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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胭脂

作者:畀愚
黑暗中的洞房安靜得讓人揪心。兩人在被子里一動不動地躺了很久,寶生才猶豫不決地翻身上去。胭脂在這個過程中還是那樣平靜。她溫和地順應著丈夫,就像一條隨波逐流的小船,眼睛盯著漆黑的房頂。
胭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女人,問,你們不是槍斃我?
胭脂搖了搖頭,推開老莫的手,一個人搖搖晃晃地穿過大雨如注的街道,敲開了泰順裁縫鋪的大門。驚魂未定的寶生面對胭脂恍若隔世,嘴巴張了很久都不知道說什麼好。胭脂冷得瑟瑟發抖,她說,我來取我的東西。寶生只知道連連點頭,一個勁兒地說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胭脂站在門內,又說,我來取我的東西。
胭脂披了件毛衣,慌忙衝下樓。她坐一輛人力車來到上海美專,又坐著人力車去了美專的宿舍。最後,她用兩條腿一直走到四馬路上的畫廊。這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跟秦樹基有關的三個地方。可是,畫廊的大門上貼著上海警備司令部的封條,秦樹基宿舍的門上也一樣。在美專的大門口,門房搖著腦袋反覆只說三個字:不知道。
那個時候胭脂正在蒸臉,臉盆里忽然濺起的熱水燙得她哇地叫了一聲,但她的叫聲淹沒在巨大的爆炸聲里,就連自己都沒聽到。天空在幾分鐘后歸於平靜,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大街上卻雜亂不堪。爆炸帶來的恐懼讓人四散奔跑,就像一群沒了腦袋的蒼蠅。胭脂站在街上就聞到了空氣中瀰漫的醬香,一下想起來早飯還沒吃呢。這時,唐家醬園的夥計本良倉皇地奔跑在人群中,他的大褂上沾滿了泥土與醬汁,就像凝固的血。他看見站著的胭脂,遲疑了一下,站住了,對她說,完了,什麼都完了。胭脂目瞪口呆地看著唐家的這個夥計。本良指著濃煙滾滾的方向,就流下淚來。他說,轟的一下,老爺沒了,醬園也沒了,就剩下一個坑。本良說著,比劃著,見寶生這時從鋪子里出來,忽然一拍大腿,說,這叫我怎麼跟少爺交代?說完,他扭頭就跑,跑了兩步回來,看著寶生,又說,胡師傅,你得給我們老爺準備壽衣了。
這對胭脂與朱七都是莫大的污辱,胭脂卻一口答應下來。那天晚上,劉麻子的船在祥符盪中央拋下錨,他派一葉小舟把胭脂載到船上。胭脂陪著他在船艙里喝酒,然後服侍他上床,就像個卑賤而放蕩的妓|女。胭脂從未對一個男人笑成這個樣子。後半夜,船上的人都沉浸在睡夢中,胭脂鑽出被子,靜靜地聽了好一會兒,慢慢抽出劉麻子掛在床頭的短刀,狠狠扎進了他的胸膛。這是老莫在她上船前傳授的技法,想讓人一刀斃命,除了抹脖子就是捅心臟。可胭脂不放心,她閉著眼睛一刀一刀地扎,就像在石臼里搗年糕。一直扎到刀插|進屍體胸口再也無力拔|出|來,她才吐出一口氣,一屁股癱坐在床腳邊。原來殺人是這麼的簡單。胭脂深吸一口氣,站起來,穿上衣服。她走出船艙,把高掛在桅杆上的漁燈放下來,一口吹滅后,重新回到船艙里,關上門,繼續靠著床腳坐在地板上,抱緊了自己。
畀愚,男,1970年生,1999年開始小說創作。曾獲浙江省「文學之星」稱號,第八屆上海文學獎等。現供職于嘉興市藝術研究所。
說完,她拉開門衝進風雨中。遠天的一個閃電過後,很久才響起一聲沉悶的雷聲,斜塘鎮上卻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就連胭脂自己都覺得這一次離開,是她對這個地方的訣別。她最後回望一眼后,對老莫說,回吧。
胭脂說,就憑我是你們的當家的。
胭脂說,我幹嗎要罵你?
不,該是老爺了。唐少爺說著,跟往常一樣坐下來,看著胭脂沏茶,他忽然說起了死去的父親,日本人那天是去炸縣城的,卻飛到了鎮上,把唐家的醬園當成了國軍的營房。他問胭脂,你說,明明一個醬園,怎麼從天上看下來就成了軍營呢?
那我們索性投劉麻子去。
手下發出幾聲並不爽朗的笑聲。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老大好色,但老大從來不會為了女人誤事,還是該搶的搶,該砸的砸。臨走的時候,朱七拍了拍寶生的臉頰,讓他記著給全鎮的鋪子捎句話——別忘了孝敬盪里的兄弟,日本人有槍,他朱七手裡提的也不是燒火棍。朱七說完,再也沒有看胭脂一眼,帶著手下轉眼就消失在黑夜裡。但胭脂卻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第二年秋天過後,整個湖灘上已經看不到絲毫烈火焚燒過的痕迹。風從湖面上吹來,捲起漫天的蘆絮雪花般飛舞。胭脂產下一個女嬰,但她沒有嫁給朱七。蘆葦盪中的那場火燒了三天三夜,朱七就死在了其中,跟那些一望無際的蘆葦一起化為灰燼。那天的朱七以為日本兵會窮追不捨,他拉著胭脂的手拚命跑,可呼嘯而來的子彈與四處蔓延的火焰讓他們無處躲避。為此,朱七扔掉了火銃,連鞋子掉了都顧不上去撿,就知道緊抓著胭脂的手,幾乎是拖著她在前行。胭脂是實在跑不動了,她猛地掙開朱七的手,倒在地上說不行了,她再也跑不動了。朱七喘得更厲害,說,你會被燒死的。
這一夜胭脂始終沒有入睡。快到天亮的時候,她忽然摟住熟睡中的寶生,摟得那麼緊,恨不得把整個人都嵌進去。寶生睡意盡消,僵著身體,回應她說,放心,我會好好待你的。
男人們閉嘴了,風像刀子一樣刮在他們臉上。胭脂卻忽然決定下嫁劉麻子。這在祥符盪的漁民中是流傳了千百年的規矩——哥哥死了,他的一切都得由弟弟來繼承,包括他的女人。胭脂讓老莫去了趟,說她的嫁妝就是這二十來個兄弟,請劉麻子賞口飯吃。劉麻子哈哈大笑,說送到嘴裏的一塊大白肉,不嘗上一口,那就太對不起朱七了。
這個早晨之後,秦樹基就像一顆露水一樣消失了。胭脂一無所知,她上百貨公司買了一斤毛線,給秦樹基織完一條圍巾后,又去買了兩斤,開始給他織毛衣。畫廊老闆阿四就是在這個時候造訪的,他是第一個來這裏的客人。胭脂忽然有種預感,卻不敢多想,獃獃地看著他。阿四猶豫了一下,不說話,掏出三十塊大洋放在桌上,捂著嘴巴咳了兩聲後轉身離去。
胭脂沉下臉,一把奪過紫藤箱,扭身跨上跳板,晃晃悠悠地登上輪船,連頭都沒回一下。
五天後,湖灘上的濃煙尚未散盡,焦灼的泥土依然燙得讓人腳底發疼,這一船人卻回來了。他們一踏上湖灘就在廢墟中翻找他們的親人、朋友,可是所有的灰燼都是一樣的,都帶著灼|熱的煙火氣息,在風中被吹來吹去。悲痛與絕望使這些男人手足無措,他們哭過之後用眼睛在彼此臉上斟詢,最後都把目光落到胭脂臉上。
把兄弟?胭脂撇著嘴說,那我們落難的時候,怎麼不見他來幫上一把?

