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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有你

一生有你

作者:鍾求是
邱靜和兒子走到街上,坐在街心公園的花壇邊。太陽已往西斜去,天邊掛了幾片白裡透紅的雲,電腦貼圖似的。夕陽中,街上的汽車特別活躍,紅黑藍白各種顏色在路面上水一般流動。小今很入迷,眼睛變得挺大,嘴巴微微嚅動,像在默默點數。也許無論怎樣的人,心裏都有一樣叫靈犀的東西。汽車沒準兒是接通小今和這個世界的一條縫隙。
一個秋日的傍晚,小今出世了,是個男孩。
音樂繼續響著,邱靜看看窗外。窗外有房子和燈光,還有一角天空。這一角天空太小了,見不到星星,也見不到月亮。邱靜心裏突然空空的,要想些什麼,又不知道想些什麼好。這時侍應生又向自己走來,把一張紙條放在桌子上。紙條上寫著:我推翻了剛才的判斷,請再過來聊聊。邱靜淡淡一笑,又抿抿嘴。她已失去了談話的興緻,但有點想看他一條腿走路的樣子。她向侍應生要了筆,在紙條的背面寫道:你過來,即便是獨行客,也不能命令別人兩次。
下次見面,他們不再著急脫衣服。他們盤腿坐在沙發上,安靜地看窗外。窗的下方是閃閃爍爍的霓虹燈燈光,來來往往的各式車輛,點點滴滴的移動人影,跟以前看到的一模一樣。這樣看一會兒,不覺得有意思,就要撿些話說。老克抓起擱在桌子上的一塊牌子說,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邱靜見那牌子上鮮明寫著保健按摩幾個字,顯不出什麼異樣。老克說,是色|情|服|務,我打一個電話,會有一個女人過來,你打一個電話,會有一個男人過來。邱靜愣了愣說,是嗎?又說,看到這幾個字,我倒想起面部按摩足部按摩什麼的。你做過足部按摩嗎?老克嘿嘿一笑說,沒做過,我要是去做,不知道會不會減半收費。邱靜也笑了,說總會給打個折吧。老克說,我做了足部按摩,你也應該去做面部按摩,然後去找一個帥的男人。邱靜說,我找了帥男,那你呢?老克說,我還是回咖啡館去,每天寫幾個破字兒。邱靜說,問題是帥男我找不著,你幫我找一個吧。老克晃晃手中的牌子說,要不我打電話給你召一個?邱靜一笑說,不著急,先把帥男寄存在電話里吧。
說過這些話,兩個人沉默了幾分鐘。這是一個簡單的見面,很容易接近尾聲的。男人說,能打聽你的名字嗎?邱靜說,何必呢。男人說,女人的名字珍貴,我的名字你可以隨便拿去。邱靜說,我知道你有個符號叫獨行客。男人嘿嘿一笑,說我的名字不是這個客,是克服的克,你叫我阿克或者老克好了。邱靜說,老克,這個叫法有意思些。說完了,邱靜站起身,拿著茶杯回到自己的座位。
既然是試讀,第一天多麼的重要。快到學校時,邱靜心裏突然有些慌。她扭頭看一眼兒子,見他手裡使勁攥著汽車。邱靜想一想,取下兒子的汽車塞進書包。兒子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尖叫了一聲。邱靜蹲下身子說,小今記著,小學生要講禮貌,你這種尖叫就很不禮貌。兒子說,我要汽車。邱靜說,汽車擱在書包里,放學了才能拿出來玩兒。兒子不說話了,目光望向別處。他看見路上有許多孩子,有的跟自己一樣大,有的跟自己不一樣大,他們都向一個大門走去。邱靜指了指手說,看見了吧,這就是你的學校,每天你都得到這兒來。
數學老師上午起床晚了些,來不及在家吃早餐,就買了一隻糯米飯糰帶到學校辦公室。上課鈴聲響起時,她剛好把飯糰吞完。她沒留意一顆飯粒已粘在嘴角,眼下重要的是,趕緊抓起課本奔向教室。
在許多雙眼睛的默送下,邱靜取了書包,牽著兒子的手走出教室。因為下課鈴聲未響,校園仍靜著。兩個人慢慢地走,不說話。
音樂繼續奏著,很舒緩的一支曲子。邱靜願意在這樣的曲子中待著,但看一眼手錶,知道該走了。她抬一下手,一位侍應生過來埋單。爾後她站起來,沖對桌的小夥子一笑,轉身離開座位,走向大廳門口。
邱靜唐民瞪著眼睛,身子久久不動。電影里雨人的動作和神情像在學著他們的兒子。是的,在學著他們的兒子。邱靜感到口渴,想去倒開水,使勁動一下手腳,竟沒有拔起身子。她想,原來是這樣。過一會兒,她又想,原來兒子是雨人。
我注意到,這位年輕男子T恤上寫著「煩了,走走」的字樣。從態度上看,他是這個城市的匆匆訪客,但他輕而易舉地佔有了這個城市的夜晚。
邱靜去了江濱賓館。敲開房間后,老克站在那兒,臉色蒼白地看著她。她笑了一笑。他走過來,摟住她。她的目光從他肩上穿過,看到了緊閉的窗帘,雪白的床單。她說,我要上衛生間。他鬆開了她。她進入衛生間關上門,先在鏡子里看自己。她看見自己的臉暗淡著,暗淡中又遊走著一絲慾望。五分鐘后,她圍了浴巾出來,看見他已卸下假肢靠在桌邊。她走向床鋪,他一跳一跳獨腳走向衛生間。
這天夜裡,邱靜做了一個夢。夢中她坐在報社資料室里,有人送進一捧花。她最討厭別人送花了,不要。那人生氣了,硬塞給她,她跳起來便跑,跑到江濱路,剛要鬆口氣,身子一斜倒在地上。她用用勁,沒爬起來,原來一個人壓在了她身上。她手腳掙扎幾下,沒推開那身子,卻撈起一張臉。那是一張蒼白的臉。
第二節仍是語文課,隨後是數學課。數學課進行到一半時,小今沒有管住自己,他把玩具汽車拿出來放在課桌上。數學老師不允許這樣,張大眼睛制止他,但她的目光根本找不到著陸點。她只好走過去拿起玩具汽車,要沒收的樣子。小今吃了一驚,撅嘴打出一串嘟嚕,又打出一串嘟嚕。教室一下子亂了,許多顆腦袋在亂動。數學老師是位年輕姑娘,沒見過這種情況,連忙把汽車丟回去。汽車一回去,嘟嚕聲剎住了,腦袋們也靜止了,但那輛汽車公然停泊在課桌上,讓數學老師著實生氣,又不知道怎麼辦好。
轉天,吃晚飯的時候,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奇怪的哀喚。聲音比較難聽,又有點熟悉。唐民走出門,見走廊里聚著幾個人,湊近一看,竟是昨天自稱沒病的小夥子坐在地上,一邊扯著脖子嘶叫,一邊從褲襠里掏出一攤黃液,撲鼻的臭。幾個人雜亂地拽扯,一時拉他不起。唐民明白了,轉身便走,回到飯桌前,再也吃不下去。他憤怒地說,都這樣了還說沒病,這是什麼破地方呀!
小夥子說完話,走過來送還手機,說是我媽,啰里啰唆的,我叫她別往你的手機撥電話了。邱靜說,沒關係的。又說,你的口音挺有趣的,你從哪裡來?小夥子說,青島,山東青島。邱靜點點頭說,那是個好地方。小夥子遲疑一下,不知道該不該馬上走掉。邱靜說,你坐下吧。小夥子坐下了,但提著身子,沒有坐實。邱靜說,你到這兒是找工作嗎?小夥子說不是,我騎自行車南下,一路玩兒玩兒。邱靜吃了一驚,說從青島騎車過來,挺遠的。小夥子說,一站一站的騎過來,也不覺得有多遠。邱靜瞄一眼小夥子胸前,說,煩了,走走,原來是這個意思。小夥子笑笑,沒有吭聲。邱靜又說,你到一個地方,就上咖啡館坐坐嗎?小夥子點點頭說,我喜歡泡吧。這樣說過,邱靜不知道講什麼了。倆人一時無話。小夥子站起來,欠欠身要走開。
但老克坐著不動。他的目光懶懶的,投向床對面的牆上。牆上有一面鏡子,裡邊裝著她的身子,光滑滑的身子。邱靜說,你怎麼啦?老克說,我在看鏡子里的你。同樣是你,鏡子里有些不一樣呢。邱靜說,你今天看上去倒真的有些不一樣。老克蒼白的臉笑了一下,又似乎沒笑。邱靜看著他,腦子裡跑出幾天前的醉酒情景。她說,原來你還介意著前幾天的晚上。老克說,我沒有。邱靜口氣里添了歉意,說你知道的,那個晚上我醉了。老克說,我說過了,我沒有。
邱靜唐民商議幾次,認為保姆不合適,便換了保姆。過一段時間,又覺得不好,再換一個保姆。

邱靜泡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她盯著杯子,裡邊的茶葉無序地擠到水面。她想,我累了。過一分鐘,她又想,我真的累了。她的目光離開杯子,來到木架上的花盆,停留一會兒,又來到牆上的壁燈。壁燈的光是藍的,此時顯出冷清,冷清得都有些壓迫了。她伸手關掉壁燈。客廳暗下來,像是一下子沒有了內容。她坐在暗色中,坐了好一會兒。然後,她的目光被窗外的亮色引了去。邱靜突然想,我為什麼老把自己擱在家裡呢?我可以出去走走的。這個心念一動,一晚上的情緒似乎有了落腳點。
音樂奏著一支曲子,是《卡薩布蘭卡》,有點滄桑又有點憂傷。樂曲聲中,大廳內又添了人。那位肥胖姑娘的對面,已經坐著一位纖細的姑娘,她們相映成趣。對面靠窗的桌子,不知什麼時候也多出一位年輕小夥子。他二十齣頭的樣子,脫了外套,穿著有字的橙色T恤。那T恤上寫著「煩了」,下面應該還有字,被桌子擋住了。
半小時后,兩個人現身於賓館的床上。因為是在白天,帶點忙中偷閑的意思,感覺便有些不一樣。不一樣的還有光線。一縷陽光從窗帘上方的空隙躥進來,投在邱靜身上,形成一塊光斑。老克翻動邱靜的身子,讓光斑出現在這裏,又出現在那裡。接著他使出力氣,讓光斑在邱靜皮膚上晃動起來,像跳一段舞蹈。很快,他看見她側著腦袋,瞪著眼睛,嘴裏發出綿長的叫聲。
電視里的蟲子開始搏鬥,好像是為了搶奪一塊髒兮兮的食物。老克伸手關掉電視,又回到沙發上。他說,如果我們的熟悉只限於身體,那倒也沒關係。邱靜沉默一下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我們不是陌生人了。老克說,不是了。邱靜說,那你說說看,你對我到底了解了些什麼。老克慢慢地說,剛才你未到時,我坐在沙發上突然做了一個決定,要跟你說些話。邱靜說,說話還做決定,太隆重了吧。老克說,我在想,為什麼要放在今天說,得給自己找個理由,可我找了半天沒找到。邱靜說,你到底想說些什麼?老克吸一口氣,細了眼睛說,我看出來了,這些天你不是對我感興趣,而是對我的殘腿感興趣。對你來說,每一次做|愛都是我殘腿的一次展覽,能給你帶來安慰。老克又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腿能給你帶來安慰,可用一隻殘腿來吸引一個女人,我覺得特別沒勁。
夫妻倆把兒子領回了家。因為不用輪流著趕去醫院,日子鬆了許多,同時他們的心勁也鬆了許多。
兒子在學校又惹事了。
