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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膾

美人膾

作者:燕壘生
蕭雲韶道:「此事京師上下,哪個不知,當時還傳說了幾個月之久。那時我還是個小孩,還在隨師父習練武藝,便聽人聽了許久。唉,」他忽地嘆了口氣,道:「可惜了高頌秋。」
人心皆如地獄,獄門緊鎖。
高頌仙已是面如死灰。他萬萬想不到吳淇竟會將飛龍作膾。膾食古已有之,如今東瀛尤存,這些他也知道,不過向來砍膾用的都是新鮮肥魚,用鳥肉作膾的,他是聞所未聞。他本來覺得這比試自己勝定,誰知竟然出這等變故,心中登時極為難受。
裏面,正是譚姬屍身。蕭雲韶死人見得多了,卻沒見過這等殘忍的,罵道:「混帳,譚姬與你有仇么?竟然還要分屍。」
「那你準備如何做?」
「對啊。」吳淇一把抓住她的雙肩,「小珍,我有件事要拜託你,我的性命就只有靠你了。」
吳淇呆住了,道:「高頌仙他……他難道喜歡你?」
吳淇低下頭,一聲不吭。蕭雲韶見他不說話,又道:「吳大人,你因為當初殺妻,內心悔恨交加,卻想必又因此事激發,才製成了美人膾,贏了高頌仙,內心交戰之下,便有了怪癖,治美人膾前,定要殺一個美人。以前所殺女子都在貝勒府外,事後找不到痕迹,此番卻是出在府中,譚姬的屍身你是隱藏不了的,若細細搜來,肯定能找到譚姬的屍體。我為確認此事,才孤身過來。吳兄,你久居鮑魚之肆,自然聞不出血腥味,卻不知我的鼻子還沒塞住。」
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優雅而溫和。他微微吃了一驚,臉上仍是平靜如常,輕輕推開門。
「只有這麼做了。」吳淇搓了搓手,「要是第二道菜也輸在他手裡,那依鐵貝勒的脾氣,肯定不會留我活命的。小珍,這第一道菜他是黑了我一道,現在我得連本帶利地拿回來,等第三道菜時再決一勝負。」
「十一年來,你共為貝勒爺制過七次美人膾。自然你是說什麼九宜九不宜的之類的話,貝勒也信你了,不過我查你為貝勒爺治美人膾的時間,這七次都是在今日。而每次治膾后,都有人向捕快報案,說家中有女兒走失。」
高頌仙嚇得魂飛魄散,心道:「他……他為什麼說這個?難道他知道了?是希珍?」他心頭一下沉了下去。與吳淇現在說的這些相比,希珍騙了自己這件事,對他的打擊更大。
「那一日不知兩位貝勒爺有無覺得高兄所制的虎丹味道有異?」
九轉玲瓏球是玉雕的一種,便是將一個玉球層層鏤刻,大球套小球,一共有九個,每一層都可轉動。這已是玉雕中的極品,只是玉雕的話,最外一層起碼也有海碗一般大,虎丹卻只有小兒拳頭那麼大,竟然也能刻成九層,這是何等刀技!玉貝勒也吃了一驚,道:「什麼?竟能刻成這等?」他吃得沒鐵貝勒快,碗中還有半個,伸筷子拔了拔,卻見那半顆虎丹一下散開,成了一個套一個的半球形,而每個半球上又居然鏤有細細的花紋。他面色一變,心道:「糟了!鐵哥兒這個廚子刀功竟然如此神奇,只怕高頌仙比不過他了。」不禁看了看一邊站立的高頌仙,卻見高頌仙面不改色,他見玉貝勒看向自己,上前一步道:「兩位貝勒爺,既已品嘗過吳兄佳肴,不妨漱口來嘗嘗小人的了。」
吳淇苦笑了一下,道:「那也要有命去才行。鐵貝勒爺……」
鐵貝勒此時已將一顆虎丹扒了個精光。有心說不及吳廚子做得好,但只覺這話說出來不免太虧心了。他臉上紅了又白,怔了怔,方道:「確是好,比吳廚子做得好。」
蕭雲韶也沒理他,他插在袖中的輕輕地把玩著那兩把薄刀片,忽然走到一邊的書架上。吳淇雖然只是個廚子,家中書卻有不少。他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翻了翻,又看了看桌上那個盆子,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只是這笑意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戚振發見了,忽然有種毛骨悚然之感,心道:「二弟怎麼笑成這樣?」他上前道:「這是什麼啊?也是罪證么?」
蕭雲韶卻胸有成竹,道:「貝勒爺自然記不得十多年前只見過一面的你妻子了。只不過,這有證據的。」
「縱然時間湊巧,也不能證明什麼。」
這時戚振髮帶著一伙人沖了進來,他手握鋼刀,喝道:「二弟,你沒事吧?」方才屋中變起突然,蕭雲韶突然一拳擊破櫥門,吳淇又突然從座位躍起,跳到蕭雲韶身邊,他立刻帶著眾人上前,還是慢了一步。
鐵貝勒將茶蓋輕輕一磕,白如玉、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磬的薄胎景德鎮雨過天青瓷茶碗發出清越的一聲響。餘聲裊裊不絕。吳淇垂手站在一邊,道:「回貝勒爺,旁人不知,但小人觀摩過高頌仙做出來的菜。他精擅炒法,但刀工卻較小人頗有不如。」
玉貝勒道:「那好,鐵哥請。吃了這虎丹,今晚鐵哥定是龍精虎猛了。」