阿四連連擺手,走得就像在逃。
秦樹基抱緊她,貼著她耳朵,好久才說,我得賺錢,得維持這個家。
楊淑勤說,現在你可以走了,明天會有人送你出去。
胭脂拒絕了所有上門提親的人,每天一個人在屋子裡縫製旗袍,同時也是打發時間。她把旗袍縫好又拆開,再縫好,不斷地變換式樣,常常是把一件嶄新的衣服縫成了舊衣服。村裡的人先是對她的財產猜測不已,後來都覺得這個女人是腦子出了問題。直到有一天晚上,一隊從前線潰敗下來的國軍闖進村裡,人們才知道這個足不出戶的女人,曾經是祥符盪里叱吒一時的女當家。
胭脂還是不說話,就像兩片嘴唇被粘上了。
胭脂伸手在屋裡指了指,說,裏面的東西你們儘管拿,拿完了就給我走。
胭脂盯著眼前這張臉看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
胭脂撥開他的手,說,你就當我也死了。
唐少爺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說肥水不流外人田。
然而,不到一頓飯的工夫,湖灘前的交戰就以水匪的慘敗告終。他們扔下七八具屍體,倉皇逃入蘆葦叢中,就像一群受驚的野鴨。但日本兵沒有追趕,他們點燃蘆葦與船隻,再用機槍向裏面掃射,然後就是掠奪。日本兵把屋裡的東西都搬到火輪上,再把所有的屋子點著火。寶生與唐少爺在熊熊的烈火中叫喊著胭脂的名字,他們四處尋找。可是,他們看到的只有屋頂坍塌時濺起的衝天火焰。
胭脂很慌張,不知道怎麼辦好。她匆匆忙忙地解釋,我不是。
胭脂點了點頭。
好一會兒,胭脂的眼睛都沒看那張公文,而是盯在站在她跟前的這個女人臉上。她忽然遲疑地說,我記起來了,你是秦太太。
兩個人一前一後穿過寂靜的街道,誰也沒說話。走到街口時,寶生一把接過那隻紫藤衣箱,就像個僕人一樣,跟在胭脂身後。到了輪船碼頭,寶生說,找不著就回來。
胭脂好一會兒才從臉盆里抬起頭,慢慢地擦去臉上的水跡,對著鏡子開始梳妝。一切都已習以為常,她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可是,這張臉在她拉開艙門后,一下子漲得通紅。她盯著站在船頭的秦樹基,好像整個世界在頃刻間轟然倒塌。
胭脂搖了搖頭,轉身進了洞房。她坐在梳妝台前,長久地注視著鏡子里的自己,伸手慢慢地摘掉耳環、珠花,一樣一樣仔細地放進首飾盒裡,然後抓起梳子開始一下一下地梳頭。她的頭髮又濃又密,跟燭光下的陰影渾然一體。
看來你們是早商量好了。胭脂點了點頭,把目光從那些人臉上一點一點地收回來,一扭身進了船艙,等她抱著女兒從船艙里出,已經像換了個人。她的手裡挎著一個包袱,背上背著那幅畫。她什麼人都沒看,什麼話也不說,如同被驅逐出門的小媳婦,咬著下嘴唇,眼睛只盯著遙遠的前方。
婚禮在他們的鋪子里舉行。沒有大花轎,沒有證婚人。這是一場遲來的婚禮,到場的除了街坊就是邊上幾家鋪子里的掌柜。寶生從百福樓飯莊里叫來兩桌酒席。可壺中的酒還沒喝完,街坊與掌柜們一個個起身告辭。他們站在鋪子門口又一次拱手作揖,祝新人白頭偕老、早生貴子。寶生有點尷尬,摘下呢制禮帽一再挽留,還早,還那麼多菜呢。大家都說不早了,早點歇著吧。
胭脂費了很大的勁兒才用一塊油布將畫框包嚴實,隨手拿起一支蠟燭,就著油燈化開,把介面封了一遍又一遍。寶生默默地看著她,始終一動不動。這時,他忽然說,這是你的家,這是你的鋪子。
冬天的霧都是在深夜凝聚,沿著河面上瀰漫過來。祥符盪里的水匪就是在這樣一天夜裡悄然而至。他們分乘兩條木船,一來就把鎮上的幾家商鋪砸開。朱七的手下一腳踹開泰順裁縫鋪的大門。這是胭脂第一次面對水匪,她頭髮零亂、衣衫不整,而且驚恐萬分。朱七把油燈舉到胭脂面前,眯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朱七的眼神就像一把鋒利的刀。他扭頭對寶生說,你娶了個美人。寶生不敢說話。他一點一點地用身子擋到胭脂面前。朱七笑了笑,回頭對手下又說,比她媽要來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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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樹基不說話,胭脂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就像掉進了河裡,她只覺得透不過氣來。
葬禮之後,寶生找出師傅的一件短袖綢衫,改了改穿在自己身上。天是那樣熱,他穿著綢衫卻仍像個學徒,還是一大早起來就打掃鋪子,打烊時清理案板。
幫我?胭脂說著站起來,轉身慢吞吞地走進裡屋。過了很久,她的聲音從門帘後面傳來,那你還等什麼?
寶生想了想,說,我不回去,拼了命我都得把她救回來。
秦樹基說,可我們對人家的承諾不能變。
寶生說,已經夏天了。
胭脂看著她,還是搖了搖頭。

楊淑勤說,但我知道,他替你說了假話,為了你,他欺騙了組織。
胭脂在幾天後的下午說到了秦樹基。她說,要是那天他等在分水亭里,我現在肯定也穿著跟你們一樣的衣服。
胭脂冷笑一聲,說,喪家的狗是遲早要被人殺了的。
寶生凝望著門口的女人。他的唇上多了一抹鬍鬚,鼻樑上還架著眼鏡。好一會兒,寶生緩慢地走上前來,每一步都好像跨越一個世紀那樣。他拉起胭脂的手,一直把她拉到炭盆邊,說,先暖暖手吧,我給你做飯去。

你死了,我娶誰去?朱七笑了笑,說,我來背你。
不偷不搶,怕什麼呢?胭脂說,你沒見物價天天在漲嗎?今天是聯銀券,明天就成了中儲券,到頭來還不如一張草紙。
祥符盪的蒼茫就像是海洋,無邊無際,卻又波瀾不驚。老莫載著胭脂換乘了兩條小舟,才被人帶上一個長滿蘆葦的湖灘。此時的蘆葦都已枯萎,毫無生機地在風中沙沙作響。朱七穿著一件緞面的長衫,外面披了件黑呢大衣,手裡托著一個水煙壺。他站在蘆葦棚下,就像一個富裕的地主站在他的土地上,看著胭脂一直被領到跟前。朱七說,你怎麼打扮得像個男人?
可是,胭脂還是去了鎮上。抗戰勝利的消息從一個貨郎的嘴裏傳來,但村民們並沒流露出多少興奮之色。興奮的是孩子們,叫喊著、追著貨郎一路跑向村外。胭脂是到了黃昏時才發現女兒失蹤了,她先是一個人發瘋似的四處尋找,最後尖叫一聲,一屁股癱坐在村口。全村的人都在那天晚上出動了,人們打著火把找遍村子周圍的每一個草叢、每一口水井、每一個河浜。後半夜的時候,人們陸續回來,老寡婦把一件衣服披在胭脂身上,說肯定是讓貨郎拐跑了。老寡婦說,這種事村裡每年都會有。
醬園夥計本良是這天中午第一個被砍頭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日軍隊長換了四把軍刀砍下十三顆腦袋。他已經累得筋疲力盡,在最後一個脖子上一連砍了四刀,才把腦袋砍下來。
當天晚上,胭脂對著油燈呆坐在案板前時,唐少爺提著一包大洋敲開了裁縫鋪的大門。他隨手關上門后,對胭脂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胭脂看了他好一會兒,問這算什麼意思。小包裹被隨手擱在案板上,發出銀圓清脆的響聲。唐少爺反問她,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那可是兄弟相煎,是犯大忌的。

我是說你。唐少爺看著她的臉,認真地說,胭脂,你這麼漂亮是要出事的。
誰有工夫害你?唐少爺又揮了下手,說,快點,太君等著你帶路呢。
事實上,胭脂更擔心的是鋪子里的生意。人們熱衷於囤積糧食、布匹與棉花,就是不做衣服。大街上冷冷清清的,但店鋪還得開張。唐少爺不光把布告貼在了每條街口,還帶著人上每間鋪子里親自交代,為了顯示大東亞共榮的景象,就是沒生意,也得把鋪子的門敞開著。唐少爺說得很清楚,這是給日本人撐門面。
太君。唐少爺說,記住,得叫太君。
犯誰的忌了?胭脂的聲音一下子尖厲起來,看著站在一邊的男人們,她說,你們說說看,是等著餓死?還是等著讓日本人再來收拾你們一回?
胭脂緩緩地掙脫他的懷抱,背過身去抱緊自己,寂寞與憂傷一下子那麼地深入骨髓。
秦樹基說,那就讓我化成一塊石頭。
男人都是這樣的。說這話的是隔壁的林小姐。她是大東洋行經理養的外室,一起做頭的時候,她對胭脂說抓不住男人的心,就抓緊他們的荷包。胭脂說她不要錢,再說秦樹基也不是有錢的人。林小姐撇了撇嘴,一扭臉不再看胭脂,用眼睛丟下一句話——做了婊子還立什麼牌坊。
政委是個滿臉鬍子的男人,他的灰布軍裝上沾滿了塵土與血污。他拉起秦樹基的一隻手說,不要說話,好好養傷。
秦樹基說,我們兩個人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除夕之夜,胭脂把一碗豬肉燉粉條吃得乾乾淨淨。她像是從沒吃過這麼鮮美的食物,捧著碗在床上發獃。半夜時分,牢門忽然被打開。看守在門外叫她的名字,讓她穿上衣服,出來。胭脂從夢中驚醒,以為還是在夢裡,就用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鑽心的疼痛使她呆若木雞。胭脂早就聽說,許多犯人都是在深夜被拉出去槍斃的。
寶生一把拉住她,說,下個月就到你爸的忌辰了。
你還認識我嗎?
胭脂沿著原路離開了村莊,她在雪地里不停地走,卻不知道去往何處。天黑以後風止了,雪也停了,天地間無聲無息。胭脂以為自己會凍死在這個夜裡。她蜷縮在渡口的茅草棚里,連生堆火的火柴都沒有一根。
男的解放軍又問,還有呢?
