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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寶生

梁寶生

作者:談歌
丁也成羞澀地一笑:「其實,我瞞過了師傅,今天徒兒要走,便要實話實說了,我並不是李縣長的什麼親戚。也並不認識什麼李縣長。李縣長的那封信,其實是我仿寫的。」
梁寶生蒼涼一笑:「張先生,我一生捏造燒制瓷人無數,唯有這三件瓷人是我的得意之作,眼見得它們離我而去,心中便是一種悲涼的滋味啊。我自看天命,也不過再有十五年的光陰,我死之前,仍然見不到這三件東西歸來,那三件東西便有縫隙之虞啊。」
梁寶生繼續搖頭:「真的不讓。小店的生意言無二價。」
再一年,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地開始了。梁寶生的兒子梁向明女兒梁小紅被戴了高帽子遊街,其中有一個罪名,便是其老子梁寶生是反動權威,為國民黨反動派曹正文捏造燒制封資修的人物,罪該萬死。梁寶生的勞動模範稱號被剝奪。張得泉的兩個兒子張可飛張可揚也被揪出去批鬥,其中一個罪名,便是其老子張得泉為國民黨反動派曹正文唱戲,罪該萬死。張得泉勞動模範的稱號也被剝奪。兩家的孩子,都充當了父債子還的角色。
曹正文市長也來了,他就在一旁直直的目光看著,嘴張著,一句話也講不出了。終於,他澀澀地說了一句:「果然是瓷人梁,神品啊……」
三天之後,張得泉正巧有事兒纏住了腿,便派了跟包兒的小劉來取貨。梁寶生把燒制好的瓷人用草紙仔細包裹了,裝了盒子,又扯了紙繩兒,打十字捆紮了,對小劉說:「轉告你們張老闆,我今天晚上請他吃涮羊肉。」
曹正文搖頭笑道:「這可不行,您想啊,我若放了他們,您食言了,我怎麼辦?再者,他們也能給您搭搭下手啊。什麼和泥啊,熟料啊,壘窯啊,等等,這些事兒總得有人幹麼。行了,您就上手吧。完工之後,我立刻放人。」
丁也成苦苦一笑:「梁寶生師傅乃一代高人,手藝上斷不會出此低等錯誤,怕是另有所故了。」
張得泉怔了一下,哈哈笑了:「戲換瓷人?一言為定!」
曹正文擺手笑道:「君子不奪人之美,我明天去買幾個就是。」
春雨蒙蒙的一個下午,街上稀少了行人,張得泉來到了「瓷人梁」,進門就說:「寶生啊,有人送了一包『雨前』,咱們品品味道。」梁寶生也笑道:「好極了。」就把店門關了,燒了一壺水,二人把茶沏了,細聽著滿街的雨聲,對坐著聊天兒。正聊得興緻濃厚,店門一推,進來了一個青年男子,高個頭兒,粗眉毛,大眼睛,他收了手裡的油紙傘,伸到店門,抖摟了一下雨水,再把傘立在了牆角,拱手問:「我找梁寶生師傅。」
丁也成長嘆不已,他說:「師傅啊,也成自當銘記了。」
張得泉獃獃地看著梁寶生,心中好奇,也來了興趣,他真不明白梁寶生為什麼總請他吃飯。就笑道:「您的意思是……咱們明天……繼續吃?」
日子像水一樣流著,一年過去了,梁寶生悉心教授,丁也成努力學習,捏出人像來,竟然也是惟妙惟肖了。
真讓梁寶生說中了,曹正文果然就常常來「瓷人梁」,訂製瓷人,再不還價。
梁寶生穩穩地一笑:「張先生說笑了,梁某的店鋪,小本經營,能夠哄飽全家的肚皮,就算勉強了,豈敢奢望流水般掙錢。再者,梁某也不想把祖上的手藝賣低了。」
眾目睽睽之下,三個瓷人出爐了,入窯前的彩繪完全變了顏色,三個瓷人栩栩如生,神采奕奕地站在了眾人面前。陽光之下,三個瓷人微笑得十分燦爛,似乎要拔步就走的樣子。眾工匠看得眼呆,好一刻,有人帶頭喝出一聲彩:「好品相!」
轉眼,又過了十幾年,香港回歸的消息越傳越烈了。曹正文便有了回鄉之心。
梁寶生的店鋪後邊,用紅磚壘了一個窯。不大,五步見方。如果有了生意,湊成一窯,梁師傅才去點火。若是主顧急用,便要另外加錢,當下就可起火點窯。沒有主顧上門時,梁師傅便在店中閑坐,沏一壺茉莉花茶,慢慢地細飲,或有滋有味地哼著戲文,或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街上的各種叫賣聲。
二人便去了保定東來順,東來順的老闆已經留好了雅間。老闆姓馬。張得泉笑道:「馬老闆啊,您這買賣掙了白天,晚上也不歇著,還有夜宵啊?怪不得您發財呢。」馬老闆很商業地笑了笑:「這不是梁老闆訂下的桌么,馬某敢不伺候嗎?張先生,甭取笑我了,您裡邊請吧。」