吳淇怔了怔,卻不說話,只是扭頭看了看門外。門虛掩著,從外面想必可以看到裏面隱約的情景。他笑了笑道:「蕭大人,你想必在外面已伏下人手了吧?」
玉貝勒看了看高頌仙,高頌仙上前一步,躬身道:「還是請吳兄定奪吧。」
鐵貝勒終於也笑了起來,道:「吳廚子,你也挺能耐的。好,就信你一次,那一日定要叫玉哥兒輸得心服口服。」他想了想,又道:「對了,讓你媳婦兒給你打下手吧。她長得可真俊,這麼個羊脂玉般的人兒,手也肯定很巧。」

蕭雲韶冷冷道:「兩情不洽么?你其實與妻子極其恩愛,還記得十一年前事的人,都說你妻子那時是個美人,性子也極其柔順。」
鐵貝勒打了個哈哈,也道:「請。」他心裏卻不由有些惴惴,不知吳淇做出來的到底如何。一打開蓋,便見碗中一顆鮮紅虎丹浸在金黃的湯汁之中,一股異香撲鼻,登時胃口大開,正要贊一句,卻聽得一邊的玉貝勒贊道:「好香!」

吳淇卻又是淡淡一笑,道:「蕭大人,你說我因為見到譚姬,想起我妻子,因此才藏起了譚姬。只是貝勒府中侍妾小鬟如此之多,我為何一直不對其他人下手,偏偏要對譚姬下手?」
「回爺的話,費了小人一宿。」
吳淇淡淡道:「我為何要殺妻子?新婚未久,縱然兩情不洽,休了也便是了。」
他拿起筷子,看著盆中那幅拼成的仕女圖,卻有不忍下箸之意。拼盆雖只小技,一般以多種菜肴搭配,拼出圖案來,這盆仕女圖卻只用了一種材料,拼出的卻纖穠有致,幾疑不是拼成的,而是以鼠須筆點染勾描畫出來的。他嘆道:「吳大人神技,下官真箇不忍為逞口腹之慾而壞了這幅好畫。」
妻子咬了咬嘴唇,道:「隨哥,師哥真的譏諷你了?」
吳淇嘆道:「蕭大人也是著相。紅粉骷髏,色相原只彈指一剎那。諸法悉空,名為無相。凡有相者,皆是虛妄。」
吳淇道:「美人膾原本就有九宜九不宜之說。治此餚,宜雨不宜晴,宜陰不宜陽,宜月不宜日,宜靜不宜喧,宜清不宜濁,宜寒不宜暖,宜醉不宜醒,宜暗不宜明。今日諸事不宜,原本就不該治這道菜的。」他說著,也伸出筷子,挾了一縷膾絲抿入嘴中,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因為傳說老汗當年在明朝李總兵手下險些喪命,狗與烏鴉救了他,因此旗人忌食狗與烏鴉。高頌仙若是以狗九*九*藏*書湯來蒸虎丹,雖非直接吃狗肉,也同樣是犯了忌。玉貝勒也聽得大驚失色,一拍桌子,喝道:「高廚子,他的話可是真的么?」
天色有些昏暗,屋裡沒有上燭,更顯得暗淡。一個人正坐在角落的小桌前自斟自飲,桌上只放了一個青花瓷盆。這瓷盆極大,幾乎佔了半張桌面,盆上的花紋青得彷彿要滴下水來,裏面盛的,居然一幅仕女圖。
手下人將吳淇與譚姬的屍身帶走時,吳淇卻還回頭向蕭雲韶笑了笑,也不說話。他兩隻手都已經廢了,縱然鐵貝勒不殺他,下半輩子也拿不動鍋鏟了。看著他的背影,戚振發打了個寒戰,道:「好可怕的人。」看看桌上的那個青花大盆,忽地又嘆了口氣道:「吳廚子號稱天下第一名廚,卻做出這等事來,真是可惜。」
鐵貝勒道:「吳廚子上回大意了,這回把全身本領都拿了出來,自然差不了,玉哥您就瞧好吧。」
「回貝勒爺,虎肉腥臊,有刀兵之相,然桃木能制之。而此腥臊之氣卻正是虎丹效力所在,若一味解去,則虎丹真味便會走失。又虎為支之寅,寅屬木,故不可見五金之器。故小人以桃膠調入美酒,放入陶瓮沸煮,上以桃木製篩覆之,將虎丹放在此中蒸九個時辰。桃膠香氣透入虎丹,酒又能活血,虎丹就嫩如豆腐,腥臊之氣也化作異香,再入湯汁調和,其味自出。」
吳淇道:「那我為什麼要殺她?」
高頌仙躬了躬身,道:「回爺的話,小人是拿上品蛤士蟆油來過飛龍片,再調成羹湯,然後將五種不同顏色的鮮蔬剁成極細末,擠汁調色調味的。」
鐵貝勒拍了拍桌子,道:「原來如此。」眼角卻往吳淇一瞪。吳淇心中一寒,再也站不住,竟然一屁股坐倒在地。
吳淇見他胸有成竹,不禁暗自生疑,心道:「高頌仙見了兩位貝勒爺吃我做的菜,居然還這般鎮定,他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仔細打量一下,卻見高頌仙的左手拇指搭在食指第二個指節下,一直不曾動,更是狐疑,但也想不出到底高頌仙有什麼玄機。
門一推開,一陣幽幽的酒香撲鼻而來。他定了定神,方才跨進門檻,笑道:「吳大人真是好雅興,下官來做個不速之客了。」
他把書放進懷中。
鐵貝勒只覺勝券在握,將碗中的小半顆虎丹也放進嘴裏,連同半碗湯汁也一飲而盡,道:「好,來人,漱口。」
蕭雲韶輕輕巧巧,下了吳淇手中的刀子,道:「你果然是吳中丁家的解牛刀法傳人。」
聽到妻子溫柔的聲音,吳淇突然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他冷冷道:「你該滿意了吧,我被你師兄打得一敗塗地。只不過若是我被出貝勒府,你也只能跟我要飯去,討不著好。」
「叮」一聲,隨著一聲銀釘響動,玉貝勒臉上露出笑意,道:「高廚子做得了!」他將右手大拇指往左手掌心一捺,發出「嚓」一聲響,向鐵貝勒道:「鐵哥,這回大概又要對不住您了。」