胭脂不說話,扶著門框,她一下回想起朱七像刀一樣的眼神,但她卻並不覺得怎麼害怕。快到打烊的時候,整條街上都知道裁縫鋪里出的事。胭脂拿著首飾與房契坐在當鋪的賬房裡。大掌柜摘下眼鏡,用衣襟擦了很久后才搖著腦袋,說,房產不行,這年頭,房子還不如一顆炸彈,轟的一聲就沒了。
放心,做壞了我賠你。
你的歷史已經查清楚了。她說著,拿起桌上一份檔案晃了晃,又說,明天你就可以走了。
胭脂呼地坐起來,身上的汗水一片油亮。她大聲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胭脂看了眼地上的那捆砍刀,緩緩抬起眼,問眾人,你們想好了沒有?
胭脂轉過臉,說,娶我,你會後悔的。
胭脂忽然抬起頭來,說,你不會是有老婆了吧?
大嫂這兩個字在水匪的字典里不光是稱呼,還是一種職務。就像他們稱呼朱七為大哥一樣。它的另一個叫法是:當家的。
我是怕你讓人騙了。老莫站起身來,說,當家的,我們不能信這種小白臉。
寶生關上門才有點明白過來,點了點頭,垂下手,也垂下腦袋進了房裡,很久才提著那個紫藤衣箱出來,放在案板上。他眯著眼睛,竭力想看清胭脂的臉,可胭脂的臉上掛滿了濕漉漉的頭髮,就像個鬼。只有她的兩隻眼睛跟滴落的水珠一樣,閃閃發亮。

你嫌我爸死了還不夠,你這是想我們唐家後繼無人。說完,唐少爺再也不看那位長輩,他拿起一杯酒,一桌一桌地敬。唐少爺很快就爛醉如泥,他在倒地前一刻,拉住夥計本良,嚷著,酒,給他們上酒。
唐少爺垂下手,說,這可不行。
胭脂擺了擺手,什麼話都不說,抱起女兒轉身離去。她在一天夜裡攔下一條途經祥符盪的航船,抱著女兒搭乘到了上海。她深信這個世界上總有人能讓女兒開口說話。

寶生不說話了,看著胭脂。他發現剪掉了頭髮后的妻子是那樣的陌生。
唐少爺盯著胭脂,說,我是說正經的,我可不想讓日本人把你怎麼了。
寶生說,你就當我再放個屁,城裡的男人不牢靠。
胭脂說完關上艙門,一個人摟緊女兒坐在床上,出神地看著畫框里的自己。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但是,水匪們都明白,這幅畫是他們大嫂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除了女兒。
楊淑勤說,是他證明了你的歷史。
時間讓胭脂很快成為一個鄉下女子,她的皮膚日漸粗糙,而竹篾使她的十個手指布滿了老繭。她把船上帶來的那個包袱埋在床底,等女兒長大后,她要用裏面的錢造一幢房子,再用它們去給女兒招一個上門女婿。現在,胭脂只想女兒一天天快點長大。
胭脂說,知道,他是你們的人。
胭脂說,你們是假夫妻。
胭脂用力搖頭,說,那也比跑死好。
寶生的眼睛酸得要命,看著他,說,你怎麼可以這麼害我。
幹什麼不是刀口上舔血?老莫說,我們國軍都沒幹,憑什麼去干游擊隊?
秦太太是個文靜的女人。胭脂見到她時已是秋天。她一把拉住胭脂的手,好像多年沒見的親姐妹,上下打量著她,愉快地說,你真漂亮,難怪他一天到晚都不想回家。
說著,他站起來,張開雙臂。胭脂一愣,問,你這是幹什麼?
胭脂說,哪裡來的就上哪裡去。
眼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嚇得臉色慘白,掉頭就走。老莫哈哈大笑,對懷裡的妓|女說,這樣的膿包,脫了褲子也是個軟蛋。可是,那個年輕人很快又折回來。這回他穿著美式軍裝,手裡提著左輪手槍。跟他一起來的是一隊舉著卡賓槍的國軍士兵。
寶生一把拉住唐少爺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問,日本人真肯為我出手?
胭脂說,那都是命。
你不光為了見我。胭脂淡淡一笑,不等他開口,接著又說,知道嗎?日本人來找過我,中央軍也派人來過,他們還帶來了金條、現大洋、委任狀。
中午的太陽蒼白無力,日本兵打開罐頭,跟十三個男人一起吃起飯來。胭脂擠在人群中不敢動,她聽到許多人的肚子發出咕咕的聲音,就用力往下吞了口口水。她還聽到有人在懊惱,那人說要是知道能吃上日本罐頭,他早去幫著挖坑了。
這裡是秦樹基在美專的員工宿舍里的家。他是油畫系裡最年輕的教師,精通色彩、線條與造型,可是面對兩個女人,卻像個自閉的孩子一樣沉默不語。而胭脂奇怪的卻是自己,怎麼沒有一點反應?憤怒、哀怨、妒忌,哪怕是傷心、屈辱,胭脂沒有一絲感覺。她就像在親戚家裡一樣吃了頓晚飯。飯後,秦太太還衝了三杯咖啡,兩個女人面對面地坐著,說的都是衣服、頭髮與先施公司里的化妝品。
唐少爺點了點頭,說,想不到飛機在天上都會迷路。
老莫讓人用一條小船把她送到岸邊,胭脂將近六年的水匪生涯在踏上岸的一刻結束。她在湖邊的分水亭里從中午一直等到傍晚,女兒已經在她懷裡睡著,她一動不動地抱著,再從傍晚一直坐到天亮。一連六天,胭脂每天都抱著女兒坐在那裡,她變得蓬頭垢面,形容憔悴,但秦樹基始終沒有出現。胭脂絕不會想到,此時的秦樹基已身處百裡外的天目山區。日軍的掃蕩在他回到部隊的第二天開始,戰鬥從白天持續到夜晚,又九*九*藏*書從夜晚打到天亮。秦樹基隨隊伍四處突圍、浴血奮戰,一顆手雷就在他不遠處爆炸,他的半邊身子嵌滿了彈片。
第二天黎明,胭脂提著那隻紫藤衣箱拉開房門時,寶生就坐在她的房門口,汗流浹背的,顯然他一夜未睡。胭脂不說話,連眼睛都沒瞥一下,徑直穿過天井,在黑洞洞的鋪子里最後看了眼牆上父親的遺像后,一把拉開門。
離開這條船,你就什麼都不是了。老莫回頭看了眼眾人後,對胭脂說,當家的,說心裡話,新四軍的游擊隊能比得上我們嗎?他們有大煙?他們能讓兄弟們上杏春樓過夜去?最後,老莫說,跟了新四軍,兄弟們什麼都不是了。
什麼都干,尤其見不得漂亮的女人,日本人比畜生都不如。唐少爺說,你得拿把煤灰抹臉上,旗袍也得換了,找幾件破褂子穿上。
像刮過了一陣風,大街上的行人一下子變得寥落。胭脂找遍了鎮上的每個碼頭、河埠與每一條船,她向每個人打聽,但是沒有人見過一個挑擔的貨郎,也沒有人見過一個聾啞的小女孩。這時,槍聲遠遠地傳來,胭脂啊地輕呼一聲,好像那些子彈一下子都鑽進了她胸膛。她緩緩抬起頭,看了眼河對岸裁縫鋪的後窗,慢慢地倒在石階上。
胭脂看著他,靜靜地聽他說完后,問,那還有什麼是真的?
秦樹基一把將她按下,用吻堵住她的嘴。夜色就是在他們的此起彼伏中深沉起來,秦樹基穿上衣服帶著她去吃飯。吃飯的時候,他一直若有所思,在昏暗的燈光下審視眼前這個女人。
唐少爺笑了,說,那要看花在什麼地方。
除了在美專教書,秦樹基還在四馬路上與朋友合開了一家畫廊。胭脂去過那家畫廊,也見過那位叫阿四的朋友。阿四是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戴著眼鏡,笑起來一團和氣。胭脂那次去,是幫秦樹基帶個口信,說劉先生的畫不肯轉手了。胭脂看到阿四臉上轉瞬收斂的笑容,不禁心想,這筆生意對他們一定很重要。那天晚上,牛排還沒吃完,秦樹基就挽起胭脂的手,非要帶她上百樂門去跳舞,他們回到靜安寺路的公寓已是深夜。秦樹基一進門就抱住她,那樣的急切,那樣的激蕩。
在上海師專的門房裡,胭脂見到讓她不顧一切的男人。秦樹基穿著一件白色的尖領汗衫,愣了好一會兒,才說,我還有一節課呢。
唐少爺臉色慘白,捧著委任狀茫然地看看日軍隊長,又看看翻譯官。事後,他對參加葬禮的親友們說,日本人還是講禮數的。
胭脂說,他欺騙的是我。
胭脂說,我爸是個有骨氣的人,他不會讓女兒去給人當小老婆的。
老莫說,當家的,這小子說死也要見上你一面。
想不到他還有心思做針線。胭脂走近才看清,他縫製的是一件無袖的旗袍。寶生抬起頭來,臉上有一種欲哭的表情,但轉瞬即逝。他把目光投到了她身後。
胭脂說,你認錯人了。

刀疤強說,我們還能上哪兒去?
