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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訂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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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十月
老鄉說,叔,你還不相信我?這個律師是來幫你的,還有這記者,你知道不,記者見官大一級,什麼事都敢管。
還說什麼呢。但小老闆多少是有些失望的,李想一走,等於少了他的一條胳膊,他的局面將更加難以應付,倒閉是遲早的事。只是,小老闆終究是不甘心,他在等著奇迹出現。十年前,小老闆背著一個破蛇皮袋離開故鄉,那是一個清晨,天剛蒙蒙亮,初春的風,吹在臉上,像小刀子在割。路兩邊,都是湖,湖睡在夢中,那麼寧靜,他的腳步聲,驚醒了一兩隻狗子,狗子就叫了起來,狗子一叫,公雞也開始叫,村莊起伏著一片雞犬之聲。小老闆在那一刻停下了腳步,回望家門,家裡的燈還亮著。他在心底里發下了誓言,一定要發財,當老闆,衣錦還鄉。出門打工,小老闆吃過許多的苦,受過許多的難。這些,都不提了罷,小老闆從來沒有埋怨過生活,也沒有恨過生活給他的苦,鄉里人有一句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一直在尋找機會,先是當工人,當技術工,跑業務。終於是有機會了,他有了自己的業務網,特別是賴查理的出現,改變了他的生活。他有了自己的制衣廠,十幾號人七八條槍,一路這麼走過來,終於有了一定的規模。他打過工,知道打工的苦,待工人不壞。他對工人說,將來工廠發展大了,我不會虧待大家。他是這樣說的,也當真是這樣想的。
李想這話說得很有分寸,這話一出口,就註定了兩人之間,裂痕真的越來越大了。李想的話說得很有水平,意思是,你小老闆的心思我懂,不就是擔心這批貨趕不出來嗎?你是怕我李想在這裏混日子哩,我李想可不是那種人!
小老闆笑,說那是那是。又說,工人不拿錢不肯開工,加兩個班時間長一點,早把我告勞動站去了。
張懷恩想到了另外的一把刀子,還有和刀子放在一起的那一封信。幾個月沒有發工資了,工友們陸續在離開,許多人都沒有拿到工資。張懷恩不想找勞動站,他早就聽說,老闆被一個叫賴查理的香港人騙了,幾十萬的貨款都沒有要到。就算到勞動站去告,老闆也拿不出錢來發工資了。何況,天地良心,他張懷恩跟了小老闆也有三年了,小老闆待他們這些工人當真不錯。張懷恩也不想把事情弄大,他只是想嚇唬一下小老闆,然後要到自己的工錢。
張懷恩離開后,小老闆又拉開抽屜,拿出那把鋒利的刀子,眯著眼睛看著。電話響了起來,他不想去接。可電話鈴聲響得很固執。小老闆看著電話機,突然覺得這些年的創業生活,當真像是夢。他想起多年前,他離開故鄉的那個清晨。小老闆拿起了電話,突然像被人在屁股上扎了一刀一樣,蹦了起來。
小老闆冷笑了一聲,說,得了吧,說得那麼冠冕堂皇,你不也是為了那些代理費嗎?
什麼?張懷恩,死了?小老闆略顯吃驚,不過他並沒有多想,只是問怎麼回事,是出車禍還是……

周城不慌不忙,從腰上取下手機,說,問我是誰?是讓李世賢來告訴你們,還是讓黃標告訴你們?
李想學著品茶,果然,這茶品出了特殊的滋味。
李想苦笑,搖了搖頭。要是在過去,他肯定會說服小老闆,告訴他人不可能一口吃成個胖子,有時不該是自己的財也彆強求。要是在過去,他說了這樣的話,小老闆也多半會接受的。可這半年來,小老闆被錢逼得快瘋了,哪裡還能把到嘴的肥肉拱手讓給別人?現在的李想,要是再這樣勸小老闆,小老闆還聽得進去嗎?李想認為小老闆是聽不進去的了,因此他也不再勸小老闆了。只是說,那就只有加班,拚命地加班。反正只是五天時間,大不了大家五天不合眼。
周城說,我們還是希望這事能通過協商解決的,能不上法庭,最好別上法庭。
連老闆娘都不知道老闆去哪裡了。
周城走了過來,說,我們在等您。受張秋山、李銀芝,也就是你廠員工張懷恩的父母的委託,來全權處理張懷恩加班致死案的賠償事宜。
又一架飛機撞向了大樓,畫面給了尖叫著的驚慌的人群,給了五角大樓,給了白宮,給了一面在風中飄揚的星條旗……李想再一次尖叫了起來。李想還想說什麼,但這一次李想覺出了不對勁,小老闆的眉頭皺了起來,有些悲哀地說了一句,不知要死多少人。小老闆的話一出口,李想一時語塞。和小老闆分手的時候,沉默的格局還是因為這事件的發生而打破。他們交流了對於這次事件的感慨,也共同關心了大樓里有沒有中國人,關心了這次事件中死亡的人的數字,然後道別,一切都顯得有些陌生而漠然了。
治安員之一說,他帶著刀子。
老鄉搶著說,叔,你想想,一隻手賠八萬,一個身體當得多少只手?少說也要賠個一二百萬。
賴查理說,你還怕勞動站?你這當老闆的,從來不都是和勞動站串通一氣的嗎。
李想低著頭,無言以對。
見李想一臉疑惑的樣子,周城又給李想續上了茶,說,你是想問,我這裏的那些打工仔都住哪裡去了吧,呵呵,現在我不會胡亂接官司了。那些沒良心的打工仔,說句缺德的話,斷手斷腳那是活該,我供他們吃供他們住,忙活了幾個月,他們倒好,贏了官司拿了賠償,立馬人間蒸發。
李想回到家,問劉梅有沒有看過鳳凰台。
接下來的事情,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其間,賴查理來過廠里一次,在每個車間都看過了,又拆開了幾箱已包裝好的星條旗。小老闆說,我辦事你放心。賴查理走後,小老闆又投入到了生產中。他知道,現在工人的身體還吃得消,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越來越難的。他現在要給工人做一個表率。連老闆都在加班,都沒有睡覺,工人們也就無話可說了。其實這事說起來似乎很簡單,可人畢竟是血肉之軀,不是鐵打的,給他小老闆加班,也不能等同於生死一線的抗洪搶險。這個白天還好,大家咬咬牙,也就堅持過去了。到了第二個晚上,小老闆的本意,是要讓工人再加一個通宵的。他一直在關注著出貨的速度,現在生產理順了,出貨的速度卻有了一些減緩。車衣工們的手腳,比起第一個晚上來,已慢下來了許多,個個瞪圓了眼睛,咬著嘴,一聲不吭,手和腳的動作,顯得有些機械。尾段車間那些話癆一樣的婦人們,現在沒有了老闆娘的監管,一樣的說不出話來了,每個人的嘴唇都變得焦枯,臉色蠟黃,眼圈發灰,只聽得見嚓嚓嚓嚓剪線頭的聲音。小老闆進去走了一圈,想說一些給大家打氣的話,可是他發現,他的嗓子里彷彿塞滿了雞毛,說起話來嘶嘶啦啦的,只說了一聲大家辛苦了,堅持到底就是勝利,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賴查理來了。小老闆頭上的烏雲一下子就散了。當天就把欠工人的工資給發了,廠里又加了菜。也對工人們託了話,離開了,又想回來的工人,隨時歡迎。辭了工,還沒有走的,最好留下來別走了。接下來的貨工價那可是前所未有的高,保證大家一天能掙上六十塊。車衣工張懷恩拿到四個月的工錢后,作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繼續留在廠里。
周城很熟練地煮著茶,兩個小巧的紫砂壺茶杯,在他的手指間轉動,煮茶點茶的動作,嫻熟專業。
小老闆把該安排的事都安排妥當了,突然發覺,做了這麼多年的生意,這一次,他才真正像一個生意人了,他學會了馭人之術。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陌生,這陌生讓他覺出了一點點的危險,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是一種進步。
賴查理說,閻王少了小鬼的錢?
小老闆也沒有閑著,充當起了搬運工,把車工車出來的星條旗記了數,送到尾段。尾段車間,說是車間,其實就是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七八個女工。她們平時主要的工作,就是剪剪線頭、釘釘紐扣這一類最沒有技術含量的工序,實在沒事可做就去做衛生,幫一幫廚房。做工的,都是一些年近四十的阿姨,正規的工廠不好進,就只好進這種小廠混日子。平時她們的工作是最閑的,手上剪著線頭嘴巴也不閑著,無非是家長里短兒女情長,說說笑笑就把時間打發過去了。當然,她們的工資也是最低的。不過這一次,情況完全不同了,老闆娘坐進了尾段車間,和這些婦人們一起剪起了線頭,於是空氣就顯得有些沉悶。老闆娘是一個話少的人,這些平時愛說愛笑的婦人們,也一下子都啞了聲。
哦,我知道了。工資的事你放心,我會儘快發給你的。你看,我廠里還有那麼多設備,那麼多布料,怎麼說也能賣點錢,發工人的工資還是夠的。
第一個夜班時間過得格外地快,小老闆一點也沒有覺得困,吃早餐的時候,他走到了張懷恩的身邊,拍了拍張懷恩的肩,說,你呀你,你晚上也在做車位呀。張懷恩咳了一下,又咳了一下,說,反正生產有李經理安排,貨又要得這麼急,我還是做車位的好。
李想不再說話。本來他是想和劉梅談一談美國雙子樓被撞的事,現在卻一點談興都沒有了。洗了正準備睡呢,周城的電話打來了,問李想和老闆談得怎麼樣了,什麼時候辭職了跟他一起干。李想說談了,月底就離開小老闆。李想問周城,看鳳凰台了沒有。周城說沒有看,說他今天晚上和一個美國基金會的代表在談判,合同都簽好了。
李想說,我知道,這時候我不該走。誰都可以走,我不該走。可是……
李想還想說什麼,周城已說了聲西子足療館見,把電話掛了。
治安頭目慌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您講笑了。
小老闆這才覺出了事態的嚴重。張懷恩死了,小老闆也是關心的,畢竟他是自己廠里的工人。可是張懷恩死在了車間里,那事態的性質就不一樣了。小老闆問了一聲,報警了沒有。工人說沒有,發現了就給老闆打電話了。小老闆說先不要報警,等我回來了再說。
張懷恩正在百口莫辯,突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原來是廠里的經理李想,那興奮無異於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喊了一聲李經理,對治安員說,他是我們廠的經理,他可以證明我是好人的。
小老闆問張懷恩的父母,家裡還有一些什麼人,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張懷恩的父親倒是一一回答了。
阿藍不忍心叫醒他,下廚房去做菜。做好了菜,看小老闆還在睡,阿藍就坐在床邊,看著小老闆。
小老闆眼睛一亮,問李想除非什麼。李想搖了搖頭,說不可能的。小老闆說你還沒有說呢,怎麼知道可不可能呢?
