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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玉明

邢玉明

作者:談歌
邢玉明笑道:「我不回去了,沒聽說過鋦匠還要看自己鋦過的手藝的。」
李書記說:「邢大爺啊,您得為咱們縣著想啊,如果您完成了這件事情,咱們縣也跟著光榮啊,再說了,劉市長答應了,要多給咱們縣扶貧款呢。您說這是不是好事情。」
民國三十七年秋天,也就是1948年秋天,師徒二人走到了定興縣內的田井村。進了村子,就出來了幾個主顧,要鋦缸鋦盆。師徒二人擺下攤子,剛剛要幹活,卻被兩個鋦匠橫眉立目地圍上了。這兩個鋦匠是山西的,昨天來的,正在村子里招攬生意呢,看著張五成師徒搶活兒,就急眼了。是啊,我們幹得好好的,你們來起什麼哄啊?你們幹了,我們吃什麼呢?兩下里就吵嚷起來。
丁也成再也吃不下去了,他放下筷子,感慨地說:「這是民間的寶貝啊。邢師傅是活著的文物啊。」
咱們從頭兒說這個故事。
這天夜裡,邢玉明讓人搬了兩架立梯,他提著工具,被人扶著,爬了上去坐了,又讓喬明枝提著一隻馬燈,坐在另一架立梯上。事先,博物館的人提出拉一道照明線,邢玉明搖頭不肯,他說電燈有熱度,鋦活兒的時候,怕有影響。丁也成擔心地問:「邢師傅,這樣模糊的光線下幹活兒,您有把握嗎?」
邢玉明怔了一下,空空地笑了:「李書記啊,扶貧款當然是好事兒了,可是我真的不行了,手藝全丟了。手都生了么。」
李玉和嘿嘿笑了:「劉市長啊,我們縣的扶貧款您是不是考慮一下呢。」
趙家寡婦就落了淚,唉!天底下的事兒怎麼這麼巧呢,原來,這趙家寡婦就是滿城縣喬家莊的喬明枝。那年她爹喬永旺退了邢玉明的親,便把喬明枝嫁給了定興縣趙家莊的趙致中,趙致中卻是一個短命鬼,喬明枝嫁過來不到一年,還沒有來得及生下一男半女呢,趙致中就得暴病死了。於是,喬明枝就成了寡婦。寫到這裏,應該講句老話兒了,喬明枝啊,真是個命苦的人喲。
邢玉明夫婦回來時,「文革」已經結束了。誰也不知道邢玉明一家這些年在什麼地方存活的。兩個孩子也都長大了,一家人委屈地在村裡待了一年,就趕上聯產承包了。邢玉明就分了地。但是他的生意越來越少了。商品供應開始漸漸繁榮,鋦鍋鋦碗的漸漸少了。一年下來,邢玉明也鋦不上幾回活兒了。
邢玉明就扯動了鋦弓,開始幹活了。馬燈的光線暗淡,人們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聽到鋦弓嗡嗡地響,誰也不知道邢玉明是怎麼樣鋦的。人們也能聽到邢玉明與喬明枝慢聲細語說著什麼,他們使用的是完縣土話,人們聽不明白。到了快天亮的時候,人們看到,三件瓷人,已經被邢玉明鋦上了,邢玉明和喬明枝被人從梯子上扶下來。
人們這才恍然想起邢玉明夫婦,四下去看,邢玉明夫婦已經沒有了蹤影。

小趙急忙問:「邢師傅啊,您還沒說價錢呢?」
馮大海抽著煙袋,看著邢玉明搖腦袋。
談歌,男,1954年生,河北順平人。1971年參加工作。畢業於河北師範大學中文系。先後當過工人、宣傳幹事、報社記者。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城市守望》、《都市豪門》,小說集《大廠》、《人間筆記》等。長篇小說《家園筆記》獲第四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中篇小說《大廠》,短篇小說《燕趙筆記》分別獲本刊第七、九屆百花獎。現在河北省作協任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既然是手藝,鋦匠這一行當里,也就有了高低之分。談歌下邊講一個鋦匠的故事。提請讀者注意,這個故事與上邊的故事有些關聯。
邢玉明回來之後,是按手工業者定的成分,比照政策規定,邢玉明定了一個下中農的成分。後來有人說,或許邢玉明早已經看出了世道要變,所以才從大戶人家跑出來的喲。這麼說有道理嗎?肯定沒有道理。邢玉明當年離家出走,他只是喜歡鋦匠這個行當,他絕對沒有什麼政治預測的目光。
馮大海磕了磕煙袋,急著問:「玉明啊,你怎麼不說話了?說么!」
邢玉明常常感慨:「唉,我還能幹點什麼呢?」說這話時,他常常仰臉望著天,目光茫茫然,是啊,邢玉明感覺自己被這好日子甩了。
喬明枝不說話,目光火辣辣地盯著邢玉明。
喬明枝就留下了。邢玉明就搬出了客棧,在市裡租了間房子,跟喬明枝住在了一起。
張五成搖頭:「我知道自己活不行了,我回不去了喲。玉明啊,我死了之後,你也不要買棺材,別費那個錢了。再說,埋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也孤單。你就買一斤鬼子油(煤油)把我燒了,撿了骨頭,把我拎回去,在澗底村的山坡上把我埋了,也不枉咱們師徒一場。」
