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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慢的是活著

最慢的是活著

作者:喬葉
對這些男人,媽媽不言語,奶奶卻顯然是不安的。開始她還問這問那,後來看到我每次帶回去的男人都不一樣,她就不再問了。她看我的目光又恢復到了以前的憂心忡忡。其實在她們面前,我對待那些男人的態度相當謹慎。我把他們安頓在東裡間住,每到子夜十二點之前一定回到西裡間睡覺。奶奶此時往往都沒有睡著。聽著她幾乎靜止的鼻息,我在黑暗中輕輕地脫衣。
「那,」她猶豫著,「你們看著辦吧。」
她謝絕了。但是後來時興人民公社大食堂,她以烈屬身份要求去當炊事員。
「好。」
對於身體,她一直是有些羞澀的。
小學畢業之後,我到鎮上讀初中。三里地,一天往返兩趟,是需要騎自行車的。爸爸的同事有一輛半舊的二十六英寸女車,爸爸花了五十塊錢買了下來,想要給我騎,卻被她攔住了。
「熱不著也凍不著,不是福氣嗎?」我問。
「要是回來別帶男人,自己回來。」
我給她清洗乾淨,鋪好褥子,鋪好紙。再用被子把她的身體護嚴,然後我靠近她的臉,低聲問她:「想喝水嗎?」
「已經買了,就讓二妞騎吧。」
「看你這個柿子多軟呢。」她不由得笑了,「好話得說給會聽的人。媳婦的心離我百丈遠,只能說給閨女聽。」
話是沒有一點問題,表情也沒有一點問題,然而就是這些沒問題的背後,卻隱藏著一個巨大無比的問題:她說的這些話,似乎不經過她的大腦。她的這些話,只是她活在這世上八十多年積攢下來的一種本能的交際反應。是一種最基礎的應酬。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魂兒在飄。飄向縣城她兩個孫子的家。
她硬硬地說著。哭了。我也哭了。我擦乾淚,看見淚水流在她皺紋交錯的臉上,如雨落在旱地里。這是我第一次那麼仔細地看著她哭。我想找塊毛巾給她擦擦淚,卻始終沒有動。即使手邊有毛巾,我想我也做不出來。我和她之間,從沒有這麼柔軟的表達。如果做了,對彼此也許都是一種驚嚇。
「絲瓜要長還得搭個架呢。一個孩子,放著關係不讓用,非留在身邊。你看她是個翅膀小的?」
「它們喂人,人死了埋到地下再喂它們。」每當吃菜的時候,她就會這麼說。
回到家裡,簡單洗漱之後,我們做|愛。董在用身體發出請求的時候,我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他大約是覺得歉疚,又輕聲問我是否可以,我知道他是怕奶奶的病影響我的心情。我說:「沒什麼。」
——但是,且慢,難道我真的不能代表她嗎?揭開那些形式的淺表,我和她的生活難道真的有什麼本質不同嗎?
「你喝點兒東西吧。」奶奶說,「我給你沖個雞蛋紅糖水。」
九十八元的工資在當時已經很讓鄉里人眼紅了,卻很快就讓我失去了新鮮感。孩子王的身份更讓我覺得無趣。第二個學期,我開始遲到,早退,應付差事。校長見我太不成體統,就試圖對我因材施教。他每天早上都站在學校門口,一見我遲到就讓我和遲到的學生站在一起。我哪能受得了這個,調頭就回家睡回籠覺。最典型的一次,是連著遲到了兩周,也就曠工了兩周。所有的人都拿我無可奈何,而我卻不自知——最過分的任性大約就是這種狀況了:別人都知道你的過分,只有你不自知。
我握著那張皺巴巴的十元錢,終於落了淚。
「就因為是朋友,所以別帶來。要是女婿就儘管帶。」她說,「你不知道村裡人說話多難聽。」
「誰知道走到了哪兒。我一個大字不識的婦女,到外頭知道個啥。」
靜了片刻,我聽見她輕輕地笑了一聲。
「睡了。」她說,「她明兒早還要做禮拜。」
「我胡說呢。」她的臉紅了,「沒有。」
生產隊的體制里,一切生產資料都是集體的,各家各戶都沒有棉花。她能用的棉花都是買來的,這讓她很心疼。一到秋天,棉花盛開的時節,我和姐姐放學之後,她就派我們去摘棉花。去之前,她總要給我們換上特製的褲子,口袋格外肥大,告訴我們:「能裝多少是多少。」我說:「是偷吧?」她就「啪」地打一下我的腦袋。
常常如此:我莫名其妙地看不慣那些神情自得生活優越的老人,一聽到他們說什麼夕陽紅、黃昏戀、出國游,上什麼藝術大學,參加什麼合唱團,我心裏就難受。後來,我才明白:我是在嫉妒他們。替奶奶嫉妒他們。
後來,她織的布再也賣不動了,再後來,那些布把我們家的箱箱櫃櫃都裝滿了,她的眼睛也不行了,她才讓那架織布機停下來。
媽媽什麼也做不了,奶奶就開始按老規矩為我準備結婚用品:龍鳳呈祥的大紅金絲緞面被,粉紅色的鴛鴦戲水繡花枕套,雙喜印底的搪瓷臉盆,大紅的皂盒,玫瑰紅的梳子……紡織類的物品一律縫上了紅線,普通生活用品一律繫上了紅繩。做這一切的時候,她總是默默的。和別人說起我的婚事時,她也常常笑著,可是那笑容里隱隱交錯著一種抑制不住的落寞和黯然。
「她去世快二十年了。」她說。
知道再和她犟下去菜就被哥哥姐姐們夾完了,我就只好換過來。我咕嘟著嘴巴,用右手生疏地夾起一片冬瓜,冬瓜無聲無息地落在飯桌上。我又艱難地夾起一根南瓜絲,還是落在了飯桌上。當我終於把一根最粗的蘿蔔條成功地夾到嘴邊時,蘿蔔條卻突然落在了粥碗里,粥汁兒濺到了我的臉上和衣服上,引得哥哥姐姐們一陣嬉笑。
「那,咱們也睡吧。」我這才發現自己累極了。
她就那麼定定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她的母親。

3

我不由得笑了。原來,對她撒謊沒有一點兒必要。在她猜測的所有謎底中,事實真相已經是一種足夠的仁慈。
「沒意見沒意見。」我說,「我要是在她棺材邊還抱怨小時候的事,她會半夜過來捏我鼻子的。」
日子安恬地過了下來。這是我期望已久的日子:有自由,有不菲的薪水,有家鄉的溫暖,有家人的親情,還有戀愛。在外奔波的這幾年裡,我習慣了戀愛。一個人總覺得凄冷,戀愛就是靠在一起取暖。身邊有男人圍著,無論我愛不愛他們,心裏都是踏實的,受用的。雖然知道這踏實是小小的踏實,受用是小小的受用,但,有總比沒有要好。
「放好。錢多。」她悄悄說。
吃著大棚里種出來的不分時節的蔬菜,她也會嘮叨:「冬天就該吃白菜,夏天就該吃黃瓜。冬天的黃瓜,夏天的白菜,就是沒味兒。」
就是這樣明確和殘酷。
工資每月九十八元,只要發了我就買各種各樣的吃食和玩意兒,大包小包地往回拿。我買了一把星海牌吉他,月光很好的晚上就在大門口的石板上練指法。還買了錄音機,洗衣服做飯的時候一定要聽著費翔和鄧麗君的歌聲。第一個春節來臨之前,我給她和媽媽各買了一件毛衣,每件四十元。媽媽沒說什麼,喜滋滋地穿上了,她卻勃然大怒。——我樂了。這是父親去世后,她第一次發怒。
「哪個人傻了想去當兵?隊伍來了,不當不行了。」她毫不掩飾祖父當時的思想落後,「就是不跟著這幫人走,還有國民黨呢,還有雜牌軍呢,哪幫人都饒不了。還有老日呢。」——老日,就是日本鬼子。
「聽爸爸說,解放后你去找過爺爺一次。沒找到,就回來了。回來時還生了一場大病。」
「我回來了。」我說。
我看著一小一大兩個棺材。它們不像是夫妻,而像是母子。我看著靈桌上一青一老兩張照片。也不像是夫妻,而是母子。——為什麼啊,為什麼每當面對祖母的時候,我就會有這種身份錯亂的感覺?會覺得父親是她的孩子,母親是她的孩子,就連祖父都變成了她的孩子?不,不止這些,我甚至覺得村莊里的每一個人,走在城市街道上的每一個人,都像是她的孩子。彷彿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她的孩子,她的懷抱適合每一個人。我甚至覺得,我們每一個人的樣子里,都有她,她的樣子里,也有我們每一個人。我們每一個人的血緣里,都有她。她的血緣里,也有我們每一個人。——她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母親。
兩周的調養之後,她做了開顱手術,手術前,她果然被剃了光頭。她自言自語道:「唉,誰剃頭,誰涼快。」
「壞的嘛,倒是有的。」她笑了。講我如何把她的鞋放在蒸饃鍋里和饅頭一起蒸,只因她說她的鞋子乾淨我的鞋子臟。我如何故意用竹竿打東廂房門口的那棵棗樹,只因她說過這樣會把棗樹打死。我如何隔三差五地偷個雞蛋去小賣店換糯米糕吃,還仔細叮囑老闆不要跟她講。其中有一件最有趣:一次,她在門口買涼粉,我幫她算賬,故意多算了兩毛錢。等她回家后,我才追了兩條街跟那賣涼粉的人把兩毛錢要了回來。她左思右想覺得錢不夠數,也去追那賣涼粉的人,等她終於明白真相時,我已經把兩毛錢的瓜子嗑完了。
父親是個孝子,無論她說什麼,他都俯首帖耳。表面上是他怕她,但事實上,就是她怕他。
「我把她叫到咱家,哄她洗手吃饃,又把鐲子拿了回來。他們到底理虧,沒敢朝我再要。」
我微笑。我還以為會有烙饃,蔥油餅,小米粥,甚至腌香椿。多麼天真。
兩年之後,當我再帶男人回去的時候,只固定帶了一個。後來,我和那個男人結了婚。用奶奶的話,那個男人成了我的丈夫。他姓董。
似乎有些談心事兒的意思了。難道她有過除祖父之外的男人?我好奇心陡增,又不好問。畢竟,和她之間這樣親密的時機很少。我不適應。她必定也不適應——我聽見她咳嗽了兩聲。我們都睡了。
「你們倆要是放到現在……」我試圖暢想,忽然又覺得這暢想很難進行下去,就轉過臉問她,「是不是覺得我們現在的日子特別好?」
「嫁了。」一天晚上,我聽見她囈語。