小老闆去了員工的飯堂,中午的伙食,明顯比平時要好了許多。小老闆又把加完了班放三天假,帶大家去海邊玩,去游泳、燒烤的事說了。員工們的情緒也都調動了起來。
賴查理不是老外,是個香港人,多年以前,他也只是一家港資制衣廠的高管。那時小老闆打工的廠和他打工的港資廠有業務往來。兩人打交道多了,賴查理就鼓動小老闆投資辦一個小廠子,他呢,也繞開了老闆,把自己接到的一些小的訂單下給小老闆做。小老闆的制衣廠壯大的同時,賴查理的貿易公司也做得順風順水了。但有了制衣方面的單,他總還是想著小老闆的。
從洗腳城出來的時候,已是凌晨了。路過海華工業區前的十字路口時,就看見前面圍了一圈人。李想一個激靈,說,媽的,又是查暫住證的。把手摸向了口袋,身份證暫住證都在。多年前,他剛來南方,工作沒有找到,手中的錢又花光了,屋漏偏遭連陰雨,晚上又被治安隊抓了。他就是那時認識小老闆的。那時的小老闆還沒有當老闆,還在工廠里打工。萍水相逢的小老闆幫他出了一百五十塊的罰款,讓他免了收容之苦,還把他介紹進了他們廠做工。從此,開始了他們長達八年的友誼。小老闆從廠里出來創業,李想也跟了出來。想到自己今天向小老闆提出辭職,想到小老闆的工廠已是風雨飄搖,想到當初自己被小老闆幫助時說過的話:今後您要有用得著我李想的地方,我赴湯蹈火都在所不惜。李想禁不住一聲長嘆。南國的風,帶著咸腥的海的氣息撲面而來。街道兩旁那高大的大王椰,在風中沙沙沙地響。李想突然覺得內心凄惶莫名。
回到車位上時,張懷恩有一點心不在焉。老鄉問他,懷恩,怎麼啦?老闆叫你去幹嗎了?張懷恩一驚,說,沒幹嗎,沒幹嗎,就是問我結婚的事。老闆真是好呢,你看我一個打工仔,結個婚,他還那麼關心。老鄉說,我也覺得我們老闆人不錯。張懷恩說,前一段時間,老闆遇到了困難,廠子差一點就倒閉了,你知道那天我去找老闆辭職,老闆怎麼說嗎?老鄉問怎麼說。張懷恩說,老闆說回去告訴大家,讓大家放心,我廠子就算倒閉了,賣設備賣原料,也要把工人的工錢都發了。老闆說他也是打過工的,知道打工人不容易呢,哪裡就能差工人的錢呢。老鄉說,也是。張懷恩又說,所以,這一次老闆遇到了好機會,聽說這批貨很緊,五天一定要交貨,老闆對我們好,我們也要幫幫老闆呢。說到這裏,張懷恩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一點,便不再說話,只是埋了頭車衣,把電車踩得飛快。
到了晚上的十二點鐘,李想終於是忍不住了,對小老闆說,還是讓工人休息一下吧。小老闆望著李想,什麼也沒有說。吃夜宵的時候,工人們開始有些不滿了,吃飯的速度明顯變慢了。規定的十五分鐘,結果吃了半個小時。有的工人先吃完了,回到車間,見其他工人還沒有來,就趴到了車位上,抓緊時間眯一會兒。小老闆吃得很快,十分鐘就把飯吃完了。比小老闆吃得還要快的,是張懷恩。小老闆吃完飯回到車間時,張懷恩已經開始在那裡車衣了。小老闆以為張懷恩還沒有去吃飯呢,說,懷恩,你怎麼不去吃?張懷恩說,吃過了。小老闆突然發覺,這兩個夜班下來,張懷恩變了,變得蒼老了,本來就巴掌寬的臉,更加地瘦了,頭髮亂七八糟地蓬著,眼裡布滿了血絲,還時不時地咳嗽幾聲。這讓小老闆生出了一些內疚,也從心底里原諒了張懷恩。
賴查理實話實說,他接的訂單是一百萬面星條旗,這樣的單,本來是不會給小老闆分一杯羹的。一是看在小老闆的忠厚本分,二來呢,這批貨也實在要得太急了些。這才勻出了二十萬面的單給小老闆。二十萬面星條旗,五天交貨。
張懷恩跟著李想去了。小老闆和幹部們一起坐著,見張懷恩去了,其他的幹部站了起來,給張懷恩挪椅子。小老闆說,懷恩你現在是主管了,要負起主管的責任來。有李經理帶著你。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工人的積極性調動起來,加班加點,把這批貨趕出來。大家有困難沒有?幹部們都表了態,說沒困難。小老闆說,懷恩,你呢,有什麼困難就說。張懷恩說,沒有困難。小老闆笑,說,困難是有的,但大家要想辦法克服困難,戰勝困難,再苦再難也就是五天時間,趕完這批貨,我請全廠員工去大鵬灣海邊玩一趟,游泳,曬太陽,吃燒烤,怎麼樣?幹部們齊聲叫好。
小老闆說,我們也不是一年兩年的朋友了,這麼多年,我什麼時候說過大話?只是,怕是要加班加點了。你這一消失就是兩個月,弄得我的工人天天去勞動站告我的狀。我的那些貨款……
小老闆笑了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這麼多年來,小老闆保持了許多美好的品德read.99csw.com,不抽煙,不喝酒。三十有五了,身體一點也沒有發福。
周城笑了,說,你呀你,這也是為打工者做一件大好事,名利雙收,你就放心吧。
李想說,都幾點鐘了,還活動?
小老闆的確沒跑,跑到哪裡去呢,這廠子是他的命和心血,他怎麼會拋下呢。只是他現在覺得很累,前所未有的累。昨天晚上,和妻子吵了一架,心情壞到了極點。他現在只想找一個安靜的,沒人知道的地方,好好睡一覺,積蓄力量。和妻子吵架后,小老闆離開了家,給阿藍打了電話。問阿藍晚上有空沒有。阿藍說有空。小老闆就去了阿藍那兒。阿藍一見小老闆,就偎在了他的懷裡,緊緊抱著他。小老闆輕撫著阿藍的長發,說,我有點餓,給我做點吃的吧。
周城把話說得簡明扼要,並且一下子道出了利害和關鍵,給張懷恩的死定了性,加班致死。小老闆的臉色一下子煞白,手腳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周城指著大堂一邊的茶座,說,我們去那兒坐坐吧。小老闆屁股落在椅子上,渾身還是沒有力氣,服務員端來了水,他居然沒有力氣把那杯水捧到嘴邊,雙手握著杯子,支撐著身體。過了一會兒,他看著李想,說,你,現在和他一夥?
周城說,您這樣說就不對了,什麼叫一夥?彷彿我們是打家劫舍的不法分子。李先生是我的助手,當然,我也知道,他過去是您廠里的經理,但這些純屬私人恩怨,與我們要談的事無關。
說話間,技|師來了。給李想洗腳的技|師長得不錯,而給周城洗腳的技|師,卻是一位大嫂。李想嘴角泛過一絲笑,望了周城一眼,周城皺了皺眉頭,朝李想搖了搖頭,長嘆一聲,哎呀,命苦呀。也不同技|師說話,只是對李想說,我今天跟那假美國佬把合同簽了,我只管打官司,所有的律師費都由老美出。接下來我這裏肯定忙不過來,缺一個又能幹又放心的幫手,你最好快點過來。
小老闆沒有追問賴查理這幾個月為何不見了,連公司的電話也打不通。賴查理也沒有去解釋。在江湖上,各人有各人的混法,只要賴查理來了就好了。賴查理來了!這個消息像風一樣,在小老闆的制衣廠里吹遍了。每個員工的心都被吹皺了,九月南方的酷熱,也被這一陣風吹散了。賴查理果然是小老闆的救星,小老闆的救星就是百十號工人的救星。打工者和老闆,看似對立的兩個階層,其實又是緊密的利益相關者,是拴在一條繩上的倆螞蚱。用老祖宗的話說,這叫大河漲水小河滿,大河落水小河干。當然理是這個理,實際上卻是,大河漲水了,小河會不會滿倒是不一定的,大河落水了,首先乾涸的卻肯定是小河。
李想迅速把證件遞給了治安員。治安員看了一眼,還給了他。指著周城要看證件。周城卻沒有把證件交給他們看的意思,只是慢條斯理地說,你們是哪個派出所的,把你的證件給我看看。
怎麼樣,我這裡有點新氣象了吧。周城說。
周圍的人都哄地笑了起來。
老闆會不會跑掉了?要是跑掉了,我們這些人就慘了,四個月的工資呢。
小老闆說,我要有這樣的關係,還怕工人告我?
小老闆盯著電視畫面,思想卻飛得很遠。李想想再說一些抱歉的話,但覺得這樣的話說出來就顯得虛偽,顯得多餘,也就不再說什麼。兩個男人,就這樣一言不發,盯著電視畫面發獃。他們沒有想到,此刻,在遙遠的大洋彼岸,正在發生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這件事,改變了世界。
張懷恩的父母看著老鄉,又看了看李想、周城和那記者,這才說老闆答應賠八萬塊。
八個月了。李想說。
抗洪搶險?李想的嘴咧了咧。他想說這怎麼能和抗洪搶險相提並論?但又覺得這樣的話還是不說為好,只是拿眼睛看著小老闆,覺得小老闆突然變得陌生了起來。
李想也覺得,周城這裏,和過去有了很大的區別。周城過去辦公的地方,是巷子里的兩套民房,一套用來辦公,裏面一張辦公桌,幾把椅子,實在有些寒酸。另一套是他的委託人住的,裏面放了六七張高低床,一群因工傷致殘的打工者,天天圍在那裡打紙牌。這些人可以說是周城的衣食父母。周城幫他們打官司,都是自己先墊付律師費,有時還要墊生活費。不過官司打贏之後,他收取的代理費用,也就相對高一些。
張懷恩說,老闆,那……我走了。
沒有辦法嗎?馬上招人呢。小老闆問。
不就是二十萬面旗子嗎?五天交貨,一點問題都沒有。小老闆說得斬釘截鐵。
賴查理狐疑地看著小老闆,說,二十萬面,你真能按期交貨?
張懷恩的未婚妻來了。她並沒有大聲哭號。畢竟,她現在還沒有和張懷恩結婚。張懷恩的父母,是在第二天趕到南方的。小老闆親自去火車站把張懷恩的父母接到了廠里。張懷恩的父母親年紀不大,也就是五十來歲的樣子。這讓小老闆多少又放心了一點。一路上,他都沒有敢對張懷恩的父母說,他就是那個黑心爛肺不把工人當人的老闆。而張懷恩父母的沉默,出乎小老闆的意料之外。他們沒有哭。不過從他們紅腫的雙眼,可以想見,他們的眼淚早已流幹了。甚至,張懷恩的父親,還對老闆能派車派人來接他們,表示了感謝。這讓小老闆的心又放寬了許多。二位老人都是善良之人,想必不會漫天要價。小老闆問張懷恩的父母,吃過午飯沒有。張懷恩的父親說,吃不下。
李想終於還是沒有把他的好人做到底。加班到第三天的晚上,別說工人,連小老闆自己都撐不住了。他第十遍統計了裝箱的數量,按這樣的進度,按時交貨是不成問題了,問題是,現在的進度是越來越慢了,小老闆把能想到的辦法都想到了。第三天的晚上,開始有工人不管不顧地睡覺了,在電車台上,在包裝台上,或是趴在腿上,眯上眼打個盹,只要兩眼一合,立馬就能睡著。最先睡下的是尾段車間的幾個年紀大點兒的婦人,畢竟年紀擺在那裡,歲月不饒人。其實單是這一點,這些婦人們還沒有集體罷工睡覺的膽,問題是,她們得知了,那些從成衣車間調來的車工們,和她們一樣做尾段,一樣加班,可是一個班要比她們生生多出了十五塊錢。給你老闆賣命也就罷了,出來打工,總是要加班的,又不是天天加班。可是同工不同酬,這樣太欺負人了,太不把人當人看了。大家正愁找不到一個罷工休息的借口呢,現在借口有了,又是這樣的特殊時刻,能拿老闆一把,哪有不拿的道理。幾個婦人開始叫了起來,也不知是誰先說的不幹了,說不幹就不幹,倒在布堆上,也就是生產出來的星條旗上就睡。一個睡了,其他人也不甘落後,一分鐘不到,就都睡得東倒西歪了。其時小老闆實在困得不行,也在辦公室里打了個盹,猛地醒了,一看時間,已是凌晨一時,慌忙到各車間看了一遍,還好,工人們都在有氣無力地工作,來到尾部車間時,小老闆的鼻子差點氣歪了。小老闆氣得大叫,叫李想,可是叫不出聲音來,嗓子已被什麼塞住了一樣,嘴唇也乾裂得生疼。小老闆不見李想的影子,就把婦人們一個個搖醒,搖起了這個倒下了那個,小老闆又去叫張懷恩,讓張懷恩來叫醒這些婦人們。婦人們終於是被搖醒了,卻提出了要加工價,說老闆太不講良心了,一樣的工作,一樣的加班,憑什麼從成衣車間調來的人一個班要多十五塊,一天下來多三十塊呢。小老闆一時語塞,也沒有了退路,只好說,你們先加班,工價的事好說。可是婦人們都在故意拖時間,說,什麼叫好說?到底一個班加多少錢。小老闆實在沒有精力和她們再浪費時間了,只好答應了她們的請求。把這事一處理完,已是一個小時過去了。小老闆還是沒有見到李想的影子,有人說看見李經理出去了。小老闆打了李想的電話,通了,劈頭蓋臉一頓罵,啞著嗓子說你跑哪裡去了,有你這樣做事的嗎?小老闆罵得很難聽,他實在是心急上火,被尾段的工人們這樣一折騰,早就是火上澆油了。罵到後來,實在說不出話來了,只聽李想在電話那端說,我是個人,我不是你的奴才,我老婆半夜突然肚子痛,要生了……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老子不侍候了。最後我給你個忠告,你這樣不把工人當人,工人也不會把你當人的。說完把電話掛了。小老闆愣了好幾分鐘,才回過神來,覺得自己是太過分了,人家老婆要生孩子了,那當真是天大的事,可是兩人話趕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什麼情分也都被撕破了。頭痛得要裂了一樣,突然又聽成衣車間里傳來了吵鬧聲,接著聞到了一股焦煳味,小老闆的背上頓時出了一身的汗。跑到成衣車間時,就看見工人在亂鬨哄地撲火。是機車太長時間地運轉,發熱了,都冒火了,火星點著了布料。工人們一通亂撲,幸好沒有釀成大禍。
李想說,話雖這麼講,可心裏總是難受的。你沒有看鳳凰台嗎?
