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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香香之革命道路

劉香香之革命道路

作者:盛瓊
劉香香恨自己沒有出生在戰爭年代,否則她也要做劉胡蘭第二。她看著母親整天奶孩子、洗尿布、燒飯、刷鍋、洗衣、罵人、攢錢的生活,就覺得她太窩囊了,太庸俗了,太落後了。誰說女人就該待在家裡,過這種生活呢?人家劉胡蘭不也是女人嗎?人家的覺悟和境界怎麼就可以那麼不同凡響呢?
劉香香輕描淡寫地說:「我交給老師,做班費了。」
所有的新工人都哭了鼻子。有些人幾乎一天要哭上好幾回。雖然上崗前,大家已經通過了培訓,也對這個工種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沒有人會想到,原來這個活兒真要幹起來,是那麼累,那麼苦,簡直能要了人的命。可劉香香卻從不在人前掉眼淚。她只在上廁所時,偷偷地用手背抹一下眼睛。她一邊抹,一邊就在心裏默誦著:苦不苦,想想長征二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是啊,這不也是一種革命嗎?和平年代的革命,為改變祖國落後面貌而進行的革命。不苦不累,能叫革命嗎?這麼一想,劉香香咬咬牙,狠狠心,又站到了那些像怪獸一樣的織布機前。她在那些怪獸一張一合的嘴裏,全神貫注,手指翻飛著。
劉香香在工會一直干到了退休。那時候,工廠早已不那麼紅火了,效益年年滑坡,到最後竟從市裡的納稅大戶變成了虧損大戶,處於半停產狀態。劉香香退休沒多久,工廠就被一家上市集團公司收購了。說來也巧,她的兒子大學畢業后,恰在這家上市集團公司做了一名職員,現在已成為這家公司的總經理助理了。
那天,母親忙乎了一夜。她連夜做出了兩大罐肉丁辣醬,熱乎乎地,跟著一大包東西,一起交給了來家的那個熟人。劉香香知道,母親做的肉丁辣醬,是父親平時最愛吃的美味佳肴了。
漂亮有什麼用呀?一個被別人風言風雨的女人再漂亮,不都像一隻害了蟲眼的蘋果嗎?劉香香不由得對母親多了一些怨憤和鄙夷。
紡織廠的女工多,漂亮的也多,男人在廠里都像金子一樣地寶貝著,女工不稀罕。戴蓮見到坐辦公室的男人,就像蜜糖似的粘上去。她碰了一個又一個釘子,遭到一個又一個白眼,可是她還是涎著臉,厚著皮,想用自己做魚餌,釣上一個能改變自己工種的男人。劉香香在食堂里看著戴蓮跟那些男人套近乎,賠笑臉,搔首弄姿,奉承巴結的,覺得她真是可憐。她想不通,戴蓮為什麼寧願把力氣和腦筋花在這上面,而不願意花在那些轟鳴的織布機上呢?要說累,難道這種事情不是更累人嗎?而且還要貼上臉面。看來人和人真是不同啊。劉香香寧願累死,也不會主動把自己往一個男人身上湊的。
其實,此時的劉香香已經算是響噹噹的名人了。她被工廠樹立成愛崗敬業的標兵,不僅是年年的廠先進生產者,而且在市裡也多次獲得過「勞動模範」、「三八紅旗手」這些榮譽了。她做的事情已經被當成先進事迹,在廣播台播送過好多次了,她和其他勞動模範胸掛大紅花的照片,也已經上過不少回報紙了。這麼多年來,她為工廠加過多少次的義務班,她一分鐘能接多少個線頭,這些都已經成為工廠的歷史紀錄,永久地留在廠史檔案里了。她在織布機前奔走的路途,也已經被人換算成一個駭人的數據,成為教育新職工的生動教材了。劉香香早已入了黨。本來工廠準備把她調到工會,培養她做工會主席的,可是她自己堅持要在生產一線繼續奉獻。按她的話說:「榮譽得了那麼多,不做點事情的話,晚上還睡不踏實呢。」
「錢,你就知道錢!你的腦袋裡就不能裝一點其他的東西?如果沒有新社會,沒有共產黨,咱們老百姓是連命都保不住的,要錢有什麼用?」
而劉香香自己呢,見到從前在一起勞動的女工們,總像是欠了別人一大截人情似的,有一種羞愧的感覺。離開了喧鬧的車間,坐進了安靜的辦公室,劉香香便覺得自己的「革命之路」算是半途而廢了。哪有這麼舒服的「革命」呢?「革命」怎麼能是如此輕鬆的事情呢?整理整理文件,發發勞保用品,登記登記名單,動動嘴皮子,閑下來,還能喝喝茶,看看報紙。這是哪門子「革命」呀?劉香香認為自己是個不光彩的逃兵。說實話,當初,要不是真的有點擔心丈夫會因為這件事情跟自己離婚的話,劉香香說什麼也要把「革命」進行到底的。——不過,話說回來,如今的日子,捫心自問的話,畢竟還是舒服多了,滋潤多了。人一閑下來,劉香香的身體便像麵包一樣地發了起來,下巴拖了一圈肉,看起來真有一種福相了。現在,她再想起從前那種干起活來不要命的日子,竟非常的后怕。也不知自己那些年都是怎麼挺過來的,如果時光倒流……天哪,那樣的日子,誰有勇氣一分一秒地再回頭過一遍呢?如此看來,「革命」原本就是一股氣啊,一種理想的超凡的氣,你非得一直鼓著,不能泄,你一旦半途泄了下來,那也就前功盡棄,再也鼓不起來了。