4

「你說得沒錯,不是給你的,是給我重外孫子的。」她又小心翼翼地裹起來,「你們要是都生了兒子,就把這個鎖回回爐,做兩個小的,一人一個。」
於是,我說:「我代表我的祖母王蘭英,謝謝大家。」
那天,我又一次去姐姐家看她。吃飯的時候,她的手忽然抖動了起來,先是微微的,然後越來越快,越來越劇烈。我連忙去接她的碗,粥汁兒已經在霎時間灑在了她的衣服上。
「不想。」
一個月,兩個月,她開始還問,後來就不問了。一句也不問。她的沉默讓我想起父親住院時她的情形來。她怕。我知道她怕。
兒子一歲的時候,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被聘為北京一家旅遊雜誌駐河南記者站的記者。雜誌社要求記者站設在鄭州,那就必須在鄭州租房子。我把這點意思透露給奶奶,她嘆了口氣,「又跑那麼遠哪。」
有一次,給一個孩子叫過魂后,我聽見她在院子里逗孩子猜謎語。孩子才兩歲多,她說的謎語他一個都沒有猜出來。基本上她都在自言自語:「……俺家屋頂有塊蔥,是人過來數不清。是啥?……是頭髮。一母生的弟兄多,先生兄弟後有哥。有事先叫兄弟去,兄弟不中叫大哥。是啥?……是牙齒。紅門樓兒,白插板兒,裏面坐個小耍孩兒。是啥?是舌頭。還有一個最容易的:一棵樹,五把杈,不結籽,不開花,人人都不能離了它。是啥?……這都猜不出來呀……」
她的腦瘤再次複發了。長勢兇猛。醫生說:不能再開顱了,只能保守治療。——就是等死。
一切東西對她來說似乎都是有用的:玉米衣用來墊豬圈,玉米芯用來當柴燒。洗碗用的泔水,她從來不會隨隨便便地潑掉,不是拌雞食就是拌豬食。我家要是沒雞沒豬,她就提到鄰居家,也不管人家嫌棄不嫌棄。「總是點兒東西,扔掉了可惜。」她說。內衣內褲和襪子破了,她也總是補了又補。而且補的時候,是用無法再補的那些舊衣的碎片。「用舊補舊,般配得很。」她說。我知道這不是因為般配,而是她覺得用新布補舊衣就糟蹋了新布。在她眼裡,破布也分兩種,一種是純色布,那就當孩子的尿布,或者給舊衣服當補丁。另一種是花布,就縫成小小的三角,三角對三角,拼成一個正方形,幾十片正方形就做成了一個花書包。
我搖搖頭,慢慢向前走去。
「奶奶,」我儘力讓自己的聲音明朗和喧鬧一些,「跟你請個假。」
「可不是,那時候穿的就是這衣裳。」畫面上有個女人穿著旗袍。
做錯了事,她對男孩和女孩的態度也是截然不同。要是大哥和二哥做錯了事,她一句重話也不許爸爸媽媽說,且原因充分:飯前不許說,因為快吃飯了。飯時不許說,因為正在吃飯。飯後不許說,因為剛剛吃過飯。剛放學不許說,因為要做作業。睡覺前不許說,因為要睡覺……但對女孩,什麼時候打罵都無關緊要。她就常在飯桌上教訓我的左撇子。我自會拿筷子以來就是個左撇子,幹什麼都喜歡用左手。平時她看不見就算了,只要一坐到飯桌上,她就要開始管教我。怕我影響大哥二哥和姐姐吃飯,把我從這個桌角攆到那個桌角,又從那個桌角攆到這個桌角,總之怎麼看我都不順眼,我坐到哪裡都礙事兒。最後通常還是得她坐到我的左邊。當我終於坐定,開始吃飯,她的另一項程序就開始了。
「謝謝。」我也在心裏說。我就是想感謝他。哪怕就是因為奶奶為他墮過胎,流過產,我也想感謝他。哪怕他不是那個人,僅僅因為他姓毛,我也想感謝他。
但我們總要干點什麼吧,來打發這一段等待死亡的光陰,來打發我們看著她死的那點不安的良心。
話到這份兒上,他們也只好把這派飯給了她。派飯期是兩個月,吃住都在一起。
說到興起,她就會打開樟木箱子,給姐姐看她新婚時的紅棉褲。隔著幾十年的光陰,棉褲的顏色依然很鮮艷。大紅地兒上起著淡藍色的小花,既喜悅,又沉靜。還有她的首飾,「文革」時被破「四舊」的人搶走了許多,不過她還是偷偷地保留了一些。她打開一層層的紅布包,給姐姐看:兩隻長長的鳳頭銀釵,因為時日久遠,銀都灰暗了。她說原本還有一對雕龍畫鳳的銀鐲子,三年困難時期,她響應國家號召向災區捐獻物資,狠狠心把那對鐲子捐了。後來發現戴在了一名村幹部的女兒手上。
那一天,窗外下著不緊不慢的雨,我和朋友在一家茶館里聊天,不知怎的她聊起了她的祖母。她說她的祖母非常節儉。從小到大,她只記得祖母有七雙鞋:兩雙厚棉鞋冬天里穿,兩雙厚布鞋春秋天裡穿,兩雙薄布鞋夏天裡穿,還有一雙是桐油油過的高幫鞋,專門雨雪天里穿。小時候,若是放學早,她就負責燒火。只要灶里的火苗躥到了灶外,就會挨奶奶的罵,讓她把火壓到灶里去,說火焰撲出來就是浪費。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又難過,又委屈。原來她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原來她還是一直這麼在意我的命硬,就像在意她的。——後來我才知道,她生於正月十五。青年喪夫,老年喪子,她的命是夠硬的。但我不服氣。我怎麼能服氣呢?父親得的是胃癌,和我和她有什麼關係?!我們並沒有偷了父親的壽,為什麼要自己給自己栽贓?我不明白她這麼做只是因為無法疏導過於濃郁的悲痛,只好自己給自己一個說法。那時我才十八歲,我怎麼可能明白呢?不過,值得安慰的是,我當時什麼都沒說。我知道我的委屈和她的悲傷相比,沒有發作的比重。
偶爾,街坊鄰居誰要是上火頭疼流鼻血,就會來找她。她就用玻璃尖在他們額頭上扎幾下,放出一些黑黑的血。要是有不滿周歲的孩子跌倒受了驚嚇,也會來找她,她就把那孩子抱到被驚嚇的地方,在地上畫個圓圈,讓孩子站進去,嘴裏喊道:「倒三圈兒,順三圈兒。小孩魂兒,就在這兒。拽拽耳朵筋,小魂來附身。還了俺的魂,來世必報恩。」然後喊著孩子的名字問:「來了沒有?」再自己回答:「來了!來了!」
「那該怎麼辦啊?」半天,我才問。
「肯定的,」朋友笑了,「她是那種在農村大小便的時候去自家地里,在城市大小便的時候去公廁的人。」
「你當年下過鄉吃過派飯?」
慢慢的,奶奶的嘴角開始溢出微笑。一點一點,那微笑如蜜。
「我不信。」我拖長了聲音,「你要再不說實話,我可不伺候你了。」
很反常的,她沒有對此事做出任何評論,看來是被我的極端行為嚇壞了。我居然能讓她害怕!這個發現讓我又驚又喜。於是我乘勝追擊,不斷用各種方式藐視她的存在和強調自己的存在,從而鞏固自己得之不易的家庭地位。每到星期天,凡是有同學來叫我出去玩兒,我總是扔下手中的活兒就走,連個招呼都不跟她打。村裡若是放電影,我常常半下午就溜出去,深更半夜才回家。若是得了獎狀回來,我就把它貼在堂屋正面毛主九-九-藏-書席像的旁邊,讓人想不看都不成。如果還有獎品,我一定會在吃晚飯的時候拿到餐桌上炫耀。每到此時,她就會漫不經心地瞟上一眼,淡淡道:「吃飯吧。」
「她拾不起來是她自己軟。能怨我?」
報社在河南沒有記者站。續假期滿,我又向報社打了申請,請求報社設立河南記者站,由我擔任駐站記者。在全國人民過分熱情的調侃中,河南這種地方一向都很少有外地人愛來,我知道自己一請一個準兒。果然,申請很快就被批准了,我在鄭州租了房子,開始了新一輪的奔波。每周我都要回去看看媽媽和她。出於慣性,我身邊很快也聚集了一些男人。每當我回老家去,都會有人以去鄉下散心為名陪著我。小汽車是比公共汽車快得多,且有面子。我任由他們捧場。
「姊妹四個裡頭,就你的相貌稀肖她,還就你和她不對路。」媽媽很納悶,「怪哩。」
三個月後,哥哥們都被判了刑。大哥四年,二哥三年。我們統一了口徑,都告訴奶奶:大哥和二哥出差了,很遠的差,要很久才能回來。
「啪!」她的筷子敲到了我左手背的指關節上。生疼生疼。
第二天早上,我趕到楊庄,奶奶的神志出現了將近半個小時的清醒——這是她生前最後一次清醒。有那麼一小會兒,房間里沒有一個人。我靜靜地守著她,像一朵花綻放一樣,我看見她的眼睛慢慢睜開了。我俯到她的眼前,她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眼神如水晶般純透、無邪,彷彿一雙嬰兒的眼睛。
「你光想著去地底下見人,就沒想著在地面上多見見我們?」我笑。
這最初的世事磨鍊讓我學會了察言觀色,看菜下碟。學會了在第一時間內嗅出那些不喜歡我的人的氣息,然後遠遠地離開他們。如果迫不得已一定要和他們打交道,我就羽毛奓起,如履薄冰。我知道,某種意義上講,他們就是我如影隨形的奶奶。不同的是,他們會比奶奶更嚴厲地教訓我,而且不會給我做飯吃。而在那些喜歡我的人面前,我在受寵若驚視寵若寶的同時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失去了這些喜歡,生怕失去了這些寵。——在我貌似任性的表徵背後,其實一直長著一雙膽怯的眼睛。我怕被這個世界遺棄。多年之後我才悟出:這是奶奶送給我的最初的精神禮物。可以說,那些日子里,她一直是我的鏡子,有她在對面照著,才使得我眼明心亮。她一直是我的鞭子,有她在背上抽著,才讓我不敢昏昏欲睡。她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人不喜歡你,你會成為別人不愉快的理由。你從來就沒有資本那麼自負,自大,自傲。從而讓我懷著無法言喻的隱忍、謙卑和自省,以最快的速度長大成人。
「你就不怕自己有個三長兩短?」
「看看,又進了。又進了。」她說。聽我們一片靜默,她忐忑起來,「這個算數不算數?」
我才不吃呢。假裝看電視,不理她。
「沒事不要常回來了。我和你媽都挺好的。不用看。」終於有一天,她說。

14

「那也不中!」
「沒讓他知道。」她說。她也曾想要去告訴他,卻聽村幹部議論,說他因在「大鳴大放」的時候向上頭反映說一個月三十斤糧食不夠吃,被定性是在攻擊國家的糧食統購統銷政策,成了右派,正在被批鬥。她知道自己不能說了。
「不管用哪只手吃飯,吃到嘴裏就中了,什麼要緊。」媽媽終於說話了。

8

「這麼多錢,你們換了一個奶奶。」
我怔住。
出了村莊,視線馬上就會疏朗起來。闊大的平原在面前徐徐展開。玉米已經收割過了,此時的大地如一個柔嫩的嬰兒。半黃半綠的麥苗正在出土,如大地剛剛萌芽的細細的頭髮,又如凸綉在大地身上的或深或淺的睡衣的圖案。是的,總是這樣,在我們豫北的土地上,不是麥子,就是玉米,每年每年,都是這些莊稼。無論什麼人活著,這些莊稼都是這樣。它們無聲無息,只是以色彩在動。從鵝黃、淺綠、碧綠、深綠,到金黃,直至消逝成與大地一樣的土黃。我還看見了一片片的小樹林。我想起春天的這些樹林,陽光下,遠遠看去,他們下面的樹榦毛茸茸地聚在一起,修直挺拔,簡直就是一枚枚排列整齊的玉。而上面的樹葉則在陽光的沐浴下閃爍著透明的笑容。有風吹來的時候,她們晃動的姿態如一群嬉戲的少女。是的,少女就是這個樣子的。少女。她們是那麼溫柔,那麼富有生機。如土地皮膚上的晶瑩絨毛,土地正通過她們潔凈換氣,順暢呼吸。
「要是不想早就忘了,」我說,「還記得這麼真。」
紡織的整個過程很煩瑣:紡,拐,漿,落,經,鑲,織。織只是最後一道。她一有空就坐下來摩挲那些棉花,從紡開始,一道一道地進行著,慢條斯理。而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每每早上醒來,和鳥鳴一起湧入耳朵的,確實也就是唧唧復唧唧的機杼聲。來到堂屋,就會看見她坐在織布機前。梭子在她的雙手間飛魚似的傳動,簡潔明快,嫻熟輕盈。
我們大笑,對她解釋說這是慢鏡頭回放,是為了讓觀眾看得更清楚些。
她還長年織布。她說,年輕時候,只要沒有什麼雜事,每天她都能卸下一匹布。一匹布,二尺七寸寬,三丈六尺長。春天晝長的時候,她還能多織丈把。後來她學會了織花布,將五顏六色的綵線一根根安在織布機上,經線多少,緯線多少,用哪種顏色,是要經過周密計算的。但不管怎麼複雜,都沒有難倒她。五十年前,一匹白布的價是七塊兩毛錢,一匹花布的價是十塊六毛錢。她就用這些長布供起了爸爸的學費。
奶奶自己,也是想死的吧?先是她的丈夫,然後是她的兒子,再然後是她的兒媳,這些人在她生命里上演的是一部情節雷同的連續劇:先是短暫的消失,接著是長久的直至永遠的消失。現在,她的兩個孫子看起來似乎也是如此。面對關於他們的不祥秘密,我們的謊言比最薄的塑料還要透明,她的心比最薄的冰凌還要清脆。她長時間的沉默,延續的是她面對災難時一貫的自欺,而她之所以自欺,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再也禁不起了。
「怎麼纏了一半呢?怕疼了吧?」我好奇,又打趣她,「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挺能吃苦的人哩。」
「他知道了又咋的?白跟著受驚嚇。」
她原來沒想去爭,只等著輪。「可等來等去發現輪到的總是你小改奶奶那幾個強勢的人家。我心裏就憋屈了。」她說。那天,她在門口,看見村長領著一個戴眼鏡的人往村委會走,就知道又要派飯了。她就跟了去,小改已經等在那裡了。一見她來,劈頭就說:你一個寡婦家,還是別攬這差事吧。
這多麼好。
「什麼話!」她喝道。然後,很溫順地笑了。
「你後悔了?」
她終於不用輪著住了。
她常常在昏睡中。昏睡時的她很平靜。胸膛平靜地起伏,眉頭平靜地微蹙,唇間平靜地吐出幾句含混的囈語。在她的平靜中,我和姐姐在堂屋相對而坐。我看著電視,姐姐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邊打著毛衣一邊研究著編織書上的樣式,她不時地把書拿遠。我問她是不是眼睛有問題,她說:「花了。」
只有懂事的人才能看到別人的懂事。活到一定的年紀,懂事就是第一重要的事。天造地設,我和董一拍即合。關係確定之後,我把他帶了回去,向奶奶和母親宣告。奶奶第二天就派大哥去打聽董的家世,問得清清白白,無可挑剔之後,才明確點了頭,同意我和董結婚。
我每去看她,她就會悄悄地對我講:這個媳婦說了什麼,那個媳婦臉色怎樣。她的心是明白的,眼睛也是亮的。但我知道不能附和她。於是一向都是批評她:「怎麼想那麼多?哪有那麼多的事?」
「您老高壽?」
講了半天,我發現聽眾只剩下了奶奶。

