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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雷莎的流氓犯

特雷莎的流氓犯

作者:陳謙
你要將它拔|出|來的——父親離世前,母親離世前,都說了這樣的話。母親更說,我看見了,你從那個夏天起,再沒有真正地笑過,真是可憐的孩子。你不到二十歲,眉心就有了這個「川」形。如果要贖罪,你已經贖過了。那不是你的錯,是時代的錯。母親為他開脫。
她答應嫁給家明,來到矽谷。在黑夜的深腹,她將自己三十三歲的處|女之身獻出。每一次跟家明的肌膚之親,都浸在暗夜的深黑里,不能有光亮。她懼怕那久違的怪獸突然出現,自己跟它裸裎相見。
他之所以選擇再去一次融安,是之前在那裡度過的一個春節留給他太深印象。那年春節,廣州軍區丁司令到枝柳線建設工地慰問勞軍。作為師政委的兒子,他也沒見過那樣的排場和陣式:一色的軍用吉普,綿延數十輛,將這個少數民族地區的小縣城碾得塵土飛揚。漫山遍野受閱的軍人陣仗,山呼海嘯的口號聲,軍號聲,鑼鼓聲,盛裝的各少數民族載歌載舞的隊伍。用毛竹從縣城外十多公里搭起的一個個披紅戴綠的凱旋門下,鞭炮聲不絕於耳。慶功宴擺在縣委大院里,從大禮堂一直擺到院子里。融安聞名的特產金橘在餐桌中央堆成小金山。酒席上,軍人們勾肩搭背,狂吃海喝。丁司令在他父親等的陪伴下,一桌桌敬酒過來。丁司令慰勞戰士們的是真正的茅台;他也是第一次喝到真正的茅台。酒席上,有人狂笑,有人悲號,看在他這個少年眼裡,怪異又滑稽。他像魚一樣游在亢奮的人海里,不捨得停下。直吃到實在憋不住,才離席去找廁所。
我這些年,尋訪過很多你們這個年齡段的女士。這個過程,有時我會很誇張地幻想為一個自我救贖的過程。不要笑,很矯情吧,但我在說事實。我大學念的是歷史,畢業后留校教書,日子可以過得很平靜,但是,我少年時代做下的事情,一直咬噬我的內心。那種感覺之磨人,它沒法跟別人說的,但跟你講,你肯定懂。它讓我看到一點,那麼大的一個時代背景里,那麼多的悲劇。其中很多,很可能就是由像我和我的家庭的人參與造成的。
她拿起杯子,熱氣冒上來,她透過那熱霧看向他:我真的很難過,我非偉抱歉,我一直等著有一天能夠向你當面道歉,等了這麼多年。
河岸上傳來呼叫小梅的聲音。是我媽媽!小梅驚嚇地坐起。她的身上一片污跡,沾著泥沙,狼藉斑斑。她跳下水,不停地擦洗。天黑下來,他看著她游過江岸,很安靜的一會兒,然後是母親的呵斥聲,悶雷一樣從水面上滾來。他跳入水中,潛到江底里,旋轉,再旋轉。浮出江面時,他想到明天就回大連。
她低頭拭淚,不是為他的話,是為那世事。他們的父母都不在人世了,只有他們活化石一樣地存活著,要見證那個時代。她真願意,她早就忘了它們。
一滴裹在光圈中的橄欖色從鏡子右下角浮出,立刻被她的目光鎖定。
她將被淚水洇濕的紙巾搓成小團,捏在手心,它令她感到安心。噢,你都講哪兒去了?我和我媽後來去了桂北分院,跟我爸爸和哥哥團聚。全州比三江那種少數民族山區要好得多。分院在紹水鎮上,那裡因為有野戰軍,供給和條件都還好的。她停住,沒有告訴他,她再也不敢跟軍人的孩子接近。他們每一個人,都讓她聯想到她的流氓犯,像是她的前科。她看到他張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她。他的眼睛好大,讓她有一瞬的走神。
「旭東」兩字抵至舌尖,沒有被她叫出聲。她爬上他家窗台上叫過的,鼻子里全是紗窗上的灰塵和鐵鏽的腥味兒,細細的小腿被牆台上粗糲的水泥沙礫面磨得生疼。她那稚嫩甜蜜的嗓音,早已隨風而逝,只留下她心底結成的一顆黑痣——流氓犯,她的。他的手在她的手中,被她捏緊。她的心忽然很軟,有點兒像那個初秋的黃昏,她從護士手裡接過剛剛出生的女兒亮亮的瞬間。她哭了出來的——當她接過亮亮的時候。她很想上前輕擁他一下,可手臂只抬到一半,就落到他的臂上,只輕拍兩下。
直到她遇到家明。那還是秋天,蒙特利爾很早就冷了,她在冷得令人頭痛的寒風裡,決定去華盛頓參加一個半導體業界的國際學術論壇。家明在矽谷的惠普實驗室任研究員。他穿一套藏青色西裝,站在大會的講台上,談晶元的合格品級控制。她喜歡他鏡片后那一雙簡單得透明的眼睛。它們太簡單了,一張,一合,瀉出的全是光明。那雙眼睛掃過來,看到她,停了一秒,又越過去了。她低頭去看會議日程表上他的名字,拼音將她對光明的感覺抽離了,她用筆在他的名字上畫了幾個圈。
他短暫而青嫩的少年時光讓融江上決堤的洪水沖成七零八落的尖利碎片,再也無法整合。它們散落在他一路的行程里,冷不防就割痛他,卻讓他不敢叫出聲來。
母親生下大哥衛東后,轉學到大連念完醫學院,留在大連一所軍區醫院工作,一直做到院長,直到離休。她選擇不隨軍,給人們的說法是對孩子的教育比較好。母親很少到鐵道兵前線陣地去,每年只有父親回大連作短暫探親。後來陸續有了姐姐愛東,二哥向東,再到他,旭東,便是這對朝鮮戰爭夫妻最小的孩子。「文革」開始后,父親回家的日子越來越少,到了寒暑假,他和哥哥們就結伴到父親轉戰的鐵道建設一線探親。姐姐愛東嫌那裡生活條件苦,跟母親一樣不願出遠門。
特蕾莎!綠茶拿鐵!她聽到年輕女店員清亮的聲音,舉了舉手。果青色的綠茶拿鐵就被送到了台上。
他看到了兩滴淚。左邊的那滴先奪眶而出,順著泛滿月色清光的一張少女之臉且行且停,最終匯合了右邊那滴,決堤而去,漫過歲月在江心壘出的沙堆,模糊了他的雙眼。
很多年後,在劍橋的一個查經班上,有一天她忽然神情恍惚,說她見過伊甸園的禁果,很甜,卻有一種怪味兒,吃多了會便秘。話一出口,她眼裡便噙了淺淺的淚,她張了張口,說,其實那蛇是在人的心裏。導讀的牧師一愣,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轉移了話題。
光點停在店門前。店裡曖昧的暖黃穿過玻璃,將它變成一柱純粹的菜色。修長,細弱,了無聲息,如秋塘里通體浸透的一支荷稈,「啪」的一下,拍到眼前。他的手伸向門把,又縮開,退出一步,抬頭去看店牌。鼻端上方的無框眼鏡打出兩道高光,稍縱即逝。南中國悶熱黃昏里,雨雲底急短的閃電一般。他微蹙起眉,側身從窗外向里望。隔著三十年的歲月,她迎見的仍是兩潭濃稠的幽怨,一如那夏季的午後,他背負著粗陋的大木牌站在粗陋的水泥高台上,撥過少男少女越揚越高的呼叫口號的聲波,望向她的瞬間。
她哭著奔到文惠家裡。文惠的母親正在一張竹躺椅上打盹,膝上擱著一本書。她拉著那個穿著月白的確良短袖衫的女人的手,哭叫著文惠的名字。文惠母親蹲下來,焦急地搖著她的手臂,說,文惠怎麼啦?她不是天天下午都去你那兒做功課嗎?天天天天!她哭得更響了。
三天後,他被通知立刻回大連。離開融安是在下午,父親將他送到大院門口,他問,爸!小梅……父親盯了他一眼,低聲嚴厲地說,別再提了,好在醫院也證明沒有事,你給我回去,再沒有什麼小梅!他說,爸,我那天說的不是真的,不是小梅……父親攔住他,說,這都不重要了。他說,小梅不會有什麼事吧?他們一家好可憐。父親狠盯他一眼,說,你曉得就好。他們也是今天走。到哪裡?到三江去。他的淚水下來了,父親說,這對大家都好。他們自己選的,一家人可以在那裡團聚。但那裡更山了啊!是我跟她講的,讓你幫他們調回城裡的,爸爸,你可以幫他們的!他叫起來。父親鐵青了臉,不出聲。
等待父親歸來的那些天里,他白天看書,練毛筆字,傍晚就像這個縣城所有的孩子一樣,奔到江邊游泳。剛開始警衛員小張還一定要陪他游,後來發現他的水性非常好,就不再堅持,且融江經過縣城一段水不深,他就可以自己出來了。他常順著江水往上游游去,那兒有一個小小的瀑布,四周翠竹蔽日,瀑布下方不遠處有個小小的沙洲,上面有對岸農民種的蘿蔔。他有時游過去拔一個蘿蔔,到江水裡洗了啃完,再到樹蔭下的草地上躺一會兒,然後游回來。
你要什麼?她問。他不再堅持,說,那就要咖啡吧。
父親讓警衛員小張將他帶走,隨後追到走廊上對小張又說:這小子你一定給我看牢了,不讓他再出這院子一步。
沿著融江,在縣城外的岔道上,他們的吉普車往南去柳州。一輛向北的卡車開過,他看到坐在卡車後面一些簡單傢具邊的小梅一家三口。他不敢搖下車窗,只隔著淚眼望去,看到小梅靠在母親肩上,風將她的頭髮吹散,擋住了大半個臉。在會車的瞬間,小梅的臉變成一扇被風吹搖的蒲葵葉,不停地拍上他的眼帘。她沒有看到他,或是不願看他。少年短淺的人生經驗沒有讓他意識到,那面被風撕裂的蒲葵,也許將是她留在他記憶里的最後影像。他低下頭,捂著臉哭起來。
她一怔。你後來給送到枝柳線上了?在她的少年時代,枝柳線是一個名詞,代表艱難困苦、刀山火海、奮鬥獻身。設備和技術那麼落後,靠的是肩背手扛的人海戰,那一線的地質條件也不合適建鐵路,常鬧塌方、泥石流,爆破事故更是家常便飯。學校里來過枝柳前線英雄報告團,主席台上全是失去了腿腳、手臂,炸瞎了眼睛的英雄。有個女民兵隊長,右腿炸飛了,在台上,說到她的鐵姑娘隊友被壓在土方里,只露出個腦袋,但她們就是全體上陣,也無法及時將那十九歲的姑娘扒出。「她就死在我們面前!」鐵姑娘隊長忽然崩潰,在台上號啕大哭,讓他們聽得發抖。可他那時只是一個少年!