邢玉明也吼道:「鋦匠是鋦碗鋦缸的,你也活這大年紀了,你聽說過有鋦壩的嗎?這大黑夜的,旁人聽到,還以為你說鬼話呢。」
張五成也以拐騙富家子弟的罪名,被邢家捉去暴打了一頓,之後,被趕出了東關鎮,不許可再踏入東關鎮一步。窮人也有窮脾氣喲,張五成也真生氣了,是你們邢家少爺主動要求跟我學藝的,我怎麼成了拐騙了?於是,他也不等邢寶恩回心轉意了,一跺腳,就帶著邢玉明走了。師徒二人從此就以鋦活兒為生了。寫到此處,讀者莫以為邢玉明是一時衝動,撇開富足的生活,做起了這種辛苦的生計。其實,人生在世除了吃喝,還有興趣管著。興趣也能改變人的一生啊。據保定方誌記載,民國初年,保定一個銀行家的兒子,因為看了一場雜技,就撇下富足的生活,跟著馬戲團跑了。最後成了世界上著名的馬術表演藝術家了,後來被法國人看中了,就去了法國,連戶口都遷出去了(綠卡)。瞧瞧!莫非邢玉明當年跟著張五成離家而去,也想將來做「鋦界」大師?不得而知啊。
邢玉明冷臉說:「那是我爹呢。」
這一走,有分教:魚兒脫卻金鉤去,心驚膽戰不再回。
村子里就有主事兒的人說話了:「行了,也別管你們誰先來的誰後來的了,你們比比看吧,誰鋦得快,誰的手藝好,這村裡的活就給你們了。」於是,師徒二人就開始鋦活兒了,山西的鋦匠也熱火朝天地干開了。剛剛鋦了兩口缸,本事的高低就看出來了,那兩個山西的鋦匠道了一聲慚愧,就收拾了家什灰溜溜地走了。第二天,張五成師徒,就挨門挨戶去鋦活兒了。寫到這裏,談歌有些感慨,過去的人喲,果然是一個老實啊,放到現在行嗎?那兩個山西鋦匠一定得想主意啊,憑什麼讓我們走啊?競爭么!或者他們先把村幹部賄賂了:「行了,村長啊,什麼手藝不手藝的,不就是鋦只碗啊,鋦口缸啊的,又不是鋦原子彈。村長啊,您就讓我們干吧。這幾瓶酒您留著喝吧。對了,還有一條煙呢,您也留著抽吧。」得,村長就得把張九九藏書五成師徒趕出去。或者,這兩個山西鋦匠就花錢雇黑社會,把張五成師徒打出村去:「滾!遠遠的!再讓我見到你們,我一定讓你們死得非常難看!」張五成師徒就得屁滾尿流,趕緊收拾家什走人。又是閑話,打住。
邢玉明笑道:「丁領導啊,您要是信得過我,就讓我做就是了。您要是擔心,就換人吧。您不能擔心得睡不著覺啊。」
「玉明啊……」喬明枝凄愴地哭喊著,跑上了大壩。
邢玉明還是搖頭:「李書記啊,您就別說什麼錄不錄的吧,當年鋦大壩的時候,我還年輕呢,膽子大,現在不是當年嘍。再說了,這可是鋦國家的寶貝喲,萬一有個閃失,我邢鋦匠長了幾顆腦袋?我負不起責任啊。」
丁也成連忙擺擺手:「好了,邢師傅,您幹活兒吧。」
馮大海見邢玉明答應了,困意也就上來了,打了個呵欠,就告辭走了。邢玉明進了屋,喬明枝就在炕上坐著呢,她急急地說:「玉明啊,我都聽到了,你瘋了,你能鋦大壩嗎?」
張五成聽著,也動了心事兒,有些傷感地對邢玉明說:「徒兒啊,當年也是怪我,才讓你丟了這一門親事,或許你命中有這一出曲折,要不你就跟這喬家的大姐……」
邢玉明苦臉說:「大姐啊,你別『咱們咱們』的,我哪裡知道怎麼辦呢?你……你……還是回去吧。」
喬明枝也笑:「我們家裡還有活兒呢。就不耽誤你們了。」
邢玉明搖頭笑了:「我聽不明白。」
轉眼又是一年過去了,邢玉明看看掙的錢也有一些了,就動了回去的念頭。
鋦匠,自古是窮苦人學的手藝,也就是為了掙口飯吃。想么,無論嚴寒酷暑,颳風下雨,你都得背著傢伙什兒,四處討生活,那是什麼滋味啊?富家子弟絕對幹不了這一個行當。可這世間的事兒啊,就總有個別,邢玉明就是一個另類,他本來是一個富人家的少爺,竟然丟下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幸福生活,學成了鋦匠。
馮大海吼起來:「你不是鋦匠么。」
旁邊有人介紹:「邢師傅,丁先生是當代的大收藏家啊。」
鋦匠這個行當,恐怕也只留下傳說嘍。
邢玉明搖頭說:「梁寶生是誰啊?我不認識。您又是誰啊?我也不認識。」
邢玉明聽李書記說完了,便擺手笑道:「李書記啊,這種活兒我已經多年不幹了。不行了,眼力不行了,手也不行了,真是不行了!」
三件瓷人,竟然鋦得天衣無縫,過去的裂隙,完全看不出了。圍觀的人們,發出一片感慨聲,曹柏青先生帶頭鼓起掌來。丁也成看得眼呆,喃喃道:「鬼斧神工啊。邢老師傅,真是……」
澗底壩還在,當年鋦上的鋦子,已經風化進了壩身,與壩混為了一體,全是石頭的顏色了。1998年,澗底壩又一次經受了考驗,擋住了半個月的濤濤的洪水。人們這才又重新念及起邢玉明,唉,當年多虧了邢鋦匠他們啊。
小趙下了車,眼看著長途汽車一路揚塵而去了。
二人就背著張五成的屍骨,一路鋦著活兒,回了完縣。
喬明枝眼睛一瞪:「回去?邢玉明,你說什麼呢?你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我憑什麼回去?我千里尋了你來,就不想走了。你別怪我當初沒嫁給你,那是我爹悔了婚約。我不走了!我……就跟著你學鋦匠吧。」
是啊,邢玉明夫婦還敢再回澗底村嗎?