雜亂的聲音終於止住,剩下劉純秋一個人在講話。講完了,家長們站起來,邱靜也站起來。家長們走出教室,邱靜也走出教室。走到走廊上,那位胖男子速度很快地躥上來,截住邱靜。他手裡握著一隻喝掉一半的礦泉水瓶,說,是唐小今他媽吧?邱靜點點頭。他說,我只有一個兒子,求求您了。邱靜淡淡地看他,不吭聲。胖男子突然打開礦泉水瓶蓋,舉到空中,一歪手咕咚咚澆在自己腦袋上,他的胖臉因此變得濕淋淋的。他說,你瞧見了吧,如果壞了我兒子,下回我只好拿一瓶汽油,澆到自己頭上。
第二天晚上,邱靜在家裡忙完,靠在床上翻一本雜誌,雜誌上多是些閑話雜文,東晴西雨的。正愣著神兒,手機「嘟」了一聲。抓過一按,屏幕上跳出一條簡訊:我是老克,你晚上怎麼沒來?邱靜把手機丟到床上,想一想又抓起來,回復道:我不是天天去的。那男人很快又發來文字:今天我帶來一瓶酒,想找個人一起喝。邱靜回話:你找吧,我不喝酒的。男人發來一聲嘆息:這個城市有那麼多人,可我找不到一個可以共飲的人。這樣的文字顯然有些纏,邱靜不想再說下去,扔了手機拿起雜誌。
小夥子遞還手機,說聲謝謝,走回自己的桌子。邱靜埋了頭,專心地喝茶。喝了一會兒,稍一抬頭,瞥見那小夥子也在低首飲咖啡。邱靜沒來由地覺得,他的低首有些羞澀的意思。
邱靜記得,以前她來過這裏的。那時候她在做專版,泡過許多茶吧咖啡館。夜空咖啡館既不前衛,也無特色,屬於靜靜淡淡的那種。半小時前邱靜打車到這兒,都擔心夜空是否還存在。現在看來,該在的還在,該靜淡的還靜淡著。
下了課,邱靜堵住數學老師,說了一些話,覺得不夠,又說了一些話。數學老師第一次聽到兒童孤獨症這個詞,似懂非懂的。她說,那以後怎麼辦?他搗亂起來,我是不是兩眼一閉剛好沒看見?邱靜說,他情緒好的時候,一般不會的。數學老師說,情緒不好的時候呢?就讓他站起來背九九口訣?邱靜說,請你把他當作一個特別不懂事的孩子。數學老師說,一個學生老不懂事,會把其他同學也弄得不懂事的。邱靜說,不管怎麼樣,就算是我求你了。數學老師嘆口氣說,哎呀,我頭一回遇到這種事哩。
儘管這樣,邱靜對唐民還不是堅定的。邱靜算不上很漂亮,但長得精緻,比較耐看。在報社裡,至少有兩位同事對她心存企圖,時常跑過來與她聊些私話,很知心的樣子。邱靜周旋其間,你進我退,你擾我繞,不給對方濫情的機會。直到有一天,報社裡發生了一起血案:一名男子闖進一位女記者辦公室,先是跪在她面前,爾後掏出刀子在她身上捅了兩刀——據說該男子是三角戀愛中的失意者。在一片嘈雜聲中,滿臉痛苦的女記者被眾多手臂抬過走道,送到門外嗚嗚作響的救護車上。邱靜站在那裡盯著地上一長溜的滴血,愣了半晌,然後對自己說,你還是嫁了吧。
在擔心中等著,時間便過得慢,坐了好大一會兒,一看手錶才十分鐘。瞧瞧周圍,什麼人也沒有,自己像一片葉子掉到空曠的校園裡。邱靜心裏有些散,漸漸又有些苦。她想,今天等在這兒的本來應該是唐民,至少也應該兩個人一起坐守的。唐民是個男人,有理由多扛點困難的活兒。唐民說過,不管什麼事情,來了就得好好對付,他說完這話,過了一年,又過了一年,然後走了。他是個懦夫。
邱靜把紙包拿到客廳,又坐在地板上。報紙鬆開,紙條兒膨脹一下穩住。掛鐘仍輕輕響著,一秒一秒地走。雖然一秒一秒,但會走到明天,走到後天。明天怎麼辦,後天怎麼辦,要不要向報社告假,要不要先找個保姆。這些念頭一起,馬上被扔掉了。現在她不願意去想。她伸手把紙條兒捧起,停在空中,然後叉開指縫,讓紙條兒慢慢滑落。在紙條兒慢慢滑落的同時,她覺得自己的身子也慢慢熱了。
邱靜走到跑道中間,默默盯著兒子的身影繞著圈子自近而遠,又自遠而近。在喘氣聲中。兒子的臉顯得紫紅,腳步變得蹣跚,似乎成了一個比實際年齡小得多的孩子。等兒子跑到跟前,邱靜一伸手截住他,把他攬在了懷裡。
邱靜輕輕推開兒子卧室的門,兒子睡得很熟,發出細細的酣聲。她轉身換了衣服,坐電梯下樓,出了住宅區來到街上。她有點猶豫,不知往哪兒去。很快她記起了一家名為夜空的咖啡館,也許那裡正是今晚上要去的地方。主意一定,她招了招手,一輛計程車在身旁停下。
睡了一二十分鐘,她醒過來睜開眼睛,就有些恍惚。一個空的卧室,似乎變得很大,一盞檯燈孤獨地立著,把一部分空間照得很明,把一部分空間襯得很暗。這時的邱靜,心裏突然就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
以前唐民在九-九-藏-書的時候,邱靜心裏會踏實些。應付日子,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何況有個男人在身旁。那時候,一家三口人出門去公園放風箏,或者一起去體育館游泳,別人乍一看,還以為是幸福的一家子呢。記得有一次在公園草坪上,一個賣花小姑娘纏住了唐民。小姑娘說,你給漂亮的阿姨買一束吧?唐民搖搖頭。小姑娘說,你給漂亮的小弟弟買一束吧?唐民又搖搖頭。小姑娘抿抿嘴說,你們家這麼好,買一束花會更好的。她的話沒有打動唐民,他還是搖搖頭。
這種插曲雖屬意外,結尾也算溫和,但擺在兩個人之間,就像一隻小蟲混跡於一鍋菜里,容易破壞口感的。這對兩個人是個提醒,因為他們並不願意失去房間里那種簡單的氣氛。
整個上午,邱靜被這種反芻似的回想佔據了。到了下午,她才從虛幻返回現實,因為她不僅感到有點困,下面也有點不舒服。一種隱隱的燒灼感像一條蟲子卧在她的隱私部位,甩也甩不掉。邱靜明白,長時間不做,昨天做猛了。
少婦起身,向隔桌年輕男子贈送一個媚笑。這個媚笑意味深長。她沒有再說話,扭身穿過大廳幽暗的燈光,脫離我的視線。緊跟著離開的是年輕男子。他站起來無故地轉一圈身子,像是終於找准方向,急促地向大廳門口走去。
邱靜把小今領回家。為了安慰他,做了好幾樣他喜歡吃的菜。吃過飯,小今抱著汽車玩具看電視,電視里有兒童節目。兒童節目結束時,響起一支熟悉的童聲歌曲。若是以往,小今會高興地跟唱,嘴巴好一陣忙碌。可現在,他使勁閉住嘴巴,一副緊張的樣子。邱靜看見了,說小今,你怎麼啦?小今說,我不唱。邱靜說,你可以唱的。小今搖搖頭說,我不唱。
過幾日,唐民帶團去了外地。按理說,他好歹是公司的領導,不應該去干搖著小黃旗招呼遊客的活兒。但唐民樂意自貶身份,與一幫不認識的人一起,行走在不認識的地方。行走了若干日,他回來了,等著邱靜的反應,怨言或者責問或者哭訴。但邱靜沒有,她的神情幾乎是沉靜的,沉靜中帶著一絲的傷心。唐民不知道怎樣去應付這一絲的傷心,於是繼續帶團去行走。他的行走其實是虛飄的,雖說到過許多個地方,卻並未在腦子裡留下多少印記。能夠留下印記的是他在每個地方都拍下一些心不在焉的留影。每次回來,他便把這些留影存在電腦里。
邱靜不忍心再看兒子,掉頭便走。劉純秋送她到校門口。邱靜止住腳步,嘴巴動了動,說不出話。劉純秋說,你不說也罷,我能懂。她用手使勁抹一下臉,又說,其實我也有個弟弟,是個啞巴,我是陪著他長大的。邱靜心頭一動。她看見劉純秋臉上飄過一陣難過。
除了這種偶爾的作樂,邱靜心裏其實更渴望另一樣快樂。那快樂平時靜著,某一刻便會蠢動,像一支爆竹。既然是爆竹,就需要男人來點燃。唐民一走,她的爆竹便啞了,飛不起來了。有時候,邱靜會仰躺床上,打開手腳,腦子裡想出一些以前的情況。有時候,她懷裡會擁一個枕頭,一點點摟緊,鬆開,又一點點摟緊。

音樂輕輕響著,依然是上次的歐美愛情名曲。邱靜想,如果他是那個寫文章的傢伙,一定會注意我,把目光投奔過來。這樣想著,她一邊呷茶,一邊遠遠注視著那個男人。她不怕目光相遇,不僅不怕,還想趁勢給他一個冷臉。說到底,她不認識他,可他已刺傷了她。但此時,那男人似乎挺專註,不輕易抬起腦袋,燭光將他的臉塗成半暗半明。邱靜想,整天待在咖啡館,靠窺視女人來打發時間,這樣的人不算無恥也是無聊的。
下午放學,邱靜把兒子接回家。看看兒子,似乎沒什麼不妥。吃過晚飯,劉純秋打來電話,說了白天的事。邱靜的心就慌了,她說劉老師,對不起。劉純秋說,我真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想起到操場去,不是正上課的嘛。邱靜說,在他腦子裡他是一個人在玩兒,跟周圍沒有關係。劉純秋說,要說沒關係,他好像又挺在意數學老師臉上的那顆飯粒。邱靜說,他大概覺得臉上不應該有飯粒,粘著一顆飯粒是不對的。劉純秋唉了一聲說,說真的,我對這個孩子還弄不懂哩。邱靜難過地說,很多時候我也弄不懂。
過一會兒,小今大概有了尿意,站起來走到衛生間,停在門口有些猶豫。邱靜說,你進去呀,沒關係的。小今不動身子,兩條腿則夾在一起。邱靜趕緊過去把他領進衛生間。
鈴聲響起,下課了。教室門口出現許多學生,劉純秋也走了出來。邱靜迎上去。劉純秋說,這節課排了座位,他坐在第三排,挺安靜的。邱靜鬆了口氣。劉純秋又說,他有些羞澀,老低著腦袋,有時看我一眼,又趕緊把腦袋低下。邱靜說,他還不習慣。劉純秋說,你若不放心,過去看看。邱靜感激地點點頭。
老克也圍了浴巾從衛生間出來,一跳一跳來到床邊。他解開浴巾,隨後掀開被子,邱靜躲無可躲地躺在那裡。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看了一會兒,他把眼光收回來,把身子伏上去。這時他應該能感覺到她的身子很僵很硬,像一張繃緊的弓。他把嘴巴貼向她的嘴巴,她堅決地避開了。他把下身貼向她的下身,她沒有避開。
邱靜搖搖頭,示意小夥子重新坐下。邱靜說,你今年多大了?小夥子說,二十三。邱靜說,你這麼個年紀也敢稱「煩了」,你有什麼可煩的?小夥子說,拿你手機用了用,就得告訴你這些嗎?邱靜說,你也可以不告訴。小夥子想一想說,我的女朋友走了。邱靜沉默一下說,是因為另一個男人嗎?小夥子搖搖頭說,是因為一個女人。邱靜不說話,眼中有了問號。小夥子說,你看過《斷背山》嗎?她就是那樣的人。邱靜明白了。她想,一個人離開另一個人,是可以有許多種理由的。她還想問什麼,忍住了。小夥子緩緩吐一口氣,說,她大我十歲,差不多你這樣的年齡。這句話有些突兀,把邱靜點醒了。她心裏慌了一下,睜大著眼睛看小夥子。小夥子低了頭說,我說的是真的。然後站起身,走向屬於自己的桌子。
小小人兒長到一歲的時候,已顯得漂亮結實,但未有說話的跡象。一天下午,保姆突然打來電話,高興地說小今開口了,不過不是說話而是唱歌。邱靜不敢相信,下班奔回家,果然聽見兒子咿咿呀呀在唱歌,細辨之下,竟是正在熱播的電視劇插曲。邱靜問保姆,你是不是天天在看電視劇?保姆說,我的話不好聽,想讓小今在電視里學話,沒想到先學會了唱歌。邱靜說,未說話先唱歌,這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呢。保姆說,是呀是呀,我是頭一回見到這種事兒,小今這孩子聰明哩。