1

「你咋知道?」他說,「你認得我?」
我不信。悄悄問她,她抿嘴一笑,「哪兒能記住那些花哨名兒,反正都好吃。」不過,對日本豆腐她倒是印象深刻,「啥日本豆腐,我就不信那豆腐是日本來的。從日本運到這兒,還不餿?」
「不找婆家?娘家還養你一輩子哩。還給你扎個老閨女墳哩。」
我們去徵求她的意見。
董也越來越不放心,隔三差五就到楊庄來看我,意思是想要我回縣城去。畢竟那裡的醫療條件要好得多,有個意外心裏也踏實。但這話我無法說出口。她不走,我就不能離開。我知道她不想走,那我也只能犟著。終於犟到夏天過去,我懷胎七月的時候,她忍不住了,說:「你走吧。跟你公公婆婆住一起,有個照應。」
生活重新進入以前的軌道。她又開始在兩家輪住,但她不再念叨嫂子們的閑話了——每家六千這筆巨款讓她噤聲。她覺得自己再嘮叨嫂子們就是自己不厚道。同樣的,對兩個孫女婿,她也覺得很虧欠。
「還不是你爺爺。」她的臉愈發紅了。這說謊的紅看起來可愛極了。
「我不懂趕啥潮流。」她笑,「我知道這是趕命呢。」
後來,她收到了祖父的陣亡通知書。「就知道了,人沒了。那個人,沒了。」
她沉默了片刻。
「敗家子兒!就這麼會花錢!我不|穿這毛衣!」
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吃過幾次虧,碰過幾次壁之後,我才明白,以前在奶奶那裡受的委屈,嚴格來說,都不是委屈。我對她逢事必爭吵,逢理必爭,從來不曾「受」過,哪裡還談得上委和屈?真正的委屈是笑在臉上哭在心裏的。無處訴,無人訴,不能訴,不敢訴,得生生悶熟在日子里。
彷彿是為了應合我留下來的決定,不久,她就病了,手顫顫巍巍的,拿不起筷子,系不上衣扣。把她送到醫院做了CT,診斷結果是腦部生了一個很大的瘤,雖然是良性的,卻連著一個大血管,還壓迫著諸多神經,如果不做手術切除,她很快就會不行。然而若要做,肯定又切不幹凈。我們兄弟姊妹四個開了幾次會,商量到底做不做手術——她已經七十九歲,做開顱手術已經很冒險。總之,不做肯定是沒命。做了呢,很可能是送命。
這麼多天她都沒有說話,可她的嗓子啞了。
她被氣笑了,「這麼小的閨女就說找婆家,不知道羞!」
「別哄我。我可是個狐狸精。」
嫂子們也經常過來,只是不在這裏過夜。哥哥們不在,她們還要照顧孩子,作為孫媳婦,能夠經常過來看看也已經抵達了盡孝的底線。她們來的時候,家裡就會熱鬧一些。我們幾個聊天,打牌,做些好吃的飯菜。街坊鄰居和一些奶奶輩的族親也會經常來看看奶奶。奶奶多數時間都在昏睡,——她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她們一邊看著奶奶,一邊聊著各種各樣的話題,偶爾會爆發出一陣歡騰的笑聲。笑過之後又覺得不恰當,便再陷入一段彌補性的沉默,之後,她們告辭。各忙各的事去。
「一共有二十抬呢。」她說。那時候的嫁妝是論「抬」的。小件的兩個人抬一樣,大件的四個人抬一樣。能有二十抬,確實很有規模。
「是你先說的。」
我的祖母王蘭英,一九二零年生於豫北一個名叫焦作的小城。焦作盛產煤,那時候便有很多有本事的人私營煤窯。我曾祖父在一個大煤窯當賬房先生,家裡的日子便很過得去。一個偶然的機會,曾祖父認識了祖母的父親,便許下了媒約。祖母十六歲那年,嫁到了焦作城南十里之外的楊庄。楊庄這個村落由此成為我最詳細的籍貫地址,也成為祖母最終的葬身之地。二零零二年十一月,她病逝在這裏。
「好文不長,好言不多。背會了沒用,吃透了才中。」
她仍是不喜歡我的。我很清楚。但只要她能把她的不喜歡收斂一些,我也就達到了目的。
「歇著呢?」
夏天,大哥家裡的空調轟轟地響著。他們一出門,她就把空調關了。

13

「我又沒偷東西,追我幹啥?」她很困惑。
有時候,她也讓我講講。
「誰?」
「我懂,二妞。」她黯然道,「可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想糊塗的人糊塗不了,想聰明的人難得聰明。」
親人之間的不喜歡是很奇怪的一種感覺。因為在一個屋檐下,再不喜歡也得經常看見,所以自然而然會有一種溫暖。尤其是大風大雨的夜,我和她一起躺在西裡間。雖然各睡一張床,然而聽著她的呼吸,就覺得踏實,安恬。但又因為確實不喜歡,這低凹的溫暖中就又有一種高凸的冷漠。在人口眾多川流不息的白天,那種冷漠引起的嫌惡,幾乎讓我們不能對視。
從父親住院到他去世,沒有一個人告訴奶奶真相。她也不提出去看,始終不提。我們從醫院回來,她也不問。一個字兒都不問。我們主動向她報喜不報憂,她也只是靜靜地聽著,最多只答應一聲:「噢。」到後來她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少。父親的遺體回家,在我們的哭聲中,她始終躲著,不敢出來。等到入殮的時候,她才猛然掀開了西裡間的門帘,把身子擲到了地上,叫了一聲:「我的小勝啊——」
三天後,我回來了。凌晨一點,我下了火車。縣城的火車站非常小,晚上覺得它愈發地小。董在車站接我。
「他不慌不忙地對大傢伙兒說:你們聽我姓毛的一句話,這事絕對沒有!你小改奶奶說:你姓毛的有啥了不起!說沒有就沒有?你就不會犯錯誤?這可讓他逮住了把柄,他紅頭漲臉地嚷:你說姓毛的有啥了不起?毛主席還姓毛呢!你說毛主席有啥了不起?你說毛主席也會犯錯誤?我看你就是個現行反革命!一句話把你小改奶奶嚇得差點兒跪下,再也不敢提這茬了。」她輕輕地笑出來,「看他文縐縐的,沒想到還會以蠻耍蠻。也對。有時候,人不蠻也得蠻呢。」
下午四點四十五分,奶奶停止了呼吸。
「那我去啦。」
和董商量了一下,我決定依然留在縣城,陪她。董在鄭州的租住地就當成我的記者站處所,他幫我另設了一個信箱,替我打理在鄭州的一切事務。如果需要我出面,我就去跑幾天再回來。
「好。」她說。然後她抬起手,指了指床腳的樟木箱子。我打開,在裏面找出了一個白粗布包袱,裏面整整齊齊地疊放著一套壽衣。寶石藍地兒上面綉著仙鶴和梅花的圖案,端莊絢麗。壽衣旁邊,還有一捆細麻繩。孝子們系孝帽的時候,用的都是這樣的細麻繩。
「你知道這些菜有多貴嗎?」
「沒什麼。」我含糊道。
她沉默著,盯著腳下的草。很久,才說:「是個在咱家吃過派飯的幹部,姓毛……」
「換手!」她說,「叫你改,你就不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我只和你睡一次。」
「三里地,又不遠。我就不信會把腳走大了。」
因為是光榮烈屬,建國后,她當上了村裡的第一任婦女主任,婦女主任應該是黨員。組織上想發展她入黨,她猶豫了,聽說入黨之後還要交黨費,還要參加各種各樣的活動和會議,她更猶豫了。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寡婦,從哪方面考慮都不合適。「我能管好我家這幾個人就中了,哪兒還有力氣操那閑心。」她說。
其間有個男孩子,各方面條件都很不錯,要說結婚,似乎也是可以的。但我拒絕了他的求婚,主要原因當然是不夠愛他,次要原因則是不喜歡他的媽媽。那個老太太是一個落魄的高幹遺孀,大手大腳,頤指氣使,驕橫霸道。她經常把退休金花得光光的,然後讓孩子們給她湊錢買漂亮衣服和名貴首飾。她的口頭禪是:「吃好的,買貴的。人就活一輩子,不能委屈自己!」
她終於放棄了身體的自尊,拉在了床上。這自尊放棄得是如此徹底:我幫她清洗。一遍又一遍。我終於看見了她的隱秘。她蒼老的然而仍是羞澀的隱秘。她神情平靜,隱秘處卻有著緊張的皺褶。我還看見她小腹上的妊娠痕,深深的,一彎又一彎,如極素的淺粉色絲緞。輕輕揉一揉這些絲緞,就會看見一層一層的紋絡潮湧而來,如波浪尖上一道一道的峰花。——粗暴的傷痕,優雅的比喻,事實與描述之間,是否有著一道巨大的溝壑?
「唉呀,咋又死了個人?」武俠片。
「人家」打徐州的時候,她去看他,要過黃河,黃河上的橋散了,只剩下了個鐵架子。白天不敢過,只能晚上過。她就帶著爸爸,一步一步地踩過了那條漫長的鐵架子,過了黃河。
正值初夏,院子里的兩棵棗樹已經開始結豆一般的青棗粒,每天吃過晚飯,我和她就在棗樹下面閑坐一會兒。或許是母親的病逝拓寬了奶奶對晚輩人死亡的認知經驗,從而讓她進一步由衷地臣服於命運的安排;或許是母親已經去和父親做伴,讓她覺得他們在那個世界都不會太孤單,她https://read.99csw.com的神情漸漸呈現出一種久遠的順從、平和與柔軟,話似乎也比以往多了些。不時的,她會講一些過去的事:「……大躍進時候,村裡成立了縫紉組。我是組長。沒辦法,非要我當,都說我針線活兒最好,一些難做的活兒就都到了我手裡。一次,有人送來一雙一寸厚的鞋底,想讓縫紉組的人配上幫做成鞋,誰都說那雙鞋做不成,我就接了過來。晚上把鞋捎回了家,坐在小板凳上,把鞋底夾在膝蓋中間,彎著上身,可著力氣用在右手的針錐上,一邊扎一邊擰,扎透一針跟扎透一塊磚一樣。扎透了眼兒,再用戴頂針的中指頂著針冠,穿過錐孔,這邊兒用大拇指和食指尖捏住針頭,把後邊帶著的粗線再一點一點地拽出來……這雙鞋做成之後,成了村裡的鞋王。主家穿了十幾年也沒穿爛。」
漸漸的,她能下床了。我就扶她到院子里走走,說些小話。有一次,我問她:「你有沒有?」
爸爸不說話了。我深感正不壓邪,於是決定要為自己的權利做鬥爭。一天早上,我悄悄地把自行車推出了家門。誰知道迎頭碰上了買豆腐回來的她,她抓了我一把,沒抓住,就扭著小腳在後面追起來。我飛快地蹬啊,蹬啊。騎了一段路,往後看了看,她不追了,卻還停在原地看著我。
三天之後,我回到了楊庄。只看到了奶奶。父親有病時似乎也是這樣:其他人都往醫院跑,只有她留守在家裡。我是在大門口碰到她的,她拎著垃圾斗正準備去倒。看見我,她站住了腳。神情是如常的,素淡的,似乎我剛剛下班一樣。她問:「回來了?」
她不說話,眼睛里的光暗了下去。我知道她是在懷疑我。用她最後的智慧在懷疑我。
我怔住。
「我自己養活自己,不要你們養。」
那天上學,我遲到了。而那輛可愛的自行車經過這次重創之後,居然又被修車師傅耐心地維修到了勉強能騎的地步。我騎著它,一直騎到初中畢業。
「奶奶,」我故意說,「講講我的唄。」
我確實是心寡。
「那時候你是不是有老大意見?」二嫂問。
「哦,是我先說的。咦——還就我能先說,你還就不能說。」她得意揚揚。
最後一次孕前檢查,醫生告訴我是個男孩。婆家弟兄三個裡,董排行最小。前兩個哥哥膝下都是女孩。
她是在夜晚關燈之後,接著講的。
「姑娘長大成人了,走時給老人行個禮吧。」一位親戚說。

