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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屋檐下

上海屋檐下

作者:朱曉琳
女孩冷笑一聲站起身來:「乞丐婆子?那她怎麼知道你叫佑鵬?」
教授娘沒有回答傑姆的問題,她低下頭來,一串淚珠滾入平底鍋,「嗞」的一聲便汽化了。

小妍就翻起白眼嗆大姑:「這是人家隱私,在上海可不興像你們農村人那樣凡事都好打聽的。」
親愛的中國鄰居們:
美國人傑姆最早發現這個動靜,跑來對教授娘說:「這樓底下要是建個停車場,全樓住戶等於被噪音廢氣給包圍了,你們中國人可以去法院告物業公司的呀。」傑姆認為要是在美國,物業公司敢動這個念頭就得上法院。環保關係到人們的健康和生命,誰肯讓別人作踐自己生命還眼開眼閉呢?
704室美國人傑姆
701室女人想到教授娘特意來敲門辭別,可見是個有情有義之人,總不好讓她就這麼回鄉下去吧。過了一會兒,701室女人又敲開了教授娘的門,手裡拿著那把淺紫色緞面花傘。701室女人說:「教授娘,這把傘我只不過用了兩三回,很新的呢,我看得出來你喜歡,所以拿了來。」

5

前不久黃教授終於有了讓姐姐長住在上海的理由。黃教授新買了套商品房,和妻子女兒住到新房子里去了,這處教授樓里的三室一廳又暫時不想賣掉,上海房價天天發瘋似的往上漲,多捂些時間日後就能多賣不少錢。黃教授對姐姐說:「你來上海幫我看房子,就不能算是吃閑飯的,在上海找個人看房子沒有千把塊錢不行。我又不想把房子租出去讓房客糟蹋壞了,還是請姐姐來照看最合適。」黃大姐這才心安理得地住進了教授樓,與其讓兄弟花錢請人看房子,還真不如自己掙下這千把塊錢呢,黃大姐頂見不得自家的錢平白無故讓人掙了去。
傑姆把教授娘帶到學校運動場,這裏正在舉行足球比賽。四周看台上坐滿了觀賽學生,幾乎人人手裡都有礦泉水瓶子和飲料罐。教授娘一眼望去,差點樂暈了,老天爺哎,這兒有多少廢瓶子空罐好撿啊。
黃教授很忙,十天半月才來教授樓老房子看回姐姐。他每月交給姐姐一千塊錢,其餘事情全憑姐姐自行料理,連姐姐成了鄰居眼裡的「教授娘」,黃教授都不知道。
黃教授如今住在市中心,離F大學教授樓有四站公交車路程。教授娘捨不得為了送只雞還坐車花錢,她認得路,跟著那輛公共汽車走就行了。教授娘拎著殺好洗凈的小公雞,走了一個多鐘頭才到了黃教授家。
教授娘哈哈大笑:「我是中國人,哪裡養得出你這樣黃頭髮藍眼睛的兒子?」
小新娘撇撇嘴:「我們找704住戶說話,誰請你跑來多管閑事?真會拍外國人馬屁。」她說歸說,聲音到底小了許多。
佑鵬沒有反擊,卻回過身去向女孩解釋:「真倒霉,這乞丐婆子討錢我不給,她就動了粗。」
傑姆很有成就感,今天這個大型座談會就是由他一個外國留學生促成的,他租了這兒的房子,當然就有責任也有權利說話。傑姆說:「經理,你可不能只為了賺錢就不管我們身體健康,不保護環境,人的生命可是最重要的。」傑姆剛說完,屋子裡頓時安靜下來。本來發言的中國鄰居也想說這樣的話,只不過考慮到住在小區里,日後少不了跟物業公司打交道,不能對經理把話說得太過刺|激。可傑姆是外國人,恰恰沒有這點顧慮,由他將這層意思說出來,正是業主們想要的效果。
傑姆在一旁看著教授娘,突然驚喜地大聲喊道:「教授娘,你原來是個環保主義者啊,簡直太偉大了。中國人要是都像你這樣主動撿廢瓶子,環境質量會好得多。」傑姆說完摟住教授娘脖子,左右開弓在教授娘兩邊臉頰上「叭、叭」親了兩下,以示讚賞教授娘的行為。
這天正好老先生的兒女都來探望父母,聽說教授娘要回鄉下去,那女兒就說:「教授娘其實你可以住在上海的呀,要是你願意,到我家來照顧我父母好不好?包你吃住,工資也好商量的,我們都知道你是個熱心人。」老教授夫婦附和著女兒的話,直朝教授娘點頭。對他們來說,像教授娘這樣知根知底的勤快女人真是可遇不可求的。