夫妻倆弄不懂兒子這麼做有什麼心理根據。唐民試著閉上一隻眼睛,不認為有什麼舒服。邱靜把兩隻眼睛輪換著一開一閉,只覺得世界在眼前跳來跳去。很顯然,造物主給了人兩隻眼睛,就一定比一隻眼睛更管用。
賣花的小姑娘永遠不會知道,她看中的這位叔叔曾經很喜歡買花送人,可後來就不喜歡了,再後來,他離家出走了。這一走便是兩年,便是二十四個月,便是七百多天。七百多天是個不小的數字,就是用手指去點,也會把手指點累的。
邱靜回到床上,把身子使勁打開,又慢慢蜷成一團兒。她感到有些疲累,便閉上眼睛。眼睛一閉上,世界便朦朧起來。矇矓中她睜開眼睛,看見小桌上擺著的牌子,上面寫有「保健按摩」。她愣了一下,定定地盯著那塊牌子。她的手突然衝動地伸向電話。
第二次的碰撞,要比第一次來得自如而且猛烈。
唐民的失態讓邱靜難過,但她不準備干涉他。她雇了一個鐘點工式的保姆,專門白天陪著兒子。傍晚下了班,她替下保姆,做飯、刷碗、洗衣、整理房間,然後送兒子上床睡覺。把這些做好,她會疲累地給自己泡上一杯茶,雙手捧著杯子,一口一口地喝。喝完了,她將身子移到床上,打開檯燈,抓起一本書或一本雜誌,看看想想,想想看看。
邱靜的腦袋開始有點暈。她鎮定住,把杯子往桌上一擱,說,咱們不談遠的好嗎?咱們談點近的。老克說,你要談點什麼?邱靜說,說說你的腿。老克說,要我講腿的故事嗎?邱靜把手一擺,說不,故事都是扯淡,我要瞧瞧你的殘腿。老克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把我的腿當下酒菜?邱靜說,你留意到沒?上了那麼多次床,我從來不看你的殘腿。老克說,你醉了吧?你好像是醉了。邱靜說,我沒有,你別拿醉嚇唬人。老克說,那咱們接著喝。邱靜說,我要先瞧瞧你的殘腿,以前膽小不敢看,現在喝了酒,膽大了。這是個小小的要求。老克說,你這個小小的要求真有點他媽的。邱靜睜著眼說,別說粗話!你以前見了我,搶著脫衣服的。為什麼偏偏今天露條腿都不敢?!老克不說話了,勾著腦袋呆了一會兒,突然抓起酒瓶往茶杯里倒上一截酒,說,你把這酒喝了,我就亮給你看。邱靜沒有被難住。她笑一下,搶過杯子,一口兩口三口喝完了,然後咳嗽兩聲說,我要看你的殘腿!老克沉默著捋起褲腿,慢慢解開綁帶,卸下那隻假肢,丟在地上。假肢晃一下,沒有站住,拍倒在地。邱靜伸出手,把假肢扶直,說,這回我不看這個,我要看你的殘腿。老克身子往後一仰,把殘腿挺出來。現在,殘腿的截面部分展露在邱靜面前,多皺、發亮、沒有規則。邱靜從沒近距離見過如此難看而滑稽的東西,心裏頓時飄過一陣快意。她想說點兒什麼,嘴巴一張,發出的卻是一串笑聲。
邱靜愣了半晌,說,這就是你對我的了解?老克說,你也可以把我的話看成我的託詞,我耍的花招。邱靜抿了抿嘴說,這麼說,我傷了你。老克倦了臉說,談不上傷我,我這個人好像沒什麼可傷了。說到底,是我自己厭煩自己了。停一停,又說,剛才進賓館的時候,我對自己說,你又來了,服務員見了我,也說你又來了。她登記時,熟悉得不用我報名字了。
回到家裡,小今不再做作業,而是一個人靜靜坐在客廳地板上。晚飯時,餐桌上比平時多了兩樣菜,但小今沒有食慾,吃一口,停一下,用了許多時間才把飯吃完。邱靜把電視打開,小今看一眼就離開了,進到自己的小房間,把門關上。邱靜關掉電視,去刷了碗,又洗了幾件衣服,然後學著兒子坐在地板上。周圍很靜,只有牆上的電子鐘在一下兩下地走。走了不知多少下,邱靜站起來,推開兒子的房間。她看見兒子坐在床上撕紙條。他把課本一頁頁扯下,認真地撕成長條兒。長條兒粗細均勻,在床上積成白花花的一堆。邱靜想說你怎麼回事呀手痒痒啦,忍住了。邱靜還想說你什麼不能撕偏要撕課本,又忍住了。她拿起殘缺的課本,翻一下,塞進書包,又取來一張報紙,把紙條包了,然後安排兒子睡下。

邱靜讓兒子去了幼兒園,心裏暗暗期待著情況的好轉。過幾天,老師向她通報,說你的孩子記憶真好,把全班的小朋友生日都記全了,可就是不搭理人,一天到晚一個人坐在旁邊。又過幾天,老師說,你的孩子不會講故事,就會自己跟自己說話,有時還喜歡沖別的孩子亂叫。再過幾天,老師氣急地說,不說啦不說啦,你把孩子領回去吧。
邱靜攜兒子上街看汽車。不能上學后,邱靜決定每周至少和兒子上街一次。
一個月後,小今吐口水的毛病改善了許多。眼看出了成績,正要高興,小今又誕生一個新的毛病——喜歡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邱靜擦乾身子,去了床上。她沒有用手臂擁抱枕頭,而是摟住了自己身子。在自我摟抱中,身子漸漸熱了。她騰出手來,想抓住點什麼,可似乎什麼也抓不住。不過這種迷路是短暫的,她的手很快醒悟過來,來到了胸部,然後一點點往下走,經過肚臍抵達了腹部。她的身子蠕動起來,同時中指挺直了,往想去的地方而去。少時,她輕輕叫了。
幾分鐘后,邱靜端著茶杯走向那張桌子。她在他對面坐下來。他終於抬起頭,沖她點點頭。儘管在燭光中,他的臉仍顯出充足的蒼白。邱靜想,這是用一條腿走路的人,也是對什麼都不滿意的人。這樣想著,已聽見對方說,過來聊聊,好。邱靜說,你的那篇文章我看過了。男人說,你讓我賺了一點點稿費,一點點。邱靜說,你憑什麼那麼寫我?男人說,那是我一時的判斷,一時的。邱靜說,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男人點點頭說,現在我看出來了。邱靜說,現在你看出了什麼?男人說,其實一個人坐在咖啡館里,臉上都有一個主題詞。邱靜說,你說說看。男人說,那天,那小夥子坐在這裏,臉上放著的是慾望,你不是,你的主題詞是無奈。邱靜說,你也一個人坐在這裏,你的主題詞呢?男人說,我的你來說。邱靜搖搖頭,不說。男人說,我對自己用了一個詞,寂寞。稍停,又說,這樣說矯情了,明顯矯情了。邱靜說,你能用出慾望寂寞這種俗詞兒,說明你充其量不過是個三流寫手。男人說,我連三流也不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準備成為一個二流作家,九十年代,我想成為三流作家,現在,我是個廢人。邱靜說,寂寞的廢人,聽起來倒有點像哲人了。男人咧嘴一笑,蒼白的臉泛起一絲笑意。邱靜說,但哲人是不偷窺別人的,所以你算不上。男人的笑凝住,說,我這是觀察。邱靜說,像你這樣,坐在電腦跟前偷窺……或者觀察比較好,上面什麼都有。男人搖搖頭說,我不喜歡虛擬。邱靜說,看來你經常待在這兒了。男人說,習慣了,在這裏還能寫一點東西。
老克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話像一把匕首劃過邱靜的皮膚。邱靜抖了一下,喘氣開始變粗,卻說不出話。沉默了一分鐘,她突然跳起來跑進衛生間。她往臉上撩了撩水,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可鏡子里的裸|露身子此時顯得晃眼,加倍了她的憤怒。她舉起一隻漱口杯子狠狠砸向地上,爆出一聲脆響。
邱靜趕緊到床上,伏了頭再次觀察自己。這次觀察是一次細緻的質問,結果種種跡象都變得可疑,一個勁兒往印象中的臟病特徵上靠。邱靜慢慢跌倒在床上,半天起不來。起來的是一隻氣急的手,舉在空中又狠狠拍向床鋪。幾分鐘后,她給老克發簡訊,告知自己的情況。老克的回復是一句問話:這是什麼意思?邱靜告訴他:我不走運,沾上了自己最不願意提起的病。對方說:嘿嘿,你是開玩笑吧?邱靜說:我不開玩笑不開玩笑。對方: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也太不符合邏輯了。邱靜說:我也不願意相信,可事實就是這樣。對方:你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邱靜:我不相信你沒碰過其他女人。對方:你這樣說了,我只好講實話,一年前碰過一個女人。邱靜:什麼女人?對方:跟你一樣,不肯說出身份和名字。邱靜:狗娘養的!
他用上了嘴巴。與第一次一樣,他的嘴巴先靠近她的嘴巴,遭到了冷遇。隨後他的嘴巴醒悟過來,順勢而下經過她身上的許多地方,而經過的地方是蠢動不安的,不僅沒有拒絕,還有點夾道歡迎的意思。他的身子儘管有些斜,但那隻殘肢頑強地戳在床上,read.99csw.com起到一定的支撐作用,這又使他可以騰出手來,撥弄她的身子。
夢醒了,屋子裡一片暗色。邱靜心跳跳的。
她醒了。看看房間,空空蕩蕩的。摸一摸枕巾,竟濕了一片。夢外她忘了哭,卻躲在夢裡哭了。
以後幾天,小夥子時常來病房串門,與唐民談旅遊,與邱靜談報紙。他說話語速適中,文文靜靜的。唐民禁不住問,你怎麼會到這兒的,不像呀?小夥子說,我沒毛病,真的沒毛病,是他們弄錯了。唐民說,你說的他們是誰?小夥子說,我父母還有醫生,有時候真是奇怪,錯誤會同時發生在三個人身上。
男人說,方才我對你的判斷有失誤。邱靜說,什麼判斷?男人說,我說的是主題詞。邱靜說,你說說看。男人說,那天,那小夥子坐在這裏,臉上放著的是寂寞,你不是,你的主題詞是慾望。邱靜說,那麼你呢?你的主題詞呢?男人說。我認為自己是無奈。邱靜說,你在玩兒文字遊戲,把幾個俗詞兒顛來倒去。男人說,你不承認我給你的主題詞嗎?邱靜說,我說過,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男人說,我覺得,你身邊好久沒有男人了,好久了。邱靜說,那又怎麼樣呢?男人說,因此你不快樂。邱靜盯著他,不吭聲。男人說,每個丟了男人的女人都是不快樂的。邱靜仍不吭聲。男人又說,同時每個丟了男人的女人都是有慾望的。邱靜說,你說這些什麼意思?想勸我找個男人上床?男人搖搖頭說,我沒有。邱靜說,最好那個男人還是你?男人拍拍自己的右腿說,我沒有。
再過些時候,唐民攜著一臉酒紅回來了。他先看看兒子的卧室,兒子睡得靜靜的,像一隻老實的小貓。他推開自己的卧室,橘黃的燈光打在邱靜臉上和手中的書上,顯得安適而恬靜。唐民有些恍惚,也有些滿意,覺得自己耗了一晚上,要的正是這個意思。他想,如果可以刪除白天,把時間長久停靠在這樣的時刻,該多麼好。
邱靜在鬱悶中料理完雜務,把兒子弄上床,然後照例給自己泡茶。取茶葉時,她的手停住了。她記起了「煩了,走走」,記起了那篇獨行客的文章。她想,我煩了,我要到夜空咖啡館走走。停一停,她又質疑似的問自己,我幹嗎不去呀?
