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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起兮

大風起兮

作者:胡學文
吳衛問,累吧?
錢麗伸手,把手機給我,我給羅進打電話。
中午,吳衛和羅進在學校附近找個地兒。羅進說,老吳,你不是鴻門宴吧?吳衛說,我有啥可怕的?羅進哈哈大笑,你看,你有點兒緊張嘛,我猜你遇到啥事了,說吧,別悶在肚裏。吳衛說先喝酒,羅進甩手一擋,我不喝悶葫蘆酒。
秋子說要錢啊,你以為關了手機,我就找不著你了?
周校長說,告狀倒好了,虧得我在校門口碰見,把她攔住了。
吳衛嘿嘿笑。他清楚自己為什麼執意去飯館。他請別人花了那麼多錢,卻沒正經請妻子女兒吃過飯。他過意不去。吳衛心中是裝不得愧疚的。
吳衛突然駐足。他看見了錢麗,她沖前面的人揮舞著胳膊。那兩個人,一個是秋子,一個是綠豆眼。稍一愣,吳衛大步奔過去。
那天,吳衛往那兒一坐,楊雙月沖他笑了笑。吳衛覺出她的笑與往日不同,暗驚,難道楊雙月知道了他被勒索的事?吳衛焦頭爛額,卻不想讓同事知道,尤其是楊雙月。吳衛可以看不起她,但不能讓她瞧不起他。但是要捂著談何容易?羅進的嘴從來就是新聞發布中心,沒影兒的事都說得活靈活現,何況吳衛真的遇到了大麻煩?吳衛若無其事地一笑。楊雙月往前探探頭,知道嗎?劉萌出事了。吳衛沒反應過來似的,怔怔地看著楊雙月。據楊雙月說,兩個混混因爭劉萌打架,一個負傷,一個逃跑。劉萌拉架也挨了一刀,現在醫院躺著。自食惡果,吳衛惡狠狠地想。楊雙月說,我知道她遲早要出事,這種人!楊雙月幸災樂禍的口吻讓吳衛反感,劉萌再怎麼不成器,總歸是她班上的學生。吳衛沒說話,因劉萌出事的快|感突然煙消雲散。他想起劉萌的父親的懇求,竟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難過。
吳衛問,好點了嗎?
第二天,吳衛給喬大林打電話,問他沒事吧,喬大林說沒事沒事,那點酒算啥?我正忙著,改天過來坐啊。沒等吳衛說話,喬大林已掛了電話。吳衛犯了一陣呆,今天就不該打這個電話。
錢麗說,我就信你一次。又警告,你可不許做對不起我們娘兒倆的事啊。
談話失敗,吳衛卻暗自慶幸。虧得沒求她,如果傳出去,他怎麼抬得起頭?可被跟蹤幾次后,吳衛又不安了,責備自己沒和劉萌好好溝通。面子固然重要,尊嚴固然重要,可和妻子女兒的安全比起來,面子和尊嚴又算什麼?忍氣吞聲的事又不是第一次遇到。吳衛畢業分到鄉下一所中學,總校長給女兒選對象,相中吳衛,派人提親。媒人是總校會計,羅列了一大堆娶總校長女兒的好處。女的沒工作,吳衛不積極,但耐不住會計軟磨硬泡,答應先交往看看。會計把吳衛帶到總校長家中。總校長女兒體形粗,相貌還行,只是好半天沒聽她說話。吳衛納悶,不會是啞巴吧?怎麼也得讓她張嘴呀。便現場發揮講了個笑話,一旁站著的她撲哧笑了。吳衛大吃一驚,難怪她不張嘴,原來長了一嘴老玉米。吳衛頓時沒了胃口。吳衛沒同意,他不想啃老玉米。因為這個原因,吳衛被發配到最偏僻的山村,待了整整三年。吳衛憋屈透了,可不忍著咋辦?他沒有辭職的勇氣。
秋子說,我認定吳老師了。秋子聲音不大,但聽起來發狠。
劉萌說,沒事我走了。
劉萌問,吳老師,我很好笑?
吳衛說,你們倆等著。不等秋子和綠豆眼有所反應,吳衛大步離開。上了樓,正好撞見羅進。羅進想躲,吳衛一把抓住他。羅進低聲道,幹啥?吳衛幾乎氣急敗壞,他們找上門了。羅進說,我也沒辦法啊。吳衛說,你能證明我沒欠他們的錢,做個證明總行吧?羅進倒是痛快,行行,我先上趟廁所。吳衛鬆開他。羅進在廁所鑽了很久才出來,吳衛怕他跑,再次抓住他胳膊。
吳衛說,我哪敢呀。
隔了一天,吳衛還是做出決定,到醫院看看劉萌。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這樣,也不想追問自己為什麼看她。看一眼而已,沒有理由。
吳衛說,我不會無緣無故攆一個學生。
從校長室出來,吳衛心急如焚,幾乎是跑回家的。他簡單給吳雪做好飯,一看表,錢麗已經下班。吳衛讓吳雪先吃,匆匆下樓。圍裙尚在腰上系著,吳衛邊走邊解,手慌,解不開,就那麼系著。吳衛往超市狂跑。
吳衛說,憑什麼跟我要錢。
吳衛告辭,劉萌依然不說話。吳衛拉開門那一剎那,劉萌突然喊聲吳老師。
吳衛猛地抱住她。
周校長皺皺眉頭,有一萬個理由也不能把學生攆出來。吳老師,這不是給學校添亂嗎?上學期的事你忘了?
吳衛問,你對今後有什麼打算?
吳衛回頭,看見劉萌睫毛上掛著淚珠。
吳衛沉吟半晌,以後我去接你。
兩個青皮依舊在那兒站著,正點煙。
錢麗審視吳衛一會兒,我再信你一次。
秋子說,我給你辦事,你就得給我錢,這是規矩。
吳衛說,你不信拉倒。
楊雙月半開玩笑地說,吳老師,真是難得啊,你給人的印象一向很清高,我們都不敢接近你,今兒咋放下架子了?中午我請你吃飯,咋樣?
吳衛說,我見到你父親了。
吳衛的心顫了顫,壯著膽子說,別再給我打電話了。
從派出所出來,吳衛腦袋漲得像個水葫蘆。民警說不具備立案條件,除非吳衛已受到傷害。吳衛挺窩火,受到傷害就晚了,幹嗎不能防患於未然?吳衛當然不敢和警察發火,只說跟蹤已經威脅到他的安全,把那兩個傢伙逮住,審訊一番就什麼都明白了。民警不滿地斜著他,你把警察看成啥了?想抓誰抓誰?抓你你願意嗎?吳衛說,我又沒違法。民警反問,你走路別人走路,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是跟蹤你?吳衛嘀咕,你們算什麼警察。不料警察聽見了,粗橫地質問吳衛,都跟你解釋清楚了,你聽不懂?什麼事都讓警察管,警察有三頭六臂啊。
次日放學,吳衛走出校門一段,發現有人跟蹤。是兩個後生,瘦瘦的,頭髮挺長,其中一個還戴兩個大耳環。吳衛為了確認是否跟蹤他,走進文具店。兩個後生站住,不再向前。吳衛從文具店出來,他們倆又跟上來。他們真是跟蹤他的!吳衛沒有害怕,他猛地回頭,想看看他們倆能把他怎樣。兩個後生見吳衛回頭,便仰著下巴看天。待吳衛起步,又跟上來。吳衛有些惱火,大步折過去,質問,你們為啥跟我?一個後生說,誰跟你了,這路是你家的?吳衛哼哼,轉過身。青天白日的,他們能把他怎樣?
吳衛很乾脆地說,沒事,我能有什麼事?找你坐坐唄,取點兒經。進屋的一剎那,吳衛已經改了主意。
那天,周校長把吳衛叫過去,說吳衛是全校唯一挨罰的。吳衛說,罰就罰吧,我認了。周校長不悅,你以為這是錢的事?這涉及學校的名譽和興衰,別的教師都像你這樣,咱校連前五名也擠不進去,就這麼搞,也不過弄個第二。吳衛問,誰第一?周校長說,十一中,他們下了狠心,挖來的學生考上一中獎八千。吳衛不由哼了哼,說把名次搞上去又怎樣,實在是沒意思。周校長說競爭越來越厲害,名次上不去就沒生源,這也是逼出來的。吳衛說,也難怪。周校長問,你什麼意思?吳衛說,大家都盯名次,誰還想著育人?難怪學生變得瘋狂,動不動就打罵老師。周校長似乎想起什麼,還有人跟蹤你?吳衛講了找人擺平的經過。對周校長說,也是撒撒怨氣。吳衛說,我願意挨罰呀,我不是顧不過來嘛。周校長嘆口氣,一個學生就能把老師折騰成這樣,想不到啊。你吃飯的條子呢?我給你報了吧,也算學校對你的補償。不過,罰還是要罰,這是兩碼事,校規還得執行。你把心收回來,別影響了教學。吳衛沒向周校長保證什麼,不報這個飯條子,他的心也會收回。
吳衛說,別的老師忙,我代表他們了。
吳衛說,我還有事。
劉萌的父親提醒,你的老師,你不認識?
錢麗吼,吳衛!
吳衛數日沒找羅進,羅進似乎不太習慣,那天竟截住吳衛問詢。吳衛懶懶地說,沒事了。羅進突然來了興緻,纏住吳問,怎麼回事?擺平了,還是……吳衛以攻為守,你說呢?丟給羅進一個僵硬的背影。已經過去,吳衛實在不願提及。
劉萌的父親一臉無奈。
那是一片陳舊的平房,前面是樓,後面也是樓,平房夾在中間,像一堆破爛。檔案上寫著街道和門牌號,門上卻沒標明。吳衛好半天才打聽到劉萌家的具體|位置。院門敞著,吳衛喊了兩聲,沒人應答。院里亂七八糟,再喊,還是沒人應答。吳衛頓了頓,推門進去。光線暗淡,吳衛適應一會兒,才看清屋子的擺設,雜亂無章。靠近后牆的位置放了一張床,床上躺了一個花白頭髮的老人。吳衛大聲打招呼,花白的頭慢慢仰起,而後整個坐起來。吳衛看到一張交錯著皺紋的臉。她問,你找誰?吳衛說,吵醒你了。老人說,難得來個人,坐吧。吳衛問清她是劉萌的奶奶,又問劉萌的父親什麼時候回來。老人態度突變,說,他死了!吳衛呆了呆,問劉萌的母親。老人說跟人跑了。而後問吳衛,你到底找哪個?吳衛遲疑著說,誰都行。老人憤憤地說,死了,都死了,我都見不著,你哪兒找去?吳衛有些明白了,匆匆離開。
吳衛沒敢掛斷,他說,沒什麼好談的。
吳衛氣呼呼的,她告狀了?
劉萌問,你找他幹嗎?
看來,只得找羅進了。吳衛覺得自己可笑,被逼到這個地步,還想著自尊。
吳衛的臉被灼得火辣辣的,幾乎流油。劉萌,你出去!近乎吼了。他竭力壓制著憤怒,但沒用,兩腮神經質地顫動著。
吳衛來到外面,結結巴巴地,沒,沒了。
可所有的只是吳衛的一廂情願。他們既然纏住他,就不會輕易鬆手。吳衛試著打開手機,數十條信息幾乎擠爆。吳老師,你借我的錢什麼時候還;你準備好,我有空兒上門去拿;你以為關機就沒事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吳衛眼花繚亂地翻看著,沒看完就統統刪掉了。這一陣兒,錢麗對他的手機很感興趣,如果被她看到,吳衛壓力會更大——豈止是壓力?
羅進和吳衛背靠背,羅進發布新聞或高談闊論,總要把身子扭轉九十度。吳衛不屑,從不正面對他。那天,羅進又發布新聞,吳衛轉過身子看著他。一個十足的忠實聽眾。吳衛對羅進講述的內容不感興趣,不過藉機套個近乎。自尊是啥?不放在心上,就是一張廢紙。吳衛的表現似乎給羅進注入了興奮劑,他唾沫星子飛濺,甚至有點兒手舞足蹈的意思。同事們陸續上課了,兩個女教師相跟去了廁所,羅進便對吳衛一個,神秘地說,楊雙月在炒股,你知道不?吳衛愕然,她還炒股?羅進說,厲害吧?你說這人呢,掙多少錢也沒夠。她不是跟你挺對眼嗎?沒和你說過?吳衛搖頭,她憑什麼跟我說呀?羅進嘿嘿笑起來,笑得很複雜。
秋子說,吳老師,我還有話呢。
劉萌看著吳衛,一副拒絕的架勢。
秋子說,吳老師,你的記性也太差了,你欠我的錢。
星期六,吳衛給楊雙月打電話,說想找她坐坐。吳衛不能再找劉萌,怕倆人的談話無法進行,那樣只能越搞越僵。想來想去,覺得讓楊雙月出面比較合適。楊雙月是劉萌班主任,說話分量自然重一些。楊雙月嘴嚴,不會嚷得滿世界都知道。
見面自然在飯館。除吳衛和羅進,另外兩個人,一個胖墩墩的是羅進的朋友,另一個剃小平頭的就是秋子。吳衛打量秋子,文質彬彬,沒有一絲匪氣。秋子也顯得很有修養,一口一個吳老師。吳衛心下生疑,羅進看出吳衛的疑惑,踢踢吳衛,悄聲道,人不可貌相。
吳衛說,你讓他明天過來,我在門口等他。
羅進神情嚴肅起來,老吳,我提醒過你,那劉萌不是好惹的。怎樣,報復你了吧?這事你找學校沒用,周校長那膽兒你還不清楚?踩個螞蟻都怕。前面都幾起了,學校處理過誰?媽的,沒見過現在的學生!尤其你老吳,所有精力都花在教學上,吃的是草,擠的是奶,竟然是這種遭遇,冤不冤?
大約二十天後的一個晚上,吳衛靠在沙發上讀小說,手機提示有信息。沒有別的擔心,吳衛不避諱錢麗,手機隨意丟在茶几上。錢麗挨得近,拿起手機看了。看就看唄,吳衛又沒秘密。吳衛還開玩笑,黃段子,婦女兒童不宜。錢麗臉色突變,把手機丟給吳衛,同時狠狠瞪吳衛一眼。吳衛問誰,她氣咻咻地,你自己看。
吳衛說,你聯繫聯繫你的朋友。
劉萌說,你可別後悔。
吳衛嘆口氣,我撕不下這個臉。
羅進說,劉萌絕對會當真。你不知道吧?每天放學都有男的在門口接她,有兩個還因為她干過架,聽說有一個門牙都掉了。她找人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那話你就不該說,在社會上你搞不過她。
秋子說,老二,以後別找我要錢,直接找他就行。
吳衛抱抱錢麗,被錢麗甩開。錢麗叫,來呀!
能幹啥?好像和老婆吵架了。
吳衛到得早了點兒,便買張晚報蹲在那兒看。有人拍吳衛的肩膀,吳衛抬頭,看到一張滄桑的臉。你是劉萌的老師吧?……我是劉萌的父親。男人個不高,頭頂光了一大片,並不像個粗橫的人。吳衛說,你眼力不錯嘛。劉萌的父親嘿嘿一笑,哪個有閑心在醫院門口看報紙?牙齒塗了黑漆一般。吳衛問你還沒吃飯吧,咱找個地方。劉萌的父親堅決不去,說有事你直說吧。吳衛說,我出錢,學校能報銷的。劉萌的父親這才跟在吳衛身後。
吳衛強調,我真有事。
下課,羅進告訴吳衛,錢麗剛才來找過他。吳衛問,她說什麼了?羅進說,問你和我玩牌沒?給你發過信息沒?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怎麼了老吳,你們倆吵架了?吳衛心思大亂,沒想到錢麗真找羅進,她壓根兒沒相信吳衛。這下完了,吳衛悲慘地想。
