時差點撞到一輛的士,鄭慶很生氣,他把包狠狠掄在車屁股上:「你他媽的開個車了不起啊!我哥早開了!什麼破技術!」車子猛地剎住,司機探出腦袋正想罵,看一眼又開走了,鄭慶有點掃興,他本來希望車停住和他吵一架,最好打他媽的一架!
類似的口角從沒輸贏,他們懷著各自的委屈與憤怒,覺得對方如此不講理,不體諒!他(她)怎麼竟是這樣的人呢!鄭慶想起當初戀愛時,走在街上,車曉玲給他的印象多善良!碰見窮要飯的老頭、抱孩子的外鄉婦女、殘疾人,她總會扔點零錢,她扔零錢時的姿勢打動了鄭慶,他覺得一個施予的女人是很美的,儘管車曉玲不漂亮,不如她自己想象的漂亮,但比那些一眼看上去漂亮的女人美多了!碰到了他心裏最在意的那根細弦。她既然能對不認識的陌生人都有同情心,跟他省儉了一輩子的媽怎麼就這麼較勁呢?有關鄭慶家裡的話題成為埋伏火藥的敏感地帶,踩上去就得硝煙一場。
那晚,媽沒吃晚飯,蜷著身子坐在一片狼藉的廚房,一動不動。鄭慶和哥叫了幾次,媽都沒動,就那麼坐著,像尊一碰可能就要碎掉的塑像。媽坐到什麼時候,他們不知道,夢裡,鄭慶好像聽見媽的哭聲,低悶,無告,痛徹心腑,從棉被底下傳來。
他騙了她,她心底還是喜歡他。他騎輛二手「大路易」,車子發動好半天才能打著引擎,有時騎著又熄火了,有回過個鐵軌時車突然熄了,遠遠有列火車駛來,車子老沉,卡在鐵軌不動,簡直像驚險的好萊塢電影,黃昏空氣里迸發劇烈摩擦的氣味——她把它讀成了死生契闊。她急了,拼了命替他推,高跟鞋把腳崴了。深秋,她一身全被汗濕透。那次他很感動,說,我還以為你會嚇得跑掉呢!她說,怎麼會?!那一刻,她的確覺得兩人的命是系在一處的!她不能扔下他,那麼大的廣州,他們就是彼此的親人!
鄭慶聽她口氣幾乎是沒商量餘地的拒絕,知道這事麻煩。
「哦。你爸媽來……住多久?」
讓車曉玲生氣的還有見面禮,按說新媳婦頭回上門子,婆婆怎樣也要表示下。但別說一根金一條銀,她連塊銅都沒見著,她就不信婆婆手頭沒積攢下東西!就不信老大鄭強的老婆啥也沒得!

4

「別!你媽那鼾聲,我是沒法睡!」
他們在碼頭約會過一次,坐船,廣州現在坐船的人很少了,那片偏僻的輪渡幾乎以貨運為主。他們買了票,等二十分鐘一班的船。阿唐說她在老家很少坐船,想看看對岸是什麼樣子,鄭慶請了一天假,像逃學的孩子般興奮,他指點江面上的輪渡躉船給阿唐看,江面上漸升起些灰色薄霧,兩人開始很快活,唧唧喳喳,慢慢就不說話了。鄭慶靠著阿唐,身上其他都是涼的,就挨著阿唐的那條胳膊是溫的。阿唐問,「想什麼?」「沒想什麼。」他答。霧像飄進腦子裡,一片模糊。對岸是排廠房和煙囪的輪廓,不遠處有條船上有人打架,一個男人兇狠地打了另一個男人一拳,那男人痛苦地蜷了身子,阿唐抓著他的胳膊指頭一緊。他攬過阿唐,覺得自己、阿唐,面前這條江,這個人世都相當軟弱,連一拳都挨不住。
這晚,車曉玲在梳妝鏡前修眉——鏡中,她的太陽穴兩側有些塌陷,是因顴骨愈高的緣故,比起前幾年,她又瘦了,五官還是那個五官,她也還注意衣飾,但就是不同了,像正版和盜版的區別。眼袋,細紋,在燈下全刺目地跳了出來,她屢下決心想買套昂貴些的化妝品,比如廣告中女明星舉的那管SK-Ⅱ精華素,「我不怕細紋,是細紋——怕它!」細紋怎能不怕它?七八百元一小管,配齊一套好幾千!而且化妝品這東西像抗生素,使了好的就下不來了,憑她和鄭慶的收入能一直用下去嗎?房子的按揭要還,孩子要生……
「那倒是,你媽虧血本了!白把個兒子送我——我爸媽他們可嫌發了,用個不值錢的女兒換了你這麼值錢的兒子!」

5

儘管是新床單,車曉玲心裏窩了股氣,順著這氣,她聯想到疾病、各種細菌甚至死亡。她把窗戶嘩嘩全打到最開。
「蒼天哪!」如今誰還蓋這種土不拉嘰的被子啊,洗時要拆被頭,幹了又得縫回去。
酸奶遞到燈燈手上時,桌上的菜已被吃得七零八落,車曉玲說:「我以為你走去郊區奶牛廠了!」燈燈哧地笑了聲,嗞溜嗞溜地吸酸奶,岳母呂玉琴笑了下,往鄭慶碗里夾菜,「我們都吃得差不多了,就你了!」——呂玉琴老師是不打包的,但她會把包直接打進人肚裏。浸著湯水的菜很辣,鄭慶嘴巴火辣辣的,包廂牆上的鏡子里映出他的臉,汗涔涔,像剛跑完三千米。
「他能忙出什麼名堂,在單位三棍子打不出個屁!公司來得比他晚的人撈的機會都比他多!」車曉玲說。
原本這次婚事,婆婆就沒拿什麼錢。廣州買房帶裝修花了四十一萬,按揭了二十萬,余的二十一萬鄭慶出了七萬,車曉玲出了六萬,車曉玲家出了五萬,婆婆統共給拿了兩萬,連個洗手間都不夠。車曉玲以為此次回來辦婚事,婆婆該視她為上賓的——難道她不夠大度嗎?