蕭雲韶的眼裡忽然閃了閃,道:「只是我也查過了,你岳父林德當初是勝意樓掌廚,就在你與高頌仙比試那年頭上過世,那年你成婚還是為給岳父沖喜。我去勝意樓問過老掌柜,林德當初是因為山東大災才逃難來京的,家中再沒有旁的親戚,他在京中住了有十年也沒回過一次山東,所以,」他左手食指忽地在桌上一叩,喝道,「其實你那妻子就在那一年已被你殺了!」
高頌仙的虎丹是用玉碗盛的。和闐美玉琢成的碗蓋和碗身,原本就是一塊。鐵貝勒一揭起蓋來,裏面登時冒出一股熱汽,味道卻淡淡的,雖然也頗為香美,卻遠不及吳淇方才所做的那碗九轉玲瓏球般先聲奪人。看看碗中,那虎丹浸在一碗清可見底的清湯中,心中一喜,暗道:「好了,高頌仙這菜定然比不上吳廚子的。」偷偷看了看一邊的玉貝勒,卻見玉貝勒聲色不動。他正要拿筷去夾,伸手卻摸到一把玉勺,不由一怔,高頌仙在一邊道:「鐵貝勒爺,這虎丹要用勺子挖著吃,不能用筷子的。」
「可惜」云云,當然是指以後再也吃不到吳淇所做的菜了。蕭雲韶怕冷似地將雙手插在袖中,喃喃道:「貪愛五欲,嗔恚無忍,愚痴無明,是謂三毒。一切三界無常,為三衰三毒火所燒。」
玉貝勒挾起一縷膾絲,忽地叫道:「真的啊!呵呵,吳廚子,你可真能想的,虧你怎麼想出來。」他將那縷膾絲放進嘴裏,略一咀嚼,臉色卻忽地一變,從指上除下班指,遞給鐵貝勒,道:「鐵哥,這回我是甘拜下風了。」
說話的是他的副手戚振發。雖然與蕭雲韶並稱為「貔貅雙刀」,只是戚振發自知與這個結義兄弟相比相去甚遠,所以甘當副手,有什麼事都讓蕭雲韶拿主意。
「那是高頌仙擅長揚長避短,將刀工不佳這毛病已掩過去了。貝勒爺,小人做的髮絲菜心,每根菜可切至一尺長而不斷,高頌仙做的這道菜,菜絲較小人要粗兩倍以上。」
鐵貝勒見高頌仙搶先一著,心道:「哪能由得你。」看了看吳淇,沖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快點上前,哪知吳淇面色木然,似乎沒看到。他心中一沉,又氣又怒,心道:「吳廚子今天怎麼回事?難道自知必輸,也不爭一爭了?」他還待再說,卻見玉貝勒已拿開了碗蓋,忽地在案上一拍,道:「真是妙哉!頌仙,你是怎麼做的?」
他慢慢地向前走去,戚振發看著他的背影,心急如焚,想說卻又不敢,只是將左拳重重往大腿上一敲,低聲道:「兄弟們,當心了,若是蕭大人有個閃失,大家就並肩齊上。」
此言一出,旁人都「嗡」地一聲,交頭接耳說了起來。吳淇那兩顆虎丹的香味人人聞到了,只覺此味實非人間所有,沒想到高頌仙做的虎丹竟會更勝一籌。吳淇聽得此言,眼前不禁一黑,身子晃了晃,差點摔倒在地。他仍有些不服氣,看向高頌仙,卻見高頌仙嘴角噙著一絲得意,仍是站得筆直。
玉貝勒已拿小勺舀了一勺,贊道:「香遠益清,柔滑細膩。色香味皆是絕妙,鐵哥你說如何?」
吳淇淡淡笑了笑,道:「昔張季鷹思吳中鱸膾蒓羹,千里命駕而歸。若膾食空有其形,諒他也不會棄官不做了。」
他想起鐵貝勒最後的那目光,不禁渾身發寒。鐵貝勒雖然只是個八旗紈絝子弟,卻素有殺人不眨眼的名聲,若是自己真敗在高頌仙手上,只怕鐵貝勒惱羞成怒,先要取了自己性命不可。當務之急,是把第二道菜贏下來。
妻子有些羞怯,但還是點了點頭。吳淇腦海中卻是閃過一道亮光,猛地站了起來,背著手走了幾圈,道:「小珍,你喜歡他么?」
他孤身犯險,就為求證此事。吳淇是鐵貝勒府總廚,在鐵貝勒跟前極為得寵,雖然種種證據都指向他,可又不能先行將他抓去拷問,而萬一弄錯,不但蕭雲韶腦袋要搬家,便是戚振發的腦袋也要不穩了。他在吳淇屋中坐了許久,便為東拉西扯。將鬼刀交給戚振發,也是因為這鬼刀上沾血太多,帶在身邊會亂了氣味,聞不出來。此時他聞到櫥中隱隱有血腥氣,冒險之下,果然有這個大袋。譚姬身材嬌小,這口袋完全裝得下,而門一開,血腥氣更濃了許多,他已確認那定是譚姬屍身了。
蕭雲韶面色忽然變得慘白。戚振發也不知他到底想什麼,見他面色有異,嚇了一大跳,道:「二弟,你沒事read.99csw•com吧?」
高頌仙頭上已滿是汗水,結結巴巴道:「貝……貝勒爺,別聽他亂說,沒這回事……」心中暗想:「原來……原來小珍是他叫來的,這王八蛋,我還以為小珍真是想跟我了!」此時與其說驚恐,不如說是失望。
吳淇看了看高頌仙,心中卻不由打了個突,但馬上泛起一陣快意。虎丹實在太過腥膻,雖然他自信已能讓人吃不出半點異味,但仍需趁熱入口放好。他盛虎丹的金碗不及玉碗能保溫,若是涼了,定然于口味有損,便不謙讓,上前躬身一禮道:「恭敬不如從命,還請兩位貝勒先嘗小人的。」心中卻不禁得意。他知道自己做的虎丹味道甚重,先嘗自己的,縱然漱過口后再嘗別的,兩相一比照,定會覺得高頌仙做的無味了。若高頌仙做的虎丹未能將膻味完全解去,更能一嘗便知。
蕭雲韶又挾了一筷膾絲放入嘴裏。初食之時終覺得有些異樣,但吃了兩筷,便覺滑膩脆嫩,兼而有之,更毋論其味之美了。嘴裏的膾絲不須牙齒咀嚼,只消輕輕一抿,就化為清水,而味道卻濃郁芳香,與他吃過的各種美食都全然不同,只怕嘗過這等美味,只怕今生再難對他物有口腹之慾了。他又喝了一口酒,道:「吳大人,膾之一道,中原久已失傳,不知大人從何處又得來此法?」
「夫為妻綱。」雖然三綱還有另二綱,她卻知道丈夫說的肯定是這個意思。