吳衛頭昏腦漲,洗過臉,感覺好了些。從衛生間出來,錢麗已把早餐做好,煎饅頭片,熬小米粥。看錢麗呵欠連天的樣子,吳衛所有的怨氣頓時消失。錢麗說,你們吃吧,我再困會兒。錢麗下午班,不用早起,但每天她都早早起來,備好早餐。這個女人……吳衛不知該說什麼好。
那天一早,吳衛的眼皮就跳個不停。據說,眼皮跳要有大事發生。吳衛當然不信。他不炒股,沒買過基金,股市風雲變幻與他無關;他不是彩民,幾百萬的大獎不會砸到頭上;他沒販過毒沒嫖過娼沒搶過銀行,不擔心手銬等著他;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初中教師,每天兩點一線,往返于學校和家之間,生活簡單得像一沓白紙,翻一頁如此,翻兩頁也是如此。他能有什麼大事?
錢麗冷笑,你倒挺會編,看小說看的吧?
綠豆眼罵,媽的,啞巴了?伸手揪吳衛領子。
劉萌移開目光,不說話。
吳衛輕描淡寫地說,我的一個同學,這小子喝醉了,連句話也說不清。
上完課,吳衛坐公交車到了醫院。走進住院處大門,猛想起還空著手,又返到門口買了一把香蕉。住院處很大,吳衛七彎八拐,花了近半小時才問到劉萌所在的病室。門口蹲著一個人,吳衛一眼認出是劉萌的父親。九_九_藏_書他的腦袋又光了許多,雙手抓著稀稀拉拉的頭髮,樣子極其可憐。旁邊有椅子,他偏蹲著。
吳雪喊,爸,快點兒。
吳雪問,你們還聽我唱歌不了?
吳衛擠出兩個字,出去!
秋子說,我不是跟吳老師要,是借,懂嗎?我會還的。
吳衛拗不過錢麗,答應在家裡陪吳雪,偏偏那天錢麗被跟蹤。進屋時,錢麗面色蒼白,嘴唇烏青。吳衛扶她,她軟軟地倒在吳衛懷裡,吳衛問,又有人……錢麗驚恐地點點頭。
劉萌無所謂地,有話您直說吧。
吳衛讓課代表把幾個沒交作文的學生叫到辦公室。其中有劉萌。大自習,教師們都去輔導,辦公室沒別人。這是吳衛的一次謀划。他想和劉萌談談。不管怎樣,他是她的老師,沒什麼深仇大恨,倆人不能這樣對抗下去。其實,吳衛沒有對抗劉萌,沒有對劉萌打擊報復,是劉萌對抗他。吳衛的生活已經亂了,如果繼續被跟蹤,不知還會發生什麼事。吳衛想把劉萌單獨叫出去,又怕她不合作,便琢磨了這麼個點子。
周校長說,那也不能把她攆出教室,要是跑了呢?
吳衛問,多少?
吳衛說,我已經制止她了,沒用。我也沒攆她,只是讓她到教室外面打,這也不行?
那天放學,周校長把吳衛留住。周校長沉著臉,吳衛不知自己觸了學校哪根高壓線。周校長問吳衛來學校幾年了,吳衛說五年。周校長說,你覺得咱們學校環境如何?吳衛說,不錯啊。周校長問,待遇呢?吳衛猜不透周校長的意思,說還行。周校長似笑非笑地哼了哼,還行?那就是一般了。吳衛忙說,我不是——周校長止住他,說我這個人不專制,允許教師提意見,吳老師,我還想問你一句話,我對你咋樣?吳衛越發摸不著頭腦,周校長這是怎麼了?說實話,周校長對吳衛不錯。吳衛是招聘來的,按規定除了試講,還要參加學校的考試。吳衛試講效果很好,但他記錯了時間,未能參加考試,總分排名靠後。周校長力排眾議,招了吳衛。吳衛呢,也沒給他丟臉。在劉萌打人事件中,周校長和了稀泥,但他也有難處。再說,還給吳衛報銷了飯費。當然,吳衛不是沒有一點怨氣。吳衛說,周校長的好,我都記著呢。周校長說,那好,你和我說個實話。吳衛看著周校長,我不懂校長的意思。周校長長嘆一聲,看來得我說了,這幾天,我收到學生家長的信,說你講課心不在焉,經常出錯,弄得學生無所適從。你吳衛是什麼老師我還不清楚?你肯定有想法了,告訴我,是不是別的學校挖你了?吳衛否認,沒影兒的事。周校長說,你想走,我也不攔你,但希望你提前打個招呼,學校也有個準備,還有,你不能帶學生。原來周校長是怕吳衛跳槽。那年,一個副校長和周校長反目,跳到一所私立學校。副校長帶走三個老師,老師又挖走七名尖子學生,學校損失慘重。吳衛說,我不會跳槽,周校長放心。周校長盯著吳衛,我相信你的人品,可是……你怎麼回事啊?吳衛搖搖頭,忽然問,劉萌怎樣了?周校長說,還那樣,在醫院躺著唄,學校正準備開除她,不能一塊臭肉壞滿鍋湯,楊老師也是這個意思。似乎意識到什麼,又問,還有人跟蹤你嗎?吳衛頓了頓,說,沒了。周校長說,那就好,過去的就過去了,一個學生,你不必和她計較。吳衛說,我沒和她計較。周校長說,甭管什麼原因,甭管你有什麼想法,教一天就要教好,再這麼下去,你不跳槽,學校也不能留你了。競爭這麼激烈,學校得保牌子。吳衛說我明白。
吳雪開始唱了,吳衛笑眯眯地看著她,輕輕拍手。他提醒自己,千萬不能在錢麗面前露出什麼。若錢麗知道,麻煩就大了。可聽著聽著,他就走神了,他聽不見吳雪的歌聲,耳中全是秋子的聲音。借錢!借錢!!吳衛憤憤的,表情漸漸僵硬。
劉萌旁若無人地說,你說清楚了,什麼時候?
吳衛恨恨地罵娘。趕走一條狗,引來一條狼。吳衛摸摸頭,濕漉漉的。他後悔得眼珠子都要放炮了,早知這樣,貼幾個錢也不能與這種人扯上關係。現在怎麼辦?吳衛想到報警,可又擔心,報警未必能把秋子怎樣,一旦秋子翻臉……吳衛想象不出那是什麼結果。
吳衛說,沒有啊。
錢麗追問吳衛幹什麼去了,吳衛只能撒謊。他心不在焉,謊撒得吭吭哧哧。錢麗敏感,馬上覺出吳衛糊弄她,氣鼓鼓地說,你把我當三歲小孩啊,你要裝到啥時候?吳衛說,我裝什麼了?錢麗說,你清楚。吳衛怕影響吳雪,躲進卧室,錢麗追進來。錢麗盯住吳衛,你給我說清楚,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吳衛挺窩火,你別疑神疑鬼的好不好。錢麗說,是我疑心還是你鬼祟,你在外面幹了爛事,我還不能問問?吳衛倏地跳起來,幾乎要衝錢麗怒吼,我就是有人了,我討厭你這個女人!沒有出口,他還有點兒理智。這麼說,無疑是火上澆油,會把錢麗焚毀。錢麗神經脆弱,經不起任何摧殘。當然,吳衛更不敢道出真相。他明白真相對錢麗意味著什麼,錢麗的恐懼就是這個家庭的災難。
第二天,吳衛買了二十塊錢的羊肉串,錢麗卻不吃了。吳衛說,生什麼氣呀,以後你囑咐我的事,我刻在臉上。見錢麗不動,吳衛拿起一串遞到她嘴邊,來,老公喂你。錢麗突然抻了脖子,要嘔吐的樣子。吳衛忙問,你感冒了?錢麗說,我聞見老鼠味兒了。吳衛苦笑,我信口說說,別當真嘛。錢麗說,反正我不吃了。吳衛沮喪透了。
終於擺脫了,吳衛大鬆一口氣。
吳衛被燙了似的,渾身灼|熱,咱們兩清了,你怎麼……
劉萌說,我想不起來。
此刻,吳衛的手機響了。吳衛看看,一個陌生的固定電話。吳衛交往少,晚上很少有人給他電話。他也沒多想,隨即接通,喂了一聲。
吳衛苦苦一笑,咱倆又沒深仇大恨,何必呢?錢麗不再理他。吳衛就圍著她轉,說我幫你揉揉肩。錢麗甩給他一個後背。吳衛不惱,依然說著寡話,試圖消除錢麗的恐懼心理。他把戰火引到家中,內心愧疚難當。他終於明白那兩個痞子為什麼不再追他。吳衛強裝笑顏,心裏焦巴巴的。
錢麗沒好氣,算了,知道你忙。又緩了語氣,我身上不帶錢,誰還能把我吃了?
吳衛並沒有獲勝的快|感,反而更加不安。跟蹤他,卻不把他怎樣,他們的意圖是什麼?讓他害怕?當然不是,他們意在錢麗和吳雪。尤其吳雪,一個孩子,完全沒有自衛能力。吳衛滿腦子吳雪被綁架的場面……不寒而慄。
秋子說,這麼說,是沒商量了?
吳衛眼皮跳是因為沒睡好,沒睡好是因為和錢麗吵了架。其實,也算不上吵,不過是吳衛話茬硬了些。吳衛不敢和錢麗吵,倒不是怕她,錢麗不是厲害女人。吳衛怕她犯病。可昨晚錢麗實在把他搞煩了。錢麗在超市當收銀員,每天回家較晚。吳衛和女兒吳雪已吃過飯,吳雪寫作業,吳衛邊等錢麗邊看報紙。錢麗一進屋就墜在沙發上,心力交瘁的樣子,脖子豎挺著,像拔了毛的公雞,沮喪而惱怒。吳衛問怎麼啦,她不說話,呼呼喘氣。吳衛讓她吃飯,她突然道,我少收了二十塊錢。吳衛明白了,少收自然由她補上。吳衛笑笑,不就二十塊錢嗎?還氣成這樣?錢麗瞪他一眼,我一個月才掙多少?吳衛問,那你要怎麼樣?錢麗聽出吳衛話里的味兒不對,眼淚一下彈出來,我能怎麼樣?我無能,我自己生氣還不行嗎?吳衛甚為惱火,喉結錯動幾下,最終把那些話壓回去。女兒吳雪站在門口,看看吳衛,又看看錢麗,很緊張的樣子。吳衛在女兒頭上拍拍,寫你的作業,沒事。吳雪回到卧室,但把門留了一個縫兒。吳衛的心猛地顫了一下。他哄錢麗一會兒,錢麗不哭了。
張曉娜,李佳……最後出現的竟然是劉萌。
吳衛想到羅進,可求一個自己看不起的人,吳衛實在難以開口。搜刮半天,吳衛想起一個人,喬大林。喬大林是吳衛高中同學,吳衛調至皮城,曾找過他一次。喬大林在皮城宣傳部當一個什麼科長,牛皮烘烘的,總是說你們教師如何如何。不是對吳衛的輕蔑,而是對所有教師的輕視。自那次,吳衛再沒找過他,現在遇到麻煩,吳衛只得放下自尊。求喬大林總比求羅進強。
吳衛問,你說我該咋辦?
放學,周校長把吳衛叫過去,說他找劉萌談了,劉萌不承認,要找吳衛對質,他把她勸住了。周校長問,你沒惹過什麼人吧?吳衛一臉無奈,周校長,你認為我是惹事的人?周校長說,你好好想想,比如,欠過別人錢什麼的沒有?吳衛說,沒有,絕對沒有。周校長說,這就怪了。吳衛說,你認為劉萌的話可信?周校長說,她不承認,我不能逼供吧?吳衛暗暗罵娘。周校長問跟蹤吳衛的人想幹啥,吳衛說我知道倒好了。周校長問,沒攻擊你?吳衛搖頭。周校長說,那就讓他跟唄,光天化日,能把你怎樣?吳衛怪怪地瞅周校長一眼。周校長說,我也急呀,我陪你走一趟,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
上床后,錢麗又把那個問題拎出來。她說,怎麼就少了二十塊錢呢?我明明收夠了呀!吳衛忙岔開話題。吳衛說周六要回一趟皮縣,和那幾個學生家長見個面,如果可能,多借幾個回來。學校提了價,多考一個就是一千塊錢。吳衛說話,錢麗很專註地看著他,彷彿吳衛的話是一塊巨大的磁石。對症下藥,吳衛對自己這個法子蠻得意。吳衛以為錢麗會和他一起討論這個話題,笑眯眯地等著。錢麗頓了頓,說,你說怎麼就少了二十塊呢?吳衛的笑容來不及收回,泥巴一樣凝固在臉上。錢麗開始回憶收錢的過程,不時推吳衛一下,讓吳衛幫她分析。吳衛已經困了,可錢麗還在大動腦筋。吳衛沒好氣,還讓人睡覺不了?錢麗倒沒再和吳衛耍什麼彆扭,慢慢騰騰將燈關了。但吳衛沒睡好,錢麗烙餅一樣,翻過來滾過去,夾雜著深深的嘆息。吳衛幾乎聞到焦煳味。
秋子嗤了一聲,很是不屑,那是飯錢,不是工錢,我當時沒要,沒說以後不要。
錢麗要看吳衛手機。吳衛說,關了,怕他再打,煩!喝點兒酒,比娘們兒還啰嗦。
放學時,羅進拍拍吳衛,讓吳衛留一下。吳衛不知羅進有什麼事,羅進一臉詭秘。吳衛和羅進同在一個辦公室,但沒什麼交情。羅進是很社會的那種人,諸多消息都是他在辦公室發布的,諸如某某要提副市長,某某洗浴中心的背景,哪兒發生了兇案,豬肉怎麼會漲價等等,從西瓜到芝麻沒有不知道的。他也很有經濟頭腦,辦學生公寓,還開個小書店,但吳衛從內心看不起他。羅進讓學生給他的書店拉客,拉一名獎一支冰淇淋,客人消費則另有獎勵。羅進還在學生中培養了不少托兒。掙錢沒錯,但如此挖空心思打學生的主意,實在是缺了一點兒德。吳衛為人平和,儘管瞧不起,但從未顯露。倆人和平共處,僅此而已。
吳衛便說了。
錢麗說,你什麼時候學會玩牌了?編謊也得編圓點兒!你不是累得一會兒閑工夫也沒有嗎?
吳衛向錢麗解釋,錢麗氣哼哼的,沒應答。待上了床,錢麗才問,你怎麼回事?吳衛說,輔導唄。錢麗說,輔導能這麼晚?還天天輔導?吳雪都跟我說了。吳衛說,學校加大了成績考核獎,我不輔導能出成績?不出成績能拿獎勵?錢麗說吳衛哄她。吳衛略帶生氣,除了輔導,我能幹啥?錢麗盯吳衛好一會兒,問,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吳衛一笑,我這樣的?一不是款,二不是官,我能有什麼人?錢麗說超市一個女孩就搞了個教師,弄得烏煙瘴氣的。恐怕是羅進那樣的教師吧?他是沒資格的。吳衛說,瞎扯,這麼多年,你還不了解我?錢麗較真,你沒喜歡別的女人?吳衛腦里閃過楊雙月的影子。他信誓旦旦地說,我只喜歡你。
除了課堂上,吳衛和劉萌沒有過單獨的照面。劉萌沒再提找人的事,但吳衛知道他的被跟蹤與劉萌有關。吳衛做若無其事狀,絕不能讓劉萌看出他的狼狽。相反,他盯住劉萌,試圖尋找些什麼。劉萌表情挺自然,但不和吳衛對視,頭一低就過去了。
吳衛損失不少,他算了算,先後花了四千多塊錢,還不算挨罰的。對於沒有第二職業的吳衛,這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心疼是難免的。可古語說得好,破財消災。錢扔了,吳衛踏實了,睡覺安穩了,不用再為錢麗和吳雪擔心。一個學生竟然可以對老師的安全造成威脅,說來難以置信。當然,吳衛並不懼怕劉萌,相反,在劉萌面前,他的腰板挺得更直了。他沒有向劉萌示弱,不管用何種方式,他的尊嚴是保住了,至少在學生面前。
吳衛往吳雪的屋瞅瞅,低聲道,嚷啥呀!起身進了卧室。