初中畢業,劉香香為了給家裡掙份工資,沒有繼續升學,而是招工進了一家國營紡織廠。她成了年齡最小的工人。進來的這批新工人都被安排到了最苦最累的織布車間,做擋車工。領導見她年齡小,本想照顧她,讓她去棉紗車間,做輕巧一點的勤雜工,可她自己的內心卻鼓盪著一種激|情,彷彿要上前線似的,耳邊莫名地響著衝鋒號嘀嘀噠噠的高音。於是,她帶著發亮的眼眸,堅決不要廠里的特殊照顧,做了一名擋車工。
反正,四下里都知道了,劉香香是那個最好的好學生,學校里鼎鼎有名的人物。十四歲那年,她將一枚閃閃發亮的團徽,驕傲地別到了自己剛剛突起的左胸前。那枚團徽,在她看來,就是自己為自己贏得的獎牌,有著無上的榮光。
劉香香從課本里讀到了很多英雄人物的故事。給她印象最深的,是那個十五歲就犧牲的劉胡蘭。她們同姓的巧合,讓她與書本上的這個女英雄,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親近。劉胡蘭,在一個孩子的年齡,居然做著那麼偉大的事業。書上說,她當了婦救會主任,送情報,做軍鞋,發動群眾,掩護共產黨員,最後面對敵人的鍘刀,只要說一聲「今後不給共產黨辦事了」,一句話就可以挽回自己的生命,可是她卻選擇了死亡。——一個人最寶貴的就是生命了,而劉胡蘭為了革命,居然捨棄了自己還沒有來得及綻放的花骨朵般的生命,這說明,這世上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如果說,一個人的生命能放出流星一樣璀璨的光芒,那麼革命的光芒一定就是閃電的亮度,那種有些超乎想象的奇異的亮度。
彷彿是一夜之間,大字報便像白色的海水,淹沒了一切。一個個驚嘆號像一張張錯愕的臉。一個個大紅叉像一道道流血的傷口。高音喇叭從早read.99csw.com到晚都響著激昂的口號,批判,砸爛,誓死,保衛……劉香香還沒弄明白什麼,工廠就停工了。轟鳴的機器突然死一般地沉寂下來。隨即工人們無端地就分成了兩派,都擺出了勢不兩立的架勢。劉香香完全蒙了,不知道自己該參加哪一派,因為他們都說自己代表了革命,都說對方是反革命。她回到家裡,準備請教干過地下黨的父親。她想,父親見過那麼多的鬥爭風雲,應該能看明白這種形勢的。可是,沒想到,父親並不在家裡。母親疲憊不堪地告訴她,父親好幾天都沒回來了,他走得非常匆忙,走之前只順手拿了幾件衣服,說是要參加港務局的一個學習班,全封閉式的,不準對外聯繫。但是學習班在哪裡學習,要學多久,他都沒有說。母親一邊說,一邊渾身發抖。她告訴劉香香:「我去港務局打聽過了,沒人告訴我你父親去了哪裡,局領導只是讓我要相信組織,說什麼組織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的。這幾天,我一直為你父親提心弔膽的,晚上都沒合過眼呢。」
「你媽媽?」記者們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半年後,劉香香果真做了新娘。新郎是廠里的鍋爐工,三班倒,幹了好多年,他一直想調到機修車間做白班,廠長和書記便一起給他做了這個大媒。他娶了比自己大三歲的劉香香,便不費吹灰之力地把自己調到了機修車間。工廠還給他們解決了住房,雖然是很舊的平房,但他們已經比那些排隊等房、望眼欲穿的職工們,不知幸運多少倍了。女工們在劉香香的婚禮上,看到廠長書記都帶著禮物前來賀喜,她們的眼睛幾乎有些發綠了。
廠里的梧桐樹綠了,又黃了,凋零了,又萌發了。日子像一條不竭的大河,源源不斷地湧來。新工人一批批地進來了,熟悉的姐妹們一個個地調換了工種,劉香香徒弟的徒弟,都已經帶上徒弟了,可是,劉香香仍舊在那些織布機前,穿梭忙碌著。那些轟鳴的機器對她來說,已經是那麼的熟悉,熟悉到彷彿是她的一群淘氣的喂不飽的孩子,總在不停地向她張著嘴喊餓。
從家裡到幼兒園或從幼兒園到家裡,劉香香和她的兒子都要經過織布車間。窗戶里傳出了織布機震撼般的轟鳴聲。在那裡,劉香香灑過那麼多的汗水,她伺候過那麼多張難對付的「嘴巴」。現在,那巨大的噪音聽上去就像潮水一般的波瀾壯闊。那是多麼親切的聲音啊,像波濤拍打著她的心房。聽到那樣的聲音,劉香香會覺得自己周身發熱,眼睛濕潤,心裏鼓盪著一種莫名的東西。她說不出是懷念,是釋然,還是失落和傷感。她只是把兒子舉起來,貼著他的耳朵說:「寶寶,你聽,你聽,這就是機器的聲音啊!」