11

奶奶,我的親人,請你原諒我。你要死了,我還是需要掙錢。你要死了,我吃飯還吃得那麼香甜。你要死了,我還喜歡看路邊盛開的野花。你要死了,我還想和男人做|愛。你要死了,我還是要喝匯源果汁嗑洽洽瓜子擁有並感受著所有美妙的生之樂趣。
「冬天不冷,夏天不熱。就不是正經日子。」她說。
「好的沒有,壞的還沒有?」
我無語。說什麼呢?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轉了這麼一大圈,又回到這個小村落,我忽然覺得:世界其實不分什麼裡外。外面的世界就是裏面的世界,裏面的世界就是外面的世界,二者從來就沒有什麼不同。
她生爸爸的時候,娘家人給她慶滿月送的銀鎖,每一把都有三兩重,一尺長,都佩著煩煩瑣瑣的銀鈴和胖胖的小銀人兒。她說原先一共有七把,破「四舊」時,被搶走了四把,就只剩下了三把,後來大哥和二哥生孩子,生的都是兒子,她就一家給了一把。姐姐生的是女兒,她就沒給。
雜麵條也是我們素日經常吃的。也分兩種:綠豆雜麵和白豆雜麵。綠豆雜麵是綠豆、玉米、高粱和小麥和在一起磨的。白豆雜麵是白豆、小麥和玉米和在一起磨的。雜麵粗糙,做不好的話豆腥味兒很大。她卻做得很好吃。一是因為搭配比例合理,二是在於最後一道工序:面熟起鍋之後,她在勺里倒一些香油,再將蔥絲、薑絲和蒜瓣放在油里熱炒,炒得焦黃之後將整個勺子往飯鍋里一燜,只聽刺啦一聲,一股濃香從鍋底湧出,隨即滿屋都是油亮亮香噴噴。
我驀然明白:她是在說兩個嫂子。我的大智若愚的奶奶,她以為她的兩個孫子已經死了。她要兩個嫂子改嫁。她怕她們和她一樣年紀輕輕就守寡。
「沒男人,是守寡。」她語調清涼,「有了不能指靠的男人,也是守寡。」
這是手。我只猜出了這個。
「你不|穿我送別人穿。」我說,「我還不信沒人要。」
「不恨。」
婚禮那天清早,我和女伴們在裡間化妝試衣,她和媽媽在外面接待著絡繹不絕的親友。透過房門的縫隙,我偶爾會看見她們在人群中穿梭著,分散著糖果和瓜子。她們臉上的神情都是平靜的,安寧的,也顯示著喜事應有的笑容。我略略地放了心。
她能說的句子越來越短了。常常只有一兩個字:「中」,「疼」,「不吃」。最長的三個字,是對前來探望的人客氣,「麻煩了。」
「這回你公公總算見到下輩人了。」奶奶很有些得意地說。
我打電話的頻率開始密集起來。一天,我剛剛打通電話,就聽見了村支書粗糙的罵聲:「他娘的,你媽病啦!住院啦!你別滿世界瘋跑啦!趕快攥著你掙的票子回來吧!」
「哦。」他說,「一個人說沒就沒了,一張紙就說這個人沒了,總覺得不真。去找了一趟,就死心了。」
棺材是兩個,一大一小。大的是她,小的是祖父。祖父的棺材里只放了他的一套衣服。他要和奶奶合葬,用他的衣冠。靈桌上的照片也是兩個人的,放在一起卻有些怪異:祖父還停留在二十八歲,奶奶已經是八十三歲了。
我知道這輛車我大約只能騎一次了,頓時悲憤交加。沿路有一條小河,水波清澈,淺不沒膝,這時候,一個衣扣開了,我懶得下車,便騰出左手去整衣服,車把只靠右手撐著,就有些歪。歪的方向是朝河的。待整好衣服,車已經靠近河堤的邊緣了,如果此時糾正,完全不會讓車出軌。鬼使神差,我突然心生歹意,想:反正這車也不讓我騎,乾脆大家都別騎吧。這麼想著,車就順著河堤沖了下去。——在衝下去的一瞬間,我清楚地記得,我還往身後看了看,她還在。一陣失控的跌撞之後,我如願以償地栽進了河裡。河水好涼啊,河草好密啊,河泥好軟啊。當我從河裡爬起來時,居然傻乎乎地這麼想著,還對自己做了個鬼臉。
沒辦法,只有我是閑人一個。於是就回到了老家,陪她。
冬天,家裡的暖氣不好,我就陪她去澡堂洗澡,一周一次。我們洗包間。她不洗大池。她說她不好意思當著那麼多人赤身露體。我給她放好水,很燙的水。她喜歡用很燙的水,說那樣才痛快。然後我幫她脫衣服。在脫套頭內衣的時候,我貼著她的身體,幫她把領口撐大,內衣便裹著一股溫熱而陳腐的氣息從她身上瀰漫開來。她露出了層層疊疊的身體。這時候的她就開始有些局促,要我忙自己的,不要管她。最後,她會趁著我不注意,將內褲脫掉。我給她擦背,擦胳膊,擦腿,她都是願意的。但是她始終用毛巾蓋著肚子,不讓我看到她的隱秘。穿衣服的時候,她也是先穿上內褲。
講這件事時,我和她坐在大門樓下。那個街坊正緩緩走過,還和她打著招呼。
父親像長兄,母親像長姊。這一切,也許都是因為奶奶太像母親了。
她在裡間叫我們的名字,我們跑過去,問她怎麼了。她說她想大便。她執意要下床,我們都對她說,不必下床,就在床上拉吧。——我和姐姐的力氣並在一起,也不能把她抱下床了。
「租啥房子,別為我作驚作怪的。」她猶豫著,終於鬆了口,「我又不是沒孫子。我哪個孫子都孝順。」
「不中!」
我們相視而笑。有多少像我們這樣貌似齊整的流浪者啊。沒有錦衣,就自己給自己造一件錦衣。見到生客就披上,見到自己人就揪下。
大約是為了好養,父親起個女孩子名,叫桂枝。小名叫小勝。奶奶一直叫他小勝。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照片成了遺像,我在心裏悄悄地叫了一聲「小勝」,突然覺得,這個名字和我們兄弟姊妹四個的名字排在一起非常有趣:小強小麗小傑小讓,而他居然是小勝。聽起來他一點兒也不像我們的父親,而像我們的長兄。
「還懷過一個。」沉默了很久,她又說。
「得了吧。我不要。」我道,「明知道我最小,結婚最晚。根本就是不存心給我。」
隨著我們這幾個孩子的降生,家裡的生活越來越緊巴。在生產隊里的時候,因為孩子們都上學,爸爸媽媽又上班,家裡只有她一個勞力掙工分,年終分配到的糧食就很少,顆顆貴似金。肯定不夠吃,得用爸爸的工資在城裡再買。這種狀況使得她對糧食的使用格外細膩。她說有的人家不會過,麥子剛下來時就猛吃白面,吃到過了年,沒有多少白面了,才開始吃白面和玉米面雜卷的花饃。後來花饃里的白面也吃不上了,就只好吃純黃的窩窩頭,逢到賓來客往,還得敗敗興興地去別人家借白面。到了麥收時節,這些人家拿到地里打尖兒的東西也就只有窩頭。收麥子是下力氣活兒,讓自己家的勞力吃窩頭,這怎麼說得過去呢?簡直就是丟人。
二零零二年麥收后的一個星期天,我去姐姐家看她。她不在。鄰居家的老太太說她往南邊的路上去了。南邊的路,越往外走越靠近田野。剛下過雨,田野里麥茬透出一股霉濕的草香味。剛剛出土的玉米苗葉子上閃爍著翡翠般的光澤。我走了很久,才看見她的背影。她慢慢地走著。路上還有幾分泥濘,一些坑坑窪窪的地方還留著不少積水——因為經常有農民開拖拉機從這條路上軋過,路面被損害得很嚴重。我看見,她在一個小水窪前站定,沉著片刻,準確地跨了過去。她一個小水窪一個小水窪地跨著,像在做著一個簡單的遊戲。她還不時彎腰俯身,撿起散落在路邊的麥穗。等我追上她的時候,她手裡已經整整齊齊一大把了。
被剃頭時她閉著眼躺著的樣子,非常乖,非常弱。像個孩子。
因為不被喜歡,小心眼兒里就很記仇。而她讓我記仇的細節簡直俯拾皆是。比如她常睡的那張水曲柳黃漆大床。那張床是清朝電視劇里常見的那種大木床,四周鑲著木圍板,木板上雕著牡丹荷花秋菊冬梅四季花式。另有高高的木頂,頂上同樣有花式。床頭和床尾還各嵌著一個放鞋子的暗櫃,幾乎是我家最華麗的傢具。我非常嚮往那張大床,卻始終沒有在上面睡的機會。她只帶二哥一起睡那張大床。和二哥只間隔三歲,在這張床的待遇上卻如此懸殊,我很不平,一天晚上,便先斬後奏,好好地洗了腳,早早地爬了上去。她一看見就著了急,把被子一掀,厲聲道:「下來!」
那些日子實在說不上悲痛。習俗也不允許悲痛。她虛壽八十三,是喜喪。有親戚來弔唁,哭是要哭的,吃也還要吃,睡也還要睡,說笑也還是要說笑。大嫂每逢去睡的時候還要朝著棺材打趣,「奶奶,我睡了。」又朝我們笑,「奶奶一定心疼我們,會讓我們睡的。」
就是這樣。
「到了黃昏,他在村裡辦完了事,就替我把稻草領回來,先洇上水,洇上水草就潤了,有韌勁了,不糙了,好搓。吃罷了飯,他就過來幫我搓草繩。到底是男人的手,搓得有勁兒,搓得快……」
她去世后的第二年,一天,我去幫婆婆領工資,正趕上一幫老人的工資戶頭換了代理銀行,所有儲戶都需要重新填詳細資料。其實也沒幾項,但對於那些得戴著花鏡才能看清字跡的老人們來說,就很是瑣碎辛苦。先是一個老人讓我幫著填。我就填了。結果一發而不可收,很多老人都擠過來讓我幫忙。在人群中,有個老人也遞來了身份證。我一看,他姓毛。一九二零年出生。
眾目睽睽之下,我只好站了出來。大家都靜靜地候著,等我說話。等我以祖母家屬的身份說話。我卻說不出話來。人群越發地靜,到後來是死靜,我還是說不出一個字。我站在她的遺像前,像一個木偶。
「會吃虧的。」
「不是給你做的,給狗做的?」
「不認得,冒猜的。」我說,「你在哪裡下過鄉?」
「不用想,也忘不掉。」她說,「釘子進了牆,銹也銹到裡頭了。」
「小姐,請進來吧,喜歡什麼可以試試。」服務生溫文爾雅地招呼道。
冬天過去,就是春天。春天不用去澡堂,就在家裡洗。一周兩次。夏天是一天一次,秋天和春天一樣是一周兩次,然後又是春天。日子一天天過去,平靜如流水。似乎永遠可以這樣過下去。
我只微笑。
「月亮可白。就是黃河水在腳底下,嘩啦啦地嚇人。」
也許,不僅是我希望她死。我甚至想,身陷囹圄的大哥和二哥,也是想要她死的。他們不想見到她。在人生最狼狽最難堪最屈辱的時刻,他們不想見到奶奶。他們不想見到這個女人,這個和他們之間有著最溫暖深厚情誼的女人。這個曾經把自己的一切都化成奶水餵給他們喝的女人,他們不能面對。
「就吃。」奶奶說,「上地了?」
「那鐲子呢?」
「有啥?」
當然,這也沒什麼不好。
「多看看你們還有錯啊。我想回來就回來。」我說。
那天,我採訪到了安徽歙縣的牌坊村,七座牌坊依次排開,蔚為壯觀。導遊小姐給我們講了個寡婦守節的故事,其實也都聽說過:一個壯年失夫的少婦每到深夜便撒一百銅錢于地,然後摸黑一一撿起,若有一枚找不到,就絕不入睡。待撿齊后,神倦力竭,才能乏然就寢——只能用乏然,而不能用安然。
那次探親回來,她又懷了孕,生下了一個女兒。女兒白白胖胖,面如滿月,特別愛笑。但是,一次,一個街坊舉起孩子逗著玩的時候,失手摔到了地上。第二天,這個孩子就夭折了。才五個月。
從一開始有記憶起,就知道她是不喜歡我的。有句俗語:「老大嬌,老末嬌,就是別生半中腰。」但是,作為老末的我卻沒有得到過她的半點嬌寵。她是家裡的慈禧太后,她不嬌寵,爸爸媽媽也就不會嬌寵,就是想嬌寵也沒時間,爸爸在焦作礦務局上班,媽媽是村小的民辦教師,都忙著呢。
「還不是為了能讓你爸爸多吃二兩。」她說。
反正,也都是要死的。
「不要我們養,你自己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自己給自己餵奶長這麼大?」她開始不講邏輯,我知道無力和她抗爭下去,只好不做聲。
我回到了家鄉小鎮教書。這時大哥已經在縣裡一個重要局委擔任了副職,成了頗有頭臉的人物。姐姐已經出嫁到離楊庄四十多里的一個村莊,二哥在鄭州讀財經大學。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我,媽媽和她三個女人常住。父親生病期間,母親信了基督教。此時也已經退休,整天在信徒和教堂之間奔走忙碌,把充裕的時間奉獻給了主。家裡剩下的,常常只有我和她。——不,我早出晚歸地去上班,家裡只有她。
「難聽不聽。幹嗎去聽!」我火了。
她不喜歡被輪著住。我想,哪個正常的老人都不會喜歡被輪著住。——這真是一件殘酷的事,是兒女們為了均等自己的責任而做出的最自私最惡劣的事。
「我的意思,還是回家吧。」她說,「我不想到了了還光頭拔腦,破葫蘆開瓢的,多不好。到地底下都沒法子見人。」
她也笑了。眼睛盯著地。
喬葉,女,河南省修武縣人。已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有長篇小說《我是真的熱愛你》,散文集《坐在我的左邊》、《自己的觀音》、《我們的翅膀店》等八部。獲首屆河南省文學獎及第三屆河南省文學藝術成果獎,中篇小說《打火機》獲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現為河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她也看電視。有時候,我悄悄地走進大哥家,就會看見她正規正矩地坐在那台三十四英寸的大彩電面前,靜靜地看著屏幕,很專註的樣子。邊看她邊自言自語。