5

吳衛沉默並不是懼怕,而是以此表達自己的惱火。

9

楊雙月問,找我有事?
吳衛終於忍不住了,大聲說,劉萌,你出去!吳衛從不沒收學生的手機,他認為沒意義。
秋子攔住他,給吳老師個考慮時間。
那天的跟蹤只是序幕,吳衛從此被盯上了。雖然不是每天都被跟蹤,但吳衛的神經同樣緊張。跟蹤,吳衛知道目標存在,費盡心思甩掉后才敢回家;沒人跟蹤,吳衛疑神疑鬼,左顧右盼,依然繞一大圈兒才逃回家。吳衛不敢再大搖大擺,他的樣子只能用躲逃形容。
當年,吳衛調到葫蘆溝鄉中學,已是大齡青年。如果仍在那個鄉村小學待著,也許真會打光棍。可到了那兒,也沒機會閃電戀愛。鄉直單位有不少姑娘,但都名花有主。唯一沒對象的,是獸醫站的醫生,喝酒論碗,髒話說得男人都臉紅,別的男人不敢要她,吳衛更不敢。第二年,錢麗從別的鄉調至葫蘆溝衛生院當會計,吳衛認識了她。錢麗不討厭吳衛,但也沒表示出多少好感,若即若離的。當時,中學的另一名教師對錢麗也有意思,常約錢麗打羽毛球,吳衛暗暗著急。正面進攻沒有優勢,吳衛琢磨了一個邪招。一次和錢麗在一起,吳衛故意失手,半壺開水灑到手臂上。苦肉計很奏效,吳衛不再到衛生院找她,而是她過來看他。一來二去,感情拉近了。吳衛為什麼想出這麼個辦法?因為他看出錢麗心軟。新婚之夜,吳衛主動供述,錢麗恍然大悟,罵吳衛騙子。吳衛振振有詞,愛你有多深,主意就有多深。蜜月還沒度完,衛生院會計室失竊,數萬現金被盜,錢麗作為嫌疑對象,在派出所待了整整兩天。回來后樣子有些嚇人,神情獃滯,兩眼發痴。後來案子告破,還了錢麗清白。自此,錢麗變得恍恍惚惚。一年後又出了一檔事,錢麗難逃干係,被衛生院解職。後來,吳衛調至縣城,錢麗也找了個零活兒。孰料禍不單行,一天下班,錢麗的包被搶走。錢倒沒丟多少,可對錢麗的刺|激太大了。錢麗驚恐不已,半年方恢復過來。回想過去的酸酸苦苦,吳衛總是心痛。吳衛告誡自己,一定好好待read.99csw.com她。雖然免不了吵吵鬧鬧,但倆人感情很好。
吳衛大大鬆口氣。
劉萌看著吳衛,吳老師,你說怎麼辦吧?
倆人站在學校操場上,一個雙杠這頭,一個雙杠那頭。下課鈴響,倆人同時閉嘴,呼呼喘氣。
吳衛表情誇張,當然聽了。順勢摸摸吳雪的頭。
錢麗瞄吳衛一眼,驚乍乍地說,我發現有人跟我。數日來,錢麗第一次和吳衛說話。
錢麗怒容滿面地在沙發上等他。原來,吳雪餓急了,出去買了包方便麵,泡麵時被開水燙了腳。吳衛顧不上錢麗,跑進卧室查看吳雪的傷勢。燙得不重,只是有點兒紅。吳衛說,怎麼就……吳雪淚汪汪的,吳衛沒再質問她怎麼連方便麵也不會泡。吳衛拍拍吳雪的頭,說咱吳雪勇敢著呢,這點兒傷算啥?
吳衛定在那兒,後邊的話尚未出口。雖然他早有準備,可仍有一種屈辱感。再次失敗,劉萌對他的積怨似乎更深了。吳衛擔心跟蹤自己的傢伙會不會要動手……
吳衛正在上課,被楊雙月叫出去。她說傳達室打來電話,門口有人找他,挺急的。吳衛的心迅速下沉,他猜到是誰了。媽的,還真追到學校了。楊雙月說她給盯著,吳衛先看一下。吳衛說,學校的規定你又不是不清楚,能隨便出去嗎?楊雙月丟出別樣的眼神。吳衛轉身進了教室。他並不想硬撐,既然找到學校,還撐得下去嗎?他是一個教師,不能被一個痞子隨便喚來喚去。
劉萌正要轉身,突然定住,直盯著吳衛,神色迅速變化,你去找他了?
羅進仍然一臉激憤,也就是你這樣的人了,換了我,學校不處理,我罷課。
羅進拍拍吳衛,我不過提醒你。
回去坐公交。下了車,吳衛說都累了,在外面吃一口算了,我請客。錢麗沒表示反對。在路邊大排檔坐了,吳雪要了羊肉串,錢麗要烤魚和豆乾。自那天吳衛說了羊肉串的原料,錢麗就不再吃了。吳衛要了兩紮啤酒,好多天沒這麼放鬆過了,吳衛甚感欣慰。吳衛把被跟蹤的事忘到腦後,至少那一會兒,他是忘了。
吳衛訂了個小雅間,是那種情侶間。錢麗還沒下班,吳雪把作業帶了過來。吳衛怕打擾吳雪,靜靜地坐著,喝水也小心翼翼,生怕弄出聲音。掌上明珠,用這四個字形容女兒在他心中位置,毫不過分。吳衛生活面狹窄,有時,他也自問,整天守著老婆孩子是不是太過沒出息?當然,更多的時候,吳衛對自己是滿意的。掙錢不多,基本夠花;沒大起大落,平平淡淡。每天守著老婆孩子,有什麼不好呢?他知足。
劉萌的父親感激地笑笑。
劉萌肯定覺到了吳衛的審視,但她沒有掛斷,聲音反而提高了。
劉萌叫聲吳老師,慢慢向他走過來。
錢麗的生日到了,吳衛提議到飯館去慶賀。錢麗不同意,說你燒包啥,不就個生日嗎?在家也能過。飯店吃一頓,能在家吃三頓。你又不能報銷,花一個子兒也得自己掏,免了!吳衛摟住她,又不是天天去,咱也沒那麼緊張,吃頓飯算啥?想開點兒。錢麗說,反正我不去,你買幾樣菜,我保證比飯館燒得好。吳衛說,你的生日我得讓你歇著。錢麗做驚奇狀,你這麼巴結我,不是在外面做了虧心事吧?吳衛說,不巴結你巴結誰,你一腳踹了我,我不得打光棍去?錢麗撇撇嘴,你當我是二百五?話雖這麼說,錢麗的神色一下鮮活許多,終於同意去飯館。
綠豆眼跟上來,揶揄,挺要臉啊,再不給我就進學校要。
錢麗罵,少跟我來這套,玩笑?哄鬼都不信。
劉萌消失在走廊盡頭,吳衛定定神,輕描淡寫地說,我們接著講。但吳衛的精力再也無法集中,老是出錯。好在很快下課了。
辦公室只有吳衛和楊雙月,楊雙月倒水,同時給吳衛倒了一杯。吳衛說謝謝。
吳衛當然記得。教師罰一名學生在教室外面壁,不料學生離校出走,家長找到學校,佔據校長室三個多月。虧得人找著了,不然,不知會怎麼收場。學校花費數萬元,影響極其惡劣。此事與吳衛無關,但吳衛印象深刻。三個月時間,催白了周校長的頭髮。周校長為此多次強調,不管什麼原因,嚴禁把學生攆出教室。可吳衛不攆她,沒法上課。吳衛講了劉萌在課堂打手機的情況。
沒想到是他!吳衛以為那事過去了,他早已忘記了,借錢?說得好聽,這根本就是訛詐。吳衛站了一會兒,鎮靜下來——表面上的,他還能鎮靜嗎?
吳衛有了妥協的意思。
吳衛說,當然是關於你。
吳衛裝糊塗,什麼怎麼回事?
吳衛問,校長打算怎麼處理?如果周校長不找他,吳衛不會提挨打的事。瞞自然瞞不住,但說出來又有什麼意義?兩個月前,教政治的小張老師也挨了學生一巴掌。小張老師和校長哭鬧了無數次,最終不了了之。那個學生有背景,其父是皮城一位重要官員,學校不敢開除。女教師挨打尚且如此,吳衛還期待什麼?但既然說出來了,吳衛還是希望學校給個說法。
周校長遠遠沖吳衛招手,吳衛不知校長有什麼事,夾著教案上了三樓。待看到校長室的劉萌,吳衛有些明白了。肯定是劉萌惡人先告狀。吳衛輕輕哼一聲,坐下。劉萌扭過頭,並不看他。周校長讓劉萌回去上課。劉萌說,謝謝校長。非常懂事的樣子。
吳衛咬咬牙,沒問題。
吳衛盯手機屏好長時間,接通。
吳衛問,你幾次沒交作文了?
劉萌說,你不該拽我。
可青皮並未動手,甚至不再看他。
吳衛問,你對我有意見?