胭脂不吱聲,把軍服鋪開在案板上,就著尺子,用一塊畫粉在上面勾勾畫畫。
這時,朱七背著雙手出來,看著寶生的背影,對胭脂說,我看過皇曆了,大後天就是個好日子,宜嫁娶。
老莫仰望著胭脂,說,當家的,你的頭髮亂了。
唐少爺吃著罐頭裡的牛肉,得意揚揚地對本良說,這是日本牛肉,這回讓你們開洋葷了。
中秋來臨的時候,寶生在裁縫鋪里加了兩個櫃檯,他把一面旗子掛在門口,上面寫著兩個字「綢布」。按照規矩,這得放鞭炮,擺酒席,怎麼說也是喜慶的事,可日本人嚴禁燃放煙花爆竹。任何混同於槍聲的聲音在斜塘鎮上都是被禁止的。可以說,泰順裁縫鋪是在不動聲色中做起棉布生意來的。
三個月後,房東第三次來催討房租,胭脂決定回家。她把自己的東西收拾進那隻紫藤衣箱,把更多的東西留在屋裡。最後,她從牆上摘下她的一幅肖像,放在衣箱的最上面。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秦樹基站在河對岸畫的。胭脂坐在她家鋪子的後窗邊,出神地望著這個畫畫的男人。這是她第一次發覺自己是如此的美麗與安寧。
他是不想走了,他想一輩子留在這裏。胭脂忽然開口了,她慢悠悠地說著,裹緊大衣向門外走去。
胭脂一言不發,站在新婚丈夫身邊平靜地看著眾人離去,彷彿今晚的新娘不是她,而是另一個與她毫不相關的陌生人。這讓寶生十分難受,他走到桌邊,隨手拿起半杯酒,想一飲而盡的,卻坐下來看著胭脂說,再吃點吧,別浪費了。
這是你的家嗎?胭脂在他懷裡仰起臉,直視著他。
本良連連點頭,說,少爺,說心裡話,比醬菜有嚼頭。
是。胭脂立正,鞠躬,然後像個木偶一樣低著腦袋走到門口。
秦樹基一怔,說,可你沒跟他們走。
秦太太是在胭脂要走時,一把挽住她的胳膊,說,去哪裡?這個時候都宵禁了。
胭脂不作聲,把頭轉向窗外。泰順裁縫鋪的後窗外面是條河。這是斜塘鎮唯一通往外界的途徑。人們坐船而來,又坐船而去。對岸的每個河埠就是一個碼頭,整個白天都停滿了船,人來客往、熱鬧非凡。此刻靜悄悄的,河水裡除了落日的餘暉與兩岸的倒影外,什麼都沒留下。
胭脂說,你們沒事可幹了?
唐少爺指著場地上的一堆鏟子,扯起嗓子喊,皇軍這是請大夥幫忙來了。唐少爺說挖好坑,就沒事了。人群中起了一點動靜,但是沒人站出來,大家都在面面相覷。唐少爺有點不耐煩了,拿起一把鏟子走到本良跟前,往他手裡一塞,說,你來,帶個頭,挖完就沒事了。
老莫說,以前是我們,現在嘛……該數劉麻子了。
寶生忽然出現在鏡子里,胭脂一驚,一下停住手裡的梳子,一眨不眨地看著鏡子里的新婚丈夫。寶生咧了咧嘴,說,那就早點睡吧。
秦樹基顧不上說話,就像暑假在斜塘客棧里乾的,男人都是用行動來代替語言的,也用行動來征服他們的女人。然後才靜靜地躺下來,用大腦思考。事後,秦樹基看著她,說,你不該來。
屋子裡沒有一絲聲息,男人們一個個凝神屏氣地注視著她。老莫忽然舉起一隻手,大聲說,來,我們拜見大嫂。
寶生跟著唐少爺尾隨一隊日本兵登上小火輪。晨霧還未散盡,船已經沿著十里港開進了祥符盪。唐少爺在船上忽然問寶生,知道我是怎麼跟太君說的?寶生搖了搖頭。唐少爺笑眯眯地說,我說游擊隊是恨我當漢奸,這才綁了我的三姨太。
胭脂說,不來?那我嫁給我師兄了。

十一

刀疤強垂下腦袋,說,我叔死了。
胭脂沉下臉,說,你這是在管我?
胭脂回家的第三天嫁給了寶生。
胭脂說,我要是永遠不來呢?
你娶別人去吧。胭脂說完,站起來,進了自己房裡。
總得給我量一下尺寸吧。
胭脂說,我不要明天,我就要現在。
大掌柜還是搖頭,嘆息道,人命不值錢啊。
要是日本人早來兩年,我肯定把你娶進門了。唐少爺嘆了氣,說,我娶了你,今天就不會是這樣子。
楊淑勤肯定地說,你是。
推開船屋的門,胭脂發現這是水匪們的庫房,但更像是一家雜貨鋪,裏面應有盡有。在來的路上,她都覺得寶生應該被五花大綁著,跟所有的肉票一樣,矇著眼睛,嘴裏塞著破布。但是沒有。寶生坐在一盞明亮的汽油燈前,正一針一線地在一塊粉綠的雪紡上縫製。燈光把他巨大的側影投擲在牆上。
胭脂說,這些錢,能讓你再娶一房姨太太了。
胭脂舔了舔嘴唇,看著他擰緊的眉毛搖了搖頭。
那是男人們的禁地,除了女兒還從沒有人能進入胭脂的船艙。秦樹基揉著手腕,就像回家那樣,一低頭鑽進船艙,在一張藤椅里坐下來。秦樹基是來遊說胭脂的。早在上海的時候,他就是地下黨的聯絡員,負責傳遞情報與策反工作。由於叛徒出賣,他的逃亡從離開靜安寺路公寓的那天清晨開始。他從十六鋪坐船去了蘇州,再從蘇州步行一直走到皖南。現在,秦樹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好像又一次歷經了千山萬水那樣,看著胭脂,很久才說,我總算還是見到你了。
政委說,情況發生了變化。
那就在湖邊搭個裁縫鋪,給那些落水鬼做壽衣去。朱七的笑聲從她身後傳來。
國軍的士兵挨家挨戶地掠奪,他們不光搶劫糧食與錢財,還扒下村民的衣服穿在身上。士兵脫下軍裝就成了土匪。他們砸開胭脂的家門,在裏面翻箱倒櫃時有人認出了胭脂。那人讓大夥住手,有點難為情地對著胭脂叫了聲當家的。
秦樹基說,我會一直等下去。
以前是假夫妻,現在是真的了。楊淑勤說,去年我們結婚了。
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日本兵來的那天。那天清晨,一架飛機出現在斜塘鎮的上空。人們還是第一次看到飛機,都被那刺耳的轟鳴聲嚇壞了,同時又新奇無比,捂著耳朵涌到街上,孩子們呼喊著追著飛機一路奔跑。飛機在天空繞了個彎,像鳥一樣拉下一坨屎來。隨著這坨屎,轟的一聲,鎮上所有的玻璃都應聲而碎。
胭脂已經剪掉了一頭長發,她穿了件寶生的舊大褂,像個小夥計一樣望著鋪子外面的大街。胭脂的意思既然鋪子不能關門,那就只能改行。既然人們都在搶購棉布,那就索性賣棉布,我們賣東洋的棉布總行了吧?可寶生想到的卻是他的師傅兼岳父,這鋪子可是他老人家一輩子的心血。胭脂說,可世道變了。
胭脂回到祥符盪里第一件事就是學會游泳。一個水匪不會泅水,那就只有死路一條。胭脂深知這一點,到了女兒五歲那年,整個夏天她都在教女兒游泳。可是,女兒不會說話,當然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整個世界對於她來說,就如同祥符盪的水底,朦朦朧朧無聲無息。這讓胭脂寢食難安,她四處尋醫問葯,把方圓百里內的大夫都找遍了,就連鄉間流傳的那些偏方都不肯放過。她不惜花三根金條買一張路條,帶著女兒進縣城,為的就是向名醫周大庸求一貼藥方。年過花甲的老中醫參佛多年,他把完脈捋著山羊鬍鬚卻連連搖頭,說這是神仙也治不了的病。他勸胭脂還是多燒香積德吧,這是前世的冤孽。胭脂還沒開口,老莫已經拔出手槍頂在老中醫的腦袋上,大罵,放你媽的狗屁。
胭脂眼光流轉,還在掂著那包銀元,這些錢是一晚上?還是一輩子?
兵匪們當夜就走了。第二天,胭脂打開庫房,用裏面的穀子給鄉親們作了補償。費家村的大伙兒對胭脂感激流涕,而且還充滿了敬畏之情。然而,解放軍的工作組一駐紮進村,馬上就有人舉報了她。胭脂被關在她自己的庫房裡,她想了整整一個晚上,就是想不明白,鄉親們怎麼也會像土匪一樣忘恩負義。
沒人勸得住唐少爺,他吐了又喝,喝了又吐;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直到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唐少爺像死了一樣在床九*九*藏*書上躺了三天,這嚇壞了唐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第四天,唐少爺忽然起床了,像是換了個人一樣,他的臉上看不出一點悲傷,相反,顯得神采奕奕。他站在廳堂前看著眾人說,我得去商會到任了。沒有人接他的話,唐少爺正了正帽子,走到門口,回過身又看著眾人,他看到所有的眼睛都像蒼蠅一樣叮在他臉上。唐少爺笑了笑,兩手一攤,說,老爺去了,我得活下去,是不是?