小老闆聽說一百萬面星條旗時,微微一笑。和賴查理打了這麼多年交道,他太了解賴查理了,人不壞,也有信譽,就是愛吹點牛,用現在流行的話說,是喜歡忽悠。他說什麼一百萬面星條旗,估計也就是那二十萬面。
周城接過了話,說,也不能這樣來算,八萬元肯定是個不人道的數字,他要付的撫恤金,肯定比這個數字多十倍。
定好了,就在國慶節。張懷恩的眼四處遊走,就是不敢看小老闆的眼。
布料還沒有到。天剛黑,工人們就奉命睡覺。睡不著也要睡,要抓緊時間睡。布料一到,再想睡也沒得睡了。工廠里很安靜,靜得只有小老闆不安的腳步聲。布料遲到一分鐘,就意味著他的工人要多加一分鐘的班,意味著他多擔一分鐘的風險。小老闆從未如此焦躁不安過,他是一個有著極好心理素質的人,從前,他自以為泰山崩於前也會面不改色,沒想到,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原來並沒有想象中的好,二十萬面星條旗,五天的時間,幾乎就是他心理承受的極限了。誰說一口吃不成一個胖子,他咬著牙,恨不得一口把這世界咬住不放。
你有強|奸的工具呀。周城說。
劉梅快要生了吧。小老闆還是盯著電視屏幕。
其實生產上的事,根本用不著小老闆去操心,有李想安排著,就連他火線提拔的主管張懷恩,現在也顯得有些多餘,在車間里轉了兩圈,見老闆、老闆娘都在帶頭幹了,哪裡還閑得住,趕緊坐回自己的車位前當起了車工,手上的動作,比起平時來,更加的輕快利索了。
李想說,沒有辦法,能有什麼辦法呢?除非……
小老闆慢慢站了起來,說,沒有什麼好協商的。小老闆又盯了李想一眼,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他媽當真是瞎了狗眼。說完無限悲憤地離開了酒店。
小老闆說到賴查理,說不下去了。他不止一次用賴查理來搪塞工人,說賴查理就要來了,賴查理一來就有錢了,公司也就度過困難期了,弄得全廠的工人都知道有個賴查理,知道他是工廠的救星。可是這個賴查理,已許久沒法聯繫上了。連小老闆自己都對賴查理的到來失去了信心。可是他又覺得賴查理不是那樣的人,這幾年的交往,賴查理給他的印象不壞。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世道,人心隔肚皮,誰又敢保證小老闆看人沒看走眼呢。
李想把辭職書和錢推回給了小老闆,說,你現在渡過難關了,我的心裏也好受一些了,不然我會因為辭職感到良心不安的。只是,好馬不吃回頭草,決定的事,我不想再改了。你放心,我答應了做到月底,說話算數。在這裏做一天,就會盡全力的。
小老闆笑得很開心,說,那是雙喜臨門了。我得包一個大點的紅包。
小老闆回到了工廠。現在他的內心很平靜,他做好了坦然面對這一切的準備。工人見到老闆回廠了,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老闆果然沒有跑。老闆沒有跑,大家的心也就安了。張懷恩的心卻並沒有安妥下來。小老闆剛坐回辦公室,張懷恩就去找他了。小老闆很客氣地讓張懷恩坐下。張懷恩站著。小老闆說,你坐吧,坐下說。張懷恩很拘束地坐下。小老闆拉開了抽屜,裏面靜靜地躺著一封信,還有一把閃亮的刀子。信上的每一個字,其實都像是一把刀子,一刀一刀,扎在小老闆的心頭。可是現在,愛也好恨也好,這一切似乎意義都不大了。小老闆把抽屜合上,平靜地盯著張懷恩。張懷恩被小老闆盯得有點發毛了,惶恐地低下了頭,恨不得把頭都低到兩條腿中間了。
大單?小老闆苦笑了一下,真正的大單,賴查理是不會給他做的。給他做的,要麼是工價很低,別的廠不願接,要麼是要貨急,像催命一樣,別的廠不想接。但就是這些雞零狗碎的訂單,讓小老闆一步步走到了如今。可以說是成也賴查理,敗也賴查理。
張懷恩說,沒事的,沒事的。
於是他們吃飯。吃完飯,小老闆洗了個熱水澡。抱著阿藍,做|愛。小老闆做|愛總是很小心,像在撫摸一尊絕品的瓷器。然而這一次,小老闆一反常態了,風狂雨驟的。小老闆喊,阿藍啊阿藍,阿藍啊……小老闆居然哭了。但小老闆沒有讓眼淚泛濫,淚剛出來,便被他止住。小老闆仔細地撫摸著阿藍細瓷一樣的肌膚,說,阿藍,我恐怕是最後一次來你這裏了。阿藍抱著他,拿手指撫摸著他的胸肌,不問為什麼。小老闆說他的工廠這次真的堅持不下去了,他明天回去,就宣布破產。把廠里的東西賣了給工人發工資,欠供貨商的錢,那就只有欠著了。小老闆說他反正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只是對不起阿藍,有錢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想著多幫幫她。
張懷恩並沒有告訴未婚妻關於刀子的事。未婚妻抱著他時,碰到了那把水果刀,嚇了一跳。張懷恩說,沒什麼,用來防身的。未婚妻就不說話。上個月,他們倆也是在這廠外的香蕉林里親熱,結果被幾個爛仔搶了,搶了錢不說,那爛仔還摸了未婚妻的胸。當時的張懷恩,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抗。未婚妻倒沒有責怪張懷恩,張懷恩卻感到極度的愧疚,說他不是男人。未婚妻說,我只要你好,平平安安的。你要真和他們打起來了,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話是這麼說,張懷恩的心裏卻更加難受,總覺得自己不算個男人,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當張懷恩說他的刀子是用來防身時,未婚妻沉默了一會兒說,以後別帶刀子了,帶了刀子更危險。也是在那時,張懷恩聽到了一個讓他又喜又憂的事,未婚妻懷上了他的骨肉。當真讓他又是歡喜又是惶恐。
周城打電話給李想的時候,李想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他特別困,特別想睡,恨不得找兩根火柴棍把眼皮子撐起來。工人們手上有活在干,疲憊是疲憊,相對還沒那麼瞌睡。李想不一樣,他不用做什麼體力活,就是到各車間轉轉,只要屁股一挨著椅子,眼皮就一個勁地往下沉。幾次就這樣睡著了,又猛地驚醒了。他覺得他這樣撐著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他這樣做,只是不想給小老闆一個口實,再難也就剩三天了,怎麼樣也要把這三天撐過去。周城給他電話時,他差不多是在夢遊了。周城說,你小子幹嗎呢。李想說,上班,還能幹嗎。周城說,你是病了嗎?怎麼有氣無力的。李想說,兩個通宵沒睡覺了,加班加得沒有白天黑夜。周城說,咦https://read.99csw.com,你們廠不是快倒閉了嗎?李想說,倒不了啦,老闆又接到了一個大單。加了兩天兩夜,還要加三天三夜。周城說,你開玩笑吧。李想說,沒開玩笑,我哪兒還有心思跟你開玩笑。周城說,那就是你們老闆在拿工人的性命開玩笑。李想說,他要這樣開玩笑,我有什麼辦法。周城說,你去讓工人休息,老闆要是敢對你怎麼樣,我來幫你打官司。現在我拿著人家美國人的美元,正要辦幾件漂亮的、有影響的事呢。李想突然笑了起來,他想起工人們現在正在趕的貨——那些星條旗,想起過不了多久,那些星條旗就要飄揚在美國人民的窗口和屋頂。周城說你笑什麼。李想說沒什麼,我趕完這批貨就來跟你幹了。掛了電話,想到要給劉梅一個電話。電話打過去,劉梅過了好一會兒才接。李想問劉梅好不好,說又加了一個通宵的班。劉梅說,這是把人不當人,你不會找個地方睡一會兒,管他那麼多,反正做完這幾天就要走人了。李想說算了吧,好人做到底。
張懷恩決定,用溫和的方法去向小老闆要工資。他要對小老闆說他的未婚妻,說他未來的孩子,當然,還可以編造一下,比如說家裡有一個八十歲,不,七十歲的老母,有一個正在讀高中,明年就要考大學的妹妹,我張懷恩一家人的幸福,都寄托在小老闆您的身上。實在不行了,就算給老闆下跪也是可以的。然而第二天,小老闆並沒有來工廠。張懷恩找到了老闆娘,老闆娘說要工資你去找老闆。張懷恩說,那老闆去哪兒了?老闆娘說,我還在找他呢。看著老闆娘火藥一樣,彷彿一觸就要爆炸,張懷恩退出了辦公室,見文員李蘭朝他吐舌頭做鬼臉,便湊過去,用嘴努老闆娘的辦公室,問怎麼回事。李蘭小聲說,和老闆吵架了,早上在辦公室里哭呢。
李想這微妙的心理活動,並未能逃脫周城的眼。周城說,律師這個行當,只對委託人負責,同樣的一樁工傷案,我的委託人要是老闆,那我就得為老闆爭取最大的利益。這裏面無關道德,為委託人負責,就是律師的職業道德。兩人閑聊了一上午。下午有了案子,周城帶李想去見當事人,調查取證。案情很清楚,打工者在廠里斷了四根手指,工傷認定也沒有問題。周城說,按說現在我是不會接這樣的小案子了,打出來也沒有影響。但這個官司里有一個值得關注的地方,就是這個傷者是在我們B鎮的××廠受的傷,這個工廠,只是××公司的一個部門,相當於一個車間。公司的總部在浙江,傷者也是和浙江的總部簽下的勞務合同。如果按事發地的賠償標準,也就是我們B鎮的標準,四根手指,也就賠四萬塊錢。
李想去安排生產了。小老闆想了想,又讓文員把張懷恩叫來了。張懷恩再一次緊張地站在了小老闆面前。這一次,他看見了小老闆桌子上放著的那封信,還有那把刀子。張懷恩的手腳一下子就軟了。小老闆笑了笑,走到張懷恩的身邊,拍了拍張懷恩的肩膀,將五百塊錢塞進了張懷恩的口袋裡。張懷恩說,老闆,您這……小老闆說,你馬上要結婚了,又要做爸爸,雙喜臨門,可你決定留在廠里,這讓我很感動,這個,是我的一點心意。張懷恩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信和刀,手腳還是沒有勁。小老闆說,你的技術很好,我一直想著讓你做個主管,協助李經理把生產抓上去,我看現在是時候了。你去吧,一會兒我讓文員出一個通告,把你當主管的事在廠里宣布一下。對了,這批貨很緊,五天要做出十天的貨,廠里好多工人都是你的老鄉,你幫我帶好這個頭。小老闆說著,又在張懷恩的肩膀上拍了拍,說,你下去吧。
李想咧開嘴,笑,有些苦澀。但他還是把錢收下了。小老闆這樣說,他沒有理由拒絕。其實,從賴查理出現的那一刻起,李想就有點後悔了。他意識到,他的辭職是個錯誤的選擇,倒不是因為他捨不得這個職業,他只是覺得,要是再堅持幾天,等賴查理來了,等小老闆過了這難關再辭職,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啊。那麼,他們的友誼,就會持續下去。可是木已成舟。他本來是覺得有些內疚的,走進小老闆的辦公室時,他都還在內疚,可是當小老闆用那種得意的目光看著他時,那種內疚感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那一瞬間,李想的心情是複雜的,由內疚到失落,再到坦然。他突然覺得他再也不欠小老闆什麼了,之所以決定幫小老闆把這批貨趕完,一是自己承諾過做到月底,二是要讓小老闆欠他一個情。
治安員鬧了個大黑臉,被周城這麼一唬,有點蒙了。眼前這人,看穿著也不像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哪有大人物深更半夜在街上閑溜達的呢,慢慢有些回過神來了。首先回過神來的,大約是治安員頭目,他指著周城說,丟雷個嗨,你在這裏裝什麼大頭鳥,你幹嗎的,身份證,暫住證!