吳淇忽道:「空散銷沉者,色盡心亡。蕭大人,若不能持空色觀,此美人膾與吾兄實有百害而無一益。咄!」
妻子終於輕輕點了點頭。她的眼裡湧出了淚水,可是卻沒有看到,抱著她的吳淇那帶掛著淚水的臉上,卻顯出一絲詭秘的笑意。
玉貝勒笑道:「也好。不過鐵哥,我先謝謝您給我那班指湊成一對。」
蕭雲韶喃喃道:「便是那一次鐵玉兩位貝勒爺在易牙斗廚時的事吧?」
蕭雲韶看著筷子上夾著的那幾條膾絲,猶想著方才的驚鴻一瞥,只是現在卻已不復見到了。他只覺心頭空落落的極是茫然,嘆道:「這等極品,轉瞬即逝,惜哉。」

難道,這膾絲不是飛龍肉?可不是飛龍肉,什麼肉能比得上飛龍肉細嫩?除非是魚肉。可若是魚肉,只怕嘴巴吃刁了的鐵玉兩貝勒一口就能吃出來。

妻子柔聲說著。吳淇的臉變得鐵青,讓她看得心裏害怕。她正想再安慰丈夫幾句,卻見吳淇忽地抬起頭,眼睛亮得怕人。她心頭一震,聽得吳淇低聲道:「小珍,三綱五常,是哪三綱?」
鐵貝勒暗罵了一句,道:「吳廚子,端上來吧。」哪知他喊了一聲,吳淇居然還似沒聽到。高頌仙見此情形,心中大為得意,暗道:「小吳這回可是陪了夫人又折兵了。」他也知道鐵貝勒喜怒無常,要是吳淇連敗兩陣,那定會將他無聲無息的殺了。到時,希珍自然便跟了自己。
那時吳淇是鐵貝勒的總廚,因為他表字仙隨,便與玉貝勒家的總廚高頌仙、還有御膳房崇仙琴三人合稱刀俎三仙。崇仙琴是旗人,因為是御膳房的人,做的菜到底如何,旁人也知之不詳。不過吳淇與高頌仙兩人因為常為達官貴人借去操辦家宴,他們的手藝有目共睹,向來被評為一時瑜亮,不相上下。與吳淇的樣子不同,高頌仙人魁梧高大,但思路極細,做的菜也兼收南北兩派之長,不似吳淇專工南派。他們兩人的主子有明爭暗鬥之心,兩人倒沒這麼多想法,只做自己的菜。那次鐵玉兩貝勒包下了易牙居,相約以三道菜決勝負,定要比比是鐵貝勒平時吃得好,還是玉貝勒家的菜美味。
吳淇見櫥門被蕭雲韶一拳擊破,面色一變,忽然將身一按,身形有如閃電,一下欺近蕭雲韶身側,雙手一揚,兩隻手的拇間與食指間都已夾著一把極薄的刀片。這刀片刀尖帶鉤,薄如春冰,發出一股凜冽之氣。刀子剛劃到蕭雲韶喉嚨口,他卻覺得雙手腕上脈門一疼,兩片刀子明明已貼到蕭雲韶皮膚,卻再沒力氣送出半分。
所謂虎丹,是東北虎的睾丸。此番玉貝勒的堂兄,吉林將軍貴海給他捎來了四顆虎丹。這四顆虎丹都有小兒拳頭一般大,是東北虎發|情時割來的睾丸。東北虎本就極兇狠,發|情時更是勢不可擋,得到這四顆虎丹大為不易,鐵玉兩貝勒府的總廚對決,第一道菜便是上這道虎丹,每人各做兩份,互相品嘗,以較高下。
蕭雲韶打量了一下筷子上的那幾根膾絲。膾絲切得極細,幾如髮絲,但每一根都一般長短、一般粗細,極為難能。他將那幾縷膾絲放入口中,只細細一抿,那幾縷肉絲便如春冰一般眨眼化盡,但口中卻留下一股異樣的鮮甜,幾乎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只吃了那麼幾根膾絲而已。他又拿起杯子來喝了一口,那酒也滑如絲緞,入口竟似長而不斷,直入腹中,便有一縷暖意升起。他獃獃地坐著,好半天,才嘆了口氣,道:「膾之一道,中原久已不傳。以前讀晉人傅玄《七謨》,中有句雲:『膾錦膚,臠斑胎,飛刀浮切,毫分縷解。動從風散,聚似霞委。流采成文,燦若紅綺。』只覺這些都是文人狡獪,生肉切得再細,終有腥膻之氣,所以才盡說些色形。今日得嘗異味,方知色味俱是妙不可言。」
吳淇道:「是啊。他還說我不通醫道,混帳王八蛋,背後捅我一刀子。」
鐵貝勒咂了咂嘴,道:「高廚子,你這菜到底是怎麼做的?說來聽聽吧。」
妻子的嘴唇微微地哆嗦著,欲言又止。吳淇一把將她抱在懷裡,痛哭道:「小珍,我已經走投無路了,你要再不幫我,那我肯定會死的。」
那邊的玉貝勒也打開了蓋子。他比鐵貝勒更自命風流,待見到這個女子,一時間竟然眼直直地說不出話來,喉嚨口竟然只發出「啞啞」的聲音。豈但是他兩人,侍立在他們身後的隨從,一個個都看得出神,有幾個甚至嘴裏流出口水來。高頌仙大吃一驚,暗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他向前湊了湊,只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才探探頭,隱約看到了盤中有個女子的畫像,一時只覺當頭被人打了一棍,心道:「這……這不是希珍么?」
他忽地將身一退,一拳擊向邊上一口大櫥。這大櫥是厚厚的山木所制,門上還掛了一把大銅鎖,鎖得嚴嚴實實,被他一拳卻擊破了一個大洞,門也裂成兩半,從中忽地滾出一個大口袋來。一見到這口袋,他臉上才浮起一絲笑意。
「那次,吳大人原來是這般贏的啊。」蕭雲韶又將一筷膾絲放進嘴裏,然後再喝了杯酒。此時他已被吳淇說的這個故事迷住了,幾乎忘了自己來的本意。「只是吳大人,高頌仙用狗肉湯來熏虎丹,此事定然瞞得嚴嚴實實,你到底是怎麼聽到的這個秘密?」