邢玉明與喬明枝就被接到了保定市,就在博物館的招待處住下了。當天晚上,市裡有關部門給邢玉明喬明枝接風,市裡的文化局長親自出面宴請,代表市領導給邢玉明夫婦敬酒,曹柏青先生主陪。一勁兒給邢玉明夫婦上好聽的,邢玉明夫婦只是乾乾地賠著笑。第二天,曹柏青先生親自陪著他們去了博物館。
還沒有顧上遣返呢,一連兩年的乾旱使方圓百里徹底失去了生氣。全縣各生產大隊也鬧飢荒了,縣裡號召全體社員生產自救。於是,澗底村的階級鬥爭也顧不上再講了,先得生產自救啊。能怎麼自救呢?也就是讓社員們各自想辦法。有能力出去做力氣活兒的,大隊公社縣裡出三級證明信,邢玉明夫婦也趁機擺脫困境,也要求了一張證明,背著傢伙什兒,帶著兩個孩子走了。
中年男人把他們送出來,認真地說:「老邢啊,你們兩口子如果不想回家,那就在這裏先住下吧,先把戶口上了。我叫趙千里,有什麼事兒,你們到這裏來找我。咱們是老鄉么。」
邢玉明搖搖頭,嘆了口氣:「師傅啊,還是算了,就算是依了明枝大姐,我現在也是東奔西走地求食,她不也還是守活寡嗎。我已經誤了她一回,不能再誤她了。」就對來人說:「謝謝喬大姐的好意了,我心領了。邢玉明現在四海為家,居無定所,肚皮尚且哄騙不起,就不敢談什麼親事了。」
月光下,邢玉明瞪大眼睛看著支書,嘴張著,卻一句話也講不出。
澗底村和下游七個村子里的鐵匠鋪都重新開張了。日夜加班,丁丁當當地打鋦子。
過了一個月,喬明枝就生下了一個男孩兒,邢玉明笑道:「這孩子在察哈爾生的,就叫邢察生吧。」
公社張書記親自來到了澗底村,召開了慶功會,七個村子的代表都來了。開會之前,張書記拉著邢玉明的手說:「老邢啊,你真行啊,保住了澗水壩,我代表公社感謝你啊。真是的,天底下的事兒,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啊!毛主席講得好啊,沒有落後的群眾,只有落後的領導。我也看出來了,你這手藝得發揚光大,要為建設咱們社會主義出力啊。我看,就成立一個鋦匠隊,你來當技術指導。」
丁也成到餐廳吃早飯,邢玉明夫婦卻沒有來,丁也成認為他們夫婦熬了一夜,大概累了,去睡覺了,便讓文物局的小趙去請邢玉明夫婦。是啊,忙活了一夜,肚子一定餓了,先來吃早飯,然後再去休息。一會兒,小趙匆匆回來了,慌慌地說:「丁先生,邢玉明夫婦已經走了。」
小趙趕緊著去了。
邢玉明被抬下了水壩,他大病了一場。一個多月之後,邢玉明下炕那一天,距離立秋就差五天了,大雨就一場緊接一場地落下來了。澗底村的人們,心捏得冷汗泠泠,苦苦熬過了二十多天,雨季終於過去了,澗底村的人們長長吁出一口氣,澗底壩沒有倒塌。
邢玉明長嘆一聲:「唉,我試試吧。還是那句話,支書啊,我這一輩子知道鋦盆鋦碗,沒有聽說過有鋦壩的。」
鋦,是一種手藝。從事這種手藝的工匠,統稱鋦匠。鋦匠使用的東西,即是鋦子。鋦子是用銀或銅或鐵製成的兩頭有鉤的東西(據說還有棗木之類的硬雜木製成的),連合器物的裂縫。比如鋦碗、鋦盆、鋦鍋種種。過去的日子里,生產力低下,商品短缺,一些碗啦、盆啦、鍋啦,種種,如果有了裂縫,便要找鋦匠鋦上,延長其使用壽命。近二十幾年來,商品經濟了,市場繁榮,東西多多,誰也不會拿著一個https://read.99csw•com破碗或者破鍋重新鋦起來用。買個新的才多少錢呢?鋦匠這一古老行當,沒落了啊。
邢玉明並不知道,他的生命里還埋藏著一個讓他出頭露臉的日子呢。
邢玉明哭得淚人似的了:「行了,師傅,您放心吧,我都答應你。」
澗底村有二百多戶人家,澗底村坐落在兩山之間,村東有一彎細水,取名澗水。若是風調雨順,澗水還是能夠澆灌的,可是年景不好的時候,澗水或者乾涸,或者發作。村民們就試圖在澗水的上游壘一個壩。光緒十五年,有一個名叫樑上仁的富紳曾經動議,可是沒有弄成。原因是祖上有算命先生說,那是澗底村人的命脈,動不得。1958年,成立了人民公社,全國破除迷信,公社就想在那裡修壩。於是,請來了市裡的水文地質勘探隊,可是地質勘探隊看過,說這裏不適合做水庫,因為上游的水流不穩定,一旦遇到特大洪水,不僅無濟於事,而且還會給下游衝擊。可是下游的澗底村缺水啊。公社的書記名叫張勝利,是個老幹部。張勝利書記挖苦地質隊是小腳女人,公社當下讓澗底村等七個村子出人出力,壘了一個壩,取名澗底壩。水壩長30米,高12米,成了村子里的一個蓄水池。
邢玉明看了看那三件瓷人的裂隙,他始終不說話。如此兩天,他或是坐在瓷人的旁邊獃獃地傻看,或者摸著瓷人悠然地嘆氣。最後那天,丁也成老先生來了,丁也成站在邢玉明的身邊問了一句:「老師傅,這件活兒能做嗎?」