李想說,我算了一下,如果滿員,按我們的工人正常的進度,最少要十二天才能交貨。現在只有五天的時間,除非外發一部分給別的廠加工。
這一晚,相對閑一點的是李想,他沒有像小老闆那樣去當搬運工,也沒有像張懷恩一樣去當車工。制衣廠里的活,從畫版、裁剪、車衣直到包裝,沒有他干不來的。可是他不會去動手做這些。他的職責是負責全廠的生產,而不是一個車工或者包裝工。在安排好了所有的工作之後,他發現了問題,車工、尾段、整燙和包裝工的比例,是按生產服裝搭配的,現在變成生產星條旗了,車工就顯得多了,而整燙和尾段的工人,就顯得人手不足了。這是一個不好辦的問題,車衣工是技術工種,工資是這廠里最高的,現在要是把車衣工調過去剪線頭、整燙,除非給他們加工價。可是給他們加了工價,原來做整燙做尾段的工人,當然有權要求同工同酬。涉及到加工價,李想就沒有權力了,去請示小老闆,小老闆很快地算了一下,隨便加一點工價,這麼多貨算下來,也不是個小數目,說,這事你來想辦法擺平。李想看著小老闆,沒有走。小老闆說,還站在這裏幹嗎,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呀!李想不說話。小老闆有些惱火,說,不會只給調崗的車工加工價?李想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小老闆說,不是你的錢,你不會心疼的。李想見小老闆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便不再說什麼,去叫了一些技術比較差的車工,說好了給他們每天多少錢的補貼,這才把他們調到了尾段、整燙和包裝車間。又交代了,不要對其他工人說給他們補貼的事。安排好了這一切,現在生產次序基本上就順了,李想就坐回了辦公室,閉著眼睛養神。平時他是這樣的,現在趕貨了,他還是這樣。這多少讓小老闆有一點點不高興,他覺得李想這樣做,還是因為他李想辭了工的緣故,是沒有把工廠的事當成他李想的事一樣看的緣故。小老闆心裏這樣想,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他盤算著的是,在這一批貨做完之後,到哪裡請一個合適的人幫他管生產。張懷恩顯然是不行的,張懷恩根本就不是一個當主管的料,就算他有這個能力,小老闆也不會重用他的。那一封信,那一把刀,可是字字見血、刀刀入肉的,是小老闆心頭的痛。
這麼晚了還往外跑,劉梅自然是一臉的不高興。何況是跟周城跑,劉梅更加不高興。
治安頭目低頭垂手,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學生,連聲說是是是,下次注意。揮手讓手下的治安員放了張懷恩。張懷恩千恩萬謝。李想說,這麼晚了出來瞎轉悠什麼呢,你又不是剛出門打工的,出來就算了,還帶一把刀子。快點回廠里去吧。張懷恩又謝了李想,說李經理,要不是您,我今晚就慘了。
李想說,一萬塊一根?
張懷恩的父母不敢相信這老鄉的話,也無法想象二百萬是多大的一堆,不知道要了二百萬怎麼花,轉過頭看著李想。問李想,真能賠這麼多?
其實現在的小老闆,完全也可以睡一會兒,閉目養神,或者好好欣賞一下這南方小鎮的夜色。多美的南方小鎮啊,多年前,他初到南方時,就驚異於這裏的美麗,那麼多新奇的植物,那麼多漂亮的霓虹。現在的小鎮依然是美的,這小鎮的雨水、街燈,雨水中靜立的廠房,荔枝樹,香蕉林,吹過小鎮的風,這一切,因了夜色和雨水而顯得意象朦朧。就在一天前,他在決定了放棄這間廠,決定向命運投降的時候,他是有這樣的心境去欣賞小鎮的美麗的。真怪,那一刻,他是那麼從容,安寧,居然有了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有馬拉松終於跑到了頭的感覺。突然之間,命運來了一個急轉彎,他反倒躁動不安了起來。夜終於是沉下去了。他站在雨水中,看著他打拚出來的事業,過了眼前這一關,他將有能力把自己的事業做出聲色來,他將不會滿足於只是做一點來料加工,跟在別人屁股後面吃點兒殘湯剩飯。遲早有一天,他會擁有自己的品牌,有自己的設計師,自己的專賣店,把他的品牌時裝賣到北京,賣到上海,賣到美國,賣到巴黎。那時,當他回望自己的來處,回望那個清晨,回望那個背著蛇皮袋離開故鄉的窮酸少年時,將會有著怎樣的感慨?這樣想時,小老闆有了一些醉酒的感覺。
高壓線架上的人是小老闆,小老闆並不想死。他在辦公室里坐到天快黑了,想在外面走一走,走到這大鐵架下時,他突然產生了要爬上去的衝動。他真的只是想爬上去,爬得高高的,去俯瞰這個世界。他想知道,上帝在天上看人時,是一個什麼樣的視角。他希望能從另外的一個角度,把自己的命運看清,他就爬上去了,他果然從另外的一個視角看到了這個世界,突然覺出了人的渺小和可憐。下面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他覺得這些人當真是很可笑。可是很快,他笑不出來了,他聽到了他老婆的哭聲,老婆在下面哭著喊著,勸他下來,說,大不了破產,破產了我們再去打工,有什麼大不了的呢。小老闆突然感覺一片溫暖。他想到了阿藍,阿藍要是知道他現在在這高高的鐵架上面,不知會說些什麼。他這樣想,就拿出了手機,打了阿藍的電話。阿藍接了電話,小老闆說,你知道我在哪裡給你打電話嗎?阿藍說不知道,在哪裡?不會在我的門外吧。小老闆說,我在高壓線鐵架上面,很高很高,往下望一眼,頭都發暈。阿藍尖聲叫了起來,說你要幹嗎,你千萬別干傻事。小老闆說,什麼叫傻事?阿藍說,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我想。小老闆又看了一眼在高壓線架下面哭喊著的他的妻子。城市的夜色降臨了。他看見,這小鎮,燈火是那麼燦爛,但是有一片地方卻是黑暗的,那是因為他的緣故,那裡便成了黑暗的角落。小老闆想他不要再待在上面了,要給那一片地方光明。這時他的電話卻響了起來。是賴查理。賴查理在電話里說,他還需要十萬面星條旗,不過這一次的時間更緊,賴查理問小老闆,兩天時間能不能交貨。賴查理再一次說到了,這可是國家訂單……
這簡直是在太歲頭上動土。治安員天天查看別人的證件,大約從來沒有被人查看過證件,一下子倒愣住了。又拿目光刮周城,就沒有先前那麼銳利了。心裏有些虛,不知道周城是何方神聖。周城看出了治安員的心思,冷笑了一聲,說,你們為什麼要為難他?誰給你們的權力?
在平時,車衣工們都是做完手上所有的貨,才轉到下一道工序。現在不一樣了,每隔一段時間,小老闆就從車間清點出一些貨,送到下一道工序。尾段剛剪出來一點貨,他又忙著送到了整燙車間。整燙房裡,熱氣騰騰,兩個小夥子,光著膀子,揮舞著蒸汽熨斗,幹得熱火朝天。
小老闆現在想的是李想的去留問題。突然之間,工廠又死裡逃生了,而且眼看著有了大的發展機遇。這讓小老闆的內心起了波瀾,表面上,似乎風平浪靜,可內心的波瀾,卻可以說波濤洶湧了。這一次的困難,讓小老闆對世事看透了許多。比如他的妻子,小老闆和她結婚這麼多年來,妻子對他是百依百順,從未逆過他的意思。可這次,他差點翻船了,妻子呢,果真能夠和他共患難嗎?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話說得還真有那麼點意思。還比如李想,不就是半年的工資沒有發嗎?用得著這樣?辭職?笑話!這就是把我當兄弟一樣看的人嗎?小老闆忽然冷笑了一聲,覺得他真該感謝賴查理失蹤了兩個月,是這件事讓他看清了許多。
小老闆張了張嘴,嗓子里像有雞毛一樣,癢。乾咳著,終於咳出幾個字:大家都不容易。
李想說,就算是滿員,也不可能按時交貨。
李想說,倒也沒有生氣,不過他心裏肯定不好受。在我們最難的時候,是小老闆幫了我們,現在他有了難,我卻要辭職,總覺得有點不厚道。
不清楚。他死在車間里。我們在打掃車間時發現的。都臭了……
周城說,真是好笑,帶了水果刀就會行兇嗎?那我說你是強|奸犯。
李想聽周城這樣一說,心裏沉沉的,感覺周城說話看似有那麼點玩世不恭,甚至他做事的出發點,也不那麼純潔,可對於當事人來說,卻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因此增加了跟著周城乾的決心。而小老闆,已經成為他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小老闆說,不要緊吧,吃藥了沒有?
李想說沒辦法,做人不能太絕情,當年我被治安抓,差點送收容所了,是小老闆幫了我。李想又不無擔心地問周城,拿美國人的錢,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治安員之二說,水果刀就不能行兇了?
小老闆這些天差不多是心力交瘁了。可是他不甘心就這樣認輸,命運在他快要崩潰的時候,突然給了他希望,他不相信,這希望破滅得這麼快。他要做最後的努力。廠子被封了,他被人罵為黑心老闆,甚至有人在廠門口候著,揚言要打死他,可是他不甘心就這樣服輸。如果八萬塊真的能把張懷恩的後事處理好,勞動局那裡肯定是要罰一筆款的,但他還是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嘁!劉梅冷笑一聲,月底,你們廠還能做到月底?
走到門口時,張懷恩又站住了。
李想就把頭低了下去,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說,我答應了,做到月底。
李想說,老闆,您找我什麼事?
張懷恩的父母不肯說。八萬塊,不是小數目,說出來了不安全。
這個晚上,小老闆睡得格外的香,連夢都沒有做一個。次日擁別阿藍的時候,他把腕上那塊戴了五年的手錶脫下來,作為給阿藍最後的留念。
張懷恩說,沒事,可能昨晚分貨的時候出了汗,回了汗,有點感冒。
劉梅說,看了,小老闆沒有說多久給你結工資嗎?