你到美國去,有什麼新的設想?她擱下筆,問。這是個聰明的女人,他想。他看著她的眼睛說,這些年,我覺得最有意思的是採訪那些如今年紀在四十五到五十五歲間的漂亮女人,我相信這樣的女人在動蕩的亂世,一定比常人遭遇更多的故事。女領事的筆停下來,直看著他。他以為會被拒簽了。她才說,你能告訴我why?這句夾了一個英文單詞why,非常合宜。他說,我覺得你不用我解釋。在動亂的時代,一些從來沒有機會接近權力的人會奪取權力,權力的副產品是奪取他們以前從來沒有機會接近的漂亮女人。在那樣的亂世,美人的命運最能反映這一時代的真實。嗯?她很輕地哼了一聲,示意他說下去。動亂時代,強盜,心思險惡的人往往得道,他們最終的日標,無非是權力和美人。是,政治和性無處不在,無時不有,但時代險惡之際,人性有更多的表演機會……女人鏡片后的雙眼瞪直了,幾乎迸出火花。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噢,美國那裡去了很多合你採訪要求的中國女人,希望你在那裡會有更多更新的發現。她嘩嘩地簽發了他的簽證,最後說:祝你好運,期待你的新書!
她的流氓犯抬起頭,她看到了他修長的臉,跟他母親很像,但那膚色很白,跟他母親又不大一樣。他表情有點兒吃驚,遲疑了一下,很淡地說,噢,你摘吧。她從來不跟班上的男同學說話的。她在那個早晨,跟他說了,主動的,鎮定的。
噢?我倒要看看這本書。他從雙肩背包里掏出筆和筆記本,讓她將書名寫下。圖書館該找得到的,她將筆記本遞迴給他時,加了一句。他接過,用筆在上面畫了幾下。她在一旁吞吞吐吐地說,我,還有句話不知該不該問……他抬眼看她,點點頭兒,那眼神有暖意。你覺得,你那時對紅梅有很深的感情嗎?她問。他的眉頭又皺起來,看上去有點兒困惑。
她立刻蹲下來,讓怪獸「騰」地從自己的頭頂上飛躍而過,奔向前方更深的黑暗。
這個想法令她轉過頭去。她望向迴廊深處,一個人影也沒有,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她有些恍惚,突然,她的視野里出現一團黑影,漸漸逼近,帶著凄厲的嘶鳴。
王旭東?他在美國大使館接受面談時,一身彩色花綢裙、燙著短短鬈髮的美國女領事,叫著他的名字讀看他的資料,然後用中文說,我讀過你的書。他無話,女領事抬了抬眼,有點兒驚訝,又說:你寫得跟人不同。他笑笑,沒有按美國人的習慣回謝,也沒問她以為有何不同,看上去有點兒矜持。女人在紙上嘩嘩地寫著,也不看他,聲音飄過來:你關注每一個人在那場運動中的位置,你很會掏他們的內心,試圖拼成一個畫面:這是每一個人的「文革」,對不對?他淺笑,說,你講的是我沒想到的。他客氣了,很客氣,其實心裏得意,他期望女領事會說得更多九_九_藏_書
他縮著身子,說,沒有,我們只是游泳。父親原本就長的臉拉得更長了,鼻孔里久未修剪的毛都翹起來,厲聲說,你知道嗎?強|奸少女,要坐牢的!弄不好要殺頭,你他媽的死到臨頭還不講實話!他哆嗦著說,我沒有做什麼,我沒有做。還說謊!父親一個巴掌過來,側身一轉,皮帶就抽了出來,在空中劈啪一甩,又一甩,是更響的一聲。父親吼出聲,男子漢敢做敢當!你不要讓老子瞧不起你!真的沒有!他說,抱住了頭。那人家女孩子身上的……反正要去醫院驗的,你到時哭都來不及!父親厲聲又一吼。他哭出了聲,說,不是的,是她主動的!他自己也沒有想到,說了這樣的話,嘴唇哆嗦起來。可是他沒有就此打住,他看到父親變得青黑的臉,又接著說,她說要我幫忙托你將她哥哥調回來,就一直跟我接近。昨天,昨、昨天晚上,她,是她褪我的褲子的……夠了!不要再講了!這麼可憐的人家,你還搞人家的女娃!他媽的,這些年你媽是怎麼管教你們的?你給老子滾!小心老子抽死你!啪!父親用皮帶朝桌上狠抽一記,一腳蹬翻了椅子。
那只是一個夏天,很短的夏天,可是那個夏天變成了一把刀,插到他的喉管深處,讓他不敢對它發出聲響。
在那個夜裡,穿過三十一年的時光隧道,她再一次清晰地看到那個早晨,南寧郊外夏日的早晨,在一扇被瘋長的九里香掩沒的爛木門后,他向她招手。她在那個早晨路過後來成為她的流氓犯的王旭東家的小洋房時,只有十三歲。
小梅說她暑期在縣罐頭廠打零工,剝四季豆,一天掙六毛錢。比我哥在三江好多了,他一天才掙一毛錢啊。她說,她可以將暑假掙的錢,給哥哥買很多好吃的寄去。他聽得有些難過起來,忽然說,不要怕,我讓我爸爸把他調回來!她睜大了眼問,可能嗎?當然!他說。小梅溫柔地笑起來,說,我只有這麼一個哥哥。她告訴他,她在此地沒有什麼朋友,語言不大通,當地孩子感興趣的事情跟她也不一樣,母親又管得很嚴,好孤單。她說她很懷念剛去世的外婆和南寧的那些表親同學,但好難回去了,她嘆氣。
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你們一家被下放去三江,就是因為我。當然,也,也還有我父親。他去世前還提到過,他好些年都託人問過你們一家的下落,還是他告訴我,你到美國來了。你不能想象,這消息簡直讓我們如釋重負——不是為我們自己。我今天能見到你,能當面向你表達我的、我們一家對你的歉意,我想我父母在天之靈也會欣慰的。他說得很慢,很鎮定。他為這個時刻,準備了近三十年。
她看到「王旭東」的下面,畫出一道破折號——「特蕾莎的流氓犯」。她輕輕撳了一下眼角,沒有讓淚水流下來。謝謝!她說著,將書小心地放進包里。這是一本暫時還不能和家明分享的書,她想,忽然有些難過。
他剛從那裡面走出來。這個下午,他聽了二戰史實研究會主辦的日本老兵悔罪講演。計劃同時講演的另一日本老兵,因對戰時具體行為的承攬,有犯下違反人道罪之嫌,不符合美國入境規定,簽證被拒。這日講演的老兵,當年剛被徵召,還未起程二戰就結束了,其演講重點落在良心自責上。老兵說他不能將責任全部推給軍部,自己作為一個盲從的走卒,當年很相信戰爭宣傳,年齡一到,就主動報名要求上戰場。「我雖然沒有上過戰場,但如佛家所云,心動就是身動,我跟那場殘酷的戰爭是有孽緣的!」——老兵最後哭了起來,令在場的人都感到意外。
那年他十六歲。在鐵道兵某部當師政委的父親,隨鐵道大軍進駐位於廣西融安縣融江邊上的國防三線重點工程枝柳線廣西段指揮總部,他從大連到廣西看望父親,打算在那兒過暑假。

家明從亮亮的拼圖堆里抬起頭,說,你很冷嗎?她鬆開緊抱在胸前的雙臂,搖搖頭,轉過身去,她能感到家明探詢的目光掃過她的背影,然後停留在電視屏幕上。她這時聽到他在電視里說,他青年時代隨當軍人的父親在廣西待過。她閉上了眼睛,等他下面的話。可這句話很快滑過去了,像是說走了嘴。可她到底是接住了!噢,這個人還在你們廣西待過呢,家明說,聲音里有一點嫉妒。家明沒有去過廣西,那個她自幼生長的地方。
有的。
還李鐵梅呢!他笑起來,他看到她圓潤的臉在燈下一晃,就發出微光,他生出想去捏一把那臉蛋的衝動,但忍住了。心「怦怦」跳著,問自己怎麼會這樣「流氓」。她說,不是,是紅梅,大家叫我小梅。小梅,你好!他伸出了手,她的手在胸前捏緊了,不敢動。我是王旭東。曉得的,你是王政委的小兒子。她的口音里有很重的南音,不像本地人的口音,讓他聽得新奇。嗯?他微皺眉頭,發出很重的鼻音。大家都知道的,她說。
後來她聽從他的鼓動,書包里放了毛巾和自製的布質游泳衣褲,下工回家的路上,也下水和他一起游。她的水性更好,倆人一起,游到上游的小瀑布前,又轉到江心洲,有時坐一會兒,有時拔個蘿蔔來吃。她的泳衣是粉紅花的短褲和套頭衫,那膚色在夏天的河水裡愈發深了,竟顯出了異國情調。她那年剛剛發育,泳衣打濕后,緊貼到身體上,胸前微微凸起,讓泳衣在胸前變出立體的花色。他常常低下頭,不敢直視。
他起身離去,又很快回來。將一杯熱茶和一沓紙巾推到她手邊。看她優雅地將茶杯端拿起來,他吁了一口氣。他這時已看清整個畫面,竟生出幾分快意,為自己又逃過一劫。隨即手腳有些發涼。但那是另一個深淵。也許再沒有機會了,再沒有。
就是說,你今天回想,你跟紅梅,有沒有那種叫愛情的東西?她又加一句。他的心又給鉗了一下。他想過,要將紅梅帶出那個山地的;他也真誠地承諾過,他要幫助她那個可憐的家庭……他停在那兒,好一會兒才說,我在這裏聽過耶魯大牌教授哈羅德•布盧姆(Harold Bloom)的學術報告,他說,我們今天所理解的浪漫愛情,是莎士比亞一手創造的。可那時,我們讀過莎士比亞嗎?我只讀過《苦菜花》。她呆住,女主角娟子在山路上與試圖強|奸她的壞人搏鬥……她也讀過那本書的,她卻沒說。
她說,謝謝你來。改天請你到我家來做客,我們算是老鄉吧?他淡笑,說,謝謝。我有你的電話,我們再聯繫。
他有新發現了嗎?他在美國遇到了那些當年的美人,可她們比在中國的同齡人更不易接近。她們中有人禮貌地說過,所有的噩夢都甩到太平洋里了,失憶了,她們享受這般失憶。作為「文革」研究者,他懂得那後面的千言萬語。這些曾經的美人們,在新大陸重新做人。在加州明亮的陽光下,她們房前青草如茵,籬牆邊各色玫瑰盛開。她們穿牛仔褲,開休閑車,養兒育女,遛狗逗貓;她們講英語,念學位,大多工作,少許相夫教子,按各自的願望活在另一世人生里。她們在這個社會裡移植后重新開花結果,在將老未老之際,一樣美若天仙。他不敢也不忍去打擾她們的美夢。是的,每個美人兒都有歷史,何況在那個時代頂雪開花的美人兒。他作為歷史的挖掘者,面對這樣的舊美人新江山,主動關掉了他的掘土機。
在一個回遊的傍晚,他在水中看到了河邊小道上推著一輛自行車慢走的小梅。他從水中浮出來,朝她喊叫:李紅梅!小梅!她穿著自製的布褂短裙,紅色的。她循聲望向江面,立定。他游向岸邊,看到她驚喜的眼色。