沒說過什麼有時比說過什麼還讓人如坐針氈。鄭慶覺得岳母表情像奧數般難琢磨,相比,岳父更隨和點——鄭慶聽說岳父四十六七歲時鬧過次婚外戀,愛上下屬單位一個二十三歲姑娘,寫了許多熾熱情書,找機會安排她和自己一起出差,出差途中,他表白了愛情,深夜跪在姑娘床前,把她嚇得要叫酒店保安。回來姑娘就向領導彙報了,有情書為證。這出老房子著火的艷聞一時沸揚,不過,現在鄭慶是一點看不出岳父著過火的痕迹了,他篤定坐在電視機前,胸懷國家時局,寧看前列腺專科廣告也不看電視里晃蕩的三點式姑娘。
岳父母就到了,大包小包,光小乾魚就帶了兩三斤,腌辣椒兩大瓶。呂老師說廣州買不到這些。來的第二日,呂玉琴老師一大早架起油鍋炸開了肉皮,說做燴雜素,曉玲愛吃,油鍋冒著騰騰熱氣,鄭慶心裏噝噝冒著冷氣。
呂老師和車曉玲飛快交換了下眼神,把話岔開了。
「算了吧!當我多稀罕!」鄭慶不解釋這句倒好,他一解釋,對婆婆積攢的不滿突然就找到了突破口,她的要求高嗎?不高!不過一個通常的隨行就市的婆家而已!
在鄭慶心裏的正字快畫滿三個時,岳父母卻似乎還沒走的跡象,呂玉琴老師已把這一片菜場超市摸熟,和小區里晨練的一些女人也熟了,你買條小絲巾送我,我買袋糕點贈你,很是熱絡。岳父仍在家關注天下事,閑了戴著花鏡看報,或研究超市的貨品手冊,從中找出實惠超值的信息告訴呂玉琴……住了這段日子,岳父母都表示廣州氣候溫暖,水產品也比老家新鮮便宜,挺適合老人安居的。
「累倒不會,就怕累半天沒累到點子上,瞎添亂。」呂玉琴老師說。
第二天徵詢燈燈意見,說去吃烤肉。廣州餐飲業興旺得不可思議,個個店人滿為患,好容易等到位,小姐說金牌烤肥牛沒了,燈燈有些不樂意,因為她和開關都愛吃烤肥牛。呂玉琴說,那要麼換一家?鄭慶又餓又累,說,要麼就到這兒吧,點別的好了。燈燈看他一眼,沒吱聲,這還是她來廣州頭回看他一眼,之前都是隨便那麼一瞭——年輕女孩對長得不帥的男人那種略帶些輕蔑的漫不經心,那一瞭,只是確定那兒有個物體存在。剛才這眼,燈燈才算是正式看過他了,這一眼,流露出一種反感與排拒,車曉玲也看到這眼了,說鄭慶,又不是請你!由燈燈定!
鄭慶摩娑了下被子,媽眼睛一直不好,流淚酸漲,還有她長年的腰痛,為這幾床被子她一定費了不少力,她一定不知道費了那麼大力卻給兒子https://read•99csw•com添了麻煩——鄭慶想著,心裏很難受。
有關女兒車曉玲的婚事,呂玉琴當初是有些無奈接受的。車曉玲不漂亮,遺傳的瘦,但她愛打扮,這就瘦出了幾分氣質與時尚感。來廣州后,她先和一個小她三歲的男人戀愛,那男人修長的手,黑亮的眉毛,笑起來嘴邊有個淺淺小窩,還有給杯水就敢發電的壯志。他來勢兇猛,她一下沒站穩就被他浪頭打暈了,可她才暈著浪頭又過了。問她借了四千塊,他手機再打不通,她不想把他定義為騙子,寧肯相信他碰上了什麼難以啟齒的困難。
說了幾句閑話,電話那頭猶豫了下,鄭慶聽見媽說,想來廣州住陣子,來看看他新家,腿腳越來越僵,怕哪天眼一閉,連他家門都辨不著頭腦哩——「媽,你胡說啥!」鄭慶有些吃驚,去年回老家辦婚事,他就讓媽跟他一道來廣州玩兒,媽推脫了。鄭慶知道她的固執,加上自己忙,還有,他不是一個人了,他和另一個女人組建了一個小家,媽要來必須得到家裡另一人的支持,否則,即使來了也有問題。這也是鄭慶去年沒堅持要媽來廣州的緣故,好像時機還不成熟,何時成熟呢,他也沒想過。但現在既然媽自己提了,那麼時機就成熟了,不熟也熟了。媽說:「你們若忙就算了,我……」鄭慶說:「忙啥!媽,你來吧,我和曉玲一直都說想讓你來呢。」
鄭慶想該不該說媽也想來呢?這時說合不合適?還沒想明白,好像就錯過了說的時機,車曉玲興緻勃勃地起身拿才買的新包給他看,「好看吧!你猜原價多少?孔虹她們都說這包別緻……」車曉玲展示著一個跑車形的黑白色坤包,老實說,鄭慶第一眼聯想起喪事用品店裡的紙紮,他不明白為什麼要把一個包做成跑車形狀,但他不能說,說了准惹惱車曉玲。
這天鄭慶特意提早下了班,車曉玲還沒回,他想再巡視遍家裡,看哪能安置下那兩床被子,免得車曉玲嘮叨。巡視結果是他發現家裡設計是那麼經濟、準確,一個蘿蔔一個坑!當初裝修時怎麼沒多留些儲藏空間呢?婚姻顯見具有繁衍性質,不僅會增殖出孩子,還會增殖出大量龐雜。屋裡的那些犄角旮旯為何當時沒都打上柜子呢?他早該知道結婚不止兩個人這麼簡單!