喬明枝突然大吼了一聲:「你這個天殺的……小鋦匠啊!你可害苦了我了……」就一屁股坐在了邢玉明身邊,放聲痛哭了。
這是主意嗎?也是主意。這也的確是一個荒唐的主意。時過境遷,我們現在已經很難猜測當年的張書記是怎樣一個浪漫的想法。可是在那個年代,有一句很出名的口號:沒有人干不出來的事情,只有人們想不出來的事情。
1998年,香港回歸的第二年,保定市在高新技術開發區舉行了港商投資招待會。許多港商來參加了,其中有一個名叫曹柏青的先生,他不僅投資建廠,還把他父親留下的三件瓷人帶回了保定。曹先生在保定博物館舉辦了他父親的收藏展,市領導便帶著眾人去參觀。參觀的還有各縣市區的領導。海外一些有名的收藏家也趕來參觀,其中就有新加坡的收藏家丁也成先生。那三件瓷人就在保定展覽館大廳里展出,梁寶生的後人與張得泉的後人都被請來參觀。三家的後人見面,自有一番萬千感慨。
作者簡介
原來,張五成和邢玉明離開趙家莊之後,喬明枝心裏就放不下了,就讓人追著去提親。提親的回來說邢玉明不同意,喬明枝傷感了兩天,後來乾脆跟婆家提了這件事。婆家的小叔子也想著喬明枝改嫁,一商量,就同意了。喬明枝曾經聽張五成說過一句要去察哈爾,就隻身沿著京張鐵路尋了下來。她是個聰明人,逢人便打聽,最後盤纏花光了,仍然一路乞討尋找邢玉明,這一找就是兩年多,不想竟在這裏撞見了邢玉明。寫到這裏,談歌也落了淚,這是個什麼樣的倔強女子啊。
喬明枝想了想說:「那咱回去吧,讓你爹也看看,我喬明枝高低還是嫁給了你。」
師徒二人繼續往北走,走到了察哈爾境內的張家口市,張五成竟是病倒了,師徒二人只好找了一家客棧歇下。邢玉明要去街上找郎中來,張五成無力地擺手說:「算了,咱們鋦匠就是這個命法兒,有病就得扛著,扛不過,就是死命了。郎中是請不起的。」接著又澀澀地說:「玉明啊,細想起來,也是我不好啊,讓你放下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好日子,是我害了你啊……」
過了一年,全國就解放了,戰事沒有了,天下太平了,兩個人就在張家口市走街串巷鋦活兒。這時候,喬明枝懷孕了,挺著個大肚子,撅撅地跟在邢玉明身後,挺招眼。
張五成的聲音就酸楚了:「是啊,你喜歡。就是這個『喜歡』害了你啊!」
可是,邢玉明也就高興了一個開頭兒,就高興不下去了。公社的鋦匠隊剛剛成立沒幾天,「文革」就開始了,張書記被打倒了,鋦匠隊解散,邢玉明蔫頭蔫腦地回村了。
澗底村的支書馮大海領回來了任務,已經是後半夜了。馮大海沒顧上回家,就去敲邢玉明的家門,邢玉明蒙頭蒙腦從被窩裡爬起來,慌慌地問:「支書,有事兒?」馮大海嚴肅地說:「有事,還是急事兒。」二人就在邢玉明家的院子里坐了,馮大海直截了當說了鋦水壩的事兒。說罷,就抽著煙袋,看著邢玉明表態。
這個鋦匠名叫張五成,這年春天,來東關鎮幹活兒的。趕上東關鎮的鋦活兒多了些,他就一連住了五天,他也沒有想到,這五天里,他竟然與邢家的大少爺邢玉明套上了交情。張五成是完縣澗底村人,是祖傳五代的鋦匠,到了他這一代,手藝更是出色了。他在東關鎮的街道上擺下攤子幹活兒,就被出來逛街的邢玉明看到了,邢玉明先是湊上去看熱鬧,看著看著,就對張五成崇拜得五體投地了。他很是驚奇,那些破碗、破缸、破木桶,種種,到了他的手裡,搭上鋦弓,忽忽拉拉鋦上一氣,便能鮮活如初了。於是,接連兩天,邢玉明總在張五成跟前湊合,獃獃地傻看,搭了幾句話,兩個人就熟了。那天中午,邢玉明乾脆就把張五成請到家裡來吃飯了。少爺發話了,就得好酒好菜侍奉著,就一連吃了兩天。張五成就成了邢寶恩家的上賓了。開始,邢寶恩並不在意,一兩頓飯么,他還是管得起的,可是兩天過去,他漸漸看出不對勁兒了。邢玉明對鋦匠的手藝,真是五迷三道了,而且一定要拜這個鋦匠為師。這簡直就是有辱富貴了。一向好脾氣的邢寶恩發火了。先是把張五成趕了出去,接著就動了家法,把邢玉明暴打了一頓。邢財主想得太簡單了,他以為這一頓暴打,就得打得邢玉明收了興趣,浪子回頭。可是自古以來,棍棒教育就不成功。事與願違這個倒霉的結果,在邢家結結實實地應驗了。