她是來等他的——她的流氓犯,那個跟死追著她的怪獸一體兩面的人。她的流氓犯,這個稱呼一直給鎖在她的心底,她以為已經鎖出了斑斑鐵鏽。可當她哆哆嗦嗦找出鑰匙,插入,啪嗒一下,彈指之間,它輕靈洞開,通向一條漫長幽黑的隧道。她終於和怪獸狹路相逢。出乎她意料的是,這個想法不僅沒有擊倒她,還讓她鎮定下來。她挽起了袖子,冷漠地笑笑。是時候了,她決定迎上前去。
她於一九六九年上小學。在師院附小場院里那棵巨大的苦楝樹下報名當天,收表格的女工宣隊員徐師傅接過孩子們的報表,看到文縐縐的名字,都建議小孩子當場就改。前面那個嬌里嬌氣的雯雯搖身一變成了衛紅;身後那個說話貓一樣小聲的麗麗也當即改成了永紅。
她看到她的流氓犯坐在側門的台階上看書。他穿一件很舊的圓領汗衫,灰白的短褲,足蹬一雙深藍色泡沫底人字拖鞋,雙膝並在一起,頭低下去,在看一本書。她注意到他的手在抓著小腿的癢。南疆的夏天,有很多的小默蚊。她是去教授宿舍區找同學文惠,那個暑假里,她們迷著學剪紙。文惠的姐姐在市裡體校練羽毛球,帶回很多剪紙樣品。很多年後,文惠去了日本。她們偶有聯繫,卻從不提那個夏天。
他們一個水裡,一個岸上地聊著。天色黑下,星星出現在天幕上。就著黑,他在水裡張開四肢,飽脹的感覺不再被壓抑,慢慢地吐出一口口長氣,它們變成水泡,在水面上旋散。這時他聽到了遠處傳來女人呼喚「小梅!小梅!」的叫聲。啊,是我媽!小梅跳起來跑回岸上的小道,騎上自行車離去。他潛入水中,耳邊仍是那個低沉的女聲,嗡嗡嗡的。他不敢相信那聲音竟發自一個傳說中的漂亮女人的喉間。
她對所謂的愛情沒有嚮往。她看男人的眼神像是在看一杯清水,連心思都是淡的。她想她或許也是愛愛情的,卻愛不上男女之情。她約會過一些男人,在她年過三十之後,她跟他們出去吃飯,喝酒,看戲,郊遊。但是她跟他們的關係全在肉體接觸之時停下來。她懼怕他們的手。他們的手伸過來,穿過她的衣領、解脫她的紐扣、扯開她的拉鏈,令她聽到怪獸在清冷的月夜下嘶吼一般,她讓那吼聲嚇住了。她想過像歐美女人那樣去看心理醫生。可是,她們要尋找的是不知名的怪獸;她卻認識那隻怪獸。
特蕾莎?
他很輕地說,真對不起,非常對不起。如果我可以安慰你,那就是該告訴你,像美國人講的,我其實穿過你的鞋子。他看她皺起眉,側頭向前靠過來,像是要肯定自己沒有聽錯。
她聽懂了他的話,那個可憐的紅梅的命運,才是可怕的懸念。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手腳有些發涼。她那一身純黑,將她的一臉雪白襯得更冷。
他停下來,看向她,像在等她的回答。她小心地問:有時我也會想,懺悔也只是尋求解脫,還是為了自己,也許這就是我們尋不到安寧的原因?我不敢多想,想得多,會鑽牛角尖。
第二天中午,他看到父親由縣委許書記陪著走向辦公樓,小梅的母親扯著小梅的手,安靜地跟在後面。他躲在房裡,低伏在窗邊往外看。他看不清小梅的表情,只見她短裙下的長腿,步伐凌亂。小梅的母親穿一件白衫,一條黑綢褲,高挑身段,頭髮盤起來,露出長長的脖子,臉的輪廓好美。他們走到指揮部辦公室里,很久才出來。他嚇得一直哆嗦。
回到大連,他時常回味那個浩大的軍中盛宴,那清風中的飛塵。因母親管得嚴,他沒有很多朋友,他多半的時候只能是自我回想。也只有母親願意傾聽。他告訴母親,那裡的山是青白的峻險,土是紅色的赤貧;融江穿城而過,岸邊很多少數民族的吊腳樓。鳳尾竹低矮茂密,將江水映成碧綠。朱槿花碩大艷麗的花朵,沿著河岸高低錯落地怒放。一些江灣上,翠竹蔽過江面,江水清澈見底,忽然抬頭,就是萬仞峭壁。山民就憑垂下的青藤攀岸而上,採藥挖寶。這些將母親聽得安靜下來。只是偶然,非常偶然,那件桃紅燈芯絨衣和淺棕圓潤的小梅的臉會浮在他的夢裡。直到一次,他醒過來時,觸到那下腹的一片濕滑,融安便成了一個詭魅,讓他強烈地懷想起來。
在那個夜裡,她再一次聽到了怪獸的嘶吼。那吼聲低啞,嗚——嗚嗚——嗚,帶著回聲,綿遠又凄涼。她決定要見到他,她要當面告訴他,她對他是愧疚的。或許,只有這樣,她才能從怪獸的嘴裏奪回餘生的和平?
她穿著深黑開司米毛衣,一條黑色薄呢褲,一雙淺統靴子,戴著一條蒂凡尼心形碎鑽項鏈。你就是特蕾莎?她將臉側過來:阿梅,你變成女人了,一個蠻漂亮的女人。
他迎著她的目光,很輕,卻是很慢地說,特蕾莎,你認錯人了。
她在她的流氓犯家院外的冬青樹旁站下,他是那麼專註,在看他的書。她看了看四周,沒有人。她抬頭望著冬青牆上方,伸出來的番石榴熟了,她看了好多天了。她沒想到,她竟然是九九藏書先叫了他:我能不能摘一個番石榴?她的聲音很輕,嫩嫩的,有些抖。
後來她看到她的流氓犯王旭東站在全校批鬥會上。她跟著班級的隊伍入場時,王旭東已被押到那個粗陋的水泥舞台中央,胸前掛著一個粗陋的大紙牌,上面用毛筆潦草歪斜地寫著「少年流氓犯王旭東」。事態發展到那個時候,人們似乎都忘了事情的發端。她坐在第一排,身子一直在抖。她真不願意成為王旭東和流氓犯這兩座孤島間的那座橋,但她就是那座橋。王旭東踏過它,成了她的流氓犯。
她已經當了很多年的特蕾莎了,一切都是個好啊。還要回到阿梅那兒去嗎?她皺皺眉,低頭喝拿鐵。
唉,那個夜裡看到你出現在電視里,對我來說,就已經放下一大半。我想,你都能來美國訪問了,你的人生不會過得很差的。如果我今晚不來,也就很可以了,如果我對自己不那麼苛刻的話。你可以不揭穿的。她說著,想做出輕鬆的樣子笑笑,卻沒笑出來。
他和她這個傍晚起,幾乎天天在江邊相見。他父親從融江回來后,小張就更不管他了。她從罐頭廠下工回來,將自行車放到江邊,就下到岸邊跟他閑聊。他帶給她二十五元錢,讓她給哥哥買罐頭去,那是母親在他離開大連時塞給他的。她死勁推脫,說,絕不可以,她母親知道會很生氣的。他又帶一些禁書給她看,她將它們塞在包里,偷偷帶來帶去。共同的閱讀,讓他們有了新的話題,他們談那些故事,也談那裡面的男女感情。話題變得有點曖昧。他也游得離江里的人群越來越遠。
直到一個黃昏,他再沒能忍住,在江水裡抱住她。他十六歲了,他想,又算,她十四。他母親生下大哥衛東時,也不過十八歲啊。他閉上了眼睛。她溫軟的身體倒在他懷中,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吻住了她的雙唇。她勾著他的脖子,浮起來,他看到她深色的長腿,在江水中展開。他的手從水底伸向了那個V形的底點。她在水中扭動起來,他們摟抱成一體。她在他的肩上臂下滑移,鰻魚一般。他們的身體在水的清涼中燒出溫熱,相互糾纏著,向江中心的沙洲漂去,最終擱淺在沙灘邊。
陳謙,筆名嘯塵,女。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長在廣西南寧,廣西大學工程類專業本科畢業。1989年赴美深造,獲愛德荷大學電子工程碩士學位。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愛在無愛的矽谷》,中篇小說《覆水》等。現居美國矽谷,為資深集成電路晶元設計工程師,獨立寫作者。
我是小梅,廣西來的。她在電話那頭很輕地說。那聲音是陌生的,但口音是熟悉的。他想他們同時流下了眼淚。
她只能飛奔。
在傍晚的天色里,他看到了她透濕的棉泳衣下,兩顆花|蕾般的果實凸起。他的手捏住了它們,她叫出了聲,那聲里有著一種暢快。這暢快傳染了他,他的身子貼下去,在她的身體上掙扎,不知要去向何方。他再次吻牢她,突然想,他要將她帶出去的,帶離這蠻荒山地,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她在他的身下扭動起來,似乎要叫。他沒有放開,他讓他的慾望推到絕境,他覺得他的游泳褲裂開了。他去拉她的手,移向他的堅挺。她的手死抵著,他的堅硬貼到她的大腿,她的身體在他身下急速扭動。他想控制她的移動,就更壓緊下去。他又去抓她的手,沒抓牢,突然,他騰空而出,將自已也震住了,他翻側起身,看到那白色的漿液,抵達她唇上。她翻過身去,趴在沙地上,哭了起來。他去拉她的手,想勸慰她,她用手捂住臉,死活不鬆開。他看到兩滴眼淚,從她的指縫間流出。
文惠卻來得越來越少。她有一種直覺,卻死抵著,不願去驗證。終於,在文惠幾乎從她的視線里消失的時候,她在一個酷熱的下午,走向她的流氓犯的家。她穿過冬青牆,推開那扇九里香攀附著的後院門,繞到他家後院里。看到文惠的書包擱在陽溝邊,她的心狂跳起來。她大聲叫著文惠的名字,沒有應聲。她撥開朱槿枝丫,爬到流氓犯的窗台上,從外面看進去。隔著紗窗,屋子很暗,她將臉貼到紗窗上,鼻子里立刻充滿鐵鏽的腥氣。她看到文惠坐在旭東腿上,他們摟抱在一起。她看到他們的嘴唇貼合在一起,那麼忘情。文惠輕握著旭東搭在她胸前的手,兩隻少男少女纖細柔嫩的手搭在一起的樣子,溫存靜好。文惠的頭微仰起來,頭髮垂散開來,和她淺棕的臉渾然一體,真像一朵讓濕熱的空氣催發后怒放的黑牡丹。你們耍流氓!她在窗台上叫出了聲,帶著令她自己震驚的哭腔。
她將目光從鏡子里收回,看看表,剛到五點。北加州的秋季,天黑得早,五點一過,天光幾乎斂盡了。這裡是史坦福購物中心內的一間法式咖啡屋。她回過頭去,看向左邊,一排明凈的玻璃櫥櫃,裏面精緻的各種法式小點心粉|嫩誘人;櫃檯后,磨咖啡的聲音起起伏伏。牆色是明黃,地下是黃色紅色小瓷磚塊混鋪出的無規則花案,桌椅面也是同調花色,桌椅都是鐵質的腿腳肢干。頂上的大吊燈亮了起來,燈光透過花|蕾樣的鐵雕燈罩四下灑開,在黃紅的基調上打出曖昧而溫暖的光色,令她覺得安全,又有點兒感動。
爸,我說的不是真的。父親立即打斷他,說,我說了,這不重要。你自己注意,不要再闖禍了。聽爸爸一句話,一個男人要有大出息,就要管得住他那個鳥玩意兒!你記牢了,這是歷史的教訓,血的教訓!