她過生日,他送了條從香港買的古琦絲巾給她,還有一捧玫瑰,帶她去酒店頂樓吃飯,那個酒店的樓層和消費一樣高,三十幾層,她在舉杯的剎那彷彿覺得他把整個城市的燈火都送給她了。作為回禮,那晚車曉玲把自己回贈給了他。在一起快兩年,她發現他根本沒有離婚誠意。而她不覺二十七了,仍瘦,但和二十齣頭時的瘦又不同了,那時的瘦是詩,是詞,是柳葉婉轉,這時的瘦就有些顯出局促了:年齡越往上,女人的瘦就越顯得資金周轉不過來似的。
這幾天廣州舉辦花博會,街上人多,到處塞車,斑馬線旁有群穿藍工裝的工人,可能剛從忙碌的流水線下來,挨他最近的姑娘拇指上纏著暗褐色的骯髒紗布。紅燈漫長得要發瘋,鄭慶不等了,他拐進了旁邊小巷,他疾疾地騎,左躲右閃,他的胳膊有次蹭到了水泥牆上,火辣辣的,但他並不覺得痛。「讓讓!」鄭慶搖著車鈴,他想對每輛車子、每個人使勁吼:「我要去接我媽!讓讓!讓下!!」
回來后,女同事們問她得了些什麼見面禮,她含糊應付過去,心裏的氣又挑起了,跟鄭慶說,鄭慶說:「算了,你哪會戴那些俗氣玩意兒,我媽可能怕你嫌土。」
回家,車曉玲去抽屜翻了下,避孕套盒上果然寫了「標稱寬度52mm」,用剛普及來的知識也即相當於中號,她心裏嘀咕,孔虹肯定吹牛,她老公那身板才沒可能大號!門鈴就響了,鄭慶跑長途貨運的遠房表弟馬四立在門口,像董存瑞炸碉堡一樣扛著個大包裹。
鄭慶一進家門,車曉玲就把被子抖摟開了,「你媽捎的這是什麼被子?」「怎麼了?」鄭慶一眼看到被裡的拼縫,那白單子再眼熟不過,是媽單位發的,媽一直擱在箱底,可能就等著派上這用場。鄭慶跟她解釋,這不過就是醫院庫存床單,是醫院職工福利的一種。那年月,就像襪廠的工人發處理尼龍襪,罐頭廠的發快到期的罐頭一樣,全是因地制宜,有啥發啥。
這幾天,有種新內容注入他生活,那個酒吧的夜晚過後,他的若干次「加班」都被另一種酒精所充滿。阿唐,念及阿唐,他心裏有種新奇而暖融融的感覺,比他小的阿唐像姐姐,體貼、親切,像她的肉體一般溫熱與灼燙。她那麼體形豐實的一個女人在他面前卻總是低下去,她笑著,看他,忽然就低了點頭,偏了頸子,像才認識他——這時他就想別朵花在她鬢邊,隨便什麼花,只要是開著的、怒放的,任何花都美。從沒有女人在他面前偏歪了頸子,他真想獻給阿唐一朵花。
「那你那天怎麼沒說?」
和鄭慶認識半年後,結婚。呂玉琴知道女婿鄭慶的家境時,心有不甘,但女兒也二十八了,大女兒車曉雲的兒子都上幼稚園大班了。呂玉琴炒股,知道車曉玲既錯過了拋的最佳時機,只能當斷即斷,等下去,風險相當大,沒準從此套牢——如今多少大齡和老齡女單身?無論如何,鄭慶家境雖不盡人意,但他本人配車曉玲也差不到哪兒去吧。而且,呂玉琴和女兒車曉玲共同覺得還可安慰的是,鄭慶畢竟可靠,情史清白,現在找個情史清白的男人多難!
「其實,你說你爸媽要來的那天,我媽之前正好打了電話說想來……」
鄭慶就在這些漣漪中品嘗著隱秘的喜悅。阿唐不在酒吧上班了,阿邵做事的那家親戚的園林公司出納回老家生孩子,阿唐以前在職高學的就是財會,來頂替了她。不見面時,他們常在QQ上聊,他聊得多,阿唐聽,阿唐打字慢,她說喜歡聽他說。
磨蹭到九點半,鄭慶終於安置好一床被子。客房櫥櫃里,在一張鋼絲摺疊床、一部童車、一大包嬰幼兒衣物(車曉玲父母從老家弄來的)中,他扯出一口碩大黑箱子,還是上大學那會兒買的,在一家地下商場,媽果斷地拿主意,要買就買口大的!禁裝!這口裝著一應生活用品的箱子陪鄭慶到了省城大學,當年,他是多看重這口箱子啊!擁有了一口旅行箱好像才真正擁有了鐵軌、遠方、孤獨這樣一些青春質地的詞語。箱子跟他一直到廣州,箱面磨損了,式樣也過時,他沒捨得扔。現在,一床綠地黃花面的被子被塞進皮箱,他幾乎整個身子撲到皮箱上,才把箱子合攏。合上那霎,他感覺到一種發自心底的愉悅,箱子和被子對他都是目前用不上卻重要的東西,現在它們合二為一,都不孤單了。
呂老師邊嘟囔邊出門去了,附近外貿鞋店來了批便宜的內銷布鞋,呂老師總能靈敏地嗅到這些信息。她總是所費不多卻收拾得體體面面,呂老師用洗面奶,護手霜,切黃瓜時貼幾片在臉上,還自己染髮。鄭慶想起媽,媽的穿著和家裡一般黯舊,媽很少買衣服,媽幾乎不逛街,媽手裂了只抹點蛤蜊油。舊傢具,牙缸里卷了毛的牙刷,洗得透光的毛巾,龜裂還捨不得扔的面霜,粗硬手紙,舊毛線織的椅墊……那個他待了多少年的家,一點沒變!它們年深月久,和媽牢牢長在一塊兒了。想起媽,他的心就成了積水的潮冷窪地。
孜然五花肥牛點上了,燈燈想喝的原味酸奶沒有,說賣完了,有其他飲料,燈燈不愛喝,跟服務員說,怎麼酸奶都沒有!來杯白水吧。呂玉琴說,喝水怎麼行!鄭慶,你去附近給燈燈買一盒吧。鄭慶出了包廂,擠過大廳熙攘吃客,餐館外陽光刺眼,他往前走,只有幾家服飾店,拐個彎,有個賣冷飲的,但沒原味酸奶賣,指了下前面,說前頭有家超市。
讓她心煩的還有公司換了個歐陽經理,調整了績效考核,比以前嚴格,還聽說上面有可能提拔孔虹。憑什麼提拔孔虹?論資歷,比能力,她車曉玲哪點比她差?不就是老公有些錢,生出那股子優越感嗎?讓車曉玲心煩意亂的還有——歐陽經理是個外形舒服的中年男人,身材沒發福,穿衣頗有型,一來就成公司女同事關注焦點。近期女同事的打扮熱情暗中高漲,車曉玲看在眼內覺得好笑,可她亦一點不落後於她們——當她用力時,力不從心的感覺陡然明顯。今晚的鏡中,她清晰地看到自己容顏的變化,儘管她一直儘力拿那些PS過的照片當作唯一真實有效的自己,但這個晚上她騙不了自己。因為外表俊朗的歐陽經理的到來,因為女同事們的暗中較力,她的沮喪在今晚鋪天蓋地。
結果還是另找一家烤肉館,打車、堵車、等位、點菜,一團混亂中,總算快吃上烤肥牛了,車曉玲一家表現出的耐心讓鄭慶很吃驚,他https://read•99csw•com以前沒覺得他們是這麼有耐心的一家子。
「捎到了,媽,不是讓你別備這些嗎,用不上!」
趁著她情緒好,鄭慶說,「哦,我媽前兩天來電話,說想來玩玩兒……」
去年回鄭慶家辦婚事,中途一個親戚來,車曉玲和婆婆睡了晚,半夜醒,就聽婆婆打鼾呢!鄭慶說媽年輕時不打鼾的,可能年紀大了,呼吸道有什麼問題引起的。總而言之,車曉玲不想婆婆來,且是這時候,不說別的,就這麼多|人|輪洗手間也夠嗆!