丁也成笑道:「我是搞收藏的,當年保定大名鼎鼎的『瓷人梁』,給曹先生燒制了三個人高的瓷人,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丁也成驚訝了一下。臉就騰地紅了。
張得泉「哦」了一聲,淡淡地問:「多少錢?」
保定飯莊坐落在蓮池東岸,飯莊四周,楊柳依依,春色非常可人。三人進了飯店,便在雅間坐了。三杯酒過後,張得泉笑道:「日子真似打了飛腳啊。去年似乎也是這個時節,也成來『瓷人梁』拜師學藝,轉眼竟是一年過去嘍!」
丁也成聽了,臉上便流露出依依的表情:「師傅啊,可是……我並不想走啊。」
曹正文怔了一下,就笑了:「丁先生如何知道這三件瓷人?」
張得泉拿起汾酒,打量一下,笑道:「馬老闆,你也知道我喜歡這一口兒?」說著,就啟開了酒罈,濃烈的香氣就衝撞了出來。
進了雅間,只見桌上的木炭火鍋已經點燃,馬老闆將香菇、蝦仁、枸杞子、紅棗、薑片等放進鍋中,桌上已經擺好幾盤上好的羊肉,另有麻醬、辣醬、韭菜花、醬豆腐、蔥姜蒜末等小料,一應俱全。還有一壇陳年的山西汾酒。
梁寶生皺眉問:「通匪?怎麼處置?」
梁寶生苦笑了:「國民黨都這樣了,還能國泰民安嗎?曹市長啊,您真是講笑話了。」
丁也成驚異地看著梁寶生:「師傅啊……」
曹正文的臉微微一紅,搖頭笑道:「不瞞丁先生,當年曹某年輕,一時控制不住貪婪之心,也就起了奪人之美的念頭,便做下了這件惡事。現在思想起來,也確實對不住梁老闆了。」便帶丁也成去內室觀看。
曹市長滿意地笑了,擺了擺手,放了全城的瓷匠。三個瓷人被小心地裝了箱子運走了。
梁寶生望了望漸漸湧上來的層層暮靄,搖頭一嘆:「張先生啊,我也願意這樣設想,可是,這茫茫世間,從來都是九分九_九_藏_書人算,一分天算。兩者之間,誰又能說得確鑿呢?」
梁寶生認真地說:「我可沒聽出您是玩笑。」
張得泉驚得呆住了:「你的意思是……」
張得泉無奈地擺擺手,笑道:「行了,行了,我不跟您杠嘴了。就按您說的價錢,給我捏一個吧。」
張得泉商量的口氣:「還是再讓一讓。您開口言價,我就地還錢么。」
張得泉口吃了:「這……」卻又怒道,「至少你也不應該收留他啊。」
…………
張得泉只好點頭:「好,咱們走著。」
轉天,張得泉對曹正文說:「得了,我說好了,你就去吧。梁老闆低價錢給你做十件貨。」
又過了幾個月,保定城外的槍炮聲急驟了。一夜起來,保定城裡已經全是解放軍了。曹市長早已經不知道去向了。由此,保定解放了。梁寶生仍然做他的生意,張得泉仍然唱他的河北梆子。日子匆匆忙忙地過著。1954年春天,保定市的工商界大張旗鼓地開展公私合營的運動。先是張得泉的戲班,合併進了保定國營河北梆子劇團,張得泉任副團長,當年,張得泉被評為保定市勞動模範。1959年,張得泉已經七十歲,便謝絕了劇團的挽留,退休了。梁寶生的店鋪,也於1954年合併進了保定市第一國營瓷廠。梁寶生在廠里做技術指導,並被評為高級技|師。如此匆匆又過了十年,就到了1964年春天,梁寶生感覺身體不好,就寫了份申請,光榮退休了。退休之前,瓷廠鑒於梁寶生這些年的貢獻,評選他當了保定市勞動模範。
丁也成說:「梁師傅,晚生此來,是要跟您學手藝的。」
張得泉爽決地答應:「走著,走著!」
談興濃厚,酒就吃得多了,一直吃到太陽西斜。丁也成飲罷了最後一杯酒,神情莊重,起身說道:「青山不倒,綠水常流,日後也成發達了,再來看望師傅與張先生。」
小劉回去捎了話。張得泉撇嘴一笑,沒有當回事兒。他覺得梁寶生就是一個黑下心掙錢的生意人。涮羊肉的事兒,也就是嘴上說說。誰知道,到了晚上,張得泉散場的時候,梁寶生竟在劇場後台的門口站著,正候著張得泉呢。等到張得泉卸了妝,走出來,梁寶生忙迎上去,拱手笑道:「張先生,我答應過您,今天晚上請您吃涮羊肉。東來順的館子我已經定下了。」
張得泉拍案而起:「寶生啊,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詐騙,你何不將他送到局子里去呢?我這就去找警察來,捉他就是了。」
張得泉笑了,端起酒杯:「好!好!來,幹了這杯!」