一隻手就賠八萬?張懷恩的父母望著周城。周城點頭。
小老闆回到廠里時,廠里已炸了窩。工人們憑自己的判斷,給張懷恩的死定了性,累死的。工人們都這樣說。張懷恩一定是加班加死的。小老闆最害怕的,正是這一點。但這差不多就是事實,他無可否認。好在,張懷恩不是死在車位上的,而是死在堆著一些碎布料的牆角。那麼說他是加班加死的,並沒有直接的證據,誰能保證他不是突然發了什麼病呢?想是這麼想,小老闆畢竟是心虛的。他一時也沒有了對策。這事情來得太突然了,現在,他要做的,是處理張懷恩的後事。通知張九九藏書懷恩的家人,火化,當然,少不了要付一些撫恤金的。小老闆有些後悔了,早知會出這樣的事,當初聽了李想的話,把這貨勻一部分出去做就好了。現在,他要果斷處理好這件事,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把這事的影響擴大了。然而事情並沒有往小老闆設想的方向發展。一條人命,可不是兒戲。何況廠里有那麼多張懷恩的老鄉,老鄉們首先發難了,這事不能這樣草率處理,張懷恩的死因,要弄個水落石出。警察很快就來到了廠里。隨著警察而來的,是記者。第二天,小老闆就上了報:黑工廠!不良老闆!小老闆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名字會和這樣的詞緊密相連。然而事實正是如此,五天五夜只休息了四個小時,這是鐵的事實。張懷恩因加班而累死,也是事實。
李想的鼻子一酸,他太理解小老闆的心情了,畢竟是多年的朋友了。他差點就改變了主意。小老闆待他不薄,可以說從來就未曾把他當屬下看待,說是親如兄弟也不過分。可是想到身懷六甲的妻子,想到周城那邊催得急,想到到處都要花錢,他狠下了心,說,我做到月底吧。工資不急,你現在需要用錢。
賴查理沒有說話,讓小老闆發脾氣。等小老闆的脾氣發得差不多了,才說,罵夠了吧,罵夠了,給個大單你做。
小老闆前腳剛離開賓館,李想和周城後腳就到,和他們一起進來的,還有張懷恩的老鄉,也是小老闆廠里的工人。還有某報的記者,這些天一直在跟蹤著這個案子,寫了不少的報道。聽老鄉介紹了李想、周城和記者,張懷恩的父母緊張了起來,說沒有想到他兒子的事,還驚動了你們這麼多的大人物,說你們這裏的人可真好,都好,都是好人,剛走的那個老闆,也是個好人,只怪咱兒子命不強,遇上了這樣的好老闆,又提他當了官,卻沒有命來享受。
小老闆現在反而什麼也不怕了。等著他的,無非是破產。他突然覺得,這老天爺真會捉弄人,覺得這命運就像是一隻貓,而他不過是一隻老鼠,命中注定了是要被弄死,卻不讓他一下子死得痛快,卻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小老闆回到廠里,坐回辦公室,辦公室的桌子上還放著一面星條旗,他本來打算把這一面旗掛在樣板室里,作為他公司起死回生的見證,將來在公司發展了,作為昔日的榮耀來激勵員工的。現在,他拿起了這面星條旗,苦笑了一下。辦公桌上,還放著勞動局開出的整改通知和罰單,上面的那個數字,讓小老闆突然覺出了餓,餓得心裏發慌。他把那星條旗拿在了手上,苦笑了一下。覺得這星條旗里,浮出了上帝慈悲的笑,那笑是如此的寬廣悲憫。
恭喜你。到時要給我派喜糖哦。我還得給你包個紅包的。又說,日子定好了嗎?
周城說的李世賢,是這城市的公安局長,黃標,就是這片區的派出所長。周城報出這兩個人的名字,治安頭目再一次慌了。周城把手機遞給那治安頭目,說,要不要給李世賢打個電話讓他為我證明身份?
你怎麼在這裏?小老闆狐疑地盯著李想。
小老闆說,懷恩是個好孩子,工作負責,廠里剛升了他當主管。
張懷恩說,是水果刀,用來削水果的。
到了足療館,周城一臉喜色,在那裡和咨客聊天。見李想到了,便問李想,是按摩還是洗腳。李想說洗腳。周城說,那就洗腳吧,下次一定要幫你破戒。李想笑笑說他早就沒有戒可破了。要了房間,咨客問周城有沒有熟悉的技|師,周城叫了三十八號,又指著李想說幫他叫個漂亮點的小妹。咨客笑盈盈地答應了,不一會兒回來,對周城說,對不起老闆,三十八號出鍾了,您再叫一位吧。周城說那你隨便安排吧。
周城說,對,一萬塊一根。可是,這四根手指,到了浙江,就不是這個價了,一根手指,最少值這個數。周城伸出了五個手指,說,對,五萬,四根手指,要賠二十萬。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爭取幫委託人要到二十萬。有難度,而且是前所未有的。不過,周城說,正因為有難度,這個官司才有價值,才會成為社會的熱點。
生意人嘛!小老闆坐在辦公室里,聽著車間里的電車在轟鳴,心裏像六月天喝了冰水一樣,舒暢極了。他想起了阿藍。他想給阿藍打個電話,想一想,還是沒有打。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打開了電視機,看電視。電視里還在播著九月十一日的那個恐怖的畫面。那曾經雄視世界的雙子座倒塌了。消防隊員還在緊張地進行全力搜救,希望能從廢墟中找出生還者。小老闆第一次發現,現在的世界,沒有什麼事件是孤立的,比如這次發生在大洋彼岸的恐怖襲擊,幾天前,他何曾想到這樣的一次恐怖襲擊,會改變他的命運呢。在國難面前,美國人的愛國熱情,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高漲,家家戶戶都在門口懸挂著國旗,表示他們對國家的熱愛。這時他們才發現,在美國國內,居然找不到生產國旗的工廠,突然湧現的對國旗的大量需求,竟成了他小老闆的企業死而復生的機會。現在,小老闆看著這電視畫面時,心情就比往日複雜了許多。他走到窗口,盯著窗外,窗外是九月的南國,天空似乎有些異樣,乾涸了一個夏季的小鎮,在驕陽的炙烤下,彷彿一揉就會散成粉末。小老闆開始渴望一場雨的降臨。
聽他們這樣一說,張懷恩的父母就把見到小老闆的前前後後都想了一遍,覺得這老鄉說得在理,覺得這外面的世道,果然人心險惡,差一點就被這老闆給矇騙了。一時倒急了,害怕了起來,怕這老闆說的八萬塊到時都不能到手。老鄉說,叔,嬸,你們不用怕,這不有他們嗎?有律師,有記者幫你呢。周城也說,您二老只要委託我們來幫您打官司,餘下的事,就由我們來辦了。張懷恩的父母望著張懷恩的女朋友,問她這事怎麼辦。張懷恩的女朋友覺得周城他們說得有理。再說了,她現在還懷著張懷恩的孩子呢,她是很喜歡懷恩的,她甚至打算了,要把懷恩的孩子給生下來。那將來這孩子的成長,可得要花錢。她也問過了周律師,周律師說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第一繼承人呢。當然她現在還沒有想太遠,她還沉浸在悲傷之中,在猶豫之中。不過她是堅決贊成和小老闆打官司的。有了懷恩女朋友這話,二位老人就聽了周城的安排,當即搬出賓館,換了個地方住下來。又立了委託書,餘下的事,就由李想、周城經辦了。
工人的電話,是在小老闆快要入睡時打來的。工人在電話里說,老闆,張懷恩死了。
劉梅說,跟小老闆說了沒有?
張懷恩猛地做了主管,有點不知所措,跟在李想的後面轉了兩圈,不知道該做什麼,就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忙碌起來。小老闆看在眼裡,並沒有說什麼,嘴角泛起了微微的笑。
張懷恩想好了許多的話,可是一下子,居然一句都說不出來了。臉漲得通紅,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老闆,我要回家結婚了。
小老闆說,工資的事,過幾天好嗎,賴查理……
李想說,說了。
張懷恩沒有想到,事情會是如此的簡單。他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說他未婚妻肚子里的孩子,沒有說他那虛構的七十歲的老母親,還有那憑空造出來的讀高中的妹妹,更沒來得及說他的貧血。這樣一來,張懷恩反倒覺得有點空落落的感覺,彷彿攥足了勁,一拳打出去,卻打在了棉花上。
送布料的車,是在凌晨一點鐘來到的。那時,許多的工人,剛剛進入夢中。在送貨的人卸車的時候,工人們都被從夢中叫醒。頓時,廠里就鬧哄哄地熱鬧了起來。幾個月來,做工都是斷斷續續,工人們也有好久沒有這樣加過班了,大家都顯得有些興奮。裁剪,車工,尾段,整燙,包裝,所有的工人都行動了起來。裁剪房裡剛把一批布裁好,就被運到了制衣車間。工人們差不多是一哄而上,一車布料,轉眼就被瓜分掉了。張懷恩還在叫不要搶不要搶,可是工人們才不管這些,早一點搶到手,就意味著多車一些貨,意味著多掙一些錢,這個時候,誰會把張懷恩的話當回事?張懷恩說,你們一下子車不了這麼多,搶這麼多幹嗎,分點別人做,分點別人做。笑話!搶到的貨,就像到嘴的肉,哪裡還會吐出來。這一點張懷恩比誰都清楚,他平時就是有名的搶貨大王。現在他大聲地叫著,其實也無非是在顯示他的存在,好讓老闆聽見,他張懷恩不是沒有起作用的,他是在安排生產的。
劉梅一直覺得周城這人不踏實,虛頭巴腦,咋咋呼呼的,又愛吹牛。擔心李想跟他在一起學壞,還擔心他吃虧。劉梅說真想不通,周城怎麼那麼大的能耐,名利雙收。可是想到老公將來跟了周城,賺的錢要比跟了小老闆多,也就不怎麼反對了。
張懷恩的父母只是聽著,不說話。沉默得像兩塊石頭。
阿藍說,飯好了,吃飯吧。
小老闆把那辭職書收起來,錢還是推給了李想,說,人各有志,我這裡是太小了,你是個有能力的人,應該謀個更有發展前途的位置,我也不強留。這個你收下,劉梅不是馬上要生孩子了嗎?在這裏生孩子,可得不少的錢花。我也不說是獎金了,算是我給未來侄子的見面禮。
賴查理說的所謂美國國家訂單,是生產二十萬面美國國旗。
晚上,他去未婚妻打工的廠子,倆人在廠外面的香蕉林里親熱了半天,打算國慶節就回家結婚。說到回家結婚之前,無論如何要把工資拿到手。未婚妻勸他,好好跟老闆說,把要結婚的事說清楚,也許老闆會把工資結了呢。再說了,你的身體一直不大好,要早點去醫院檢查檢查。張懷恩搖搖頭,苦笑,說,小老闆人是不錯的,他要拿得出錢來,也不會拖我們這麼久的工資了。又說,我沒什麼病,不過就是有點貧血,結婚了你天天給我做好吃的就行了。未婚妻偎在張懷恩的懷裡,無限幸福,說,結婚了我們在外面租個房子,我天天給你煲湯,把你養得胖胖的。
周城冷笑了一聲,說,李想啊李想,沒想到你這人是如此婆婆媽媽,你這叫什麼,這叫婦人之仁,你這性格遲早會把你害了。我是不會給這樣的黑心老闆留後路的,要痛打落水狗,把他打死了再踏上一腳,要通過媒體,把這事做大,讓全社會都知道,不顧工人死活,當黑心老闆,下場就是這樣的。
李想現在當真是很難了。他知道小老闆一路走來的艱辛,真不想這樣將他逼上絕路,覺得這樣太殘忍了。然而,如果不打官司呢,對張懷恩的父母來說,對張懷恩的未婚妻來說,對他那還未出生的孩子來說,是不是又太殘忍了?李想把他的想法對周城說了,希望周城手下留情,給小老闆一條活路。
小老闆說好,倒在阿藍的床上休息。小老闆每次一倒在阿藍的床上,就覺得瞌睡,倒下就能睡著,而且還睡得格外的香。就像現在,他睡在了阿藍的床上,就像到了一個溫暖寧靜的港灣,工廠里的煩心事,都彷彿與他無關了,他現在只想好好地享受這溫馨的時刻。阿藍在浴室里放好了水來叫小老闆時,房間里已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小老闆問這些話,一是真心覺得對不起張懷恩,同時也在想著後事該如何處理。得知張懷恩的父母都是地道的農民,也沒有什麼背景,經濟收入也很少,小老闆對於將要支付的撫恤金,心裏大小也有了一個數。
早餐時間被控制在了十五分鐘以內。突然加了一個通宵,吃早餐的時候,工人們的臉上已經顯出了疲憊。老闆娘做到四點鐘的時候,實在撐不住,回到辦公室去睡覺了,這讓小老闆多少有一些不滿。他認為妻子無論如何也該把這第一個夜熬到天亮的。熬不到天亮也就罷了,偏偏在站起來的時候,還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拿手擂著腰,說了一聲實在受不了啦,困死了,我去眯一會兒。她這一哈欠,帶得那些婦人們都打起了哈欠。小老闆本想去責怪一下她的,可是想一想,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他是一個關注細節的人,平時愛說的一句話是細節決定成敗,又常愛說,從一件事看一個人的品行。現在,他從這個細節上,對這個跟了他多年的女人產生了深深的失望。他想起了阿藍,要是阿藍,會不會堅持到天亮呢?