那回在婆婆家,她一大清早肚子痛,偏婆婆在廁所——婆婆便秘,每天早上都得蹲好一陣,她肚子痛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彎腰扭膝,攫拳齜牙,肚裏翻江倒海,快決堤了!好在婆婆可能聽見外頭有動靜,沖水開門。平素,婆婆用過的廁所她總要等陣再進去,讓味兒透透,那天婆婆一出來她就衝進去了,屏著氣,扯褲子都來不及——若五個人住一起,共用一間廁所,那會混亂成怎樣?自個兒爹媽急起來還能敲門催催,婆婆在裡頭怎好催?再有,如打個車去哪兒玩兒,四個人一車剛好,五個咋塞?
但鄭慶還是想爭取,「不然你和我媽睡,我睡客廳。」
「找地方擱起來,要用時拿出來。」
那段日子她消沉得很,鄭慶沒問過她過往,她也不想再提。不再提,此前所有過往就有可能變成消逝的隱匿。有晚她不舒服,他來給她做飯,燉魚頭豆腐湯,小火煲了四十分鐘,撒在面上的芫荽擇洗了五分鐘,超市最後一把,有些蔫黃,鄭慶一根根擇,坐在小凳上的鄭慶蜷彎著身子,眼睛快湊到菜上。窗外,誰家傳出王傑的老歌《安妮》,「安妮我無法忘記你,安妮我不能失去你,安妮我用生命呼喚你……」車曉玲埋在被子里哭了,誰會用生命呼喚她呢?又有誰值得她用生命呼喚?她所經歷的男人啊,都全他媽的不是玩意兒!她哭得淚流滿面,那些紛擾的前塵往事從此都去了吧!她車曉玲要找個人擇日嫁了!

1

這晚,阿唐還在廚房忙活,鄭慶就把她抱住了,他從袋裡掏出朵花,是朵亮熠熠的胸花,嫵媚的淡紫,花形周正,阿唐笑了起來,說:「真好看!」鄭慶有點小得意,「是我挑的,當然不會錯。」老實說,他幾乎沒什麼給女人買禮物的經驗,和車曉玲戀愛時,他給她買過件毛衣,她勉強試過後再沒穿過。
「知道。媽,你也注意身體,忙完我就給你電話。」
「你媽睡?」
「不是有鋼絲床嗎?」鄭慶含糊地說。
兩天後的結婚酒席,婆婆堅持打包,一桌桌去收,車曉玲站在那窘死了——這頓飯婆婆吃到後來,心神不定,好像就專為等著收剩菜似的。親朋走得差不多,婆婆起身要去打包時,她偷偷在桌下踢了下鄭慶,鄭慶說:「媽,算了吧。」
鄭慶衣服汗濕了,黏住背,額上的汗順脖頸淌下來,臉好像發漲了,鏡架有點卡進肉里。還不到夏天,竟這麼熱了!熱得人心裏直發躁。賣冷飲的人可能指得有誤,鄭慶走了七八分鐘也沒見超市,倒有個賣鍋貼的攤,攤主北方口音,鄭慶停下來,要了一張。攤主的手骨節有些歪曲,是老害凍瘡的人特有的手,鄭慶也有雙這樣的手,在老家,他年年生凍瘡,用了很多法子都不管用,辣椒生薑煮水浸,用皮蟲液擦……那時的他瘦,只一雙手紅腫地突兀。畢業,他毫不猶豫直奔南方而來,他想投奔一個陽光茂盛的城市,把北方灰暗的冬天和那些身心的凍瘡全拋在身後。
岳父母走的事似還沒動靜,燈燈來的這鬧騰兩天好像刷新了他們的生活,他們在廣州的日子要重新計數。鄭慶覺得等待已然無望,他心裏要媽來的日期開始推移,或者等年底?要麼春節?春節他回老家和媽一道來?對!鄭慶差不多做了這個決定,他想到時跟媽說,不放心她一人上路,不如他過年時回去接媽來廣州。
他當然知道廣州和這三床厚實棉被的關係,差不多等於林妹妹和焦大的關係,能產生牽扯的概率很小。但被子已經進家了,是媽親手用針線縫的,他當兒子的怎麼辦?