這是個難受而又讓人興奮的夜晚。胭脂在衛生間里把自己關了很久,才穿著秦太太的睡衣出來。秦太太已躺在那張大床的一側,看著她笑了笑,拍了拍邊上的枕頭。胭脂一聲不響地躺下去,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兩個女人並排躺著,在被子里一動不動,如同太平間里兩具僵硬了的女屍。睡到後半夜的時候,胭脂忽然在黑暗中下床,鑽進地板上秦樹基的被窩裡。她是那樣的狂熱而不可抑止。

但更可怕還是那雙眼睛。寶生剛從一個著火的門洞里躥出,腳腕忽然被一隻手抓住,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就看到了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上,一雙眼睛在失去了眼皮的眼眶裡都快掉出來了。那人用另一隻手支撐起半個身體,一張嘴,血就像水一樣從他七竅中噴涌而出,濺在寶生的褲管上。寶生驚恐萬分,在地上拚命掙扎,而那人的手如同鬼爪一樣,緊緊抓著他的腳踝,彷彿要把他拖進地獄那樣,寶生怎麼也無法從那隻手裡掙脫。好在那人很快就咽氣了,他臨死之前死死地瞪著寶生。
小船再次在水面搖晃起來,那樣的劇烈,像是要絞碎這無邊的波光。等胭脂划著它回到自己的大船上,所有的水匪都盤膝坐在甲板上,沒有人起身相迎,老莫的眼神就像魚鷹一樣陰鬱。自從秦樹基步入胭脂的船艙,這幾天裏面,老莫一直在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胭脂。
楊淑勤忽然說,你等等。胭脂站住,回過身來,她聽見楊淑勤說秦樹基死了,犧牲在解放浙南的戰鬥中。秦樹基在臨死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在那份調查胭脂歷史的材料上證明了她的清白。他靠在楊淑勤懷裡,簽下自己的名字后再也無力說話,就那樣看著她,像是在乞求,但更像是追憶。楊淑勤永遠都忘不了他咽氣時的眼神,她一字一句地說著,大衣從她身上滑落,都渾然不覺。胭脂一眼看到纏在她左臂上的黑紗。胭脂就是從那塊黑紗上記起了秦樹基的臉,淚水奪眶而出。但楊淑勤的眼裡沒有悲傷,她的目光就像一塊碎裂的冰,尖銳而寒冷。她死死地盯著胭脂,一步一步走過來,一字一句地說,可你是他一生的污點。
那人說,錯不了,我是刀疤強啊。說著,他扭過頭,把左臉上那道刀疤對著胭脂,又說,我是老莫的侄子,刀疤強啊。
一個月後,一年四季十八件旗袍並排掛在庫房裡。朱七像個將軍檢閱他的士兵一樣看完后,轉身對寶生說,好,你可以走了。寶生沒挪步,而是扭頭望著站在門口的胭脂。胭脂裹在一件黑呢大衣里,陽光貼著湖面反射進來,照在她臉上,晃晃悠悠的。朱七又說,你的貨都在船上了。寶生還是沒動,他眯起眼睛,似乎竭力想在胭脂臉上找出點什麼來。朱七揚手在屋裡虛指一圈,繼續說,這裡能拿多少,你儘管拿。
寶生就是在明晃晃的刀光下看到遠處的炊煙。而這個時候,朱七的湖灘上正支著兩口大鍋,水已經煮開,一頭割開喉管的豬慘叫著掙脫捆綁,灑下一路鮮血跑進蘆葦叢中。但是,沒有人顧上這頭豬了,水匪們手上已經操起了傢伙,他們都把遠遠駛來的火輪當成老天爺送來的賀禮。朱七迎風站在屋門口,最後瞥了眼拖成一縷的黑煙,對手下的兄弟們說,好好乾,有了這艘火輪,開年就可以上縣城去做大買賣了。說著,他摘下胸口掛著的大紅花,撩起黑緞長衫的下擺往腰裡掖了掖,接過老莫遞上來的火銃后,回頭對屋裡的胭脂喊了一嗓子,等著我回來拜堂。朱七朝眾人一揮手,又說,他媽的,今天他媽的真是個雙喜臨門的好日子。
水匪們都看出來了,他們的大嫂跟以往的大哥們不一樣。她從沒想過在陸地上重建他們安居之所,而是把忠義牌位安到了船頭上,把自己的床也搬進了船艙里,還親手將那幅肖像掛在床頭。做完這一切,胭脂站在艙口環視眾人,說,船就是我們的家,只要不上岸,誰也不能把我們怎麼樣了。
唐家老爺死得屍骨無存,放入棺材的是寶生精心趕製的一身壽衣。出殯那天,剛剛駐守進來的日軍隊長不辭辛勞,率人親自趕到了唐家大宅。他不光在牌位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還把一張委任狀交到唐少爺手裡。隊長一點頭,翻譯官大聲對眾人宣布,從現在起,這位就是你們斜塘鎮的商會與維持會會長。說完,他又湊到唐少爺耳邊,小聲說,這是皇軍給你的補償,識抬舉才能過日子。
你這是認賊作父。唐家的一位長輩老淚縱橫。
男的解放軍問,那你知道秦樹基是什麼人嗎?
我為什麼要知道?胭脂白了他一眼,一剪刀下去,就把軍服裁開。
整個上午寶生都緊閉著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水天相接的遠處。臨近中午的太陽明晃晃地照在水面上,日軍隊長已經沉不住氣了。他大叫了聲「八格牙路」,一腳就把寶生踢翻在甲板上,抽出軍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唐少爺慌忙上前,不敢攔阻,只能連連擺手,這可使不得,太君,你殺了他,我們上哪兒找游擊隊去?唐少爺說著,撲通跪倒在寶生邊上,抓住他使勁地搖晃,你到底記不記得路線?你可不能把我也給害了。
寶生在肚子里盤算了好幾天,才在晚飯時忽然對胭脂說,沒個幫手真的不成。他不敢看著胭脂的眼睛,只低著腦袋對著碗里的白米飯,說等成了婚,他就去物色個徒弟來。寶生說,最好是跟過人的,一入秋,活就該忙了。
老莫看著那兩個瓮,說,這可是老大攢了一輩子的錢。
男的解放軍說,好吧,今天就到這裏。
胭脂說,就算日本人把我怎麼了,跟你有什麼關係?
天還沒有亮,一個日本兵忽然打開門,唐少爺舉著手電筒隨後進來,一揮手,說,走吧。
說著,他伸出手,人卻晃了晃,慢慢倒在胭脂身上。胭脂摸到了一手的血,才發現朱七身上的黑緞長衫早已被鮮血浸透。一顆子彈不知何時在他肋下穿了個窟窿。

寶生說,那也不能說是你的三姨太,你哪來的三姨太?
老莫死於三天前與解放軍的交戰中。他是在縣城的杏春樓上尋歡作樂時被收編的。喝多了的老莫跟人爭風吃醋,掏出手槍往桌子上一拍,說,你的屌還能硬過我的槍杆子不成?
胭脂說,沒槍就只能買鋤頭,都回家種田去。
唐少爺笑了笑,說,說真的,你沒聽說日本人在縣城都幹了什麼嗎?