3

那個叫秋子的傢伙從腦里蹦出來,吳衛猝不及防,差點叫出聲。好在他反應快,咬住了嘴唇。吳衛裝模作樣地唔了一聲,出了雅間。
對方說,吳老師想不起來了?咱們一起喝過酒的。吳衛的大腦快速搜尋著。
數日無事,吳衛似乎將那一巴掌忘記了。忘記是不可能的,只是吳衛不願意想。吳衛沒有告訴錢麗,任何讓她心跳加速的消息他都不會帶回家,更何況窩囊的一巴掌。
吳衛和羅進找來的人見面那天,正是皮城一中提前招考的日子。吳衛連人都沒約上,自然沒完成任務,挨罰是無疑了。可相比被跟蹤,挨罰不再重要。
吳衛沒反應過來,決鬥,決什麼斗?
眾目睽睽。
吳雪唱完,吳衛猶在發愣。吳雪不高興了,說,你聽我唱沒?
吳衛說,你得為將來著想。
吳衛教語文,那天講《南京大屠殺》。吳衛口才一般,但往講台一站,便口若懸河,特別是講到動情處,他表情鮮活得如蹦出水面的魚。吳衛不是故意表演,進入角色他就這樣。
吳衛吃力地說,好……吧。
吳衛看羅進,羅進給吳衛使眼色,倆人前後來到廁所。吳衛問買兩盒什麼煙。羅進說你傻了吧,哪有便宜的事,兩盒煙就是兩千塊錢。吳衛吃驚,兩千?羅進說,這年頭兒,兩千還算個錢呀?人我是幫你找了,後面的事,你決定吧。吳衛狠狠心,兩千就兩千。羅進又提出他的朋友幫了不少忙,希望吳衛意思一點。吳衛毫不猶豫地點出三張。他豁出去了。
周校長說,管是要管,但要注意方式。
秋子不陰不陽地,吳老師,你好啊。
吳衛問,找我幹啥?
一天晚上,錢麗進屋便坐在那兒,邊喘邊拍胸脯。吳衛見她大汗淋漓,問她怎麼了。
吳衛說,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你那位朋友。
死一般的寂靜。
秋子和綠豆眼的表情像老狼戲弄嘴邊的小羊羔,憐憫,居高臨下。
劉萌聲音變了,我怎麼了?我有問題你找我,找他幹什麼?
直到錢麗出來,吳衛也沒發現目標。錢麗站在台階上,左右環顧。吳衛躲在樹后,她沒看見。錢麗往家走,吳衛和她拉開距離。錢麗頻頻回頭,樣子極為緊張。吳衛想追上去,他在她身邊,她就不會害怕了。可吳衛又想看看跟蹤錢麗的究竟是誰,所以沒露面。
吳衛並沒打算和劉萌的父親一塊兒吃飯,看到他以後,突然做出這個決定。找了個小飯館,要了兩個菜,半斤白酒。劉萌的父親顯得不好意思,你看你看,本來我該請你,倒讓你破費。吳衛笑笑。劉萌的父親問劉萌是不是闖禍了,吳衛說,不是,關於她學習的事。劉萌的父親鬆了口氣,這就好,上午我態度不好,以為劉萌又闖禍了,闖禍就得花錢,老師別介意。唉,我還指望她學習呢,省心就謝天謝地了。劉萌的父親喝著吳衛的酒,訴說著自己的苦衷。他原來在煤機廠上班,後來廠子垮了,女人也跟他離了婚,劉萌判給了他。幾年前,他再組家庭,女方帶了兩個孩子,他就沒把劉萌帶過去。劉萌不省心,自從倆人離婚,劉萌就學壞了,整天和社會上的人瞎混。他也管過,劉萌根本不聽。有一次劉萌半夜才回去,還帶著酒氣,他氣壞了,打了她一巴掌。劉萌的父親語氣一轉,你猜她怎麼著,竟然還我一巴掌!吳衛吃了一驚,她打你?劉萌的父親說,我還哄你嗎?養出這樣的閨女,我他媽丟人哇。吳衛說,也許,你該把她接過去。劉萌的父親說,她這個樣子,還不把我的家拆散了?老師,娶個女人不容易啊!吳衛說,那你就不管了?劉萌的父親氣呼呼的,我能管得了嗎?不怕老師笑話,那天我在街上看見她,說她幾句,你猜怎麼著?和她相跟的那個混混竟嚇唬我,我再罵劉萌,他就不客氣。老師,拜託你們學校,好好管管劉萌,我是沒轍了。突然站起來,深深鞠了一躬。
第二天吃過晚飯,吳衛安頓吳雪做作業,他匆匆忙忙出來,守伏在超市門口。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陸續有人進出超市。超市旁有個公交站牌,有個烤羊肉串的攤點,還有個水果攤兒。吳衛的目光從一張臉跳到另一張臉,搜尋著秋子和綠豆眼。他們沒有出現。也許還不到時候,也許又換了人,秋子手底絕不只一個痞子。吳衛一遍遍地睃視著可疑的面孔。
吳衛進門,吳雪喊,爸爸,怎麼才回來呀,我的肚子都餓死了。吳雪常常這樣說話。吳衛抱吳雪一下,說爸這就做飯。吳衛怕吃零食影響吳雪發育,家裡從來不備零食。吳衛三十歲才得了個女兒,平時對她寵愛至極。吳衛做飯,吳雪跑來打下手,吳衛說你別添亂了,爸很快就好。吳雪又問吳衛,怎麼晚回來一個多小時?吳衛說學校開會。
還有,吳衛又過上了正常日子。
放學,吳衛把劉萌叫到辦公室。吳衛本打算和楊雙月一塊兒找劉萌,又想,楊雙月從未主動聯繫過劉萌家長,知道吳衛找過劉萌的父親,肯定對吳衛有意見。
一日,吳衛又被盯上,費了很大週摺方擺脫。一看表,三個小時過去了,急急忙忙打車回家。這一陣子,吳衛沒少支援計程車。

1

吳衛說,坐坐,咱倆坐坐。
錢麗一臉狐疑,他找你幹嗎?
吳衛躺下,不再理她。
劉萌微微點頭。
吳衛問,有困難?
羅進說,你以為我不亂,媽的,早知這樣,你就是貼一萬塊錢我也不管。
吳衛忙說,別逗了,我可不敢。
錢麗幾乎貼著吳衛的後背跟進來,你還要哄我?我不是傻子!
錢麗恨恨地說,你不管就算了,別說廢話!都跟到家門口了,我又不會編謊!沒事兒跟你說這個幹啥?
那一夜,吳衛感覺睡在了油鍋里。萬萬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他們盯上他了。吳衛的軟弱助長了他們的氣焰。媽的,這叫什麼,得寸進尺,變本加厲!吳衛看出來了,就算再退讓一次,他們也不會罷手。他們是吸血的螞蟥。吳衛絕不答應!可……吳衛不知道還有什麼樣的麻煩等著他。他們已經摸清他的一切,如果吳雪……吳衛滿腦子血腥的場面。怎麼瞎想呢?彷彿為了懲罰自己,吳衛忽然摑自己一個耳光。錢麗問,你幹嗎?吳衛清醒過來,忙說,臉上痒痒。
劉萌依然盯著吳衛,目光不像剛才那麼僵硬了,搖搖擺擺,如風中的楊柳。
吳衛的腦袋嘭地爆炸。眼球在空中飛舞,隱隱約約看見錢麗的身子在搖晃。好半天,眼球方回到眶內。
吳衛做投降狀,別生氣,老婆,我交代。今兒在學校玩牌輸給羅進三十塊錢,我掏了十塊。隨便玩玩,誰知這傢伙……他愛開玩笑,跟校長都沒正經,你想……
吳衛說,當然不會,教了二十年書,什麼學生沒遇到過?
吳衛很難受,錢麗捨不得吃捨不得穿,辛辛苦苦攢幾個錢就這麼被訛走了。五千塊,是他三個月工資。更難受的還不是錢,而是他對自己感到失望。他膽小怕事怯懦卑微,他沒有男人的剛性,更沒男人的智謀,是徹頭徹尾的膿包。也許他曾經膽大氣盛,曾經不在乎一切,那又有什麼用呢?自負和自傲的東西已是殘花夢影。另一方面,他又有卸掉重擔的輕鬆感。他被訛詐了,可他是出於無奈。換了張三或李四,未必有他做得好。被人糾纏,寢食不安啊。更重要的,他認為錢麗吳雪安全了。
算了,不去想了,自己尚且被狼追著,哪有心思想別人的事?他不咒她就夠了。可劉萌鑽進腦子裡,揮之不去。他覺得自己可笑,甚至下賤。劉萌坑他還淺嗎?就算他不計較,也不至於被這個消息攪得心神不定。別人的事跟自己什麼關係?
周校長關了門,一臉嚴肅,吳老師,你怎麼攆她?
兩天後,吳衛把五千塊錢交給秋子。
錢麗和吳雪都看吳衛。吳衛笑笑,幹嗎不吃?
第二天,羅進對吳衛說,他的朋友聯繫了一個叫秋子的人,最近見個面,吳衛這幾天別出門。羅進又強調,他們這種人,忙得很呢。
劉萌站起來,馬上又坐下,似乎要從包里掏什麼東西。
幾個學生離去時,吳衛把劉萌喊住。
吳衛愣了愣,說,我拽你怎麼了?如果你出去,我會拽你嗎?
吳衛的心咯噔一聲,有人跟你,你看清楚了?
吳衛說,這巴掌我就白挨了?
吳衛想起那個村子,想起那些學生,胸內總是滾燙的,而現在呢?……
吳衛說,我不想在學校嚷嚷了,只想儘快把事情平息。
吳衛說,好好養傷吧。
羅進無奈地說,好吧。
羅進替吳衛點菜,點一個,吳衛的心縮一下。羅進點的全是招牌菜,共點了十個。但吳衛神色不驚不乍,已經坐在這兒,不能露怯。
錢麗大叫,吳衛!
吳衛苦笑,你太高看我了,我沒賊心沒賊膽更沒賊力。
吳衛覺得羅進危言聳聽,一個女學生能玩出什麼花招?吳衛並沒往心裏去,急急往家趕。吳雪放學早,她一個人在家,吳衛不放心。
吳衛拚命壓制,憤怒依然浪一樣淹沒他。學生打老師一巴掌,猶不罷休,還要找老師決鬥!她太囂張了,還是他太軟弱了?就算她對他有成見,也不至於如此猖狂。他畢竟是她的老師!她怎麼這麼白眼狼?!
羅進說,你說的有道理,可除了報警,你有別的招兒沒?
手機再次叫起來。
走在大街上,吳衛悲憤不已。他明明受到了威脅,他們為什麼不管?竟然要等到傷害他。僅傷害他也就罷了,如果傷害錢麗,傷害吳雪呢?警察都不管,還能找誰?
兩居室,吳雪住一間,錢麗吳衛住一間。錢麗https://read.99csw•com搬到客廳,吳衛勸她回房間,他睡沙發。吳衛開了個小玩笑,我是被轟出來的,當然應該睡沙發。錢麗二話不說,噔噔回了卧室。沙發鬆軟,坐著還行,睡覺很不舒服。一天晚上,吳雪悄悄對吳衛說,讓吳衛和她住一屋。吳衛笑著說,爸爸患了失眠症,只有沙發才能治好。吳雪半信半疑地回去了。吳衛又心酸又欣慰。睡沙發也有好處,不用擔心錢麗看他手機了。吳衛收到幾次簡訊,他回信質問秋子何以言而無信,何以追著他不放?並言辭強硬地說如果再糾纏他,他就報警。秋子威脅,如果他賴賬,他們就找他老婆要。後來,吳衛不敢回復,和痞子能講出什麼理?
吳衛沒在辦公室提及被跟蹤的事。說出來有什麼意義?傳出去,吳衛丟的何止是一張臉?吳衛更不敢在錢麗面前露一點兒風,那會嚇蒙她。吳衛沉默,他只能這樣。
劉萌頓時警惕起來,吳老師,我沒啥打算,只關心現在,你啥意思?