後來,母親總也不見香香將那些錢拿回家,就問:「香香,你賣廢品的錢呢?你沒有都買零食吃了吧?」
母親就笑:「你又不端我們家的碗,又不吃我們家的飯,怎好意思總是麻煩你呢?」

「怎麼說?牛糞養人唄。」——這是眾人的議論。
父親有一頂水手的白帽子,圓圓的頂,背後拖著兩根細細的黑帶子。那隻帽子在劉香香的眼裡,就像一隻可愛的聽話的大白鵝。她經常把它戴在自己的頭上。帽子對於她的小腦袋來說,好像是只白蒸籠,一下子就罩到了她的眉棱上。但她會神氣活現地戴著它,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不時地拿手指頂一頂帽檐。很多的拖著鼻涕的小孩,會眼饞地跟著她,也想和那隻「大白鵝」親熱一下。那時她就會驕傲地向小夥伴們宣布:

那時,已經「換了人間」了。父親做了港務局的一名科級幹部,雖然官銜不算大,但畢竟是穿著四隻口袋衣服的機關工作人員了。人們都說:原來劉大副做了這麼多年的地下黨呢,原來劉大副在國民黨的船上參加了革命呢。
有時,是葉裁縫幫母親扛一袋米回來。葉裁縫見到母親就臉紅,就說不出話。他只是用發亮的眼睛看著母親。劉香香第一次看到,一個人的眼睛可以那麼亮,比星星還亮。

劉香香剛一進家門,就聽到父親和母親激烈爭吵的聲音。
父親臉上的青筋突然鼓出來,一跳一跳的。他一步奔到桌子旁,從抽屜里翻出一把有些生鏽的剪刀,衝到床上,扯過那條鮮艷的被子。母親奔過去,不顧一切地想揪住父親操剪刀的那隻手。可是,晚了,父親已經把那床五彩緞子的被面,「哧」地剪開了一條長口子。
「那他是做什麼的?」
「我是覺悟低,我是落後,可是我知道,一床被面就是我們一家一個月的伙食費呀!你能把我們的喉嚨都封住嗎?你能讓我們把西北風當飯吃嗎?要不是我這裏節省一點,那裡節省一點,就你那麼點錢——」
「我爸爸是開大輪船的!」
「是啊,她是個家庭婦女,一輩子就知道圍著鍋台打轉!」
——劉香香就是我的母親。我就是那個小名叫「寶寶」、大號叫「趙愛黨」的男孩。我聽著工廠里轟鳴的機器聲長大。等我長大后,工廠里再也沒有機器的轟鳴了。
父親握一把剪刀愣在那裡。劉香香本來是堅決站在父親那一邊的,她覺得母親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家庭婦女,水平低,覺悟低。既然上面號召要破「四舊」,那麼一床被面算得了什麼?從前那些人幹革命可都是提著腦袋的呀!不過,母親這一哭,一訴,那種悲傷欲絕的神情,又讓劉香香起了一點憐憫之心。想想看,母親也真是可憐啊,這些年來,她辛辛苦苦地操持著一個家,像只工蜂似的,繞著丈夫孩子打轉,自己沒有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她已經從一個漂亮的少婦,變成了一個地道的家庭婦女了,粗俗而臃腫,潑辣而能幹。想到母親從前那窈窕的身影,再看看母親現在這種蓬頭垢面、不修邊幅的樣子,劉香香只覺得自己的鼻子一陣陣發酸。
那一次,父親一直沒有回家。等母親快要臨產的時候,父親還是沒有回來。母親只好一邊罵著父親,一邊帶著劉香香去了鄉下的外婆家。母親給劉香香添了一個弟弟。而父親一直到弟弟長了牙之後,才把他們接回城裡。
劉香香知道這不是什麼好話,就白了他們一眼,轉身跑開了。身後隨即傳來一陣莫名其妙的笑聲。
其實,劉香香自己也不知道,父親到底做過什麼。她曾經纏著父親,問過他。可是父親完全像電影里那些在敵人面前堅貞不屈的地下黨員一樣,一個字也沒透露過。劉香香不懂了,她不是敵人,而是他喜歡的大女兒呀,為什麼父親在她的面前也那麼守口如瓶呢?看來,這「革命」就是不一般read.99csw.com的東西,是不能隨便說的東西,是神聖的東西,是與她熟悉的生活完全不同的東西,是長著翅膀的東西。這麼想著,劉香香越發覺得革命就像自己心中的那片曙光了,有著一種超乎尋常的光亮和無法言說的神秘。
「我不管。這條被面上有這些龍、這些鳳,這都是封建剝削的那一套,都是『四舊』,那就都要破!」是父親同樣憤怒的聲音,但也壓抑著。
幾個月之後,父親托熟人給母親帶來消息,說自己正在幾百里之外的某個農場,勞動鍛煉。他讓家裡捎點衣服和食物給他。這樣的消息,讓全家人都喜出望外。深深地鬆了口氣。母親更是激動萬分,她雙手合十地在胸口作揖,一個勁兒地念叨著:謝天謝地,謝天謝地!劉香香看著母親臉上抑制不住的淚水,突然覺得,自己從前似乎並不了解父母的感情。她想,這夫妻間的感情,是多麼奇怪的東西啊,恨起來比仇人還仇人,好起來又比親人還親人,也許只有他們自己能夠明白吧?
