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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鴿子

紙鴿子

作者:葛水平
兒子,媽媽的兒子,媽媽有許多話要和你說,媽媽現在,只希望你回家!回家!回家!
答非所問。
買菜的間隙碰到了樓下的校長太太,四十多歲的人了,臉上沒有一點兒褶子,不是因為美麗,是因為胖。首飾也厚重,耳朵和項上閃耀出金屬的光芒,手抬起來不是招手,是朝後抹開披散在兩鬢的頭髮。何明兒不喜歡胖得沒有型的臉,優越顯形在臉上,眼睛從來都是搜尋似的看著你,因丈夫的官位,懷疑而負氣地盯著,想盯出什麼來。這讓何明兒很不自在,手裡提了買菜的塑料袋子,迎著走過去,格外謹慎有禮地說:「大姐,買菜呀?」
兒子的指頭不是指著她,而是勾著自己的鼻子,那隻蒜頭鼻尖上有細小的米粒大小的汗掛著。這讓何明兒想起丈夫的鼻子來,驚人地一樣。
腦海里亂了,凈是一些電視里和報紙上看到的因為網路遊戲殺人的事件。她怎麼也沒有想到這種事情會降臨到了她的頭上,她一直相信自己的兒子有自己性格中自強自立的東西,就算有他父親的影子,他父親也不是差到哪裡的人啊!她想起兒子用一根手指指著她鼻尖的樣子,有一次居然抓了她的領口,那些個像面對仇人的動作,讓當時的何明兒腿肚子抽筋。
「我們,可以談談嗎?」
小米粒覺著從喜歡的歌手上說,應是一個青澀年齡的人,但為什麼不就歌手的話繼續呢?奇怪。接著問:「我是很孤獨,就想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不是說現在,是白天。」
「怎麼還是一個人呢?還以為有了呢,誰說的呢?噢,是我家張校長說的,說你有了,怎麼會沒有呢,憑啥他要說你有了呢。」

兒子,媽媽求你了,你能用寫信的方式和媽媽交流嗎?
小米粒說:「你好,加我好嗎?我是你的妹妹。」
何明兒伸出鬥雞一樣的脖子,衝著米奇說:「我不喜歡你,美國佬,你帶給了我婚姻上的傷害!」
葛水平,女,山西省沁水縣人。創作有戲劇劇本及報告文學多部(篇),曾出版詩集《美人魚與海》、《女兒如水》,散文集《心靈的行走》,中篇小說集《喊山》、《葛水平2005年中篇小說集》、《守望》等。現為長治市戲劇研究院編劇,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
吳所謂盯著冒香氣的茶杯說:「不是幾片樹葉就可以決定我們的談話內容,也不是幾片樹葉就能換來尊重的,我們還是不談。」
何明兒說:「散了。你聽說海棠的事沒有?」
這是秀月小區旁邊一座茶樓,茶樓叫「一品香」,門口沒有女生,幾個戴宋朝官帽的男侍應在迎客。何明兒和兒子吳所謂一前一後走著,走得有些悶。身後的何明兒看到兒子兩手插在褲口袋裡,兩肩聳著,手掌向大腿兩邊撐開去,那個樣子,如風疊起來的一個人模子。如果前面不是自己的兒子呢,何明兒會覺得這個孩子可愛,可平常的行為局限了何明兒對兒子的認識,看他那漫無目的渙散無力的樣子,只覺得脊後涼涼的。只有何明兒知道,這是一個極其抗拒一切的動作。
海棠說:「你說得對,我是身在福中,誰又知道我的福是我的苦海呢還是岸?我給你說,沉迷一件事情,會帶來快樂,我最近經常網聊,你也常常上網嗎?」
何明兒惦記著家中的吳所謂,這一覺怕是要睡到過午,午後醒來第一個動作首先是打開電視,搜台像彈鋼琴一樣,最後的落點是動畫片,慣常的動作。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居然沒有思想,沒有選擇,還停留在看動畫片的年代。何明兒突然想到,假如一個裸|聊者面對吳所謂呢?天,我的兒子還會健康地步入社會嗎?!何明兒想到,吳所謂與網路是一個不敢鬆懈的問題,三十歲的海棠都控制不了,那麼吳所謂還是一個孩子呀?假如吳所謂面對的聊天對象就是海棠這樣的中年女人呢?假如,假如……天,真不敢往深里去想,她打了個激靈,決定在吳所謂醒來之前趕回家搞壞電腦,反正我不動電腦也絕不允許你再上網!
何明兒說:「沒有。生什麼氣?八字沒有一撇的事,兒子反對。不提他,等兒子上了大學再談。」
當然,後來何明兒詳細告訴了他那一年的事情,並糾正了他對地震的說法。
有一位插話說:「光身子要人看。」
何明兒突然一下覺得不理解了,這社會是怎麼啦?學舞蹈的海棠和她的優質老公,在街市上相伴走過去,會賺來很多回頭贊慕的眼神。錢對於海棠來說,已經不是物質上的快樂了。但精神上的快樂呢?如海棠說的,真在網路中包含著嗎?
何明兒苦笑了一下,看著水中浮著的茶葉很平靜地說:「因為你是我的兒子。」
何明兒搬過椅子,坐下來,彷彿是教室里的講台,似乎又有一股子強烈的熱力撐著她,使她不能安坐,復又站起來。面對很小的空間,生命體內卻有萬般慾望,如果何明兒此時是清醒的,她會感覺到自己誇張的面部,特寫的嘴唇,包括吐字的舌頭都是一幅絕好的漫畫,可惜人的精神的空間很難定勢、無從把握,此時此刻何明兒希望自己的聲音能敲擊和抵達吳所謂的心靈。
吳所謂,我親愛的兒子:
何明兒想,再申請一個QQ號,兒子畢竟還沒有長成氣候,他還沒有分辨一切的能力,他不能自控,她必須像捏麵人那樣把兒子捏成一個形狀。這個年齡是不能放任他去自由的,兩年後高考,如果不扭轉他的興趣,考不上大學,那就等於被社會淘汰了。哪裡招公務員不要文憑?哪裡招人才不要文憑?沒有文憑就等於沒有飯碗,比不得從前了,那個年代講究根正苗紅,是工人的子弟可以接班,能做工農兵那是再光榮不過的事情了,如今,眼下,哪個不以兒子考清華、北大為耀?哪個不以老子經商為榮?同學聚會的話題,不是我兒子在哪個國家,就是我女兒鋼琴幾級了。沒有成績是沒有面子的事,你做父母的是怎麼教育的!我何明兒的兒子將來考不上一類大學,那是我何明兒養的兒子嘛!不學習,不考大學,玩遊戲頂得了將來的飯碗嘛!我何明兒就這樣一個兒子嘛,兒子沒有將來,我何明兒有什麼將來?兒子是一塊璞玉呢,將來必考名牌大學,必考公務員,必進政府職能部門,兒子將來如果不這樣走路,我何明兒何苦要付出婚姻的代價?
參加跳舞的教師已經集合了。音樂開始,紅色的綢子揚起來落下去,探海、卧魚兒、雲手,生活在當下不近如意中的一份好心情。音樂是《好日子》。
何明兒覺得兒子聰明絕頂,她放棄了一切物質上的要求,就要兒子,兒子是她將來的頂樑柱,是頂天漢子,有兒子就會有一切,去他媽的愛情,兒子才是召喚她從各種桎梏中解脫並回歸幸福的黃手帕。
海棠說:「好久不見了,你的氣色看上去不是太好,和男友生氣了?」
先是很小聲地讀,接下來,大聲地讀,像閱讀課文,朗朗如月,她的閱讀中有回憶,有忍辱含悲,彷彿人生,抑揚頓挫,凄涼、殘缺、隱痛、迷離,讀到結尾處,全身竟充溢出了閱讀的快|感。
「裸|聊。」
吳所謂,媽媽的兒啊,這世界上媽媽還牽挂誰?只有你啊兒子!四歲上入幼兒園,兒童節你在舞台上表演節目,你看著台下的媽媽吐了一下舌頭,小可愛樣子,媽媽朝著你做一個鬼臉,你忘了台詞,衝著台下喊:「都是我媽媽害我忘了台詞!」媽媽帶頭鼓掌給你掌聲,台下所有父母都給你掌聲,你衝著台下喊:「我愛你媽媽,媽媽!」你知道嗎兒子?媽媽就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人。開始上學了,媽媽給你口頭要求了一條橫杠:小學期間,限你在前五名。每次考試你總是排名第一,只有一次考了第四,你一路哭著回家,進門窩在沙發上看著媽媽說:我不是一個好學生。
滴滴聲彈響了何明兒的耳膜,一陣激動,何明兒悄聲罵了一句:
從那裡走出來,何明兒明顯感覺到了虛脫,這是生活嗎?是!不容何明兒置疑。
打開百度搜索,有誰呢?周杰倫。
吳所謂放下手裡空了的水杯,木質的茶几「嗵」響了一下,「你煩不煩呢。」
海棠出啥事情了?