劉梅說,你不會對他說我要生了嗎?再說了,這些年來,你為他打工,沒有白天黑夜,也幫了他不少,算是報恩了。
小老闆有太多的後悔,其實命運是給了他機會的,可是他沒有把握好。如果當時聽了李想的話,略微把工人當人一點,拿出一部分星條旗外發加工,這一切,大約也就不會發生了。然而命運不可假設。小老闆把自己關在了辦公室里,坐了許久。他什麼時候走出辦公室的,也沒有人知道。天快黑的時候,不知誰最先發現了,那高大的高壓線鐵架上,坐著一個人。大家以為,又是哪一家的老闆黑心,拖欠了工人工資不給,於是工人要以死討薪了。這年頭,這樣的事,大家見得多了。雖說是見得多了,但總還是有愛熱鬧的人,不一會兒,鐵架下面就聚集了上百人。再過了一會兒,警察也來了。據說電力公司的人也來了,把這一片的電也切斷了。警察拿著高音喇叭勸上面的人下來,說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上面的人卻無動於衷。
一群治安員圍著兩個人,他們現在對李想和周城不感興趣。李想卻差不多患了治安員綜合症,見了治安腿就發軟。現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快點離開這是非之地,卻發現不見了周城,回頭望,見周城在看熱鬧。李想等了一會兒,見周城似乎沒打算離開,想一想,把身份證、暫住證拿出來再確認了一遍,才走過去,說周城你幹嗎哩,你……呀!張懷恩?!李想看見,那被治安員折騰的居然是廠里的車衣工張懷恩。
等候技|師時,周城神秘地對李想說,我那事成了。
就在李想覺得自己該走了時,鳳凰台的電視畫面,出現了奇怪的一幕:大洋彼岸,美利堅合眾國那著名的雙子座大樓,那無數好萊塢影片中出現的標誌建築,此刻卻像是兩個大煙囪,在冒著滾滾濃煙。兩位心事重重的中國男人,在這一刻都呆住了,他們忘記了自己正面臨的困境。很快他們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李想跳了起來,尖叫著,打電話通知自己的朋友。李想還撥通了妻子劉梅的電話,只說了一句話,趕快看鳳凰台。掛了,又撥了周城的手機,也還是那一句,快看鳳凰台。周城的手機信號似乎有問題,聲音斷斷續續的,問,看什麼?你說看什麼?李想高聲說,快看鳳凰台。周城這一次聽清了,說他在外面談很重要的事情呢。周城問鳳凰台有什麼好看的,李想說,別問那麼多了,趕快打開電視機看鳳凰台,不然你會後悔的。小老闆很冷漠地看著李想,嘴角甚至泛起了一絲冷笑。他想到了那封信,沒有署名,但措辭很強硬,限他三天之內把工人的工資發了,否則,後果自負。隨信一起的,還有一把水果刀。刀很鋒利,閃著寒光。信肯定是他廠子里的工人寫的,但是誰寫的,小老闆不知道。他本來是想和李想談一談這封信的,沒想到李想提出了辭職,這讓小老闆的心裏多少生了些許的疑惑。理論上來說,廠里所有的員工,都有可能寫這封信,所有的員工,當然就包括了李想。看著李想,小老闆又覺得,這寫信的人不可能是李想。怎麼說,他也算得上是李想的恩人,李想不至於如此恩將仇報。
我怎https://read.99csw.com麼是強|奸犯?
人逢喜事精神爽,小老闆突然有了點想唱幾句的衝動。但他沒有唱,只是閉著眼,吹了幾聲口哨。想到接下了這麼大又這麼急的訂單,現在如何少得了李想,小老闆決定和李想談一談,好好安撫他,挽留他,最起碼也讓他死心塌地把這批貨趕完。小老闆把李想叫到了辦公室,給李想倒了茶。小老闆的目光盯在了李想的臉上,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目光中流露出的得意。而這得意,像一把鋒利的刀,將他和李想之間的裂縫切得更大了。
阿藍燒得一手好菜。小老闆每次來這兒,阿藍都會下廚燒上幾個小老闆愛吃的菜。
周城新搬了一處地方,辦公室比之從前要漂亮了許多。見到李想來了,周城迎到了門口。李想坐下就問有什麼工作要他做的。周城笑笑,說,不忙不忙,飲杯茶先。我這裡有上好的鐵觀音,你品品看。周城的辦公室里新添了一套茶具。周城不無得意地說,你看看這茶几,原木鏤雕的,這壺,宜興制壺名家的手筆。李想笑笑,說他不懂得茶道,喝茶只是牛飲,只是解渴。周城說,你過去在工廠里,一天到晚忙得尿濕鞋,現在到我這裏,就用不著這樣忙了。
小老闆說,還有什麼事嗎?
外發?絕對不行。小老闆說得很堅決。他好不容易才等到這麼一個單,訂貨方要貨急,才給出了這麼高的價,做好這一單,他的工廠就真的可以起死回生了。
張懷恩昨晚才受了李想的恩惠,現在沒有理由不站在李想的這一邊幫他說說話,張懷恩於是對工人們說,李經理說得有道理。老闆可能是幫我們弄錢去了哩,我打工十年,干過七八間廠,在這個廠幹了三年,這個老闆是最好的了。
老鄉說,叔,您也別哭了,再哭咱懷恩哥也不能活過來不是。咱們要多想想賠錢的事,不能讓懷恩白死了。您看咱那老闆,人家這是在騙你們呢,叔和嬸來了,不讓你們去廠里,也不讓見別人,就是怕人多嘴雜。
劉梅說,小老闆生氣了吧?
去他媽的國家訂單!小老闆突然激動了起來,把手機扔得遠遠的,引得底下的人群一陣騷動和驚呼。小老闆從口袋裡摸出了那面星條旗的樣版。國家訂單!他苦笑了一下,把那星條旗用勁扔了出去。星條旗像一隻巨大的黑鳥,在這南中國小鎮的夜空中掠過。
張懷恩的話提醒了小老闆,人可以不休息,機器卻不能不休息,再這樣幹下去,機器越來越熱,保不定還會著火。小老闆睜著血紅的眼,看著那撲滅了的火點,終於說,大家就地休息。現在是兩點,六點鐘上班。小老闆還想說什麼,有一半的工人就已趴在電車上睡著了。車間里頓時安靜了下來。小老闆回到辦公室,給鬧鐘上了時間,抱著鬧鐘倒在了沙發上,還想想一點什麼問題,腦子裡卻短了路,一分鐘不到就睡過去了。
李想說,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
小老闆說,好好乾,你做得好,我心裏是有數的。你怎麼啦,怎麼咳嗽了?
小老闆把李想的辭職書拿了出來,推到李想的面前,說,這個,你拿回去。
周城見好就收,說,你們這麼晚出來執法,也很辛苦,可是你們要文明執法,看見他手中有刀子,攔住盤問,都是對的,說明你們工作很認真。可你們怎麼能沒來由欺侮人呢?欺侮人就是你們的不對了。治安隊伍這麼辛苦保一方平安,為什麼老百姓還這樣不待見你們呢?還是你們的執法態度有問題啊。
工人去找經理李想,問經理,老闆是不是跑了。李想安慰大家,說怎麼可能呢,怎麼會跑呢,老闆不可能跑的,他有這個廠在這裏,還有這麼多的設備,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工廠不過暫時遇到了一些小困難,賴查理馬上就要來了,賴查理一來,大家的工資都有的發了,一分錢都不會少你們的。再說了,我不也還欠著工資么,你們欠四個月,我還欠了六個月呢,張懷恩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治安員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李想和周城的身上,目光像銳利的刀子,把李想從頭到腳颳了一遍,又把周城從頭到腳颳了一遍。然後指著李想,說,暫住證,身份證。
當然,價錢的事商量好了,小老闆說還是要寫個書面協議,白紙黑字寫清楚才行。小老闆讓二位老人在賓館里先住著,他回廠里去準備要簽的合約。又問了二位老人,是要現金,還是幫他們辦一張卡存著。小老闆建議還是辦一張卡,八萬元的現金,不小的一堆,拿在手上不安全。兩位老人覺得還是現金靠譜一點,小老闆表示理解,答應拿現金來。
張懷恩去到食堂。他覺得很為難,可是他必須完成任務。老闆對他太好了,好得他把老闆的事當成了自己的事,不,比自己的事還要重。張懷恩當然沒有大聲地對工人們說你們快點吃,他只是找了自己的老鄉,一個一個地說,用的是幾近哀求的口吻。他說沒辦法,老闆讓我來催你們,你們就算給我一個面子。老鄉們還算給張懷恩面子。他們知道,就算不給張懷恩面子,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們還是得去加班的,順水人情,不送白不送。老鄉們一走,又帶走了幾個工人,其他在磨蹭的,見大勢已去,就都慢慢騰騰地回到了車間。不一會兒,車間里又熱鬧了起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焦煳的氣味,那是機器長時間運轉后發出的氣味。空氣明顯地乾燥了起來。天亮了,又是一個艷陽天。太陽從窗子外射進來,照著工人們一張張疲憊而蒼白的臉。
小老闆突然很衝動地站了起來,厲聲說,說吧,你們想怎麼樣,要多少錢?把我這條命給你們總可以了吧。小老闆的衝動,惹來了大堂里眾多異樣的目光。小老闆也覺出了自己的失態,重又坐了下來,頹然道,說吧,你們想怎麼樣?周城說,不是我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也不是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一切按法律辦事,你要了張懷恩的命,我們並不想要你的命。我們只是想為張懷恩討個公道,為社會伸張正義。
四個小時的睡眠,彷彿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小老闆連夢都沒有做一個,突然聽見了滴滴滴的聲音,好半天才猛地靈醒過來,天亮了。小老闆覺得渾身都沒有勁,可是不行,他必須要起來。小老闆胡亂洗了把臉,覺得腦子清醒了許多,便去車間,工人們睡意正酣。張懷恩也睡了,窩在一堆布里。張懷恩的頭髮更亂了,胡茬子青乎乎的一片,臉色像紙一樣,沒有了一絲血色。小老闆拿手去摸張懷恩的手,張懷恩的手是冰涼的,小老闆的手觸電一樣地彈了回來,再看張懷恩,嘴張得老大,小老闆把手放到了張懷恩的鼻孔前,這才放下心來。他有些不忍心叫醒他們,可是他必須叫醒他們。他覺得自己這一次真是欠他們太多了,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大家都不容易,打工不容易,當他這樣的小老闆也不容易,他終於是叫醒了張懷恩。張懷恩又一個個去叫醒了工人們,推醒了張三,又去搖醒李四。李四才搖醒,張三又倒下了。差不多用了半個小時,張懷恩急出了一身汗,才把工人們都叫醒了,胡亂洗臉,吃完早餐,已是上午的七點半鍾。工人們睡了一覺,精神好了許多。生產進度也有了明顯的提高。緊趕慢趕,在交貨的最後期限,終於是把這一批貨趕出來了。用不著老闆吩咐,工人們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咱們要發財了,周城說,晚上有活動嗎?