劉香香想:真是一文錢也能難倒英雄漢啊。父親被身後一個個的小蘿蔔頭羈絆著,腦袋裡除了過日子,恐怕就再也裝不下什麼東西了。生活已經把他改造成一個平常的居家男人了,看不出他與別人有什麼不同。難道,他一輩子就這樣平庸而過了?他年輕時代的理想呢?劉香香不禁為父親感到了一種深深的難過。
她懂了些事,知道鄰居們圍繞母親的那些竊竊私語里藏著的那點東西了。那是像霉點一樣的東西。像苔蘚一樣的東西。那種東西使她和母親之間,始終隔著一些冷冷的距離。
當然,這麼多年來,要說變化呢,也是有的,那就是劉香香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了。她的耳朵是半聾的,全身患有嚴重的關節炎,雙腿靜脈曲張,腰肌重度勞損,另外,還有胃潰瘍,偏頭痛,神經衰弱……機器在一點一點地吞噬著她的健康。

她一直跑到院子後面的一個小土包上坐下來。想起母親,就有一些複雜的心緒,像天邊的那抹淡雲,飄來浮去,無法安定。
弟弟妹妹們一個個地冒出來,轉眼家裡就顯得擁擠了。那麼一個大家庭,全靠父親一個人的工資,實在有些狼狽。劉香香明顯地感到,父親這幾年迅速地老去,好像還有些駝背了,就像時間放久的黃瓜條一樣,蔫蔫的,皺皺的。她看在眼裡,疼在心裏。她怎麼也想象不出,這個黝黑的男人,曾經戴著白色的水手帽,英氣勃勃地站在甲板上,讓江風鼓動著他腦後的那兩根黑色的飄帶。他是地下黨員。他做過什麼工作呢?送情報?策反?發動群眾?武裝暴動?……不管是什麼事情,那都是需要膽量和勇氣的,是不怕殺頭坐牢的,如果心中沒有熾熱的理想,沒有堅定的信念,沒有犧牲自我的無私精神,一個人怎麼能提著腦袋幹革命呢?所以,劉香香想到父親,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近和敬佩。而相比之下,待在家裡的母親呢,只會生孩子,只會嘮嘮叨叨,而且還給別人留下了那些像蒼蠅一樣嗡嗡的議論。
那次,是劉香香第一次聽到「革命」這個詞。這個詞是跟著父親一起回來的。這個詞,就像她降臨人世時,第一眼看到的那片橙色的曙光,神奇而亮堂。
這件意外發生后,劉香香的肚子好久都沒了動靜。趙光明急眼了,劉香香的公公婆婆和父親母親都急眼了。公公婆婆是著急想抱孫子,而父親母親呢,心裏有隱隱的擔憂:人家趙光明比自家的女兒年齡小,長相好,如果沒有孩子,將來人家會不會找個借口,把女兒「休」掉啊?兩家的老人都行動起來了。尋老中醫,找偏方,補營養,土辦法洋辦法都讓小兩口試了個遍。他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也不太避諱人,而是口口聲聲責怪著工廠。畢竟誰都知道,劉香香的孩子是在「大幹一百天」的時候,在織布機前流掉的。這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
「沒見過你這樣的。上面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你為上面做的事情還不夠嗎?可你得到了什麼好處呢?到現在還不就是一個小小的科長嗎?你這麼賣命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沒見過你這麼傻、這麼笨的!」
下課的時候,有不少同學圍住她:「聽說你爸爸做過地下黨,是嗎?」
沒有父親的指點,劉香香不敢貿然參加廠里的運動。好在她年齡小,人緣好,人家也沒過分為難她,只是將一頂逍遙派的帽子扣到了她的頭上。一貫積極上進,已經是入黨積極分子的劉香香,第一次對自己的革命之路,充滿了迷茫和失落的悲觀——因為她已經完全糊塗,辨不清方向了。
「是啊,是啊,都是命。你看人家嫁給劉大副之後,也沒多委屈,反而生得比以前還要白胖點。這怎麼說?」
車間里充滿了震耳欲聾的機器的轟鳴,好像有幾萬面鑼鼓在四面八方一起擂響,震得人心臟欲裂,雙膝發麻。空氣中飛舞著無數像雪花一樣的細小棉絮。偌大的車間簡直像個轟隆隆的大蒸汽機,不適應的話,待上幾分鐘,人就要落荒而逃的。劉香香剪了個運動頭,把頭髮束在白帽子里,穿著嶄新的藍色工作服,掛一條白色的圍裙,捂一面大口罩,努力地瞪大眼睛,穿梭在一台一台的織布機之間。一天下來,她的耳朵就聽不見什麼聲音了,腰像折斷了一樣,衣服被汗水粘貼在後背上,腿也軟得站立不穩。她不停地在心裏給自己打氣:堅持住,堅持住,我每走一步,每查一台織布機,每接一個線頭,就是在為社會主義的巍峨大廈添一塊磚,加一片瓦呢。
那些同學還想問下去,但劉香香顯出一點不耐煩的樣子:「這種事情有什麼好問的,電影里不都演著的嗎?」
「你吃什麼醋?怕是自己對人家也有意思吧?你厲害,你怎麼不叫你父母給你提親說媒呢?弄到現在,還是光棍一條。」——回這話的是白白凈凈的葉裁縫。
她看著母親依然漂亮的臉蛋,有點瞧不起地怨恨。