澗底村的馮大海支書沒打倒,運動搞得冷冷清清。縣裡就著急,就派來了工作組,都是從各村抽調來的貧下中農代表,一定要揭開澗底村階級鬥爭的蓋子。工作組來了沒幾天,先打倒了馮大海,然後就盯上了邢玉明,工作組認定邢玉明早年從家裡被趕出來,是大地主邢寶恩演出的苦肉計,是想讓邢玉明混入貧下中農的隊伍。如此說,邢玉明是埋藏在貧下中農隊伍里的一顆定時炸彈。於是,開了幾次批鬥會之後,便給邢玉明定性為壞分子,派他去公社的水利隊挖井了。挖井可是個力氣活啊,各村抽出去的都是地富反壞右分子。壞分子邢玉明就扛著鋪蓋捲去了。工作組裡有一個貧農代表還是一https://read.99csw.com個光棍兒,他看中了徐娘半老的喬明枝,就動員喬明枝跟壞分子邢玉明離婚,跟他結婚。喬明枝恨道:「你算個什麼東西么。我是邢鋦匠的女人,你不是不知道么。你要是再不死心,我就到縣裡去告你搞流氓。」於是,喬明枝也被批鬥了。那個代表還不算完,要求把喬明枝遣返回喬家莊。
丁也成哈哈大笑:「行了,行了,老師傅啊,您明白不明白我丁某人不要緊,只要您明白這三件瓷人就行了啊。」
挨了打的邢玉明當天就失蹤了,當天晚上就沒回來。家裡人眼巴巴地等到天亮,連鬼影子都沒有見到,簡直急得天塌地陷了,就忙著派人出去四下里亂找。是啊,年紀輕輕的,嬌生慣養,哪裡受過這個啊,別再想不開尋了短見啊。很快就有了消息,這個孽障竟然跟著張五成走街串鄉討生意去了。邢寶恩氣得眼珠子都綠了:「別管這個混蛋了,讓他受受苦,就明白事兒了。」後來有人分析,邢寶恩大概猜測邢玉明也就是跟著張五成玩兒幾天,過了那新鮮勁兒,就自然回來了。誰知道呢,邢玉明這一走,到年底才回來,本來白白胖胖的邢玉明變得又黑又瘦了。他跟全家人說,「我已經學會了鋦匠這門兒手藝,這輩子我就干這個了。我本來還不想回來,可是我心裏惦記著成親的事兒,才回來的。」邢寶恩氣得要吐血,「你這個小王八羔子喲,就你這個德行,還想娶媳婦?」當下就召開了一個家族大會,把邢玉明轟出了家門。後人說,邢寶恩是氣的。也有人說,邢寶恩是羞臊的。是啊,邢家幾代體面的鄉紳,竟然出了一個鋦匠,邢家還有臉面嗎?無論怎麼樣,邢玉明從此便無家可歸了。也甭想結婚了,喬家把親事也退了。是啊,喬家本來是看中了邢家的產業,是啊,也不要埋怨喬家嫌貧愛富,世間又有哪一個當爹的願意把女兒嫁一個窮鋦匠呢?新時代也不行,昨天保定晚報還登了一個通訊,一個女研究生愛上了一個搓澡工,結果怎麼樣?被家裡趕出來了。其實,搓澡工怎麼了?不也是掙錢吃飯嗎?不行!就是不行!此是閑話,打住。
鋦匠邢玉明的故事,在澗底村,只留下了上述的傳說。
怎麼加固呢?當然最好是水泥和鋼筋。可是那時候水泥鋼筋都是國家控制的物資啊,國家建設需要的水泥和鋼筋都不夠用呢,怎麼會調撥給咱們修水壩呢。會議開到了半夜,人們還是想不出好辦法,張書記突然笑了:「我有個主意,不知道能不能行啊,各村都有鋦匠么,如果有足夠的鋦匠,能不能把大壩鋦上呢。這也算是土法上馬么。」
好漫長的一個月又三天,彷彿經過了一萬年,邢玉明帶著16個鋦匠,終於鋦完了水壩。26萬2065個鋦子,結結實實地鋦在了壩上。當最後一個鋦子鋦在壩頂之後,邢玉明臉色蒼白地站起身來,他的目光無力,他看了看大壩,空蕩蕩地笑了。他拔腿想走下大壩,可是他的兩條腿,竟也似個鋦子,鋦在了水壩上,邁不開,拔不動,他的身子晃了晃,就一頭栽倒在水壩上。
邢玉明搖頭:「不行,你別跟著去了。剛剛支書說了,這是革命的事兒。如果鋦不好,這罪過我一個人扛著就是了。」
劉市長說:「你講吧。」
這個鋦匠的名字叫邢玉明。
劉市長撲哧笑了:「好小子,你真是不吃虧的主兒啊。好了,我答應。」
邢玉明帶著喬明枝就去了城外,啟開了張五成的墳,棺材太薄了,屍首已經不成樣子了。邢玉明大哭了起來:「師傅啊,徒兒對不起你啊。」他就買了一斤鬼子油,把屍首火化了,把骨頭撿了,裝在了一個布袋子里。他們又到公安局找了一趟趙千里,趙千里給他們開了一張證明。趙千里笑道:「你們這一走啊,我還真有些想家了。」
邢玉明笑了笑:「您是領導,您說呢?您明白這三件瓷人嗎?」
邢玉明聽罷,臉就漲紅了,連著擺手說:「不行!不行!當年退親了,就是退了么!」
邢玉明來了興趣:「那您是老師傅了,您也試試身手,我跟您學學手藝?」
邢玉明也對邢家傷了心,他不想回城關鎮了,就回到了張五成的老家澗底村。他們夫妻二人找到了澗底村的支部書記馮大海,馮大海當過八路軍,受了傷,就複員回村,當了村裡的支部書記。他說:「張五成是個窮苦人,你是他的徒弟,也就是窮苦人了。你們願意來這裏落戶,澗底村歡迎。你們就留下吧。張五成留下了一間破草房,他家也沒有人爭這個屋子,你是他的徒弟,按理兒說,你也就是他的兒子了,你們夫妻就去住吧。」
散會之後,邢玉明戴著大紅花就回家了,他一進門,就高興地對喬明枝說:「明枝啊,這下好了,我就不用下地幹活兒了。我這輩子,就是喜歡干這個啊。」