空氣中飄蕩著飯菜香,前面院子的值班室映出熗鍋的火苗。小時,有次他和哥哥鄭強被鄰居幾個孩子欺負,罵他們「沒爹的娃!」打起架,衣服撕破了,回來媽掄起條帚揍了他們一頓,要他們罰站。媽趕著燒晚飯,不知怎麼爐火把糊牆的報紙燃著了,媽手忙腳亂喊他們端水滅火,他們犟著,就是立在那兒不動,他們一腔委屈,咬著牙,誰也不願先當叛徒。火越燃越大,媽一通忙活總算把火滅了,媽的手被燙了幾個大泡。
鄭慶含糊地說,該用時用。
陳蔚文,女,七十年代中期生。已發表小說、散文及隨筆百余萬字,獲獎項若干,作品收錄于多種小說及散文年度選本。出版散文集《隨紙航行》,隨筆集《不止是吸引》、《情感素材》等。現居上海,在媒體供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上升到外事接待的層面,呂玉琴可忙壞了,上超市就上了三趟,牛肉、魚、鴨子……呂玉琴聽表姐說韓國烤鴨子摺合人民幣近一千塊一盤,在超市買鴨子時感覺立馬變了,哪裡是買鴨子,簡直是賺鴨子啊!岳父也積極配合,讓車曉玲從網上下載了些韓國餐桌禮儀——說韓國人不端碗吃飯,嘴巴也不碰到碗,用餐時不出聲兒,匙和筷也不能碰到碗而發出聲……岳父說,你看看人家禮儀!咱國家的年輕人現在粗魯得很,哪有什麼講究和傳統!鄭慶聽到這套禮儀聯想到幽靈,又想自己吃飯是一點儀態也沒有的,岳父可能正是借題發揮。
主卧一個大衣櫥,原則上他和車曉玲一人一半,實際車曉玲的衣物佔掉多半,並且進一步呈侵略趨勢。車曉玲在一家台資保健品公司,女同事多,行頭的比武很重要,一到換季,那些打折衣服就要令衣櫥空間縮水一些。
這晚鄭慶去了酒吧,平時,鄭慶幾乎不來這些鬧哄哄的地方,更不會獨自消費五十八元一紮的生啤,但今天他很想在酒精和煙霧中麻醉一下。音樂振聾發聵,喝著喝著,地面有些晃,他的人往高處飄,這感覺真爽!一種混亂抵禦著另一種混亂,他由衷地想,酒吧真是個好地方!難怪有人迷酒吧就像染上毒癮。就有人拍了拍他,「先生,你衣服掉了」,鄭慶看見落在地上的外套,轉身,他看見說話的女人竟是阿邵的妹妹阿唐!鄭慶在阿邵那兒見過幾次,職高畢業的阿唐很愛笑,有點胖,老公先來廣州打工,在酒店當保安,先和女服務員有了外遇,再得了肝病,女服務員跳槽後人影都沒見了。阿唐趕過來,一邊陪老公治病一邊打工。
鄭慶正為被子找出路,電話響,是媽,問:「馬四把被子捎到不?」
接下來的日子,鄭慶被一種隱隱的焦躁圍繞著,每過一天,他都恨不能在紙上畫筆正字,二十天,四個正字。他心神不定,自責沮喪,念書時,他想工作了就好了!就能把家擔起來,讓媽過得舒心點,但事實呢,工作了,成家了,卻連媽想來住住的要求都滿足不了。岳父母走了就好了!他馬上給媽打電話。
這晚鄭慶真是有點喝高了,阿唐把他扶出酒吧的,阿唐要替他叫車,他說,不用,風吹吹就好了。
鄭慶看過幾次車曉玲的博,ID用的「風中鈴蘭」,博客上的照片差點讓鄭慶認不出,他看了幾頁,博客呈現出的博主是那麼富有情趣與哲思,「女人,最不可取的就是和凱麗·布魯克比腿,跟莫妮卡·貝魯奇比胸,跟奧普拉·溫弗瑞比財富……那樣,你永遠覺得自己不幸;女人,當青春遞減,請記得智慧要遞增,這樣人生才會加分……」諸如此類的人生感悟讓不是女人的鄭慶聽上去都覺得蠻有道理。車曉玲,不,風中鈴蘭,在博上動人知性地微笑著,跟知心姐姐年輕時一樣。
晚上打,媽接了,鄭慶把編好的謊話說了遍,「媽,我這幾天加班,本想讓你周末來,今天臨時公司派出差。去多久?哦,可能半個月吧,我一回就打電話給你。」鄭慶有些緊張,心虛,他怕媽多想。他覺得媽已經猜到了只是不說破,這個電話把他手心的汗都打出來了。

7

鄭慶的家境她結婚前便知道大概。鄭慶父親在醫院工作,鄭慶四歲那年,他得病離世,醫院照顧他們孤兒寡母,把鄭慶媽從一家小化纖廠安排進了醫院後勤科。婆婆省吃儉用地拉扯大兩個兒子,鄭慶每回說起母親的不容易之類,車曉玲就覺得:這樣的事放進作文素材是感人的,可這樣的婆婆攤到她頭上,她實在不情願。她寧肯有個缺乏省儉美德、貪圖享受、用度大方的婆婆。
電話響,是呂玉琴的表姐打來的,說女read.99csw.com兒燈燈同男友從韓國路經廣州回湖北,周六上午到廣州,周日晚回湖北,讓呂玉琴若有空陪著玩玩兒。呂玉琴一口答應——餐桌上,呂玉琴說了,這表侄女是她看著長大,就跟自己女兒一樣,現在定居韓國,難得回來,這次一定得好生陪陪。
下頓,婆婆炒了幾個菜讓他們先吃,又熱了幾個打包剩菜擱自己面前,說:「剩菜入味,我最愛吃。」車曉玲聽著,心裏哼口冷氣,那幾個剩菜她一下沒碰,鄭慶倒是左一筷右一叉——她看著就來氣。
第二天,同鄉阿邵說親戚帶了些山裡的干口蘑來,讓鄭慶來吃個便飯。阿邵是他以前住的小區物業工程部的,工程部就在鄭慶租房單元的一樓,一來二去就熟了。阿邵家裡負擔重,父母多病,阿邵前年辭了職,跟著親戚做園林施工,人黑瘦了一大圈。鄭慶裝修房子時,阿邵來幫過不少忙。鄭慶在為送些什麼給阿邵時,忽然想起有年廣州寒潮,阿邵跟他抱怨如今被子偷工減料,一點也不暖和。鄭慶就把那床大紅被子帶上了,這床新被子讓阿邵有點吃驚,「這下不怕寒潮了!」阿邵使勁拍了拍被子。
鄭慶提了媽想來的事後,岳母呂玉琴第二天吃飯時感慨,「這房還是小了!我們這四人一坐,廳就差不多了,早知當時買大一些就好!」
岳父就說呂玉琴,「有什麼小的!還有好些人住不上房呢,鄭慶曉玲他們還年輕,賺了錢再換大的嘛!那時一步到位,買你姐那樣的複式房,也讓我們享享福,你說是吧,曉玲?」
這晚鄭慶回來遲些,進門,車曉玲和父母正吃晚飯,三人說著家鄉話,吃得帶勁,鄭慶覺得自己像個多餘外人——若媽來了呢?