瓷人最早的作用主要應該是作俑。人類發明「俑」這路東西,大概是為了廢除活人殉葬的原始陋習。用瓷人作俑從何時開始?談歌才疏,不得深淺。僅談歌看到的資料,明朝初年,用瓷人作俑,大戶人家已經開始了。近些年,華北一帶出土的幾個元代墓葬群,都發現了瓷人俑。由此說,瓷人作俑,時間還應該更早一些。清末以後,瓷人主要是當作玩意兒來做的,或者燒制財神爺、觀音、關老爺之類的,被人「請」(不能說買)回去擺在堂上,以示尊重。也有給自己的模樣燒製成像的,擺放在家中,看得有趣。也是一樂。這路東西,多是有錢人買回去賺自己高興。窮苦人家,肚皮尚且哄不過來,玩賞不起這路閑逸物件。
宴席間的氣氛壓抑,酒吃得沉悶,梁寶生喝得淚流滿面。
三人走出酒店,丁也成跪下,向梁寶生磕了三個頭,抬起身,又朝張得泉抱拳拱手:「張先生保重!」便踩著滿街的夕陽大步走了。
雖是初冬時節,街上的陽光卻很好,無數陽光漫進店裡,店裡亮亮堂堂,梁寶生很陽光地笑笑:「謝謝張先生照顧,只是價錢很貴。」
曹市長那天親自來督促,站在一旁看梁寶生彩繪,苦笑道:「梁師傅,您可是要快一些了,解放軍就要打到保定市了。」
梁寶生擺擺手:「張先生,莫急,實話實說,我委實有些投鼠忌器啊。我剛剛仔細看過這封假信,語句通順,字跡靈秀,他有這種手段,造假肯定是一流水平,即使送到局子里,關上些日子,放也就放了,他還要到別處招搖撞騙。我思想了一下,莫不如讓他跟我學習這個燒瓷的手藝,我也認真教他,捎帶著也教授他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也免得他出去造假,危害市井啊。張先生啊,您豈不知小人有才,禍國殃民啊。或許我教他一段時間,他也能改了些心性,那世上便是多了一個手巧的工匠,少了一個有才的小人啊!」
窗外冬夜沉沉,北風獵獵。屋內二人吃得熱火朝天。
梁寶生近乎迷離的目光,獃獃地看著那三個瓷人,終於,他如釋重負,腿一軟,就坐在了地上。這一個多月,似乎用盡了他一生的力氣,好一刻,他搖了搖頭,長嘆一聲:「渾然天成,似有鬼神造化,可惜了,你們卻不得其時啊!」
梁寶生哦了一聲,點頭笑了:「既然是李縣長介紹您來的,我便同意了。您若是沒有住處,就搬到店裡來住吧。夜裡,也好替我看看店。」
梁寶生笑道:「一個手藝上的事兒,你學了就是。不說這個了,喝酒!喝酒!」
曹正文再問:「哪裡有這樣的好鋦匠呢?」
張得泉苦臉說:「哎呀,我只是一句玩笑,您怎麼當真了?」
丁也成嘆道:「我也不知辦法,只是聽說,如果有好的鋦匠,便可補救。」
曹正文非常高興,就到了「瓷人梁」的鋪子,說明了情況,訂做了十件貨。
丁也成臉微微地紅了,不好意思地說道:「除了您之外,保定並無親戚了。我也是初來保定,一路打問才找到這裏。昨天夜裡,在車站的客棧里住了。」
梁寶生嘆道:「不提也罷了……」淚就落下來了。
梁寶生嘆道:「張先生啊,您還記得那三個瓷人嗎?」
那天,張得泉進了瓷人梁的店鋪。梁寶生抬眼一搭,目光就亮了,忙放下茶壺起身,拱手迎了,笑呵呵地說:「張先生來了,小店生輝了。」張得泉也抱拳寒暄了一句:「梁老闆,客氣了,客氣了!」就撒開眼睛在店裡貨架上閑逛,梁寶生站在一旁,小心地搭訕:「張先生喜歡這個?」張得泉點頭,悠悠地說:「真是喜歡。只是聽人講,今天頭一回來,果然不錯。」說著,便回過頭來,看著梁寶生,笑道:「https://read•99csw.com勞煩梁老闆,給我捏一個像如何?」
梁寶生苦笑道:「我如何看不出,當然是假的了。」
曹市長怔了一下:「聽梁師傅的話音兒,是不肯做這單生意了?」
由此,張得泉與瓷人梁交上了朋友,二人便是來往走動了。張得泉沒戲的時候,便來「瓷人梁」閑坐,找梁寶生喝茶聊天兒。滿條街都知道瓷人梁結交了名角兒張得泉。
眾人搖頭嘆息不已。
東大街口的菊花衚衕里,住著一位唱戲的先生,名叫張得泉,這一年四十歲出頭兒。張先生是唱河北梆子的,是那年間保定的名角兒,他手裡有一個戲班子。街人都尊敬,稱他張先生,或者張老闆。梁寶生聽過張先生的戲,愛聽,且上癮。套用一句時下的流行語,梁寶生是張得泉的鐵杆「粉絲」。
梁寶生笑道:「張先生啊,有您這位表哥,那曹秘書長怎麼好破臉來找我的麻煩呢?他或許成了我的老主顧呢。」
梁寶生接上一句:「那明天我還請您,如何?」
那一天,梁寶生說:「也成啊,你已經跟了我一年,你是一個聰慧敏捷之人,我這手藝,你已經學得青出於藍,你可以出去自立門戶了。」