邢玉明的腦袋大概搖累了,就不搖了,悶悶地抽煙。
丁也成剛剛吃進嘴裏的一口稀飯吐了出來,他急著說:「走了?他們應該休息一下再走嘛!他們怎麼走的?」
中年男人笑道:「還別說,我還真挑不出毛病,實話實說,我過去也當過鋦匠呢。後來給一家財主鋦缸,活兒糙了些,被人家挑了眼,砸了我的家什,我這才參加了革命。我是保定雄縣人,攀起來,咱們還是老鄉呢。」
邢玉明把腦袋搖得像只撥浪鼓。
邢玉明跳起來,惡狠狠地說:「支書啊,你說什麼呢。你嘴一張就敢吃天喲?什麼叫鋦壩呢?我打生下來,就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支書啊,你是不是沒睡醒呢?」
談歌望著一臉無奈的新任縣委書記,無言答對了。
喬明枝哭完了,問邢玉明:「你說吧,咱們怎麼辦?」
喬明枝老人,也於2003年春天去世。
三下五除二,邢玉明就把碗鋦上了。
於是,李玉和書記代表完縣人民政府接下了這個活兒。
丁也成嘆道:「是啊,這三處裂隙如果不處理好,這三件寶貝怕是每況愈下,不好存留了。以丁某一孔之見,如果找得到一個技術高超的鋦匠,或許還有救啊!」
丁也成說:「不瞞您老啊,我當年還是梁寶生先生的徒弟呢。」
馮大海的聲音軟下來,苦笑:「玉明啊,這不是沒有辦法的事兒么。張書記定下的么,說是革命的事兒么。也是大家推舉的你么。」
有人帶頭叫好,說是個好辦法。還有人推薦了澗底村的鋦匠邢玉明當隊長。
日子一天天過去,邢玉明家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來了。大兒子邢察生,承包了一片林子,種起了果樹。二兒子邢落戶,貸款買了一輛拖拉機,跑開了運輸。兩個兒子都找了媳婦兒,兒媳婦們又給邢玉明生下了孫子孫女,這日子越過越明亮了,只是邢玉明的鋦匠活兒,卻徹底暗淡下去了,再也沒有主顧了。邢玉明的鋦弓和鋦子,徹底閑置了。
沉悶了一刻,喬明枝嘆道:「那我也跟著你上水壩。」
那一天,他們正在街上鋦活兒,https://read•99csw•com來了兩個戴紅袖章的民兵,盤問了幾句,就讓他們收拾了東西跟著走,他們不知就裡,腦袋蒙蒙地被帶到了公安局,被審了小半天兒。兩個人不知道怎麼回事,越說越說不清楚,人家越是問得緊,他們就越緊張,就更說不清楚了,公安局就要把他們關起來。寫到這裏,讀者別誤會,當時並沒有收容盲流這一項,那時全國剛剛解放,國民黨留下的特務特別多,人家看著他們像是潛伏下來的國民黨特務。正要把他們帶走,一個幹部模樣的中年男人出來了,對他們二人笑道:「這樣吧,你們既然說自己是鋦匠,那我就考考你們。」說罷,當下拿了桌上一個喝水的碗,摔在了地上,碎了幾瓣兒:「你們把它鋦上,我就信你們了。」
邢玉明看著中年男人,謙虛地請教:「您給挑挑毛病。」
小趙乞求說:「邢師傅,丁先生一定要您二位回去的。對了,他還說起您的傢伙什兒,他還要買下來呢!」
有人說:「張書記啊,就是我們幹部同意了,怕是社員們也不同意啊。」於是,張勝利就一個村連一個村召開社員大會,徵求意見。幾天的會開下來,七個村的社員多數不同意拆水壩。張書記為難了,那時還講群眾是真正的英雄,群眾不同意,也只能商量。商量到最後,公社又召開了各村的幹部會議,張書記改了口氣:「不拆也行,那你們幾個村子就要保證這澗水壩的加固。」
轉眼就到了1963年,那是一個多雨的年頭兒,剛打春,雨就緊一場慢一場地下著,人們感覺今年要有澇災。這澗水壩恐怕是抵擋不了太大的水情。屆時一旦擋不住洪水,那後果就不好想象,下流七個村子都要殃及。公社的張書記來到澗底村,召開七個村子的防汛現場辦公會,要求拆掉澗水壩。七個村子的幹部都不同意,是啊,張書記說的不是過日子的話么。當年辛辛苦苦壘的,怎麼說拆就拆了呢?張書記紅著眼睛吼起來:「你們以為我願意拆嗎?當年建這水壩,也是我建議的,那壘在水壩上的每塊石頭,都扯著我的心肝肺呢。拆一塊都疼死,可是不拆,如果大雨來了,就要有水災了。你們真是沒長遠眼光,拆吧!」