車間里有個叫戴蓮的女孩,整天找劉香香發牢騷。她長得像個麵粉捏的洋娃娃,嫵媚可愛,說話的聲音也嬌聲嗲氣的。雖然她比劉香香還年長好幾歲,卻喜歡像藤蘿一樣地依附著劉香香。劉香香看她細皮嫩肉的樣子,也會生出一點真心的憐惜來。戴蓮總是在劉香香面前哭訴,她說自己沒法在這裏幹下去了,這樣的噪音,這樣的辛苦,比上了磨的驢子還不如呢,再這樣幹下去,她真的不想活了。劉香香總是大姐姐般地勸導她:「我們的工作是比別人累點,但你想想看,總得有人干呀,你不幹就得他人干,你咬著牙挺一挺就過去了,再說,勞動多光榮呀,我們這是在為社會主義作貢獻啊。」
「跟你這麼覺悟低的人,沒什麼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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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香香的父親在長江上的一隻大貨輪上做大副。她母親是個只管在家裡生孩子、帶孩子的家庭婦女。父親不常回來,有時甚至半年才鬍子拉碴地回來一趟。他待在家裡的時間也不定,短則兩三天,長則一兩個月。他回來的日子,就是播種的日子。

八個人一間的集體宿舍已經換了好幾茬人了,可是劉香香卻像塊礁石似的,頑固地留了下來。說起來,女人到了年齡總歸還是要嫁人的,嫁了人,烏鴉也好,麻雀也罷,就得跟著男人一起飛走的。可是,沒有一隻鳥兒,在劉香香的身邊停歇下來。轉眼,劉香香已經被人說成「老姑娘」了。她有好幾個弟弟妹妹都相繼成了家了,可她這個做大姐的,依然巋然不動的。母親急得頭髮白了不少,她把自己認識不認識的人都發動了起來,強迫人家給女兒當紅娘。但好事多磨,幾番折騰下來,都是無花無果的。
她把車間獎勵的兩條印著「獎」字的毛巾,拿回了家。父親笑著誇獎道:「好樣的,不錯,爸爸就知道你到哪裡都是好樣的,好好乾!」母親掂量著毛巾,撇撇嘴說:「你一年加了那麼多的義務班,人都瘦了幾圈,到頭來,就換回了兩條毛巾,你們廠真是會算賬呢!」劉香香「刷」地從母親的手上抽回了毛巾,什麼也沒說,鼻子里輕蔑地哼出一聲。
作者簡介
劉香香見母親渾身哆嗦,氣急敗壞的樣子,有些不屑道:「你就當我沒撿過那些垃圾嘛。」
他們說這話,並不避諱劉香香。他們甚至還對著劉香香,臉上略帶譏諷的微笑:「這丫頭,長得隨她那個爹!」
她喜歡父親。雖然父親上班回來后,也只是吃吃飯,逗逗孩子,干點家務,有時還和母親吵吵架,看起來和母親沒什麼兩樣。但父親畢竟做過地下黨啊,畢竟為革命出過力啊,他的心裏藏著怎樣的秘密啊。
「你,你——」父親氣得嘴唇哆嗦。他用手指著母親的鼻子,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但劉香香沒有趕上父親那樣的時代。長在社會主義的新中國,劉香香不知該怎樣為革命出力。她想,上面的號召,老師的話,書本上的教導,應該就是她生活的信條,努力的方向,也就是她的革命之路。為此,她時時處處嚴格要求自己,表現積極。同學闌尾發炎的時候,是她背著那個胖墩墩的男孩,一路跑到醫院。去福利院送溫暖的時候,是她在寒冷的冬天,第一個脫了鞋,光著腳,跳到一隻冰透刺骨的大水盆里,洗著那些堆積得像小山一樣的床單。放學的時候,她不是幫陌生的路人推車子、挑擔子,就是攙扶盲人和老人過馬路。拾到一分錢,她也要走很遠的路,來到小城唯一一條設有交通崗亭的大馬路上,將那分錢鄭重地交給警察叔叔。她還利用放假的時間,挎一隻舊籃子到處撿破爛,什麼空酒瓶、牙膏管子、廢紙盒、碎玻璃,積攢到一定的數量,就送到廢品收購站,換回幾毛錢,交給老師做班費,或是送給那些交不起學費、買不起本子和鉛筆的同學。
母親一聲驚呼:「什麼?你交公了?憑什麼呢?——你這個敗家子!你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呢。這麼多張嘴吃飯不要錢啊?你們這幾個催命鬼上學讀書不要錢啊?你們身上穿的不要錢啊?就你爸爸那麼點工資管什麼用啊?平時我是一分錢也要掰成兩瓣花,你,你——你倒是會做好人啊!」
每天,劉香香在上班前,都要把兒子送到工廠的幼兒園去,下班后,再把他接回家。這一天兩趟的路程,劉香香都走出了一種幸福。她把兒子抱在手上,不時地跟他說些簡單的對話。看著兒子的胖手胖臉,她忍不住會在上面輕輕地咬幾下。一路上都有同事跟她打招呼,她笑笑地應著。有熱心的女工還會湊上來,摸摸她兒子的小臉,跟她兒子逗弄一番,再和她扯一陣家常話。那一刻,劉香香湧出了一種特別滿足的感覺,滿足得要溢出蜜來似的。
劉香香轉身跑出家門,扔下一句:「落後分子!」
劉香香生於1945年,那一年,日本人扛著膏藥旗灰溜溜地逃走了。一些穿著土布衣服、目光明凈的人,指揮著餓肚子的窮人在鬧著一場革命。那時,最黑暗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天空中現出了一道橙紅的曙光。劉香香睜開眼屎扒拉的小眼睛,就看到了窗外那一片誘人的橙紅。那是夢的顏色,預示著光明。
別人都附和:「是啊,是啊,你家那個香香真是沒得說,見人就幫忙,天生一副熱心腸。」
