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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像

肖像

作者:燕壘生
「石帆老師,我畢業後去了法國,去年五月份才回國。」
「老師,我看到過您在《申報》上發的廣告,才記得您的住處。幸好,您還住在這兒。」
「畫吧,」她轉過頭,微微地笑了笑,「石帆老師,你曾經無數次走到我的夢中,今天,就讓這個夢實現。」

又是一聲槍響。槍聲越發近了,她有些擔憂地看著拉上了窗帘的窗子。
「好吧,讓戰爭快些結束。」他夢囈一般說著。我還能繼續拿起畫筆么?他想著,陪著她走到了門口。拉開門口,剛把傘遞給她,他突然感到嘴唇上有一陣溫暖的芳香,不禁怔住了。她的頰上又有了一絲紅暈,扭過頭向樓下跑去。
她眼裡閃爍出一絲亮光,道:「真的是你,石帆老師,我是蕭子菁啊。」
響起了叩門聲。現在還會來拜會他的,大概只有催租的房東。他把注意力從毒瓶上移開,走到門口,準備著那套已經說過多遍的說詞。打開門,他卻怔住了。
這幅畫要一氣呵成,絕不能有半點停頓。他把一支筆沾了些血,又開始畫了下去。血色雖然和顏料有些不同,但畫在皮膚上卻有一種異樣的光彩。
那溫柔中帶著堅毅的眼睛,是蕭子菁的!他永遠都無法忘記自己用鮮血繪成的這幅畫!他三兩下撕開了白紙,將那幅畫全都取了出來。
天才么?他不禁苦笑。只是對於這幅畫,他確實有可以廁身於名畫之林的自信,但畢竟只是畫在她的背上的,留不了太久。

「到了。」
她突然轉過頭。看到她的目光,他只覺得彷彿有一道冰水貫頂而下,讓他打了個寒戰,也有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愧。他勉強笑了笑,揀起了一邊的衣服,道:「把衣服穿好吧,別著涼了。」
他猛地用雙手抱住手,五指插|進了頭髮里,重重地坐倒在地上。
他不停地說著,淚水不住地湧出他的眼,彷彿這一生的淚水都要流完了。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溫暖的手拭去了他的淚水,他抬起頭,她就站在面前,輕輕地擦著他的淚水,另一隻手拉開了身上披的衣服。
「把我當成畫布,畫出你心中的理想,老師,戰爭會結束的,和平總會到來。」

「不可能了。」他頹然地看著這幅畫,彷彿仍然能看到過去的情景。
趙文重打量了一下四周。屋裡幾乎沒有一件完好的傢具,卻滿是一股油畫顏料的氣味。他道:「請問有什麼事么?」
在他訴說的時候,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聽著,不時看一看那幅畫。在他說完了這個長長的故事,水壺裡的水也開了。他走到爐邊泡了一壺茶,剛把水壺加滿水重新放回壺上,一滴淚水落到了爐火上,發出「嗤」的一聲響。
他胡亂找了塊手帕,包在傷口上,又拿起桌上那面已碎裂了的鏡子,道:「你看一看吧。」
這是我的生命吧。他任由畫筆在指間飛舞,心底幾近於感動。忘記一切,只用這支筆來說出心中的一切。他覺得筆下如有神助,即使是鮮血,也與那些顏料渾然一體,看不出有什麼不協調。
在趙文重的執意堅持下,他也同意了。說實話,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過自己曾經的作品,現在也多少有些好奇心。
「我還能畫什麼?」他看了看骯髒的四壁。「什麼都沒有了。」
那是一個女子的背影,卻只是打了一個九九藏書底,而且連這個底稿都尚未完成,卻依然可以看到此中流動的氣韻。她屏住了呼吸,仔細地看著,帶著些興奮道:「她是誰?為什麼不畫完?」
「是這樣的……」
難道,這就是我的理想?他想著,突然有點想笑,只是這笑也是如此苦澀。天牛正擺動著黑白相間的觸鬚,惡狠狠地吐著獠牙。他把天牛放開一個廣口玻璃瓶里時,蓋好蓋子,它還在裏面憤怒地爬動著,想要張開翅膀飛起來,只是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即使有摩天的巨翼也飛不起一厘米。