2

7

吳衛說,你不要誤會,我只是想幫你。
吳衛問,你看清他長啥樣兒沒?
周校長說,我讓班主任找她談談,至少要她道個歉,你說呢?
過了一會兒,吳衛說,對不起,我心裏太亂了。
羅進說,你不是和劉萌約好,她找她的人,你找你的人?
劉萌充滿敵意,你想怎樣?
吳衛的聲音彈簧一樣蹦起來,她打我一巴掌,我不還手,還要怎樣靈活?

8

吳衛說,我已經給過你了。
胡學文,男,1967年生,大學畢業。著有長篇小說《燃燒的蒼白》、《天外的歌聲》、《私人檔案》,中篇小說集《極地胭脂》、《麥子的蓋頭》、《秋風絕唱》、《婚姻穴位》等。作品曾被多種選刊選載。中篇小說《婚姻穴位》被改編成電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曾獲河北省第九、十屆文藝振興獎,河北省作協優秀作品獎,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現為河北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只剩下羅進和吳衛了。羅進問,聽說你要和劉萌決鬥?聲音很低,彷彿怕隔牆有耳。
羅進說,幹啥?不是請我吃飯吧?
吳衛撥了檔案上留的電話,接通,是個嘶啞的男聲。吳衛問,你是劉萌的父親嗎?對方沒有馬上回答,停停,反問,你是誰?應該是劉萌的父親。吳衛說我是劉萌的老師。男人問吳衛什麼事,吳衛說關於劉萌的一些事,男人說沒時間,隨即掛了。吳衛接著撥,男人沒好氣地說,我說沒時間嘛!吳衛說,用不了多久,這是學校安排的家訪任務,希望你配合。男人遲疑一會兒,答應中午和吳衛在第一醫院門口見面。
劉萌說,謝謝,我沒問題。
吳衛忙道,今天晚了,他隨便開個玩笑,你真打電話去問,讓我以後怎麼跟同事處?哪天把他請家裡來。這小子,開的什麼破玩笑!
周校長攤攤手,現在開除學生很困難的,要報教育局批准。這種情況就是報上去,也批不下來。
吳衛說,對不起,我沒錢,你找別人借吧。再次掛斷,並關了手機。
錢麗罵,來呀,來呀!
第二天,吳衛向周校長講了。周校長瞪大眼,劉萌找人跟蹤你?這怎麼可能?吳衛苦笑,我幹嗎編故事哄校長,你看我腦子有毛病嗎?周校長盯著吳衛,好一會兒不說話。吳衛說,校長要是不信,你跟著我看看。周校長問,你肯定是劉萌?吳衛說,除了她,沒別人。周校長甚是震怒,不像話,這不是黑社會嗎?是學生還是土匪?吳衛忙說,校長別生氣。周校長問,劉萌幹嗎要讓人跟蹤你呢?吳衛想了想,如實講了那天的經過。周校長沉默良久,吳老師,這就是你不對了,你怎麼和一個學生打賭?吳衛懊惱地說,我也就是順口說說,我怎麼會……周校長嘆口氣,不管怎樣,這事不能再繼續了,你沒找她談談?吳衛說,我怎麼談,她打了我,反過來讓我求她?周校長嚴肅地說,這不是求不求的問題,這是對她的教育。吳衛口氣生硬,周校長,我處理不了,我認為這已超出一個教師的職責。周校長看吳衛一眼,說,我找她吧。
吳衛喂了一聲,他抬起頭,怔怔地看著吳衛。吳衛說,怎麼?不認識了?劉萌的父親慌忙站起來,你是劉萌的老師,我還吃過你的飯。吳衛問,劉萌好點了嗎?劉萌的父親一臉激憤,捅了一刀,那還好得了?似乎覺得不妥,又緩過口氣,老師別見怪,我也是氣昏了,唉,丟人呢!吳衛說,這是意外。劉萌的父親說,我曉得她早晚要出事,我管不了她,眼看著她……唉!吳衛不知該說啥,輕輕拍拍他。
吳衛無言。他還能說什麼?
錢麗咬定吳衛外面有人,至少是以前有過,不然吳衛怎麼會欠了錢。任吳衛怎麼解釋,錢麗再也不信。錢麗哭哭啼啼,說吳衛壞了良心,她一年到頭辛辛苦苦侍候吳衛,到頭落這麼個下場。錢麗說,就是離婚,滾出去的也只能是吳衛。好在錢麗並未正式提出離婚。吳衛真想下狠心道出實情,可猶豫半天,沒敢冒這個險。寧可讓錢麗罵他恨他。他必須一個人擔著,他只能一個人擔著。
吳衛捏捏拳頭,又鬆開。對方不動手,他不敢主動出擊。吳衛意識深處,是希望青皮動手的,那樣,派出所總該出面了吧?
吳衛說,打攪你了。
吳衛突然笑了。
吳衛疲於應付跟蹤,忘了一件大事。皮城一中每年要從初三提前招一些優秀學生,謂提前錄取。各初中學校除了選拔本校的學生參加提前錄取,還從各縣初中買學生。凡被一中錄取的,學校獎勵五千元錢,這對學生和買學生的學校是雙贏的事。競爭愈演愈烈,吳衛所在的學校出了新招,每個教師分兩個名額,即每年必須買回兩個初三優秀生,不管教師教初幾。完不成任務,每個象徵性地罰一百,完成一個獎五百,超額一個獎一千。吳衛那天對錢麗講的就是這件事。直到周校長開會,宣布考試日期,吳衛才想起來,他溜出會場,給那兩個學生家長打電話。一個關機,另一個吭吭哧哧地解釋半天。吳衛聽出意思,一定是別人找過他們。吳衛急了,說你不能這樣啊,咱說好了的,要不再加五百?獎金掙不上了,不能挨罰呀。對方說考慮考慮,掛機。晚上,吳衛又打,提示已設置呼叫轉移。
劉萌說,行啊,吳老師,那咱們就試試。
羅進思索一會兒,說,乾脆報警!
如果再這麼下去,錢麗真會……吳衛想來想去,唯一的辦法是讓她在家待著。可沒等吳衛說完,錢麗一口回絕。她說,我上班你還看我不順眼,回家坐著還不把我當成累贅?吳衛說,別把我想得那麼壞。錢麗說,壞不壞,你自己清楚。吳衛閉嘴,再爭執下去,一夜甭想消停。吳衛回到主題,說半年後她想上再上。錢麗說,你以為超市是你家開的?來去自由?最終,吳衛沒有說服錢麗。

4

吳衛走進病房,劉萌很是意外,盯著吳衛,眼球好半天不動一下。
吳衛抬抬手,最終放下。他知道自己一旦還手,場面會難以收拾。教師和學生在課堂打架,不管怎麼說也是醜聞。可是,如果就這麼認了,他的威信何在?以後怎麼抬頭?他再次拽劉萌胳膊,出去!
楊雙月說,改天有空,我請你啊。
錢麗說,我哪敢呀。

羅進說,瞧瞧,知識分子的毛病犯了吧?都騎到脖子上了,臉面算啥呀?
吳衛忙說,我沒那麼敬業。
那天玩得還算盡興。尤其是吳雪,不時興奮地喊,這麼多花,太漂亮了;一會兒又尖叫,爸爸快來,還有蘑菇。吳雪的活潑把錢麗也帶動起來,幫著吳雪采蘑菇。除了自然景觀,公園裡還有不少人文景點,如豬場、靶場、釣魚台、農具展館等。一天下來,錢麗臉上的陰霾消失得乾乾淨淨。
好半天,錢麗的神色方緩過來,只是愣里愣怔的。吳衛催她吃飯,她突然問,我的包呢?吳衛指指衣架,這幾天錢麗沒帶包。錢麗說,嚇死我了,我以為讓他們搶走了。吳衛不安地看著她,生怕她再說出讓他心跳的話,還好,錢麗只說不想吃飯了。
劉萌突然扇了吳衛一巴掌。異常響亮的爆炸聲。
依然沒有應答,吳衛正要掛斷,對方說話了,是吳老師吧?
睡前,吳衛笑嘻嘻地端了一盆水,說今兒全方位服務。錢麗沒動,面無表情。吳衛試著抓錢麗的手,錢麗猛地甩開,別假惺惺的。吳衛裝出生氣樣子,你這是咋啦?錢麗反問,你說呢?吳衛說,我不清楚。錢麗冷笑,我不是那麼好哄的,老實說,那個電話是誰的?吳衛說,我不是說了嗎?錢麗要過吳衛的手機,回撥。吳衛緊張得心快蹦出來了。只要錢麗說話,他就奪過來,絕不能讓她和那個傢伙通電話。錢麗皺著眉,顯然沒撥通。吳衛鬆弛下來,沒好氣地說,疑神疑鬼的,這日子還怎麼過呀。錢麗說,你不做鬼事,我疑誰去?吳衛問,我做啥鬼事了?錢麗說,沒鬼事,接個電話為啥還躲出去?還有你的臉,一個電話就成西瓜皮了,以為我看不出來?吳衛長嘆一聲,說了半天,還是不信我,算了。
吳衛說,沒事,謝謝你。馬上掛斷。
吳衛按照楊雙月告訴的地址,找了老半天。這是吳衛第一次到同事家。如果不是遇到這種事,吳衛恐怕永遠不會去她家。求人,是世上最尷尬的事。尤其求一個自己……的女人。吳衛想不出合適的詞。吳衛對楊雙月有好感,楊雙月是少見的聰明女人,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她的數學成績不僅在全校,就是在整個皮城也數得著。另一方面,吳衛又瞧不起她。楊雙月也是搞創收很有實效的一位,她辦了個數學補習班,有四五十個學生。據說,楊雙月為招攬學生,課上不怎麼賣勁,把功夫和絕招都用在補習班上。就是說,如果不參加她的補習班,數學成績很難提上去。她的成績好,學校也睜隻眼閉隻眼。掙錢沒錯,但不能太陰。所以吳衛儘管對她有好感,卻沒什麼交往。
羅進說,客氣啥呀,有什麼事直接說嘛。
周校長顯出吃驚的樣子,她打你了?目光在吳衛臉上停停,怒道,反了,真是反了!背著手在地上走了幾個來回,突然頓住,謹慎地問,你沒……還手?
吳衛大步過去,怒沖沖地問,想怎樣?
劉萌的父親竟然向吳衛求助,吳衛竟然答應了,實在有些滑稽。面對一個父親的懇求,吳衛能說什麼呢?說自己還在火焰山上?吳衛只能敷衍。是的,敷衍。劉萌豈是吳衛能管教好的,又豈是一朝一夕的事?不過,藉此機會倒可以再和劉萌談談。劉萌偏執,其實挺可憐的。吳衛似乎找到點兒平衡了,如果沒被跟蹤,如果生活沒有亂套,吳衛也許會徹底忘記那一巴掌。
吳衛說,如果有聽不懂的地方,你可以問我。
吳衛不屑,她還能吃了我?
吳衛強擠出一絲笑,你說簡訊吧,別人開個玩笑,你別過敏。
羅進拍拍吳衛,我把手頭的事安頓安頓。
往巷裡拐的時候,吳衛還是沒發現目標。他喊錢麗,大步跑過去。錢麗問,你怎麼在這兒?吳衛說,我一路跟著你呢。錢麗驚叫,原來是你,嚇死我了。吳衛說我想逮住那個傢伙……可啥也沒有。錢麗說,你以為我跟你瞎說的?吳衛忙說,沒有,我是不放心你。錢麗氣鼓鼓地說,裝得倒像。
那天的氣氛開始是好的。在吳衛的勸說下,錢麗喝了一點兒酒。錢麗喝了酒,目光柔和,兩腮微紅。吳衛逗她,你又回到了少女時代。錢麗說,去你的,讓你騙得還淺呀。吳雪問吳衛騙媽媽啥了,吳衛故意板起臉,這可不能告訴你,這是我和你媽媽的秘密。錢麗說,還秘密呢,丟不丟人。吳雪纏著吳衛追問,吳衛說,先給媽媽唱首歌。吳雪說,說話算數啊。