她意識到,當她跪下來時,裙子下露出的長腿,讓流氓犯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心下竟是歡喜的。她後來再來,蹲下翻書時,她會有意識地將裙子撩一撩。她喜歡他冷冷的眼睛,在她假裝不經意地撩起裙角的時候,發出的那溫和的光。這個十三歲的夏天,她朦朧了解到裙腳起落間的微妙。
胡佛塔頂燈還未啟明,在將暗未暗的黛藍天色里,被天際微光勾出的輪廓剪影般分明。台階上方的大門洞開,在路燈未上的時刻,幽深黑暗。
他停下來,看她直坐著,臉上泛出青白的光。他低頭去喝大吉嶺,吞到嘴裏是一片冰涼。
她已經看過那張照片很多遍了:王旭東,中國當代著名青年史學家,現應史坦福東亞中心特邀,在史坦福大學訪問,從事「文革」研究。照片中的男子有一張削長的臉,戴一副無框眼鏡,目光沉靜。她從那沉靜里讀出了一分焦慮,兩分凶煞。她將報紙舉到燈下,再看。就是他了!王旭東。她的流氓犯。噢,他出息了,成為中國著名青年學者了?這個消息讓她既安慰又心酸。她真願意自己能鑽進他的瞳仁里,從那兒看出來:是怎樣的當代史?又是怎樣的「文革」?
十四歲的李紅梅長著一張圓圓的臉,兩隻圓大的眼睛特別突出。她穿著桃紅的燈芯絨套衫,上面還圈著淺黃花邊,有一點兒短小。手臂上戴著兩個深藍的小袖套,扎著兩隻翹翹的羊角辮,半舊的咖啡色褲子有點兒短了,腳上是一雙半舊的黑燈芯絨布鞋。她從廚灶間門口伸出頭去,向院內偷偷張望,表情好奇而又小心翼翼。你是誰!你想幹什麼?他從她身後一吼,想要嚇她。她轉過頭來,瞬間,他感到了自己身體奇妙的變化。這變化來得非常突然,將自己嚇著了,下意識地用手擋向下腹。但這感覺又令他興奮,身子都有點兒抖。你到底是誰?幹什麼的?他的聲音軟下來,帶上了溫情。後來小梅說,她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清脆正統的普通話,溫存地從一個瘦削文靜的少年口中說出。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是這樣大哭著奔遠的。她覺到很深的委屈,很深的傷害。她是捂著肚子一瘸一瘸地奔遠的,像被一支毒箭射中。很多年後,她才想明白,那是嫉妒。
可是,像你說的,我真能面對真相嗎?那些當年美人的命運,令人悲欣交集。她們之中,結局好壞的比例,跟擲銅板一樣,五十對五十,這是個多麼大的懸念。你,是好的這個五十,那麼,你想想……我只有求上帝保佑她了。我這三十年,不停地懺悔。我過得越好,我的哀傷越深。今天下午,我才聽了一個日本二戰老兵的報告。他一直強調他對自己在戰爭時期盲從軍部的懺悔。他連戰場都沒有上過……
他一愣,口中溢滿芒果的香氣。他沒有細嚼,囫圇吞下,甜膩在喉道里堵上,趕緊拿起茶杯喝一口。熱氣漫升,鏡片上一片迷濛。風中一枝紅梅搖曳,灰塵飛卷過,水落石出的暗夜,隨風撲面而來,河石沉落,岸邊水花刻出的石紋,漂出一朵素凈的白梅。他晃著腦袋,恍惚無著。
現在,她是特蕾莎。
三江在哪裡?他問。在融江的上頭啊,那裡偏得很,再出去就是湖南的大山,以前好多土匪的,冤家一打,還吃人呢。窮得很哇,大山難得有平地,一個石窩裡種上三五棵玉米,幾棵菜。說不好,女娃生得這麼好不是好事體,命有得苦呢。你看她娘就曉得,人強命不強,有什麼用?唉,這小女原來一直跟外婆在南寧上學,可憐年前外婆死了,只得來融安隨娘老子。女人說著搖起頭。他聽得心隱隱作痛,卻不知如何反應,起身悄然離開。
見她沒答他的話,他笑起來,說,你可以不接受我的採訪的。她也跟著笑了笑,心下卻生出些許不安。他擺擺手,從背包里掏出一本書,說,這是我寫的一本書,作為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大概你會感興趣的。黛青色的封面,疊嶂隱隱的山巒依稀可辨,上面豎排著一行瀟洒的行書:「另一種歷史的故事」。「王旭東著」這幾個小號的印刷體,老老實實地縮在封面角邊。
我們就是彼此的答案。她很輕地接上一句。他沉吟片刻,有點兒猶豫地說,你不用很擔心你的王旭東的,我可以告訴你,以他那樣的家庭背景,他今天過得不錯的幾率是很大的。我這麼多年做研究,調查的數據都是有統計意義的,它們也支持我的這個說法。就像你,那樣的家庭背景,那樣的成長環境,使你不會掉到洪水裡去,你不可能過得很差的。你的王旭東,一樣的道理。而紅梅,她的家庭背景本來就是黑五類,我那何止是雪上加霜,簡直是置人于死地。
她歪了頭看他,說,我是常想,將它推給時代,很多人都是那樣做的,由此尋得太平。像你我的父輩,像你我的兄長。
在春節期間,他又好幾次專門走過那廚灶間,卻再沒有看到小梅的身影。他向一個在食堂工作的女人問起李紅梅,女人讓他在板凳上坐下,一邊擇菜一邊說,那是縣教育局裡從柳州下放來的老李家的妹崽,好漂亮是哇?他點點頭兒。女人又說,那老李老婆當年在廣州念大學時,還是校花呢。一家人蠻可憐,老李是脫帽右派,一向很倒霉,到這縣裡來,只能在教育局刻刻鋼板。那老婆原來在柳州教中學,嫁得這樣的老公,也只能跟來在縣委食堂賣飯票,人還傲得很。一個好寶貝的獨崽,到三江侗寨里插隊去了。
他問,你要不要跟我去吃一頓?小梅趕緊后縮,說,不行不行。我不可以的。這時裡間有人在喊小梅!小梅!快來幫擇菜!小梅轉身就撩了帘子進去了。他才將他的手從下腹移開。
第二天她又進了他的家門。他坐在床邊,沒有碰她,卻示意她撩開裙子。她看到他的臉上有一種幾乎可以叫做溫柔的表情。她順從地撩起裙子。她穿著一條母親車縫的花布短褲,上面有寶藍和粉紅的蝴蝶。他輕叫了一聲,跪過來摟住她的腰,眼鏡滑落到鼻尖上,看上去痛苦又滑稽。他的手摸過她的褲頭,在拉它的鬆緊帶。她自己也沒想到,她竟哭了出來。他放開她,她還在哭,卻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悲切。她聽到她的心,從胸腔深處一級級往上躍跳著,最後卡在她的喉中。她的哭聲大起來,她想將那心哭出來,讓她能順暢呼吸。他捂住她的嘴,說,不要哭,不要!什麼都沒發生過,你走吧。再不要來了。
那個夜裡,她做了一個怪夢。她被一條蟒蛇纏住。它從她的大腿間纏繞而過,盤纏而上,將她箍得不能喘息。她在黑暗中驚醒,一身的汗。她的手揩過自己身體,順著蟒蛇爬過的地方,一直向上。她第一次感到了一股來自身體深處的痙攣。她驚恐地睜大眼睛,卻只望見黑暗,無邊的黑暗。
在那亂世,軍醫大院外山搖海嘯。家裡的哥姐去串聯,去造反,人影難尋。母親管不住那幾個大的,就更盯牢他,最亂那幾年,幾乎天天帶在身邊,不讓他隨便出軍醫院大門一步。這樣的保護,使得亂世的風雨打到他身上時已幾無痕迹。如今,這真實的世事,突然在南疆的山道上撞到面前,他不知如何應對、思想。
他退到故紙堆中,回到出發點。在史坦福、在伯克萊加大,他看到那些完整的「文革」第一手資料,如面對美人一樣激動而沉醉。在那九_九_藏_書些史料中,甚至有廣西各地造反派油印的傳單。隔著四十年的歲月,那些印在赤橙黃綠的粗糙紙張上的宣傳單已經發脆。他翻閱時習慣戴上橡膠指頭套,慢慢將紙頁拈起。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廣西融安縣枝柳鐵路建設指揮部的宣傳單。他屏住呼吸,脫下指套,觸摸了那印在深桃紅草糞紙上的文件。他的指頭觸到了紙里粗糙的茅草結,讓他想起在融江的江心洲上被茅草划傷的條條血痕。他立刻合上了書頁。