何明兒覺得很荒誕,他到底在做什麼?他是一個異鄉人,這裏不是他的祖國,他的血液和這裏的河流毫不相干,他無法知道文化帶來的審美差異,他不知道忙於生存的人們有著比生存更重要的嗜好。這樣的結果,自然是讓她的前夫很男子氣地在學校的操場上摑了她兩個耳光。男人打女人總是令人興奮的事,操場上聚集的人厚起來。一件外籍第三者插足婚姻事件,像風一樣走進了小城的大街小巷。
孤獨的水說:「騙人吧,聽你說話的口氣像十六歲。」
「哪個單位?做啥的?多大了?也是離婚了嗎?女人不成家,周圍的人都會為你操心。」
吳所謂說:「你到底想做什麼?」
何明兒說:「我養你不是為了蹂躪你,是為了讓你成人,成材,成磚,成瓦,成氣候,不是為了一切都還沒有開始的結束,你不知道網路有多麼可怕!」
海棠匆匆飲盡最後一口茶,說是回頭解釋,人已經走得沒有影子了。剩餘下的依舊是無助,何明兒突然覺得現在就算是從網吧找見兒子,她也沒有多餘的力氣拽他回家。對抗,對抗,如果有一個男人在自己身邊,就算是沒有多少學識,哪怕長了一副孔武有力的身板,狠狠地用拳頭替她教訓一頓吳所謂,她的心情都會明麗一些。她愛著的那個人,教養限制了他的力量,只能是等待。何明兒從來都沒有想過把那個人領回家來,就算是身體的培養,也只能是開鐘點房訴苦,有限的時間里偷情做|愛。一切埋怨都在教師的光環下紮根了,很深。在沒有保護傘的生活之下,教師形象就是何明兒的保護傘,不足與外人道的一切,何明兒咽下了,如一杯苦茶。
冷靜了一會兒,決定沿路走一圈。這條路叫濱河路,廣場叫濱河花園,河已經成為概念,有綠樹、綠草,全是人工種植。有三兩個孩子追逐的笑聲傳過來,如小鳥的婉轉啼鳴,孩子沒有大人守護,心情放得很開。那邊,打太極拳的還沒有散,看上去平聲靜氣,音樂是古典的,動作很是飄逸,有輕微的沙沙聲,像竊竊私語。沿著街邊走,早市上叫賣聲很是熱鬧,散開的人從身邊滑過,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擠滿了馬路的人群阻擋了那些企圖呼嘯而過的汽車,馬達聲和喇叭聲此起彼伏。何明兒想,一早就這麼熱鬧,人再也不是統馭一切的至高無上者,必須與物,那些自己創造出來的器械,達成妥協。
何明兒笑了笑,「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在我還有監護權的時候跟蹤你,不是什麼過錯,最直接的原因是,我是你媽媽。」
何明兒說:「他打媽媽了,面對很多人,媽媽覺得丟人。」
麗麗在網名上是很鬼精的,何明兒看了看時間,已經是深夜十一點,這時候給麗麗打電話顯然不合適,麗麗正有孕在身呢。那麼給海棠打個電話吧,海棠的電話無人接聽。這時候往她家裡打顯然不妥,她丈夫會想,何明兒要網名做什麼,猜測的臆想會讓自己不舒服。可是,目前的何明兒太想進入兒子吳所謂的內心了,多少年沒有交流,叛逆的青春期是一種硬傷,從學習成績下降的初一開始,母子關係惡化到現在,吳所謂恨不得擰下她的腦袋扔下五樓當球耍。
何明兒說:「你不快樂,關我屁事,鬼才叫你不快樂,你從這個城市滾吧!滾吧!」
何明兒說:「我像不像當教師的樣子我最清楚,我不像當教師的樣子是因為有你這樣一個不像當學生的兒!我要把這台電腦搞壞,絕不讓你再上網了,我恨那個污濁的網路世界!」
又是網路,這是何明兒沒有想到的談話,聽來的是失望。她有點同情海棠,十年婚姻隱瞞到現在,只有從生活體驗中走過來的人才知道時間有多漫長。本來想說說兒子的事情,現在已經沒有必要說了,多說什麼顯然都是無力的,也是脆弱的。海棠還想說什麼來著,手機響了,關上手機,海棠的臉兒煞白。何明兒問:「出什麼事了?」
女孩,一張白臉,一雙大眼,嘴翹而鼻挺,仰了一下頭,起身往出彎腰的剎那,何明兒看出了女孩身上泄露出來一絲風塵。何明兒很是不屑地把喉頭那口唾沫弄得很響。兒子吳所謂的嘴角齜開了一隙縫,眼睛看著何明兒,一口長https://read.99csw.com氣噓出來,有些內容。
就算何明兒對男人的審美退化了,張校長的樣子那是從沒有入過何明兒的眼啊,黝黑的皮膚,個子也瘦小,細細的眼睛,走路探前走,人看上去是傾盡了力氣要往前行,罵人的時候唯一可以抬直的臉上能看到泛出的笑容,那根本就是譏諷的嘲笑呢。沒有幾個人會盯著他,因為根本就看不到他的眼睛,一個看不到眼睛的人,你壓根就不知道他有什麼喜好。學校哪個不知道他太太是醋罐子,躲還來不及呢。就因為自己是離婚的女人,住一個單元,何明兒的存在就像隱形人似的,時刻貼著空氣飄來飄去,令他太太看她的眼神泛著不自覺的綠光。二十年的夫妻就這樣堅持著這種瑣事,需要多少耐心和愛情來支持?何明兒很是不屑地扭轉頭,這樣透著脆弱的婚姻,維繫下去還有什麼意義。愛,其實能有多久呢?也就是孩子維繫著最後的親情。何明兒想到周圍打著婚姻大旗的人們,不想要孩子,假設情況允許,何明兒也不想要孩子,和相愛的人結婚不是每個女人的必經之路,但是,婚姻是生孩子的必經之路。婚姻也是一個女人的保護傘。十年了,轉瞬一晃,就為了吳所謂,她承受了一切本不應該承受的痛苦,快樂呢?如果吳所謂不長大,如果他永遠是一個孩子,童話里的孩子,像匹諾曹一樣的孩子,頭頂萬米以上的天空,會出現什麼樣的色彩?
稍縱即逝,何明兒「唰」地一下抬起手臂掄了過去,吳所謂的臉火辣辣的,隨即伸出手一把抓緊了何明兒的領口,眼睛瞪得老大,這下子驚得何明兒不知道該如何。
何明兒放下電話時,心裏對海棠的話有點奇怪,莫名的,還有點幸災樂禍。
有一次,麗麗在電話里說,我給你搞個網名一起進我們自己的聊天室說話去,這樣呢,會省了電話費。何明兒說:「行。」一會兒麗麗打過電話來說,搞定了,你呢,叫「水也狂」,因為你看上去如水一樣柔軟,要狂一些。我呢,叫「不也狂」,不幹什麼並不是我的本意,我已經進入社區,你來找我。何明兒按照麗麗發過來的簡訊一步一步走,果然就進去了,並大張旗鼓地發表聲明說:我找「不也狂」。社區的小黑板上有公布的消息說:水也狂找不也狂。當下有人跟了帖子說:「來了一個母浪。」這句話有明顯的語病,何明兒說,你這句話有明顯的語病。那個人說,暈菜!這時候麗麗發來簡訊說,要出去一下,要何明兒自己找網友聊,先適應一下環境,等她半小時左右就上線。何明兒看到自己的跟帖多了,有一個問,你很水嗎?喜歡你這個名字,水水的。何明兒覺得這個水字,在這裏富含的意思有些變味了,接下來就更讓何明兒痛恨麗麗和網路了,「你喜歡一|夜|情嗎?我喜歡,尤是你這般水水的人兒。」對作為中學教師的何明兒來說,「跟帖」這一網路用詞,她現在才明白:網路,是可以句句語病,是可以言語滾燙,是可以胡說八道,真假衷腸啊。看看,何明兒都搞得不知道用詞了。
曇花把嚴肅凝固的空氣真就化解活泛了嗎?
海棠說:「明兒,你也上上網吧,別像和尚廟旁的尼姑樣,你該有你自己的時間。孩子是未來,只有自己是現在。我表面上的風光不是我真實的存在,我告訴你,我不幸福,如你一樣,十年的婚姻名存實亡。我有慾望,我有虛榮,我想保持我婚姻的假相,所以,我不會離婚的,人生遊戲,沒有比愛情傷人更重。因此,我不看好它,如你兒子的名字一樣,無所謂!那個等你的男人未必能等你到孩子上大學,愛是需要培養的,是身體的培養,不是精神的。我不能和你比,虛榮、遊戲、滿足、假相,是可以掩蓋很多,掩蓋之下是我的名牌消費,還有什麼呢?我的寂寞和無聊,當下的日子我能怎樣?所以我選擇網路,不選擇離婚。」
小米粒說:「你一定不喜歡你的家庭是不是?不然不會這麼叛逆。」
孤單、無援,何明兒懷疑自己,甚至懷疑當下,她盯著吳所謂說,「你還是受過教育的人嗎?你是畜生!你隨便拿到什麼東西都會照我砸下來,我以為一切不實的傳說都是謊言,就你抓著我的領口的樣子,你是能拿得起刀子的人,一個敢拿刀子動手的人,將來能有什麼出息!我就看你今天能把我怎麼的,就這台電腦,就網路,我絕不允許你再碰它們!」
何明兒很響亮地喊道:「我一個單身女人再無牽挂,我隨網路而去。」
何明兒說:「不可思議!我擔心我兒子,假如他也看到這些,他還是個孩子,你懂嗎?我懷疑你的人品!」
和兒子的談話如此就上升到一個形式或儀式上了。
何明兒思想亂了,亂成一鍋粥。
「他媽的,網路真好!」
那杯茶的香氣淡開了。吳所謂端茶的姿態很粗放,嚼碎的牙籤還在嘴角掛著,茶杯壓在嘴上,卷出上嘴唇來,毫不喘息,一杯茶水倒進了肚子里,杯底子上擱淺著茶葉,還有那根碎得失了形的牙籤。
何明兒幾乎是在喊:「不是你兒子你不知道利害關係!」
何明兒一時沒有明白,「什麼是裸|聊?」
何明兒喉頭一松,火氣不自覺地冒出來:「你這樣和你媽媽說話?養育你的恩情,你就拿這樣的對抗來回報!」
她一邊敲門一邊看信,信寫得沒有節制,滿紙都是真情,每讀一字,心房怦然,一夜的心沉氣悶,是該發泄了,你不看,我就讀給你聽,一字不落地讀。
「你沒有一點誠意。我不想在這樣一個環境中出現家中那樣的對抗,我現在是你的一個朋友,一個異性朋友,我要求你用最簡單的禮貌尊重我。」
「我要與網路拚命」。