他做夢一樣走上一步。顏料已經快乾了,在她的肌膚上。他慢慢地把手伸向前去……
「石帆老師,那我先走了。」她已穿好了衣服,走到他跟前。「我們會勝利的。」
瓶底放著一些切碎的枇杷核,上面蓋了一層脫脂棉花,然後用一張馬糞紙蓋著。這種簡易毒瓶還是他在中學時代學會的,雖然效果沒有化學毒瓶好,終究可以用一用。那隻天牛卻依然不願意就此死去,仍然在瓶里爬動著。這個季節,昆蟲應該早就死了,可是這隻生命力特別頑強的天牛居然活到了現在,即使放在毒瓶里也仍然一樣。
她只看到第一眼,就不禁呆住了。過了好一陣,才長吁一口氣,嘆道:「真是傑作啊!石帆老師,你真的個天才。」
他看著屋子中間的畫架。上面蓋著的一塊天鵝絨布已經積滿了灰塵。他喃喃道:「以前我還在學國畫的時候,老師就跟我說,繪事一道,須放棄一切,方能有成,可是我卻沒能做到。」
她頓了頓,道:「如果能聽的話。」
他怔住了。這些年,他看到的一直是租界種植的懸鈴木,連江浙一帶的局勢都不清楚,不用說萬里之外的歐洲了,在他記憶中,巴黎依然是晴空下的左岸咖啡館和香榭里舍的林蔭大道,他想不出那兒也是遍地硝煙的樣子。他喃喃地道:「該死的戰爭。」
「畫吧,」她低聲地說著,眼裡幾乎有種殉道的熱情,「石帆老師,你是個天才。我在巴黎畫廊里看那些名畫時就這樣想,你會畫出一幅傳世之作來的。」
然後,就是戰爭。戰火燃遍了大江南北,首都陷落,她和丈夫,還有出生未久的兒子都死在了日本人的屠刀下。聽到這個消息時,他折斷了畫筆。而就是這支畫筆,曾經讓他畫出了被評論界稱之為可以與莫奈的傑作相提並論的色彩。事實上,當她離開以後,繪畫的靈感和衝動也似乎離開了他,他只能畫一些平淡無奇的肖像畫,在畫廊的價格同時一落千丈。
她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發黃的報紙殘片。他接過來看了看,苦笑道:「這都是快十年前的事了,你哪裡找到的這張報紙?我現在已經沒再拿畫筆。」
為什麼?他迷惘地抬起頭。
「想聽么?」
「如果是肖像畫的話,那不會是我的。」他道。也許是以前畫廊賣出的畫吧,以前他名聲正盛時,就給不少達官貴人畫過肖像畫,只是戰事起后,他從來沒有賣過一幅畫,因為他畫的幾乎都是日本人的暴行和中國人的痛苦,日本人不會買這種畫的,也沒有畫廊敢賣這種。而以前那些畫,他也有些自悔少作的意思,不想再見了。
她走進屋來,又把門反鎖上了。他走到爐邊伸手去拿水壺,但壺裡只有一些冰透了的水。他從龍頭上接了一壺水壓到煤https://read•99csw•com餅爐上,打開爐門,道:「連熱水也沒有。子菁,你怎麼會找到我這裏來?」
門外,並不是房東那張臃腫而且滿是褶皺的大臉,而是拿著一把雨傘的纖細女子。看見他,這個女子正看著樓下,神情中帶著些張惶,聽到門開了,她轉過身,似乎想要說什麼,卻突然間驚叫起來:「石帆老師!」
然而這個諾言落空了。第二天,日本偷襲珍珠港的消息傳來,太平洋戰爭爆發了,日本兵進入了租界,從此就失去了她的消息。她就如同黃浦江的一個浪花,眨眼間又消失不見。他也曾打聽過,隱約有人說起,一個美麗的女子,因為在租界組織抗日活動,就在子菁造訪的那天,一離開租界就被日本憲兵帶走,以後就不知下落了。也許是她吧,只是他希望不是。
她看了看樓下,低聲道:「讓我躲一躲,日本憲兵便衣在搜捕我。」
「石帆老師,你在做什麼?!」她眼角的餘光看到了他做的一切,不禁驚叫起來。他低聲喝道:「別說話!」
筆在她的背部流動,各種色彩突然間崩發出眩目的光澤。十二月的雨在窗外冷冷地下著,屋子裡只有一個取暖用的煤爐,有時她因為冰冷的顏料觸到皮膚時發出一絲顫抖,但仍然忍住了。他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臉上煥發出許久未有的光澤。在她的背上,已經出現了她的側臉,就是她現在的姿勢。溫柔的目光中,帶著憐惘和愛情,讓一個走在冬夜凄清的街頭的行路人看到時也會有暖意的目光。