蕭雲韶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又夾了一筷膾絲放進嘴裏,道:「不錯。只怕當初你惱怒之下殺了妻子,心中卻大為悔恨,因此這許多年來孤身不娶。只是,當你去年見到貝勒爺買回的譚姬時,這念頭又湧上心頭了。可她卻是貝勒爺愛妾,你當然無法染指。當初你妻子因為遵照你的意思失身於高頌仙,你便要對她下毒手,如今見到譚姬,更是百感交集。廚房的下人說,好幾次看到你深夜赤身在井台前用井水洗身,想必就是因為欲|火焚身,難以自拔吧。」他說到這些,眼裡忽地閃過read.99csw.com兩道寒光,喝道,「所以譚姬是被你藏起來的!」
吳淇嘆道:「世人皆執迷色相,蕭兄亦不能免。」
妻子閨名希珍,吳淇向來如此稱呼她的。聽得吳淇這般說,她的呼吸一下變得急促了,急道:「隨哥,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嫁了給你,便再也不想別的,根本沒見過他了。」
用勺子挖?吳淇忽地一震。虎丹縱然並不是肉,卻也不能燒成豆腐一般,仍有韌性在的。他不由看了一眼鐵貝勒,鐵貝勒臉上也有些茫然,玉貝勒卻在一邊道:「鐵哥請。」他已先將玉勺向碗中挖去。鐵貝勒也拿起勺子挖去。他只道這虎丹多半如揚州獅子頭一般,或許煮得爛了。不過若是煮得極爛仍能保持原樣,高頌仙也的確名下無虛。哪知勺子一挖下去,那虎丹正如嫩豆腐一般被挖下一片來,從中卻又升起一股異香。這異香彷彿已然凝聚成形,筆直一條,正沖在他臉上,鐵貝勒只覺眼前一花,差一點連勺子都拿不住,心中贊道:「世上竟有這等香味!」
吳淇也微微一笑,道:「蕭大人過獎。近日貝勒爺胃口不開,在下閑居,不禁技癢。適治此美人膾,蕭大人有興,不妨陪在下小酌三杯何如?」
蕭雲韶的刀法雖然聲譽不及有「天下第一刀」之稱的金刀鄧虎侯之隆,但戚振發知道自己這個拜弟真才實學實不在鄧虎侯之下。而蕭雲韶雖然長相文雅清雅,出手卻狠辣之極,雖然與戚振發並稱「貔貅雙刀」,其實武林中都在傳說,鬼刀蕭雲韶,殺氣已在得享大名數十載的鄧虎侯魚鱗紫金刀之上。現在蕭雲韶竟然解下了這把向不離身的鬼刀,戚振發不禁有些惴惴。
他將那一勺虎丹放進嘴裏時,吳淇在一邊看得心驚肉跳,也不知鐵貝勒究竟作何品評。眼角瞟到一邊的高頌仙,卻見他臉上露出了笑意,再看看鐵貝勒,竟是面如死灰。他心中一驚,暗道:「不好了!」已聞到一絲異樣的味道。這味道極其好聞,一入鼻中,只覺渾身都有種說不出的舒服,便如許多雙軟軟的手在按著自己周身一般。他心頭一沉,忖道:「完了!高頌仙究竟是怎麼做出這等味道來的?」
聽得鐵貝勒提到自己新婚的妻子,吳淇略略打了個寒戰,卻仍是打了個千,道:「喳。」
吳淇的雙手手腕已腫起一條,但他面色平靜如常,居然還笑了笑道:「蕭大人,所謂美人膾,可並不是只是一幅畫啊,你不是嘗過了么?」
吳淇抬起頭,看著屋頂,道:「正是。蕭大人,原來你還記得。」
「二弟,要大伙兒一塊進去么?」
第二道菜是用飛龍鳥來做的。所謂飛龍鳥,是關外一種類似鴿子的小鳥。飛龍鳥體型甚小,每隻在半斤到一斤之間,肉質潔白細嫩,因為頸骨長而彎曲,猶如龍骨;腿短有羽毛,爪面有鱗,就同龍爪一般,故取名「飛龍鳥」。吉林將軍貴海給玉貝勒帶來了三對飛龍鳥,一共能割下的凈肉也不過斤許。
玉貝勒這時喝了一口湯,道:「這湯是飛龍架子熬的吧?味道厚得很啊,也不加蔥花,怕奪了味么?」
「隨哥,你別多心了,師哥不是這種人。」
吳淇剛把這個計劃說完,她就獃獃地看著丈夫,木然地道:「阿隨,你真要我這麼做?」
飛龍不似虎丹,一向就是關外美味,一般用來烹湯,另外的做法不久乎煎、炒、烹、炸、溜、滑之類,高頌仙縱然機變百出,也不能太離譜。如果這是第一場,那吳淇根本不必多想,做自己的便是。可是既已輸了一場,他雖知此理,卻只是想著高頌仙到底會做成什麼樣,仍然拿不定主意。
蕭雲韶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下意識地去夾膾絲,卻發現盆中已然空了。他心中不禁有些遺憾,心道:「只怕這美人膾以後要成絕響了。」口中卻仍是冷冷道:「你只道這十一年前的秘密無人知曉,卻不知當初閻鐵翎在你新婚時曾登門賀喜,也見過你妻子。當時他驚為天人,回去后還繪了一幅仕女圖送你。這幅仕女圖想必你就當成了治這美人膾的藍本,可是你不知道他還錄了個副本,上面畫的,正是你方才這美人膾上的女子模樣。」
難道是炒飛龍片?高頌仙嘴角已浮出笑意。如果是炒飛龍片的話,那這道菜平平無奇,而且炒菜一涼,風味大減,自己這道七彩飛龍羹兩位貝勒爺嘗完總得有一陣,看來這第二道菜,自己也已穩操左券了。他不等吳淇上前,先上前一步,道:「兩位貝勒爺,請先品嘗小人這道七彩飛龍羹吧。」
「是么?」吳淇眼神中閃過一絲狡黠,「美人膾和譚姬有何關係?」
吳淇微微一笑,道:「貝勒爺,若是切菜心,自然吃不出有什麼兩樣,不過今番比試的第一道菜可是虎丹啊。這東西,若是切得不夠薄,裏面就會有腥味去不掉,味道便大打折扣。」
吳淇道:「《毛詩》六月之章有雲:『飲御諸友,炮鱉膾鯉。』至兩漢,膾食更是播於辭章,傅毅《七激》有雲:『涔養之魚,膾其鯉魴』;陳思王亦云:『膾西海之飛鱗』。至唐宋,詠膾之作尤多,然到元明兩朝便日趨其少,至國朝已無餘一矣。中原食膾之風,國朝已亡,然東瀛卻仍有存留,我便是自東瀛人處學得此法。」