10

秋子問,怎麼不說話?
錢麗問,誰的電話?
劉萌問,他說什麼了?
吳衛說,算了。
對方說,吳老師想不起我也沒關係。
劉萌開始說話,儘管聲音不高,但還是擾亂了課堂。吳衛不說話,就那麼盯著她。劉萌是這個班最次的學生,從來沒考過倒數第二,一直穩居倒數第一的位置。吳衛曾聽班主任楊雙月說,劉萌的父母沒參加過一次家長會,她數次讓劉萌把家長叫來,劉萌總以各種借口搪塞。劉萌弔兒郎當,但沒哪個學生敢小瞧她,甚至有些怕她。劉萌常和街上的青皮混在一起,社會關係極其複雜。
秋子不慍不惱,這就不夠意思了,兄弟遇到點兒困難,你就不能幫一下?吳衛說,我幫不了你,你找能幫你的人吧。吳衛提醒自己,不能害怕,更不能讓秋子聽出他害怕。可他畢竟緊張,聲音帶出了虛空的鼻音。
劉萌轉身便走,我不需要。
吳衛移開幾步,掏出手機。他沒有報警的打算,只是虛張聲勢。兩個青皮見吳衛打手機,迅速離開。
找人。簡單的兩個字,合在一起卻有了別樣的意味。吳衛對這兩個字沒好感,甚至有一種本能的恐懼。每次和它掛上,肯定是吳衛的生活出現了障礙。吳衛在鄉村待了三年,因為找不上對象,找人調到另一個鄉,雖然也偏,但畢竟是鄉政府所在地。他在那兒認識了錢麗。找的是那個鄉的食堂管理員,與吳衛有點兒七彎八拐的關係。結婚,錢麗開不出證明,因為她的名字與戶口簿上不符,戶口上是錢莉,吳衛又找人。錢麗單位失竊,錢麗作為懷疑對象被拘審,吳衛又找人。找過多少次人?吳衛記不清了。吳衛清高,最怕求人。過去的找畢竟是疏通關係,現在的找有些複雜,吳衛不知找誰。
吳雪寫完作業,錢麗正好進來。吳雪嘴快,媽媽生日快樂!吳衛眉開眼笑,揭鍋早了,還沒點蠟燭呢。吳雪說,點著我再說一遍。吳衛說,那不行,咱得統一行動。吳雪說,媽媽你快點兒,我餓了。錢麗怪吳衛,等我幹啥?你們先吃唄。吳衛搖頭晃腦,那不行,主角不上場,這戲不能唱。吳雪叫,我過生日也來這兒,也要你們等我。錢麗瞅吳衛一眼,吳衛痛快地說,沒問題。錢麗說,看你這樣子,好像中了百萬大獎。吳衛說,沒多遠了。
吳衛跟了錢麗兩天,沒發現什麼。錢麗不讓吳衛再去接她,說女兒一人在家她不放心。吳衛說她瞎想,沒有比家更安全的地方了。其實,他更牽挂吳雪。錢麗問,萬一有人進屋呢?你不在家她一個孩子怎麼辦?吳衛心驚肉跳,並不是被錢麗的推測嚇住,而是覺得錢麗的緊張已經到了危險的邊緣,稍有不慎,她的神經就會崩潰。
羅進很乾脆,這個忙我幫,媽的,欺人太甚。不過……
羅進說,我也說不好,我也得通過朋友聯繫,你有個心理準備。
吳衛又是一驚,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往樓上走,上了幾個台階,緩了緩神,忽然對錢麗說我想起個事,錢麗問什麼事,吳衛已沒了身影。
吳衛很是不快,周校長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再怕read.99csw.com也不能軟弱到這種地步呀!學校是教育人的地方,不是看護所。於是,吳衛的聲音含了幾分氣,周校長的意思,她在課堂上打手機我不能管?
吳衛問,我的課你還聽得懂嗎?
秋子和綠豆眼已經不在了。羅進說,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他們沒套路,講理還會這樣?你找誰證明也沒用。吳衛幾乎失去控制,那你說怎麼辦?他要錢我就給他?羅進說,我沒勸你給啊。頓了頓,抬腳溜了。
吳衛狠狠嚼著劉萌兩個字。起因確實是她,可現在還能找她嗎?與她沒有任何關係了,再去找她就太可笑了。他不會那麼做,儘管他對劉萌充滿怨氣。
吳衛無法再保持鎮靜,臉紅耳漲地叫,我什麼時候欠你錢了?
楊雙月笑笑,我班上的學生,我沒管好,我給你道個歉吧。
離家不遠,三個人溜溜達達往回走。走到樓道口,吳衛無意中回一下頭,目光一呆,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是那兩個青皮!他們竟然跟蹤到家門口。吳衛躊躇著,不知該上樓還是迎上去。大腦一片空白。
作者簡介
吳衛說,我沒錢。
我想問一下,現在沒人跟蹤你了吧?
劉萌直來直去,馬馬虎虎。
終於說到正事,秋子說小意思,至於錢,他怎麼能向老師開口,兩盒煙就行。
吳衛坐了片刻,起身告辭。楊雙月已說過她懶得理劉萌,幹嗎還要求她?楊雙月說的是心裡話,劉萌對她沒意義,或者說,沒有價值。
秋子說,吳老師好像不太痛快,打擾吳老師了。
秋子說,那你先忙,有空再談。
吳衛說,老婆,謝謝賞臉。在錢麗臉頰親了一下。
吳衛轉過身,馬上又扭過去,迅速地問,中午有空嗎?似乎慢就說不出口了。
吳衛以為他們會在校門口堵他,像上次那樣。每天放學,吳衛東張西望,並未發現秋子和綠豆眼的影子。吳衛納悶,難道他們只是戲弄他?
吳衛說,讓我解釋什麼?
吳衛依然昂首闊步,前面路口該拐彎了,穿過一道巷子,就是自來水公司家屬樓。吳衛調至皮城,買了一套舊樓。吳衛想,青皮再無法無天,也不至於跟到家中吧?
吳衛回家一天比一天晚,每次都得對吳雪編謊,好在他總比錢麗早到家。
楊雙月喲了一聲,剛才還說你放下架子,這麼快就端起來了?
吳衛加重語氣,你上課打手機,我不能管你?我讓你出去打,錯了?
吳衛問,你是哪位?
吳衛呼呼喘,無言。
羅進說,能找我肯定要找,可找不見啊。
吳衛說,忙裡偷閒,偶爾玩一把,又不是天天玩。玩撲克還用學?我看你是老土了。
吳衛又開始接錢麗了。他沒躲在暗處,錢麗一出超市他就迎上去。錢麗不理他,噔噔往前走,他跟在後面,影子一樣。生氣總歸比害怕強。後來,錢麗罵吳衛,誰讓你接我?滾開!或者,別假惺惺的,煩!吳衛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讓他在家陪吳雪。她不聽吳衛勸說,吳衛也不會聽她的。
晚上,吳衛如約而至。喬大林還是老樣子,變化的是頭髮,稀稀拉拉的,頭皮清晰可見。喬大林說今天我埋單,你別跟我搶啊,多日沒見,哥倆好好聊聊。其實是喬大林一個人說,喬大林沒問吳衛有什麼事,吳衛每次提個頭兒,都被喬大林截斷。喬大林說上面剛找他談話,準備讓他到文聯當副主席。吳衛說,那就是副處了吧?喬大林說,那是清水衙門,副處有屁用?到了那兒,我的仕途就畫上了句號,我他媽不甘心。兄弟,我幹了五年副科,十年正科,沒功勞也有苦勞吧?可……他們把我發配到窮衙門,這世道還公平嗎?喝了酒,喬大林臉紅著,眼睛紅著,唾沫星子似乎都帶著血色。吳衛終於明白喬大林為什麼熱情了,喬大林是想找個傾訴對象。吳衛耐著性子問,已經定了?喬大林一揮手,我不能這麼任人宰割,我正找人……喂,你有人沒?吳衛苦笑著搖頭。喬大林說,我得找啊,不找我就完蛋了,我對不起我的頭髮呀。
放學,吳衛大搖大擺走出校門,姿勢和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吳衛的心是雄赳赳氣昂昂的。他不信劉萌會放肆到找人揍他。揍他一頓也好,學校就有理由開除她了。校門口人很多,吳衛掃見劉萌,她身邊果然站了幾個青皮。吳衛冷冷一笑,慢慢往前走。他等待那幾個傢伙追上來,但沒人追他。吳衛輕蔑地想,不過如此。
吳衛堅持到下課,回辦公室洗了手,去了趟廁所,然後不急不緩地走到校門口。除了秋子,還有一個紅臉後生,眼睛不大,還眯著,像西紅柿上摁了兩粒綠豆。吳衛臉上鎮靜,往那兒一站,心跳便加速了。
楊雙月笑著合上門,喝水啊。
吳衛緊張地問,你還有事?