「是的。」他抬起頭,低聲道:「勝利已經來了,子菁。」
當筆下的人流開始成形的時億,門上響起了敲門聲。他皺了皺眉,放下筆,打開門,驚愕地發現門外站著一個陌生人。
「明天再過來吧。」他覺得心底的那塊堅冰在慢慢融化,即使在這個不時響起槍聲的年代。「我要在畫布上為你畫出一幅傑作來!」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稱呼他了,那還是他當初在美專當老師時的名字,他幾乎要以為這是在稱呼另外一個人。他頓了頓,才道:「是我。請問你是……」
下了樓,坐在趙文重的汽車裡,穿過那些沸騰著的人流。每個人都容顏憔悴,卻又帶著狂喜。看著那些人,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趙文重服務的銀行現在復業,當初這銀行卻被日本佔領軍封閉。現在清理時,發現了一個高級軍官藏在銀行金庫的一箱東西,應該是日本人從各地搶奪回來的財物,其中有一幅落款是他的肖像畫,這個趙文重襄理是想請他去驗證一下,是否是他的作品,如果是,則將退還給他。
他如遭電殛,人也一陣暈眩。在這美好的人體身上繪畫么?他獃獃地道:「子菁……」
「還是請石帆先生移玉一觀,」趙文重字斟句酌地說著,「那幅肖像畫用色非常奇妙,很有名畫的風範,如果不是石帆先生您本人的,敝人有意折價買下,只是要請石帆先生確認一下是否真跡。」
「太久沒有畫了。」他把雙手攤開,放在面前看著,「在畫布上我已經沒有了感覺。」
「啪」地一聲,畫筆在他的指尖折斷了。他把斷了的筆扔在地上,突然叫道:「不行,我畫不出來!」
接下來的事他再也不願去回憶,只是在噩夢中,卻一次次地出現。幾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衝進了這read.99csw•com個院子,當他以為自己要失去性命的時候,他們卻發現他手上的速寫簿,居然感到萬分的興趣,其中一個提著一個剛殺死的中國士兵的人頭,要他立刻畫下來。在刺刀下,他畫了。
「請問……」
那些日子就像一個夢。
那一次,他終於沒有把手槍拿出袋裡,只是無聲地拿出速寫簿,給她畫著速寫,一邊流著淚。愛情死去了,留下的還能有什麼?只是速寫還沒有完成,槍聲已響成了一片,日本軍突破了守軍的防禦沖入了城裡。
那是二十一年的時候,他因為兩位老師發生了爭執,無法再在美專立足,只得辭職出來。那時他依然雄心勃勃,想做中國的倫勃朗,所以在申報登了廣告招募模特。也幸虧這些年他沒有改變住處,否則今天她一定會落入日本人的手中的。
「那個日酋雖然兇狠殘忍,不得不承認他很有藝術鑒賞力,那些收藏品都相當有價值。」
的確是蕭子菁!溫柔的眼神,就彷彿那天,她在亭子間里對自己說勝利的一天總會到來時的情形。他的淚水又一下流出眼眶。許多年前那個冬天的下午,她來敲叩自己亭子間的情形又出現在眼前,直到今天,他才知道為什麼蕭子菁為什麼消失了蹤影的緣故。
蕭子菁?他搜索著記憶。許多年前,他還是一個年輕老師,給學生講述著西方畫派時,下面一個臉上還帶著些微稚氣的女學生就是她么?只是自從她畢業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了,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兒,現在重新看到的她,眼中已不再有稚氣,倒有了幾分堅毅。他苦澀地一笑,道:「是你啊,我還記得你。」
電台里傳來了日本投降的消息時,整個城市都沸騰了。來之不易的勝利果實的甘美中還帶著太多苦澀,但畢竟是甘美的。人們在把大街小巷擠得水泄不通,鞭炮和彩旗飛揚在空中,只是他沒有上街,仍然在自己這間亭子間的窗前,把這場景在畫布上描繪出來。