阿唐喜歡發簡訊,是那些網上常見的,「意外的相逢會改變一生的命運:我註定是你的囚徒,不祈求別人的解救,也不想聽多餘的誓言,你的故事是我的動人情節……」或者「我多想這個短簡訊息能變作一片羽毛,悠悠地飄到你的身邊,輕輕地落在你的肩上,當你把它慢慢拿起,就能看到我的心……」鄭慶以前覺得這些簡訊俗不可耐,現在不覺得,好像每一句里都有為他量身定做的情意。寂寞已久的手機現在老是嘀的一聲,在路上,在地鐵里,在辦公室,在馬桶上,嘀的一聲,鄭慶心裏就像有隻鳥叫了聲,鳥叫了花就開了,水裡盪起圈圈漣漪。
從房子出資比例來說,鄭家出了九萬,車家出了十二萬——他只是股東,車家才是董事。
「爸,您等我買複式可難了,您指著鄭慶唄!」
有了這個想法,鄭慶在心裏忽然鬆了口氣,他甚至不急著給媽打電話了,有了春節墊底,他不心虛了,非但不心虛,還有些理直氣壯。
這晚,車曉玲一吃完飯就開了電腦修照片,她新近照的。車曉玲愛照相,更準確說,她愛修過的照片。PS過的照片放在博客上,連同其他買的玩意兒,譬如那個寶馬車形的坤包。最初是車曉玲在常去的廣州論壇開設了博客,寫著寫著,就把熱情寫高漲了,逐漸攀升的點擊率讓她挺高興。再後來,她發現孔虹也在那個論壇寫博,博名叫「幸福彩虹」,點擊率也頗高,她倆互鏈了下。轉身呢,車曉玲忿忿的,「顯擺!」她說孔虹。孔虹大她兩歲,也是幾年前從內地來廣州工作,認識了在本地經商的老公。孔虹保養得很好,有次公司新來女孩心直口快,說,還以為車曉玲比孔虹大呢!
進門,她問馬四是什麼,馬四光喘粗氣答不上話,指指包裹,意思她拆了不就知道了嘛!鄭慶的媽讓捎的,包裹老沉,用捆賊的手法捆得滴水不漏。車曉玲費半天勁拆開,差點沒暈過去:整整三床被子巍峨地矗立面前!
周六鄭慶加班去了,車曉玲翻看了下那兩床被子,貨真價實的棉被,最上頭是床大紅被面,硬扎發亮的尼龍綢面料,被面是群嬉戲童子,或坐或卧或踢毽子,清一色男童,其寓意不言自明,車曉玲在心裏撇了下嘴。另一床是碎花被面,粉的褐的紅的花抱成一團,像秋後莊稼地,她隨手抖開——被裡有拼縫痕迹,她湊近點看,是兩床單人白被單拼成的。車曉玲馬上聯想到婆婆在醫院後勤科工作,這被單很可能出自醫院職工的福利,婆婆向來省儉,能用上的絕不會浪費。
飯後車曉玲要帶燈燈和開關去採購水貨名牌,這是他們行程中一個重要內容,廣州是名牌水貨集散地,開關要買「勞力士」,燈燈要買「LV」。晚上,本來安排鄭慶去送燈燈和開關,他們行李多,箱子提包一大堆,但鄭慶吃過午飯就走了,說公司加班。呂玉琴說:「成天這麼忙,忙出了好多名堂啊!」
進房,車曉玲情緒更不好,除了房內貼的「喜」字,天花板上拉的兩條彩練,床上甚至沒鋪新的五件套六件套,只是洗乾淨的藍花床單而已,一台二十一英寸的舊彩電,摁鈕撳進去半天彈不出來。比起姐姐車曉雲的婆家準備的鋥明瓦亮的新房真是天壤之別。
鄭慶不知道鄭強後頭還說了什麼,他腦子裡來回盤旋著一句話,「胃癌,晚期!……」
這些年,媽除了偶爾去趟省城,哪兒也沒去過。退休頭年,哥哥鄭強的女兒團團又出生了,儘管哥嫂說請人帶,媽不肯,說萬一請得不好,花錢還受氣,哥嫂就不堅持了——請誰能比得上媽盡心儘力?如今請個人也不便宜,工資帶吃住沒千八百拿不下!媽把團團屎一把尿一把在身邊帶到快三歲,去年9月上的幼兒園。團團一上幼兒園,家裡就落媽一人,鄭慶想到這,又強調了聲:「媽,你來吧,我讓曉玲回頭拾掇拾掇房間……」
——經歷過這樣的事,他怎麼還會借錢后就玩兒失蹤呢,她拒絕相信自己糟糕的運氣,雖然事實明擺著。這時就有個大她十三歲的男人出現,從精神上撫慰她,物質上支持她,他是公司的一個地市經銷商,長相普通,但正因普通更顯穩重老到。她原本也覺得和他沒可能,但一來二去的吃飯K歌簡訊,也就有些說不清了。他有太太,不過感情不好,他說離婚是早晚的事,他們想等女兒高考完就辦,大概還有兩年時間。
當然他們提過回去,車曉玲說:「急什麼,再住住,你們買菜燒飯做家務,是嫌累了想回吧?」
她把臉湊近些,眼角有個小紅皰,這幾天用眼霜用出來的,想省點錢,在網上買的折扣名牌,沒聽過的一個美國牌子,結果也不知是假貨還是皮膚過敏,眼周起了點紅疹,繼而出了個紅皰。她不敢再用,又心疼,二百元呢!賣家說專櫃要三四百。

2

6