邢玉明買了一口柏木棺材,夫婦二人把張五成的屍首裝殮了,埋在了澗底村外的山坡上,他們就在澗底村落戶了。也只是落下了一個戶口,因為他們回來的晚了,土改已經完成,村子里沒有多餘的地給他們。他們就成了沒有土地的農民了。他們只能算是農民里的手工業者了。又一年,喬明枝生下了第二個孩子,也是個男孩兒,取名邢落戶。有了兩個孩子,這日子就緊了些,邢玉明就常年背著家什,四處去給人鋦活兒。人民公社成立以後,澗底村成立了大隊的工程隊。馮大海支書指示邢玉明,「玉明啊,你不能再四處亂跑了,你們夫妻進工程隊吧。」邢玉明就成了工程隊的一員,各家各戶的鋦活兒,都送到他這裏來,如果沒有鋦活兒,他就下地勞動。每天記工分,年底結賬。邢玉明的手藝好,名聲在外,各村有許多年輕人來跟他學習手藝,於是,邢玉明就有了許多徒弟。
邢玉明說:「回去!把師傅也帶回去吧。」
邢玉明就在張家口的城裡沿街招攬生意。那一天,他走得累了,就在街頭枯坐,等生意上門,猛抬頭,看到了一個女人朝他急匆匆地走過來。這女人一身襤褸,滿臉風塵,他看得眼熟,卻不敢認,走得近了,邢玉明張大了嘴,天!竟然是喬明枝。
小趙說:「應該是坐長途汽車走了。」
邢玉明嘆氣:「定是定過,可人家嫌我學了鋦匠,就退了親事。」
邢玉明是完縣東關鎮的大地主邢寶恩的大兒子。邢寶恩從祖上繼承了上百畝地,家裡雇著長工短工。衣食無憂,自不必說,他自己還發揚光大,在完縣城內開辦了兩處店鋪,雖不說是日進斗金,卻也是年年盈利。東關鎮都知道邢寶恩是個精打細算能過日子的主兒。邢寶恩當然指望邢玉明務實創新,將來繼承家業,繼續光大門楣。可是邢寶恩竟然打錯了算盤,翻錯了眼皮兒。
又過了兩天,張五成病得更重了,邢玉明還是從街中請來了一個郎中,開過了一個方子,抓了兩服藥吃下去,張五成仍是不見好,卻更重了。邢玉明心裏明白師傅真是不行了,眼淚就落下來了:「師傅啊,你養幾天,等你身上有勁兒了,咱們就回家去吧。」
馮大海耐著性子說:「玉明啊,如果有辦法的話,我也不會跟你講這個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你想么,如果鋦不上這壩,公社就讓拆除了呢,那……」
工程開始的時候,有人計算,至少要有十多萬個鋦子。誰能知道,最後的鋦子數量竟然遠遠超過了預先的計算。
中年男人擺手笑道:「算了,算了,我的手藝本來就欠些火候,又有多少年不幹了,肯定不行了。不過,這一招兒還真管用,一下子就弄清了你們真的是鋦匠,好了,好了,你們走吧。」
公元1946年的春天,應該是中國人舒心的一個春天,日本人已經灰溜溜地投降了,內戰還沒有全面打起來。邢玉明已經長到了十五歲,邢寶恩抓住這個還算太平的時候,忙著給邢玉明找媳婦。左挑右選,給邢玉明訂下了滿城縣喬家莊大財主喬永旺的女兒喬明枝。據說,喬明枝長得似一朵花兒,年長邢玉明兩歲(年輕的讀者別誤會,舊年月就是時興找大媳婦),精明能幹,是一把過日子的好手。兩家已經吃了定親酒,年底就結婚。誰能知道呢,這場婚事,竟然被一個鋦匠攪散了。
來人誠懇地說:「邢先生啊,當年那也不是明枝的事兒么。」
趙家寡婦臉紅了,再問:「你叫邢玉明,跟喬家莊定過親?」
邢玉明夫婦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兒,就忙著走了。
曹柏青先生在收藏展開幕式上講話說:「家父臨終前囑咐,一定要將這三件瓷人送回家鄉。這三件瓷人,是保定著名的藝術家梁寶生先生的傑作。梁寶生先生有許多作品,在海外被收藏。這三件瓷人無論是體積重量高度,都是梁先生從來沒有創作過的作品,應該是梁先生作品中的上品了。只是……」他指著三件瓷人各自臉上的裂隙說:「可惜了。家父生前有一個願望,要請高人將這三處裂隙鋦好。」
劉市長忽地想起來了,他點頭說:「對了,對了,我聽說過這事兒。你可以去找他們試試,不過,李玉和啊,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邊,這可是鋦文物,不是過去鋦鍋鋦碗,更不是鋦水壩,真要是出了差錯,我先撤你的職。」
丁也成忙說:「小趙啊,你快去追他們回來,至少要他們留下那件鋦弓。你問問老邢師傅,他要多少錢,我收購了。」
邢玉明驚訝地問道:「明枝大姐啊,是你嗎?」
又過了一天,張五成就咽氣了。
劉市長張大了嘴:「鋦水壩?」
李書記也擺手:「哎呀,邢大爺啊,您老就不要謙虛了read.99csw.com。您當年帶人鋦水壩,那是什麼氣魄啊?如果放到現在,您一定上吉尼斯紀錄。」
話講到這個份上,邢玉明只有答應了。
各縣市區的領導們,大都持懷疑態度。鋦匠?現在還有鋦匠嗎?即使有,能鋦得上這個活兒嗎?三個瓷人啊,這可是寶貝啊,國寶級的物件啊,如果弄壞了,那還了得。你李玉和吃了豹子膽了?真敢在市長面前唱「渾身是膽雄赳赳」?到時候你交不出密電碼,看你怎麼辦?你這真是逞能啊!