「畫吧,」她耳語一般喃喃地說著:「老師,你的筆一定會重新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來的。」
「石帆老師,難道日本真的會對英美宣戰么?」
畫框並不大,一尺來寬,不到兩尺長,外罩著白紙,而畫框是用黑胡桃木做的,沉重而光滑。把畫框放到桌上,他小心地撕開白紙,剛露出畫面上的一隻眼睛,他覺得如有一根尖針直刺入他的心臟。
「為什麼?」她睜大了雙眼。
她把還在淌著水的雨傘斜靠在牆邊,走進門來。一進門,她的眉頭微微地皺了皺。這間骯髒而混亂的屋子,大概是她想象之外的東西吧,他淡淡地說:「為什麼回來?國內兵荒馬亂的,日本人已經佔了半壁江山,租界也不是長治久安的地方。」
然而,當一個日本兵發現了她,臉上露出了野獸……不,比野獸更不如的獰笑時,他終於崩潰了。以後發生了什麼?他彷彿看到那些日本人就在他面前把她的丈夫刺死,將她的孩子挑在刺刀尖上,又把哭叫著的她按倒在地,並且要他把這一切都畫下來,而他只是機械地移動著畫筆,一張張地畫著,彷彿這隻是個本能的動作,彷彿這一切都與他無關,彷彿已全然忘了自己口袋裡還有一把手槍。
這人穿著一件筆挺的西服,進屋后脫帽致意,從衣袋裡拿出一張名片,道:「敝人是××銀行襄理趙文重。請問是石帆先生么?」
九九藏書趙文重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華麗的畫框回到會客廳時,他這樣說著:「石帆先生,就是這幅畫,請過目。」
他重重地坐倒在椅子里,趙文重吃了一驚,叫道:「石帆先生,你怎麼了?」
她把衣服披到身上,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天已黑了,水壺在爐上吐出一絲絲白汽。他只覺得渾身脫力,剛才這一幅畫,幾乎把他畢生的精力都耗盡了。
生活越來越困難,然而他重新拿起了畫筆,畫下在這個亭子間里看到的一切。他畫出了暴行,畫出了忍耐,畫出了希望,偶爾,想起那個冬日的下午,想起一個叫蕭子菁的女子偶然的造訪。從那一天起,她讓自己學會了忍耐和希望。
「石帆老師,你說過,繪畫是你的生命,為什麼你那麼害怕?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站在他身邊,伸手搭著他的肩膀。
在這張清秀美麗的臉上,他似乎又看到了許多年前的歲月。他又拿起了一枝筆來,像下了平生最大的決心,點了點頭。
當他兩天後隨著逃難的人流擠在出城的路上時,長江水在身邊湯湯流淌,不時漂下殘缺的死屍,穿軍裝的,不|穿軍裝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只是他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那麼多,連身體也成了個空殼,什麼都沒有了。
天黑了下來。遠處,偶爾傳來零星的一兩聲槍響。當他習慣性地在下方簽上了「石帆」兩個字的時候,才脫力一樣地坐倒在地上。血流滿了整個手臂,如果再不包紮,只怕要失血過多而死的。可是他見到她要站起來時,還是急促地道:「別動!顏料還沒有完全乾!」
趙文重的話打斷了他的思考。他走下車,看著這座銀行。在日據時期,這銀行因為建築極為堅固,被當成特高課的總部,那時有許多中國人被抓進來后就無聲無息了。走進門時,他覺得屋外的陽光登時消失不見,氣溫也下降了許多。
這是他很久以前賣畫時用的名字了。一剎那間,他彷彿聽到了一個陌生人的名字,過了一陣才回過神來,道:「是我。」
遠處傳來一陣警笛尖利的聲響,那是已經控制了上海市區的日本憲兵在搜捕人吧,只是在租界,多少還要安全一些。他從紙袋裡摸出那隻剛抓來天牛,獃獃地看著這間屋子。由於缺乏收拾,到處都雜亂無章,牆角還掛著一些蜘蛛殘破的網。窗外下著雨,長長而銀白的雨絲,如尖利刺入地面,然後消失。十二月,也許是因為戰爭的陰霾,在這個原本應該還有些秋意的日子里,氣溫已經低到幾乎要結冰。