鄭慶從阿唐那跑下樓時差點把腳崴了,他騎上自行車就跑,他要以最快速度回家,收拾行李!他要把媽接來廣州治!他要讓媽來認個門,一定!他要讓媽住自己的房間,他要把床鋪得暖和又柔軟,他要給媽燒雞蛋麵條——在家時,每回生病,媽一定會給他煮碗雞蛋薑絲麵條,滾熱地端到他跟前。他給媽燒過麵條嗎?媽病時有人給她端過口水,遞過顆葯嗎?鄭慶心裏酸漲得要爆了,他很委屈,得病的是媽為什麼委屈的是他?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只是萬分地委屈,想此刻就揪緊媽的衣襟!媽不能撇下他,不能!他還什麼都沒為她做!他真是很委屈,媽會明白他的委屈,媽會等他,給他時間!他這樣想著,在街巷沖得更快了,風貼著他汗涔涔的頭皮掠過去,他想拼盡氣力地喊:「媽!媽!你等等我,我馬上就回了!媽我要接你到廣州,媽我再也不和你分開!」
頭頓飯,桌上儘是酸菜寬粉條熬五花肉之類,還擱了茴香八角,鄭慶吃得歡實,她一點胃口沒有,半碗飯就擱了筷——婆婆怎就不問問她愛吃什麼呢,就算做不出至少得問問吧?車曉玲覺得自己的到來一點都沒引起婆婆重視。
媽其實一個半月前就知道自己患了胃癌,醫院職工體檢時查出來的,晚期,媽不讓告訴家屬,說自己會和他們說。
「媽這次要來廣州看來是真難了!」鄭慶想。
鄭慶張了張嘴,覺得還是應當說媽想來的事,卻被粉絲里沒拌勻的胡椒一下嗆咳,車曉玲就進房試包去了。
——被子還沒處安置,又來了比被子佔地更大的。讓媽延期來?鄭慶知道媽性格,開這回口不容易,肯定下了好半天決心,媽在家待慣了,心疼路費,怕給他添麻煩,能克服所有這些開這個口,說明媽這段日子的確在家太憋悶。鄭強開出租,成天見不著人,嫂子有點空也帶著團團回娘家了。媽一定是太悶了,跟前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晚飯是肉醬拌面,紫菜番茄蛋湯,鄭慶剝了幾頭蒜,車曉玲進了廚房,「怎麼辦?」
「誰說用不上!等你用上時我怕就縫不動了,被子又不是吃食,不霉不爛,擱九-九-藏-書著怕啥!」
「早起三光,晚起三慌。」呂老師一來就宣講了健康的作息規律。岳父在各處敲敲釘釘,說房裡挂鉤少了,掛東西不便。才來兩天,超市泡沫盒在廚房摞了一堆,留著當就餐托盤,陽台支了個匾晾魚乾……
「土?金子折了錢換水晶鉑金,總不土吧?」車曉玲一聽更來火。
「行,媽,你等我電話。」鄭慶本想說「媽,你願啥時來都行」,但他沒說,這不是誇口的時候,弄不好讓事情變得麻煩。
阿唐不是跟阿邵說在廣州一家公司做文員嗎,怎麼會在這兒?阿唐的黑色連衣裙上露乳|溝,下露大腿,彷彿開渠疏浚——男人的眼睛盯著她,似渴了七天七夜。見是他,阿唐嚇一大跳,「鄭大哥,你怎麼在這?你別告訴我哥,最近……醫院開支大,我這才第二天來上班……老闆要求這麼穿的,真的……」阿唐往上拎了把裙子。
鍋貼快啃完,總算看到家小超市,酸奶買到了。鄭慶往回走,他的腳朝著餐館方向,然而他一點也不想去。
去年秋天回東北辦婚事。鄭慶哥哥鄭強來火車站接的,粗聲厚嗓叫了聲「弟妹來了」再沒話,悶頭開車。到家,婆婆迎出來,看去比實際年齡老,面色有點灰黃,像她身上外套——車曉玲把包里給婆婆買的鐵鏽紅薄開衫拿出來,讓她試,婆婆說,這色兒我這老皮老臉的哪穿得出去,帶回去你媽穿吧。車曉玲連衣服抖摟都還沒抖摟開就掃了興。她原本想指點款式、花色給她看的,在這過程中順帶架起與婆婆的友誼橋樑,誰知婆婆這麼乾脆就拒絕了。
鄭慶在阿唐租房吃的晚飯,阿唐手藝不錯,家鄉菜做得很地道,每回來阿唐都不讓他動一下手,說他上班累了,飯盛到面前,筷子擺好,還有接下來的床上,鄭慶在這簡陋租房裡覺得自己像個君王。
「好,慶你忙,在外頭要當心身體。」
「都是自家親戚朋友,要什麼緊!我吃!」婆婆繃著臉,鄭慶就不吭一聲了。

「擱哪兒?什麼時候用?」

3

鄭慶說加班要晚回,晚上十一點了,她想給他打個電話,想想算了,他除了加班能幹嗎呢,不在家更好,她一個人待待!這段日子,博客老有人惡意留言,讓她別再貼那些PS過的照片了,騙誰呢!她刪了幾次,那人好像和她耗上了,話里滿是不加掩飾的嫌惡,她刪了又留,話一次比一次難聽。之前車曉玲在網路上建立起來的某種興奮與自足一下跌到谷底,像畫上被人戳了個洞。她想是誰呢?孔虹?應當不是,孔虹沒空在同性身上花閑工夫。原本,車曉玲自以為人緣還好,至少表面看來是這樣,她和誰說話都帶幾分笑,帶幾分親熱口氣,雖然她也隱約聽過有同事議論她對人沒真心,熱情全是假的——試問又有幾人真對同事掏心窩子?她也就裝著沒聽見,但這留言一下讓她發現自己的人際其實挺失敗,由這留言,她彷彿一下嗅到周邊的冷淡與敵意,她的那些笑有多半是付之東流了!