蕭雲韶止住了他的話,解下佩刀,交到戚振發手中道:「大哥,你在外面看著。若鬥起來我真箇不支,你再進來不遲。」
玉貝勒這時道:「鐵哥,高廚子這虎丹你嘗著可合口么?」
他正想得好,鐵貝勒怒意卻是更增,對一個下人道:「叫他一聲。吳廚子今天犯什麼病了,沒帶耳朵么,失魂落魄的。」
吳淇伸起手來,他雙手手腕上有一道紅印,看去沒甚大礙,但他心中知道,自己手腕筋絡已斷。他苦笑道:「蕭大人,你年紀輕輕,原來竟已練成了指刀,真是佩服。」
蕭雲韶嘴角抽了抽,浮起一絲冷笑,輕聲道:「我也不相信會鬥不過此人。」
好半晌,蕭雲韶才回過神來,道:「沒事,將吳淇與譚姬的屍身帶走,我去向貝勒爺交差。」
酒是溫在一邊的一隻紅泥火爐上的,一把宜興陶壺嘴裏正吐出一圈圈白汽,酒香已如有形有質,滿溢室中。吳淇給他倒了一柄酒,蕭雲韶道:「吳大人既然有言,那下官恭敬不如從命了。」
那本書只是薄薄一本,封面上,寫著《砍膾書》三個字。
「是么?」吳淇臉上現出一絲嘲諷,「貝勒爺也見過我妻子,難道他跟你這般說了?」
蕭雲韶坐了下來,看了看盆中,淡淡笑道:「吳大人果然高明,閑居小酌,亦是如此精妙絕倫。子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誠哉斯言。」
他說完,目光炯炯地看著吳淇,兩手已緊緊地握成拳頭。屋中靜了一陣,吳淇忽然笑道:「蕭大人,你真會說笑話。縱然我真的在十一年前殺了妻子,又如何能證明是我將譚姬藏了起來?」
鐵貝勒還不曾吃,只是直勾勾盯著盤中那美人細看,連玉貝勒給他那班指都似乎沒看見。忽地,他把筷子上夾的膾絲放進嘴裏,細細抿著,長吁一口氣,道:「真箇難以置信,生肉居然會有這等美味。」
吳淇的眉頭極微弱地皺了皺,道:「是有此說。不過虎丹原本就頗為腥膻,發|情時割下的,更是膻味難當。若不將這膻味燙去,虎丹便難以入口。當初獻給老佛爺的虎丹,崇仙琴切成極薄薄片,先以煮沸的玉泉水燙過,再將預read.99csw.com先冰鎮好的玉泉水激過。如此三燙三激,方才除去異味,再以濃香之味調和,老佛爺還嫌有點膩,說崇仙琴糟蹋了好東西,打了他五板子。」
卻總有人會打開門,任妖魔橫行。
「隨哥……」
吳淇這時忽然道:「兩位貝勒爺,此菜名謂『美人膾』。飛龍肉鮮嫩無比,若是煎炒烹炸,都是唐突西施,因此小人將飛龍過水后砍膾,將飛龍肉之鮮味盡數保留在內,不以他味侵奪,請兩位貝勒爺品嘗。另外,美人膾可先除衣衫,便能見到美人真形。」
蕭雲韶道:「沒事。解開這袋子看看吧。」那袋子扎得緊緊的,譚姬只怕已是死了。雖然沒能把活的譚姬還給鐵貝勒,不過兇手已然找出,他們這趟也算完滿。
鐵貝勒聽吳淇說什麼「九轉玲瓏球」,不禁大吃一驚,道:「你將這虎丹刻成了九層了?」
高頌仙道:「貝勒爺,吳兄的刀功天下聞名,小人心知在這一點上,拍馬都趕不上他。何況吳兄飽讀詩書,在色形上下手,也定然是勝不過他的,不過小人所長,在於家父業醫,自小讀過幾本醫書。」
她被吳淇嚇著了,退了兩步,小聲道:「隨哥,其實不做貝勒府總廚也沒什麼不好,憑你的手藝,在哪個飯莊不能過活。」
戚振發見他解下了刀,不由一怔,道:「二弟,你不帶刀成么?」
「那是因為譚姬與你妻子模樣頗為相似。」
話雖這麼說,鐵貝勒心裏卻仍是七上八下。雖然比的只不過是廚子的手藝,可要是鐵貝勒府輸了,那旁人都要說,玉貝勒府家宴才是京師第一,這個面子鐵貝勒可丟不起。他暗暗咬了咬牙,心道:「吳淇怎麼還不出來。」
吳淇也端著一個托盤出來上。盤上放著兩個青花大盆,盆上還各蓋著一個半球形的圓蓋。高頌仙見他竟然拿了個盆子盛這飛龍,不禁大為詫異。飛龍一般是做湯,他這回別出心裁,調製了兩副羹,而吳淇這般,定非羹湯。
丁家的庖丁解牛刀法練到極處,據說可以用指甲代刀。蕭雲韶指甲雖然還不足以與鋼刀相抗,但要划斷吳淇的筋絡,已是綽綽有餘。
玉貝勒咂咂嘴,道:「那日是有種異樣的鮮味。」
本來他做的九轉玲瓏球並不差,先前兩位貝勒爺都讚不絕口,若不是高頌仙這句話火上澆油,鐵貝勒也不會惱怒至此。他頓了頓,還想再罵幾句,卻聽得妻子忽然小聲道:「是因為我么?」他一怔,道:「為了你?」
待兩個碗都端了上來,鐵貝勒向坐在另一邊的玉貝勒拱了拱手,道:「玉哥,先嘗嘗誰的手藝?」
「如果只是時間湊巧,那自然不能證明什麼。不過兩年前南門外李家的笑姑娘走失,這案子恰好是我在跟。那年,也是你為貝勒爺治美人膾的時間,我在邊上曾見過一眼,那次便覺得你用膾絲所繪,正是那笑姑娘的樣貌,連衣著也極為相似。只是那時我根本想不到你與笑姑娘有何瓜葛,所以沒懷疑你,如今回頭想想才覺得越來越可疑。等看到這盆美人膾,正是譚姬的樣子。一次湊巧,還可以說是偶然,兩次了,我敢確認你便是那兇手!」
吳淇道:「這隻是高頌仙的一個使喚人被他責打一通,氣不過才來向我告的密……」他話未說完,蕭雲韶忽地打斷他的話,道:「吳大人,這話想必不確。此事我也向玉貝勒府中查證過,當時高頌仙是有兩個副廚,不過這兩人無非是給他打打下手,若是真到做菜關頭,高頌仙向來是一個人躲在廚房內,不準旁人進去的。」他頓了頓,身子忽地向前一傾,道,「此事過後,你當時新婚未久的妻子就此失蹤,你只說是夫妻不合,她回了娘家,不是么?」