梁寶生便讓張得泉坐下,重新沏了一壺茶,給張得泉斟了,然後去店鋪後邊取出了窖泥,在張得泉對面坐了,嘴裏與張得泉說說笑笑搭著閑話,眼睛卻細細瞄著張得泉,手裡更是一陣緊忙。一支煙的工夫,就給張得泉捏好了一個像,放到了桌上,張得泉仔細看過,連聲叫好。梁寶生又細細地收拾了一番,就算完成了。二人便說定,三天之後,燒成瓷人,張先生便來取貨。張得泉放下訂金,便走了。
中國人大都知道天津的泥人張。捏出人樣子來,惟妙惟肖,當之中國民間藝術一絕,無愧。保定有沒有捏泥人的?談歌不知道。談歌查閱保定地方志,僅知道保定過去有窯燒瓷人的。所謂燒制瓷人,比之捏制泥人,多一道燒制的工序而已。燒制瓷人的工序與燒瓷無二,即先挑選能夠燒瓷的土,再加水和泥,反覆攪拌,成為熟料,再製成泥坯,放在窖里陰藏,泥窖要挖到丈深,才好貯存泥坯。若有「捏活兒」,便從泥窖中取出泥坯。泥坯一般都用濕草墊包裹,以保持水汽。捏好了之後,顧客若是滿意,便塗抹彩繪,陰乾,之後放進窯中去燒制。一般需要窯燒二十四個時辰,也就是現在的四十八小時,才可開窯。出窯之後,之前塗抹的彩繪,已經顏色全非,似有鬼斧神工。這大概就是燒瓷的神秘感吧。
二人相對坐了。梁寶生捉起酒罈,斟滿了兩隻杯子,笑道:「張先生今晚只管暢飲,酒錢么,梁某斷不會皺眉。」
梁寶生笑道:「曹先生啊,梁某怎麼能不知道您是大名鼎鼎的秘書長呢,我當然也知道您是張先生的表弟,可這與您買瓷人是兩回事兒啊。這東西本來就是一個閒情逸緻,如果您有這份兒閑情,您就沒有必要跟我講價錢;如果您沒有這份閑情,您何苦花這個錢呢?情知,我開的是買賣,我得指望著它吃飯呢。曹先生啊,真是對不住您了,小店不還價錢。」
張得泉笑道:「表弟啊,不必如此誇獎了,您要是喜歡,您就挑揀兩個拿走。」
梁寶生悶悶地喝過了幾杯酒,長嘆道:「這三件東西,怕是回不來了。」
「瓷人換戲,一言為定!」
曹正文點頭:「槍斃!」
梁寶生笑道:「丁先生去吧。」
丁也成嘆息著走了。
曹正文無話可講了,便來找張得泉,他把事情經過學說了一遍,就讓張得泉去找梁寶生講價錢。
曹正文看到了張得泉書架上擺放的幾個瓷人。曹正文喜歡收藏,年頭兒久了,頗是長了些眼力,他欣賞了一番,嘆道:「表哥啊,都說『瓷人梁』的東西好,我只道是個虛名兒,今日一看,倒是叫我青眼相看了。這幾個瓷人,不僅捏制的妙,燒得火候也妙,顏色變化得也妙。可說是妙趣橫生,妙不可言啊。」
張得泉驚了臉:「如此說,這封信是偽造的?難道你看出了?」
梁寶生一下子仰靠在椅子上了,正值乾旱天氣,窗外萬里無雲,連風也沒有一絲,梁寶生能聽得到自己亂亂的心跳聲。良久,他長嘆一聲:「唉,曹市長啊,如你這般說辭,這天下還有沒有公理呢?」
張得泉長嘆一聲:「是啊,你當年說過的。可惜了,被我那無良的表弟飽了私囊。唉,寶生啊,是我累及了你啊……」
梁寶生擺手:「張先生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您還記得我說過,十五年後,那三個瓷人會有裂隙嗎?」
張得泉忍不住了,哈哈笑起來:「也成啊,你以為你師傅呆嗎?他本來就知道你是假冒的。只是他看你心靈手巧,敏捷聰慧,他才收下你的。這一年來,你師徒二人朝夕相處也有了情誼,你這番話但說出來,也就無妨了。」
梁寶生拱手笑道:「花開花落,雲捲雲舒。也成啊,我觀你氣色不俗,將來必定有一番人生造化,你就安心做事,不要將梁某掛記在心上了。」
梁寶生認真地說:「不瞞張先生,梁某就是給那些有錢人開的,並不想賺窮人的錢。」
曹正文乾笑道:「梁師傅,您是一個買賣人,只管做你的生意即是,莫談什麼國事了。這單生意是政府出資,放心,虧不了您的。」
梁寶生雙手一攤:「張先生啊,您這話可就透著不實在了,您是名角啊,唱一出得多少大洋?怎麼會沒錢呢?您還養著一個戲班兒呢。」
梁寶生撲哧笑了:「張先生啊,您一定想多了,那我就實話實說了吧,我那瓷人么,本是個手藝活兒,賣高賣低,只由我說了算。那天我不還價,只是我不願意降格出售。您一再要求,我看出您的意思了,您是真想買,可是我既然說了,就不能降價了,您的面子就傷了。我這心裏就不好意思了,只好請您吃幾頓飯,這飯錢么,就抵了那瓷人的價錢了,就算是我退給您錢了。我還落一個陪吃。算來算去,還是我占您的便宜了。」
張得泉愣怔了一下,就笑了:「梁老闆啊,我怎麼好意思讓您破費呢?」