我也不會跟你走。說著,胭脂仰起臉,卻垂下眼帘。
胭脂的父親穿著長衫馬褂,在灰暗的鏡框中板著一張瘦臉,就像個嚴謹的老鄉紳。他曾經是斜塘鎮上最出色的裁縫,能把旗袍上的扣子盤出七十二種花式。這在嘉禾縣方圓百里內也是獨一無二的。他毫不保留地把手藝傳給了寶生,臨死的時候拉過胭脂的手,把鋪子連同女兒一起交到這個徒弟手裡。那時候的白泰來已經說不出話來,天氣熱得都聽得到街上的石板被咯咯地曬裂,他卻冷得在床上裹緊了兩條棉被。他瞪大眼睛盯著女兒的臉,看到的卻是妻子在多年前遠去的背影。他的妻子穿著一件碎花旗袍,婷婷裊裊地越走越遠,但至死都沒在白泰來的思念中消失過。這個酷愛評彈的女人拋夫棄女,此刻正跟隨一名說書藝人四海漂泊,靠賣藝為生。
胭脂說,知道。
胭脂很快成為祥符盪里最霸道的匪首。她放任手下肆無忌憚地搶劫,自己卻從不動手,只是抱著女兒遠遠地坐在一條小船里,哼著兒歌,就像在遊山玩水。胭脂什麼都搶,不光是商船,就連日本人與游擊隊的運輸船也不放過。她彷彿就是水面上的女王,對誰都說一不二。她對手下的男人們說,做強盜的都會不得好死,但你們要知道為誰而活。
作為報復,第二天日本兵傾巢出動,他們像牧羊人驅趕羊群一樣,把街上的人都趕到了秀水小學的操場上。日軍隊長挎上一隻彈藥箱,對著嚇壞了的人們感到非常滿意。他點了點頭,朝唐少爺一揮手。
胭脂垂下眼帘,說,我走了。
一戰告捷之後的日軍隊長十分高興,摟著寶生的肩,豎起大拇指一連說了三聲:喲西。寶生卻呆若木雞,他像個剛從噩夢中驚醒的孩子,不停地哆嗦著。唐少爺慌忙上前,一拉他,說,還不謝謝太君。
日軍隊長仔細看著趴在地上痛哭的寶生,點了點頭,說,喲西。
這是朱七留在世上最後的一句話。後來是趕上來的水匪背著她找到那條船,一直到船駛出很遠,胭脂還在回頭看著那片染紅天邊的火光。她的耳邊只有一個聲音在回蕩——可惜我沒有福氣做你男人了。
秦樹基的雙手被反綁著,他的頭髮上還沾著晨露凝聚的水珠。
胭脂不再申辯,費家村裡再也沒有她的立足之地。胭脂只想帶走掛在床頭的那幅肖像,於是,求組長讓她四下再看一眼。組長點了點頭,跟在她屁股后,把每間屋子都轉了一遍。那幅畫早已不見蹤影,胭脂有點急了,沿著院牆在整個院子里又找了一遍。組長問她到底在找什麼。胭脂說一幅畫。組長說這種資產階級的東西早隨舊社會一起埋葬了。
秦樹基醒來時已躺在擔架上,正被抬著穿過一片山林。他問戰士這裡是什麼地方。戰士說這裡是天目山,他們已在路上行軍了兩天。秦樹基說,我要見政委。
我非說不可。秦樹基說,這個時候我應該在分水亭里接應他們。
寶生走後的第四天,船工打扮的水匪老莫氣喘吁吁地闖進裁縫鋪,他把那個灰布褡褳放在櫃檯上,一開口就說胡掌柜出事了。寶生是在進貨回來的途中遇上朱七的,船在祥符盪中無處可逃。老莫帶來了水匪朱七的話。朱七說他會留著胡掌柜,像貴客一樣把他供在祥符盪里。老莫怕胭脂不明白,走下台階了,又回頭說,你得自己贖人去,別找那些中介人,朱七煩這個。
胭脂是在斜塘鎮口的石牌坊下見到唐少爺的。他雙手被反綁著,在兩名士兵的挾持下,幾乎是被拖著一路而來。他的身後是藥房的東家、斜塘客棧的老闆、碼頭工會的主席,這些一度體面的男人,此時萎縮不堪,沒有一個人可以靠自己的雙腿走路。他們馬上將以漢奸罪、販毒罪、拐賣人口罪被槍斃,就在這座牌坊外的來鳳橋下。鎮上的居民尾隨著一隊荷槍實彈的軍警,亂鬨哄地從胭脂身邊經過,誰也沒有認出這個眼神渙散的鄉下婆娘,曾經是鎮上最漂亮的女人。
你真的不認識我了?我們在上海見過面。
胭脂回到費家村時已read.99csw.com近黃昏,天上下著雪,村莊一如既往地寧靜。這是解放后的第一個新春,胭脂那五畝地早已分給兩戶人家,那個院子成了工作組的辦公室與食堂。工作組的組長看完她的證明,說等開了春,讓人給她騰半間屋子。胭脂說,這裡是我的家。
朱七點了點頭,抬手一指不遠處的船屋。
此後,秀水小學的操場陰魂不散,一到晚上一個個無頭的男人隨風飄蕩,他們嗚咽著到處碰撞,滿世界地在尋找他們的腦袋。而活著的人一個個膽戰心驚,斜塘鎮上的很多人都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病,他們在病中做著同樣的夢,並且常常被噩夢同時驚醒。大病之後的胭脂臉色蒼白,她整天坐在鋪子里,卻更像是一個影子貼在黑暗中。這讓寶生很不放心,走到碼頭又重新回來,放下褡褳,說算了,還是不去了。胭脂不說話,一動不動地看著丈夫。那是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只有女人才有這樣的目光,能把人看得坐立不安,無地自容。寶生重新背起褡褳,說,那好,那你自個兒要多當心著點。
胭脂說,我等著。
組長說,現在是勞動人民的天下了。
秦樹基說,現在不是來的時候。
黃昏的時候,胭脂讓這些男人從廢墟中挖出朱七的財產,兩個瓮中裝滿了銀圓與金條。男人們的眼睛一下發亮了,胭脂卻說,這不是讓你們拿去抽大煙的。她對老莫說找人買槍去,她要買日本人那種一槍一個窟窿的槍。
胭脂坐在一張板凳上,一五一十地交代,這是她平生第一次那麼專註地回顧自己,許多往事說出口后自己都有點難以相信。當她說到用刀扎進劉麻子的胸膛時,好像雙手還沾滿了鮮血。胭脂不停地在大腿上摩擦著掌心,抬起腦袋看著眼前的兩個人,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她的眼裡含著淚。
最後一天晚上,胭脂躺在旅社的床上輾轉難眠。她忽然捂住嘴巴哭泣起來,她的哭聲不可抑止,越來越響,驚醒了旅社中所有的客人,但她渾然不覺,就像熟睡中的女兒。胭脂完全沉浸在自己難以言傳的悸痛之中。
胭脂說,放屁。
胭脂不說話,回身看著煙波浩渺的水天處。過了很久,她忽然問老莫,這個盪里哪家最有錢?
我不要石頭。胭脂說著,用吻堵住他的嘴。
胭脂一下睜大眼睛,而秦太太的笑容卻是那麼的親切與平靜,她一扭身拉開柜子,開始忙著給胭脂準備洗漱用品。胭脂把目光慢慢轉向秦樹基。秦樹基站在窗邊,從窗帘後面出神地盯在大街上。整個晚上,他幾乎都用這個姿勢站在窗帘後面,好像樓下的馬路上正站著另一個更讓他牽腸掛肚的人。
老莫說,當家的,你這是何苦呢?什麼事交代我們不就成了。
在一間生著爐子的屋裡,胭脂見到了當年的「秦太太」。她披著大衣、裹著綁腿,一看就是解放軍的女幹部。胭脂哆哆嗦嗦地站著,好一會兒才聽見她說抬起頭來。胭脂抬起腦袋,茫然地眯著一雙眼睛。
寶生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說,你真像你媽。
胭脂點了點頭,不說話。

唐少爺笑了,說,那還磨蹭什麼?進去吧。
唐少爺不高興了,說,那你回去,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胭脂說,我真該把你困在我的船艙里,讓我天天枕著你的胳膊。
胭脂記得這麼一張臉。她說,你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
朱七點了點頭,說,不用急,慢慢來吧。
胭脂看著醬園的方向,風正把那邊的濃煙往四下吹散,天色一下變得暗淡而昏沉。
胭脂說,我要是不來呢?
好幾個聲音都在跟著呼應,求胭脂帶著他們重回祥符盪里去。胭脂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
老莫為難地說,可日本人的槍上哪兒去買?