她在蒙特利爾郊外住下來,又開始盤算下一個要奔向的地方。人家看她一個適婚年紀的女子,總是三個箱子,馬不停蹄的樣子,都詫異她的野心。她哪裡是有野心?她只是不敢回望來路。那路上有一隻怪獸,天涯海角追趕著她。她只要不回頭,就不用面對它。但她絕不能讓它超上來,吞噬掉她。
我推薦大吉嶺,喜馬拉雅山腳下印度產的。紅茶,說是紅茶中的香檳呢。
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安靜地看著她,像一個局外人。他的沉著安慰了她。我也會想到你母親,她真是個好女人,我常想起她,覺得很對不起她。我做了母親之後,更能體會到她當時的心情。很少女人能做到她那樣的。她肯定希望我會說出另外的情形,讓那糟糕的局面改觀,把你從絕境里救出來。她有這個能力的,也有這個特權,但她放棄了。她很了不起。她讓我一個孩子坐下,很平等地談話。她甚至沒有暗示我,或引導我說一句假話。她只是拚命抽煙,拚命抽……最後,她說:那他就差不多完了!就是到那時刻,她也面不改色……她用手掌擋住了臉,頭側下去。不能哭,絕不能哭出來,她在心裏急速地提醒自己,手心一片黏濕。
他抬起頭,安靜地握著杯子,看她。她轉著手裡的空杯子,目光越過他,有點兒散:很多年前,在劍橋,我聽牧師講到「贖罪」。我兒時對旭東做下的事,就成了一個十字架,壓到心上。我就想,有一天要找到他,要真誠地當面向他道歉,講出我的懺悔,我才能得救。如果你就是他,我們有過今晚的談話,我就可以解脫了。
她站起來,伸出手迎向他。她做出笑的表情,那兩條魚尾翹得更高了,她的笑做得自然。在劍橋的論壇,在英特爾的年度頒獎典禮台,在國際政要出席的國際高科技峰會講台上,她從來不曾怯場。希望今天也不會。你好!她聽到自己得體的柔聲,心下驚異他的鎮定。
家明在清冷的月夜裡陪著她從華盛頓紀念碑下來,走到林肯紀念堂前,向她求婚。她在月光下警醒地站住,側耳尋聽。怪獸沒有出現?她的耳里只有噴泉嘩嘩嘩的輕聲,安寧混著喜悅散在水珠里,將她濺濕。她對躲回蒙特利爾公寓里這樣的想法生出恐懼。家明從身後擁住了她。陰影這個詞被擠壓出來。那你要找光源的,當頂光出來的時候,陰影遁匿無蹤,她對自己說。那一年,她三十三歲,披一頭長發,轉過身來,果然一地清輝。
這時,他看清楚了,小梅身上的布褂是無袖的,肩上那截還收裁進去,兩隻圓潤的手臂隨意搭在車頭,在夕陽的光影里放出淺銅色微光。他再游近些,看到她手臂起落間,腋下翻覆的暗影。她一隻腳搭到腳踏上,裙子縮到膝邊。在北方的城市裡,女孩子夏天穿涼鞋也要套一雙絲|襪的,他從不曾這樣直接地近距離看過女孩子的肌體。那奇異的感覺又回到身上,他沉潛下去,只敢將頭露出來。
他很淡地一笑,露出整齊的牙齒,跟他的身材成比例似的細長。他的眼睛卻沒有笑,只抬一抬眉,便溢出深怨。搶在他開口之前,她說,就叫我特蕾莎吧。這話令她飄起來。他的臉上顯出天真:噢,好名字,有大慈悲的。她一愣,就想到特蕾莎修女那張飽經風霜的臉,穿過表情悲苦的人群,為眾生求著神的垂愛,神的悲憫和寬恕。她的目光有瞬間的模糊。
就咖啡,如果有茶更好。
這已不是融江畔緩緩抽芽的那枝紅梅。她的臉變長了,也漂白了,像一隻童趣十足的土陶,脫胎淬鍊成另一個瓷器,土陶凸顯質感的粗糲都打平了,折出精緻的微光,令人意外,卻說不出好壞。他見過紅梅初放奪目的花蕊,它竟在時光里開放成如此靜好的白梅,使他訝異。令他安慰的是,這仍是一個美人,一個氣質出眾的美人,是他最有興趣採訪的那類美人。她們是他的因,也是他的果。
她的流氓犯的父親是三八式幹部,剛從駐紮在桂東的部隊到學院當軍代表,任革委會副主任。那父親腆著個大肚子,卻酷愛看籃球,幾乎全身心在抓學院的籃球隊,帶著他們到處打友誼賽。她的流氓犯的母親也是軍代表,在學院隔壁的財經學校當黨委副書記。那是個身材和臉龐都很修長的高瘦女人,總叼著一支煙,臉色給煙熏得青黃。她永遠是修剪整齊的齊肩短髮,兩邊卡著粗長的鐵質發卡。聽大人們說,她當年曾是海南島瓊崖支隊娘子軍連里的小女兵。她的流氓犯是這個女人最小的兒子,上面三個兒女,分散在北京、上海、廣州當工農兵學員。在那個年代,這是特權之一種。
她接著看到他出現在舊金山灣區的中文電視台里。他穿著一件鐵灰色高領毛衣,侃侃而談。她的記憶在他出現的瞬間變得有點兒模糊,她盯著屏幕,大氣不出。他臉上的線條全拉直、發硬了,長大成人了。她有點兒恍惚起來,像?或不像?她閉上眼,急尋著倒映在記憶底片上的影像,但是光太強了,將底片打出一片雪白。關燈!關燈!她幾乎要脫口而出。她張開雙眼的時候,咬緊了雙唇。
一九七五年夏天,他再次來到融安縣城的時候,融江下游融水縣境內的鐵路建設工段發生大塌方,父親帶著指揮部人馬在第一時間奔向事故第一現場。他被警衛員小張接來,在縣委大院深處的小磚樓住下。南方夏季的潮熱令他深感不適,大院里又碰不到同齡的孩子,就是有一兩個年齡相近的,部隊里官階森嚴,讓本來就不熟的孩子們也玩不起來。小張按他的要求,將他領到縣委圖書室看書。因父親的交代,他被特許進入不對外開放的內部圖書室,他在那裡翻到了《青春之歌》、《迎春花》、《苦菜花》,還有一些蘇聯文學作品。他將它們扛回家中。
終於有一天午後,她跟她的流氓犯走進了他家的紗門,到了他的小屋裡。他從床下拖出兩大箱書,有《紅樓夢》、《青春之歌》、《迎春花》等等,還有大摞的《大眾電影》。他盤坐在地板上,說他是寂寞的,哥姐比他大得多,父親的軍旅生活很動蕩,他從來交不上穩定的朋友,這些書是他的世界。他說著,神情變得有些哀傷。她點著頭,跪到地上,撲到了箱子邊上,貪婪地翻起來。
旭東!她輕叫了一聲。見他愣著不語,她拿杯子,去櫃檯加了熱水,回來遞給他。他忘了道謝,低頭喝茶,不敢看她。他聽到她說,我真願意我就是她,你就是他。這麼多年,我一直將他認作我的流氓犯。
你是特蕾莎?她側過臉來,朝鏡中的自己很淡地一笑,然後撩撩額前短髮,又笑了一下,那笑就冷了,還帶上些許譏誚,些許輕蔑。那發色染成深栗紅,在燈下,她引為得意的低調的栗紅顯出酒色,浮泛上來,竟還有些光澤。很細的眉,天生的細,天生的長,直埋進額邊的發間。她兒時暴晒在南寧亞熱帶的烈日下,聽人們說,看看看,這個妹仔的眉兒!還有她的皮膚,白得能看到皮層下淡青的血管,任亞熱帶的烈日如何暴晒,都不會變黑——它們不屬於邊陲,不屬於南寧。那裡的女人皮膚黝黑,顴骨高聳。她因此是出眾的。那時她不是特蕾莎,她甚至不曉得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古靈精怪的名字——那時大家叫她阿梅——教授古文的父親給她起的學名是靜梅。
父親出來,立刻回家找到他,將門摔上,揪起他的衣領,先是一腳踢到他大腿上,再回身又掃上他的小腿,他當即跌坐到地上。父親大聲吼道:你他媽的跟我老實講,你都幹了什麼好事?