岳父母來的第三天是周六,車曉玲把一天都安排滿了,白天逛街,去幾個景點,晚上去本地小吃城。車曉玲興緻勃勃,老實說,鄭慶原本哪兒也不想去,幾宿沒睡好,疲累不堪。但沒法,這不比其他,屬於非去不可的外事活動,關係雙方建交——岳父母對他這個女婿並不滿意,和大女兒車曉雲排場的婚姻比起來,車曉玲不說清倉蝕本,至少也是季末打折。對親家只拿了兩萬給兒子辦婚事,呂玉琴老師是耿耿於懷的。但呂老師畢竟是老師,是有知識受過教育的女性,當鄭慶面沒說過什麼。
攤主遞過熱騰騰的鍋貼,那股熱中,鄭慶卻忽然觸到曾經北方小城冬天沁骨的冷。那幢老磚房的一樓,家門后常年冒黑煙的煙囪,醫院里血污器具、垃圾袋,短到腳踝接過一截的運動褲,大白菜里零星的肥肉片。凍瘡一般癢痛。
鄭慶有點沮喪,車曉玲一下抓到事情的難辦之處,他就怕她問這個。
鄭慶打了個電話給媽,打了兩次家裡都沒人,鄭慶打給鄭強,鄭強在送客人去機場,說不清楚媽去哪兒了,可能上哪兒逛去了吧。鄭慶本想說,讓鄭強有空多回去陪陪媽,想想,說了也是廢話。鄭強忙著賺錢,現在住的房子連個像樣點的院子都沒有,團團回來都沒地方玩兒,鄭強想換套小區里的二手房。
鄭慶打算今晚和車曉玲說媽想來的事兒。車曉玲看去心情不錯,下班前,有位男網友在她博上留了熱情洋溢的言,誇她漂亮又有內涵。鄭慶瞄了幾眼,不禁為她出手的快狠准而佩服,刷刷幾下,她就把臉龐上那些細小的皺紋斑點眼袋全PS掉了——那些時尚雜誌上的明星全這麼出籠的,用Photoshop萬能手術刀把臉摘了殼。
認識了職員鄭慶。和她同年,相貌是看一眼再想起要費勁的那種,五百度近視,有不少白髮,少年白,頭髮山雞般地支棱著,青春痘在臉上留下了些暗印,略厚的唇,話少。若在前幾年,車曉玲不會同他有什麼瓜葛,但此時的她已非彼時的她,只想找個江闊雲低、宜成家的男人。
前幾天同事江梅的婆婆從大連也郵東西來了,人家郵的是什麼?魷魚大蝦墨魚扇貝!還有人事科朱玉的婆婆在湛江開服裝店,常郵些新款時裝來,她怎麼就碰上了這麼個婆婆呢?幾床被子還拼拼接接的!車曉玲覺得自己真是沒運氣!
燈燈來的那天,呂玉琴臉上的笑肌一直沒歸位過,又是抱又是摟,燈燈看去倒遠沒這麼熱情,坐那猛發簡訊,要麼跟開關說話。一桌子菜,燈燈和開關胃口很好,尤其開關,簡直食量驚人,桌上肉食全掃蕩了遍,啃鴨子腿的勁頭活像才從衣索比亞來。鄭慶稍留心了下,發現開關吃起鴨子來好像聲響是不大,但速度極快,一會兒一隻大鴨腿就進了肚。呂玉琴很高興,一個勁說,「多吃多吃!」鄭慶想,再多吃,只怕盤子也要被他吃下去了!呂玉琴又說起燈燈漂亮,和父母一樣能幹——呂玉琴的表姐和表姐夫是呂玉琴家族中混得很不賴的,算這個家的門面人物,女兒燈燈高中就被送出國念書。
呂玉琴老師終於決定回老家了,她有些住得沒勁,小區里那幾個玩熟的女人最近邀著打麻將,拖她一起去,輸贏了幾個回合,彼此間相處就有些說不清,背後彼此說三道四,有回說到呂玉琴老師頭上,傳到她耳朵里,她不去打了。廣州再好畢竟是隔心隔肺的他鄉,比不得老家,呂玉琴讓車曉玲訂車票。
這個門,媽沒認成。鄭慶想起去年回老家辦婚事就發現媽臉色不好,暗黃,媽老說心口窩痛,他怎麼就沒陪媽去做個檢查呢?
岳父母來了自然住客房,那媽來了住哪兒?在廳里支張小鋼絲床?媽原本腰不好,睡著準定不舒服。他睡鋼絲床,讓媽和曉玲睡?打車曉玲那絕對通不過!讓車曉玲爸睡廳,媽和呂老師睡客房?先別說媽是否習慣,岳母估計也不願意。
上周末公司聚了次餐,歐陽經理和每位女同事碰了杯,碰杯的輕重緩急在女同事們心裏激起了程度各異的漣漪。車曉玲那晚穿了淺綠開衫,她想淺綠顯得年輕點,同事們一桌坐定,對面的孔虹穿了件很有設計感的T恤,一看就是不便宜也非打折的牌子貨,既隨意又與眾不同,T恤把孔虹襯得更年輕,她的「雅頓第五大道」香水隔著桌子飄過來,蓋過了小碟里的海蟄頭和酒糟魚,車曉玲的心情一下跌墜,她覺得歐陽經理的位置挨著孔虹絕非偶然。
車曉玲的背影頗像岳母,窄條條的,走路稍有點內八。岳母呂玉琴當了幾十年小學數學老師,算計持家是強項,那是南方女人過日子特有的精細天賦:柚子皮瀝掉苦水,加點肉末炒就是盤好菜,豆渣摻些麵粉蔥花攤成餅,寸把長的小魚腌漬后裹上麵粉煎,野馬齒莧晒乾,留著蒸肉,四季的餐桌也不顯寒磣。兒女穿戴上她亦不露寒酸相,毛衣照著《馮秋萍絨線編織》織出花樣,白襯衫裁兩根飄帶,舊褲子翻個面,接圈同色調的荷葉邊……車家姐妹走出去,雖不漂亮但有其看點。在對兩個女兒的用度上,呂老師不像別家做媽的一味省摳,她常給兩個女兒買些零頭碎腦的小玩意兒,花不了多少錢,卻為車家女兒的打扮意識鋪墊了基礎。
他接著走,搖晃著一頭扎進路旁灌木叢,腿伸在外,腦袋和身子伏在灌木里,夜色里像只獾。他躺了會兒,垃圾刺鼻的臭味熏得他直想吐,爬起來,他接著走,他含混地唱著「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啊……」這是他為數不多的會唱的一首歌,唱到「思鄉的人兒飄流在外頭,回家的打算始終在心頭」時,見有個女人站在不遠打電話,她身後是間亮著霓虹的店,怎麼好像還是酒吧,並且就是他剛去的那間酒吧?他走了這麼久竟還在酒吧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