胭脂在下船的一刻就恍惚了,不知置身何處,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像驚醒一樣,舉起手裡裝著錢的小包裹,說,我是來贖人的。
胭脂在距斜塘鎮十里之外的費家村安頓下來,這是她在回家的途中忽然決定的。她衣衫破爛,抱著女兒,就像一個在戰爭中家破人亡的年輕寡婦,而收留她的是一個年邁的寡婦。胭脂花了五塊大洋就成了她的侄女,走投無路從遠方投奔而來,每天跟著她在院子里學編竹籃,卻從不隨她去鎮上叫賣。胭脂決心再也不踏進斜塘鎮半步,就這樣在這個夯土圍成的小院過完她的一生。
窗外,不時有警車鳴著警笛駛過,忽遠忽近。這是種聽著能讓人把心收緊的聲音。
你得叫我胡太太,或者胡師母。
幹什麼了?胭脂一下抬起了頭。
胭脂說,走了我也不會嫁給你。
唐少爺愣了愣,說,你怎麼就不知道我的心呢。
胭脂說,你還是唐家的大少爺。
這是胭脂第二次來到上海,她混跡于逃難的流民之中,躲過日本兵的盤查,走進一家教會醫院。眼睛湛藍的德國醫生做了仔細的檢查后,用生硬的漢語說這個孩子既沒有耳鼓,也沒有聲帶,她永遠聽不到聲音,也永遠不會發出聲音。但胭脂不相信,這是絕不可能的。她在上海住了一個星期,在這七天裏面,她幾乎找遍了所有的醫院,但醫生的話差不多就是這麼一句——這個孩子沒有耳鼓,也沒有聲帶,她是個畸形兒。
秦太太又說,住下吧,就當自己家裡。
胭脂臉色蒼白,她的身上還凝結著朱七的血,這使她的神色看上去古怪而猙獰。胭脂說送她回家去吧。男人們沉默不語,誰也不知道由誰來作這個決定。於是,胭脂就勸說他們一起回家吧,回到老婆孩子身邊去。而這些男人們一個個蹲在廢墟上,就知道抱著自己的腦袋。老莫忽然說,還能回哪裡去呢?他說,大伙兒是活不下去才走這條道的。他讓胭脂看看這些人,他們回了家裡,還能種田,還能打魚嗎?老莫搖了搖頭,說,除了打劫跟抽大煙,我們什麼都幹不了。
三天三夜?胭脂仰起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轉身進了船艙。她的聲音過了很久才傳出來,那樣的無力與沙啞。胭脂說,鬆綁吧,請他進來。
寶生這才抬起頭來,木然地看著胭脂,喃喃地說,這是你的嫁衣。
作者簡介
第二天,胭脂在船艙里把自己關了一整天,什麼人都不見,什麼話都沒有。一直到了傍晚,她忽然吩咐老莫擺酒,她要請秦樹基吃飯。胭脂在席間拿出三十塊大洋,意味深長地推到他面前。秦樹基問她,這是什麼意思?胭脂就像沒聽見,繼續拿出一個首飾盒來,打開,說,這些也帶回去,這是給你太太的。
男的解放軍忽然一拍桌子,大聲說,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胭脂說,不會找不著的,他在等我。
寶生說,這年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胭脂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飯後,日軍隊長背著手把十三個男人依次審視了一遍,拉起本良,笑著咕嚕了一句,就一把將他推到坑裡。
胭脂很快被押解到斜塘鎮上,關進鎮公署的後院里。這裏現在成了解放軍的軍委會,每天都有穿著制服的軍人在院子里進出,來提審關在每間屋裡的人。每次提審胭脂的是一對男女,比較起來還是那個男的態度要更好一點。他總是像夾著香煙一樣夾著鉛筆,對胭脂說,慢慢說,不用急,我們有的是時間。
秦樹基說,輕點。
大掌柜不再開口,戴上眼鏡,端起茶盅。端茶的意思就是送客。
好一會兒,胭脂又說,我要找他去。
可我就喜歡你在我跟前忙前忙后。
順著胭脂的目光,寶生望著對岸的河埠,說,人家走了。
我得去向領導彙報,三天後,誰也不能把我們再分開了。秦樹基說著,支起身一指前方,記住三天後,我就在分水亭里等你們。
唐少爺說,別說得這麼難聽嘛,我這是幫你來了。
寶生一下跳起來,你怎麼可以胡說八道?
寶生看看唐少爺,又看看日軍隊長,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唐少爺趕緊一腳把他踹倒在地,咧著嘴對日軍隊長說,嚇壞了,嚇壞了,沒見過這麼大的場面。
唐少爺趕緊說,輕點,我不說游擊隊,太君能這麼興師動眾?
胭脂說,等等。留步,留步。
刀疤強說,我們只怕走到哪裡都是死路一條。
秦樹基看了看校園與門外的馬路,提起紫藤箱,把她帶去了一家旅館。他們穿過一條長滿法國梧桐的馬路,一路上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兩個人走得就像老師領著他的學生。胭脂想不通的是怎麼是旅館,而不是他家裡。秦樹基關上門就把她抱進懷裡。胭脂說,我要去你家裡。
天不亮,胭脂就動身去了斜塘鎮。貨郎從斜塘鎮上來,必然也會從那裡離開。一路上,胭脂在每個渡口向人打聽,但人家好像對這種拐騙習以為常,都木然地搖著腦袋說不知道,沒見過。
寶生搖了搖頭,不說話,看著胭脂。
當天晚上,胭脂在西餐館里一見秦樹基就乾脆地說,我不要住在那裡,我不要跟那些姨太太、小老婆住在一幢樓里,我也不要你為我那麼辛苦地去賺錢。
第二天一早,秦樹基沒跟往常一樣匆匆離去。穿戴整齊后,他在床邊坐下來,輕輕揭開蓋在胭脂身上的被子,讓她的身體呈現在隱約的晨光中,就像在欣賞自己的作品一樣,秦樹基出神地看著。胭脂一動不動地側身躺著,直到聽見他深長的呼吸聲,才忍不住翻過身來,一笑,伸手張開懷抱。秦樹基愣了愣,連同被子一起把胭脂抱進懷裡,抱歉地說,來不及了,我得走了。
其實,寶生根本沒見到日軍的隊長,一進秀水小學的大門,他就被帶進一間屋子關了起來。窗外的天色一點點暗下去,寶生心急如焚,但不敢叫,也不敢動,他忽然想起埋在操場下面那十三個男人,心像一下子被一隻手捏住了,氣都喘不上來。寶生沿著牆角滑坐下去,蜷縮在那裡睜大了眼睛。
但胭脂很快就清醒過來,就像打了個午覺,做了一個噩夢。她推開那些亂七八糟的船工,捂著心口搖搖晃晃地穿過長街,夢遊一樣回到費家村。胭脂知道她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女兒了。接踵而來的是老寡婦死在從鎮上回來的途中。渡口的船翻了,她的屍體兩天後在落水的地方浮上來。一年後,胭脂推倒夯土的圍牆,造起一座兩進的院子。她還在村裡買了五畝地與一頭水牛,雇了兩名短工。
我這不是想得深遠嗎?萬一日本兵見了嫂子一時起性,你說怎麼辦?說著,唐少爺扭頭看了眼艙內,你看,這麼多人呢。寶生閉嘴了,看著船艙里盤坐著的那麼多日本士兵,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了。唐少爺笑了笑,一拍他的肩,說,你放心,這點面子太君還是會給我的。
秦樹基說,我在這個盪里已經找了你三天三夜。
胭脂裹著棉襖走到門口,才發現腳上竟然忘了穿鞋。她重新回去穿鞋再出來,卻怎麼也拖不動兩條腿了,晃了晃就癱倒在地。胭脂被看守一把提起來,幾乎是拖著她走過長長的過道,到了樓梯口與另一名看守一起架著她下樓,穿過漆黑的操場。
本良爬了幾次都沒爬上來,https://read•99csw•com他漲紅著臉罵了聲X你媽的。日軍隊長笑著將他一把提上來,用手拍掉他頭上的土,然後脫掉軍服,一直脫到赤膊為止。日軍隊長寒風中一伸手,士兵遞上一把軍刀。本良一下子有點明白了,想逃,可早已被按住。本良在地上就像一攤泥,他的眼睛絕望地掠過眾人,最後眼睜睜地看著唐少爺,張開嘴巴卻怎麼也出不了聲。說話的是唐少爺,他的腳軟得不行,才張開嘴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唐少爺的聲音就像在哭,他說,太君,太君,你這是幹嗎呢?
很久之後,胭脂才感到眼裡一顆淚在滾動。她一動不動地等著,等那顆淚慢慢地滲出眼眶,在臉頰上輕輕地滑落後,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胭脂答允在三天後舉義。天亮后,她劃一條小船把秦樹基送出祥符盪。他們的船在水面上隨風漂蕩、搖晃不已,就像生離死別一樣,兩個人在船艙里一次又一次地做|愛,直到精疲力竭。胭脂深埋在秦樹基的手臂里,說,船為什麼不沉呢?讓我們就這麼死了吧。
可是三天後,比婚禮來得更早的是日本兵。寶生一到鎮上就捧著那包錢去找了唐少爺,再由唐少爺領著走進日本人駐紮的秀水小學。為了救回妻子,寶生什麼都顧不上了。此時已是黃昏,一路上殘陽如血,寶生的臉卻像死人一樣蒼白。他緊咬著嘴唇,可等見到門口站著的哨兵,嘴角還是忍不住抽搐起來。唐少爺拍了他一巴掌,說,怕什麼?把腰板挺起來。
不一會兒,老莫帶著兄弟們像水鬼一樣貼著船舷攀上來,他們揮舞著砍刀很快就控制了局面。天還沒完全放亮,他們駕著這條船直奔劉麻子的老巢。戰鬥在沒有開始時就已經結束,胭脂一夜未睡,她披著一件男式的毛皮大衣,兩眼紅腫,臉色蒼白地坐在劉麻子的太師椅里,出神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幾天後,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穿過斜塘鎮空曠的街道,出現在泰順裁縫鋪外。她長久地看著低垂的棉布門帘,才艱難踏上台階。胭脂撩起門帘,一股糨糊的氣息撲面而來。寶生俯身在案板上,給一塊料子上漿。風從街上吹進來,屋子中央的炭盆里飄起一串火星。
當天晚上,胭脂就跟朱七上了床。每個來到這裏的女人,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都得跟朱七睡覺,然後是他的手下們,再然後換乘兩條小舟被送回來的地方,帶著她們要贖的人或是貨。這是水匪們的規矩。用朱七的話說這叫雁過拔毛。然而,這次不一樣。朱七在翻身下來后,表現出異常的溫情與纏綿。他抱住胭脂,一隻手臂枕在她身下,另一隻手張開五指插|進她的短髮中,一下一下地梳理著。朱七貼在胭脂的耳邊說,我要娶你。胭脂卻像睡著了。朱七搖了搖她,又說了一遍,聽見沒有,我要娶你當老婆。胭脂這才睜開眼睛,看著他,不說話。她的眼中似有淚光在閃動。朱七嘆了口氣,頭髮里的那隻手滑到了她脖子上,在那裡輕輕地揉捏著。他閉上眼睛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你總不會是想等當上了寡婦才肯嫁給我吧?