常木匠把木桶里的水灌進劉香香家廚房裡的大水缸后,馬上又提著桶出去了。等水缸蓄滿后,他還纏著母親問:「嫂子,你看,我氣都沒喘呢,你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母親看她沒事總是提著一隻舊籃子出門,以為她撿垃圾去賣,是為了幫助家裡掙點零花錢,於是不住地誇她懂事。劉香香也不說話。母親和鄰居大媽大嬸閑聊時,總會情不自禁地說:「還是生女兒好呀,女兒是媽媽的貼身小棉襖呀,你看我家香香,也沒人教她,她自己看到家裡生活困難,就主動撿垃圾賣呢。」
劉香香的眉目、五官就像浮出水面的木瓢一樣,漸漸地清晰了起來。她圓臉,寬額,短眉,細眼,厚唇,獅子鼻,身材也是扁扁的,寬寬的,板板的,橫豎看著都不像個女孩。幸虧她的皮膚不似父親,而是繼承了點母親的基因,細膩白凈,讓人看著也還有點神清氣爽、大氣開闊的感覺。
劉香香看著戴蓮一張神采飛揚的臉,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和戴蓮,哪個更傻呢?不過,有一點戴蓮是說對了,劉香香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女人。
母親一時被戧得無語,伸手要打她:「你,你說得倒輕巧!」
劉香香等得著急的時候,母親終於回來了。她甩著手走在前邊,後邊跟著常木匠。他提著裝滿水的木桶,對母親說:「嫂子,你身子都不方便了,劉大副又不在家,今後這些出力流汗的活,你看得起我的話,就儘管吩咐我去做吧。」
戴蓮不以為然地說:「你說的這些都是大道理,都是書本上的話,有什麼用?那麼多的人,憑什麼非得該我們吃這種苦呀?我知道,現在換個工種挺難的,但我一定要換,否則,我真的覺得生不如死呢。」
母親在他的面前似乎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她只是低著頭,跟在他身後,然後默默地看他把米缸里的陳米小心地倒出來,裝在一隻布袋裡,然後再把新米倒進缸里,最後再把那個裝陳米的袋子放在新米的上面。
劉香香是家裡的第一個孩子。她的母親因為第一胎生了個不帶把的丫頭片子,心裏沮喪了半天。倒是父親抱著她,將她舉過頭頂,用粗硬的鬍鬚扎著她的小肚皮。是劉香香讓他「升級」https://read.99csw.com做了父親,因此他對這個粉粉的小人兒,還是懷著一種新鮮的快樂。當然,他也知道,他劉大副沒有兒子是不行的,就像一個人除了小名,必須有大號,否則在社會上就無法立足似的。好在他的「裝備」依然充足富裕。
不知是因為他的種子成活率高,還是母親的土壤特別適宜耕種,反正劉香香在逐漸長大的歲月里,不斷被冒出的小蘿蔔頭所驚擾,直至習慣。她後來有了五個弟妹。不過,四十年代的兵荒馬亂中,劉香香的記憶還是溫暖的,因為,那時母親是溫暖的。
她八歲上的學堂。因為發育早,到小學畢業的時候,已經比別的孩子高出半個頭了。家裡的孩子雨後春筍似的冒出來,因此劉香香一家的飯桌上,總是一碗炒青菜,加一盤冷鹹菜,一年四季都不變的。唯一能變的是鹹菜的品種,可以是豇豆,可以是大白菜,可以是蘿蔔,可以是雪裡蕻。天天就著這樣的東西吃著白米飯,劉香香還是顯出了男孩子般的茁壯和強悍。老師一眼就相中了她,讓她做了班長。從此她就成了班長專業戶了,無論換了哪個老師,無論升到哪個年級,她的模樣、性格、為人處事的姿態,都擺在那裡,非班長莫屬。她的學習成績只能算是中上水平,可是在班上的威信,除了班主任之外,就無人能比的,比很多任課老師都要高。劉香香在班上一瞪眼,一拍桌子,一抖嗓子,那些頑皮的男孩子就乖乖地吐吐舌,像冬眠一樣地老實了。
那些小夥伴就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問:「可是,你爸爸怎麼總是不回家呢?」
「就這麼一床漂亮點的被面,你要幹嗎?一床被面多少錢,你知道嗎?不就是畫了幾隻龍、幾隻鳳,這算什麼『四舊』呢?再說,又有誰會到我們家來?就算人家來了,人家難道還直奔我們家的床,檢查一下我們家的被子嗎?哪有你這樣的笨人呀?」這是母親的激憤的聲音,但因為怕別人聽到,極力壓著,有種變調的刺耳。
提到丈夫,劉香香的嘴角還是抿出了一點笑意:「他呀,小孩子一樣,貪吃貪睡,心眼倒不壞的。」大家再想問出一些細節來,她便吞吐著,眼睛里的笑意倒更深了。
就在大家幾乎絕望的時候,劉香香突然斷了經血,一到醫院檢查,竟然又懷上了孩子。想到千辛萬苦才得到了這麼個寶貝疙瘩,趙光明豁出去了。他挨個地找到廠領導,厚著臉皮,把那些該說不該說的話,都在他們的面前,挨個地重複了一遍。最後他梗著脖子來了一句:「你們不能只想著樹立典型,而讓我斷子絕孫吧?!」
劉香香想:長得隨自己的爹有什麼不好?難道還應該隨你們嗎?她知道,父親寬臉闊鼻三角眼,個子又很矮壯,母親經常罵他是醜八怪,但父親在她的心裏,那是神氣得不得了的角色,雖然他給她留下的印象,總是像漂在水上的一片遠帆。
那時,母親的肚子又鼓了起來。她叮囑劉香香在家裡老實待著,不許玩火,自己提著一隻大木桶到井邊汲水。劉香香看到母親換了一件乾淨點的衣服,把臉擦乾淨了,臨出門的時候,還在頭上抹了點香油。劉香香想:母親是去打水,又不是去走親戚,或是串門,幹嗎這麼費事呢?