工人們都休息得精氣神十足了,去海邊玩的事,就可以實施了。老闆決定親自帶隊。臨到出發了,小老闆突然發覺不對勁,覺得少了點什麼東西,在辦公室里走了兩圈,又站在窗口,看著窗外一日日少去的香蕉林,一日日多起來的廠房,還是沒有想起來差了點什麼。等工人們都上了車,小老闆才突然想起來,這兩天沒有看見張懷恩。小老闆讓文員去宿舍找,文員去了一會兒回來了,說沒有看見,宿舍里沒有人。問了他的同室,都說前天都只顧了睡覺,沒有人注意他,昨天到今天,都沒有看見他。說他女朋友也在這鎮上打工,怕是去他女朋友那裡了。小老闆笑,說你們要向張懷恩學習,他當真是鐵打的呢,加了這麼多天班,還有精神去女朋友那裡繼續加班,哪裡像你們,加兩天班,一個個鴉片鬼一樣沒精打採的。工人們都哄地笑了起來。小老闆說,這次去海邊玩,他不去,實在是有點可惜了。
老闆不見了!
李想這話說得還是帶點刺的,他覺得他有義務提醒一下小老闆,人哪裡能五天不睡覺呢。可是小老闆沒有想到這一層,卻興奮了起來,說,對,做完這一單,給工人放幾天假,讓他們好好睡幾天。你看電視里,抗洪搶險,官兵不也是幾天幾夜不睡覺嗎,人的潛能是無限的。把工人的伙食搞好一點,李想你給工人打打氣,鼓鼓勁。
周城說,同樣是茶,看你怎麼喝,會品的人,能品出獨特的味道,不會品的人,就是你說的牛飲。
老鄉問,叔,老闆答應賠多少錢?
周城笑,說,那你就錯了,這樣的人是多數,這些年來,老老實實交費的,只有三分之一,要麼一分不給,要麼打一些折扣。不過現在好了,現在,咱不跟那些窮打工仔玩了,咱們掙美元。咱現在也不用什麼官司都打了,要打就打有影響的。聽著周城在這裏天花亂墜地吹,李想突然覺得,他怕是跟周城也干不長久的。在這之前,他對周城這人是很尊敬的,覺得周城的身上有點俠士的風範,以一己之力,在為打工者爭取著權益。他也親見過因周城的介入打贏了官司拿到了賠款的打工者,給周城下跪,感激涕零。
你嘗嘗這茶,嗯,先含一小口,噙在舌根下面,對,就這樣,在舌尖上打三個轉,再慢慢喝下去,是不是很香?
我……張懷恩差一點就對老闆說,對不起,那封信是我寫的,還有那把刀。然而張懷恩沒有說,只是突然沖小老闆鞠了一個躬。
李想不說話。他根本不想來,怎麼說小老闆和他也是多年的朋友,他覺得自己來辦這事,不厚道,有點落井下石,有點恩將仇報。可是周城說這事一定要辦,這是職業道德。再說了,你們那老闆,為富不仁,拿打工人的生命當兒戲,不該受到應有的懲罰?我們現在為弱勢群體提供法律援助,只是希望還這社會一點公道,維護弱勢者基本的人權,這又有什麼不對?你在情和法這兩個問題上拎不清,那就別指望吃律師這碗飯了。周城這樣一說,李想無話可說。何況周城只是說去看看,看張懷恩的父母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也不一定就是要介入這場官司。沒有想到,小老闆會這樣黑,拿區區八萬塊就想買張懷恩的一條命,就想把兩位老人打發走,這讓李想心裏的不安減輕了許多。
賴查理說,這倒是實話。你放心讓工人加班吧,勞動站那邊小意思啦,我一個電話就擺平了。
周城說,嫂子懷了幾個月,憋壞了吧。出來,我請客,幫你把那戒給破了。
兩人的心情變化,都是一瞬間的事。但兩人都是聰明人,都感覺到了,他們的友誼,已蒙上了塵。片刻的尷尬之後,小老闆就開始談工作了,問李想,二十萬面旗,五天時間能不能趕出來。李想說,肯定不能,加點班,十萬面沒問題。
車衣工張懷恩並不知道,剛才跟著李經理的,並不是什麼大人物,不過是一個專幫打工者們打官司的律師罷了。他更不會想到,和李經理在一起的那個大人物,根本就不認識什麼公安局局長和派出所所長。他不過是看準了治安員的心態,詐了他們一把。他要是知道了,當時怕是嚇得都走不動了。
小老闆說,勉強也得吃一點,人死不能復生,二老要節哀。
張懷恩滿心歡喜,誠惶誠恐地下去了。主管這個位置張懷恩不是沒有夢想過,不是有句俗話,叫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嗎?在這家廠子里,論技術,張懷恩算不上是最好的,可是論人緣,他是最好的,廠里好多工人都是他的老鄉。從老闆的辦公室出來,張懷恩再看這車間,看面臨的工作時,心境一下子大不一樣了。他覺得他對這廠子有了責任,他不再只是一個車衣工,把自己的貨做好,儘可能多地車衣,多掙工錢。並不是每個打工者都有機會當主管的,現在機會來了,就看自己能不能把握住了。當了主管,從此就不用再天天坐在車位前,不要命地車衣了。當了主管,吃的住的還有工資都會不一樣了。張懷恩突然覺得,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來得那麼不真實。他又想到了老闆桌子上的那封信,還有那把刀。老闆要是知道,這信是我張懷恩所寫,這刀是我張懷恩所寄,會怎麼想呢?這樣一想,張懷恩就後悔得要死,覺得自己幹了一件天大的蠢事。重要的是,這事他幹得並不隱秘,他對另外的一個老鄉講過了,當時講時,他是很得意的。現在,這老鄉,成了一個危險的存在了。好在老鄉關係和他不錯,大不了當了主管,在工作上照顧他一點。
懷恩,有什麼事,你說。小老闆說話和風細雨,但這和風細雨里,卻透著疲憊與失望。
又從抽屜里拿出一沓錢,一萬元,輕輕地推到了李想的面前,說,這個,是你的獎金。
從海邊回來之後,小老闆去了一次阿藍那裡。小老闆的到來,讓阿藍多少有些意外。那一天的溫存與訣別,讓阿藍以為,小老闆此去將不再回來。這些,她都習慣了。她只是有些恨自己,怎麼就那麼傻,怎麼會對客人動了真情,怎麼在小老闆走後,自己竟然有了一些被掏空的感覺。小老闆那天的神態,讓她深感不安,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覺得小老闆會走一條傻路。她是害怕小老闆有個三長兩短,也擔心著小老闆的企業破產。看到小老闆笑盈盈的樣子,阿藍懸著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她知道,小老闆渡過了難關。果然,小老闆對她說了他這幾天命運發生的奇妙轉變。小老闆第一次像阿藍其他的客人那樣,在她的面前,描繪起了他未來事業的藍圖。阿藍為小老闆絕處逢生而高興。阿藍依然要去做小老闆喜歡吃的菜,小老闆卻抓住了阿藍的手,說我現在不想吃飯,我想吃你。小老闆和阿藍做|愛,覺得體內有著無限的力量,看著阿藍幸福尖叫的樣子,他第一次有了長久的、獨自擁有這美麗女人的衝動。他說,不許你再跟別人。阿藍說,不跟。他說,你是我一個人的。阿藍說,我早就是你一個人的了。
作者簡介
這個晚上經歷的一切,對車衣工張懷恩來說,是一個警示信號,他得認真想一想下面的路該如何走了。回到工廠,睡在鐵架床上,張懷恩的手腳還在發軟。如果不是李經理他們趕到,他堅持不了幾分鐘,就會如實招供了。
小老闆也決定實現他的諾言,帶工人們去海邊玩,還提議讓工人們自己組織一下,到時候玩一些小遊戲,把活動搞得豐富一點。至於李想,小老闆覺得,現在他有必要給李想一個電話,當時大家都不冷靜。現在想一想,李想這些年來,幫他的真不少,也不知他老婆生了沒有,生男生女。可是李想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小老闆也就沒有繼續打了。
賴查理帶來了欠小老闆的部分貨款,外加一個大訂單。用賴查理的話說,這可不是一般的訂單,這是國家訂單,而且不是一般的國家訂單,是美國的國家訂單。你要感到榮幸哦。
小老闆列印好了兩份張懷恩後事處理的協議書,取了錢,匆匆趕到賓館,卻不見了張懷恩的父母read•99csw.com。問服務員,說是被幾個人接走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把他淹沒。他轉身往賓館外跑,剛到大堂,撞見了候在門口的李想和周城。
那,要賠多少合適?張懷恩的父親問。
賴查理,你在哪裡?你可把我害苦了。小老闆的手都在發抖了。
傍晚的時候,果真就下了一場久違的雨。這中國南方的小鎮,在雨水的滋潤下,頓時溫和了起來。雨水洗凈了布滿塵灰的小鎮的天空,小鎮一下子新了起來,連路邊的樹也鮮活了,香蕉葉綠得肥碩溫潤,高大的大王椰的葉子在風中搖擺,發出沙沙的響。小老闆讓工人們早早吃過飯睡了。現在,他的工廠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賴查理給的消息是,最遲今晚,東風就到。當然,這東風並不是從東邊吹來的風,而是在另外的一家印染廠里,正在加班加點印出來的製作星條旗的布料。布料一到,小老闆一聲令下,他手下的這百十號工人,加上他小老闆,加上他的妻子,所有能上的都要上,他小老闆的翻身仗,全在這五天了。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張懷恩正在同治安員辯解,說他手中的刀子,當真是削水果的,不是用來行兇的。說著就激動了起來,手開始比劃著。
早餐伙食不錯,這是小老闆專門交代了廚房的,在平時早餐標準的基礎上,每個人多加兩個煎蛋。體力是加班的保障。他不能讓工人從這樣的細節上,對加班產生抵觸的情緒。
小老闆說,你有辦法的。
小老闆說,我不怪你,一點也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提什麼辭職的事了。
張懷恩站了起來,突然說,我,要做爸爸了。說完臉更紅了。
周城和李想交換了一下眼神。那記者在不停地拍照。老鄉說,叔,您是被騙了呢。懷恩是咋死的?是累死的。知道不,做事斷了一隻手,廠里都要賠八萬塊,一條命呢,八萬塊就打發了?