6

楊雙月說,吳老師,發什麼呆?
哄了半天,錢麗半信半疑地睡了。吳衛甚是心驚,他怕牽扯到錢麗和吳雪,可現在已經影響到她們倆了。
吳衛說,那天的事……吳衛想說那天是我不對,我不該拽你,可他頓住了。劉萌踮著腳,依然是弔兒郎當的樣子。吳衛突然被她的神態觸怒,我有什麼錯?我憑什麼要向她道歉?學生打老師,老師反而給學生道歉?教師的尊嚴何在?他不能縱容她,不能讓她嘲笑。於是,吳衛迅速改口,那天的事我做得不對嗎?
秋子說,兄弟最近手頭有點緊,跟吳老師借點錢。
吳衛笑著制止他,讓劉萌少說話,多休息。
綠豆眼瞪著吳衛,啥時候還?你說個期限。
吳衛的臉瞬間變成灰白色。
沒人再跟蹤吳衛,事情似乎就這麼過去了。
過了一會兒,錢麗碰碰他,你真沒有?
羅進說,這個事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找人,恐怕得花兩個錢。
吳衛哦了一聲,那不過是氣話。吳衛沒人可找,就算有人也不會找。找人和劉萌的人決鬥?那是扯淡!吳衛沒有墮落到那個份兒上。他淡淡一笑,隨便說說,哪能當真?
下午,秋子再次打進電話。不是秋子,是一個陌生的聲音。你是吳老師吧?吳衛鬆口氣,問他有什麼事。對方說,我是秋子的朋友。吳衛毛髮倒豎,他說我不認識什麼秋子。對方竟然教訓他,這就不對了吧?一個老師,怎麼能撒謊呢?吳衛惡狠狠地掛斷。不到三分鐘,對方又打過來,極不友好地說,再掛斷,後果自負。吳衛聽見自己的心撲撲狂跳,像揣了一窩青蛙。對方說,你欠我的錢什麼時候還?吳衛腦袋頓時漲大,你是誰?我什麼時候欠過你的錢?對方說,秋子欠我的錢,而你欠秋子的錢,你說,是不是相當於你欠我的錢?你是老師,這個賬該會算吧?吳衛待了半晌,粗聲道,我沒欠秋子的錢,更沒欠你的錢。對方陰陰地笑笑,想不到堂堂的老師竟然賴賬,是不是需要我幫你想想?吳衛毫不猶豫地掛斷,關機。媽的,無賴!混賬!!那陣兒是借錢,現在乾脆說吳衛欠錢,明擺著是勒索。
楊雙月說,校長找過我了,讓劉萌給你道歉。我覺得沒意義,也懶得理她。你覺得呢?非讓她道歉嗎?
吳衛去教務處送東西,教務主任正整理學生檔案。吳衛腦袋突然一亮,要過那個班的檔案,找見劉萌的,抄下她的家庭住址父母姓名及聯繫方式。是啊,幹嗎不去找劉萌父母呢?
吳衛忙說,聽著呢。心懷鬼胎地掃掃錢麗,錢麗狠狠瞪他一眼。吳衛暗叫不好,今夜怕是沒好日子過了。
第二天上課,吳衛一眼便看見劉萌。劉萌沒再打手機,至於她聽沒聽課,吳衛就不知道了,反正她的臉衝著他。吳衛竭力不去看她,他講課從不盯著某個面孔。可劉萌像一枚巨大的釘子,無論吳衛望著哪個方向,都會感覺到她堅硬的存在。羅進的話冒出來,吳衛暗想,我難道真怕她了?一節課下來,吳衛竟然有虛脫的感覺。
劉萌的父親說,你是第一個看她的老師。
吳衛依然被跟蹤,依然沒有什麼行動。吳衛的心只得懸著,每日躲躲閃閃,捉迷藏一樣。
那天,吳衛又被跟蹤了。吳衛走得快,對方追得快;吳衛走得慢,對方追得慢。吳衛不知他們究竟要怎樣,揍吳衛一頓嗎?那就揍好了,別這麼折磨他。可他們顯然沒有揍吳衛的意思。吳衛走進一個死胡同,很容易下手的。可他們沒下手,在衚衕口等他。吳衛出來,又跟上。後來下起了雨,吳衛沒躲,在雨中奔跑起來。吳衛惡狠狠地想,追吧,淋死你們。吳衛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不知那倆傢伙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雨停下來,吳衛像從水裡撈出來的。淋雨不要緊,他擔心吳雪。驚雷中,讓女兒一個人待在家裡,是做父親的失職。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還有一個叫鄧滿倉的男孩,在另一個自然村住著,離學校有好幾里。由於遠,吳衛沒到他家吃過飯,鄧滿倉便常常從家裡帶食物給吳衛。一個星期天,大雨剛過,一個漢子滿頭大汗地撲進學校,說是鄧滿倉的爹,問鄧滿倉來沒。得知沒有,漢子幾乎哭出聲,完了完了,肯定出事了,溝里發水了。吳衛得知鄧滿倉來給他送糕了,中途遇上暴雨。吳衛和鄧滿倉父親急急忙忙往溝里跑,只見渾水滾滾,根本沒有人影兒。傍晚,才在下游找見鄧滿倉。虧得這孩子機靈,洪水衝下來時,他抓住一條牛的尾巴,糕還在他胸前掛著。吳衛當場落淚,嚴令鄧滿倉不準再送東西,可鄧滿倉照送不誤。正是學生和家長對吳衛的特殊感情,吳衛被發配的委屈才漸漸淡去。
吳衛又提高聲音喂了一聲。錢麗和吳雪都盯著他。
那天放學,吳衛出校門便撞見綠豆眼。綠豆眼惡狠狠地,你以為能躲得了?吳衛頭一低,想繞開綠豆眼。綠豆眼猛揪住吳衛,想走?吳衛說,幹啥?搶呀?綠豆眼說,還我的錢。吳衛說,誰欠你的錢你找誰要去。綠豆眼嗓門兒很高,你欠了,想賴賬啊。門口有不少學生,綠豆眼一嚷,學生很快圍成一圈。綠豆眼說,還是老師呢,借錢不還,還想耍賴。亂箭一樣的目光戳向吳衛,吳衛不敢再和綠豆眼爭,低聲問,秋子呢?我找他說。綠豆眼說,他沒時間。吳衛說,我給他打電話,邊掏手機邊往人群外圍走。
楊雙月說,客氣啥呀。
錢麗的神情依然透著緊張,一直跟著我。
吳衛沒有拐彎,而是照直往前走。一定要甩掉他們。吳衛進了一家手機店,出來又進了烤鴨店,最後折進一家超市。超市有前後門,吳衛從前門進去,在角上躲了躲,又從前門出來。他沒掃見那兩個青皮,迅速拉開一輛計程車門。
說吧,怎麼回事?錢麗的臉黑雲密布。
劉萌噢了一聲,做我思想工作?今後就不勞吳老師操心了,沒別的事我走了。
一天早上,吳衛正要進校門,被人喊住。他沒想到是劉萌,目光跳了跳,定在劉萌臉上。劉萌沖吳衛笑笑,不是很純粹的笑,有點兒複雜。吳衛每天面對她,此時突然發現她很漂亮,也很會打扮。難怪男生們圍著她。劉萌叫聲吳老師。吳衛問有事嗎?他想,也許她要道歉。劉萌問,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吳衛瞠目結舌,遲疑半天,才問,什……么?劉萌說,我的人找好了,你的人呢?要不要定個時間?吳衛猛地一抖,敢情劉萌是挑釁來了。吳衛丟下無聊兩個字,甩身離開。
十分鐘后,該上課的上課,該閉嘴的閉嘴,吳衛鬆口氣,回到自己座位上,同時望望對面的楊雙月。楊雙月是劉萌班主任,她沒有參与同事們的議論,一直低頭忙自己的。此時,她抬起頭,沖吳衛點點頭,這種學生,沒必要和她計較,權當叫狗咬了一口。話雖刻薄,卻說到吳衛心坎上。吳衛挺在乎楊雙月的態度,他笑笑,報以感激。
一個青皮咦了一聲,什麼怎樣?
吳衛語塞,他能怎麼辦?求她別讓人跟蹤?他說不出口,這不成了乞求她嗎?
吳衛忙說,我不是笑你。
楊雙月說,習慣了。
周校長仍是責備的語氣,你要靈活嘛。
吳衛調了課,此時本應趕回去,但他沒有。自身安全都沒有保障,幹嗎還惦記那兩節課?去他娘的吧。回想事情的前前後後,吳衛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學生竟然會威脅到教師的安全。是學生變了,還是教師變了?抑或整個社會變了?吳衛當鄉村教師那幾年,常被學生喊到家裡吃飯。農家都窮,東西也粗糙,但他們熱情,變著花樣給吳衛吃。一個叫張薇的女孩,母親長年卧床,父親是瘸子,為請吳衛吃飯,專門殺了一隻雞,那可是家裡的經濟來源啊。吳衛不安,吃不進去,張薇的父親硬是夾到吳衛碗里,並摁住吳衛的手,結結巴巴地說,吳……老師,吃……吃……!眼神里滿是乞求和期待。若不是當著學生的面,吳衛的眼淚就會彈出來。過了幾天,張薇又喊吳衛吃飯,吳衛說什麼也不去,張薇的父親又來喊他。張薇的父親竟然牽吳衛的袖子,一臉孩子樣的倔強。吳衛答應去,說有啥吃啥,不要搞花樣。誰知,張薇的父親又端上半盤雞塊兒。吳衛責備他,張薇的父親說是上次剩的。吳衛不信,農村沒有冰箱,怎麼保存?張薇的父親嘿嘿一笑,說我有的是辦法。後來,吳衛從張薇那兒得知,是在井裡貯存的。用塑料袋包好,繫到井水上面。一隻雞幾乎全被吳衛吃掉。臨走,吳衛往炕席底下壓了三十塊錢,第二天張薇把錢交給吳衛,說她父親說了,吳老師留錢就是看不起她家。吳衛不安,這咋行?張薇懂事,說她媽從來苦著臉,只有吳老師去才有笑意,吳老師讓她家過節呢。
劉萌說,沒有啊,你是老師,我怎麼敢呢?
一個月下來,吳衛疲憊不堪,瘦了好幾斤。一天,吳衛正批改作業,困意突然泛上來,便靠在那兒養神。他領著吳雪上街,兩個陌生人搶過吳雪就跑。吳衛大叫吳雪,撲過去。吳衛醒來,摔到地上。同事們哈哈大笑。羅進問吳衛是不是情人太多了,他說我看你最近心不在焉,讓情人折騰的吧?吳衛懶得理他。那天,吳衛又費了很大勁兒才把跟蹤的人甩掉。錢麗進屋問吳衛買上沒?吳衛愕然,買啥?錢麗不滿,忘性這麼大?吳衛愣愣,方想起錢麗讓他買羊肉串。吳衛拍拍腦袋,他忘得一乾二淨。錢麗讓吳衛出去買。吳衛推脫,這麼晚,算了吧,我和吳雪都吃過了。錢麗說,有多晚?你們倆吃過我就不能吃了?其實,也就二十分鐘,可吳衛不想再出去。他好不容易擺脫,萬一又被跟上呢?吳衛說報上登了,一些烤羊肉串的黑了心,用死老鼠代替羊肉。話未說完,錢麗大叫,吳衛,你不去就不去,別噁心人。晚飯也不吃了,窩在沙發上哭起來,說吳衛不把她當回事。她又沒要山珍海味,不過吃點兒羊肉串。錢麗一向節儉,自己提出吃羊肉串還是第一次。吳衛很是愧疚,但什麼也不能說。
錢麗和吳衛分居了。
吳衛頭就要挨住錢麗臉了,忽然撤回身子。他仰面躺在床上,哈哈大笑。這招還算奏效,錢麗不鬧了,愕然地瞅著他。吳衛變化太快,錢麗跟不上節拍。似乎突然間神經失控,吳衛的笑怎麼也止不住。終於停下來,吳衛眼睛濕了。錢麗問,你沒瘋吧?吳衛說,我沒瘋,你再逼,我可真瘋了。錢麗哼了一聲,誰逼你了?吳https://read•99csw.com衛說,我的傻女人呀,你非讓我承認在外面有人,這不是逼嗎?我編也編不出來呀。錢麗說,我逼你,還是你心裏有鬼,你說,你剛才幹啥去了?繞了半天,又回到起點。吳衛看著錢麗,快速搜尋借口。錢麗催促,說呀!吳衛說,好吧,我老實交代。那會兒吃飯,找給我一張五十塊錢的票子,我當時沒注意,走到樓道口,琢磨不對勁兒,又返回去。錢麗問,換了?吳衛說,換了,是真幣,換得挺痛快。錢麗審視吳衛一會兒,那你非編出別的借口,撒謊撒慣了吧?吳衛說,我不是怕你著急嗎?錢麗說,我就那麼愛著急?不就五十塊錢嗎?神情終於鬆弛下來,我就再信你一次。吳衛說,這就對了嘛,一家人過日子,哪能疑神疑鬼的?我一個窮教師,就是有心也沒那個能力,這麼說吧,我就是有錢也不會有二心,當初要不是你看上我,我就光棍了,我能沒良心嗎?吳衛帶了一點兒嬉皮樣。錢麗剜他一眼,誰看上你了?還不是上了你的當?吳衛趁機摟住她。總算搪塞過去了。
綠豆眼說,這還像人話!
吳衛說,作為老師,我找家長談談話,是很正常的,雖然我不是班主任……
秋子說,吳老師記性這麼差?
吳衛憤然,找人又怎樣?你嚇誰?你找人我也會找。
學校距家大約一公里,吳衛平時都步行上下班。先前騎自行車倒是方便,可自行車常丟。丟掉第三輛后,吳衛就改步行了。
到了森林公園,司機要三十五。吳衛問怎麼這麼貴?司機指指表,話都懶得說,吳衛問不是十來塊錢嗎?司機反問,誰跟你說十來塊?錢麗插話,也太宰人了吧?司機不幹了,誰宰了?打不起就別打。吳衛怕錢麗和司機吵起來,忙付了錢。錢麗埋怨吳衛,吳衛息事寧人地說,算了,又不是天天打車。進門又遇到了不快,守門人讓買門票。錢麗說報上登的免門票,你們怎麼騙人?守門人指指旁邊的牌子,那是搞活動期間。吳衛瞅一眼,確實那麼寫著,日期正好到昨天。錢麗氣呼呼地說,不進去了。吳衛小聲勸,咱是來開心的,生什麼氣?三張門票就買不起了?錢麗說,你帶吳雪進去,我在門口等你們。吳衛說,你不進去,我和吳雪還有心思玩呀,你是一把手,離了你,我和吳雪路也找不見。錢麗哼了一聲,說得好聽,我還一把手呢,啥事聽過我的?吳衛說,我這三把手偶爾有點兒想法,動搖不了你的地位呀。錢麗總算同意了,吳衛暗暗鬆口氣,他真擔心錢麗掉頭回去。