何明兒開始梳洗,鏡子中的眉眼,已經不是自己原來的眉眼了,黑眼圈、眼袋、腫脹的眼泡,有掩飾不住的蒼老。梳洗又必須是很認真的,因為要面對許多喜歡窺探人臉上眉眼的閑人。
何明兒一時啞然。
何明兒說:「我沒有錯誤,請放下你指我的那根手指頭。」
比如,前一段時間城市裡發生的兩件事情很是讓何明兒害怕。一件是在城郊一家網吧,四個學生鬥毆,因為網戀,其中一個學生拿水果刀捅了另一個學生,這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情,人像馬蜂窩一樣。傳到何明兒耳朵眼裡的話是,那個捅人的學生絲毫沒有懼怕的心理,他認為,愛情就應該像歐洲中世紀那樣去決鬥。聽說,那個學生的家長是開肉店的,家長的擇業是否會影響孩子的性格?何明兒思想之後,肯定地認為家長的擇業會影響孩子的成長,不然古時的孟母何苦要三遷?何明兒覺得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雙方家長面對的事實,面對打破了十幾年的生活秩序,一下空了的屋子,空了的希望,空了的精神,接下來要怎麼面對?如果是自己,何明兒會選擇死。另一件事情是一個初三女生,有一天上課,在課堂上突然笑起來,很陽光的那種,極度地放鬆,極度地明亮,笑到最極致處把書本撕碎成拇指大的紙片,揚起來,蝴蝶一樣空靈飄逸落滿教室。何明兒了解到,這個女學生學習成績原本是很好的,一直排名在前十,一段時間成績下降,父母教育上加強了一些,限定了底線,不能再落到十五名后了,結果就出現了如此畫面。上百人的網吧,何明兒是進去過的,不止一次,清一色的青春,一絲不苟的坐姿。門口寫著「禁止學生入內」,如果容顏不是從臉上去看的,何明兒會以為進入了天堂。
已經是星期天的早晨,何明兒覺得打開門的希望不存在了,拒絕交流,對於自己的這個兒子,一夜無眠,已經構成了談話的障礙。
何明兒一下覺得電話里的那個人有點陌生:「你居然理解?」
坐回電腦前查找在線人群,把尋找的目標定位在自己居住的城市,把年齡局限在十六歲到二十二歲,她想找一個女孩子,女孩子性柔,人說女孩是母親的貼心小布衫。從生育的角度說,何明兒還是想要男孩子,何明兒傳統呢,父親活著時說過,女人頭胎不養兒子,那是會被家族看不起的,就說現在,她雖然離婚了,因為有了吳家的孫子,曾經的婆婆和公公始終都把何明兒當自己兒媳婦待,那不是說自己有多麼好,是因為有吳家的根在她何明兒手裡握著,老人不嫌孫多。
六歲的吳所謂說:「爸爸怎麼你啦?」
小米粒說:「不是,我想找女孩子,你要不是呢,你就掛了吧。」
曇花依舊開著,片刻的姿影卻也串起了何明兒漫漫人生的歡笑與眼淚,她回頭看著吳所謂說:「從現在開始,一切隨緣。」
何明兒結了賬走出茶樓,走進自己居住的小區。上一樓的時候碰到了二樓的住戶,彼此笑了一下;上三樓的時候碰到了三樓正要出門的一對小夫婦,他們襁褓中的孩子在懷裡看著走近的何明兒笑得開心,沒理由不給孩子一張笑臉。何明兒接著往上走,因為走得急,出氣有點喘,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在推開卧室門的剎那,她整個人就像淚泡了她一樣嘩在了床上,一時間,翻江倒海上下抽搐起來。
何明兒感覺吳所謂進入了一種幻覺,她加重了語氣說:「看你沉迷的狀態,你不可以不上網嗎?」
淚水順著臉頰綿延而下,紡線一樣被拉細,被拉長,終於滴落到地板上。那封信,顯得唐突而羞澀地掛在門上。兒子沒有用眼睛去讀它,何明兒很準確地看清楚了,吳所謂還在另一個世界里盤桓,目無旁顧,執著于自己的世界,看見燈光的時候,眼睛透出了失措,是想逃離什麼,只有逃進卧室,一切才會安全嗎?
吳所謂走出卧室,看到緊貼門扇站著的何明兒,他覺得她的那個姿態有點荒唐,疲憊地凝視著什麼地方,凝視中隱藏著絕望,在絕望的眼神里透著蔑視,是對吳所謂的蔑視,那雙眼睛在吳所謂的逼視中垂下了眼帘,轉移開視線,嘴角上還掛著一串字:
顯示屏上,十六到二十二歲,上線人數,怎麼會有這麼多呢?零亂晃動的人群,一行一行羅列在眼前,全部晃著卡通頭像。何明兒想起世界上最著名的小木偶,匹諾曹。一行一行的字都是淘氣的孩子,也許除了淘氣的匹諾曹外,每一個卡通頭像後面都藏著像何明兒一樣的人。她曾經用匹諾曹教育過吳所謂,要他有同情心,要樂於幫助人;應該誠實,永不撒謊;應該勤勞,用勞動換取報酬;應該愛媽媽,因為母親是這個世界孕育了他的血親。何明兒笑了一下,多年來唯一的一次笑,是想象卡通頭像背後的故事,故事里的熱鬧,也是對她第一次走進網路里滿懷著的奇異幻想的失笑。
吳所謂很奇怪地看著何明兒說:「有多麼可怕?你這個當教師的單身的變態女人。」
何明兒不懂嗎?只是,現在不喜歡煩瑣做作的成分。心煩意亂,叫她來是想說話的,或者說是想討一點生存經驗,何明兒覺得叫海棠來是亂上添煩。土陶罐換成了瓷茶壺,為生活本身而心力交瘁的何明兒端起茶盅時,有點討厭海棠裝模作樣的動作,這個女人她是從骨子裡看不上的。何明兒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是精神上的精品。
之後破抹布的沙皮頭像黑了。
「買菜。買這麼多菜?幾個人吃?」
她的情緒因過分誇張呈現出歇斯底里的樣子,有人走過去扭回頭看她,想象她對誰在喊:無所謂!
人在孤獨的時候會感覺到時間流動得很長,是一種煎熬。于無聲處,煩躁洶湧而至,目標只有一個:網路——遊戲——兒子。當明白一切都是徒勞時,打破當前的安靜是何明兒求助於任何什麼的最大的願望。她提起電話來,打給誰呢?打給前夫吳秉傑?不能。何明兒想:當時她可是拚命把兒子要下的,兒子是她生命的牆基,任何人不能把他抽走,如果失去兒子,她覺得她就失去了居所。有一次前夫給何明兒打電話,張口就說,我聽說你把兒子養得一點也不服你管教,你那麼優秀的一個教師,怎麼會把兒子教育得如此走形!何明兒當時堵過去一句話:我養的兒子,摔多少跟頭,他都是我養的兒子!況且吳秉傑已經再婚,那個女人又生了一個兒子,像防賊一樣防著何明兒,惹一層沒有任何意義的矛盾有什麼用處?不,絕不!已經遁身渺然,何苦揪出他來呢!
走到陽台上,想拿什麼呢?心裏惶惑卻又不自覺地轉了回來,無意瞟了一眼樓下,進大門處那是誰呢?仔細看,是學校的張校長和他的太太。兩個人說著話,手還比劃著什麼,動情時,張校長的太太還指著高處看一眼。高天上流雲,天藍得像水洗九_九_藏_書過的綢子,張校長往前多走開幾步,扭回頭說了句什麼,見張太太從提著的塑料口袋裡掏出兩個北瓜,重重摔在地上,翠綠鮮嫩得一片生機盎然。那綠透著俗世氣象,開裂成幾瓣兒,何明兒一顆心懸起來,張太太在懷疑何明兒和張校長的關係?!
教物理的李老師說:「你真是養了個好兒子,一米八幾了吧?那天見到了,一下還真沒有認出來,福氣呢。呀,身上的運動衣是啥牌子的?顯身段呢。」
作者簡介
何明兒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何明兒試著發過去一串話:「你怎麼啦?你怎麼啦?」那個沙皮頭像沒有一點動靜,她想了想,用試探的話罵了一句:「你個操蛋東西!」
何明兒搖了搖頭。
何明兒這樣來分析:讓海棠悚然而起的是一種深不可測廣不著邊的孤獨和恐懼,無愛的婚姻一定像那夜的霧障般,緊密地包圍著海棠,壓迫著海棠,令她有一種真切的透不過氣來的窒息感,不然,她不會面對一個陌生的人脫|光了自己。話又說回來,孤獨的沒有伴侶的日子真就那麼咄咄逼人,令心情無法控制嗎?更想不到的是,那個和海棠網聊的人居然要挾她,想要海棠拿錢來換取網上截取的照片,更讓人可氣的是她老公接到訛詐電話後會去報警,會把自己老婆的事情說給陌生人聽。海棠一定被這件事搞昏頭了,不然不會發生讓全城人民聽了都想傳播的事。信任、愛、廉恥,都哪裡去了?為什麼執法人員涉及到這個案例時,他們的獵艷心情比秋天的光照還強烈?有一天,我兒子吳所謂也要發生這樣的事情呢?不敢往下想了。
「你喜歡誰的歌?」小米粒想起方才和破抹布聊天的失敗。
吳所謂覺得眼前這個應該叫媽媽的異性老是不讓他省心,儘管自己不是世俗眼中的好學生,但目前這樣的生活挺適合自己的,未來的一切良好願望與遠景太遙遠,他甚至鄙夷那些學習成績好的同學,一個孜孜于成績的人,視野必定是狹隘的,智商高不到哪裡去。這樣想,他就覺得他一生的快樂都被眼前的這個女人限制了。小時候看動畫片,粗暴的聲音一聲聲呵斥過來,想起來就叫人索然寡味。回到家中,做了學校的作業,接著做對面這個女人布置下的作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這架學習機器,在不斷重複的學習中,喪失了多少快樂?在快樂不斷地被剝奪中,他愛上網路,有什麼錯呢?起碼網路把他的慾望和快樂前所未有地調動起來,想怎樣享受都不為過。吳所謂現在還無法設想,在遊戲中,願望被滿足到什麼樣的狀態,才會進入到快樂和自由的頂峰,他是太想進入那個頂峰了。
「吳所謂——」
有電話打過來,是那個她愛的或愛她的人。
這樣脹人的話,要怎麼來回答?