我問她有沒有人發現他們的事,她說有。那時候家家都不裝大門,聽窗很容易。發現他們秘密的人,就是小改。她記掛著沒搶到派飯的仇,就到村幹部那裡告了他們的黑狀。他們自然是異口同聲地否認。
和董認識是在一個飯局上。那個飯局是縣政府為在省城工作的本籍人士舉辦的例行慰問宴。也就是定期和這些人聯絡一下感情,將來有什麼事好讓這些人都出力的意思。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飯局就是養兵的草料。那天,我去得最晚。落座時只剩下了一個位置。右邊是董,左邊是一個女人。互相介紹過之後,我對左邊的女人說:「對不起,我是左撇子,可能會讓你不方便。」對方還沒有反應,董馬上站起來對我說:「我和你換換吧。」
「賣了,換了二十斤黃豆。」
還會有什麼是以祖母命名的呢?祖母的鞋店,祖母的包行,祖母的首飾,祖母的書店,祖母的嫁妝……甚或會有如此read•99csw•com一網打盡的囊括:祖母情懷。而身為祖母的那些女人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會成為一種商業標誌,成為懷舊趣味的經典代言。
「你的好話還不就這幾句?我早就背會了。」
慢鏡頭回放,她又道:「你看看,說進就又進了一個。」
原來她說那一年去找爺爺,就是為了這個。
我們輪流在醫院照顧她。大哥的朋友,二哥的朋友,我的朋友,姐姐的親戚,都來探望,她的病房裡總是一番欣欣向榮的景象。大約從來沒有以自己為中心這麼熱鬧過,一次,她悄悄地對我說:「生病也是福。沒想到。」
我的姐姐,就這樣老了。我和姐姐,也不過才差八歲。
大哥回來,看的都是體育節目。她也跟著看。一邊嘆息:滑冰的人在冰上滑,咋還穿那麼少?不凍得慌?那麼多人拍一個球,咋就拍不爛?誰負責掏錢買球?開始我們還解釋得很耐心,後來發現這些問題又衍生出了新的問題,簡直就是一個無窮無盡的連環套,不由得就有些氣餒,解釋的態度就敷衍起來。她也就不再問那麼多了。
「女人,有時候由不得自己。」
她是那麼堅決。被她如此堅決地排斥著,對自尊心是一種很大的傷害。我哭了。她去拽我,我抓著床欄,堅持著,死活不下。她實在沒有辦法,就抱著二哥睡到了我的小床上。那一晚,我就一個人孤零零地佔著那張大床。我是在哭中睡去的,清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接著哭。
「別撿了。」我說。
「那你說說,該是個什麼喜歡法?」我挑釁。
「您精神真好啊。」
偶爾,她也會跟姐姐聊起祖父。
有我在,她是安慰的。我經常去看她,給她零花錢,買些菜過去,有時我會把她請到我家去吃飯。每次說要請她去我家,她都會把臉洗了又洗,頭髮梳了又梳。她不想在我公婆跟前顯得不體面。在我家無論吃了什麼平凡的飯菜,她回去的表情都是喜悅的。能被孫女請去做客,這讓她在孫媳婦面前,也覺得自己是體面的。——我能給予她的這點辛酸的體面,是在她去世之後,我才一點一點回悟出來。
「多了還不好?有個挑揀。」
「能撿多少是多少。」
瘤子被最大程度地取了出來。手術結束后,醫生說,理論上講,瘤根兒複發的速度很慢,只要她的情緒不受什麼大的刺|激,再活十年都沒有問題。她的心臟狀況非常好,相當於二三十歲年輕人的心臟。
我的身子日益笨重起來,每天早上起床,她都要瞄一眼我的肚子,說一句:「有苗不愁長呢。世上的事,就屬養孩子最見功。」
那是一段靜謐的時光。兩個女人,也只能靜謐。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得嚇人。
「好聽。」她說,「就是太涼。」
那天,我在圖書館查閱資料,翻到一本關於小腳的書,著作者叫方絢,清朝人。書名叫《香蓮品藻》,說女人小腳有三貴,一曰肥,二曰軟,三曰秀。說腳的美醜分九品:神品上上,妙品上中,仙品上下,珍品中上,清品中中,艷品中下……還說了基本五式:蓮瓣,新月,和弓,竹蔭,菱角。而居然那麼巧,在這層書架的下一格,我又隨便抽到一本歷史書,讀到這樣一條消息:「……光緒十三年(公元一八八七年),七月,梁啟超、譚嗣同、汪康年、康廣仁等發起成立全國性的不纏足會。不纏足會成為戊戌變法期間爭女權、倡導婦女解放的重要團體,它影響深遠,直至民國以後。」
兩親家見面那天,奶奶作為家長發言,道:「二妞要說也是命苦。爹走得早,娘只是半個人。我老不中用,也管不出個章程,反正她就是個不成材,啥活計也干不好,脾氣還傻倔。給了你們就是你們的人,小毛病你們就多擔待,大毛病你們就嚴指教。總之以後就是你們多費心了。」
母親去世的時候,奶奶哭得很痛。淚很多。我知道,她把對父親的淚也一起哭了出來。——這淚水,過了六年,她才通過逐漸消腫的心,盡情釋放了出來。
每次看到我回家睡回籠覺她都一副憂心忡忡的神情:一個放著人民教師這樣光榮的職業卻不好好乾的女孩子,她在鬧騰什麼呢?她顯然不明白,似乎也沒有興緻去弄明白。她只是一到周末就等在村頭,等她的兩個孫子從縣城和省城回來看她。——她的注意力終於在不知不覺間從父親身上分散到了孫子們身上。每到周末,我們家的飯菜就格外好:豬頭肉切得細細的,烙餅攤得薄薄的,粥熬得濃濃的。然而只要兩個哥哥不回來,我就都不能動。直到過了飯時,確定他們不會回來了,她才會說:「吃吧。」
睡覺之前,她習慣洗腳。她的腳很難看,是纏了一半又放開的腳。大腳趾壓著其他幾個腳趾,像一堆小小的樹根扎聚在一起,然而這樹根又是慘白慘白的,散發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氣息。
「你守寡太多年了。」我猶豫片刻,一句話終於破口而出,「男女之間的事情,你早就不懂了。」
她去世那一年,那架織布機散了。
「為什麼?不過是朋友。」
「我不是怕既保不了全屍又白費你們的錢嗎?你們的錢都不是好掙的。」
「那你也得走。」我說,「你要是不想跟哥哥們住,我就再在縣城租個房子,咱倆住。」
「那時候,有人追你嗎?」
她沉默。我料定她也只能沉默。
「你不想他?」
「到了。」我聽見她說。是的,楊庄的輪廓正從白楊樹一棵一棵的間距中閃現出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活著這件原本最快的事,也因此,變成了最慢。生命將因此而更加簡約、博大、豐美、深邃和慈悲。
「這嗓子真亮堂。一點兒都不費力。」是宋祖英在唱歌。
…………
聽了大約十幾分鐘,她把耳機取了下來。
「再喜歡也不是這麼個喜歡法。」她說,「一個換一個,走馬燈似的。」
「花了五毛錢呢。」奶奶說,「夠買兩斤雞蛋的了。」
「你知道。」
因為他們的寵,母親單純和清淺的程度幾乎更接近於一個少女,而遠非一個應該歷盡滄桑的婦人。說話辦事毫無城府,直至已經年過半百,依然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些濃重的孩子氣。——多年之後,我才明白,自己其實也是有些羡慕她的孩子氣的。這是她多年的幸福生活儲蓄出來的性格利息。
這裏所說的仔細,在我們方言中的含義就是指「會過日子」,也略微帶些形容某人過於吝嗇的苛責。
「四十一了。」她說,「沒聽見俗話?拙老太,四十邊。四十就老了。老就是從這些小毛病開始的。」她晃晃脖子,「明天割點豆腐,今天東院嬸子給了把小蔥,小蔥拌豆腐,就是好吃。」
母親的喪事之後,報社又進行了機構改革,河南記者站被撤併,我不想服從調配去外省,於是順理成章地失了業,打算分娩之後再找工作——我已經懷孕三個月了。我們都勸奶奶去縣城:大哥二哥和我都在縣城有了家,照顧她會很方便。可她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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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還不止這些。與此同時,她其實,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孩子,和我們每一個人自己。
「我長大就不找婆家。」我連忙說。
父親是患胃癌去世的。父親生前,我叫他爸爸。父親去世之後,我開始稱他為父親。——一直以為,父親,母親,祖母這樣隆重的稱謂是更適用於逝者的。所以,當我特別想他們的時候,我就在心裏稱呼他們:爸爸,媽媽,奶奶。一如他們生前。至於我那從來未曾謀面的祖父,還是讓我稱他為祖父吧。
「你是哪一年去的?」
我飛快地在腦子裡算著,如果奶奶在,她比奶奶大還是小。
「再少也是糧食。」
「那我拉了。」她說。
嫁過來的時候,因為知道婆家這邊不如娘家,怕姑娘受苦,她的嫁妝就格外豐厚:帶鏡子和小抽屜的臉盆架,雕花的衣架,紅漆四屜的首飾盒,一張八仙桌,一對太師椅,兩個帶鞋櫃的大樟木箱子,八床緞子面棉被……還有那張水曲柳的黃漆木床。
後來聽她和姐姐聊天我才知道,她小時候娘家的家境很好,那時我們李家的光景雖然不錯,和她王家卻是絕不能比的。他們大家族枝枝杈杈四五輩共有四五十口人,男人們多,家裡還雇有十幾個長工,女人們便不用下地,只是輪流在家做飯。她們這一茬女孩子有八九個,從小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是學做女紅和廚藝。家裡開著方圓十幾里最大的磨坊和粉坊,養著五六頭大牲口和幾十頭豬。農閑的時候,磨房磨面,粉坊出粉條,牲口們都派上了用場,豬也有了下腳料吃,豬糞再起了去壯地,一樣也不耽擱。到了趕集的日子,她們的爺爺會駕著馬車,帶她們去逛一圈,買些花布、頭繩,再給她們每人買個燒餅和一碗羊雜碎。家裡哪位堂哥娶了新媳婦,她們會瞞著長輩們偷偷地去聽房,當然也常常會被發現。一聽見爺爺的咳嗽聲,她們就會作鳥獸散,有一次,她撒丫子跑的時候,被一塊磚頭絆倒,磕了碗大的一片黑青。
「那還能怎麼著?賬哪能算得那麼清?她也不是蓄意的。」她嘆氣,「死了的人死了,活著的人還得活著。」
「不後悔。就是這個命。要是再活一遍,也還是纏不成這個腳。」她說。
「哦。」她說,「你放學啦?」
她把換洗的衣服打了個包裹,來到了縣城。開始在兩個哥哥家輪住。要按大哥的意思,是想讓奶奶常住他家的。但是大嫂不肯,說:「萬一奶奶想去老二家住呢?我們不能霸著她呀。人家老二要想盡孝呢?我們也不能攔著不讓啊。」這話說得很圓,於是也就只有讓奶奶輪著住了。這個月在大哥家,那個月在二哥家,再下一個月再到大哥家。
「一九五六年吧。五六五七,記不清了。」
我和她之間再次陷入了冷戰期。我長時間地待在鄭州,很久才回去一次。回去的時候,也不再帶男人。我開始正式考慮結婚問題。一考慮這個問題,我就發現奶奶是多麼正確:因為經歷太多,我已經不知道什麼人適合和我結婚。我面前的男人琳琅滿目,花色齊全,但當我想要去捉住他們時,卻發現哪個都沒有讓我付賬的決心。
他的眼下有一顆黑痣。如一滴髒兮兮的淚。
「八十有六。」
「什麼沒想到,你早就打算好了。當初不讓大哥調我去縣裡,想把我拴在腳邊的,不是你是誰?」我翻著眼看她,「這下子你可遂了心了。」
媽媽病情穩定之後,我向報社續了兩個月的假。我是看到她和媽媽相依為命的凄涼景象而動了鐵石心腸,不過我也沒有那麼單純和孝順。我有我的隱衷:我剛剛發現自己懷了孕。孩子是我最近一位男友的果實,我從北京回來之前剛剛和他分手。
「他,們,都,不,聽,話。犯,了,錯,誤。被,關,起,來,了。」我說,「教,育,教,育,就,好,了。」
「你們現在的日子是好。」她笑了笑,「我們那時的日子,也好。」
「你?」她猶豫了一下,「沒有。」
「說一句。」主持喪禮的知事人說,「只說一句。」
一九九八年「法蘭西之夏」世界盃,我天天去大哥家和他們一起看球。二哥也經常去。哥哥們偶爾會靠著她的肩膀或是枕在她的腿上撒撒嬌。——她現在唯一的作用似乎只是無條件地供我們撒嬌。多年之後,我才明白:能容納你無條件撒嬌的那個人,就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她顯然也很享受哥哥們的撒嬌。球賽她肯定是看不懂的,卻也不去睡,在我們的大呼小叫中,她常常會很滿足地笑起來。
「你的意思是說,我以後也不該孝敬公婆?」我說,「反正他們也沒有養過我。」