他穿過長廊,看到自己的身影讓迴廊深處不同方向折出的微光拉長,倒映在前方玻璃門上。那門皇家氣派般高闊沉重,每日清晨都讓人擦得光可鑒人。他的身影映上去,菜綠,修長,恍若幽靈。他握住包銅的長把手,目光斜向遠處的大草坪。遠方樹叢后燈火闌珊之處,是活色生香的史坦福購物中心。
他徑直走過來,沒有一點兒猶豫。自然得還抬了抬右肩,一邊扯著那雙肩包滑落的肩帶,一邊靈巧地穿過台凳間的空隙,沉著地向她走來。他盯著她看,步子很穩,確像是習慣長途跋涉的行者。大概沒有人猜得出,他去過那個孤島的吧?他在看她,盯牢了她,表情無辜得令人心碎。她別過臉去。
她在《苦菜花》里,看到哺乳期的村婦將噴射出奶水的乳|房塞到解放軍傷員嘴裏這樣的細節。在十三歲的那個夏天裡,她胸前正生出隱隱的微疼,兩棵春天梅樹枝頭茸茸的細嫩花苞,在心口兩邊遙相對稱,破土而出。她緊護著它們,生怕它們如書里的村婦那般突然膨大,乳汁四射。想到她的流氓犯也曾看到過這樣的字句,她心驚肉跳。她在書中還看到了「黃花閨女」「妓|女」這樣的字眼,似懂非懂。《新華字典》說:妓|女是賣淫的女子。那賣淫又是什麼?她終於忍不住告訴了文惠。文惠屏住氣,瞪大雙眼,然後搖頭。文惠卻知道黃花閨女指她們,因為她們沒有跟男人好過——文惠的姐姐在市裡上學,文惠的姐姐已經用七十公分的文胸。文惠的皮膚讓亞熱帶的濕氣熏得油黑髮亮,長長的睫毛像一對蜻蜓撲來閃去,被小夥伴們叫做「黑牡丹」。很快,她看到文惠桌上也有了從流氓犯家中樹上採下的番石榴,從被鳥叮出的小孔里,可以看到裏面粉紅的心。它們全是酸的,她想。她認得它們的。但她不問,不是不想,是不願。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大哥衛東已到哈爾濱軍工學院當工農兵學員;愛東在瀋陽軍區文工團拉小提琴,二哥向東則剛入伍,在福建當海軍。
光點飄遊在深遠的廊柱間,被不同方向的光源追逐,扭曲,切割,吞沒,又吐出,鬼火一般。她盯牢它,忽然心生安慰。這麼多年,她在漆黑漫長的時光隧道里屏息疾奔,後有狂追而來的怪獸,旁邊是此起彼伏的楚歌。此刻隧道盡頭終於閃出光,一束綿軟、若有若無的微光。她睜大雙眼盯牢它,深怕眨眼之間,它便泯滅,令無盡的黑暗又堵牢隧道的出口。
這些年來,他走過那麼多地方,就是沒再去廣西。在中國東遊西走多年後,他將足跡所到之處用各色填滿,廣西成了一片蒼白的破桑葉,突兀地躺在地圖的左下角。他眯起眼,辨認那白桑葉后的百孔千瘡。那裡有過血流成河的慘烈武鬥;那裡發生過人吃人的人寰慘劇。而他在「文革」期間,竟是到過那裡的——這成為他的秘密,他家庭的秘密。連他的妻子蓮,那個賢惠溫柔的東北媳婦兒,都不知曉。
秋夜將臨未臨之際,草坪呈沼澤之色。要抵達那光明,先要穿越這黑色沼澤。他推門而出,立刻覺到了風,趕緊將衣領豎起,再望向那將要穿越的沼澤。
後來,每一次,她經過旭東家,都要去摘番石榴,因為他准過的。有時他在台階上看書,有時他不在。沒見他時,她便弄出很大動靜,他就會出來,到院子後面幫她摘果,一邊說話。有時他出來,雙手背到身後,倚著牆看她在番石榴樹間穿行,也沒有動作,卻開始有些笑容。靠他房間的窗前,有一棵巨大的朱槿,開滿了碗口大的艷紅的花,長長的花蕊伸出來,惹得黃黃白白的蝴蝶飛來飛去。很多年後,她看到朱槿成了南寧市花的消息,眼前立刻冒出那堵灰黑的牆,無數朵碩大的朱槿花噴出血一樣的艷紅,濺滿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圓領汗衫。

她側過臉,猶豫著是否要起身離去。但他已經拉開門,堵住她的去路。她安靜地靠回椅背,雙臂在胸前抱著。有點兒冷。黑色開司米毛衫映上她月白的臉色,讓她看上去簡直是寒冷。最好他不能認出她來,如果他認不出她來,她就順勢離開?為從急追在後的怪獸口中爭出自由,她今日選擇迎面出擊,卻終於獲得機會發現,扣動扳機需要的力氣和膽量,比奔跑更消耗人。她已經躲在光明裡那麼久了,其實可以一直躲下去的。也許有一天那個怪獸也會老死,然後被無盡的光明埋葬。
她停頓一下,他的臉色變青了,盯著她看,眼神是涼的,像是有點兒不屑,這不屑刺痛了她。她說,你到底比我大,又見多識廣,你可以不做那些事的,你還,你勾引了那麼多女孩。在那種時代,你做那樣的事情,女read.99csw•com孩子們……不是我去說,遲早也有別的女孩會去說的……
她就再也沒有找過他。她讓文惠來自己家中玩,她怕走過那棟濃蔭覆蓋的房子,雖然她想念著它。很多次,她都想跟文惠講旭東的事,但恐懼讓她忍住了。
她看他將眼鏡戴上,才說,你做的那些工作,你的那些記錄,會很有價值的。你說的這些,讓我想起芝加哥大學經濟學教授史蒂文•萊維特(Steven Levitt)最近很暢銷的一本書,叫做《Freakonomics(搞怪經濟學)》。他做的研究,就是從各種記錄資料里,挖掘發現人的行為模式。像我們英特爾,還有谷歌等都請他來演講過,聽眾非常踴躍。人家都說,他將來可能會因此而獲諾貝爾獎呢。
那兩行淚水化作怪獸,三十年都不曾停止對她的追逐。她後來想過的,她其實是喜歡他抱住她的那種感覺的。她按他的示意,向他撩起裙子的時候,她的震驚里是有著快樂的,還夾帶著几絲沾帶甜蜜的刺|激。她那年只有十三歲,她就有了嫉妒。她為了她十三歲的嫉妒,利用了那個時代。
臉真白啊。蒼白,眼下有些干。她屈了食指,反過來貼到眼邊,輕揉那些細紋。該去做臉了,她想。每次做了臉出來,簡直能聽到皮膚毛細血管收縮的聲音——那些細小的皺紋幾乎在瞬間被導入的營養驅散,留給她數日的面若桃花。
她的情緒有些平穩下來,他示意她喝茶。她點點頭兒,乖巧地喝了兩口,放下杯子,安靜地看向他。他怕她又要哭,趕緊說,那是時代的原因,你那時還是個孩子,怪不得你。這話讓他心口尖銳一痛。
她跟家明在早餐台上碰到,她竟有心跳的感覺。她跟家明聊起來。她對家明說,你的西裝很好看,但不要配白色的棉襪啊。家明騰地坐直了,看她。她知道,她一上來就先越過了線,向他倚靠過去。她微笑著說,最安全的是只買深色襪子,襪子顏色要深過褲子。噢,你到底是英國來的,家明後來說。不是的,她不是英國來的,她來自中國的邊陲之地,南寧。你恐怕都沒聽說過吧?很多芒果樹,很多扁桃,菠蘿木瓜香蕉,酷暑和溽熱,白熱化的天色,瘋長的植被鋪天蓋地,碗口大的朱槿花紅白黃粉。金包鐵、銀包鐵、五步蛇、竹葉青,數也數不清的毒蛇,它們一口能要人一命,但她沒說。他比她小三歲,來自西安。南寧西安,簡直是天作之合。當她知道他的年齡時,她第一個反應是:那麼一九六九年,他才四歲?這個想法讓她像是看到一杯水結成堅冰后的晶瑩,那剔透的晶瑩誘惑她想觸摸它的質感。
她低下頭,手伸到手袋裡,觸到一張摺疊起來的報紙,很薄。她捏了它一下,又放開,將手掏出來,很輕地搓搓臉。
他看到她的魚形的眼裡跳出兩點光,隨即暗出無邊的黑,無邊的暗。他又朝她肯定地點點頭。她像一個休克的病人,翻了一下白眼,然後眼睛又慢慢聚焦,最後盯牢他的眼睛,嘴微微開啟。
她的衣櫥里沒有一點兒的花色。各式的黑,各式的白,各式的灰,塗填著她的四季。她十七歲離開南寧,去長沙,國防科技大學;去廣州,華南理工學院;然後遠去英倫,讓中國邊陲之地的勁梅搖身變為劍橋半導體物理博士。在去向加拿大的飛機上,她望向大西洋在陽光下泛出的無際無涯的灰白,特蕾莎這個名字海豚一般躍上來。她立刻擒牢它,搖身一變,跟一九六九年那個夏天一樣,只在瞬息之間、一念之下。
他在台階上坐下,別過頭去。
小梅放下自行車,沿小道走下來,在水邊一塊礁石旁坐穩,等他游過去。他在夕陽中看到她的臉瘦長了些,羊角辮剪去了,只在腦後扎一個小小的馬尾。一對眼睛還是那麼圓亮,一閃一閃,讓人發暈。他很想說,他很想念她,很挂念她,見到她很高興,但他什麼也沒說。只在水中和下身的感覺周旋,臉上傻笑。
後來聽說,你們家轉去桂林的野戰軍醫院。我到長沙讀書那年,碰到一個你們大院來的女生,向她打聽過。她說你們又轉到湖南,從那裡又去了成都,就下落不明了。她說你的哥姐都很出色,只有你因為小時候犯過錯,一直不大順。我一聽,就再也不敢打聽。I can not handle the truth,just can't(我對付不了真相,根本不行)。她說著,用那手心裏幾乎溶開的紙團,揩了揩鼻子。
我是李紅梅,她退進廚間。隔簾後面有剁菜的聲音,有人聲在說唱喊笑。燈直射下來,她搓著手。她整個臉盤眉眼跟年畫上常見的漂亮女娃很像,只是她的皮膚帶一種淺淡的棕色,在燈下泛出淡淡的光亮。他盯牢她看。這裏見到的女孩多半青瘦黑黃,她是個異類。
他們立在燈下,離得很近,他的氣息逼過來,令她的雙肩抽|動了一下。她彎下腰,提起裙腳。他朝她抬抬下巴,那瘦削的少年的下巴,示意她將裙腳扯起來,再扯起來,再高一點兒。他跪下去了,將臉湊近來,他帶著九里香令人發暈的少年的氣息包裹住她。她甩甩頭,看向頂燈,那光明刺得她眼疼,她覺到手心有點兒黏。
時代?那個時代是個多麼巨大的黑洞,它吃得下所有的黑暗和血淚,他想。我們不能都推給時代,他說。母親流出了淚,說,那就算是你父親的錯吧。他再不說話,輕撫著母親的手,在即將離世的母親面前,他不願這樣談論已經過世的父親。
他的目光變得溫和起來,偏了偏腦袋,說,那麼你呢?你對他有嗎?她抬抬眉,心又給鉗了一下。她哭著奔向竹林的那個夏日午後,有一個瞬間,她想過的,她多麼願意坐在王旭東腿上的是她!那個非常流氓的想法,讓她生出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她抱緊一竿修竹,聽竹葉跟她一起哭得沙沙作響。