孤獨的水說:「你有視頻嗎,打開我看看你。」
逃也似的走開了。
米奇當時不在現場,在忙別的他感興趣的事情。騎著一輛破舊的老牌「飛鴿車」,八月剛立秋的天空,天高雲淡,米奇幻想著,他攬一個中國女人在懷中,從唐朝人李隆基做潞洲別駕的德風亭開始,這個女人在他的背上,他躬著腰身馱著這個女人,他是一頭老馬。他甚至幻想和另一個男人決鬥,用中世紀的愛情方式,把這個女人搶入他的懷中。
何明兒端著茶杯的手抖了一下。就是方才,她跟蹤兒子到一家網吧的門口,就在兒子回頭張望什麼的時候,何明兒的視線像一隻無形的手一樣拽著吳所謂走到了她身邊。
何明兒想了想,一時有些激動,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好,眼淚有往出滾落的意思,幸福的心慌。真要裝到十六歲花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海棠的命運是海棠最後的結局。聽明白后,何明兒覺得海棠在生活面前實在是沒有什麼品位。又覺得社會的進步與海棠的品位相比,會變得很局促,很狹窄,很不算什麼。一個婚姻中的女人,沒有愛,只落下了虛榮,能掩蓋多少世俗?心被傷到多重且不去說,接下來的日子驚天動地,那是心身兩方面的疲憊啊,何明兒再清楚不過了。女人一生心事全在孩子和丈夫身上,留給自己的是不知道該怎麼打發的夜晚時光。原來的日子不好,但是,總還有婚姻,總還有牽繫,你恨那個人,那個人還在你眼皮下生存。你恨那個人,因為有一紙婚約,你就得裝出一副恩愛模樣。只有那個人與你什麼也不是了,你才會缺少了焦渴般的恨,留下不盡的幽幽的無奈。一切應該是從面對現實開始的,開始時的那种放松漸漸地轉換成了空,她才要去糟踐自己。何明兒拿自己的日子來和海棠比較。當時,麗麗還打過電話來說:「一個人多好,思想可以富含詩情畫意地去期待,去憧憬,去生造清風明月式的幽雅與閑適,就算是和一個人聊天,旁邊沒有眼線,沒有約束感,大笑也不會有人說,看你,沒有一點含蓄樣!」日子長出來的時候才知道孤獨是那樣地咄咄逼人,旁邊一旦沒有了人,敞開的屋子,昏黃里顫動的影子,即使煲電話,聽到的也是對方呵斥丈夫的聲音,那預期的想象與切身置於現實之中,仍然是兩個完全不同也永遠不可能一致的概念。何明兒是用自己碼起來的日子去理解海棠的。海棠面對的是什麼?是美麗不為所動,是漸漸的年華老去,是寂寞的兩山相對,沒有孩子,簡單到兩個人,閑與忙,一個人不入另一個人眼,我給你一切,但不給你愛。何明兒從海棠昨天的談話中知道,網路給了海棠一種臆覺,非常強烈的臆覺,說一些平常不願和現實中的人說的話,寄託一些平常不敢對現實中的人寄託的相思,人隔著網路嘛。
教化學的張老師說:「你今天來晚了,喲,還戴了眼鏡,氣質一下就提起來了。」
決定還是給相愛的那個人一個電話吧。堵心的等待中對方傳來聲音:「有事嗎?」
他不知道何明兒是在笑他獨創的詞彙呢。

何明兒收了一下綢子又快速地打開,轉身,仰頭,「兒子休息,睡懶覺,我也跟著睡著了。」
寫信,信上寫啥?話很多,卻不一定能入心、入情,寧願寫一堆溢美之詞的表揚稿子,卻不知道在寫給兒子的信前怎麼開頭?!
小米粒覺得對方的熱情有點過了,女孩兒在一起聊天,總要磨嘰一會兒吧,真就對夜晚不懼怕?

何明兒關閉了對話框。網路太可怕了,讓人少了感性認識,那個豬頭還在滴滴滴叫著,何明兒已經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了,自己的兒子就這般在網上打發大把的時間。時間,時間,有多少時間可以從頭再來!
打開「我的文檔」,開始寫信,和兒子在現實的人生之外,又多了一層紙,人情如紙,親情也要如紙了。
天黑透了,亮起來的燈光把何明兒的影子直起來,屋子空空,逼仄的內心,被什麼東西裝滿了,是一腔的無助。如果此時有一個人,哪怕一個很陌生的人,出現在防盜門的外面,何明兒也會走近,把內層的木門打開,讓風送進來那人身體上的一絲煙捲兒氣息,哪怕是泥土糞土的氣息,也會輕解一下她現在的焦心和煩躁。什麼也沒有,街道上的車滑行出刺耳的聲音,屋子裡的白牆比燈光還亮,孤獨像山脈一樣橫在四周。
吳所謂站起來說:「那好,我去把它搬進來。」
小米粒說:「我奶奶用抹布用到破都不捨得丟棄,為什麼用這麼個網名?」
媽媽用文字來和你交流,這樣的說話方式本不該存在我們母子中間,但是,存在了。一切的存在都有它的合理性。
一個十六歲女孩子跳入了何明兒的眼帘,「孤獨的水」,何明兒覺得要進入角色了。
又是一個天近黃昏,晚風習習著,帶來太多的涼意和秋意。陽台上的花木幾天沒有澆灌了。何明兒提著水桶,用水瓢舀了清冽的水澆灌著盆花冒出的新綠。陽台東南角上的一盆曇花,掛出了一朵一朵的花|蕾,花|蕾的顏色由深褐到淺褐到淡藕,花|蕾的頂部就要張開了,有一股孕育久遠的異香在往外噴薄,何明兒衝著身後的客廳喊:「吳所謂,曇花要一現了。」
是什麼讓我們母子成了路人?越往後的日子,你對成績越無所謂了,青春期讓你的喉音變粗,你惡狠狠盯著媽媽說:「我討厭排名次!」這還不夠,你居然打開門衝著樓道喊:「我討厭排名次!」滿樓道粗重的迴音跌落下去,你是媽媽最乖巧的孩子,是什麼讓你如此叛逆?
他說:「還在為教師節排練嗎?」
何明兒像明白什麼似的說:「談著一個。」
身後的門自動關上了,風把門上的紙張揚起來,跌落下去,有點嘈雜。吳所謂伸出手一張一張撕下來,坐到地板上,把它們摺疊成鴿子,十隻紙鴿子。他走到陽台上,打開窗戶,放飛它們。鴿子們不是飛走的,是掉下去的,是逃生。吳所謂笑了笑把右腿伸上去,整個人就站在了陽台窗戶上,世界真好,他整個身體呈現出一種掙扎姿態和激|情戰慄。
樓道里有鐵門開啟聲,輕微的,一定有人探出了腦袋想探問什麼。何明兒突然意識到了黎明前的安靜,一個離婚的女人,在這層樓里,你不敢有半點動靜。這是學校分配的家屬樓,從一層到五層,有學校的中層領導,有後勤工作人員,還有幾戶好像被出租出去了。尤其是那些中層領導的太太們,天生的優越感,讓她們對四周圍的鄰里產生一種敏感與好奇。平淡的生活是不斷需要製造話題的,人不一定有多高的修養,但是,她們選擇話題的權利卻很敏感。一個單身女人,黎明時分,兒子的一聲吼叫,意味著想象里的事情有了語言的嚼頭。這裏的住戶沒有一個在安靜氣氛里弄出過巨大的響動,所有的矛盾深藏不露,像餃子餡一樣。對於何明兒,自從那次影響小城人的趣味話題發生之後,總有挑逗的目光投向她,有多少眼睛盯著在看在聽呢?何明兒一把拽進兒子來,輕聲關上門。然後,她聽到紙張被風掀動的聲音,兒子打開卧室門,走進去,門被關上的剎那間,紙張散發出火藥味的噪音。之後,一切陷入到了長久的寂寞和安靜中。
生活是什麼呢?何明兒後來明白了,生活就是不盡如意,網路是什麼?是帶給人娛樂方便的同時,也給人騷擾和困窘。這好像也是所有事物的共同特點,常常是好也是壞,是對也是錯,是有理,也是無理,是所有的對立面,是垃圾和孩子的夢想。如果你不要垃圾,那好,你連孩子一起扔掉吧,而你捨不得孩子,也就只好讓孩子和垃圾同在。她害怕,假如有一天人們知道她的孩子也在上網時,她要怎麼面對!何明兒在不滿足中滿足,在無可奈何中掩飾自己的生活,也學著去說一些假裝的與心情不符的話,因為,她真害怕那一天的到來。
破抹布說:「你喜歡聽誰的歌?」
萬般期待,門扇上的紙張,拇指大的黑字,最後裝進眼眶裡的不是吳所謂,是何明兒。
何明兒勉強地笑了笑:「快樂和金錢像拋物線樣走勢,我不否認,就算沒有男人,孩子總還是可以喚醒快樂的。物質的誘惑對我不是太重要,我只專心於我兒子的成長。」

六歲的吳所謂說:「他打人是不對,是離婚嗎?離吧。」
小米粒想,你看我不露餡了嗎?決定要看看對方,「我沒有,我想看看你。」
又是網路!