5

總共兩個月的術后恢復期。到后一個月,哥哥們忙,就很少去醫院了。嫂子們自然也就不見了蹤影,醫院里值班最多的就是我和姐姐。姐姐的兒子剛剛半歲,三個孩子,比不上我閑,於是我就成了老陪護。
「好。」她說。她的胸膛有力地鼓動了幾下,似乎是在積攢力氣。然後,她清晰地說:「嫁了。」
「那多不好。」
我們鞠下躬去。在低頭的一瞬間,我看見她們的腳——尤其是奶奶的腳。她穿著家常的黑布鞋,白襪子,鞋面上還落了一些瓜子皮的碎末兒。這一刻,她的雙腳似乎在微微地顫抖著,彷彿有一種什麼巨大的東西壓在她的身上,讓她坐也不能坐穩。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客人當然得吃好的。」她說,「自己家嘛,填坑不用好土。——也算好土了。」
「你別擔心。」我說,「他們都沒有死。」
再後來,縣裡建了耐火材料廠,捆耐火鋼磚的時候需要用稻草繩,正好我們村那一年種了稻,上頭讓村民們搓稻草繩支援耐火廠,每家每天得交二十斤。那些人口多的家戶,搓二十斤鬆鬆的,奶奶手邊兒沒人,交這二十斤就很艱難。
但是,畢業那年,我沒有參加高考。我已經不願意上大學了。我想儘早工作,自食其力。因為我師範生活的最後一年冬天,我沒有了父親,我知道自己面臨的首要任務就是養活自己。
我和奶奶並排坐在桑塔納的後排。我在右側,她在左側。我沒有看她。始終沒有。不時有幾片白楊的落葉從我們的車窗前飄過。這些落葉,我是熟悉的。這是最耐心的一種落葉。從初秋就開始落,一直會落到深冬。葉面上的棕點很多,有些像老年斑。最奇怪的是,它的落葉也分男女:一種落葉的葉邊是彎彎曲曲的,很是妖嬈嫵媚。另一種落葉的葉邊卻是簡潔粗獷,一氣呵成。如果拿起一片使勁兒地嗅一嗅,就會聞到一股很濃的青氣。
然後,我跪下來,在知事人的指揮下,磕了一圈頭。回到靈棚里,一時間,我有些茫然。我剛才說了句什麼?我居然代表了我的祖母,我第一次代表了她。可我能代表她嗎?我和她的生活是如此不同,我怎麼能夠代表她?
我忍不住笑了,「我的意思是,有沒有人想娶你。」
那天,我在上海的淮海路閑逛,突然看到一張淡藍色的招牌,上面是典雅的花體中英文:祖母的衣櫃Grandmother'Wardrobe——中式服裝品牌專賣店Brand Monopolized Shop Of the Chinese Suit,貼著櫥窗往裡看,我看見那些模特——當然不是祖母模特——她們一個比一個青春靚麗——身上樣衣的打折款額:中式秋冬坎肩背心,兔毛鑲邊,一百三十九元。石榴半吐紅中繡花修身中式秋衣,一百六十元……
她們就都笑了。笑聲中,我看著靈桌上的照片,驀然發現,二哥的面容和年輕的祖父幾乎形同一人。
我們哈哈大笑。沒有猜忌,沒有成見,沒有不滿。真真正正是一家人在一起拉家常的樣子。她嘴裏的我是如此頑劣,如此可愛。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我們這時候和你們那時候不一樣。你就別管我的事了。」
看到球員跌倒,她會說:「疼了吧?多疼。快起來吧。」
「死伢臭嘴!」她罵,「這時候還拿話來慪我。」
我微笑。這個少婦能夠以撒錢于地的方式來轉移自己和娛樂自己,生活狀況還是不錯的。而我的祖母,這位最沒有生計來源的農婦,她尚沒有這種遊戲的資本和權利。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用來空落落地懷想和抒情,這對她來說是太奢侈了,她和自己遊戲的方式多麼經濟實惠:只有織布。只有那一匹又一匹三丈六尺長二尺七寸寬的白布。
「貴了。」奶奶說,「是貴了。」
「貴巴巴的你送誰?你敢送?」她說著就把毛衣藏到了箱子里。那是件帶花的深紅色對襟毛衣,領子和袖口都鑲著很古典的圖案。
她對待我的態度就是在對她自己?朋友的話讓我一愣。
於是,她也要死。
「不會。」
我說:「哦。」
「哦。」她答應著。
「說說外頭的事吧。」
「你知不知道現在很多女明星都剃了光頭?你趕了個潮流呢。」
「我們四個供你一個,也還供得起。」大哥說。
她搖搖頭。
每當看到她更老的樣子,我就會想:照這樣的速度老下去,她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呢?一個人,每天都會老,最終會老到什麼地步呢?
那些日子,我和姐姐在她身邊的時間最久。無論對她,對姐姐,還是對我,似乎只有這樣才最無可厚非。三個血緣相關的女人,在擁有各自漫長回憶的老宅里,為其中最年邁的那個女人送行,沒有比這更自然也更合適的事了。
那就死吧。既然這麼天時,地利,人和。
這些年來,我四處遊歷,在時間的意義上,她似乎離我越來越遠,但在生命的感覺上,我卻彷彿離她越來越近。我在什麼地方都可以看見她,在什麼人身上都可以看見她。她的一切細節都秘密地反芻在我的生活里,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奇襲而來,把我打個措手不及。比如,我現在過日子也越來越仔細。洗衣服的水捨不得倒掉,用來涮拖把,沖馬桶。九_九_藏_書比如,用左手拿筷子吃飯的時候,手背的指關節上,偶爾還是會有一種暖暖的疼。比如,在豪華酒店赴過盛宴之後,我往往會清餓一兩天腸胃,輕度的自虐可以讓我在想起她時覺得安寧。比如,每一個生在一九二零年的人都會讓我覺得親切:金嗓子周璇,聯合國第五任秘書長佩雷斯•德奎利亞爾,義大利導演費里尼……
「我吃過的飯局千千萬,見過的左撇子萬萬千,僅僅為自己是左撇子而向自己左手位道歉的人,你是第一個。」
但是,這個春天不一樣了。大哥和二哥都出了事。
「你們幾個嘛,我好歹養過,花你們用你們一些是應該的。人家我沒出過什麼力,倒讓人家跟著費心出錢。過意不去。」
「那一趟,你走到了哪兒?」
祖母正在死去,我們在她熬煎痛苦的時候等著她死去。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曾經惡毒地暗暗期盼她早些死去。在污穢、疼痛和絕望中,她知道死亡已經挽住了她的左手,正在緩緩地將她擁抱。對此,她和我們——她的所謂的親人,都無能為力。她已經沒有未來的人生,她必須得獨自面對這無盡的永恆的黑暗。而目睹著她如此掙扎,時日走過,我們卻連持久的傷悲和純粹的留戀都無法做到。我們能做到的,就是等待她的最終離去和死亡的最終來臨。這對我們彼此都是一種折磨。既然是折磨,那麼就請快點兒結束吧。

9

守靈的夜晚是難熬的。沒有那麼多床可睡,男人們就打牌,女人們就聊天。有時候她們會講一些奶奶的事。大嫂是聽大哥說的:小時候的冬天彷彿特別冷,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奶奶都會把大哥的衣服拿到火上烤熱,然後合住,儘力不讓熱氣跑出來,她緊著步子跑到他的床邊,笑盈盈地說:「大寶,快起來,可熱了,再遲就涼了。」大哥賴著不肯起,她就把手伸到被子里去胳肢他,一邊胳肢還一邊念叨:「小白雞,撓草垛,吃有吃,喝有喝……」好不容易打發他穿好了衣服,就把他抱到挨著煤灶砌著的炕床上,再從溫缸里舀來水,給他洗臉。然後再喂他飯吃。溫缸就是煤灶旁邊嵌著的一個小缸,缸里裝著水,到了冬天,這缸里的水就著爐灶的熱氣,總是溫的。
她從來沒有丟過這種人。從一開始她就隔三差五讓我們吃花饃,早晚飯是玉米面粥,白面只有過年和收麥時才讓吃得盡興些。過年蒸的白面饃又分兩種,一種是純白面饃,叫「真白鴿」。主要用於待客。另一種是白面和白玉米面摻在一起做的,看起來很像純白面饃,叫「假白鴿」。主要用於自家吃。
追悼會後是家屬代表發言。家屬就是我們四個女人,嫂子們都推辭說和奶奶處的時候沒有我和姐姐長,不適合做家屬代表。我和姐姐里,只有我出面了。我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姐姐道:「你是個整天闖蕩世界的大記者,你都不會說,那我去說?」
「這麼說,我奶奶是糊塗不了的聰明人了?」我逗她。她撲哧一聲笑了。
「奶奶。」我喊她。
「我和他們沒什麼。」
「那幾個白眼狼都跑得八竿子打不著,不留一個,有個病的災的去指靠誰?」
「有些理,到啥時候都是一樣的。」
這是我的強韌,也是我的無恥。
「你就只會說我,怎麼不說她們?」我說,「吃柿子撿軟的捏!」
「可不是給狗做的嗎?」我伶牙俐齒,一點兒也不饒她,「可惜你那兩隻狗跑得太遠,把家門兒都忘了。」
沒辦法。愛極了,就是怕。
「楊庄去過嗎?」
「心寡。」她說。
我的工作狀態越來越糟糕。學年終考,我的學生考試成績在全鎮排名中倒數第一。平日的邋遢和成績的恥辱構成了無可辯駁的因果關係,作為誤人子弟的敗類我不容原諒。終於在一次全校例行的象徵性的應聘選舉中,我成了實質性落聘的第一人。懲罰的結果是把我發配到一個偏遠的村小教書。我當然不肯去,也不能再在鎮里待下去,短暫的考慮之後我決定停薪留職。之前一些和我一樣不安分當老師的師範同學已經有好幾個南下打工,我和他們一直保持著聯繫。
「懂事?」我吃驚。啞然失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評價我,「何以見得?」
我婚後半年,媽媽腦溢血再次病發,離開了人世。
路上看到一塊磚,一根鐵絲,一截塑料繩,她都要拾起來。「眼前沒用,可保不準什麼時候就用上了。寧可讓東西等人,不能讓人等東西。」她說。
到了辭拜高堂的時候了,親戚們找來她和媽媽,讓她們坐在兩張太師椅上。我和董站在她們面前。周圍的人都沉默著。——我發現往往都是這樣,在男方家拜高堂時是喧嚷的,熱鬧的,在女方家就會很寂靜,很安寧。而這僅僅是因為,男方是拜,女方是辭拜。
公公婆婆客氣地笑著,答應著,我再也坐不住,出了門。忍了好久,才沒讓淚滾出來。
我知道我應該拒絕。我知道我不該在此時與一個男人歡愛,但當他那麼親密地擁抱著我時,我卻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我也想在此時歡愛。我發現自己此時如此迫切地需要一個男人的溫暖,從外到里。還好,他是我丈夫。且正在一丈之內。這種溫暖名正言順。
「有。」她說,眼神渙散開來,「那時候還年輕,也不醜……你爸要是個閨女,我也能再走一家。可他是個小子,是能給李家頂門立戶的人,就走不得了。」這很符合她重男輕女的一貫邏輯,——她不能容忍一個男孩到別人屋檐下受委屈。
「哦,不算數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這我哪兒懂。」
「她那笨手笨腳的樣兒,不如讓二寶騎呢。」此時我的二哥正在縣裡上高中。他住校,兩周才回家一次。我可是每天兩趟要去鎮上的啊。
工作進展得很順利。因為打著旅遊的牌子,可以免費到各個景區走走,以採訪為借口遊玩一番。最一般的業績每月也能賣出幾個頁碼,運氣好的時候甚至可以拉到整期專刊的版面。日子很是過得去,很對我的胃口。閑時還能去照顧照顧奶奶,好得不能再好了。
——一切全明白了。原來還是奶奶作祟,在清晨明媚的陽光中,我氣得腦門發漲。我推開廚房的門,目光如炬,聲音如鐵,鏗鏘有力地向她們宣言:「我也是個白眼狼!別指靠我!我也要走了!」
「嗯!」
有一天,我下班早了些,一進門就看見她在摸著父親那張扣著的遺像。她說:「上頭我命硬,下頭二妞命硬。我們兩頭都克著你,你怎麼能受得住呢?是受不住。是受不住。」
看到大嫂二嫂都給兒子們買名牌服裝,她就教訓我,「越是嬌兒,越得賤養。這麼小的孩子,吃上不耽誤就中,穿上可別太慣了。一年一長個子,穿那麼好有什麼用。」
那時候沒法子吃新鮮蔬菜,一到春天就青黃不接,她就往稀飯里放榆葉、黑槐葉、苣苣菜、馬齒莧、薺菜和灰灰菜,還趁著四季腌各種各樣的醬菜:春天腌香椿,夏天腌蒜苗,秋天腌韭菜、辣椒、芥菜,冬天腌蘿蔔和黃菜。僅就白菜,她就又分出三個等級,首先是好白菜,圓滾滾,瓷丁丁。其次是樣子好看卻不瓷實的,叫青干白菜。最差的是只長了些幫子的虛棵白菜。她讓我們先吃的是青干白菜,然後是好白菜。至於虛棵白菜,她就放在鍋里煮,高溫去掉水分之後,再掛在繩子上晾乾,這時的白菜叫做「燒白菜」。來年春天,將燒白菜再回鍋一煮,就能當正經菜吃。有幾年春天,她做的這些燒白菜還被人收購過,一斤賣到了三毛錢。
「過一天少一天,熬日子吧。坐吃等死老無用。」
剛才進球的過程換了個角度又放了一遍慢鏡頭。