賴查理!小老闆的聲音很古怪,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激動。
我不會虧待你的。小老闆說。這一次,他說的是真心話。他真的想過了,把這批貨趕完了,要給張懷恩放一個月的婚假,是帶薪的。他這樣想了,也這樣對張懷恩說了。說了之後,又去辦公室,給張懷恩找了一點止咳的葯。忙完了這些,小老闆發現,工人們還在吃飯,斷斷續續上來的幾個,也在趴著睡覺,一看時間,半個小時都過去了。小老闆說,懷恩,你去食堂催一下,讓吃飯的快一點。又走到那些趴在車位上的車工面前,把他們一個個拍起來,說,別睡了別睡了,打起精神來。
小老闆問到了劉梅,李想就知道,小老闆再難,也會在劉梅生產之前把工資給他的。從家裡來的時候,劉梅反覆對他說,一定要提錢,半年的工資,趁他還拿得出來,再過一段時間他破產了,殺他無肉剮他無皮,他想給也沒的給了。李想嗯嗯地答應著。劉梅說,別拉不下面子。李想說我知道。劉梅說,有什麼不好說的,欠債還錢,他欠你的工資,不好意思的是他。李想說,我知道。劉梅說,你就說我要生孩子了,缺錢用。李想說,我知道了。
周城正色道,您又錯了,我們是在為二位老人提供法律援助,分文不取,打官司期間,二位老人的食宿都由我們負責。周城說罷,把二位老人的委託書遞給了小老闆,上面果然寫得清清楚楚,是義務提供法律援助。小老闆長嘆了一聲,說,那,你們就去告吧。這官司,你們想怎麼打,就怎麼打。
阿藍說,看你的臉色很差,我給你放點熱水,你泡個澡吧。
不知為何,阿藍覺得自己是漸漸喜歡上這小老闆了,這種喜歡是危險的,她知道這不同於一般的感情,也不同於她對其他客人的感情。這些年來,她就在這裏安了個窩,接待一些熟悉的客人。遇上喜歡的男人還會為他們炒兩個菜。也有客人提出過把她包起來,她只是笑。她似乎是喜歡上了現在的這種生活,為那些事業小有成就,卻又心靈孤獨的男人們,營造一個家的氛圍,做他們臨時的妻子。可是小老闆出現后,阿藍的心有些亂了,她開始減少和其他客人交往。小老闆並沒有給過她多少的錢,只是每次會送給她一些小禮物,這禮物有的比較值錢,有的不值錢。但這些對於阿藍來說,似乎都是無價的。有時阿藍也想,這個平時總顯得心事重重的男人,到底有什麼樣的魅力,讓她心亂如此。想來想去,阿藍覺得,是小老闆的真實。小老闆在阿藍面前,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內心,也不掩飾他的困窘。不像有的男人,一來就對她吹噓又賺了多少錢,說要和老婆離了婚娶她。小老闆卻總對她說,不能一個人一直這樣下去,碰到合適的,就嫁了。他情願那時和她做一個朋友。說他的生意遇到了困難,但一切都會過去的。說他喜歡到這裏來,是喜歡這裡有家的感覺,可以讓他忘了那許多的煩惱。難道只是這些嗎?阿藍自己也不清楚,於是只能對自己說,人的感情,當真是很奇妙很複雜的。
小老闆猛地醒了,看著阿藍,笑,說,我又睡著了。每次來你這裏,都有睡不完的瞌睡。
李想低下了頭,不敢看小老闆。
這一天,張懷恩帶來的消息,像一股暗流,在工人中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李想問什麼事。周城說就上次對你說的那事,從現在起,我免費為打工者打官司了,免費,你知道嗎,一分錢也不收。老子再也不用擔心那些打工仔贏了官司不給錢了。
八萬的十倍是多少,那就是八十萬。想到這個數字,張懷恩的父親突然覺得無限悲傷,說了一聲可憐我們家懷恩,眼淚就下來了,拿手背去揩,怎麼也揩不凈。弄得大家都沉默了,李想的心情,也沉重了起來,覺得他是有義務為二位老人討要這筆賠款的。只是,小老闆,能拿出這麼多錢嗎?只怕,到時他真的要傾家蕩產了。一時間,心裏是五味雜陳。
周城的話,讓李想覺得背後直冒涼氣。他真的在為小老闆捏一把汗了。
還有事嗎?小老闆問。
小老闆帶員工去的地方叫大鵬灣。這地方遠離市區,遊客稀少,不像深圳的大小梅沙,去了那兒哪裡是看海,分明是看人,人擠人,活受罪。大部分的工人,這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大海,興奮地尖叫著,小老闆還在叫著說大家相互照顧,注意安全……好多的工人都已撲進海里。有些女工從未在人前穿過游泳衣的,扭捏著不敢下去。小老闆就鼓勵女工們勇敢一點。羞澀的女工們終究是抵擋不了大海的誘惑,試探著把自己交給了海。小老闆大聲鼓勵那些未婚的男工們抓住這機會。小老闆說他當年打工的時候,做夢都想有這樣的機會。有工人就問老闆,當年追老闆娘是不是在海邊。小老闆說,想得美呀,我們那時天天加班,生怕被老闆炒掉了,哪像你們現在,動不動就炒老闆。工人說,你還沒有說你是怎麼追老闆娘的呢。小老闆笑,說這個你們要問老闆娘,當年可是她主動追我的。老闆娘不苟言笑,工人不敢去和她玩笑,就都笑著,戲水。看員工們玩得開心,小老闆心裏美滋滋的,一種說不出的成就感在他心裏油然升起,自己一個農民的孩子,從打工仔做起,到現在,有這麼多的工人,他給了他們工作,還能讓他們享受這樣的休假,想想都覺得自豪,覺得自己了不起。小老闆覺得他是一個給別人帶來了歡樂與幸福的人。晚上,租了帳篷,在沙灘上圍成了一個圈。很亮的月光,銀子一樣,照在沙灘上,照在海面上。海顯得無限遼闊幽深。小老闆帶頭唱了一首歌,又宣布了要給員工們發獎金。小老闆有些豪情滿懷了,他第一次對員工們說起了他的夢想,小老闆說,等咱們生產品牌時裝了,大家的工價要提高很多,也沒有這麼累了,但是對工藝的要求會更高,這就要求大家苦練技術。小老闆在為自己描繪未來的藍圖,也在為工人們描繪未來的藍圖。快樂的小老闆,並沒有忘記李想。李想沒有能和他一起分享快樂,這多少讓他覺得有些遺憾。
李想低下了頭。小老闆的話讓他無地自容。小老闆走後,李想對周城說,索賠八十萬,是不是太多了一點。
工人們的從眾心理是比較強的,有人說老闆跑了,就人心惶惶,覺得老闆真的跑了;有人說老闆不可能跑,大家一聽,又覺得在理,老闆要跑早就跑了,還會等到今天?
劉梅說,別在這裏打馬虎眼了,肯定是沒有談工資的事吧,你呀你,我就知道你這人,把面子看得比什麼都重要,說幾句話會死人?
中午快要下班時,車間里的喇叭響了起來,宣布了對張懷恩的任命。老鄉們都向張懷恩表示了熱烈的祝賀。吃飯的時候,張懷恩拿著飯碗去員工窗口打飯,工友們就笑,說張主管,你還在這裏打飯呀,去那邊,和老闆一起吃小灶呀。張懷恩憨笑,還是擠在員工隊伍里,眼卻不時地望著幹部吃飯的小房間。老鄉們把他從隊伍里擠了出來,說,別在這裏裝啦,快點過去吧。張懷恩被擠了出來,他便去隊伍的後面排隊。李想剛好從車間過來,說,張主管,你怎麼在這裏排隊,去那邊吃吧。
小老闆把張懷恩的父母接到了早已為他們訂好的賓館。兩位老人急著去廠里看兒子。小老闆說,懷恩現在已不在廠里了,在殯儀館。殯儀館離這裏還遠,二老先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兒再去看不遲。張懷恩的父母一切都聽著小老闆的指揮。中午飯很豐盛,小老闆陪著。老人勉強吃了點,隨小老闆到殯儀館,又看了張懷恩的遺體。老人還是沒有哭,老人不哭,小老闆的心裏反而更不好受,也更沒有底。從殯儀館回到賓館,張懷恩的未婚妻在門口候著,上前拉著張懷恩的母親,叫了一聲媽。張懷恩的母親抱著張懷恩的未婚妻,叫了一聲我苦命的兒,就癱軟在地上,哭得幾次背過氣去。這樣又折騰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兩位老人終於是平靜了下來。現在,小老闆開始提撫恤金的事了。張懷恩的父母說,這事要和老闆談。小老闆說他就是這廠里的老闆。這讓張懷恩的父母感到很意外,大約是小老闆的樣子,與他們想象中的老闆相差甚遠吧,他們想象中的老闆,大約是大腹便便,穿西裝打領帶,一口港台腔的。哪裡想得到,老闆會穿得這樣樸素,又這樣年輕,又這樣單薄,對他們說話有禮有節,一點架子都沒有。小老闆還說,懷恩去了,從今往後,我就是二老的親兒子。這樣的話,哪裡是一個老闆說得出口的?他們的意識里,兒子的死,固然與加班有關,但也不能全怪老闆,全廠那麼多的工人,為何偏偏就是他們的兒子張懷恩累死了呢,還是他們兒子的身體弱啊。於是二位老人提出了要求,一是幫忙把兒子火化了,他們在這城裡人生地不熟的,二是請老闆幫他們買回家的火車票,至於撫恤金的事,請老闆自己說給多少。小老闆說出了一個讓二位老人不曾想到的數額,七萬元。對這二位農村老人來說,也算是一個天文數字了。二位老人覺得,老闆提出了這個數字,多少是可以往上加一點的,商量了一下,提出要十萬,小老闆還了一萬的價,給八萬。張懷恩的父母沒有什麼異議。這事就算是這樣了結了。小老闆為自己又躲過了一劫而多少有些慶幸。當然,也覺得這樣做,有些對不起張懷恩。覺得自己當真像報紙上說的那樣,是個黑心老闆。
王十月,男,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於湖北,初中肄業后打工維生。2000年開始寫作,出版有長篇小說《煩躁不安》、《31區》等,在報刊上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現居廣東深圳。
小老闆已欠下了供應商不少的貨款。最要命的是,工人的工資也欠了四個月。開始的時候,小老闆還對工人信誓旦旦,說賴查理很快就可能結清貨款的,到時把工資一次性算給大家。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賴查理杳如黃鶴,工資只有一拖再拖。和工人交涉的重擔,就落在了李想的肩上。李想對工人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還是不停有工人在辭工。辭工當然要結工資,不結算工資就要告到勞動站去,再不行就喊打喊殺的,現在的工人,也不好糊弄了,不像李想和小老闆當初出門打工時那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現在的工人,對付起老闆來,辦法一套一套的。小老闆倒不怕那些供貨商,卻怕這些工人。終還是有工人離開了,厲害的角色,自然拿到了工資,次一點的,打一張欠條,還有老實一點的,乾脆拍拍屁股走人。小老闆一天無數遍撥打賴查理的電話,電話從來沒有接通過。
李想這兩天的心情並不好。妻子那天晚上肚子痛,結果只是虛驚一場,送到醫院住了一晚就出院了。休息了一個晚上,李想就睡不著了。睡在床上,細數了多年前小老闆從治安員手中救出他到如今,天地良心,小老闆待他不薄,如果說小老闆這次對他言語上有些過分了,那麼過去,小老闆對他的好卻是難以計數的。人總是這樣的,別人對他九十九次的好,也抵不過一次的不好。李想把他的想法對劉梅說了。劉梅說,你呀你,終究不是個干大事的人。小老闆對你的好,都是好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好在嘴皮子上,這些年來,也沒給你拿多高的工資,賺了大錢也沒說給你分一點,那麼一點小恩小惠,就把你收買了?李想看著劉梅,覺得劉梅說得也有道理。做出的事,潑出的水,也沒有什麼好後悔的了。現在跟著周城好好乾吧。總不能一直窩在小老闆那芝麻大的廠里。這些年來,周城在南方很是折騰出了一些名氣,專門幫打工者打官司,贏得了一個打工律師的稱號,交了許多媒體的朋友,也得罪了不少的地方勢力。打工者們把他奉為救星,老闆們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
終於,李想這一天對小老闆提出了辭呈。小老闆坐在租屋的舊沙發上,眼睛盯著電視里吳小莉那職業的微笑,沉默許久。他想說什麼來著,想說一說李想的諾言?說一說讓李想再幫幫他?可他終究什麼也沒有說。他理解李想,並不責怪他。李想有自己的生活,沒有理由被綁死在他這輛眼看就要傾覆的破車上。
人當真是奇怪的動物,連續幾天沒有好好睡覺,以為這下可以一口氣睡上三五天才解恨,可當真讓你睡,睡了一個白天,又睡了一個黑夜,工人們都睡不著了。半夜三更的,宿舍里就有了嘰嘰喳喳的聲音,東扯西拉的,最後扯到了大海,他們在等著小老闆兌現諾言,帶他們去海邊玩。好多的工人,來南方打工都有七八年上十年了,卻從來沒有見過大海,沒有去過海邊。班終於加完了,加班的時候,在心裏把小老闆罵了何止一萬遍,把他家所有的親人都用最惡毒的言語問候過了,現在睡了一天一夜,大家精神了,把這加班的苦都忘了,覺得,小老闆終究還是不錯的,加了班還答應帶大家去海邊玩。何況這幾天掙得的工資,相當於平時半個月的。出門打工,不就是為了掙錢嗎。每個月來一次這樣的加班才好呢。
李想說,沒想到,美國的雙子樓被撞了。
第二批貨裁出來的時候,制衣車間里,基本上就變得有序了起來,差不多的工人都領到了貨,有限的幾位沒有搶到貨的,在張懷恩的干涉下,也從別人那裡勻來了一些。一面面的星條旗,隨著電車的轟鳴,堆到了車位下面,每一個車位前面的塑料筐子里,很快就堆起了一個個紅藍相間的布堆,像一堆堆閃爍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