又過些日子,邱靜肚子有了動靜,先是隱蔽地生長,然後一天天的隆起,像半隻地球。晚上沒事的時候,邱靜躺在床上,唐民則對著半隻地球做研究狀,研究了若干天,不知怎麼研究出一個名字叫小今。唐民認為這個名字挺清爽,適用於男孩或者女孩。邱靜「小今小今」喚了幾次,覺得挺不錯的。

老克收了身子躺下來。他的殘腿微微有些抖。邱靜拉過被子,蓋住他的腿。兩個人不言語,也懶得動。過了片刻,老克覺得應該說點兒什麼。他問,今天你怎麼啦?邱靜沒吱聲。老克又說,我有點意外。邱靜慢慢地說,你講過的,我身邊很久沒有男人了。老克動動殘腿,把被子頂一下,然後沉吟著說,想知道這條殘腿嗎?邱靜說,不想知道。他說,這條殘腿與我的過去有關。邱靜說,我也不想知道你的過去。這樣一說,老克又找不到話頭了。沉默一會兒,邱靜爬起身穿衣服。她消瘦的身體因為衣服的包圍稍胖了一些。老克瞧著她,說,這麼快就回去?邱靜說,我得早點回家。老克說,我還是想知道你的名字。邱靜說,知道了又怎樣。老克不再說什麼。邱靜上下瞄一眼自己,出了房間。
邱靜帶著兒子看過幾次醫生。醫生認為不要緊的,現在的孩子集多方寵愛於一身,總會寵出些缺點的。同時指出,整天待在家裡局限性很大,要讓孩子走出去過集體生活。
上課鈴聲響了,學生們像一群群魚游進教室,校園一下子靜住。邱靜走到一棵樹下,坐在石壇邊沿上。天還熱著,陽光落在地上,圍了她一圈。她穩住神,盯著遠處那扇教室的門。她知道對兒子來說,突然的環境變化意味著什麼。也許他會大哭,也許他會自語。自語一句還沒關係,自語兩句三句,教室便會亂起來,學生們的眼睛就顧不上黑板,劉老師的臉就變得又驚又慌。然後,教室的門會打開,像一張不消化的嘴,把兒子吐出來。
老克往兩隻茶杯里倒上酒,說,我很久沒跟別人一起喝酒了。邱靜心裏一動。拿起杯子與老克的杯子碰一下,往嘴裏倒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塞滿了口腔。老克說,現在有人跟我喝酒了,可我不知道對面坐著的到底是誰。邱靜說,我很喜歡這樣。老克說,我也喜歡這樣。不過我會覺得,生活老讓我摸不著頭腦。邱靜說,不熟悉的人待在一起,其實是最安全的。老克說,年輕的時候,我有過許多朋友,後來不知怎麼一個個散去了。我也不願意補充新的朋友。邱靜點點頭說,好的朋友是不容易找到的。老克說,那時我有一個詩人朋友,寫得不錯,曾經贈我兩句詩:用一隻腳走路,另一隻腳點到為止。邱靜笑了說,挺好的詩,現在人呢?老克說,整天與一種肝病待在一起。有一回遇到了,他說自己漸漸焦黃,彷彿秋後的莊稼等著挨刀。邱靜說,他說話還像個詩人。老克說,當時我就想,我老了會怎麼樣。邱靜說,別說老了什麼的,我們還不老。老克說,我們會一點一點老去。邱靜阻止說,我不喜歡把事兒說得太遠。老克頑固地說,其實我已經給自己找到一個場景。等我上了些年紀,身上丟了力氣,就抱一個酒瓶走在街上,走著走著一歪身子躺倒在地,然後我像小孩子一樣數天上的星星,點著點著還沒點清楚,就睡過去。第二天路上走來一個好心人,拿張草席把我卷了去。邱靜說,你說的挺沒勁的,像舊社會。老克嘿嘿笑了說,這樣的設計雖然不太好,我還是可以接受的。你也不妨說說,說說你的美好未來。
這樣吵過,兩個人不再言語。唐民回到電腦前,把帶回的西雙版納照片拷到機器里,一張一張看過去。他真的沒在自己臉上找到笑意,一張也沒有。他愣了半晌,突然想,原來自己不會笑了,原來自己變成嚴肅人了。這樣想著,他的心裏像扔進一塊石頭,「咚」的一聲,濺起一片水花。
邱靜走到教室窗邊,從上方看進去。教室里有許多小孩子跑來跑去,只有兒子靜坐其間,低了頭玩兒著書包帶。書包帶一圈一圈纏住他的手指,鬆開,又纏上。邱靜差一點要走進教室糾正兒子,想一想,忍住了。其實兒子的表現已經不錯了,至少沒有亂了情緒。
邱靜知道,所謂智取,不過是一個好聽的虛詞,自己的努力幾乎是無效的,無非想心安一些。但真把一顆心安頓好,那麼容易嗎?每天晚上,待兒子睡著,她仍會習慣性的喝一杯茶,然後坐到床上就著檯燈翻書本。書本也許好看也許不好看,即使好看也不容易看進去,翻了幾頁,常常小睡過去。
邱靜找到報社領導要求調崗:她願意放棄編輯的位置,轉到相對清閑的資料室去。報社領導開始有些吃驚,聽了她的講述后,臉上的問號變成了感嘆號。
小今長到四歲時,已明顯的與眾不同。他拒絕各種玩具,但對玩具汽車一見鍾情。每天他要花許多時間坐在地板上,把汽車拍來拍去,讓輪子轉起來。不僅如此,他還無師自通學會了身體旋轉,經常站在地板上扭著腦袋,不停地追趕自己的屁股,勤奮得很。口倒是開了,但說的話總是點點滴滴,做不到暢所欲言。
小今上學后,邱靜辭掉鐘點工,自己接送兒子。一般地說,上午出門都比較倉促。
母子倆走進校門找到教室。劉純秋老師從講台上下來,朝邱靜點點頭。邱靜說,他就是唐小今。劉純秋打量一下唐小今,長得挺清秀的,還閃著一雙大眼睛。劉純秋說,挺不錯的呀。邱靜搖搖頭說,他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劉純秋摸一下唐小今的腦袋,想讓他抬起頭來,但唐小今不理她。劉純秋湊近唐小今的臉,沖他笑了一笑。唐小今沒有回應,他的眼睛挺大,卻明顯的虛空。劉純秋直起身子說,你回去吧。邱靜說,我請了一天假。劉純秋說,你不用的。邱靜說,我等在外邊。劉純秋說,那你稍遠點兒。
邱靜抽空又去找劉純秋。這回在辦公室里見到了劉純秋。她跟劉純秋說了一些話,劉純秋也跟她說了一些話。劉純秋說,家長們去找了校長,七嘴八舌說了一個小時。劉純秋說,其他任課老師也去找了校長,說唐小今不懂算式,不會唱歌。劉純秋又說,校長就來找我,以前我能駁他,現在我說不過他了。邱靜問,我現在要做的,是不是就等著校長的決定了?劉純秋嘆口氣,找不到回答的話。過一會兒,她站起來,說你跟我來。邱靜不明白,跟了她走。
那個傍晚,兩個人就這樣扯話開了頭。接下來一段時間,唐民要乾的別的事,便是把邱靜約出去喝茶、看電影。不少時候,邱靜要做夜班,唐民總是及時來到報社門口,等邱靜出來了便接住,一起散步去吃豬臟粉或者餛飩,然後把邱靜送回家。在休息日,要是天氣不錯,他們還會去人民廣場放風箏。在邱靜手裡,風箏老飛不高,還喜歡搖搖擺擺。唐民拿過去,風箏就會變得趾高氣揚,使勁往高處走。等繩線用盡,他便撒了手,讓風箏越飄越小,隱在天空里。
幾天後,唐民又一次出門。不過這次他是投奔外地的一家旅遊公司,不打算再回來。他在電腦上給邱靜留下一大段文字,承認自己精神潦倒、缺乏責任,是個靠不住的男人。他說,想想要陪兒子過一輩子,想想暗淡的日子沒完沒了,我真的要一頭撞到牆上。他說,但我是懦弱的人,不敢把腦袋撞到牆上,所以只好採取逃離的辦法,他又說,我知道,這是卑鄙的辦法,也是無可奈何的辦法,屬於下下策。
一刻鐘后,手機又叫了一聲。男人用文字說:現在我要離開咖啡館了。之後每隔一會兒,男人就發來一條簡訊。男人說:我到了江邊,坐在一棵樹下,風不小,一個人喝酒。男人說:下酒菜只有一包花生米。我覺得生活挺沒勁的。男人又說:我沒多喝,可激動起來了,我有點想女人了。邱靜不能再忍,回了幾個字:你有點像混蛋。然後關了手機。
用過早餐,她將兒子送到學校,想找劉純秋說說話兒。她把要說的話理了理,有了些頭緒。走進劉純秋辦公室,卻不見人。一問,說是上午沒課不來了。邱靜嘆口氣,出了校門去單位。路上,進一家藥店買了藥片。到了辦公室,她關上門,將用藥說明細看半天,倒水服下藥片。
邱靜出了學校走在街上。天氣不錯,路面灑著陽光,但她眼睛里全是陰雲。她給老克打電話,說馬上想見他。
兒子喜歡汽車不知道是否天生的。前些年,唐民還在的時候,家裡有一輛汽車。雖是公車,也能私用,一家人經常坐在車子里進進出出。周末時,車子會把一家人帶到公園、游泳館或者肯德基。那時候小今還小,但他記住了汽車,繼而喜歡上了汽車玩具。後來唐民走了,家裡沒了汽車,小今對汽車的迷戀卻沒有中斷。
這種病例在一千個孩子中只有一個,可被他們攤上了。
邱靜唐民領著兒子去醫院,這次找了心理科醫生。心理科醫生取消了他們心裏殘留的僥倖,明確診斷:唐小今,他們的兒子,患的是兒童孤獨症,也叫自閉症。
邱靜回到客廳,取來兒子書包翻出作業本。作業本上有一些文字,但那是甲骨文或者東巴文,需要認真考證的。作業本上還有一些算式,但那些混亂的符號正好證明他只能進行口頭速算。邱靜把作業本塞回書包,想:兒子學會了做作業,我可以高興的,可作業做成了這樣,我的高興又是多麼的廉價。
過一會兒,那小夥子猶豫一下,站起身來。T恤上的字揭曉了,是「煩了,走走」。邱靜心裏輕輕一笑,想,原來是這樣。這時小夥子已走過來,邱靜用餘光瞧著他從旁邊走過,不想那個身子在她身旁停住了。
假如沒有那兩個字,邱靜是不會注意小夥子的。煩了以後應該怎麼樣呢,後面的字如何表達呢?這樣想著,她的目光在對面那件衣服上稍稍做了停留。這種停留在此時顯得多麼的別樣。很快,小夥子的眼睛也看過來,撞在她的目光上。邱靜心裏一愣,趕緊轉過臉去。
邱靜出了門,打車直奔夜空咖啡館。上了二樓,走進淺暗的大廳,她的不安立時淡了許多。她坐下來,點了茶,讓眼睛去看周圍。今天大廳內客人仍然不多,零星散坐著。在右邊頂頭靠窗的桌子,坐著一位男子,勾著頭,手裡有一支筆慢慢在動,旁邊點著一高一矮兩支紅燭。邱靜一愣,心想怎麼又是他?他天天在嗎?
邱靜一邊飲著茶,一邊不經意地打量大廳。大廳里客人不多,在左邊一角,面對面坐著一對年輕男女,兩隻腦袋湊向中間。在右邊頂頭靠窗的位置,坐著一位男子,看不清年齡。他低著腦袋,在一張紙上寫著什麼,旁邊點了兩支紅燭。稍稍有趣的是,兩支紅燭一高一矮。再往左邊的頂頭,是一位肥胖的姑娘,她的對面放著一件鮮艷衣服。顯然,她還有一位女伴,現在暫時離開了座位。
而邱靜發現,與老克待在一起,自己心裏是安穩的、淡定的。她喜歡看他蒼白著臉、無精打采說話的樣子。她還喜歡看他一跳一跳的容易摔倒的走路動作。
夫妻倆一有時間,就開著車帶兒子出去。他們決定先從動物入手,因為動物最容易勾出孩子天性中的一些東西。他們來到動物園,看了孔雀,看了黑熊,又看了猴子。剛見到猴子時,兒子有點高興,一下一下拍著鐵欄。靈活好動的猴子獲取了他的注意力。後來一隻猴子跳過來,逗玩似的沖他叫了一聲,兒子活絡的臉一下子愣住,又變得淡漠起來。邱靜說,小今,可以高興的。唐民也說,兒子,可以高興的。小今卻不再高興。
如此說過,兩個人情緒好了些,便一起上床,把快活用了。用畢,邱靜見時間不早,穿了衣服要走。老克說,不能再留一會兒?邱靜說,我不想回去太晚。老克說,三小時的鐘點房,每次都沒有用滿。邱靜說,幹嗎非要用滿呢?這樣不是挺好嗎?老克神色疲倦地說,退了房,我不知道往哪兒走,我還不想回家。邱靜沉默一下說,去喝點酒吧,喝酒能打發時間。
到了下一節語文課,劉純秋教同學們識字兒。她在黑板寫上祖國、天空、白雲,然後把詞語解釋一遍,再領著大家一個字一個字念過去。念了一會兒,她發現一隻腦袋直直地舉著,看向窗外。她走過去,把那顆屬於唐小今的腦袋輕輕撥回來。又過一會兒,唐小今站起來,晃著身子走到門口,扭開鎖把出了教室。
今晚學校開家長會。
這樣的感覺滲在夜晚里,夜晚就顯得長。邱靜有時很想干點兒什麼。一個深夜,電話鈴聲猛地響起,接了一聽,是陌生的聲音,一對話,打錯了。擱下聽筒,邱靜一時睡不著。她腦子裡忽然跳出一個念頭:人家能把電話打進來,我為什麼不能把電話打出去?如此一想,就有些興奮。她拿起聽筒,隨便撥出幾個數字,聽筒里很快響起一個女的聲音,邱靜把電話按下。等了等,她又撥出一組數字,一陣候音之後,傳來男的聲音。聲音比較渾厚,屬於男中音。男中音說,哪位呀?邱靜read.99csw.com說,我找邱靜。對方愣了愣說,你打錯了。邱靜說,你不知道邱靜嗎?對方說,我不知道。邱靜說,你怎麼會連邱靜都不知道?對方不高興地說,邱靜是誰呀?我為什麼要知道她?說著掛了電話。邱靜放下聽筒,心裏飄過一絲頑皮的快樂。
邱靜此時,有一種久違的感覺。算一算,她多久沒光臨咖啡館或者酒吧了?也許五年,也許七年,反正是個盛著許多日子的數字。這個數字讓她有點心痛。她想,那時候,我是喜歡這種地方的。她又想,在這裏喝茶,跟家裡喝茶是不一樣的。
過幾天,他們又聚到一起時,老克帶來一瓶白酒,說今天咱們一塊兒喝。邱靜說,我不喝酒的。老克說,喝一點吧,喝一點好說話。邱靜退一步說,喝酒總得有菜吧。老克一轉身,手裡多出一包牛肉乾和一包花生米。
轉過身,邱靜想敲打兒子幾句,見他坐在那兒做作業,忍住了。兒子臨睡前,她抓住了機會。她說,小今,你在教室里穿大人的鞋子,這簡直是個笑話。你還在同學身上亂塗,還動同學的腦袋,這些事沒有一件是對的。她說,你別馬上說認錯的話,我聽煩了,我不要聽。她又說,你一不高興就亂動手腳,你想過沒有,你這樣做也會讓我不高興。我不高興怎麼辦,到哪兒亂動去?她越說越氣,臉上有了憤色。小今看著媽媽,緊張了。他說,媽媽不生氣。邱靜說,我沒法不生氣。小今說,小今錯了。邱靜不吭聲。小今說,小今討厭了。頓一頓,又說,小今壞蛋了。邱靜嘆口氣,說你睡吧。
回到客廳,邱靜給老克發簡訊:你在哪裡?我要見你。老克回了簡訊,說:我在老地方。邱靜馬上答覆:我不去咖啡館。對方問:去哪兒?邱靜答:隨便。對方有些不相信簡訊,試探似的撥進電話,說,喂。邱靜說,喂。兩個人說不出話,沉默一會兒,意思卻透明了。對方關掉電話,發來簡訊說:你等著。邱靜答:好。一刻鐘后,對方又發來簡訊:在江濱賓館917。邱靜答:好。
幾天後,紅潮過去,不好的癥狀也隱身而退,可邱靜分明覺出,自己體內動蕩著另一種潮水,一浪一浪的。兩年的呆板日子,因為幾天前一個晚上的提醒,似乎要流動起來,就像一隻裝滿豆子的布袋,一旦扎開一小孔,便擁擠著要瀉出。邱靜知道自己過了。但她又想,過了又能怎樣呢!