他悄然而退,穿過走廊出去吸煙。多年來,這哭訴聲常在夢中將他驚醒。那聲音從清稚,尖厲,漸變深沉,遲鈍,如今已接近這老人嘶啞的悲絕。這哭聲不是他的夢魘,是安慰。他以它證明自己存活的價值。他想,這個老人今天解脫了,在他公開表白的時候。而自己的機會不曾到來,或許永遠也不會到來?這個想法讓他摁滅了煙頭。
她不響,盯著熒屏看她的流氓犯。她看到他的臉色尷尬了一下,隨即就過去了。他後來從華東出發,山南海北,流浪,去過很多很多的地方。為什麼流浪?那個嬌媚美麗的台灣來的女主持人天真地問。他猶豫著,忽然凄涼地一笑,說,我一直尋找一種真相。她憋住一口氣,等他下面的話,他看向她,很慢地說,時代的真相。你找到了嗎?她幾乎是和那個美麗女主持人同時開口的。我會一直找下去——這有點兒答非所問了。但她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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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他們,你不能這麼說的,他打斷她。
馥郁襲人的九里花香,鋪天蓋地撲來,令她眩暈。她轉過頭去,明亮的高鏡里倒映出一個倉皇出逃的白衣少年,閃出冬青叢后,番石榴果落如雨。他的手臂張開,用力剝離亞熱帶陽光里瘋長的荊藤。手在荊棘間開成白色的朱槿,衣衫漸成襤褸,在黏稠的熱氣中,飄似一桿凄涼的白旗。他被那白旗糾纏,漸行漸險,終於踏上那條她親手搭出的長棧,奔向水中的孤島。四周鱷魚成群。白旗在孤島上旋轉,終於被風撕裂成碎片。棧橋崩析,天涯絕路,他在那裡成為她的流氓犯。
她轉身走向停車場,告訴自己不要回望。她很深地吐了一口長氣,看到遠方的天色泛出些許墨藍。她跟那頭怪獸失之交臂,她輕拍胸口,再吁了一口氣。她突然想,該叫住他的,讓他千萬不要將她、將他們今天的談話,還有這個夜晚,記到他未來的書里。就當作他們不曾見過。她願意在茫茫人海里,跟他彼此錯過。
她小心地翻開扉頁,遞過去給他,說,一定好好拜讀,給我簽個名吧。他掏出筆來,表情莊重地在上面寫下:「每一個人的『文革』,王旭東」。停了一下,他又嘩嘩添上幾筆,才雙手遞迴給她。
他終於看到她了,他看出鏡頭外的眼光跟她的目光交匯的瞬間,她看到了他眼裡極大的驚慌,他甚至還打了個冷戰。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背著家明和九歲的亮亮在起居間里的說笑聲,疾步走向衛生間。她站在那個小小的封閉空間里,捏了捏拳頭,又出來。
她在那個夏日的早晨,捧著番石榴果將要離開時,忽然折回頭,問他每天那麼專註,都看什麼書?他就讓她看他的書,厚厚的一本,紙質很粗,邊都給翻卷了,書名是《苦菜花》。他後來同意她將書帶走,讓她千萬不要聲張出去。他們之間有了共同的秘密。
她成了英特爾晶元質控研究的第一線科學家,很快又成為榮獲英特爾年度突出成就獎的攻關小組頭兒。她穿著盛裝,飛到聖地亞哥海濱豪華度假營地,從總裁手裡接過人們戲稱為「英特爾的奧斯卡」的獎盃,並在三十五歲那年生下女兒亮亮。亮亮這個名字脫口而出,家明,亮亮,全是光明。她守著兩片光明,融進矽谷無邊的陽光中。樣樣都在軌道上。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那怪獸的嘶吼了,它給甩到太平洋去了吧。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夏天。他常幻想,他可以忘掉那夏天。
從臨時搭建的廁所里捂著鼻子跑出來,天色有些暗下來,他循著哄鬧聲尋去,卻轉錯方向,闖到在縣委後院臨時搭蓋的廚灶間。在那裡,他第一次見到小梅。
在蒙特利爾這個常讓她想起歐洲的地方,她學會了法語。她住在河邊褐色的公寓樓里,夾藏在異國的風寒中,寂寞而安全。她的住處有著長長的迴轉圍廊。在蒙特利爾短暫的夏季,她一個人在迴廊上,手裡拿著一瓶啤酒枯坐,讓夕陽在江面上打出的細碎金片刺得眼睛生疼。她逃得夠遠了。父親去世。母親去世。在父親和母親的追悼會上,長輩和兒時的朋友們見到她,都圍上來,安慰她,又讚歎她。阿梅阿梅,他們親切地叫她,你變得這樣有出息了!她握著他們伸過來的一雙雙手,真心地哭起來。她曉得,她今生大概再也不會見到他們了。她吞下自己的淚水,得到一陣解脫。她從此再也沒有回南寧。
她問他關於大連的事,關於大海。她嘆一口氣說,我都沒見過大海呢,我外婆說要帶我去北海的,但等到她都走了,我們也沒去成。現在我們是越走離海越遠了!他在水中說,不怕的,將來你有機會呢,到大連找我!她笑起來,說,大連!跟天那麼遠!我好想念城市,在南寧,我們夏天也是天天傍晚到邕江里游泳的。他說,你現在也可以游啊,邕江有融江美嗎?她說,嗯,毛主席在邕江游過的,隨即擺擺手,說,不一樣了,心情不一樣了,我都忘了城市的生活了。她的眼帘垂下來,好像要哭,讓他心疼。
她看到他眉頭擰成了一個結,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額,觸到一片光滑。他瞥她一眼,聲音越發有些冷:我們是故意的嗎?至少我不是的,但是我犯下了,我和我的家庭在那個時代中參与了製造悲劇。我們該推給時代?都是時代的可恥?這樣做,好容易。但是我這裏——他指指他的心口,說,它不得安寧。這種問題想不得,越想越惶惑。我願意我是個想得開的人。想不開,我就想做點兒什麼。哪怕回山東老家看看我的異母兄姐,也讓人踏實得多。我後來念研究生,很自然就選了「文革」研究。常年在路上,天南海北地跑。我想找出真相,想看一看,在動亂的時代里,時代巨大的悲劇是怎樣一筆一畫地給寫出來的。
你是做研究的,你也知道,做科學研究的人,在試驗室里留下的一本本原始記錄是多麼重要。它們也許一時用不上,也許永遠用不上,但是,做了,就是對科學的尊重。我做那些採訪,記錄,人家說對後人會有什麼重大的意義,我看也未必。他苦笑一下,說,這就是蕭伯納講的,The only thing we learned from history is that we learned nothing from history(我們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東西,就是我們從歷史中沒有學到任何東西)。見她一愣,他擺擺手,又說,但是,我還是要做記錄,它是對我經歷的時代的一種交代,是對生命中碰到過的人們表示尊重的一種形式吧,我願意這樣想。作為個人的標準,我想,哪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紅梅,如果我能在合適的時機,將自己的故事告訴我的妻女,那麼我可能就真的走出來了。也許永遠也不會說,這點,我還沒想清楚。他取下眼鏡,在衣角上擦擦,對著燈光照了一下。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夏天,她來了例假。她的父read.99csw.com母原來都在那個郊外的師範學院教書。那個夏天,她的父親帶著哥哥勁松去了學院在桂北全州縣的分院,她和母親留在南寧。母親暑假里到學院在近郊邕寧縣的五七農場鍛煉,周末才回來。她頸上掛著鑰匙,一日三餐吃食堂。
文惠很快被帶去醫院檢查。同一個宿舍區的好幾個女孩,這時都說出了類似經歷。作為第一個舉報的女孩,她被附小的工宣隊、學院的保衛科、班主任、校長等拉去問了又問。她的細節從來沒有變過,只有在問到是否被非禮過時,她沒有猶豫地說:沒有!那些女孩都去醫院檢查了,好像也沒查出什麼。她不知是要檢查什麼,卻為自己不用去醫院而高興。
她又點了一塊綠茶慕絲、一塊芒果慕絲。一綠一黃,被糖漿裹得發亮,裝在精緻的小盤裡,上面點綴著細巧的巧克力條,像櫥窗里的人造飾品。他打量它們,不忍動手。這芒果沒有廣西的香,但已經很好了,你嘗一下吧!她咬字很准,沒有一點兒廣西腔。時間又漫上來,湮沒了那每一句感嘆、每一個強調,都要拖上的「囁」音。連口音也漂過水,他有點兒感傷起來,苦笑了一下。
他們走出咖啡店的時候,天色已是漆黑。他們在門口握手道別,退出去一步,又同時傾過身子,輕擁住對方。他在她的背上拍了拍,她才鬆開了手,鼻子有點兒發酸。
她在那個夏天穿起木薯蠶絲的衣裳,質體粗大的經緯上染出大紅底色,稀疏印上白色的梅花,蠟染的效果一般。那梅花長在肥短剛勁的粗幹上,健碩,昂揚。這李鐵梅在《紅燈記》里的行頭,在那個夏天成為南寧的時尚,她暗認的自我身份。
他想告訴她,未必。當她從道歉開始,轉到指責,他就曉得,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哪怕今夜裡,她遇到的果真是她的流氓犯。但他沒有說出來。他只點點頭,附和她:我懂。我也一樣。我父親去世前還說過,聽人說,她去了美國,很好。父親是帶著這樣的消息離世的。只是現在,還是沒有答案。
他再望向那片隔開史坦福購物中心的魅黑沼澤,問自己:王旭東,你準備好了嗎?