「應因為這美人膾。」
即使隔了十多年前,獨身已久的吳淇依然能想起那個幽幽的聲音。只是當時他只覺得胸口一股氣下不去,只想狠狠發作一通。他罵道:「你師兄那王八蛋,明明刀功比我差得遠,卻會胡說什麼五行相生相剋,譏諷我不懂醫道。」
鐵貝勒有些不悅,道:「言者無罪,說吧。」
吳淇道:「原來蕭大人連這些事都打聽了。是啊,拙荊與我爭吵不休,她又本是高頌仙的師妹,怪我害了高頌仙,一氣之下就回家了。」
「你比得過高頌秋么?」
這虎丹的香味已飄滿了整個易牙居,旁人也都聞到了,一時竟有如痴如醉之感。一些多嘴的已在偷偷道:「真是香,不愧是上八珍之一。」邊上有曉事的卻道:「上八珍是猩唇、燕窩、駝峰、熊掌、猴頭、豹胎、鹿筋、蛤士饃,哪有虎丹,真是不開眼。」那人卻不服氣,道:「虎丹縱然不入上八珍,只因比這上八珍更難得,你知道什麼。」
第二天的易牙居里,雖然雨下得很大,還是擠得人滿為患。頭天這道虎丹讓人大開眼界,今天這道菜更是讓人想像不已。
雨正細細地下著。這個季節里的雨,總帶著一股陰寒之氣。蕭雲韶站在廊前,看著檐前不住淌下的雨水,不禁攤開手掌,往掌中呼出些暖意。
吳淇在紅漆盤上托著兩個金蓋碗盛的虎丹出來時,另一邊的高頌仙也用一個黑木漆盤托著兩個玉蓋碗出來了。將兩碗虎丹在兩邊桌上各放了一碗,吳淇不禁看了看那邊的高頌仙。高頌仙人高馬大,今日也穿了一件嶄新的長衫,倒顯得頗為精神。
他剛喝了一聲,吳淇忽地抬起頭,默默地走上前來,將盤子放在案上,也不多說一句。看著他這副樣子,鐵貝勒更是失望,心想這回定是輸到家了。他伸手一把拿開那圓蓋,忽地一股熱氣直噴出來,帶著一股暖暖的肉香,正是飛龍湯的味道,在這股蒸汽中,赫然有一幅仕女圖。他吃了一驚,定睛一看,卻見盤中果然是一幅圖,竟是用極細的肉絲拼出來的。雖然只是個拼盆,但那些絲絲縷縷條條不亂,倒似有筆法在。而畫中的女子,眼波似水,在這股白汽中更顯得似嗔似喜。他眼前一直,一時間竟覺得這畫活了過來。
他的右手上戴著一個碧綠的翡翠班指。這東西原是鐵貝勒的愛物,原是左右手一對。上次吳淇做的虎丹輸給了高頌仙,右手班指就歸了玉貝勒,玉貝勒現在故意這般顯一下,自是要說另一個也得歸他的意思。鐵貝勒臉上泛起一陣紅,微微有些慍意,正要說幾句,卻聽得鐵鈴又是「叮」一聲,他臉上一下舒展開來,道:「吳廚子也做得了。」
鐵貝勒道:「刀工不好么?」他咂了下嘴,又道:「也不覺得啊,他切的菜仍然有模有樣的。」
鐵貝勒也沒功夫管這些閑言,將象牙筷一夾。這虎丹看去便如一個肉|球,夾下去卻當時裂成兩半。他將半個放進嘴裏,上下唇剛一抿,那塊虎丹登時化了,當中竟然充滿了極其鮮甜的味道。他又驚又喜,當時吞了下去。剛吞下,卻又後悔,只覺吃得太快,如豬八戒吃人蔘果般還沒嘗出滋味,便又將另半個夾起來,想了想又分成兩半,將小半個放進嘴裏。只覺這等滋味,實在不可一口吃下去,要慢慢品味方為至理。忽然聽得一邊的玉貝勒長嘆一聲,道:「真是神乎其技。吳廚子,你是怎麼做的,虎丹里竟然能灌上漿!」
聽著高頌仙和玉貝勒的對話,鐵貝勒已然絕望,心道:「輸就輸吧。」也拿開了面前的碗蓋。一揭開,卻見碗中如彩虹一般,幾種彩色排成一個螺旋形,一股香味升騰而上,還未嘗到便已胃read•99csw•com口大開,心中卻更不高興,心想:「完了,吳廚子又得輸。」
岳父也是個有名的廚師,不過高頌仙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已經遠遠地超過了師傅。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岳父寧可把女兒嫁給自己,也不嫁給這個徒弟吧。如果自己被鐵貝勒下了毒手,高頌仙肯定會覆水重收,把小珍娶過門的。
蕭雲韶凜然一驚,道:「吳大人說得是。」他從那仕女的裙邊挾起幾縷膾絲,卻驚異地發現那裙子真如穿在盆中女子身上一般,夾起裙邊后,竟然露出下面的腿來。他驚叫道:「真箇奇妙!」雖然明知這裙下的腿亦是以膾拼成,但看去粉紅白皙,如凝脂,如美玉,如春冰,如蟬翼,幾與真的美人無異。再看著那仕女的臉,只覺盆中女子的眼光柔膩如水,如嗔似喜,有種說不出的誘人之感。他夾著那幾縷膾絲,一時間心潮起伏,也不知想些什麼,既想再將那裙邊撩起一些,又覺如此太過唐突佳人,可要放下又十二萬分的不願。思前想後,只一瞬間,一張臉已如漲得通紅,筷子也如千鈞之重,幾乎要舉不起來,喉頭的一口氣息咽不下,吐不出,說不出的難受。
——題記
兩位師傅已在廚房裡準備了。玉貝勒啜了一口香片,微笑道:「鐵哥,今兒個這道菜,不知吳廚子能做出什麼花樣來。」
北京城是八臂哪吒城,故老傳說是明初定都時,劉伯溫和姚廣孝所建,鎮住下面苦海幽洲的妖龍的。也正因為下面是苦海,北京城的井水大多是苦水,甜水井甚少,宮裡喝的都是玉泉水,易牙居的水則是義井水。用清水漱過口,高頌仙走上一步,道:「兩位貝勒爺請。」