邱靜一陣噁心,跳起來跑進衛生間,衝著洗臉盆大喘幾口氣,然後拿起一隻漱口杯子摔到地上,覺得還不夠,又拿起另一隻杯子砸下去。
老克走過去,站到衛生間門口。邱靜扯了浴巾,擁在胸前。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他們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一種說不明白的東西。老克嘆口氣說,小心玻璃片兒紮腳。邱靜沒有吱聲。老克轉過身子,扭開門走出去。
在此過程中,邱靜沒有閉上眼睛。當然,她的目光很少擱在上方那張蒼白的臉上,而是側頭給了那隻孤獨待在一旁的假肢。甚至在呻|吟聲中,她仍死死盯住那隻假肢,彷彿那隻假肢能帶動她快|感的到來。
有時候,他們也無主題地說些話。老克說自己寫的文章和自己的臉一樣,越來越蒼白了,文學沒戲了。邱靜指出,把文學的前景跟蒼白的臉聯繫在一起,明顯離譜了。老克說自己的身邊也長久沒有固定女人了,那固定女人像拔下來的釘子釘在了別人的牆上。邱靜說,這個比喻不錯,有點文采。老克說自己給幾個文化公司打過工,總是做不好,現在只好閑著,靠出租一間店鋪的租金過日子,算是混進了有閑階層。邱靜說,原來你是條寄生蟲。
手機鈴聲響了。聽了聽,竟是一個女聲在說方言。邱靜明白了,起身走向小夥子,將手機交給他。小夥子接過手機,沖她咧咧嘴,形成感激的一笑。邱靜回到自己的座位。
九月的一天,唐民從雲南西雙版納回來,發現電腦里儲存的照片不見了。算一算,總有數百張照片吧,現在作群獸散,消失得乾乾淨淨。他跟邱靜說,我的照片丟了,誰動了我的照片?邱靜說,當然是我刪去的。唐民說,憑什麼?你憑什麼?邱靜說,我細看了你的照片。你的臉全是苦的,沒有一張帶著笑容,這樣的照片留著有什麼用!唐民說,你胡說!那麼多好山好水,我為什麼不笑?邱靜說,可你就是不笑,連微笑都沒有。唐民說邱靜,你太無聊了吧!邱靜說,不是無聊是不高興,我不高興你總是板著臉,我不高興你把那些山呀水呀帶回家。唐民說,一不高興就把幾百張照片刪去,你的手夠狠的。邱靜說,這算什麼,我這雙手呀,想刪去的東西太多了。
在報社,資料室是比較安靜的地方,沒有人來人往的景象。邱靜坐在那兒,拿一份報紙鋪在面前,眼睛卻捉不住字兒。不知怎麼,此時的她生出一種遠途歸來的恍惚感覺。僅僅過了一夜,昨晚的事情竟有些虛,彷彿一個快要溜掉的夢。在這個夢中,擺放著一個房間,房間里裝著一道風景。這道風景由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一起來製造。邱靜局外人似的瞧著房間中的風景,心裏禁不住地奇異。她想,這是一個身邊缺少男人的女人,一個不容易開心的女人。她又想,這是一個臉色蒼白的男人,一個丟了一條腿的男人。說完整些,這是一個臉色蒼白加上丟了一條腿的男人。
吃過早飯,兒子坐在地板上玩兒汽車。他把這隻輪子拍打一下,又把那隻輪子拍打一下。車軲轆們在他手裡滴溜溜地轉。邱靜走過去說,小今,你準備好了嗎?兒子不吱聲。邱靜說,今天開始你是學生了,咱們得上學校去。兒子仍不吱聲。邱靜伸手拽起兒子,汽車留在地板上。兒子掙扎一下,彎腰撿起汽車。邱靜說,今天能不能不帶車子?兒子否定地嚷了一聲,把汽車摟緊了。邱靜嘆口氣,取過書包,牽著兒子的手出了門。
聽音樂老師這麼一說,同學們心裏都有些難過。下了課,幾位男同學把腦袋湊在一起,嘀咕些什麼。然後,他們堵住往校門口走的唐小今,問去不去廁所。小今說,我不尿尿。同學們說,不是尿尿,是玩遊戲。小今不喜歡在廁所里玩遊戲,搖搖頭說不去。同學們說幫幫忙嘛,拽著他就往廁所里走。一進去,同學們紛紛解下鞋帶,學著電視劇里的樣子,忙亂地把小今的手腳綁住。怕綁得不結實,還探頭探腦檢查一遍。小今很不高興,說不好玩兒不好玩兒。同學們嘻嘻笑了。一位同學說,這不是玩兒遊戲,是綁架。另一位同學說,誰讓你亂唱,把大家的歌聲變難聽了。又有一位同學說,你還有好多事情,我們一想起來就生氣。說完話,他們拖著鞋子跑出了廁所。
在這種意境中,唐民想讓自己干點兒什麼。他脫掉衣裳滑進被窩,兩隻手繞住邱靜,繞了幾下覺得不過癮,就去剝除邱靜的衣物。很快,邱靜的內衣一件一件飛向地板。邱靜看著忙碌的唐民,說,你醉了吧?唐民說,我沒醉。邱靜說,你看起來沒醉,其實還是醉了。唐民不言語,覺得說的不如做的。他翻身上馬,做躍躍欲試狀。躍躍欲試了半天,那物件像一位覺悟不高的士兵,只知道附聲吶喊,做不到挺身而出。唐民僵在那裡,氣喘得又粗又亂。邱靜說,唐民你喝了酒便不能做事,多少回了,我又不是不知道。唐民說,邱靜我告訴你,我沒醉,我就是怕再干出一個廢物,我就是怕這屋子裡多出一個小今第二。邱靜說,既然這樣,你忙乎個啥!唐民撤下身子說,我以為今天跟往常不同,我他媽以為今天晚上不一樣呢。
有意味的是,事情並沒有結束。過了幾天,邱靜在單位里待著,不經意地翻看當日剛出的報紙。她看了熱鬧的頭版,看了熟悉的休閑版,又去看文化副刊。副刊她有時看有時不看,今天她看了。很快,她的眼睛被一篇題為《咖啡館里的觀察》的文章所吸引。在這篇不長的小散文里,作者以旁觀者的姿態,述說了一位少婦和一位年輕男子在一個時間段里發生聯繫的曖昧過程。文章用了許多個「走」字。他走向她的座位,又走回來。她走向他的座位,又走回去。然後,他再次走向她的座位。經過三個回合,事情取得了進展。文章的收尾部分這樣寫道:
身體交往之後,邱靜不再急於離開,也不願意留在床上,就披了浴巾跳到窗邊沙發上。老克看看她,也與浴巾一起一跳一跳地走向另一張沙發。她把兩條腿盤在一起,坐在那裡。他把一條半腿也盤在一起,坐在那裡。很多時候,他們不說話,靜靜地看窗外。從這兒看下去,能看到江濱路上閃閃爍爍的霓虹燈燈光,來來往往的各式車輛,點點滴滴的移動人影。如果下了樓,幾分鐘就可以匯入這些情景中。可是現在,他們俯首瞧著,竟覺得有些遠,彷彿那熱鬧處是另一個世界,與他們無關似的。
第二天上午邱靜在單位整理資料,忽覺得下身不對,上洗手間一瞧,原來「隨身朋友」來了。算算日子,明顯不到靠站的時間。邱靜想一想,沒有想透,再想一想,還是糊塗。走回辦公室,隨手要關門時,她腦子一閃:兩天前是吃了避孕藥的。這一想讓她打個激靈,醒了似的。不用說,那藥片會打亂身體的秩序,而先前身上的種種癥狀,大約也是該藥片惹出來的。
鍾求是,男,1964年生,畢業於中央民族大學經濟系和魯迅文學院第三屆高級研討班。已發表中短篇小說多部(篇),部分作品曾入選《中國年度最佳小說》、《中國最具閱讀價值中篇小說》等二十余種選本,曾獲「中篇小說月報獎」等獎項。現供職于浙江省溫州市文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無奈的是每天下午有半小時的活動時間,醫生要求所有病人到樓外的草坪上見日光。邱靜或者唐民只好領著兒子走出樓門,躲開眾人,坐在遠處的草坪上。陽光挺柔和,暖暖的貼在身上,倒也舒坦。不舒坦的是不時有身穿病服的人踱步過來,莫名其妙地看一眼或說一句話,爾後晃身而去。在這些人當中,只有一位小夥子看上去挺正常。他走過來時有點猶豫,好像不好意思打擾似的。說上幾句話后,隨即對小今產生了同情和好感。他說,小弟弟長得挺俊的,不注意真看不出有什麼不好呢。
邱靜是在第二天看到電腦上文字的。她哭了。她使勁咬住嘴唇,不讓眼淚流得太快。同時她在鍵盤上敲出「唐民,你是個懦夫!」作為對唐民的宣判。她不停地點擊「複製」,讓這句宣判不斷蔓延,佔據了一大片屏幕。
不久,邱靜做了唐民的妻子。倆人在城東新區按揭買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大,但裝飾得清淡,挺休閑的格局。唐民又開著公司的小車,所以也不怕上班路遠。每天上午,倆人一起出門,坐著白色車子去單位。在報社門口,唐民把邱靜放下,邱靜揮揮手,目送車子開走。同事見了,說邱靜你瞧瞧自己的臉。邱靜說我怎麼啦?同事說,你的臉赤|裸裸寫著幸福呢。邱靜淺笑著不說話,心裏想,幸福這個詞用得有些俗。
邱靜回到家,見兒子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手掌一下一下拍著汽車輪子。看一眼作業本,已經做了,滿頁都是迷亂。邱靜不說什麼,幫兒子洗過,把他送入被窩。
不過當初追她的時候,唐民是勇猛的。那時邱靜還在報社編休閑版,每周必修的功課是與有關公司通電話,時不時也與公司的老總在飯局上聚面,說些認真不認真的閑話。某一天,邱靜在飯桌上遇到在一家旅遊公司做副總的唐民,雙方可能說過幾句話,碰過兩三回杯,眾人紛亂之間,也沒留下重要的記憶。過了幾天,一束鮮花突然而至,遞到邱靜面前,讓她又愉快又納悶。她問誰送的,送花工只是搖頭。她把鮮花擺放在辦公桌上。兩天之後,又一束鮮花來到邱靜手中,然後佔據了辦公室的窗檯。又過兩天,當送花工再次捧花走進辦公室時,邱靜不感到愉快了,她指著手讓送花工把花擱在地上。傍晚下班,邱靜去了花店,在登記本上找到一個手機號碼和一個唐字。她當即撥了那個手機號碼,客氣地問對方是誰,為什麼送花。對方慌一下,馬上鎮定了說自己是唐民。邱靜想不起唐民是誰,引蛇出洞地說,我有位中學同學叫唐民,你不是他吧?對方說,你是貴人多忘事,我乃四方旅遊公司之唐民。這麼一說,邱靜記起來了。她說,原來是你,你送我這麼多花,挺誇張的。對方說,誇張嗎?不誇張,我覺得恰到好處。邱靜說,我隆重謝謝你了,不過以後別送花了好嗎?對方說,不送花可以,但我會幹些別的事。
兩個人走進廁所。吃了一驚:小今手腳被捆住,站在角落裡,眼裡裝滿了驚慌。一見她們,小今尖叫一聲,哇哇哭起來。邱靜奔過去解開繩子,問這是怎麼回事?小今好半天才把哭聲停住,說,不是遊戲,不是遊戲。邱靜不明白,還想問什麼。劉純秋的臉拉下來,說我知道了,準是他們乾的。

劉純秋把邱靜帶到操場邊,那兒有許多學生在上體育課。一些學生在玩兒球,把一個球搶來搶去,還尖聲地叫。一些學生在甩繩子,幾個身子一下一下地跳,絆住了,就咯咯地笑。不遠的空曠處,有一個孤單的身影,也在做運動,卻與別人不同:不停地在原地轉圈兒。邱靜心裏猛地一顫,想跑過去,被劉純秋攔住。劉純秋說,做累了他會停下來的。邱靜說,他們不應該讓他一個人玩兒的。劉純秋說,他們跟他玩兒不到一塊兒。