吳衛邁進一隻腳,愣住,以為走錯了地方。一廳學生,皆是熟悉的面孔。楊雙月說進啊。吳衛問這是你家?楊雙月說我家在樓上,不好意思,我走不開,在這兒接待你吧。楊雙月把吳衛讓進裡屋,讓他先坐會兒,她布置完作業就來。吳衛忙說,你別管我,別誤了你的正事。楊雙月關上門,可她的聲音依然清晰地傳進來。吳衛感慨萬分,世上的事都顛倒了呢,本職的成了業餘的,業餘的倒成了專業的。
吳衛猛地撞過去,秋子仰面倒下。吳衛騎到他身上,狠狠打了一拳。吳衛還想打,腦袋被擊中。吳衛想回頭告訴錢麗,趕緊回家,可他的腦袋扭不過來,僵了僵,然後一沉,整個人倒下去。
吳衛咽口唾沫,那兩個女教師回來了。
吳衛勸她,別慌,也許你多心了,你走路,別人也是走路。
亂了,全亂了。知道敵手的存在,卻不知如何對付,沒有比這更讓人窩火了。
劉萌說,鬆開,我自己走。走到門口,又回頭說,你等著,我會找人的。
劉萌的目光慢慢縮回去,沒說話。
下班后,吳衛把羅進拽到一邊,氣呼呼地質問,你找的什麼朋友?羅進不解,問吳衛什麼意思。吳衛講了秋子勒索的事,羅進說,不會吧?他們都很講信用的。吳衛說,信用個蛋!我連手機都不敢開了。羅進說,我問問我那個朋友,到底咋回事?吳衛讓他馬上打電話,但對方關機。吳衛讓羅進直接找他,羅進面露難色,我們認識沒多久,不知他住什麼地方。吳衛驚問,你認識沒幾天就喊他辦事?羅進說,這不是你遇到麻煩了嗎?不然,我找他幹嗎?吳衛不敢和羅進鬧崩,囑咐羅進晚上再聯繫一下。
吳衛大步過去,抓住劉萌的胳膊,你出去!他的動作猛了一些,劉萌趔趄一下,吳衛怕她摔倒,鬆開她。馬上又牽住她的袖子,出去!
辦公室沒別人,吳衛看著劉萌,劉萌也看著吳衛。吳衛的目光是憐惜的,劉萌則滿是戒備。劉萌脖子上掛著一個牛角,又黑又亮。
教室里安靜得睡房一樣,吳衛的目光掠過一張張面孔,正要做個手勢,突然響起歌聲。親愛的,你慢慢飛……是手機鈴聲。吳衛想糟了,下意識地摸摸褲兜。他的手機彩鈴就是這首歌。吳衛上課很少帶手機,偶爾帶也設成振動,他想自己肯定是疏忽了。兜是空的。幾乎同時,他的目光被聲音牽過去。是劉萌的手機。學校不允許學生將手機帶到課堂,但這項校規如同空話。每天都有被沒收手機的,今兒沒收,明兒就被家長以各種借口要回,有的乾脆要也不要,再換一部新的。
幾束目光矛一樣射過來,扎在吳衛臉上,探詢的安慰的不平的。吳衛暗想,傳得好快。他還未進辦公室,挨打的消息已經傳開。教歷史的羅進第一個發問,怎麼樣吳衛,硝煙瀰漫了?吳衛不願提及,又不是英雄壯舉,更怕別人同情,那會很不舒服。但面對同事的詢問,他不能裝啞巴,便擇要講了講,輕描淡寫的。其實,同事們已經知道經過,講述完全多餘。頓時招來七嘴八舌。罵學生放肆,怨學校軟弱,感慨世風日下……
機屏上只有一行字:吳老師,餘下的錢什麼時候還?
吳衛盯著綠豆眼的背影,眼睛漸漸充血。先前是一個痞子,現在是兩個痞子,過幾天沒準變成五個十個。躲肯定是不行了,如果過去還有報警的想法,現在吳衛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就算公安抓一個,就算永遠關著他,可還有第二個第三個。只要他們有人在外邊,吳衛就甭想有好日子過。公安能守著吳衛嗎?
吳衛醒來時,躺在醫院的床上。錢麗守在床邊,眼睛紅腫,泡過一樣。記憶一點點恢復,吳衛想說什麼,可腦袋疼痛欲裂。錢麗緊緊抓住他的手,問他想要什麼。吳衛笑了,他感覺到錢麗手上的力量。錢麗徵詢吳衛的意見,門口有幾個學生,要不要讓他們進來。吳衛嘴唇嚅動幾下,錢麗讀懂意思,拉開門。
楊雙月覺出吳衛情緒不對,小聲問,沒休息好?她沒直接問,這是她的聰明之處。吳衛說昨天看書晚了。他知楊雙月看出他撒謊,他的臉色並不是疲憊。他不想說,羞於出口。儘管胸中激蕩,講課依然口若懸河,甚至比往常更富於激|情。他要讓劉萌知道,他不怕她。他更不打算答覆她,決鬥?見鬼!沒錯,他是說過找人,那是氣惱中順口扯出的話。他,吳衛,一個堂堂的人民教師,找人和學生決鬥?那不是自取其辱嗎?劉萌瘋,他清醒著呢。
楊雙月說,這種學生,吳老師別放在心上。
劉萌冷冷地迎視著吳衛。
吳衛驚駭地看著劉萌。
秋子說,我勸你還是再考慮一下。聲音斷了。
錢麗擂他一拳,滾一邊兒去。
第二天,羅進還是沒聯繫上他所謂的朋友。吳衛說,羅進,可別坑我啊。羅進不悅,別把話說得這麼難聽,是你找我幫忙,我又沒去趕你。我哪知道有這種事?你要講良心。吳衛說,你沒把握就甭給我介紹。羅進說,如果你是這種態度,我就不管了。吳衛說,我什麼態度?我被勒索說說還不行?羅進說,又不是我勒索你。吳衛說,你是沒有,但這跟你有關係。羅進說,你怎麼像個無賴,理都不講?吳衛說,我就無賴了,你攤上這種事試試?羅進說,跟我無賴你還嫩!結果吵起來。
吳衛點頭。
吳衛心情頹然。
吳衛說,我也想過,就算逮起來,總有一天會出來,也許用不了十天。他們肯定要報復。我倒不怕,我得替女人孩子著想。
第二天,秋子和綠豆眼如約而至。秋子問,怎麼樣?吳老師想好了?吳衛直截了當,你開個價吧。秋子說,吳老師別把事情搞顛倒了,什麼叫我開價?是你欠我錢。吳衛和秋子對視一會兒,目光疲軟下去,問,多少?秋子說五千。吳衛被咬了一口似的,幾乎跳起來,你們的胃口太大了吧?秋子冷冷一笑,你怎麼老倒不過個兒?這和我的胃口有關係嗎?我想要一百萬,你拿得出來嗎?我只要回我的錢。吳衛的臉肌快速抽|動,罵人的話堵在嗓眼兒,他拚命壓回去。吳衛調整了一會兒,憤怒漸漸平息,繼而,神色可憐巴巴的,我一個老師,哪來這麼多錢,少點兒吧?秋子說,我不是來聽哭窮的,有錢沒錢和我有什麼關係?吳衛哭喪著臉,我一人掙工資養活三個人,省吃儉用也攢不下那麼多錢。秋子說,吳老師哄誰啊,你愛人不是在超市上班嗎?怎麼,超市不給發餉?吳衛一震,冷汗嗖嗖往外冒。這傢伙肯定把他的一切都摸清了。吳衛咽口唾沫,說,給我兩天時間,我湊湊吧。不過,咱說好,從此你我兩清。秋子說,這你放心,我們是講信用的。
一個星期天,錢麗正好休息,她提議帶吳雪出去玩玩。皮城郊區剛開發了一個森林公園,報紙上正大張旗鼓地宣傳。吳衛也想彌補天天晚歸的歉意,說好啊。吳雪高興得直摟錢麗脖子,這是吳雪表示親昵的方式。吳雪極少和錢麗撒嬌,錢麗過於嚴厲。雖然一天時間,錢麗卻搞得十分隆重,採買了麵包火腿腸榨菜,灌了兩瓶水,並且往包里塞了一塊塑料布,說萬一找不見椅子,總不能坐地上。她還要帶雨傘,吳衛說這就免了吧,這天兒沒雨。錢麗說兩把傘有多重,萬一用著呢?結果塞了兩大包。吳衛見錢麗和女兒的興緻很高,便沒再多嘴。乘車,吳衛和錢麗發生了爭執。錢麗要坐公交,吳衛則堅持打車。吳衛說坐公交還得倒一趟車,三個人花六塊錢,打車也就十塊錢,多花幾塊錢,又方便又快。錢麗說能省就省,公交車也不慢,一天呢,急啥?吳衛說咱民主一下,問吳雪打車還是坐公交。吳雪很乾脆地說打車。吳衛說二比一,就這麼定了。錢麗不高興,倒也沒說啥。
吳衛找不見話,端起水杯。
秋子和綠豆眼哈哈大笑。
就要拐彎了,吳衛的心突地一緊。他想到錢麗和吳雪。青皮不敢跟他進門,但會發現他的住處。他們打他的主意不要緊,要是打錢麗和吳雪的主意呢?驚懼在那一刻冒出來,鋼鑽一樣釘住他,腿不由抖了。
錢麗扯吳衛一把,起來,別裝死,給我解釋清楚。
吳衛打電話,沒想到喬大林異常熱情,說你這傢伙這麼長時間也不和我聯繫,這麼牛呀。吳衛嘿嘿笑著,說怕打擾你。喬大林說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小子清高,誰也不放在眼裡。晚上聚聚怎樣?吳衛忙一口答應。
吳衛的目光抖了抖,定在劉萌臉上。他說不清楚心裏是什麼滋味。他的挨打與她無關,可他所有的遭遇都是從那一巴掌開始的。
吳衛沒再插話,插不進去。吳衛先前還聽著,後來只是盯著喬大林的嘴,喬大林說什麼,吳衛一句也沒收進耳朵。吳衛後悔不迭,早知這樣,說什麼也不來受這洋罪。喬大林直至栽到桌上方閉嘴。吳衛結了賬,又攔了輛車。喬大林說不清自己的住處,計程車在街上繞大半天,直到喬大林妻子打過電話,吳衛方把他送回去。車錢居然比飯費還多,甭提吳衛的心有多痛了。
第二天,吳衛等待秋子再給他發簡訊。手機在褲兜裝著,有信息就會振動,可吳衛依然一會兒一會兒掏出來。當然不是怕錯過,而是急於知道那傢伙還要玩什麼花樣。吳衛不理他,他肯定會在放學路上堵截。那樣也好,吳衛無奈而悲憤地想,似乎在路上他就有辦法了。其實吳衛一籌莫展。
沒有應答,只有沙沙的聲音。
和往日沒什麼不同,就算是有情緒,吳衛也不會帶到學校,帶到課堂,何況吳衛沒有情緒。和錢麗那一頁已翻過去。吳衛參加工作二十年,一直沒離開過學校。偶有厭倦,但也就是一個閃念。學校掙錢不多也不少,主要是安穩。吳衛是個很容易知足的人。
當初,劉萌揚言要找人教訓吳衛,吳衛順口說誰不會找人。確實是順口說的,他根本沒那個意思。即使被頻繁跟蹤,吳衛也沒朝那方面想,他不會把自己和劉萌放在一個檔次。可學校管不了,派出所管不著,吳衛和劉萌無法溝通,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吳衛迅速關機。至少暫時可躲避糾纏。
吳衛說,不信你去問羅進,他和我一個辦公室。
另一個哧地一笑,你過敏了吧?誰跟蹤你?你算老幾?
周校長說,你做得對,還手就說不清了。末了又憤憤補充,太不像話了。
吳衛說,看樣子,你挺在意他說什麼?
吳衛每天都追問羅進,和他的朋友聯繫上沒?羅進先前還說聯繫著,後來乾脆告訴吳衛,肯定找不見了。吳衛不死心,讓羅進一定要找見。吳衛紅了眼,別人糾纏他,他就纏羅進。羅進開始躲吳衛,上完課就走,辦公室也不進。吳衛知道羅進的學生公寓在哪兒,就去公寓找他。羅進窩火地問,你這是幹啥?吳衛說,你幫幫我。羅進說,讓你報警你不報,我能有什麼辦法?吳衛問,你能保證我妻子女兒的安全?羅進反問,我憑什麼保證?吳衛說,事情是你引起的。羅進說,錯了,事情是劉萌引起的,你該找她。吳衛愣神的工夫,羅進再次溜掉。
吳衛一直關機,自然沒接到電話。吳衛存著一絲僥倖,也許他們會把吳衛忘掉,吳衛不過一個教師,能有多少油水?也許他們只是逗逗吳衛,老貓吃飽喝足,總喜歡逗逗耗子。吳衛充其量是一隻耗子。吳衛甚至異想天開,也許這一陣兒他們會出點兒事,比如打架被人捅死了,或被警察逮起來判了重刑。
吳衛第二次接到秋子的電話是在辦公室。當時,他正判卷,手機一響,他抖了一下,數字「9」寫成了一個蝌蚪。聽到秋子的聲音,吳衛緊張地溜一眼對面的楊雙月,迅速離開座位。他賊一樣躲進廁所,惱惱地問,你要怎樣?
吳衛噢了一聲,說,謝謝啦。沒任何感情|色彩。
吳衛怒道,為什麼跟蹤我?
那兩個傢伙知道了他的住址,知道了他的女兒,危險步步逼近。吳衛知道這麼下去不行,得想法子。他想到找人擺平。其實不是想出來的,是逼出來的。
周校長和吳衛走了一路,並沒有什麼人。吳衛暗罵,媽的,偏偏今兒學乖了。周校長問,不是你心疑吧?吳衛哭笑不得,這怎麼可能?周校長勸吳衛帶個防身工具,以防萬一。周校長說,你自己小心點兒就是了。吳衛問,沒別的辦法了?周校長兩手一攤,我能有什麼辦法?要麼,報警吧,只是要有證據呀。周校長提醒了吳衛。吳衛想,我的話難道不是證據?
周一,吳衛上完課便離開學校。吳衛不知劉萌生活在一個什麼樣家庭,她父母為什麼從來不露面。若不是劉萌影響到他,他也不會關心。楊雙月當班主任都懶得了解,他又有什麼資格詢問?現在,他突然有了一份好奇。
吳衛說,中午我還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