她扶著廊柱慢慢站起來,轉過身去,與怪獸背道而行。
茶端來了,霧氣漫過兩張表情尷尬的臉。他取下鏡片,拿起台上的紙巾擦拭。他感覺到她打量他的目光,抬起頭,朝她笑笑。那個白衣少年瘦削而五官模糊的臉,修長的身架和那通體的孤怨,在她眼前慢慢復活,又似是而非。他的臉形沒變,只是皮膚暗成深色,眼角嘴角都有了細紋,頭上已生出疏淺的華髮。她說,都有點兒認不出了,她描述的是他看她的表情。他將眼鏡戴上,看到她眼裡的一層薄淚,說,如果在路上碰到,我真是完全認不出你了。她動動嘴唇,噢?她遇到故人舊友,大家都說,你怎麼都沒變?都沒變,為了這個幻象,她一直努力讓她的容顏刻定在時光里。「茫茫人海」,她喜歡這四個字。她想象過無數次,就在那茫茫人海中,某一天,他會突然從後面拍她的肩:你像海豚,在茫茫人海里一躍而出,被我擒住。
你要喝點兒什麼?她輕聲問。他挪著椅子,將雙肩包擱下,一邊脫下橄欖色的卡嘰長外套,一邊說著,我自己來。他們一齊走向櫃檯,鏡中映出好看的一對,留住她的目光。他抬頭看牆上花花綠綠的大看板,表情茫然。她走過去,跟在他身後低聲說,我來,我是地主。他側目看到她握著錢包的手,白皙修長,上面有些青筋若隱若現。指甲剪得很短,微微有些抖。紅梅那雙少女的手是豐腴的,在清涼的融江水中劃過,指間岔分著江水,如那遠處截流溪水的澗石。那濕軟的手最後環上他的肩背、脖子,纏緊,又滑開,溫軟如魚。可那樣的手,卻讓時間削成這樣。它們其實更好看了,卻已屬於另一世人生,跟他脫離了關係,虛幻得失真。
她在流氓犯的母親找到她那天才為他哭了起來。那個母親將她帶進自家客廳,點了一支煙,讓她將整個過程再說一遍。她這時已經駕輕就熟,能將事情平靜清晰地說得非常流暢。那母親安靜地聽完,彈了彈煙灰,皺著眉說,小姑娘,你肯定你說的都是實話?是的,阿姨,她點點頭兒。那母親走過來,蹲下,平視著她的眼睛,又問了一句:告訴阿姨,你說的肯定是真話?她咬緊嘴唇,在煙霧裡又點點頭兒。那母親轉過頭去,看向流氓犯的房間——房間的紗門上垂著蘋果綠的綢簾,很慢地說,好在他還沒滿十八,不過,他差不多也就算完了。這句話令她哭了起來。她聽到那母親輕嘆一聲,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在煙霧裡眯起眼睛,卻也沒有求她,或暗示她改一個說法。
那好,就要大吉嶺。
他的夢裡,常常出現這樣的鏡頭:火車被隧道鯨食著,一吸,一吐,光明是短暫的,黑暗是漫長的。他在硬卧上昏睡,也不知走了多少時日,在鯨魚最後一次嘔吐后,他看到赭紅的山地。南疆的土竟是紅的,這記憶怪異又深刻。他從柳州火車站下車,由軍用吉普接走,一路沿著融江向北開去。山間道上,到處是衣衫式樣繁複的少數民族。他跟著警衛班的小張學著辨認壯、苗、侗、瑤、仫佬、毛難各族。在北方大雪紛飛的季節里,他吃驚地面對那裡遍野的蒼綠,還有女人光著的腳丫。
有人開始領喊口號,一片稚嫩清脆的聲音轟然而起:「無產階級專政萬歲!」「打倒流氓犯王旭東!」他被宣布開除學籍,扭送到師院在近郊邕寧縣的五七農場勞教一年。宣判時王旭東抬起頭來,斜眼向台下尋望。他的目光掃過人群,在她的臉上停住了。她看到他的雙眼積出兩潭深怨。他盯牢她,再一眨,那深怨翻成憤恨,她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這時他的背後同時伸上兩隻戴著紅袖章的臂膀,將他的頭用力壓下,同時台上傳來「你老實點兒」的吼聲。口號聲又起來了:「王旭東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他再一次倔強地擰了擰脖子。又一隻手臂伸上來,揪住他的頭髮,往下一扯,他的腦袋又被用力壓下去。他抬抬眉,淚水就下來了。
在一個雨後悶熱的下午,她的流氓犯從她身後抱住了她。她的身子發抖,他摸過她平坦的胸部,紅梅花|蕾在胸前忽然挺拔起來。他細長冰冷的手指擰住那微小的花苞,輕輕地捏轉。她感到窒息,眼睛瞪大了,不敢眨。當他的手要從她的前襟伸入時,她推開了他,逃脫出來,一路狂奔到池塘邊的竹林里,呼呼喘起大氣,短衫的紅色被汗沁成了深棕。
她遲疑了一下,點頭。但它讓我得了強迫症,是強迫症。它扣在心上,我一不小心,它就鉗我的心一下,生疼生疼,那種感覺太可怕了……它又像一個怪獸,伏在道旁,可能在你人生最得意的時刻,冷不防跳出來偷襲,讓你的自尊瞬間揮發。有時我真的很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被它困擾成這樣。其實,拿它跟那個時代那麼多慘絕人寰的悲劇比,它……再說,那時我那麼小,那麼封閉的社會環境,沒有人教導,我們都不知道怎麼面對那青春的事情。喜歡一個男孩子,感覺非常驚悚,又曖昧,又是那麼刺|激,那麼小的軀體不能控制的。被人一勾引……
他帶著煙氣轉回資料館。他總是埋在東亞資料館的故紙堆里鉤沉世事。這恆溫的闊大廳堂里,常只有他一個人在桌架間穿行,抄錄、疾寫,一如在這樣一個深秋的下午所為。條狀的窄窗間隔很密,看累了,他就呆望外面被窗格割裂的北加州光亮的天色。你找什麼?我可以幫你什麼?溫和的女館員有時會過來問。他搖頭。他英文水準有限,能讀,能聽很多,但講不出他想要說的很多意思,所以他多半時候沉默。如今,這裏的人們都已習慣了他那伏案而書的修長背影。他們也都知道了,他是來做「文革」研究的。
他沒有勇氣去找小梅,也沒有勇氣去證明父親的交代。直到那日,在舊金山灣區華語電視台的訪談之後,他接到了電話,那個叫小梅的女孩——如今是女人,找上來了。他只失口說了一聲廣西,隔著三十二年的光陰,她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後來想過,也許在那個夜晚,他並不是失口,他那黑沉沉的潛意識,被聚光燈突然照著了。
她噙著薄淚,點點頭,說,不奇怪,已經過去三十年了。他將很小的一塊芒果慕絲叉上,正往嘴裏送,聽到她的話,手停在唇邊,微眯著眼看她,說,最後一次見到你,是在枝柳線上。
是的,那是每一個人的「文革」。他準備了那麼多年,就為著說一聲道歉。這道歉還有意義嗎?它不過是形式。但形式也很重要。不然他不能完成那個儀式,越過那道坎。
他在第二年春天,改動年齡后直接當兵去了黑龍江。廣西,融安,融江,小梅,都在現實里淡去。一九七八年枝柳線全線通車,父親轉業回到大連。他也考上大學到了南京,再沒有人提過那段故事。直到父親離世前,老人主動提起,他曾派人打聽過那家人的下落。有說他們「文革」后回柳州了,又有說回南寧了,後來又有人說那漂亮妹崽念完大學去了美國。總的來講,沒有壞的消息。他不知道,是不是父親在安慰他。

他一眼就從店裡的三張東方面孔中認出了她。暖黃的牆面,暖黃的圓台上面紫紅的碎花片,襯著她的黑白,對上了那夜她在電話里的聲音,令他心下生出一個響指般的急短鈍痛。他微眯起眼睛望向她。對一個廣西女子而言,她太白了,輪廓也太分明,一點一撇一捺,毫不拖泥帶水。只有那雙眼是像的,它們是魚形,尾巴翹上去,給她的冷色調出幾縷恬然。這不是典型的廣西女子容顏。但她肯定是廣西的,至少在這三張東方的面孔里,她是。那種廣西女子的味道:羞怯、閑適,隨遇而安又無所適從。他輕哼出一聲,綳嚴的臉隨即垮下,像微微一笑。他在前世里只經過那山高皇帝遠的紅土之地短短兩次,果真曉得、又記得,那裡的女子是什麼味道?
只要咖啡?加點兒什麼?
她拿不定主意,給擠到桌邊,咬著筆死想。這時她看到將上四年級的哥哥靜松在人群外朝她揮手:我改成勁鬆了!新鮮出爐的勁松撥開人群,站到她身邊喘著大氣喊: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靜梅為自己竹竿一樣細長的哥哥高興起來,一筆一畫地將自己的名字寫成「勁梅」。
他凄涼地一笑,也前傾了身子,很輕地說,我雖然不是你的那個王旭東,但我做過你指責的那些事情,是在廣西。在你們廣西偏遠的融江水上。他停下來,好像又坐在母親床邊,成為一個孤寂的少年。他的心被什麼鉗住了,像她形容的那樣,換一個姿勢,就被鉗得刺痛。他的眼裡染上淡淡的霧色。他的手比劃起來,那江流,那岸邊的修竹,茅草,江心的蘿蔔洲,懸崖上的青藤,水中的卵石,那枝被時代洪流沖載到他的江心洲上的稚嫩的紅梅,被他猛獸般的青春慾望攔腰折斷。他安靜地躺在江水裡,看到南國天幕上的點點流星急落,淺粉的花瓣四散,順流而下。那水流,和她的淚匯在一起,決堤而去,淹沒他們的青澀時光。
他看著她踮起腳來,卻夠不著樹上的果實,表情有點兒驚訝。他比她高三個年級,在師院附中的高中部念書,跟她哥哥勁松同級不同班。她看到他白框眼鏡後面一雙很冷的眼睛,有些發怯。他站起來,說,我來吧。那聲音糯糯的,帶著桂東口音。她聽著他的人字拖鞋啪嗒啪嗒地敲打她的心室,懶散地試探著那門鎖的暗語。她得到了四隻番石榴,紅心的。你以後想吃就自己摘吧,它們很招鳥的,鳥一來就到處拉屎,很討厭的,他說著,歪了歪腦袋。他的聲音里有一種凄涼。她用衣角小心將它們擦過,一路吃著走去文惠家,腳步後來就有些跳躍。那果實很甜,混著一種雞屎的怪味兒——南寧土話里是叫它雞屎果的,吃多了會便秘。
那就要熱茶。有什麼茶呢?
父親是抗戰時入伍的老革命,參加過淮海戰役。在朝鮮戰場上遇到他母親時,已經在山東萊州老家跟髮妻有了一兒一女。響應號召上前線的母親,那時還是醫學院一年級學生。這個身材修長,眉目姣好的青島姑娘,在炮火紛飛的戰場跟山東老鄉首長擦出火花。當部隊撤過鴨綠江時,醫大女生已未婚先孕;首長一踏上祖國大地,第一件事就是去信老家休妻。隨即母親生下了大哥衛東。也許受生活作風問題的影響,父親沒有如別人那樣直接晉陞,卻平調到最艱苦的鐵道兵部隊。父親愣是不屈服,跟隨施工部隊轉戰南北,打出幾場工程攻堅戰,直升到師政委位置。所付代價是生活顛沛流離,家人不能團聚。
她微低下頭,將額頭靠向牆上的鏡面,眯起眼看鏡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