電腦被何明兒用勁推了一下,掉到了地上,電源處爆出斷裂的火花。
小米粒說:「我還沒有想過。」
小米粒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想了想還是敲了一句話:「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生活是什麼?是一路走過,來自於腳步中黃土的涼意。生活像一棵樹,長出來的葉子就為了最後的那場秋風,就為了長老,一句話光陰如水就如水了?兒子上初一的時候,她偷看他的日記,兒子寫:「整天面對一個臭三八,心情陰到極點了。」何明兒當時的淚不是流出來的,是擠出來的,被生活的怨氣裹著,那淚珠兒一顆顆直戳戳掉在地上,把何明兒的心砸碎了。何明兒那一次狠狠地教訓了吳所謂,指著他的鼻子說:「我是你的親娘老子,不是臭三八,你娘養你不容易,你小時候對語言的感覺哪裡去了?」那一次兒子沒有反對也沒有說話,好像那一次之後兒子就不和何明兒交流了。慢慢地拉開了一段距離,無形的也是有意的。和九九藏書成績好的聽話的孩子相比較,兒子身上的缺點太多,過多遺傳了前夫的性格,何明兒身上的優點在吳所謂身上反而看不到。何明兒覺得自己應該放棄自己的一切,為了吳所謂,她決定用嚴厲的教育來醫治他身上的壞毛病。她甚至不想再婚,硬撐著不亂章法,以職業的尊嚴抵抗著外界的誘惑。後來有人介紹她認識現在的這個男人,她與他見面開始就約定了等兒子上大學后結婚。小心謹慎著,吳所謂還是走進了網路。那一次之後,吳所謂常常要錢說買禮物給同學過生日,何明兒多說一句,兒子就會頂撞過來,每一次都讓何明兒感到心像針扎一樣生疼。有一次,何明兒要吳所謂班主任把吳所謂調到前排,數學老師反映他不集中精力聽講,做小動作。吳所謂居然和調到後排的同學說:「我媽媽利用職權把你調到後面去,在這個不公平的社會裡,你認為公平嗎?」那學生鬧到教導處,事情一經擴大,何明兒覺得很沒有面子,這就是自己生養的兒子!
決定和兒子來茶樓里談話,是何明兒想了很久的事,用茶的氣息抑制兒子身上的那股躁氣。何明兒一直認為,喝茶是很陽春白雪的事,和兒子坐在茶樓里,聽著古箏彈撥「梅花三弄」,任他有千般怨恨,在如此幽靜淡雅的環境中,總不至於失態失性吧!
何明兒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走到客廳盯著坐在地板上的吳所謂說:「吳所謂,是真的曇花開了。」
小米粒說:「是呀,小小的小如米粒兒呢。」
吳所謂的門緊閉著,門上的紙張,被風掀起來,落下去,很牢靠地掛著。何明兒突然很想和什麼計較一下,是走過來的日子?還是日子中相遇到的尷尬?什麼也不是,是吳所謂,是這個很不懂事的兒子,對付俗世,有多少悲涼和苦痛?母子倆相依為命已經很不容易了,為何不能和媽媽相親相惜,我與你是骨肉至親啊,吳所謂,這個世界上有誰能讓我神動心往!你如果能理解媽媽,媽媽還怕什麼?生老病死,成敗得失都輕了。
十五分鐘后,海棠打扮得光鮮水滑來到茶舍,一身名牌。不是每個人都能穿出名牌的,名牌在海棠身上是一種氣質。坐下來,依舊是那個女生,海棠看著桌子上的兩杯茶叫喊道:「怎麼如此不會享受呢?為什麼不來茶藝?換茶,消費就是享受,我的人民教師,懂嗎?」
何明兒開始流淚,換了拖鞋走到廚房,放下菜,抹一把眼淚,坐在餐桌前想,方才,外面的一切事情,包括海棠的話題都已經不在心上裝著了。進了這個家便就進入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世界里兒子是第一位。自己和兒子像是演小品似的,一路走過來,想不透,也沒有結果,接下來的日子怎麼過下去?!
那時候你多有骨氣。媽媽有一次與你談話,說到你爸爸,說到這個家,你說,你不允許有男人踏進這個家。你說,你是這個家唯一的一個男人。為你這句話,媽媽決定就我們母子一起生活到老。
她開始下載零七版的「騰訊」,開始想自己的網名,用什麼來應對「破抹布」?
但是,媽媽怎麼覺得你是越大越難交流了呢?越大越對學習不感興趣了呢?上小學的時候,你每次考試只要一考不好,你就哭著回家了,你說丟媽媽的臉了,看看,多讓人感動呀,你真是知道媽媽的心思啊。讀初一的時候,平常比你學習好的同學都考不過你,但是,媽媽在替你高興的同時,忽略了你上網玩遊戲,你在一步步深入網路的空間。你第一次逃學,我從網吧逮著你,你看見走近的我,把身子縮了下去,我把你拽起來,你紅著臉不看周圍的人,眼睛里含著淚,你保證說,再不逃課了。第二次又從網吧逮著你,你看著走近的媽媽,站起來說:「我跟你走。」我注意你臉上的表情,沒有一點顏色,甚至感覺臉上還掛了一層灰塵,細小的掛在絨毛上的那一層白灰,媽媽知道那是你對媽媽的怨氣。第三次,第四次,多了,我記不起來了,你把媽媽的首飾拿了去賤賣掉上網,等我發現后,你又告訴我自行車丟了,上了三年初中,丟了十五輛自行車。你在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你對付生你養你的媽媽,你媽媽現在還有什麼呢?有的就是一張嘴了,現在,就算是有嘴,你都給媽媽封了,一說話,你就瞪眼,眼珠子像玻璃彈子一樣射過來,還沒有等媽媽張口,你拖著兩條腿走了,走進你心愛的網路世界。
聽得懸挂在窗台上的吳所謂喊了一聲:「媽媽!」
結果又是多麼的無奈。何明兒伏到電腦前,開啟電源。兩眼無神地看著顯示器,桌面上是她和吳所謂的照片,她坐著,吳所謂站著,兒子的一隻手托著她的肩膀,像一道牆一樣由她靠著。這樣的兒子,她曾經的自豪,如今卻變得和仇人似的。何明兒伏在桌子上哭了,原本堅強的人,怎麼會如此淚多?何明兒突然想起吳所謂的QQ號「破抹布」來,有些激動。那是一次和朋友吃飯,說起當下的事,朋友建議何明兒搞一個號上網聊天,寂寞的生活該有一點色彩的東西來填補。當時兒子的眼神有一種不屑連帶著懷疑的內容,張口說,我媽媽不適合,我媽媽是一個容易進去,一進去就走極端的人。她當時拍了拍兒子的頭,對網路的評價,兒子用了「極端」兩個字很好。兒子把脖子梗了一下,他不喜歡何明兒在一位男士面前這樣做作的方式。她後來一直沒有動過聊天的心思,聊天是面對面的事情,一下和一個陌生得不知道年齡、性別、美醜的人敞開心扉去販賣隱私,她覺得除非自己有病。現在想起來,是因為,目前,自己和兒子最容易交流的,好像只剩下網路了。
何明兒說:「我愛你。」
和城市的夜迥然不同的白晝,城市的白晝有種種這樣那樣的反響,汽車喇叭、摩托聲、孩子的嘈雜聲、上下班人的喧囂聲,還有閑話和假裝的關愛。總之,城市的白晝是活生生的,是有生命的。城市的夜晚呢,尤其是對一個離婚的女人,簡直就是死亡,是沒有一星半點兒氣息的,尤其是對於單身的曾經結過婚的女人來講。何明兒在體驗中理解海棠,但聽到這個消息時也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沒有那麼嚴重,神秘的事情總是吸引人。你冷靜一下,你是有分析頭腦的人,在兒子的問題上你一定要冷靜。你沿著馬路走一圈,看看人或者景或者早晨的陽光,然後買菜回家,不要把生活想得太複雜,簡單到一日三餐才好。這樣吧,我晚上見你一下,千萬思想上不要走極端。」
吳所謂鬆開手說:「我也沒想過用刀子,你不要血口噴人。這個家我不待了,你不要逼我,要不是念你是個女人,我不會鬆手!」
吳所謂瞪了一下眼,有些暈眩,或者說是臉上熱辣辣的,很自然地提起胳膊,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何明兒的喉:「你!」
十年寂寞的日子,沒有婚姻但不等於沒有愛,只有何明兒自己知道,這個年齡再愛,必竟雙方都是有過家庭的,她愛著的那個人也是因為兒子。現在的單親家庭的獨生子女全都是皇上,拒絕陌生人出現在自己的家中。對於何明兒來說,也是一樣的,吳所謂不同意,她的愛只能是地下的。
何明兒忽略了當下的情景,無端把一個女生在男生面前的表現扼殺了。

米奇一臉紅潤,很真誠地說:「真的嗎?你也愛我嗎?我要用中國的方式娶你為妻,你答應我,我在我們的學生面前向你求婚!」
「沒什麼不理解,是一種現象。就像我們,也開鐘點房。師道尊嚴,也是人,情感在一定的氛圍下,人是可以臆想的。」
孤獨的水說:「我要你看我,我是你的哥哥,寶貝!」
孤獨的水說:「我想給你買衣服,把你打扮漂亮,你一定很漂亮,我們見了面不就是最好的視頻嗎?」
和一個人裸|聊。
米奇有許多愛好,整個人看上去總是熱氣騰騰的,他有許多蒸蒸日上的願望和夢想。米奇有法學、經濟學和心理學三個博士學位,這些在中國人聽起來極其累人的學位絲毫不影響米奇兒童一樣的天真無邪。他的英語教學常常以一段虛擬場景來訓練學生。有一次,米奇在學生面前跪在了何明兒腿前,他把兩隻大手搓得滾燙,一把抓了何明兒的手說:「我愛你!」
孤獨的水說:「你好,你是很小的小妹妹嗎?」
吳所謂猛吸了一下嘴角上的牙籤,「你沒有給我快樂!」