梁寶生的話講得絕決,丁也成不好再堅持,便在保定飯莊擺了一桌酒席,答謝梁寶生一年來的教授之恩,並請求師母並師弟都來赴宴,卻被梁寶生推辭了:「也成啊,你師母從不出頭露面,你師九*九*藏*書弟年紀尚小。若是過來,便要攪了酒興。」丁也成便要求請張得泉先生過來作陪。梁寶生點頭笑道:「如此最好!」
張得泉說:「寶生啊,難為你了啊。」
丁也成搖頭說:「香港彈丸之地,斷無此高人啊。如果鋦好此活,曹先生還得回內地啊。再者,這三件寶物也應該落葉歸根了啊。」
丁也成嘆道:「師傅啊,您為人純樸仁厚,君子品行,我真不應該欺以其方啊。今天想來,也成還是羞慚得很啊!」
張得泉苦臉說:「寶生啊,我也不瞞你,正文已經舉家遷到了香港,他要在香港做生意,這三件東西,他一定要弄到香港去的。我這個表弟喲……唉!寶生啊,可惜了你的手藝,竟被正文中飽私囊了。」張得泉一勁兒搖頭嘆息。
曹正文搖頭:「或許是當年梁先生對曹某的情緒惡劣,便影響了手藝,工序上便是做得不精當了。」
話說曹正文去了香港之後,市長自然做不成了,他在香港開了兩處古董店鋪,買賣還算興隆。他由內地運去的幾百件瓷器,很快都以高價出手,曹正文很是掙了一筆。只是那三個瓷人,他割捨不得,擺在家裡欣賞。有人知道了,便來觀賞,看過之後,便說出高價買走。曹正文堅決不賣。卻也真是應驗了粱寶生的話,果然在十五年之後,即1963年春天,那三個瓷人的眼睛突然有了裂隙。曹正文著急,眼見得裂隙有漫延的趨勢,他便請來香港的一些古董專家,想求教一些補救措施,可是眾人看過之後,都表示無能為力。曹正文嘆道:「這三件寶物如何是好呢?」於是,他就把這三件瓷人放進了內室。不再讓人參觀了。
花開了,花落了,下雨了,下雪了……又過了八年,日本人匆匆地卷了膏藥旗,灰灰地走了。「瓷人梁」的店鋪丁丁當當地放了一通鞭炮,又開張了;張得泉的戲班子鑼鼓喧天,又重新唱戲了。曹正文也回來了,八年不曾露面,他竟然加官晉爵,做了保定的副市長。他上任第二天,就請張得泉與梁寶生吃了一頓酒。三人嘻嘻哈哈,喝得大醉而歸。
梁寶生認真說道:「當然要吃!吃!」
那一天,曹正文突然派人到「瓷人梁」,請梁寶生到市政府去一趟,說有要緊的事情商量。梁寶生本想推辭,可是看到來的人都是橫眉立目的士兵,便知道不去是不行了。此時的曹正文,已經升任了保定市長。梁寶生便到了曹市長的辦公室。曹市長寒暄了兩句,便開門見山,要梁寶生做三個與真人高低相似的瓷人:福祿壽三星。曹正文解釋說,這象徵著國泰民安。
張得泉堅決地說:「不成,我都依了您三回了,您總得依我一回,我一定得請您看戲。」
這一年秋天,曹正文猝發心梗,在寓所去世。終年八十七歲。
丁也成高興的連連鞠躬:「本以為梁師傅不肯收徒,如此一看,梁師傅果然大度。我這就回客棧收拾行李,就搬到店裡來吧。」
第三天晚上吃過,梁寶生又要定下第四天,張得泉卻是高低不肯了,他堅決地說:「梁老闆啊,行了!行了!事不過三。天底下也真沒有您這樣請客的。我如果再吃您,傳出去可就真不好聽了。先不說我不能總吃您的,我也真不明白您為什麼總請我。今天,您得告訴我,您為什麼總請我吃飯?否則,明天開始,我一連請您三天,這三頓涮羊肉,我一定得讓您吃回去。要不然,我睡覺都不安穩了。我這人,占不得人家的便宜。」說到這裏,張得泉目光狡黠地盯著梁寶生。
曹柏青張張嘴,不知道如何作答。
張得泉聽出梁寶生是真心實意,便隨口笑道:「也行啊,您賺了我的錢,自然要請我一頓兒了。」
丁也成答應了一聲,撐起油紙傘,匆匆地出門走了。梁寶生並未起身,只是虛著目光,送丁也成出了店門。張得泉疑惑地問:「寶生啊,我可從來沒有聽你說過,你有李縣長這麼一門親戚啊?再者,我看你剛剛的言談話語之間,似有些誇張,用我們的行話講,您的戲演得過了。這其中莫非有詐……?」
張得泉看了一眼梁寶生,微微笑了:「好啊,梁老闆,看來,你真是知道我一些的。好啊,坐了。」
梁寶生苦笑:「張先生莫要自責了,曹市長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可是為了全城瓷匠的性命,我也只好如此了。」
梁寶生哦了一聲,木木地看著丁也成,神色茫然不知就裡。
梁寶生搖頭:「曹市長啊,這亂鬨哄的世道,梁某也無心掙錢了。」
梁寶生笑道:「天高任鳥飛么,你怎麼能一輩子留在我這小店裡呢。走吧!大丈夫志在四海,怎可拘泥一隅呢。」