「師哥……師哥因為爹把我許配給你,一直心懷不忿。」
吳淇道:「貝勒爺說的事。這湯是小人熬了一宿才熬得的,膾雖有真味,卻終究有些生腥氣,若是用鹽醋之類調和,則又奪味,因此小人用滾湯來熏去膾絲生腥氣,則膾絲只有生鮮,而無腥膻了。」
鐵玉兩位貝勒,都位列當今的四大貝勒。兩位貝勒爺一般的年輕好勝,又嗜酒色如命,因此常在一處。只是兩人家世彷彿,身份相埒,互相自然也有爭強好勝之心。玉貝勒在府中建了一個枕溪閣,鐵貝勒便大興土木,在府里建了個聽月樓;鐵貝勒得了擅笛的譚姬,玉貝勒便千方百計,從姑蘇以黃金千兩買來了精擅洞簫的沈眉嫵。十一年前,也不知被何人攛掇,兩位貝勒爺又爭上了閑氣,說自家的廚子方是天下第一。
吳淇看了看呆立在一邊的高頌仙,嘴角又浮起一絲冷笑,道:「貝勒爺,《本草》有謂犬,虎之酒也,虎食犬則醉。犬稱地羊,有土腥氣,因此燒地羊肉都是濃油赤醬,加大料沸煮。但若是將地羊白煮來蒸虎丹,則虎丹會化成極軟,腥膻之氣與地羊土腥氣相衝,化作異香。那日高兄的虎丹,便是這等做出來的。」
蕭雲韻看了看四周。那個仆傭僕婦仍在忙忙碌碌地做自己的事,似乎全然不曉會發生一件大事。他低聲道:「不必了,我一個人進去吧,這是貝勒府內院,不要驚了列位福晉。」
他伸出筷子來在盆中一攪,盆中膾絲如水,剎那間已被攪作一團。蕭雲韶只覺前額如遭巨錘一擊,這口氣方才長長吐出,但見盆中已是紅白相間,狼藉一片,不復那美人容顏,不禁嘆道:「可惜!可惜!」
鐵貝勒也嘗了一口,只覺回味無窮,鮮香肥嫩兼而有之。雖然他聽吳淇說過,高頌仙刀功並不算太好,這般做成羹湯,刀功便看不出來了,這個果然擅長揚長避短。只是他還不死心,道:「再嘗嘗吳廚子的吧。」
他正想著,卻聽得吳淇又道:「另外,小人有一事不可不稟報兩位貝勒爺,請兩位貝勒爺恕小人無罪。」
「我想,多半是你要妻子利用師兄妹之誼,去套出高頌仙的秘事,甚至讓她不惜失身。事後,你又嫌她失身於高頌仙,或者她怪你下手太毒,因此你就下了毒手,是么?」
不對!高頌仙腦中忽地一閃。這湯味道別人聞不出,他卻聞得出,湯味至淳至厚,絕非用架子熬的,而是肉湯!可是如果將肉熬成這等湯水,那這些膾絲又從何來?
吳淇面有得色,上前一步,道:「貝勒爺有所不知,虎丹極為至密,何況這兩顆虎丹從吉林運至此處,當中水份盡已收干,更是堅實。小人是以刀功將這虎丹鏤成九轉玲瓏球,再以滾開與冰鎮的玉泉水九燙九激。因為這九轉玲瓏球直透中心,水能已透入當中,將腥膻之味解去,再以極品官燕、金絲鮑魚熬成高湯細煮,方有此味。」
高頌秋么?吳淇嘴角抽了抽,但他知道那不是笑意。高頌秋這個人,他已差不多要忘了,今日蕭雲韶一提,忽地想起來。往事又都歷歷在目。
「怪不得他要把我往死里整啊,原來是因為小珍……」吳淇在心底默默地想著,不由得又看了妻子一眼。她說的是真話么?他的心頭又是一陣絞痛。
易牙居的廚房在京師也是有名的。這一日除了鐵玉兩府的人以外,好事的人也來了不少,都想看看這兩個名震京師的大廚的手藝究竟到了何等境界。
坐在他對面的吳淇,乃是號稱「京師四把刀」中的第二把,亦被稱為天下第一名廚,任鐵貝勒府總廚。現年三十三,卻依然唇紅齒白,一如少年。做廚子的,大半身體痴肥,吳淇卻長得瘦削清癯。他以詩畫入廚藝而聞名,名畫師閻鐵翎自言曾觀吳淇拼盤而悟畫意,而專工章草的朱丹岑則言學書者未觀吳淇廚藝,入神品終生無望。桌上這盆膾原只平常,觀來卻幾如仇十洲、唐伯虎的工筆仕女,未嘗入口,已覺說不出的妥帖快意。
吳淇又是微微一笑,道:「恕小人無禮,先賣個關子,等那一日貝勒爺便知分曉。」
戚振發沒讀過佛經,也不知蕭雲韶在說些什麼,但還是又敬又佩,道:「二弟,你可真箇了不起,老哥哥比你差遠了。」
戚振發驚道:「你一個人?二弟,這傢伙可是……」
「不知是什麼證據?」
聽吳淇這般說,鐵貝勒不禁伸出舌頭來,舔了舔嘴唇,道:「聽說吃了虎丹,能固精壯陽,龍精虎猛,可是真的?」
九曲長廊,曲曲折折,兩邊的雨有如一張碎珠結成的大網。蕭雲韶走到門口,長長地吸了口氣,剛要敲門,卻聽得裏面有個人道:「進來吧,門沒閂上。」
高頌仙上前,半跪下道:「請貝勒爺恕罪,小人不敢說。」
蕭雲韶道:「不是,我拿去看看。」他臉上此時已回復如常,又掃了四周一眼,道:「走吧。」
「費了不少工夫吧?」
鐵貝勒啐了一口,將嘴裏的一片茶葉啐在青磚地上,罵道:「還以為你說什麼呢,就這個玩意兒。那道髮絲菜心,細則細了,吃起來也吃不出有什麼兩樣的。」
鐵貝勒雖然沉浸在那美人膾的美味中,吳淇的話他卻還是聽得真真切切,大驚失色,連筷子上的幾根膾絲掉下去也不覺得了,叫道:「什麼?你說那虎丹是用狗肉蒸的?」
一個手下過去解那口袋,哪知吳淇將繩結打得極牢,怎麼也解不開。他一刀將繩結割斷,剛把袋口打開,看到裏面的東西,驚得面無人色,叫道:「蕭……蕭大人……」
鐵貝勒此時才省得自己已贏了一這局,心境大好,一口口抿著這美人膾,順口道:「說吧。」
鐵貝勒詫道:「醫書?這和做虎丹有何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