胭脂一笑,說,還是留著煤灰讓你那兩房太太去抹吧。
胭脂不說話,許多往事在她眼前一閃而過時,有人忽然說,當家的,還是你領著我們再干吧,這回兄弟們一定聽你的。
我還沒結婚,哪來的太太?秦樹基忽然笑了,他告訴胭脂當年的秦太太是假的,那是革命的需要,他們是一對假夫妻。秦樹基說,我跟她是一起戰鬥的戰友,是同志。
放屁。胭脂大聲說,人家這是給我們指了條正道,我們不能一輩子在刀口上舔血。
胭脂說,你就當行行好吧。
胭脂說,我就是要她聽見。
秦樹基說,我們要活著,我們還有明天。
胭脂猶豫了一下,拿起案板上的那包錢,在手裡掂了掂,說,你可真捨得花錢啊。
用不著,你們家誰的尺寸我不知道。
政委低下頭去沉吟了一會兒,可等他仰起臉來時,目光已經堅定如鐵。政委說,戰爭就是這麼殘酷,這筆賬得算在日本鬼子頭上。
胭脂說,我這是去救命。
要不再跟秦先生說說,保我們投共軍去。刀疤強說,這裏馬上就是共產黨的天下了。
胭脂靠在門框上,看著寶生從裏面出來,他弓著身子走得既急切又緩慢,像是這十八件旗袍已經耗盡了他一生的精力。胭脂慢慢從大衣里伸出手,把那包錢遞到寶生跟前。胭脂說回去,好好過日子。寶生張了張嘴,他看到胭脂眼裡有種霧靄般蒼涼的顏色,不禁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接過錢去。胭脂忽然笑了笑,又說,沒什麼的,活著比什麼都好。
這天,寶生前腳一走,唐少爺拿著一件黃呢軍服走進裁縫鋪。他說衣服太大了,讓胭脂馬上改一改。唐少爺一拍軍服,說,穿上這身皮,我就是你們說的漢奸了。
有人說,劉麻子可是老大的拜把子兄弟,手下有二三十號人呢。
祥符盪里的水匪被整編成一個乙種連,老莫穿上軍裝就成了中尉連長,開拔去長江邊。可我們那是去當炮灰。說到最後,刀疤強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他聲嘶力竭地說,才幾天工夫,盪里出來的兄弟就死得剩下我們這十來個了。
那什麼都不要說了,你走吧。
寶生點了點頭,最後看了胭脂一眼,朝著停船的湖邊走去。
回屋去,別站街上了。寶生拉著她進屋后,回頭看了眼空無一人的大街,說,我得去趟唐家。
他有這麼多的錢還不是死了?胭脂看著眾人,慢慢地說,有了槍才能保住性命。
可我要是不說,就怕這輩子都沒機會告訴你了。秦樹基想了想后,說,對你,我是真的,我再不能丟下你了。
這是釋放你的公文。她說著,把一張紙遞到胭脂手裡,有人證明了你的歷史。
婚後的胭脂保留了上海短暫生活的習慣,每天起床都要用熱水蒸臉。這是從林小姐那裡學來的。林小姐為的是美容,胭脂卻發現窒息的熱氣能讓人更快地清醒。她把一塊毛巾蓋在頭上,再把臉埋在臉盆里,俯身在那裡一動不動,一直等到臉上感覺不到熱度,才換一盆涼水,把臉仔仔細細地洗上兩遍。
看守在門外催促,快點,別磨磨蹭蹭的。
胭脂不動聲色地盯著寶生看。寶生卻垂下眼瞼,故作鎮靜地穿針引線,可是手不聽話,針一下扎進虎口,一滴鮮紅的血梅花一樣在粉綠的雪紡上綻放開來。但刺痛的像是胭脂,她一下扭頭,直視朱七。朱七笑了笑,對寶生說,告訴她,你在幹什麼。寶生低著腦袋,紋絲不動。朱七緩緩吐出一口煙,又說,你聾了?
胭脂徹底地絕望了,走在大馬路上抱緊了女兒,卻在不知不覺中淚眼模糊。
秦樹基點了點頭,說,這幾天畫廊里有點事,等忙過這陣兒再說吧。
胭脂不說話,習慣地咬著下嘴唇。三天前,她提著一隻紫藤衣箱踏進鋪子的那一刻,就是這樣咬著下嘴唇,站在寶生面前。那時已近黃昏,夕陽斜掠過對街的屋檐投在門檻內,那樣的暗淡與無力。寶生正埋頭在案板上熨燙一件緞面旗袍,他還以為來的是顧客,微笑著直起身,卻在那隻紫藤衣箱上一眼認出胭脂來。寶生舉著盛滿木炭的熨斗,呆立了好一會兒,扭過頭去,看了眼牆上師傅的遺像。
唐少爺笑了笑,說,兩年前我就讓人來提過親,知道你爸是怎麼說的嗎?
秦樹基忽然出現在胭脂面前,是在一個薄霧散盡的清晨。胭脂正埋頭在船艙里蒸臉,這個習慣總在片刻間讓她覺得往事如夢。老莫這時在門外叫當家的,說兄弟們都回來了,昨晚的收成不錯。胭脂渾然不動,沒有人可以打斷她每天早晨的蒸臉。老莫的聲音有點遲疑了,他說,我們帶回了一個人。
胭脂不出聲,她輕輕合上眼睛,慢慢伸手扶著門框。
朱七不知何時已站在胭脂身後。他問,多少了?
朱七就這麼死在胭脂身上。他在臨死之前伸手指了個方向,讓胭脂快跑。他說船就停在前面。可是,胭脂沒動,她的手上沾滿了熱乎乎的鮮血,她根本沒有力氣推開身上這個男人。垂死的人是那樣的沉重。胭脂想不到自己會跟這麼一個男人死在一起,這場大火會讓他們的骨灰一起融入泥土。朱七這時把嘴湊到她耳邊,說他的錢都埋在了他們睡覺的床底下,他讓胭脂挖出來,回家去,好好過日子。朱七說完把頭埋進胭脂懷裡,過了很久才仰起臉,看了眼被火光染紅的天空。朱七最後說,可惜我沒福氣做你男人了。
為了這幅肖像,胭脂在一個雷電交加的風雨之夜忽然要去斜塘鎮上,誰都無法勸阻。通往鎮內的水道早已被日本人封鎖,兩岸的崗亭里架著機關槍,探照燈把水面照得如同白晝。胭脂不會泅水,是老莫托著她的下巴沿河堤潛入鎮內。上岸時她已經被水嗆得奄奄一息,她趴在河埠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好一會兒才支起身來。
寶生說,你是瘋了。
我是秦樹基同志的愛人,我叫楊淑勤。
那你們就為自己積點德。胭脂說。
半個月後,胭脂被押往縣城的監獄,那裡關著土匪、特務、反革命分子與國民黨軍官,卻很少有女人。每天放風的時候,當她走過長長的過道時,許多眼睛在鐵柵欄后詫異地看著她。胭脂被關在二樓一間窄小的單人牢房裡,每天除了兩頓飯,再也沒有人來提審她。牢房的窗外是操場,犯人們在那裡出操、散步。冬天很快來臨了,雪花從窗口飄進來,落進胭脂冰涼的手掌里恆久不化。
寶生說,這是師傅的囑託。
十三個男人開始在操場上挖坑,他們一臉茫然,一邊挖,一邊不時扭頭看著四周端著步槍的日本士兵。本良忽然想起來了,說,日本人這是要做茅坑呢。可他馬上又將信將疑,問,他們能拉這麼多的屎嗎?
唐少爺說,你這是在罵我,我知道,你們都在背地裡罵我。
秦樹基用力一點頭,說,是。
水匪們來得快,去得也快。船過鎮東柵口時,朱七要拿點顏色給斜塘鎮上的人們看看,他一聲令下,讓兄弟們一起向駐在柵口的日本兵開火。槍聲像爆豆一樣響徹濃霧中,朱七坐在船頭往河裡吐了口唾沫,X他媽的東洋烏龜。隨後一揮手,說,扯帆,喝酒去。
幾天後,老莫用船載回來一捆長長短短的砍刀。他對胭脂說該找的門路他都找遍了,如今已經沒人敢做軍火買賣了,日本人見了槍就殺人。
太君。寶生用力一點頭,說,可要是太君不管怎麼辦?
靜安寺路的每天都靜得像個處|女。秦樹基在那裡給胭脂租了套公寓,但他來留宿的日子卻越來越少,每次都是來去匆匆,留下他的激|情與那種欲言又止的目光。有一天下午,胭脂忽然說,你玩厭了,我可以走。
秦樹基說,說了你也不會相信。
這是個有點特別的夜晚。他們在沙發上做|愛,又到衛生間的浴缸里,再到床上,就像生離死別一樣。胭脂用整個人鉤住他,就像吊在鞦韆架上。胭脂在蕩漾中耳語:我就是要這樣死死纏住你。但說完就馬上想起了他的妻子,好像這個文靜女人此刻正在黑暗中靜靜地注視著他們。胭脂每次都有這樣的感覺,總感到黑暗中的一雙眼睛,這讓她既亢奮又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