7

「我知道?」她迷惑,「我知道個啥?」
這是坐月子的女人才會吃的食物啊。我看著她。她不看我,只是顛著小腳朝廚房走去。
但這種和諧甚至是溫馨的時光是不多的。總的來說我和她的關係還是相當冷漠。有時會吵架,有時會客氣,——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獲得某種自然而然的程度加深的尊重,她對我的客氣顯然是基於這點。
請你原諒我。請你,請你一定原諒我。因為,我也必在將來死去。因為,你也曾生活得那麼強韌和無恥。
那天,小侄子的隨身聽在茶几上放著,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問我這是做什麼用的。我說可以聽音樂。她害羞地沉默著,我明白過來,連忙去找磁帶,找了半天,都沒有合適的。只好放了一盤貝多芬的《命運》
「老日開始不殺人的。進屋見了咱家供的菩薩,就趕忙跪下磕頭。看見小孩子還給糖吃,後來就不中了,見人就殺。還把周歲大的孩子挑到刺刀尖兒上耍,那哪還能叫人?」

6

「哼,我什麼都知道。」她很不服氣,「我又沒瞎,你怎麼叫我假裝看不見?」
「有白面讓他吃白面,有雜麵讓他吃雜麵。我盡量做得可口些。過三天他就給我交一回賬。怕我推辭,他就把糧票和錢壓在碗底兒。他也是迂,我咋會不要呢?……開始話也不多,後來我給他漿洗衣裳,他也給我說些家常,慢慢地,心就稠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冷硬無比。
「一個女人沒男人喜歡,這才是丟人呢!」
她活夠了。
老日來的時候,她的臉上都是抹著鍋黑的。
孩子進了家門,她還在那裡坐著。目光沒有方向,直到孩子母親隨後過來。

2

「去吧。」
「也不打個招呼。」她說。
「哦,」她最後一次喊我,「二妞。」

10

「搓著搓著,你們倆就搓成了一根繩?」
我開始想念她們。奇怪,對奶奶的想念要勝過媽媽。但因記憶里全是疤痕的硬,對她的想也不是那種柔軟的想。和朋友們聊起她的時候,我總是不自覺地忿怨著她的封建、自私和狹隘,然後收穫著朋友們的安慰和同情。終於有一次,一位朋友溫和地斥責了我,她說:「親人總是親人。奶奶就是再不喜歡你,也總比擦肩而過的路人對你更有善意。或許她只是不會表達,那麼你就應該去努力理解她行為背後的意義。比如,她想把你留在身邊,也不僅僅是為了養老,而是看你這麼淘氣、叛逆,留在身邊她才會更安心。再比如,她嫌你命硬,你怎麼知道她在嫌你的時候不是在嫌自己?她自己也命硬啊。所以她對待你的態度就是在對待她自己,對自己當然就是最不客氣了。」
我一去三年沒有回家,只是十天半月往村委會打個電話,讓村長或村支書向她們轉達平安,履行一下最基本的告知義務。三年中,我從廣州到深圳,從海口到三亞,從蘇州到杭州,從瀋陽到長春,推銷過保險,當過售樓小姐,在飯店賣過啤酒,在咖啡館磨過咖啡,當然也順便談談戀愛,經歷經歷各色男人。後來我落腳到了北京,應聘在一家報社做記者。
是,這話沒錯。人能不委屈自己的時候是不該委屈自己。我也是這樣。可我就是不喜歡她這個腔調,就是不喜歡她這個做派,就覺得她不像個老人。一個老人,怎麼能這樣沒有節制呢?怎麼能這麼揮霍無度呢?怎麼能這麼沒有老人的樣子呢?——忽然明白,我心目中的老人標準,就是我生活在豫北鄉下的奶奶。如果她和我的奶奶有那麼些微一樣,我想,我一定會加倍心疼她,寵她,甚至會為此加重和她兒子結婚的砝碼。但她不是我的奶奶。我的奶奶不是這樣。我不能和這樣的老人在一起生活。
二嫂說的自然是二哥的事,她說二哥小時候很膽小,每當在外面被人欺負了,就哭著回家喊奶奶,邊喊邊說:「奶奶,你快去給我報仇啊。」她還講了二哥小時候跟奶奶睡大床的事,說因為奶奶不肯讓我睡大床,二哥為此得意了很久。
住了一段時間,她越來越多地被摻和到兩個哥哥各自的夫妻矛盾中。——真是奇怪,我婚後的生活倒很太平。這讓我覺得,每個人都有不安分的毒,這毒的總量是恆定的,不過是發作的時機不同而已。這事不發那事發,此處不發彼處發,遲不發早發,早不發遲發,早早遲遲總要發作出來才好。我是早發類的,發過就安分了。哥哥們和姐姐卻都跟我恰恰相反。一向乖巧聽話的姐姐在出嫁后著了魔似的非要生個男孩,為此東躲西藏狼狽不堪,懷了一個又一個,流產了一次又一次,現在已經有了兩個女孩,那個兒子的理想還沒有實現。大哥仕途順利,已經由副職提成了正職,重權在握,趨奉者眾,於是整天笙歌艷舞,夜不歸宿,嫂子常常為此猜疑,和他慪氣。二哥自從財經學院畢業之後,在縣城一家銀行當了小職員,整天數錢的他顯然為這些並不屬於自己的錢而深感焦慮,於是他整天謀算的就是怎麼掙錢。他謀算錢的方式就兩種,一是炒股,二是打麻將。白天他在工作之餘慌著看股市大盤,一下班就忙著湊三缺一,和二嫂連句正經話都懶得說,二嫂為此也是怨聲載道。
「你撿不凈。」
「奶奶還不吃飯啊?」——孩子和母親都喊她奶奶,是不合輩分規矩的,卻也沒有人說什麼,大家就那麼自自然然地喊著,彷彿到了她這個年歲,從三四歲到三四十歲的人喊奶奶都對。針對她來說,時間拉出的距離越長,晚輩涵蓋的面積就越大。
「我去出個短差,兩三天就回來。」
隨著樂曲的響起和鞭炮的驟鳴,迎親的花車到了。按照我們的地方風俗,嫁娘要在堂屋裡一張鋪著紅布的椅子上坐一坐,吃上幾個餃子,才能出門。我坐在那張紅布椅上,端著餃子,一眼便看見奶奶站在人群後面,她的目光並不看我,可我知道這目光背後還有一雙眼睛,全神貫注地凝聚在我的身上。我把餃子放進口裡,和著淚水咽了下去。有親戚絮絮地叮囑:「別噎著。」
有時候,實在閑極無聊,她也會和我講一些家常話。話題還是離不開她的兩個寶貝孫子:大哥如何從小就愛吃糖,所以外號叫李糖迷。二哥小時候如何胖,給他擦屁股的時候半天都掰不開屁股縫兒……也會有一些關於姐姐的片段,如何乖巧,如何懂事。卻沒有我的。
我把嘴巴靠近她的耳朵。我喊:「奶奶。」
「哎。」女人搬著車,「種些白菜。去年白菜都貴到三毛五一斤了呢。」
「去吧。」
「嫁了。」她不答我的話,只是嚴肅地重複。
在楊庄待了兩周之後,我接到董的電話,他說豫南有個景區想要搞一個文化旅遊節,準備在我那家雜誌上做一期專刊。一期專刊我可以拿到八千塊錢提成,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奶奶的日子不多了。我知道。或許是一兩天,或許是三四天,或許是十來天,或許是個把月。但我不能在這裏等。她的命運已經定了,我的命運還沒有定。她已經接近了死亡,而我還沒有。我正在面對活著的諸多問題。只要活著,我就需要錢,所以我要去。
那天,我在一個縣城的小街上看到一個穿著偏襟衣服的鄉村老婦人,中式盤扣一直繫到頸下,雪白的襪子,小小的腳,挨著牆慢慢地認真地走著。我湊上前,和她搭了幾句話。
「死丫頭,這麼好的飯你不吃,不糟蹋東西?」
媽媽患的是腦溢血。癥狀早就顯現,她因為信奉主的力量而不肯吃藥,終於小疾釀成大患。當她出院的時候,除了能維持基本的吃喝拉撒之外,已經成了一個廢人。
父親的遺像,一直朝下扣在桌子上。
「奶奶。」
「我一聽就惱了。我就說:我一個寡婦家怎麼啦?我為啥當的寡婦?我男人是烈士,為革命掉的腦袋!我是烈屬!為革命當的寡婦!我行得正,走得端,不怕是非!我就要這派飯!我能完成任務!」
「好聽的說法是隨時會跳槽。」他說。
「快回家吃飯。」
「死丫頭!」她笑起來。
這麼說話的時候我已經上了小學,和她頂嘴早成了家常便飯。這頂嘴不是撒嬌撒痴的那種,而是真真的水火不容。因為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當然,身為弱勢,我的選擇是被動的:她先不喜歡我,我也只好不喜歡她。
「你奶奶是個仔細人哪。」街坊總是對我們這麼感嘆。
「那一年,我們吵架。你說有了不能指靠的男人,也是守寡……」
「八路軍過來的時候,人家上了掃盲班,學認字。人家腦子靈,學得快……不過,世上的事誰說得准呢?要是笨點兒,說不定也不會跟著隊伍走,現在還能活著呢。」
那天,我正讀本埠的《大河報》,突然看見一版廣告,品牌的名字是「祖母的廚房」。一個金髮碧眼滿面皺紋的老太太頭戴廚師的白帽子,正朝著我回眸微笑。內文介紹說,這是剛剛在金水路開業的一家以美國風味為主的西餐廳。提供的是地道的美式菜品和甜點:鮮嫩的烤鮭魚,可口九_九_藏_書的三明治,美味的茄汁烤牛肉,香滑誘人的奶昔,焦糖核桃冰激凌……還有絕佳的比薩,用的是特製的烤爐,燃料是木炭。
至今我仍然想象不出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光是怎麼度過的。只知道她一天天地老了下去。不,不是一天天,而是半天半天的老下去。每當我早上去上班,中午回來的時候,就覺得她比早上要老一些。而當我黃昏歸來,又覺得她比中午時分更老。本來就不愛笑的她,更不笑了。我們兩個默默相對地吃完飯,我看電視,她也坐在一邊,但是手裡不閑著。總要干點兒什麼:剝點兒花生,或者玉米。坐一會兒,我們就去睡覺。她睡堂屋西裡間,我睡堂屋東裡間。母親回來睡東廂房。
我悄悄地在鄭州做了手術,回家靜養。因為瞞著她們,也就不好在飲食上有什麼特別的講究和要求。三代三個女人坐在一起,雖然我和她們有十萬八千里的隔閡,也免不了得說說話。媽媽講她的上帝耶穌基督主,奶奶講村裡的男女莊稼豬雞狗。我呢,只好把我經歷的世面擺了出來。我翻閱著影集上的照片告訴她們:廈門鼓浪嶼,青島嶗山,上海東方明珠,杭州西湖,深圳民俗村和世界之窗……指著自己和民俗村身著盛裝的少數民族演員的合影以及世界之窗的微縮模型,我心虛而無恥地向她們誇耀著我的成就和膽識。她們只是默默地看著,聽著,沒有發問一句。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自己已經大大超越了她們的想象——不,她們早已經不再對我想象。我在她們的眼睛里,根本就是一個怪物。
兒子滿月那天,奶奶和姐姐哥嫂們一起過來看我,薄棉襖外面罩著那件帶花的深紅色對襟毛衣。我剛上班那年花四十元給她買的這件毛衣,幾乎已經成了她最重要的禮服。她給了兒子一個紅包。
等她走後,我把這個紅包拿了出來,發現除了一張一百元,還有一張十元。——那一百元一定是哥哥們給她的,那十元一定是她自己的私房。
「對不起,也許我的命真是太硬了。」辦完喪事之後,我看著父親和母親的遺像,在心裏默默地說,「這輩子家裡如果還有什麼不幸的事,請讓我自己克自己。下輩子如果我們還是一家人,請你們做我的兒女,一起來克我。」
「別喊。」她的臉紅成了一塊布,彷彿那個毛幹部就站在了眼前。然後她站了起來,「唉,該吃飯了。」她拍拍肚子,「餓了。」
奶奶很快就恢復了健康。住院費是兩萬四。每家六千。聽到這個數字,她沉默了許久。
「這閨女這般好命,算修成正果了。」她說,「真是人憨天照顧。」
沒有父母,奶奶就是家長。她在哪家住,哪家嫂子就向她嘮叨,然後期望她能夠發發威,改改孫子們的毛病。她也說過哥哥們幾次,自然全不頂用,於是她就只有自嘲:「可別說我是佘太君了,我就是根五黃六月的麥茬,是個等著翻進土裡的老根子。」
「去過。」
在大哥家的日子讓她這輩子的物質生活到達了豐盛的頂端:在席夢思床上睡覺,在整體浴室洗澡,在真皮沙發上看電視,時不時就下館子吃飯。大哥讓她吃什麼,她就吃什麼。大哥讓她喝什麼,她就喝什麼。當著他們,她只說:「好。」大哥很是欣慰和自豪,甚至為此炫耀起來。他認為自己盡孝的方式也在與時俱進。我不止一次聽他說:「奶奶說她喜歡萬福飯店的清蒸鱸魚。」「奶奶說她喜歡雙貴酒樓的太極雙羹。」
「是吃菜,又不是吃錢。」她說,「再貴也還是沒味兒。」
「高村,馬庄,五里源……」
「媽呢?」
「富貴在天,生死由命。不想那麼多。」