此時的唐民開始不願意見到小今了。每天上午他趕著出門,晚上則給自己放了閑,拖得很遲才回家。開始的借口是單位有事,用了幾回,自己都覺得沒勁,便省去不用。不少個晚上,他在街上亂走,逛了書店逛公園,逛了公園逛商場。後來覺得不是辦法,便去湊飯局。現在飯局多得是,只是比較亂,經常東一榔頭西一棒,與許多陌生面孔喝在一起。但他似乎不在意,混在生的熟的或半生半熟的氣氛里,一次次把自己的臉喝紅。

過了片刻,邱靜從衛生間出來,神情有了好轉。她穿上衣服,默默坐到沙發上。老克看著她說,好些了嗎?邱靜點點頭。老克說,剛才你的臉色不好看。邱靜說,我不想生氣的,沒做到。老克說,你不是生氣,是害怕。邱靜想一想說,我是有點害怕,害怕生孩子。老克說,生孩子讓人想到血腥疼痛什麼的,所以你怕得有理。老克繼續說,但玩笑是一種語言,生不出孩子的。如果語言能生出孩子,我早就是一大幫孩子的父親了。早就是了。
劉純秋的目光在教室里看一圈,臉上有了溫和。她說,唐小今同學在班裡待了三個月,因為特殊的原因,馬上要離開班級。現在她媽媽來了,要把他接走,明天他就不來學校了。劉純秋又說,同學們要記住唐小今同學。現在大家鼓鼓掌,表示對唐小今同學的歡送。教室里響起遲疑的掌聲,很快整齊了,連成一片。
邱靜有點想走了。她說,今天晚上也是我走過去,然後你走過來,挺像你文章里說的曖昧過程。男人說,不一樣,這明顯不一樣。邱靜說,我離開這裏,你會馬上跟出來嗎?男人看著她,低了聲音說,不會。邱靜笑了笑說,那你就不能佔有這個城市的夜晚了。男人疲乏地一笑,掏出手機說,能告訴我你的手機號碼嗎?邱read.99csw.com靜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男人說,這也需要理由?邱靜猶豫一下,報出了一串數字。
掌聲中,一個聲音突然銳利地響起。叫聲來自唐小今的喉嚨——他伸長脖子,吐著刺耳的聲響,樣子不屈不撓。同學們愣住了,拍掌的手有的停在半路,有的捂向自己耳朵,有的在桌上慌亂划動。一隻鉛筆盒被碰落在地,卻摔不出聲音,它的聲音消失在另一種聲音里了。邱靜變了臉,走過去用手止住兒子的尖叫。她沒有呵斥兒子。她知道,兒子清楚今天的班會意味著什麼,也清楚周圍的掌聲並不顯著友好。
一位侍應生走過來,遞給邱靜一本點菜簿。邱靜沒有點咖啡,而點了一杯龍井茶。大廳內燈光淺暗,挺安靜的,安靜中又有輕柔的背景音樂。邱靜聽出來了,是一組歐美愛情歌曲。
邱靜打車回家,一路上腦子有點蒙。到了家進電梯時,猛地記起剛才在床上沒有採取什麼措施。她怔了怔,趕緊按開電梯的門,要馬上去買避孕藥片兒。邁出電梯,她又悟過來:這麼晚了哪有開著的藥店。她只好走回電梯。
教室里有作業簿和牆報供家長們鑒賞。作業簿上有優秀學生的抄字和算式,整齊得像剛剛洗過的臉。牆報上有字有畫,還有一張蓋著一排排紅五星的成績一覽表。許多隻腦袋湊在那兒,查點自己的孩子得了幾顆星。邱靜轉身走開,找了個座位坐下。
這個晚上,邱靜一開始就知道會過得不好。看著兒子受驚的模樣,她沒法高興起來。兒子的心思本來就難以琢磨,一旦有了陰影,真的不知道怎樣去調理。再想想兒子接下來在學校可能遇到的這樣那樣的情況,更讓人不安。
邱靜沮喪透了。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有時半夜睡著,她會突然醒來,坐起身盯著兒子看。熟睡中的兒子漂亮清爽,顯不出一點兒毛病。於是她禁不住推醒唐民,讓他一起看兒子。邱靜說,為什麼睡覺時好好的,醒過來就不一樣了?邱靜說,為什麼為什麼?這時唐民說了一句挺大氣的話:生活就是這樣,不管什麼事情,來了就得好好對付。
過一會兒,家長們都坐好。劉純秋站在講台上說話。她說了學校的情況,班級的情況。大家都覺得好,拍了手掌。接著劉純秋評價起學生,說到優點,點出一些名字,說到不足處,也點出一些名字。這時一位胖乎乎的男子突然站起來,說,我兒子成績沒拱上去,是因為沒坐對位子。劉純秋有些愣,說什麼叫沒坐對位子。胖男子說,我兒子與傻子坐在了一桌兒。劉純秋說,我們班沒有傻子。胖男子說,那個叫唐小今的還不是傻子呀。教室里濺起一些細語,很快又演變成一片嘈雜聲。邱靜坐在那裡,臉上乾乾的,眼睛一眨一眨。劉純秋說,大家靜一靜,有話好好說。一個聲音就說,我的女兒坐在唐小今前排,辮子扎了花朵,唐小今就老伸手取那花兒,把我女兒弄哭了。另一個聲音說,我兒子上次鞋帶沒了,說是綁架了唐小今,這麼小的孩子,卻變成土匪了。劉純秋說,這事兒不怪唐小今,他是受害者呀。剛才的聲音馬上接上去說,可是沒有唐小今的出格兒,同學們不會欺負他的。又有一個聲音說,我跟劉老師說過好幾回了,咱把孩子放在這個班級,是讓他出息,不能因為一個學生搞壞一個班級呀。一群聲音說是呀是呀。
邱靜給老克發簡訊。她問:你在幹什麼?對方說:老樣子,從咖啡館出來,一個人喝點酒。邱靜:我的事你連問一聲的興緻也沒有?對方:什麼事?邱靜:我在受怕,你卻把我的事不當回事。對方:噢,我知道那是沒影的事,不是開玩笑就是訛我。邱靜一下子火了,發出幾個髒字!對方:那我現在問一句,貴恙痊癒乎?邱靜:你問遲了,沒有你的關心,我也好了。對方:好了就好,在此我敬你一杯。邱靜:有件事得告訴你,那天我吃了避孕藥。對方:我這樣缺腿的人,還能造出孩子來?好像不能。
邱靜慢慢把目光鬆了,不打算搭理他。這時一位侍應生走向邱靜,遞給她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請過來聊聊。邱靜盯著紙條,不屑地說,你告訴他,我沒有興趣。侍應生應聲而去,把腦袋湊向那男人。很快,侍應生又帶回一張條子,內容是:本來應該我過去的,可我缺了一條腿,請你過來聊聊。邱靜驚訝地抬眼,見那男人仍低著腦袋,在燭光里保持著固執的造型。邱靜想,獨行客,原來真的少了一條腿。
十多分鐘后,她到達江濱大街。大街上排著好幾間酒吧咖啡館,相比之下,夜空咖啡館並不起眼,但今晚邱靜願意選在這兒。她走進門,兩位迎賓小姐同時向她致意。上了二樓,她環視一下大廳,擇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
小今今天出門前,又臨時提出要求,要一雙大鞋子。邱靜一頭霧水,說你穿大鞋子幹什麼?小今說,我要,上課用。邱靜說,大鞋子與上課有什麼相干呀?你說說理由。小今說不出理由,嘴巴一扁做欲哭狀。他一旦哭起來會沒完沒了,邱靜看一眼手錶,轉身找來一雙唐民留下的球鞋,放在一隻袋子里。她說,鞋子可以帶到教室,但不可以拿出來擱在桌子上。
光斑的舞蹈停止了。邱靜倦卧在床上,心裏浮起一種熱鬧后的空虛。老克說,今天這一小塊陽光挺有意思。邱靜不吭聲。老克說,只是用套子降低了意思。邱靜仍不想吭聲,但還是接了一句,你總不能讓我再吃那種藥片吧。老克嘿嘿一笑說,其實你不用吃藥片,你應該讓肚子慢慢隆起來,看能不能生出一個殘腿的孩子。
老克說完,鬆了身子,臉也懶起來。邱靜出一口長氣,身體向後仰去,在床鋪上彈跳一下。她抬起雙手捂在臉上,使勁擦幾下,眼睛里便一暗一亮的。她說,你說你老來這裏,究竟來了幾次?老克搖搖頭。邱靜說,九次。老克說,才九次嗎?邱靜說,是九次。老克說,九次不是一個大的數字,可我覺得很久了。邱靜點點頭說,時間是個沒譜的東西,它的長短是由人決定的。老克說,你講的差不多是個哲學概念。說著他嘿嘿笑了幾聲。
對邱靜來說,這種不安是常客,隔些日子就會訪問她。她也知道,這種不安若是纏住自己,會持續好幾個鐘頭,把一個晚上攪得歪歪斜斜。邱靜心裏溢出一種怕,那種對不安的怕。
一天晚上,邱靜不知怎麼有點煩。她給兒子清洗一遍,弄到床上睡覺,然後自己去衛生間洗澡。在龍頭下,她閉上眼睛,什麼也不想,好讓水流衝掉不好的情緒。慢慢的,她的身子活泛起來,似乎被熱水填實了。她睜開眼睛,上下打量自己的軀體。應該說,自己的皮膚不錯,在水的淋濺中發著光澤,看上去挺舒服的。她念頭一轉,要用旁觀者的目光瞧自己,便走到鏡子跟前。鏡子完全被霧氣覆蓋了,抬手一抹,清晰了一塊。她從這一塊鏡子看進去,看到了一個凹凸有致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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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夫妻倆想到,兒子最近添了一些相當不好的習慣,譬如喜歡吐口水,譬如在眼前玩弄自己的手指。更不好的是,他將這兩種習慣結合起來,把口水吐在手裡,再往臉上和脖子上抹,弄得臟濕濕的。夫妻眉頭擰起了結,決意改掉他這個毛病。以後日子里,一見小今往手掌吐唾沫,就抓過他的手使勁抽打。有時小今坐著看電視,也不自禁的犯毛病,唐民或者邱靜便走過去將電視關掉,打得他哇哇地哭。哭了幾次,小今知道自己錯了,開始收斂。
唐民邱靜把小今叫過來,指出必須改掉新冒出來的毛病。他們說,閉上一隻眼睛一點兒也不好玩兒。他們說,閉上一隻眼睛走路容易摔跟頭。他們又說,閉上一隻眼睛世界就少了一半。他們說話的時候,小今直著腦袋,像是聽取教導,又像是思考什麼。過了半晌,他禁不住似的,突然閉上一隻眼睛。唐民沒法不生氣,抬起手一掌打過去,把兒子的眼睛打開了,同時也引出了嘹亮的哭聲。這哭聲不屈不撓,持續了許久。
老克聽到響聲,趕忙跳到衛生間門口。他說,怎麼啦?是不小心嗎?邱靜說,不是不小心,我是他媽的生氣。老克說,你為什麼他媽的生氣?邱靜說,老克,我討厭你這種說話的口氣。老克說,我真的不知道你為什麼要生氣。邱靜說,我告訴你,我肚子不會隆起來,也不會再生什麼孩子!老克鬆口氣說,那只是一個玩笑,百分之百的玩笑。邱靜說,我不需要這樣的玩笑,百分之百也不行!老克默了聲,茫然一會兒,一跳一跳返回床上。