「嚯!你真是會唱高調呢!我就知道,不管是哪個社會,老百姓到哪裡,總要有一口飯吃的!」
「哇——」母親一聲哀號。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她一邊哭,一邊訴:「我不活了,這日子沒法過啦,你剪吧,你把所有的被子都剪破吧,你乾脆放一把火把這個家燒了算了,嗚——連我也是『四舊』呢,你乾脆把我也燒死算了,我不活了——」
唉,沒辦法,英雄氣短,英雄氣短哪。劉香香在心裏不斷地念叨著這句話,她感到家裡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憋悶。可是,一到學校她就不一樣了。所有的老師都表揚她,所有的同學都以跟她的關係親密為榮。一個人一旦在一個地方形成了一種公眾印象,那印象就不受她自己支配了。那印象牽著她走,她搞不清是自己在走,還是被驅趕著走了。
「劉大副就是有本事嘛,人家是光做不說的牛,先把地犁了再說。哪像你,偷偷地喜歡了那麼久,可是光是憋在心裏做痴夢,還不是被人家佔了窩?哼,我看著劉大副那副德行就來氣,分明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嘛。」——說這話的是五大三粗的常木匠。
葉裁縫幹完這些,來回搓著他那雙戴著一隻頂針的手。他的手指又長又尖,像女人。他動了幾下嘴唇,終於什麼也沒說。他看了一眼母親就走了。母親還是不說什麼,也沒送他出門。
新郎叫趙光明。倆人雖在一個廠里上班,但很少看到他們在一起並肩走路的。說實話,趙光明雖談不上如何英俊,但眉眼都還周正,身材也適中,又比劉香香年齡小,他和劉香香在外貌上還是有些距離的,但也看不出他有什麼委屈。畢竟他一個無權無勢無聲無息的小工人,因為娶了個模範老婆,換了工種,有了房子,得到了廠長書記的笑臉,知名度在廠里急升,也算是有失有得的,算起來,得到的,似乎還更多一點。因此趙光明結婚後,臉上倒添了一些喜氣了。
劉香香裝出鎮定的樣子,好好地寬慰了母親一番,然後才帶著七上八下的心,沮喪地回到了工廠。她反覆對自己說,父親肯定沒事的,誰都知道他從前做過地下黨,也算是老革命了,什麼樣的大風大浪沒見過呢?父親一直教育自己要聽黨的話,這樣的好人怎麼會有事呢?不過,她對父親的處境依然憂心忡忡的。
母親就笑:「家裡的事哪裡做得完?你快回家去吧,我還要劈柴呢。」
就這樣,劉香香在丈夫和廠領導的雙重壓力下,無奈地坐進了辦公室,成了工會的一名幹事,做些計劃生育、女工保健、勞動保護、家庭調解之類的工作。也就是從這一年開始,從前那些「先進生產者」、「勞動模範」、「三八紅旗手」、「優秀黨員」的帽子,劉香香統統地謝絕了。她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個勁兒地說:「不行的,不行的,我現在這樣,怎麼好意思再得這些東西呀?」好像自己是個犯了錯誤的人。
說來也是湊巧。當劉香香在廠里召開的表彰大會上,戴上了大紅花,成了一名先進生產者的時候,戴蓮也戴上了大紅花。她終於把自己成功地推銷出去了。她嫁給了人事部的廖主任。雖然廖主任五短身材,還有一張大麻臉,但這並不妨礙他有能力把戴蓮從擋車工的崗位上,換到了質檢科的檢驗員。戴蓮給劉香香送喜糖的時候,不無得意地說:「你呀,真傻,就知道悶著頭幹活,你不要忘了,自己是女人呀。」
好在這時,王木匠已經成了家了。葉裁縫後來也成了家。父親回來后,他們都不大上劉家來了。但劉家的開銷實在太緊巴了。母親為了賺點零花錢,貼補家用,經常要到葉九九藏書裁縫那裡攬點拆舊衣、鎖扣眼、滾邊、釘紐扣、打補丁之類的針線活。父親對這事好像還挺支持的,不時催促母親道:「你在家閑著也是閑著,還是去葉裁縫那裡看看有什麼活兒做吧。」母親就收拾收拾,將圍裙扯下來,套一件乾淨的藍布罩衫,將頭髮用梳子攏攏,揣一條灑過花露水的手絹,邁出了院門。
我不知道,這一切對於我母親來說,意味著什麼。
第二年,劉香香生下了一個寶貝兒子,取名趙愛黨。全家皆大歡喜。女工們在背後議論她時,都說:「這個劉獃子,真是獃人自有呆福。別看她苦了那麼多年,但她什麼都趕上了,榮譽也得了,實惠也不少,現在丈夫,房子,孩子,什麼都到手了,而且還有那麼好的工作,整個廠就找不出第二個女人,有她那麼好的運氣了!」
常木匠就差拍胸脯了:「嫂子,你太見外了。這遠親不如近鄰的,這麼點小事,還說這些客氣話幹什麼?再說,你看看我這胳膊,這把力氣,不出點力還悶得慌呢。」
劉香香不屑道:「幹革命唄。」
母親找到了廠長和書記。她把劉香香這些年積攢的病歷和假條,都一張張地擺在了他們的面前。她聲淚俱下地說:「你們廠要樹劉香香這個典型,我沒意見,但你們不能把她往死路上逼啊。她又不是個鐵人,那些成績都是玩命干出來的呀。你們瞧,這些病,這些假條,她休息過一次嗎?我知道,這些都是劉香香自己情願的,但她還是個未出嫁的閨女,我就不能看著不管啊。女大不由娘,只要她出嫁了,我就不管她了,隨她怎麼糟蹋自己的身體。你們工廠如果真要對自己樹立的典型負責到底的話,那就幫她成個家吧,否則,你們真是害了她一輩子啊!」一席話,說得廠領導們面面相覷,心裏發虛。他們把那些病歷和假條,一張張地翻動著,嘴裏不停地哀嘆:唉,這個小劉啊,唉——
母親正在廚房裡劈柴,頭髮散亂著,臉上像貓鬍子似的畫著幾條黑道。她頭也不抬地說:「那個死鬼,要他回來幹什麼?他回來,我還要多伺候一個人呢!」
「唉,你們不要爭了,這婚姻都是前世修的,人家劉大副天生就有這種艷福,有什麼好說的?」——是一些七嘴八舌的酸溜溜的男人們。
劉香香輕描淡寫地回答:「那當然。」

一天傍晚,劉香香看到戴蓮挺著一個大肚子,在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前一點一點地挪動,似乎在緊張地搜尋著什麼。劉香香已經聽說了,戴蓮的那個麻臉丈夫也被人貼了大字報,說是什麼「集團」的成員之一。大字報中,還提到了戴蓮,他們罵她是只破鞋,讓她滾回車間去勞動改造。劉香香看到戴蓮長滿蝴蝶斑的臉上,有一雙驚懼的老鼠似的眼睛。她已經從一個白|嫩嬌媚的瓷娃娃,變成了一隻大腹便便的灰蟑螂了。劉香香感到針扎一般的難受,可是她猶豫著,到底沒有走上前去,和戴蓮說句話。現在,誰還敢跟戴蓮說話呢?