邢玉明結舌:「你……怎麼來了?」
邢玉明的鋦弓,讓丁也成先生帶走了,被丁也成當作寶貝收藏了。談歌去年在香港,趕上了丁也成先生的收藏精品巡迴展的最後一天,在幾千件藏品中,談歌看到了邢玉明的那把鋦弓,說明上注著出處。鋦弓顏色陳舊,像是被從某一個遙遠的地方截取下來的一段歷史。談歌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那弓子,卻被玻璃罩擋住了,這才想起,這展品是不能動手摸的。一塵不染的玻璃罩子很涼的,一股冷意悄然漫上了談歌的心頭。
李書記說:「邢大爺啊,您老就再一試身手吧。我剛剛都說過了,這不是您老個人的事情了,這關係到咱們全縣的扶貧款呢。」
劉市長苦笑道:「鋦匠?丁先生啊,這個行當現在已經沒有人做了,這個行當已經被社會淘汰了,即使有,現在的匠人們哪兒有這樣的手藝啊,恐怕也不好完成這項工程啊。」
前年春天,談歌聽到了這個故事的時候,便去完縣採訪李玉和書記,想仔細了解一下當年的情節。不承想,當年完縣的縣委書記李玉和,已經調到了市文化局當了局長。新任縣委書記姓趙,趙書記苦笑道:「李玉和本來做了一件事,卻讓他當了文化局長,市領導說了,他懂文化,當文化局長吧。您說,他縣委書記當得好好的,去當文化局長了,這事兒啊……真是他李玉和自己找的啊,這人啊,真不該亂積極啊。」
四目相對,喬明枝看得眼紅,邢玉明看得心酸,景狀正是難挨啊。
挨家挨戶鋦完了,就剩下最後一戶,姓趙。趙家有些破損的傢伙什兒要鋦。趙家的男人剛剛死了,主事兒的是趙家寡婦,寡婦年輕,長得很好看,師徒二人擔心是非,不好進人家的院子,就在趙家的門口鋦活兒。寡婦卻是個爽快人,就把茶水端到街上,招呼張五成師徒喝茶。喝著茶,就拉了拉家常,就聽出了口音,兩下里一說,趙家寡婦就驚了臉,看著邢玉明問:「你跟東關鎮的邢寶恩是什麼關係?」
邢玉明撲哧笑了:「這個容易。」
來人怏怏不樂地轉身回了。
邢玉明問:「明枝啊,咱們是留在這裏呢,還是回去呢。」
喬明枝又羞又惱,劈頭就嚷:「莫非你真不認了?不是我是哪個?」
邢玉明最終還是沒有聽張五成的話,他還是買了一口薄木棺材,僱人把張五成埋在了城外的野地里,他以手撮土給張五成壘了一個墳頭兒。他跪在墳前,給張五成燒了紙,哭著說:「師傅啊,你先在這裏委屈幾天吧,等我掙了錢,就買一口上好的棺材,把你帶回去。」
解放那年,邢寶恩家被定為了地主,邢寶恩眼見得自家的土地被人分了,心疼肉疼。一股急火攻心,就病了,很快就死了。邢家的兄弟姐妹,也都各自過日子去了。
邢玉明獃獃地看著喬明枝:「你……願意學……這個?」
李玉和嚴肅道:「劉市長,我不開玩笑,我能找到鋦匠。」
邢玉明含糊地說:「我當指導?這行嗎?」
第二天,各村派來的鋦匠都帶著傢伙什兒,到澗底村來集合了。一共16個人,其中有幾個還是邢玉明的徒弟。張書記來送行,並宣布了公社指示,所有的鋦匠,生產隊每天都給記10分(最高的工分),另外每人每天給兩角錢的伙食補助。邢玉明聽完了指示,就帶著這16個人上壩了。
中年男人拿起碗來,仔細打量著,就挑起了大拇指稱讚道:「你真是個鋦匠了,你的手藝還是真好啊。」
打好的鋦子,源源不斷地送到了壩上。邢玉明和16個鋦匠就住在了水壩上。除去換班吃飯,他們就在那裡通宵達旦地鋦壩。鋦弓扯動空氣的聲音,鋦子吃進石頭的聲音,日夜響著。至今,澗底村一些上年紀的人,還能夢到當年那個動靜,微弱而又尖利的鋦弓聲。
邢玉明高興了:「那好啊,五成師傅沒了,我教你吧。」
邢玉明哭道:「師傅啊,怎麼能怪你呢?我就是喜歡這東西。」
眾人紛紛搖頭,鋦匠,他們大都聽過,劉市長說得對啊,這是淘汰的一個行當啊。現在哪裡還有鋦鍋鋦碗的呢?那是商品短缺年代的產物嘛。
張書記說:「行,我說行就行。」
邢玉明老人,於2001年秋天去世了。
李玉和書記回到完縣,就派人把已經73歲的邢玉明請到了縣委。寒暄客氣了一番,李書記就把鋦瓷人的事情講了。
喬明枝說:「你能學,我怎麼就不能學呢。」
喬明枝一旁擺了擺手,呵呵笑道:「什麼價錢啊。他剛剛不是說過了么,白送給那位先生了。你快下車吧。都耽擱大家趕路了。」
小趙開著車朝著完縣的方向,一路追了下去,終於在半路上追到了邢玉明夫婦乘坐的長途汽車。小趙攔住了汽車,在車上找到了邢玉明,邢玉明夫婦正在昏昏地睡覺呢。他叫醒了邢玉明,說了丁也成的意思,請邢玉明夫婦回去。
劉市長驚訝:「李玉和,你真能找到這種工匠?」
李書記笑道:「此人當年鋦過水壩呢。」
邢玉明一怔,呵呵地笑了:「買?這東西他也稀罕么。那好了,我白送給他了。」說著,他就起身把鋦弓袋子從行李架上取下來,遞給了小趙。
當下就定下來了,鋦水壩的工程以澗底村生產大隊為主,邢玉明帶隊。附近七個村子全力支援人力物力和財力。
劉市長旁邊一個中年男子湊過來,他是完縣縣委書記李玉和(與那個著名戲劇中的英雄人物同音同字),李玉和說:「劉市長啊,我能找到這樣的鋦匠。」
李書記眉頭一揚,豪氣地說:「劉市長啊,您或許不知道呢,我們縣裡,過去有過不少技術高超的鋦匠,六十年代,他們還鋦過水壩呢。」
李玉和點頭說:「請市長放心,我答應的事隋,一定辦好,辦砸了,您不撤我的職,我也自動辭職。不過,我有個要求。」
邢玉明嘆氣:「你不是都聽到了么,哪裡是我的事兒么,是馮支書要我乾的么……也不是馮支書,是公社張書記讓乾的么。公社裡都推舉了我,我能不幹嗎?」
當下也沒有再多說些什麼,師徒二人喝罷了茶,繼續鋦活兒。鋦完了活兒,算罷了工錢,師徒二人就上路了,也就是剛剛走出趙家莊沒有兩里地呢,就有人追上來,一路還高聲喊著邢玉明的名字。師徒二人不明就裡,便懵懂地站下了。
劉市長看著李玉和,嘻嘻笑道:「李玉和,你家有密電碼啊?」
來人是為喬明枝提親的。喬明枝要再嫁給邢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