話題拐上了危險的軌道。邱靜不吱聲了,她端起杯子,很猛地喝一口。一團火一般的東西掉入肚子,又反躥到喉嚨,全身熱了起來。她想,酒這東西原來不壞,能引出好多言語哩。她又想,但對面這個男人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往後面對的也是星星,只不過是一顆星星,一顆很近卻無法交流的星星。這樣的日子會伸出去很遠很遠,遠得不願意去想。
兩個人無語。老克起身打開電視。電視里有動物世界,一群蟲子爬來爬去。老克站在蟲子旁邊,說,不過對那個晚上,我記得你的一句話,你說不熟悉的人待在一起是最安全的。邱靜說。你什麼意思?老克說,剛才你從衛生間出來,沒有包浴巾。以前你是包浴巾的。邱靜不再說話,盯著他。老克說,你不包浴巾沒有錯,因為我們熟悉了,我們用不著遮遮擋擋了。邱靜坐起身,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說,你講話挺能拐彎抹角的。
兒子總是這樣,一點兒也不怕認錯。問題是,你能夠讓他明白什麼是錯的,但你不能夠讓他改掉繼續犯錯的毛病。今天他知道取下老師臉上的飯粒做得不對,可明天老師臉上再粘上別的東西,他照樣會伸手去拿掉。他這種固執的脾性像尾巴一樣跟著他。在家裡,如果拖鞋沒擺對地方,他會走過去重新放好;如果書桌上多出一隻杯子,他會馬上動手讓杯子離開;而小床上的被子,每天早上都要疊成昨天的模樣。此類細事不可防,猶如不帶雨傘時遇上的雨點,灑在邱靜和兒子兩個人的日子里。
邱靜的鎮定一點點消失。她要站起來說點兒什麼,身子卻僵住不肯配合,同時耳朵開始有點聾。她只聽見一陣又一陣的聲音說著與唐小今有關的事情。她突然想,這些聲音應該由唐民來聽。他是唐小今的爸爸。停一停,她又想,這些聲音應該由唐民來聽,他是唐小今的爸爸。又過一會兒,她頑強地想,這些聲音他媽的應該由唐民來聽,他是唐小今的爸爸呀。

邱靜領著兒子走出教室。到校門口,她忍不住要說話,就停住腳步彎腰對兒子說,今天第一天上課,總的還可以,但你不該把汽車放在桌上。兒子不吭聲。邱靜又說,我說過的,汽車要等放學了才能拿出來玩。兒子說,錯了。邱靜說,哪兒錯了?兒子說,汽車錯了。邱靜說,不是汽車錯了,是小今錯了。兒子說,小今錯了。邱靜直起身子,用手摸摸兒子的腦袋。
侍應生把紙條帶還那男人。男人猶豫了一下,立起身子走來。他沒用拐杖,也未藉手援助,但雙腿一步快一步慢,造成身子的搖晃,也導致蒼白臉面的左右晃動。一段不長的路,用了兩倍的時間。在他落座時,邱靜心裏有些不安。男人說,想看我出醜,對嗎?邱靜臉一紅說,不是,你每天不都得走路嗎?男人拍拍自己右腿說,這條假肢,整個一劣質產品。邱靜噢了一聲,不知說什麼好。
邱靜記得,唐民一走,她就知道必須改變自己了。在這個城市裡,她有一些朋友同學,偶爾還會聚一聚,吃吃飯說說話什麼的。現在,她害怕聚會時相互點評孩子,便把交往的念頭取消了。在單位,她曾經是一位重要分子,即使調到資料室,也要求自己講究條理,不失秩序。現在,她再也拿不出太多心思放在報社了。
經過這一番對話,邱靜的判斷出現了缺口。看樣子,老克否認的態度是堅決的。往細里琢磨,臟病的發作似乎也沒那麼快。但如果不是,又怎樣解釋身上出現的事實。邱靜的情緒在不太明白中起起伏伏,一夜睡不踏實。第二天,身上的情況沒有好轉。想上醫院,有些不敢。硬一硬心,決定還是等。
劉純秋給邱靜打來電話,說校長已做了決定。邱靜說,再怎麼樣,也該把一學期念完呀。劉純秋說,我也這麼跟校長說,可校長怕影響班級期末複習,要快刀斬亂麻。邱靜說,唐小今不是亂麻,他只是一個孩子。劉純秋沉默一會兒,說下午你早點兒來接他吧。
這一日,小今在學校幹了兩件事。一件發生在語文課上,另一件與數學老師有關。
邱靜怔了一會兒,踮著腳尖離開衛生間,走到窗前。她往下看去,燈光閃爍的街上,有一些人影在移動,但他們似乎都不是老克。老克已經消失了。
唐民走後,家裡沒了汽車,邱靜就買了一輛小摩托車,每天上午匆匆騎到報社,下午很早騎回來。到了家,邱靜便讓鐘點工回去。此時她想做的,是教兒子學點兒什麼。她查過一些網上資料,網上有這麼一句:此病不宜用藥物強攻,只可智取。智取,即用教育改善之。她買來鉛筆和白紙,讓兒子畫畫。既然兒子喜歡汽車,就從此入手,先畫圓的輪子和方的車廂。幾天後,兒子用掉了一沓畫紙。那是一批偽現代派作品,歪歪斜斜的,充斥著奇怪的線條,就是沒有汽車的影子。邱靜又教兒子唱歌。她選了一首兒歌,自己領一句,兒子跟一句。跟一句時,兒子沒有問題,甚至還晃幾下頭,但串起來走一遍,兒子的嘴裏嘰里咕嚕,唱的幾乎是天籟之聲了。
下午邱靜到學校,尚未放學。本來要在校門口等,想想今天不一樣,便進了校門,先去找劉純秋。劉純秋不在,有老師說她在開班會,可以在教室找到她。邱靜穿過操場,走到教學樓前。她瞄住兒子教室的門,站一會兒,慢慢走近了。她聽見教室里有一個人在講話,那是劉純秋的聲音。劉純秋的聲音緩緩的,像在講什麼道理,中間出現了兒子的名字。邱靜記起劉純秋讓自己下午早點兒來,也許就是與這個班會有關。她輕輕推開門,教室里的許多顆小腦袋調整了方向,齊刷刷看過來。唯一例外的是兒子的腦袋,一動不動,冷靜注視著前方。邱靜轉向講台的劉純秋,劉純秋沖她點點頭,又一指,示意她到後面的座位坐下。邱靜搖搖頭,說不了。劉純秋說那我最後講幾句。
晚上洗澡,邱靜看了自己。那兒不僅紅腫,還溢出一些白液,而且不適感明顯加劇了。邱靜壓不住心裏冒出的彆扭。想想這種事說不出怨不得,心裏又格外的沮喪。她進了卧室,拉開擱葯的抽屜,把瓶子盒子什麼的翻一遍,找到一種消炎的葯。看使用說明時,一長串適用病症中跑出淋病梅毒等字眼兒,跳入她的眼睛。她心裏咯噔一下,想一想,又咯噔一下。在此之前,她以為大不了是一種普通的感染,沒往臟病上想的。
學校離家不遠,步行也就十分鐘。為了進這個學校,邱靜找過校長三次。第一次她剛說完情況,校長便搖了頭,說不好辦不好辦。第二次她改了口氣,問能不能試讀一段時間。校長搓著手說,教學開不得玩笑,不敢冒險呀。第三次去的時候,邱靜眼裡含了淚水,直忍著不掉下來。校長見躲不過去,猶豫片刻喚來了教師劉純秋。劉純秋是新生班https://read.99csw•com主任,長著一張慈善的臉。她瞧著邱靜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便軟了。她對校長說,你派給我,我也沒法子。校長說,我不派給你,你自己看著辦吧。劉純秋說,我教了這麼多年書,怎麼能讓一個孩子嚇住。校長說,那就擱你班裡試試?劉純秋說,你說試試就試試。
放下電話,邱靜走到兒子跟前說,小今,你今天做了兩件不好的事情,一件是去動數學老師臉上的東西,一件是上課時跑出教室。小今想一想說,白雲。邱靜說,你是說想去看白雲?小今嗯一聲說,白雲。邱靜說,老師在教室里念天空念白雲,你可以在腦子裡想象天空白雲,不可以跑出去看的。小今不言語了。邱靜說,你知道錯了嗎?小今說,錯了。邱靜說,哪裡錯了?小今說,白雲錯了。邱靜說,不是白雲錯了,是小今錯了。小今點點頭說,小今錯了。
劉純秋以為唐小今憋尿了,不很在意,等了片刻,未見他回來,不得不放下課本去門口張望。她看見唐小今站在操場上,昂頭望天,很專註的樣子。偌大的操場,把他的身子襯得很小。劉純秋嘆口氣,走過去說,唐小今,現在上著課呢。小今動一下頭,不吭聲。劉純秋牽住他的手,把他領回教室。
數學老師嘴邊的飯粒引起了同學們的注意,他們知道她早餐吃什麼東西了。他們快活了一下,很快把心思放到黑板上。黑板上寫著一道道算術題,讓人很費腦子。如果算不出,就沒法舉手,也沒法到黑板前拿粉筆寫答案。數學老師看著黑板,嚴肅了。同學們看著黑板,也嚴肅了。這時,唐小今突然站起身走向講台,停在數學老師跟前。數學老師有點納悶,怎麼未點名就有人上來了。正恍惚著,見唐小今一抬手,從自己臉上取下什麼玩意兒。數學老師看清楚了,那是一顆飯粒。
邱靜坐在兒子旁邊,腦子閑下來,慢慢地想事情。她想得一會兒近,一會兒遠,把自己想靜了,也想恍惚了。這時兒子捅捅她,說了一句挺順暢的話。他說,這裏的汽車,比天上的星星還多。
邱靜給老克打過電話,然後穿戴好自己,匆匆出門。到了門口,想一想又折回來,推開兒子房門。兒子已睡得很熟,身子蜷起來,臉上嬰兒般的安靜。他睡著的時候特別像一個正常的孩子。
教室的門輕輕推開,邱靜走了進去。她來到兒子跟前,把汽車塞進書包,轉過身對數學老師說,對不起。數學老師對突然冒出來一位女人有點驚訝,說,你是他媽媽?邱靜點點頭。數學老師說,哎呀,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學生。邱靜心裏一陣難過,說,他會……背九九乘法口訣。數學老師不明白地望著她。邱靜對兒子說,你站起來給老師背九九乘法。小今臉上活泛了,站起來嘴中念念有詞,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數學老師說,擺什麼譜呀!難道會背九九乘法就可以不聽課啦?那你直接讓他上二年級或者三年級好了。邱靜說,不是這個意思。數學老師說,那是什麼意思呀?邱靜說,我解釋,下了課我解釋。
這天夜裡,邱靜以為自己會睡不安穩,不料躺在床上沒幾分鐘,便一頭卷進夢鄉。一夜無夢。第二天醒來,她的心情好了許多。
吃過晚飯,邱靜收拾好自己,叮嚀兒子做作業。叮嚀了兩遍,才放心出門。路上,她沒覺得有啥不對勁。進了校門往教室走,見走廊里聚著一圈人。圈外是家長,圈內是劉純秋。劉純秋與許多人說話。邱靜還未走近,有人認出是她,說了句什麼,好幾雙眼睛看向她。劉純秋說進教室吧進教室吧。大家進了教室。
夫妻倆都覺得累了,不長的一段日子,他們像過了幾年。更破壞情緒的是,他們明白了一個事實:即使住十次院,兒子的病也是無法治愈的。他們與醫生討論過多次。醫生說,目前確實沒有特效藥,對付這種病,人類真的不是很聰明。醫生又說,也許我們需要時間,還需要耐心,時間與耐心能夠讓人類變得聰明起來。醫生說話的時候,表情像一個溫和的哲人,可他的言語像尖利的針筒,把他們心中留存的希望一點一點抽走了。