用到抽絲一樣的「破抹布」,何明兒從這個網名中看不到色彩,那麼,自己要用一個什麼樣的名字來擾亂吳所謂對自己真實的判斷?何明兒當下想出了幾個必須:必須是女孩兒,必須是十六歲,必須對這個社會和家庭有叛逆性格,必須妄自尊大把什麼都看得很透。有這幾個必須存在,網路名字就得獨闢蹊徑。何明兒開始搜索在線網名,「愛你一夜」、「甲殼蟲」、「淪落天涯」,等等,沒有一個讓她覺得是有特點的,她必須搞一個獨特又很新潮的名字,就名字而言就很讓兒子吳所謂心動。
吳所謂是凌晨六點鐘回家的,門被反鎖著,在他想用鑰匙扭動鎖眼的剎那間,門被打開了,劈面相逢,吳所謂覺得像在做夢,門前站著的女人,是誰?門后呢,風吹動一扇門上的紙張,像是要奮力掙脫什麼,彷彿又被什麼力量給拽住了,有按捺不住的激奮。吳所謂張大了嘴巴,要說什麼,何明兒等不及了,上前摟住吳所謂說:「你回家了兒子,你回家了兒子!」
教政治的王老師,老公在公安局,壓低了嗓音說:「知道不,又有新聞了,你的好朋友海棠,出事了,掉到泔水缸里去了。」
何明兒燃了一根香煙,讓空漲的心靜下來,靜,是一個向一切展開無數進入它的路徑的動詞,與當下的景象相比較,靜是躍然于紙上的,沒有一點辦法,必須這樣,這是血緣。
米奇知道這件事情時,他把何明兒的前夫揪到操場,何明兒像鄉下的潑婦一樣,迅疾閃到兩個不同國籍的男人之間。
現在,她用透明膠帶把信貼在吳所謂卧室的門扇上,那紙張一頁一頁矮下來,矮下來的紙張背負著沉重的力量,似要壓彎她的脊背,她扶著牆,想往起站,雙手掛在一個高度上,如同絕望的攀崖者,她在和兒子賭博!倏忽之間,何明兒覺得自己像枯枝一樣,萬籟寂靜,天地木然,沒有人來扶她一把,她所有的寄託,就因為兒子的存在而存在,「兒子」兩個字讓何明兒生痛,這一場賭博,何明兒覺得自己是血本無歸。
很快米奇被解僱了,帶著不快樂的腦袋很落魄地流浪到另一個城市。前夫對何明兒的傷害,讓她感覺是一種恥辱,她把六歲的兒子吳所謂叫到跟前說:「媽媽和爸爸要分開住了,你看呢?如果你不同意,媽媽會妥協!」
小米粒覺得最喜歡的歌手是德德瑪,草原民族歷經榮辱變遷,他們的歌聲是馬背上盛開的花朵,但是,這對破抹布來說怕都是陳年古董,怎麼也得找一個新一點兒的人,小米粒說:「那英吧。」
小米粒想,她為什麼老想要出去呢?於是就想了一個招數說:「我不是十六歲,我是男人,你信不?」
「那就好,我愛你!」
吳所謂吼:「你生了我,你養了我,你蹂躪我!」
走進裝潢得偽古典的茶樓,坐下來,看到男侍應轉身出去,進來一個女生。女生看上去像中學生,齊眉劉海下一雙大眼睛,塗了睫毛液,眼影是淡粉色的,很跳躍。這個年齡該是上學的年齡,女孩最忌諱過早走向社會。進門后,女生婀娜地扭動腰身,伏跪下來,捏著小茶盅的手蹺著蘭花指。何明兒看兒子盯著對方看,那個女孩看著兒子吳所謂羞澀地笑了一下,扯了一下嘴角,在何明兒眼睛的掌控之下,兒子吳所謂的臉頰上挑起了兩朵紅暈。何明兒像似和誰較勁似的站起來說:「我不要茶藝了,就兩杯茶,要龍井,一壺白開水。」
何明兒等兒子上學走後,打開電腦下載來聽,卻發現周杰倫的《東風破》根本就是聽不明白,少鹽沒醋缺熱氣兒,米胡是唱走調了才唱得如此破東風。她罵米胡太餿,硬把一首泥歌唱土性了。米胡說:「周杰倫唱歌太陰,不符合『東風破』三字,我給這歌注點陽氣,人家要像我這樣唱,必然見光就死,那些喜歡周杰倫的小兔崽子們都是自身條件不好,拿周杰倫超低聲練唱呢。」何明兒想:自己怎麼就忘了說周杰倫呢,倒說了那英,那英對於兒子這一代來說,怕是熟識但不可愛啊。九*九*藏*書
吳所謂看著張到四十五度的曇花,說:「媽媽,我一定做錯了什麼。」
這個時代,這個網路,她恨死了!
沒有誰知道何明兒當時的痛,那是沒有一點力量感覺的痛。接下來的寂寞是擴大的,她甚至想用大聲的哭,招來任何一個人,哪怕是陌生人的關注。但她始終沒有哭出聲來,空氣里的無助像臘月天的寒氣凍得她渾身打顫,經由手背的寒顫,在何明兒的喉頭結冰,何明兒想,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的失敗到底在什麼地方?
堵心的等待。
門內的鼾聲是最好的回答。
何明兒苦思冥想,在年齡一欄里填了十六歲,星座,填了處|女座。在申請人一欄里想呀想,想一個否定一個,等終於想出一個「小米粒」網名時,申請不是超時,就是申請人太多。等終於申請成功時,已經是凌晨一點。何明兒取出偷記下的兒子的QQ號,發出一條問候:「你好,加我好嗎?」
何明兒知道,這是兒子對她一晚等候唯一的肯定。
何明兒扭頭和學生們說:「這個美國佬,他在用美國式的求愛演繹中國的求婚,這一段虛擬場景你們可以不學,因為你們還不到這個年齡,但是,你們要聽清楚了,這裏的求婚念:propose,求愛念:court。」
媽媽期待你的回答。
小米粒遲疑了一下說:「我討厭父母,總是管呀管,逃學不回家唄,要不這麼晚了怎麼會來找你。」
孤獨的水說:「你要我死嗎?小心肝,我真的想你了,我能給你想要的一切,你來集運網吧門口好嗎?我能給你最大的快樂。」
也就在吳所謂要掉下去的剎那間,何明兒摟住了兩條還沒有來得及騰空的雙腿,吳所謂像一頭鷹一樣張開雙臂俯衝下去。
沒有人覺得這不是生活。
何明兒孤傲的性格就這樣一點一點浸入到俗世的底部,無端的也是無來由的由量到質,由質到量,看似不變的過程,性格卻正在其中發生著變化,也開始變得婆婆媽媽,碎嘴婆一樣喜歡嚼事了。更多的時候,何明兒會和那些鍛煉的人們挑起話題,是關於孩子的話題,關於網吧的話題。何明兒說起來像是于自己不沾邊似的,只是以一個老師的職業道德關心社會問題,誰也不知道她的內傷。聽到的,看到的,何明兒都會記錄下來,先是在心裏裝著,結束后回家記錄成筆記。看到吳所謂的時候,對照筆記,心情會緊張,會聯想,到最後,像得了重症,反覆不停地拿聽來的教育吳所謂,有時候成了教化,令吳所謂反感得會吼一聲:「有病了你!」
一條單身女人走過來的路,做什麼都有閑話,總是世俗。拾級上樓,悄聲打開門。
找一個能夠隱藏自己的地方坐下來。坐下來的何明兒想過濾清楚頭腦里的吳所謂還有海棠,還有網路,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生存狀態?
何明兒想說什麼,卻見曇花開到九十度了,正是曇花的成熟期。
曇花開了一個半小時的工夫,那淡藕色就開始不斷隱退,鵝黃色的花蕊已經從漸進到突進到豁然張開,那張開的花瓣柔韌著,在柔韌的懷中抱出一枚枚粉|嫩馥郁的蕊。何明兒突然感覺到了一種曇花開時的安恬與凄苦,活到今天,她與旁邊坐著的兒子更多的是記憶,而不是想望。一種消失了的生活,她不能肯定過去的那種令人心慌的處境是否真的走出去了?是否上蒼真的垂憐她?一個完好的兒子坐在他的旁邊,呼出的氣息融合在一起,「媽媽」這個單純的詞性包含著多少不易的內容!
那邊始終沒有動靜。
何明兒決定敲門,是有節制和有節奏的那種。
這時候有電話打進來,是海棠。這麼晚了,電話裏海棠說,看有你的未接電話,有事嗎?何明兒突然不想說關於網名的事了,說,沒事,看你下午匆忙走了,想打電話問候一下。海棠說,出了點事情。何明兒問,出什麼事情了?海棠遲疑了一會兒說,我還在局子里。何明兒說,什麼局子里?因為什麼?海棠說,沒有啥,公安局,無所謂的事情。改天解釋。海棠掛了電話。
沒事就不能打個電話嗎?
何明兒從買菜的口袋裡掏出兩個北瓜來,遞過去,把不開心壓下去,說:「多了,新鮮得和春天一樣,給大姐兩個,閑時來樓上坐坐,等我沒課的時候,我好細說與你。」
同學們嘩然。
何明兒決定自己動腦子,如果兒子接納了自己,那麼,進入兒子的內心也就是一夜之間的事情了。
何明兒在市場買了肉,肉價一天一個樣,她要了那塊膘瘦點帶五花的肋條,如果吳所謂中午醒來呢,一定給他做紅燒肉,他喜歡吃。對了,還應該有兩個新鮮蔬菜,用家常的體恤來安撫他,冷靜地去喚醒他,不能像海棠那樣感覺不到愛,出了大問題。愛情是愛,親情更是愛,要他知道家是天下最好的溫暖之處。
你能不能告訴媽媽你在想什麼?你到底要做什麼?你對將來還抱什麼理想?這個世界,沒有理想的人註定人生第一步就是失敗的,你不可能在網路里撈到你想要的世界,那裡的世界是虛幻的,這世界上沒有孫悟空的跟斗雲,網路遊戲用海市蜃樓般的幻景來欺騙你。
媽媽常常回憶起你小時候的模樣,那麼乖巧、可人,還記得有一次回鄉下去,我們走在細瘦的土路上,由姑姑家去外婆家,你沒有注意有一條蛇掛在路邊的灌木上,媽媽嚇得倒抽一口氣退後了幾步,你說:「媽媽你怎麼啦?怪嚇人的。」媽媽說:「是蛇,土綠色的,掛在路邊的灌木上。」你說:「我看看,我把它打死要媽媽走。」那條蛇在你走近的時候滑走了。媽媽說:「什麼東西小了都好,唯獨蛇不好,瘮人。」你說:「人小了也不好,大了好,像媽媽一樣,我大了保護媽媽。」兒子,你大了嗎?你是大了啊,高出了媽媽一頭還要多,你長成大小夥子了。你先我站到山坡上,回頭看著媽媽說:「媽媽,媽媽你看起來很小,和我一樣。」我說:「因為你站得高。」你說:「才看媽媽小。」六歲的你知道站得高看得遠站得高看得小的道理,那樣的融會貫通的能力真讓媽媽驚訝,媽媽想到將來的學習於你一定是一個愉快並開心的過程。這也是媽媽對你一直期望的過程呀。
你應該知道,兒子,有媽媽就有家,媽媽是你的牆,你的門,你的爐灶和暖胃的糧食。媽媽看到時間在你的眼睛里一層一層變黯,你回不到現實中來,你眼睛里重重疊疊的黯淡令媽媽駭異,是什麼牽了你的鼻子?牽了你的魂?