這年的冬天來得早,風吹得緊,梁寶生先是得了一場感冒,總不見好,就住進了醫院,檢查了一番,竟然是絕症。張得泉去看望他,二人執手無語,淚眼相對。挨到最後,張得泉澀澀地問梁寶生:「寶生啊,您還有什麼話要說?」
梁寶生道:「這便是我當年偷工減料下來的三塊熟泥啊。」
張得泉後來知道了,就嘆道:「梁師傅啊,我這位表弟你不好得罪啊!」
梁寶生認真地說:「我說過的,請您吃涮羊肉。我知道您好這一口兒啊。」
梁寶生指了指三個正在著色的泥胎,苦笑道:「曹市長啊,您急,可是它們卻偷不得工夫啊。」
丁也成細細打量了一番三個瓷人,點頭道:「據我看來,這三件瓷人燒制之前,也就是捏造之時,用料不均,一代能工巧匠,何以偷工減料?或許如曹先生所說,是梁師傅對您心有不滿所致啊!」
張得泉聽得點頭:「如此說,我也真應該請您吃一頓了,沒有君子,不養藝人,您是我的衣食父母啊。您如果不吃,那也行,我得請您白看三天戲。」
梁寶生笑道:「那,咱們走著?」
張得泉聽得直搖頭:「哎呀,梁老闆啊,這就不對了么,您講的這不是道理么。您做的是生意,您漫天要價,我就地還錢,您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您這樣一來,張某倒不好意思了喲。」
梁寶生臉白白地,悠悠地嘆了口氣:「您說的是啊!您就是公理啊!行了,行了,我答應您了,您還是把抓來的工匠都放了吧。」
梁寶生笑了:「張先生啊,您果然神目如電,我哪裡有什麼李縣長的這門親戚,我只有過一位姓李的表哥,在縣裡做過幾天的師爺,也已九-九-藏-書經去世多年了。想必這位丁也成不知道此事,他只是望風捕影,冒名來的。」
張得泉點頭:「怎麼不記得,你是不是還惦記著那三件瓷人的下落呢?」
這一席話,講得張得泉呆住了,好一刻,他感慨地長嘆一聲:「寶生啊,你果然是一個有心的人啊,張某自愧不如了!」
曹正文怔了一刻,又仰頭望天,天空一片陰霾,似有大雨將至。曹正文嘆息道:「只是,內地能有如此手段的鋦匠嗎?」
梁寶生笑了:「您昨天可是答應了,您可不能爽約啊。」
張得泉哈哈笑道:「當然最好,張某吃得上癮了。」張得泉認為梁寶生客氣一下就是了,誰知道,第二天晚上,他剛剛卸了裝,正端著小茶壺喝茶呢,小劉就跑來告訴他:「張先生,『瓷人梁』在外邊等著呢。說今晚還是請您去吃涮羊肉。」張得泉怔了一下,忙放下茶壺,起身出來。果然,梁寶生正在門口站著呢。張得泉連連擺手道:「梁老闆啊,您也太客氣了。我不能再吃您了。」
梁寶生淡然一笑:「十五年已經過去了。既然管不了身前,怎麼顧及得身後?張先生啊,您好自為之。」說罷,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了。張得泉慨嘆一聲,呆坐了一刻,就起身告辭。又過了五天,梁寶生在醫院去世。這一年,梁寶生六十八歲,距離他講過的十五年的話,剛剛過去一年。
梁寶生爽聲笑了:「張先生啊,您放心,我並無事情求告于您。您就放心吃。」
那天,張得泉的表弟曹正文來張得泉家串門兒,曹正文是保定府的秘書長,此人處世有些霸道,官聲不大好。張得泉心中看不起他,面子上卻也不好得罪。張得泉近些年在保定唱戲,也倚仗了曹正文的保護,都知道他是曹秘書長的表哥,白看戲的很少。城裡的地痞無賴,輕易也不敢找張得泉的麻煩。張得泉常常自嘲,說這個表弟簡直是他餐桌上的一塊臭豆腐,氣味不好,下酒佐餐卻是可口得很。
張得泉搖頭笑笑,略帶譏諷地說:「也著實貴了些,梁老闆啊,豈不知,一分利撐死,九分利餓死?這等價錢,能有幾個主顧上門呢?莫非你是三年開次張,開張吃三年?」
於是,梁寶生就又請張得泉去了東來順。吃過之後,梁寶生嘻嘻笑道:「明天我還得請您。」張得泉微微皺眉:「您不會有什麼事情求我吧?梁老闆,我張某人可就是個唱戲的,大家捧我,我就算是個角兒,大家不捧我,我就是臭狗屎。我無職無權,什麼事情也辦不了的。您如果有什麼話,就請直說吧。」
梁寶生急忙起身迎了:「我就是梁寶生,不知先生……?」
曹正文哦了一聲:「丁先生或許看出什麼了?」
張得泉驚訝:「寶生啊,這是……?」
張得泉一怔:「寶生啊,你這話中似乎有話啊?莫非藏有什麼機關?」
梁寶生鄭重地點頭:「不瞞曹市長,梁某是這個意思。」