過了一些日子,出了一件事情。劉香香在「安全無事故,大幹一百天」的日子里,昏倒在織布機旁,血從她的褲腿流到了地上。人們把她送到醫院后,才知道,她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了。她的第一個孩子就這樣流掉了。從此,在所有報道劉香香先進事迹的文章中,總會出現這個生動的情節了。那些記者還要刨根問底的:「你因為工作勞累,造成了流產,你覺得這樣做值得嗎?」劉香香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得體,她漲紅了臉,好半天才想到宣傳欄里的一句話,有些答非所問地說:「為了革命工作,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那些記者便在本子上刷刷刷地記下了這句話。他們還想挖出她的什麼豪言壯語來,又繼續開導:「你多少年如一日,在平凡的崗位上干出了不平凡的事迹,你的動力何在呢?」這一次,劉香香回答得倒挺爽快的:「我就是不願意像我媽媽那樣過一輩子!」

其實,劉香香也想父親。她經常看著父親給她留下的那頂水手帽,問母親:「怎麼爸爸總不回家呢?」
劉香香答不上來。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輪船是要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的!」
盛瓊,女,畢業於復旦大學新聞系,曾在電視台工作多年。已在文學期刊上發表小說、隨筆百萬余字。出版有長篇小說《我的東方》、《楊花之痛》和隨筆集《捨棄的智慧》等。長篇小說《生命中的幾個關鍵詞》獲「廣東省新人新作獎」,曾入圍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提名。現為廣東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
唉,這柴米油鹽的瑣碎日子,真是像鼻涕一樣,黏糊糊地甩不脫,讓人煩透了啊。正好廠里的集體宿舍空了張床,劉香香就申請搬進了集體宿舍。工廠,那還是讓人心情舒暢的地方。機器一響,人的目光反而能像湖水一樣地安寧下來……
母親那時才二十齣頭的年齡。雪白俏麗的一個美人,是那一條街男人們背後常常念叨的女人。她愛穿一件白地碎花的棉布斜襟小褂,肥腿的蔥綠色布褲,一雙黑色帶袢的布鞋,頭髮在腦後綰著一絲不苟的髻,是個青絲絲、水條條的女人。母親為什麼嫁給父親,劉香香不知,父母從沒有對她提起過這件事情。等她大一點,可以在院子里和別人家的孩子一起蹦蹦跳跳的時候,她似乎總能隱隱約約地聽到一些議論:
父親並不是一個嚴厲的人。實際上,他對孩子們還挺溫和的。孩子們犯了錯,倒是母親會罵,會打,父親卻常常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他只是非常沉默,不像母親,高興了,生氣了,都擺在臉上。父親不愛說話,一般你不問他,他從不主動說話,就算你問了他,他也是問什麼,答什麼,好像說話是一件很傷神的事情。連母親也搞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有時憋急了,母親就忍不住罵他:「你是牆壁呀?是牆壁還有回聲呢,你成天悶著,到底想什麼呀?」劉香香就在心裏盤算:父親是當過地下黨的人,這嘴巴上的功夫到底與眾不同啊。她從心裏佩服他。
「哎呀,劈柴這種事,你可做不得,萬一閃了身子怎麼辦?我來,我來,你還是交給我來吧。」
那年年底,劉香香被評上了車間的先進個人。人們都略帶驚訝地誇獎她,小小年齡,真不簡單啊。而她卻在心裏暗暗地想:我還要再接再厲,爭取當上廠里的先進生產者呢。
而劉香香呢,卻看不出多大的變化來。她依舊加班加點地做她的擋車工。她和丈夫也仍舊各自在食堂里吃著大鍋飯。不過,人們注意到,中午休息的時候,劉香香沒有像往常那樣,在車間里整理線頭,清掃垃圾。她和女工們一起靠在麻袋上,一邊拉家常,一邊開始織一件毛衣了。一問,果真是給趙光明織的。那些女工們便嬉笑著跟她開玩笑,打聽人家兩口子的秘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