孤獨的水說:「想離開這個城市,離開熟悉的面孔,往遠走,走到天涯海角,你跟我走嗎?」
兒子開始去網吧,像癮君子,語言更少了。
難道自己也要和吳所謂達成妥協嗎?自己創造出來的物!還有海棠。
這個消息不是哪個人傳播的,正是網路。
何明兒決定先用「小米粒」找一個十六歲的孩子聊會兒天,要想進入兒子的心靈必須先進入這一代人的心靈,一代人的心靈,媽媽呀,何明兒的頭一下發脹,感覺問題大極了。
何明兒想兒子是不是下線了要回家了?那麼,在他回來之前她得關掉電腦,把網上的所有關於QQ的資料刪掉。一切做得都很穩妥,之後,她躺到床上聽樓道里的腳步聲。

何明兒的往事中,兒子有多麼可愛,兒子是她陽光的酥照與和風撲面的愜意呢。六歲上,何明兒和前夫分手,導致分手的原因是新來的外教米奇。米奇高大,說不出來是不是英俊的那一類型,因為從中國人的欣賞角度看,米奇長得比較粗糙,看上去只能說是剽悍。何明兒是城區一中初三班的班主任,米奇當外教。第一次走進何明兒管轄的教室,米奇走上講台,兩隻大手貼著胸口鋪開,一臉的虔誠,那神態就像一腳踏進了自家豐收的玉米地,彎了幾次腰,表示了他對初三班同學們的關懷和致意。米奇用左手在黑板上寫下「同學們好!」米奇寫英文的時候卻是右手,左右手的不統一是何明兒對米奇最大的興趣所在。還有,米奇對唐山大地震的關懷,他問何明兒:「唐山發生了最大的土災,你一定知道當時有多少人死亡。」這是米奇獨創的詞彙,把地震說成土災。米奇聳聳高高的肩膀,看何明兒笑得頭髮跳動起來的樣子,他不明白,這個中國女人在笑什麼?遠年的那一場災難為什麼讓這個女人笑?
何明兒說:「知道,這個周末很愉快。」
何明兒寫不下去了,眼睛酸澀得睜不開,她把寫好的信調成最大的字型大小,用A4紙列印出來,一共十頁,她想用誇張來吸引兒子的注意。
孤獨的水說:「喜歡周杰倫。我定個地點你出來吧,你不是很孤獨嗎?」
黑暗中的空,像懸空的一口古井。如果有人走動,會有跺腳聲響起,那是用聲音跺亮樓道里的聲控燈光。兒子的腳步聲和他父親的驚人地一樣,人未到聲先來,是命呢,命讓何明兒永遠走不出那個人的陰影。什麼聲音也沒有,夜把所有的人帶入了夢鄉。赤著腳,何明兒走到陽台上看樓下,路燈依舊,城市在失去輪廓,變成深沉的顏色,偶爾有車滑過去,從樓上看,感覺像幽靈在墨一樣的夜中飛越。何明兒想:一定是自己說錯了什麼,不然剛建立起的談話怎麼就斷下去了呢?有什麼歌是目前最風靡的?想想看:崔健、老狼、羅大佑、齊秦、汪峰、子曰,一路追憶過來,民歌手們不敢去想,這些怕都是老掉牙的了,還會有誰呢?
小米粒點擊兒子破抹布的頭像說:「兒子,你要回家!你要回家!!你要回家!!!」寫好了沒有發送,她覺得自己應該克制自己,這樣等於是告訴兒子「我是你媽媽」。這麼多年來自己那種不克制的,對一切要當下就想弄清楚的教師性格,在兒子面前是威嚴盡失。何明兒在桌子上哭了,面對網路,哭終歸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她決定寫一封長信給兒子,不能面對面交流的時候,就用文字。
米奇很奇怪地指著自己的頭,自己的太陽穴說:「我這裏不快樂!」
吳所謂說:「談什麼?你限制了我的自由,我只想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可以限制另一個人自由的!」
家屬樓通往學校有一片廣場,是城市綠化重點工程,也算是一個休閑廣場,一早一晚成為市民最活躍的場所。最近,為了迎接教師節,除了學生的節目,學校要老師也參与進來,為了不影響課時,時間上利用了早自習這一空當。何明兒是集體舞中的一員。如果不下樓去參加呢,必然會影響集體活動;下去呢,這個樣子,眼睛像金魚眼一樣,要人怎麼去猜測!往常何明兒也會時不時地到廣場上去鍛煉,廣場上節目多,老年的有太極拳、扇舞什麼的,中年的有交誼舞。何明兒有時候會和人跳跳交誼舞,大多數時間是和女人跳,一是男人都有固定的伴兒;二呢,一個單身女人和誰跳多了都會有閑話出來。早起也是因為兒子要上學,她要給兒子做飯,送兒子下樓,鍛煉後到早市買中午的新鮮菜。時間長了成了習慣,她與兒子的身影也成了廣場上鍛煉的人眼睛里的一道風景。哪怕是不鍛煉身體,何明兒也願意和兒子從那裡穿過,好像只從那裡走一遭,她才會發現生活的狀態還是像以前那麼好。有學生家長會聚過來討好她,有人會說,看人家的兒子多有出息,到底是教師呀。如果說家裡的情景給何明兒太大的心理壓迫,走到廣場上,人們的誇獎會令何明兒感到比別人優越。何明兒也正是這樣一天天從小城人的議論中硬扳回自己的教師形象的。米奇留給人們的印記模糊了,對何明兒很少有人妄加揣測,更多的時候是讚揚一個母親的不易。何明兒也從每個人每天面對的日子里,知道了每個家庭的日子與外表看上去有很大的不同,但每個家庭的相同點是一樣的,有不能停下來的爭吵。
匹諾曹,永遠的匹諾曹,因悲傷而長逝了。
何明兒笑了一下,很困難地笑,打開電腦,她不準備再搭話了,她要用行動來毀壞這台電腦,卻是無法下手。手裡的芹菜依舊滴著水,很緩慢的,或者說是無聲的,或者說是在加速一種幻覺空間的點綴。突然的,手裡的菜被吳所謂奪了過去,高舉到頭頂,陽光惶惑著吳所謂的臉,那張臉上五味交替,接著那芹菜砸下來,砸在何明兒的頭上,愣把何明兒嚇得站了起來,這是她想象不到的結果。
何明兒想起遠方的麗麗。
何明https://read.99csw.com兒以為這是虛擬的一段場景,被焐熱的一雙小手從米奇的大手裡抽出來,像蝴蝶的雙翅一樣撲閃著,甩盡了米奇體溫的熱氣。何明兒說:「米奇,你真可愛。」
「各色各樣的人,大千世界,你能感覺人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呢。你與一個陌生人聊天,你不知道對方的一切,憑想象你可以信任他,生動地感覺他、虛擬他,你願意聽他的話,就像一個『奴』,他的調配讓你的身體處於非常美妙的狀態。也許按你說的,是一種病態,但是,也是一種心身的反叛,很刺|激呢。」
那可是我何明兒分下的房子啊,你敢把那十五平方米的卧室說成是你吳所謂的雷池?門重重合上的時候,何明兒覺得這句話像箭鏃一樣穿過她的胸膛,何明兒在客廳里大喊:「別忘了小兔崽子,是我給了你生命!」吳所謂用血寫下幾個大字斜著門縫插出來,那上面寫著:「把你的生命拿去,我對活人已經失去信心!」
何明兒說:「想和你談話。」
音樂響起來了,紅色的像花朵一樣綻放的早晨又開始豁然燦爛了,每個人看上去都像蝴蝶一樣,在被規範了的動作中舞動,一絲不苟,海棠的事情給這個早晨添加了一種別樣的味道。
當下,吳所謂順手把桌子上一根牙籤叼到了嘴裏,木製的牙籤被吳所謂嚼爛了,何明兒心中的火氣騰了起來,這個兒子讓她心中不知道鬱結了多少疑問和痛苦。何明兒壓了壓沖向喉嚨處的火苗,眼睛盯著走進來又走出去的女孩,不看,死盯。
你回到現實中來吧兒子!你知道嗎?你是媽媽沉重的影子,媽媽多麼想看到早晨的霞光把你的身姿推向前方,霞光里你燦爛的笑容,和你回頭叫我那一聲「媽媽!」像力量在挽緊媽媽的心臟。
一頭小豬的頭像貼上了小米粒的面板。
破抹布說:「你好!」
回想昨天看到的海棠,都是俗世中人,總該俗世一點,藏著一點,掩著一點,遮蔽一點,虛假一點,甚至厭倦一點有什麼不好?海棠,你剝光了你自己!