日子似乎又變得明朗快活了。可是,人間的日子總是像天氣一般,陰晴不定。再一轉眼,就到了1948年春節。國共兩黨的戰爭已經開始了。保定的街面上,也顯得亂鬨哄起來了。有人私下說,國民黨支撐不了多久。街面上的物價,漲成了孫悟空,一天就能有七十二般變化。梁寶生的生意就做得潦潦草草,張得泉的戲班也唱得半死不活。二人常常在「瓷人梁」坐著閑聊,或感慨,或感傷,或感嘆。那一番灰涼情緒,直是冷到了骨頭裡了。
又有一天,一個名叫丁也成的收藏家來香港,找到曹氏開的古董商店。經理是曹正文的大兒子曹柏青,丁也成要求拜訪曹正文先生。曹柏青與父親聯繫了一下,曹正文答應了。
曹正文的臉就漲紅了,尷尬地笑笑:「說的是了,是了。」
第二天,曹正文便去了「瓷人梁」,一問價錢,卻皺了眉頭。他對梁寶生道:「梁老闆,且不說曹某是政府秘書長,我也是張得泉先生的表弟啊,您總要給我些面子吧?價錢上您一定得讓一讓。」
一壇酒吃盡,二人放了筷子,梁寶生眯縫著眼睛笑道:「張先生,吃得怎樣?」
馬老闆嘿嘿笑道:「哪裡喲,這些都是梁老闆吩咐的。」
梁寶生無奈地說:「如果這樣,我就再白送您三個瓷人。」
梁寶生驚訝地張大了嘴:「槍……斃?」
又一年,日本人舉著膏藥旗,牛哄哄地開進了保定。梁寶生就不再做瓷人的生意,把店鋪關了,每天挑著擔子,沿街叫賣瓷盆瓷碗的生意了。張得泉也不唱戲了,戲班子也解散了,就靠著典當家底過活了。曹正文也不知去向了。日子變得蔫蔫的一片死色。
曹正文不高興了:「表兄啊,你這話就沒有道理了,天下的生意自古都是要還價的。咱們可是親戚啊,我自從當了這秘書長,也是幫了你不少的,我莫非就求你這一次也不行么。再說了,我也就是看著『瓷人梁』是表哥你的朋友,才不好為難他的,我若是耍起蠻來,白拿他幾件,他有何話講?我來求你,也是給你的面子,更是給他的面子。」說到這裏,曹正文的臉色就陰沉了。
梁寶生搖頭:「不行,我知道,您的戲票貴,前排坐是十塊大洋一張票。我不能占您這個便宜。」
工匠們就運來了保定完縣的黃土,梁寶生親自驗過,點了點頭,工匠們便開始攪拌泥坯,三天過後,泥坯做成了,梁寶生看罷,用鼻子嗅了嗅,搖了搖頭,讓工匠們再加工。於是,工匠們再奮力攪拌。又三天過去,梁寶生看罷,說:「行了!」就開始捏制瓷人,一直捏造了七天,其間不斷修修補補,三個瓷人便是捏做好了。又晾了十天,梁寶生便開始彩繪。
梁寶生細細地看罷了信,眉頭皺緊了,眯縫著眼,認真打量了一番丁也成,旋即,他又非常熱情起來,請丁也成坐下喝茶,又把張得泉引見了,然後笑問道:「是啊,李縣長是梁某的表親。既然您是李縣長親戚,自然也就是梁某的親戚了。他推薦您來,您就不用客氣了。不知丁先生找梁某何事?」
張得泉擊掌笑道:「吃就吃!」
張得泉點頭:「是啊,你當年沒有細說,我也不好打問。你怎麼知道它們會在十五年之後出現裂隙呢?」
梁寶生搖頭說:「張先生啊,如果您真的喜歡,就不應該在乎這個價錢么。」
曹正文嘿嘿冷笑了:「梁師傅啊,如果您不做,全市的瓷匠們https://read•99csw•com都要受您的連累,都要以通匪論處。」
曹正文在自己的別墅接待了丁也成,曹柏青就在父親身旁侍立。丁也成與曹正文寒暄了幾句,便說:「丁某此次來府上,是想參觀一下曹先生收藏的三件瓷人。不知方便否?」
張得泉笑問:「您看我是有錢的主兒嗎?」
梁寶生道:「是啊,那應該是我一生中最好的燒品了。」
一共彩繪了五天,燒窯點火了,梁寶生就坐在窯旁指點工匠們料理火候。時而文火,時而武火。半個月過去,梁寶生就在窯旁枯坐,他的鬍鬚已經灰白的顏色了。那天,他耳朵附近了窯,細細地聽了一刻,便讓工匠熄火。他又在窯旁守了一夜,天亮的時候,他伸手拍了拍窯壁,用早已經枯澀的嗓子喊了一聲工匠們:「起窯吧。」
梁寶生淡淡地說:「曹先生啊,您如果不問,我也就不說了,因為張先生不讓我講。您一定要問,我就告訴您了,您還下的價錢,張先生已經替您付過了。我這生意,也不怕您笑話,梁某隻認顧客,只認價錢,從來不認朋友,比如張先生;也不認長官,比如您曹秘書長。為什麼?如果都認下來,梁某這買賣就開不下去了,一家大小就要喝西北風了。您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呢?」說到這裏,梁寶生抱拳道:「梁某小氣,讓您見笑了。」