16

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奶奶對於父親這個獨子的感覺,我想只有一個字最恰當:怕。從懷著他開始,她就怕。生下來,她怕。是個男孩,她更怕。祖父走了,她獨自拉扯著他,自然是怕。女兒夭折之後,她尤其怕。他上學,她怕。他娶妻生子,她怕。他每天上班下班,她怕。——他在她身邊時,她怕自己養不好他。他不在她身邊時,她怕整個世界虧待他。
「哦。」
「我在這村裡活人活了五六十年,不聽不中。」她說,「你就別丟我的人了!」
因為是烈屬,村委會給奶奶開了追悼會。追悼會以重量級的辭藻將她歌頌了一番,說她愛國愛家,遵紀守法,和睦相鄰,處事公允。說她的美德比山高,她的胸懷比海寬,她的品格如日照,她的情操比月明。這大而無當的總結讓我們又困惑又自豪,誤以為是電視台在發送訃告。
「謝謝。」他說。
我們上了三輪車。總有幾輛人力三輪此時還候著,等著接這一班列車的生意。車到影劇院廣場,我們下來,吃夜宵。到最熟悉的那家燴麵攤前,一個夥計正在藍紫色的火焰間忙活著。這麼深冷的夜晚,居然還有人在喝酒。他在炒菜。炒的是青椒肉絲,裏面的木耳肥肥大大的。看見我們,他笑道:「坐吧。馬上就好。」
「奶奶怎樣?」
後來我問董對我初次的印象如何,董說:「長相脾氣都在其次。我就是覺得你特別懂事。」
「毛幹部。」
她毫不掩飾自己對男孩子的喜愛。誰家生了兒子,她就說:「添人了。」若是生了女兒,她就說:「是個閨女。」兒子是人,閨女就只是閨女。閨女不是人。當然,如果哪家娶了媳婦,她也會說:「進人了。」——這一家的閨女成了那一家的媳婦,才算是人。因此,自己家的閨女只有到了別人家當媳婦才算人,在自己家是不算人的。這個理兒,她認得真真兒的。每次過小年的時候看她給灶王爺上供,我聽的最多的就是那一套:「……您老好話多說,賴話少言。有句要緊話可得給送子娘娘傳,讓她多給騎馬射箭的,少給穿針引線的。」騎馬射箭的,就是男孩。穿針引線的,就是女孩。在她的意識里,兒子再多也不多,閨女呢,就是一門兒貼心的親戚,有事沒事走動走動,百年升天腳蹬蓮花的時候有這雙手給自己梳頭凈面,就夠了。因此再多一個就是多餘——我就是最典型的多餘。她原本指望我是個男孩子的,我的來臨讓她失望透頂:一個不爭氣的女孩身子,不僅佔了男孩的名額,還佔了個男孩子的秉性,且命那麼硬。她怎麼能夠待見我?
「才四十就花了?」
「那一年,就說去打探你爺爺的信兒了,出去了一趟。做了。」
「這是我的家。我哪兒都不去。你們忙你們的,不用管我。」她固執極了。

12

我沒再問,他也沒再說,他看著我的臉。一眼,又一眼。我規規矩矩地給他填好表,雙手遞給他。
球進了網,她說:「多不容易。」
我當然知道。每次去姐姐家看她,我都想把她接走。可我始終沒有。我怕。我把她接到縣城后又能怎麼樣呢?我沒辦法向她交代大哥和二哥,即使她不去他們家住,即使我另租個房子給她住,我也沒辦法向她交代。我知道她在等我交代。——當然,她也怕我交代。
「誰嫁?」我接著她的話,「嫁誰?」
她沉默著。沉默得如一尊雕塑。這雕塑吃飯,睡覺,穿衣,洗臉,上衛生間……不,這雕塑其實也說話,而且是那種最正常的說。中午,她在門口坐著,鄰居家的孩子放學了,蹦蹦跳跳地喊她:
我縮在床角,說:「我占不了什麼地方的,奶奶。」
「我比人家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她說,她總用「人家」這個詞來代指祖父。「我過門不多時,就亂了,煤窯廠子都關了,你太爺爺就回家閑了,家裡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啥金磚?銀磚也沒抱上,抱的都是土坷垃。」
我們一共四個兄弟姊妹,性別排序是:男,女,男,女。大名依次是小強、小麗、小傑、小讓。家常稱呼是大寶,大妞,二寶,二妞。我就是二妞李小讓。小讓這個名字雖是最一般不過的,卻是四個孩子里唯一花了錢的。因為命硬。鄉間說法:命有軟硬之分。生在初一十五的人命夠硬,但最硬的是生在二十。「初一十五不算硬,生到二十硬似釘。」我生於陰曆七月二十,命就硬得似釘了。為了讓我這釘軟一些,媽媽說,我生下來的當天奶奶便請了個風水先生給我看了看,風水先生說最簡便的做法就是在名字上做個手腳,好給老天爺打個馬虎眼,讓他饒過我這個孽障,從此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於是就給我取了讓字。在我們方言里,讓不僅有避讓的意思,還有柔軟的意思。
我的祖母已經遠去。可我越來越清楚地知道:我和她的真正間距從來就不是太寬。無論年齡,還是生死。如一條河,我在此,她在彼。我們構成了河的兩岸。當她堤石坍塌順流而下的時候,我也已經泅到對岸,自覺地站在了她的舊址上。我的新貌,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她的陳顏。我必須在她的根里成長,她必須在我的身體里復現,如同我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和我孩子的孩子,所有人的孩子和所有人孩子的孩子。
「那怎麼會一樣?將來怎麼找婆家?」
我們一起笑了。我想起了我的祖母。——這表述不準確。也許還是用她自己的話來形容才最為貼切:「不用想,也忘不掉。釘子進了牆,銹也銹到裡頭了。」
初中畢業之後,我考上了焦作市中等師範學校。按我的本意,是想報考高中的,但她和爸爸都不同意。理由是師範只需要讀三年就可以參加工作,生活費和學費還都是國家全額補助的,而上高中不僅代價昂貴且前程未卜。看著我憤憤不平的樣子,爸爸最後安慰我說,師範學校每年都組織畢業生參加高考。只要我願意,也可以在畢業那年參加高考。於是去師範學校報到那天我帶上了一摞借來的高中舊課本。我暗暗發誓:一定要考上大學。
大哥因為瀆職被紀檢部門執行了「雙規」,一個星期沒有音訊。大嫂天天哭,天天哭。我們就對奶奶撒謊說他們兩口子在生氣,把她送到了二哥家。一個月後,大哥沒出來,二哥也畏罪潛逃。他挪用公款炒股被查了出來。二嫂也是天天哭,天天哭。我又把奶奶送到了姐姐家。
奶奶正在死去,這事對外人來說不過是一個應酬。——其實,對我們這些至親來說,又何嘗不是應酬?更長的,更痛的,更認真的應酬。應酬完畢,我們還要各就各位,繼續各自的事。
後來,「人家」當兵走了。
「你再生,要生出來兒子我就給你。」她對姐姐說,又把臉轉向我,「看你們誰有本事先生齣兒子。遲早是你們的。」
「哪兒都不像自己的家。到哪家都是在串親戚。」她對我說。
「二妞,」她常常會感嘆,「沒想到借上你的力了。」
「你就拉吧。」
「怎麼寡?」我坐起來。
「你知道那麼多有什麼用?你懂不懂人有時候應該糊塗?」終於,有一次,我對她說。
「眼都花了,心都亂了。好什麼好?」
正猶豫著怎麼和她們開口,一件事加速了我的進程。那天,我起得早,走到廚房門口,聽見媽媽正在低聲埋怨她:「……你要是當時叫大寶給她跑跑關係,留到縣裡,只怕她現在也不會弄得這麼拾不起來。」

15

…………
「他,們,兩,個,都,好,好,的。」我一字一字地說。
慢鏡頭把這個動作又回放了一遍,她道:「咋又跌了一下?」
「人家那時候已經有通訊員了,部隊上的人對我們可好。吃得也可好,可飽。住了兩天,我們就回來了。家屬不能多住,看看就中了。」
「讓她們,」她艱難地說,「嫁了。」
這簡直是一定的。
「還好。」董說,「你還能趕上。」
我盯著黑黝黝的屋頂。嫁,是女人最重要的一件事。在這座老宅子里,有四個女人嫁了進來,兩個女人嫁了出去。她說的是誰?她想起了誰?或者,她只是在說自己?——不久的將來,她又要出嫁。從生,嫁到死。
剛剛洗過澡的身體,皮膚表層還含著水,有些澀,內衣往往在背部捲成了捲兒,對於老人來說,把這個捲兒拽展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再次貼近她的身體,這時她的身體是溫爽的,不再陳腐,卻帶著一絲極淡極淡的清酸。
奶奶平靜地說:「回家吧。回楊庄。」
我從她滿是老人斑的手裡接過那兩把麥粒。麥粒溫熱。
於是我也彎腰去撿。我們撿了滿滿四把。奶奶在路邊站定,用她的手使勁兒地搓啊,搓啊,把麥穗搓剩下了光潔的麥粒。遠遠的,一個農民騎著自行車過來了,她看著手掌里的麥粒,說:「咱這兩把麥子,也擱不住去磨。給人家吧。給人家。」
「歇著呢。」她和和氣氣地答應。
「不會就學。別的不學這個也得學!」
「要是她還活著,知道我們這麼花著百八十塊錢在外面買水說閑話,肯定會生氣的吧?」
「那他知道不知道?」
「又不是給我做的,我不吃。」
「人家話不多。」
「就見過一面,連人家的臉都沒敢看清,就嫁給人家了。那時候嫁人,誰不是暈著頭嫁呢?」
我再次怔住。
他坐在了我的左邊。吃飯期間聊起家常,他告訴我他大學畢業后工作沒有著落,就留在鄭州做了一家報社的記者。偶爾回縣城看看退休的父母。和我一樣,他也只是個應聘記者。
「那滋味不是人受的。小腳一雙,眼淚一缸……是四歲那年纏上的。不裹大拇哥,只把那四個腳指頭纏好,壓到大拇哥下頭。用白棉布裹緊……為啥用白棉布?白棉布澀啊,不會鬆動。這麼纏上兩三年,再把腳面壓彎,彎成月亮一樣,再用布密縫……疼呢。肉長在誰身上誰疼唄。白天纏上,到了晚上放放,白天再纏,晚上再放。後來疼得受不了了,就自己放開了,說啥都不再纏。」她羞赧地笑了,「我娘說我要是不纏腳,就不讓我吃飯,我就不吃。後來還是她害怕了,撬開了我的嘴,給我喂飯。我奶奶說我要是不纏腳就不讓我穿鞋。不|穿就不|穿,我就光著腳站到雪地里。……到底他們都沒扛過我。不過,」她頓了頓,「我也遭到了報應,嫁到了楊庄。我這樣的腳,城裡是沒人要的,只能往鄉下嫁,往窮里嫁。我那姊妹幾個,都比我嫁得好。」
她的性情比以往也有了很大改變。不再串門聊天,也不允許街坊鄰居們在我家久坐。但凡有客,她都是一副木木的樣子,說不上冷淡,但絕對也談不上歡迎。於是客人們就很快訕訕地走了。我當然知道這是因為父親的緣故,就勸解她,說她應該多去和人聊聊,轉移轉移情緒。再想有什麼用?反正父親已經不在了。她拒絕了。她說:「我沒養好兒子,兒子走到了我前邊兒,白髮人送黑髮人,老敗興。他不在了,我還在。兒子死了,當娘的還到人跟前舉頭豎臉,我沒那心勁兒。」
「不要理他!」我氣惱她無原則地大度。
下一次,依然如此,我就換個花樣回應她:「不用你操心,我不會嫁個也是左撇子的人?我不信這世上只我一個人是左撇子!」
「冬天就得冷,夏天就得熱。」她說,「不是正經日子,就不是正經福氣。」
「和人家過了三年,哪年都沒空肚子,前兩個都是四六風。可惜的,都是男孩兒呢。剛生下來的時候還好好兒的,都是在第六天頭上死了,要是早知道把剪刀在火上烤烤再剪臍帶就中,哪會只剩下你爸爸一個人?」
那是在一九五六年年底,縣裡在各鄉籌建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派了許多工作組下來。村裡人誰都想要工作組到自己家裡吃派飯,一是工作組的人都是上頭下來的,多少有些面子。自家要是碰到了什麼事,好跟他張口。二是工作組的人在哪家吃飯都不白吃,一天要交一斤糧票:早上三兩,中午四兩,晚上三兩。還有四毛錢:早上一毛錢,中午和晚上各一毛五。這些錢糧工作組的人是吃不完的,供派飯的人家就可以把餘額落了,賺些小利。
我突然為自己虛偽的問話感到羞愧。她要死了。她也知道自己要死了,我還問她想不想喝水。喝水這件事,對她的死,是真正的杯水車薪。
「二妞,這樣不好。」一天,她說。
「不好聽的說法是隨時會被炒。」我說。
遺像里的母親怎麼看著都不像母親。這感覺似曾相識——是的,遺像里的父親曾經也讓我感覺不像是父親,而像我們的長兄。原諒我,對於母親,我也只覺得她是一個姊妹。我們的長姊。而且因為生了我們,便成了最得寵的姊妹。父親和奶奶始終都是擔待她的。他們對她的擔待就是:家務事和孩子們都不要她管,她只用管自己這份民辦教師的工作。柴米油鹽,人情世故,母親幾乎通通不懂。看著母親甩手掌柜做得順,奶奶有時候也會偷偷埋怨,「那麼大的人了!」但是,再有天大的埋怨,她也只是在家裡背著母親念叨念叨,絕對不會讓家醜外揚。
「你又不是為了我好。還不是怕我妨了誰克了誰!」
「你不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