是誰說過的「溫暖是人生的表象,蒼涼是人生的本質」。何明兒是何等有個性有教養的人呢,是什麼時候具體到一個女人,一個母親了?具體到生活的端倪,瑣碎得啰嗦起來,甚至感受不到生命的快樂,而只餘生命的蒼涼了呢?無助的她,突然感覺到了巨大的寂寞。夜在黑下來,何明兒站到陽台上,倚著玻璃看樓下,所有走過去走過來的人,那樣的走路姿態,都不是她兒子。她兒子只有一個字可以概括:「侉。」從這裏看樓下,與剛才從一品香茶樓里看並無多少不同,只是路燈亮了。剛才在一品香和海棠的談話還在她腦海里迴旋,卻是一句也記不下來。路燈透過重重塵粒把光芒反射上來,這時候兒子是不會回來的,她知道,而今夜能否回來都是未知。
清醒萬分的何明兒打開門感覺一下樓道里的風,風裡沒有兒子回家的氣息,黑擠進來,屋子裡的光推出去,一腔的耳目卻是什麼也聽不到。
何明兒感覺很無助,來自骨頭深處的無助。她坐在仿古的太師椅上,滿上的茶水冒著熱氣,對面無人,想不出來叫誰來與她分解此時的孤獨。心裏想到一個男人,那種無助愈發地徹骨。往常,知識女性的形象局限了她對生活的過分熱愛,一個離了婚多年沒有成家的女人,她樹立在人前的形象,不是一個簡單的女性形象,而是一個有教養有知識的教育工作者和偉大的母親。沒有人知道她的兒子是一個整日沉迷在網路中的問題少年,兒子的不作為讓她的心情缺少了一種痕迹,快樂的痕迹。儘管所有人看上去對她的評價都是好的,甚至有的女性表面上誇讚她要以她為榜樣,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生活狀態是一團糟。心理上的生理上的,以及家庭給予她的快樂逐漸在喪失,只剩餘下做母親的資本,而做母親她又是多麼的失敗啊。何明兒想到女友海棠,海棠的幸福生活在朋友中是有口皆碑的,物質上的飽和,養就了海棠一副若無所動若無所想的慵懶模樣,與何明兒簡直是背道而馳的兩種狀態。如果人的期望值不是太大會不會很幸福呢?填飽肚不生事,生活落到俗處,也許會好一些。對了,就給海棠打個電話。好久沒有見面了,一個城市,各自為了生活,何明兒總覺得自己和海棠不是一類人,現在想起來,好像也就是想找一個世俗中的人來窺探一下日子的好歹,打發一下難熬的光陰。掏出手機撥過去,海棠說,你稀罕呀,人民教師,還會想到我?我馬上過去,我有話要和你說呢。女人與女人或許能從生活的體驗中聊出一些樂趣,不然,何明兒一下午都會為吳所謂在網吧而焦心,而心痛。
何明兒轉身跑到門口,整個身體貼在門上,她唯一的念想就是:不能讓吳所謂走,有可能他走了不回來,這樣的結果不是最後,她不能讓外界的人因為兒子來小看自己,也不能讓外界的人知道自己有一個問題兒子。
何明兒把無助的手臂松下來,整個人像脫水的拖把一樣,癱在地上。何明兒把身體貼緊地面,盡量把身體偏一些,折一點,好讓懸空的心更為舒展地放在地上,目前能夠與她溫存的除了地板還有什麼呢?兒子在另一個自我的空間里,那個空間唯一的聯絡方式是:網路。
何明兒盯著顯示器,心跳加速。
吳所謂說:「活得絕望,死能除之。」
海棠笑了笑:「沒有哪個男人會等你到孩子上大學,人生就是遊戲,愛情在當下的社會沒有多少刺|激能激活,只有錢、地位,至於才情嘛,我不好說,反正任何事情都要靠數字來推動的。我不像你有理想,我是茫然地活,混沌著過。」
米奇說:「我不是虛擬,我是真心,我要和你丈夫說,我比他更愛你,他不如我愛你,他就應該回老家,向後轉,走開。」
何明兒說:「我這一輩子就活這個兒子呢。還牌子呢,假名牌。」
「告訴你吧,都是網路惹的禍。」
何明兒說:「煩得無聊,讀書可解。」
吳所謂站起來,長可至腳踝的牛仔褲刷在地上,褲筒上下有一條紅色的橫線裝飾,使他的腿顯得更短,誇張得就那麼「跨跨」走出了茶樓。何明兒追趕出去的時候,感覺視野空如陰鬱的天空一樣,並且那陰鬱的顏色染了她整個身體,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情緒攫住了她。她衝著空空的吳所謂走過去的街巷吼了一聲:
一個溫暖的正午。
何明兒提了提眼鏡,要不是一夜不睡,她是不戴眼鏡的。
上仰,下搖,卧魚兒,紅綢子翩翩,身體和精神都沐浴在了好奇中。何明兒有些心不在焉,想知道海棠、網路,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身後的吳所謂傳過話來:「媽媽,你一說好話就彆扭得舌根發麻嗎?」
何明兒感覺皮膚很不舒服,先是緊,接下來打了個冷戰,胳膊上的汗毛就豎直了,這個人,會不會是男人?那麼會不會有女人也在找男孩子聊天,聊一些下流的事情?
「和孩子吃好一點,好好休息休息,對孩子情緒不要那樣極端,不是課堂上,任何強硬的態度落到地上都不是驚雷,做一個常態的母親。」
吳所謂回到房間,他想不出來要拿什麼東西。拿什麼東西對他來說都沒有意義,這個家已經沒有溫暖了。溫暖似風中之旗,他的溫暖在另一個世界里。那個世界是自己的,自由的,任憑時間之水流逝,有的是太陽的光芒照亮一片天地時,雲彩投下的一片陰影。一個武士頭頂彩雲出現了,那是我吳所謂啊!靈魂自在地闖蕩,鍵盤、滑鼠,無拘無束,滿懷激|情,只用輕輕一點,那隻「飛出竹籠的囚鳥」就可以飛遍世界,有誰敢來阻擋我!我吳所謂才是真正的一個人,一個活出自我的人。現實,多麼令人窒息的空,想象,空,慾望,空,盼望,空,吳所謂決定穿越那堵牆進入更廣闊的「空」中。
孤獨的水說:「我和你一樣,你在哪家網吧?我去找你,約個地方出來好嗎?」
她靜心聽了聽外面的樓道,沒有腳步聲,這麼說兒子吳所謂現在肯定還在網上。
閱讀之後,一切無聲。
第一次知道周杰倫是在「鏡花水月量販式歌城」聽同事米胡唱《東風破》。米胡不是好歌手,但那一曲《東風破》唱得是慷慨激昂。何明兒覺得這樣的好歌自己怎麼就沒聽過?決定學唱,米胡午夜的歌聲像狼嚎一樣。米胡說,其實周杰倫的嗓子不見得比我的好,他的出名就在於他的唱沒有高度。何明兒尖著嗓子學,到最後聲帶都撕爛了,沙啞著回家,一路上依舊不忘唱《東風破》,這是當下最流行的歌,是兒子最喜歡的歌手,唱會這首歌就等於和兒子有了共同的內心話語。何明兒有說不出口的高興。那夜的天空下著雨,頗有幾分江南煙雨的味道,柏油馬路被洗得青黑髮亮,心情濕漉漉的。那夜的風是東南風,有一種驚詫的莫名的激動,唱著《東風破》「千古華山一條道」走上五樓,進了家門,兒子在電腦上抬了一下頭說:「看你把周杰倫糟蹋成啥了!」
真是無法形容當時的那種感受,目光凝聚在前方一個虛擬的物體上,是兒子的後腦勺。腳下脫去的鞋子無聲無息又被何明兒穿上了,何明兒的心虛起來,想不出是米胡的錯還是自己的錯。
聲音輕巧而禮貌。

何明兒迴轉身子,怕兒子回家開門,自己來不及拾掇利索,決定把門上了保險,之後,又一次坐在了電腦前。
吳所謂掙脫出來說:「你在裝什麼神經?」

何明兒想哭,忍著說:「沒事,問候一下,周末。」
「我和兒子,兩個人。」
「什麼事?一夜之間有什麼新鮮事了?」
人與人之間某種意義上說,就隔著一層衣服,脫掉衣服,一個女人再無口碑。
明知道他在網吧,自己卻很無可奈何,這叫什麼樣的日子!
何明兒把電話關了。何明兒想,有道理的事,也許沒有多少道理可講,無道理的事呢,真的能讓人走極端!
何明兒看到一個沙皮狗腦袋搖搖晃晃貼上了自己的面板。
破抹布說:「裝嫩呀,掛了吧你。」
網上查去。
那個曾經被老外米奇很是欣賞的何明兒死了,重生的是另一個何明兒。
孤獨的水說:「你怎麼這麼晚還在網上?家人不管嗎?」
破抹布發來一個字:「哦。」
破抹布說:「我比你奶奶用過的抹布還破,破到爛到如一堆吸干營養的牛屎。」

現在要面對她恨死了的東西,這哪裡是何明兒的性格。
以前,何明兒也試著用文字和兒子交流過,她把寫好的紙條放在兒子的寫字檯上,只要兒子一看到,接下來的事情,必然是一團紙球越門而出,門在閉上的時候,兒子吳所謂會把一句很梗的話丟出來:「請不要越雷池半步!」
回家的人對何明兒最大的意義就是回家了。
吳所謂說:「你跟蹤我?」

周杰倫是一頭懶懶的驢子上馱著的小男生,眯眼唱著自己醉人的往事。
「有這種聊法,也不是稀罕的事情,看一個人與一個人的情感程度。」
兒子吳所謂是何明兒一個難醒的夢。這個夢真要有一天醒來,何明兒會覺得這是上蒼給她在今世開下的一個天大的玩笑。
吳所謂的門響了,何明兒的心被什麼揪了一下,高度集中地盯著那扇糊滿紙張的門。門開了,走出來吳所謂,何明兒閃到一邊看,吳所謂走進衛生間,門「嗵」一聲被勾上。不是用手,是用腳。何明兒仰頭看了一眼天花板,想不出是誰教會了他如此叛逆。在何明兒決定把手裡的菜放到案板上的時候,衛生間的門開了,吳所謂光著腳,很自然地走向客廳那台安靜的電腦。何明兒什麼都沒有反應過來,只是本能驅使,快步跳了過去,以驚人的坐姿跌落在了吳所謂還沒有坐下去的椅子上。這個動作嚇了吳所謂一跳,往後退了一步,居然笑了一下。何明兒發現手裡抓了一把芹菜,滴著水,水在木地板上滴成一片雨,流到吳所謂的腳底板下。吳所謂收住笑,抬起腳「啪」拍了一下地上的水說:「還像個當教師的樣子嗎?」
兩杯清茶,縷縷上升的熱氣。何明兒很矜持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她用眼睛示意兒子也喝,吳所謂根本就不看她,嚼得像一團麻線樣的牙籤被掛在了嘴前,何明兒又壓了壓性子。
何明兒有氣無力地說:「她在網上和一個人裸體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