他們為兒子要了一個小單間,每天上午接受醫生的詢問、安慰、派葯,其餘時間與兒子說說話,看看電視什麼的,他們很少走出門去。出了房間,便容易遇到一些不好的景象,譬如一個人會突然湊上來,笑嘻嘻地抓住自己頭髮,要把自己的身子提到空中去;又譬如某一個房間門口會悄悄探出一隻腦袋,緊張地說一堆話,又把腦袋縮回去。
兩年前,唐民跟兒子說話,也喜歡摸兒子的腦袋。那時候,他還沒有丟掉信心。那時候,他的腦子還喜歡跑出一些想法。他跟邱靜說,兒子的差錯說到底是咱們的差錯,咱們沒有在親情上與他徹底打通。唐民的話有點玄,可邱靜認為是對的。老是著急老是懊喪沒啥用,他們趕緊要做的,應該是多花些時間與兒子待在一起,製造親熱的氣氛。
與老克不同的是,邱靜很少把話題引到自己身上。老克偶爾也拿話做些試探,卻總是被一一擋回。於是邱靜在老克眼裡,像是裹著一層霧,人看不太透。

跟往常一樣,到達賓館時,老克已在那裡。他倚在沙發上,斜著身子,像是有些無聊,又有點若有所思的樣子。房間已開了空調,暖烘烘的。邱靜進入衛生間,脫掉衣物,站到噴頭下。她洗得很快,或者說有些潦草。完了她擦乾身子,把浴巾丟到一邊,抱著衣服出去。她把衣服扔到凳子上,把自己扔到床鋪上。接下來,輪到老克了。他會先卸下假肢,然後一跳一跳的去衛生間。
下午後一節課是音樂課。同學們坐在音樂教室里,聽音樂老師教新歌。今天的新歌叫《小草綠綠》。音樂老師是位年輕姑娘,嗓子很活潑。她把歌兒唱一遍,同學們都覺得好聽,眼睛里彷彿出現了長滿小草的綠色山野。然後音樂老師領著大家唱。她唱一句,同學們跟著學一句。學過幾遍后,有些熟了,便合起來唱。在合唱的過程中,音樂老師發現同學們的齊聲里有雜音。她用藝術的耳朵辨聽一下,捉住了那雜音的出處。她下了講台,走到唐小今跟前說,你唱的什麼?唐小今淡著臉,不吭聲。音樂老師說,你把剛才學的再唱一遍。唐小今動著嘴,發出一串嘰里咕嚕的聲音。同學們哈哈笑了,笑得七零八落。音樂老師說,你們不要笑,我教過好幾個班級,他們都唱得很好,就你們班不行。同學們靜了下來。音樂老師說,這是一首很好聽的歌,歌聲里有山坡,有綠草,還有彩色的蝴蝶。可是在我的耳朵里,你們的山坡上有一隻蒼蠅在嗡嗡地飛。
邱靜身子一松,似乎輕了許多。兩天來的擔心全是自找,對老克的猜忌也不靠邊兒,有點冤枉人。邱靜要給老克發條簡訊,拿起手機,又覺得早了。一會兒雨一會兒晴,容易示出自己的短淺,不如沉默幾天,顯得自己受驚不小,也讓他擔些心思。
夫妻倆現在認識到,得讓兒子住醫院,興許醫院能糾正兒子的種種毛病。他們去了原先去過的醫院,原先的醫院說,這種病得上康寧醫院住去。到了康寧醫院,才知道沒有專門的兒童病區,要和成年精神病患者混住。夫妻倆猶豫半天,咬咬牙住了進去。
但小今的唱歌似乎只是靈光一現。又半年過去,小今仍不會說話,而且出現一些不好的情況。他不喜歡讓人抱,當大人抬起手臂拍拍手,別的孩子會撲身回應,可小今卻使勁把大人的手推開。別的孩子很容易被新的顏色或玩具吸引,可小今幾乎無動於衷。特別不好的是,你捉不住他的眼神,你湊到眼前跟他說話,他卻把目光挪到旁邊去。
一刻鐘后,敲門聲響起。邱靜的心狂跳幾下,披了浴巾走過去把門打開。進來的是一位皮膚很白的男子。兩個人沒有說話,徑直到了床上,他解開她的浴巾,她躲無可躲地躺在那裡。他撐在上面,把嘴巴貼向她的嘴巴,她堅決避開了。他把下身貼向她的下身,她沒有避開。惶然中她一別腦袋,要捉住習慣中的那樣東西,可一眼撲了個空。她慌了,扭動著身子,要把上面的人掀下來,但上面的人死死蓋住她……
教室里響起一陣嬉笑聲。
邱靜站在校門口,左等右等不見兒子出來,便進了大門,往教室去找。教室里有幾個同學在打掃衛生,見她找唐小今,都搖了頭。邱靜想一想,去教師辦公室找到劉純秋。劉純秋一聽,也顯出著急,拽著邱靜又往教室里走。走到一半,一位同學跑過來,說劉老師劉老師,我在廁所看見唐小今了。邱靜一時生了尷尬,心想小今是不是把小便撒在褲子里了。
做了媽媽的邱靜身材有些變化,心境也有些變化。報社裡的事情不再最重要,最重要的是家中那個小小人兒。她把小小人兒的照片壓在辦公桌玻璃板下,時不時看上一眼。幹活兒的間隙,她還會抽空往家裡打一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四川籍保姆,操著川腔向邱靜彙報小小人兒的最新情況。下班到家,邱靜一抬腳甩掉皮鞋,直奔小小人兒。小小人兒要是睡著,她就在旁邊坐一會兒;小小人兒要是醒著,她就一把攬過來臉對臉細瞧。小小人兒的眼睛鼻子嘴巴,一切都讓她看不夠。
邱靜重新坐起身,幽幽地說,既然是九次,不妨再加一次,湊成十次。老克搖搖頭說,不啦,把假肢卸下又裝上,太麻煩了。邱靜說,你跑到這兒來開房間就不嫌麻煩?老克說,那是另一回事。今天我跑來是向你說再見的。邱靜掃一眼他的腿,說,再見是需要儀式的。老克說,我們這樣的告別,需要儀式嗎?邱靜堅持地說,需要的。老克想一下,沒有站起來,而是從衣兜里摸出一樣東西,撕了包裝塞進襠口。邱靜從驚呆中醒過來,別了頭不看他,但她的目光還是撞進牆上的鏡子。鏡子里的他顯得滑稽,褲襠連著一隻手臂,手臂一動一動,臉上飄著怪異。過一會兒,他的臉凝住,手裡拎起一隻套子,一甩一甩的。
老克痞子似的態度讓邱靜不滿,但她現在不想在此糾纏。她問了另外一個問題:你那天說的女人還跟你聯繫嗎?對方:你說的是我一年前遇上的那個女人?早記不住了,就一夜,天亮說再見。邱靜:你居然記不住上過床的人。對方:嘿嘿,你跟她不一樣,你是掉入我酒杯里的女人,我喝一口酒就順便品你一下。邱靜:我不走運,撞上你這麼個人。對方:當作教訓吧,下次遇到我這樣的人請扭頭就走。邱靜:我現在不扭頭就走,我要見你。對方:玩笑?邱靜:不。對方:去哪裡?邱靜:隨便。
邱靜愣在那裡,一口氣收于胸間,好半天未能鬆掉。然後她盯著作者的名字,盯了許久。作者的名字叫獨行客。
邱靜明白,自己的幸福包含著性福。剛開始的時候,兩個人摸著石頭過河,在一兩種姿勢上練基本功,練得比較辛苦。突然有一天,邱靜叫出了激奮綿長的顫聲。叫過之後,才知道以前的全不及格。兩個人演變了花樣,讓叫聲在卧室里常常響起。有一次邱靜叫得狠了,禁不住咬住枕巾,咬出一個小洞來。完事以後,邱靜望著枕巾,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是不是挺浪的?
邱靜把兒子送到學校,心裏一整天塞著塊石頭。下午在校門口接住他,見他手裡拎著裝鞋的袋子,似乎沒什麼事兒。晚上,邱靜給劉純秋打了電話,問鞋子是怎麼回事。劉純秋說,開始我不知道,上課鈴聲一響,他把一雙大肥鞋套上,我挺納悶的,問了好幾句才弄明白,原來他要在鞋子里活動腳丫子,不讓我看見。邱靜說,他……他為什麼呀?劉純秋說,我也迷糊呢,後來我想起來了,昨天我批評過他,上課時不準把腳動來動去,他就替自己的腳打掩護了。邱靜說,原來這樣,他倒懂得動心思了。劉純秋說,我還是摸不透他,有時候挺靜的,有時候就管不住自己了。邱靜說,他心裏不快活時,手腳便喜歡動。劉純秋說,動動腳沒關係,他還用手去動同學的腦袋,還用筆在同學衣服上畫畫。邱靜說,劉老師,就算他是個頑皮的學生吧。劉純秋說,要是頑皮還好,可他不是!邱靜不好再講什麼,說過幾聲對不起,把電話掛了。
小夥子說,大姐,能用一下你的手機嗎?我的手機沒電了。邱靜哦了一聲,將手機遞出。小夥子撥了號,開始用一種方言說話。這種方言似乎屬於遙遠的北方。邱靜想,他是外地人。又想,他臉上掛著風塵僕僕的痕迹呢?
邱靜安靜下來,暗中摸摸臉,臉是熱的,摸摸身子,身子也是熱的。緊接著,下身出現異樣的感覺。她將手貼著皮膚向下移去,竟捉到一片濡濕。她怔了半晌,突然狠狠罵了自己一句。她對自己說,你裝什麼正經呀!你可以跟他走走,一直走進一個房間的。
邱靜把身子埋進被窩,眼睛投向他留下的腿。這是一條高過膝蓋的粉色假肢,腳上還套著一隻黑色皮鞋。
讓人想不到的是,當她走下樓梯,被迎賓小姐送出門口時,那小夥子也跟了出來。他說,大姐,我們可以走走嗎?邱靜暗吃一驚,趕緊搖頭。小夥子低了頭,有些傷神的樣子。邱靜說,我家裡有事,不能回去太晚的。小夥子抬起頭說,那我能擁抱你一下嗎?邱靜呆了一秒鐘,點點頭。小夥子的手臂沒有猶豫,繞過來摟住她的身子。剎那間,邱靜有一種做夢的感覺。她扭頭看看街上,街上有橘紅的燈光和行人的身影。她慌亂起來,一用勁掙出身子,又匆忙舉手招來一輛計程車,拉開後門鑽進去。計程車很快把小夥子丟在遠處。
有意思的是,這種無意中形成的習慣似乎要長留她和他的約會裡。以後幾次,邱靜都是伴著那隻假肢完成快活的攀升。有一回,她的身子剛被壓住,發現那隻假肢沒有像往常立在那兒,她叫了暫停,起身佯裝上衛生間,出來時順手把假肢擺在原來位置。對此,邱靜自嘲地想:這隻假肢真是個下流器官,不與她身子接觸,卻這樣來挑逗她。
天氣漸熱,夫妻倆又想到去游泳。到了游泳館的池子里,他們把游泳圈套在小今身上,讓他浮在水面。小今對此挺滿意,臉上呈現出一些歡喜。唐民慫恿說,兒子,你用手拍拍水。小今就用手拍水,拍了幾下,有水珠濺到他臉上和嘴裏。他趕緊抬手去擦,臉上擦乾了,嘴裏卻沒辦法擦凈。他便吐口水,一下兩下三下,嘴巴咂出一串響,過一會兒,似乎還覺得嘴裏難受,調轉腦袋挨近池壁,突然伸出舌頭去舔白色瓷磚。唐民見了,吼了一聲,把兒子不雅的動作止住。
一日,唐民在客廳里看電視,突然高聲喚邱靜。邱靜過去一看,電影頻道正在播一部美國電影《雨人》。電影中,小夥子查理得知父親去世時將一大筆錢留給一個叫雷蒙的人,小夥子不知道雷蒙是誰,就到處打聽,終於在一家精神病院找到了雷蒙。原來雷蒙是他的兄弟,從小患有一種叫自閉症的病,被人們喚作「雨人」。
快到校門口,邱靜的手掌忽然一松,兒子掙了身子往回跑去。邱靜以為他要返回教室,不想一拐彎奔向操場。操場上沒有人,顯得特別的空曠。兒子掉在空曠里,被顯得很瘦很小。這隻瘦小的身子順著跑道用力往前跑,他的跑姿不好看,速度也不快,但頑強地一點點向前移去。邱靜明白,兒子在用這種方式表達對學校的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