清末民初,保定有幾家燒制瓷器的。民國二十年前後,東大街有了一家店鋪,專門燒制瓷人。師傅姓梁,名寶生,三十幾歲的樣子。梁師傅自說自話,是德州人氏,燒制瓷人的手藝是祖上幾代傳承下來的。梁師傅的店鋪,沒有雇傭,忙裡忙外,僅他一人。店鋪的字型大小:瓷人梁。有些街人並不知道梁寶生的名字,乾脆呼之「瓷人梁」。梁寶生有一妻一子,從不來店鋪里拋頭露面。有人看到過,梁寶生曾在保定廟會上遊玩,一家人其樂融融,其狀陶陶,妻子小他幾歲,兒子剛剛會走。
全城的瓷匠擺下宴席,答謝梁寶生的出手相救之恩,張得泉也被請過來作陪。
燈光之下,三件瓷人鮮活如初,仍似剛剛出窯的樣子。丁也成細細地看罷,嘆道:「果然是梁師傅的上品啊,只是……如何……三件瓷人的眼睛都裂了呢?」
梁寶生就帶著二十幾個燒瓷的工匠,在保定西關壘起了一座瓷窯。
梁寶生喝了一口酒,笑道:「也成啊,世間的手藝么,都是磨心性的事兒。我也希望你學了這一年,便是改了性格。人生在世,還是要誠實為本啊。」
曹正文嘿嘿笑了:「梁師傅,您不明白啊,我就是公理啊。」
張得泉望著丁也成的背影,笑道:「寶生啊,此人將來定有一番結果。」
青年連忙自報家門:「梁師傅,我是您的同鄉,名叫丁也成。我是德州深縣李縣長的親戚,是他介紹來的。」然後就掏出一封信,雙手遞給了梁寶生。
張得泉搖頭說:「表弟啊,莫怪梁老闆不給你面子,梁老闆做的是生意,人家指著這玩意兒吃飯呢,我怎麼好去跟他壓價呢。再者說,你搞收藏,倒騰來回,也是要掙錢的。你就不好去強壓梁老闆的價錢了。」
取貨那天,曹正文笑道:「梁老闆,我真的有些不明白了,我那天跟您還價,您咬定不讓,如何我表哥來說了,您就低價做了這十件呢?莫非我這秘書長的身份,真趕不上我表哥的名聲嗎?」
張得泉抓起桌上的熱毛巾,擦了擦臉,大笑:「大快朵頤,痛快淋漓啊。」
梁寶生認真地說:「還有一句,我還沒說呢。您有所不知,我是您的戲迷啊。您想啊,這天底下,哪有戲迷不捧角兒的呢?」
張得泉誠懇地說:「我的確喜歡,梁老闆,還還價錢如何?」
曹正文送丁也成出來,望著丁也成遠去的背影,他對曹柏青說:「柏青啊,香港回歸之時,我們便將這三件東西運回去,找能工巧匠鋦上。是啊,丁先生說得對啊,它們也應該落葉歸根了喲。」
張得泉一怔,哈哈笑了:「寶生啊,你真是……哈哈!」
曹柏青連忙點頭答應。
梁寶生忙攔住張得泉,搖頭笑道:「且慢!且慢啊!張先生啊,且聽我說,即使您把警察喊來了,警察又能如何處置?他丁也成詐騙我什麼了?不就是一封假信么,我若不認,他便說找錯人了,我還有何話說?」
梁寶生苦笑道:「當年我做那活兒時,心存憤怒,便是偷減了工料,我已經料定,這三件瓷人,不得久長啊。」說著便從枕頭下邊取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之後,取出一個紙包,那紙包年深月久,已經泛出黃斑,梁寶生打開,裡邊有三塊墨色的東西。梁寶生遞給了張得泉,張得泉接過捏了捏,感覺堅硬如鐵,仔細去看,竟是三塊泥丸。
再一年,保定河北梆子劇團應觀眾的熱烈請求,邀請張得泉在保定迎「五一」文藝晚會上,登台演出河北梆子現代戲《節振國》。張得泉痛快地答應了,粉墨登場,卻在台上突發腦溢血,送至醫院,不治去世。終年七十六歲。出殯那天,幾千名戲迷聞訊趕來,灑淚送別,張得泉先生身後如此殊榮,若是地下有知,也該含笑了。
梁寶生報了一個價錢。
張得泉的目光就澀了:「那您這買賣怎麼開啊?」
梁寶生對張得泉呵呵笑道:「張先生啊,您看,梁某還真是有了些薄名。」又問丁也成:「丁先生在保定可有親朋好友?食宿如何打理?」
丁也成就留在了「瓷人梁」,跟著梁寶生學燒瓷的手藝。
張得泉沒詞兒了,擺手苦笑道:「行了,行了,表弟啊,如果你這麼說,我也就無話可說了。得了,我就破一回規矩,去跟梁老闆說說。」
曹正文點頭嘆道:「丁先生說得有理啊。」沉吟了一下,又問道:「如何辦呢?」
1964年的秋天,已經退休的梁寶生接到了從新加坡寄來的一封信,信是由市委統戰部轉來的,打開一看,竟然是丁也成寫來的,丁也成竟然成了東南亞一帶著名的收藏家,現在新加坡居住。他寫信來,是邀請梁寶生師傅參加他在新加坡舉辦的世界瓷器收藏展。雙程機票及食宿等等費用,都由丁也成承擔。市裡的同志問梁寶生是否有意去一趟,梁寶生愣怔了一下,凄然一笑:「謝謝丁先生的好意了,我已經是近古稀之年了,就不想動了。」
張得泉舉杯笑道:「說的是,說的是啊!來,都過去了,喝酒!」
曹市長冷笑:「槍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