他撲到桌前,伸手撫摸著畫面。手指尖端傳來的觸感,依然仍是她光滑的皮膚。他只覺心頭是那麼地沉重,已經不能再站在屋子中了。
她披上衣服,走了過來。看著畫板上的草稿,輕聲道:「為什麼?」
留不了太久么?他突然看到那把鋒利的刮刀。刀子很鋒利,雖然還比不上剃刀,而他因為愛好,可以很熟練地製作標本的……這個念頭迷住了他,他偷偷地把刀子握到了手中。
等它死去,大約還要二十分鐘左右吧。他木然地想著。看著這隻馬上要就變成針插干制標本的小動物,他突然覺得自己也和這小蟲子一樣,在一個叫人窒息的環境里等著死去。
「畫吧。」她的眼裡帶著一絲迷惘,也有一絲欣喜,喃喃地說著:「重新拿起筆來,老師,你的筆會重新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來的。」https://read.99csw.com
「為什麼不畫下去?」
「戰爭期間,先生原來蟄居此處啊。」
「您還不知道么?去年五月德國進攻法國,古德里安將軍的裝甲部隊勢如破竹,英法聯軍節節敗退,六月,巴黎就已經滄陷了,現在整個法國都已德國的統治之下。」
就和他心裏一樣。
那一次,他終於打聽到她和丈夫在南京在消息,不顧日本人馬上就要進攻的風聲,輾轉到了南京。城中已一片混亂,唐生智將軍信誓旦旦要背城一戰,然而軍隊也已到了崩潰的邊緣,一片風聲鶴唳。在一個擠滿了人的院子里,他找到她的住處。幾天前,她生下了一個男孩。當他拿著一把打開了保險的手槍走進那間狹小的屋子時,她正在給孩子餵奶,而她的丈夫在一隻煤爐上烘著尿片。看到他時,她的目光里沒有恐懼,也沒有歉意,有的只是憐憫。那種目光告訴他,愛情已經永遠地死去了。
她轉過身。沒有一點疵斑的皮膚就如一張澄心堂紙一樣白皙細膩。
畫布上,已經出現了炭條勾勒出的側影,然而他的手一拿到畫筆,手指就不禁瑟瑟發抖。這幾年沒有動畫筆,即使握筆姿勢仍然無懈可擊,可是握住這筆,卻讓他覺得握住的是一條毒蛇。
六年前,戰爭的陰影越來越濃,然而他還在租界的斜陽里臨摹著文藝復興時期的肖像畫。雖然美專早在民國六年就使用了人體模特,但直到現在,要招一個人體模特依然是相當困難的。那是一個夏日的黃昏,他在申報館里發布了這個廣告以後的第三天,一個年輕的女子敲響了他這間亭子間的門。
她站起來,走到窗前,接好了窗帘。屋子裡,黑夜似乎提前到來,只能聽到窗外沙沙的雨聲。她解開了扣子,慢慢地褪下衣服,光潤而潔白的身體在黑暗中散發出晶瑩的光澤。他彷彿看到了太耀眼的陽光,低聲道:「你……你……」
她是聖瑪麗女校的一年級生。由於日本人攻進了她的家鄉,她失去了經濟來源,只能靠勤工儉學度日。第一次看到這個女子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已經停止了。和她在一起的那幾個月,是他生平中最為快樂的日子。每天,他準備好茶水和西點,等著她敲響這扇亭子間的門,然後把她的形像留在畫板上,偶爾又和她一起去真光看一次電影。那年秋天,懸鈴木的黃葉落滿徐家匯教堂外的大道時,終於和她第一次擁吻在教堂的鐘聲里。
突然,他停住了筆。她轉過頭,道:「石帆老師,畫完了么?」
只是夢總會有醒來的時候。他的畫在畫廊中價格節節攀升,每天他都在揮筆作畫,而她的眼神卻越來越黯淡。真光電影院已經不去了,徐家匯教堂的鐘聲依然清越嘹亮,然而他也沒有機會陪她去聽。終於有一天,她留下了一張紙條,說她愛上了別人,隨他去了南京。
「還沒有,你別動。」他看著顏料。幾年沒有畫,紅色顏料已經不夠了。他咬了咬牙,拿起一邊的刮刀。在她的背上作畫,自然不能用刮刀。他把刮刀在手腕上比劃著,閉上眼,劃了一刀。鋒利的刀刃劃破皮膚時,只感到一陣灼|熱,居然沒有痛苦,血登時流了出來,淌滿了他的手掌。
他走到屋子中間,拉開了那塊天鵝絨布。她不由得站了起來,吃驚地看著那幅畫,道:「真美!」
別管這些吧。心底,有個聲音這樣說著。這是我的傑作,絕不能屬於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