平心而論黃教授住在市中心豪華商品樓里日子過得並不踏實,他內心盼望時間過得快些。眼看小邵已經混到了大三,再混一年將這個「小瘟神」送出F大學,黃教授從此便可高枕無憂。可小邵剛剛踏進大四,黃教授受賄案還是在校園網上被揭露出來,小邵最終也沒能在F大學混到畢業。
辭過樓上養鳥的老先生,教授娘覺得有必要跟701室女人道個別。論遠近,她跟701室女人說過的話比樓上養鳥老先生還多了些呢。701室女人聽說教授娘要走,一臉惋惜:「啊呀教授娘,你住在這裏蠻好的呀,為啥要回鄉下去呢?在上海日子住長了,只怕回到鄉下過不慣呢。」教授娘說:「我本來就是鄉下人,在上海日子住得再長,也變不成上海人的。城裡有城裡的好,鄉下也有鄉下的自在。」
教授娘這回來農貿市場是想買雞娃,她前些日子跟一賣活雞的老頭說好了,給她帶五六隻剛出殼的小雞娃來。賣雞老頭沒食言,他給教授娘帶來六隻黃絨球似的小雞娃,每隻要價三塊錢。教授娘嫌貴,她買雞娃飼養不過為了消解寂寞,哪裡好一出手就是十八塊錢?十八塊錢買米吃大半個月呢。
教授娘不吭氣了,想來小妍的話是實情。農村老家鄰居燉了只雞,自己就能聞著香味兒,可城裡人隔牆住著,卻是喜歡老死不相往來的。
黃教授在參加完研討會後十多天里夜夜失眠,他實在太喜歡那套房子,如果要靠他的薪水來掙,不吃不喝到退休也住不上這樣的房子。黃教授明明知道老邵不會無緣無故把價值百萬的唐僧肉白白送給他吃,這是一樁交易,而世界上不存在沒有風險的交易。
小徒弟聽到教授娘的話樂了,「嗨,照你這麼說,隔壁皮鞋攤上就該寫成『只修皮鞋、膠鞋,不修飛機導彈,不修……』」
第二天早上佑鵬和小妍一塊兒從那屋裡出來,佑鵬換了副主人面孔,吩咐教授娘道:「大姑,我早上喜歡喝熱豆漿的,越燙越好。」小妍好像也不覺得佑鵬這樣使喚大姑有什麼不妥,也許從農村來的大姑在他倆眼裡天經地義是個保姆角色。
701室女人滿臉詫異,眼神由驚訝轉為警惕,聲音不高但讓人聽著帶點涼意:「你是誰?在這樓里幹什麼?」那女人說著趕緊反手掩攏自家大門,似乎不想讓教授娘窺探屋裡任何東西。
教授娘有點得意地撇撇嘴:「我可沒讀過什麼書。」
教授娘一手死勁拽住佑鵬衣服,另一隻手將巴掌甩過去。她看見那張瘦白臉上浮現出五條清晰的紅掌印。
傑姆完全聽懂了經理的話外之音,他不能由這個無禮的男人嘲諷一位年紀比他母親還大的女士。傑姆又站起身來說:「教授娘撿廢瓶子賣有什麼不對?第一是為了環保,第二才是因為錢。」
這樣的舒心日子過了不到兩個月,教授娘又平添了新的煩惱。六隻小雞漸漸長大,浴缸里待不下了,它們都在努力地朝外頭撲騰。最要命的是六隻小雞中居然有一隻是公雞,已經開始躍躍欲試學打鳴了。教授娘恨得獨自在家裡將那賣雞老頭罵了無數回:「說好要母雞要母雞,怎麼就把公雞娃混著一塊兒賣呢?這不是害人嗎?」教授娘罵完賣雞老頭又罵小公雞:「憋著點你啊,要是驚吵起這樓里的人來,非先殺了你不可。」
教授娘很快在離小區不遠的農貿市場拓展出她的交際圈子。那個市場里賣菜賣水果的大多是外鄉人,他們操著天南地北各種方言,年紀輕點的為討好主顧也學上幾句夾生上海話。教授娘喜歡來這個市場,這裏誰都不把她當外人,小販們客氣地叫她大姐或阿姨。同樣來自農村的人相互間能揣摩出對方的實際年齡,沒人會把她當作教授的娘,當然他們也不知道她有個當教授的弟弟。
「修鍋,這可是外國買來的鍋啊,上別處怕他們沒那本事,所以送你這兒來了。」教授娘把鍋舉到老闆跟前。

7

上海女人夏日里幾乎人手一把這種漂亮的遮陽傘,太陽大了可以擋臉以防被晒黑皮膚,遇上雷陣雨也不用擔心。教授娘心裏喜歡這種花傘,鮮亮的緞子傘面在陽光下遊走,如同頂在女人頭上的飾物。教授娘也想有這樣一把傘,她甚至悄悄摸過行情,大商場里賣四五十元一把,若在街頭小攤上買,十來塊錢就夠了。不過教授娘終究沒有勇氣買下這樣漂亮的遮陽傘,她覺得自己臉黑手粗,只配用男人的黑布面大傘,遮陽花傘得頂在膚色白皙的城裡女人頭上才般配。教授娘要是撐一把花傘出門,別說樓里鄰居,就是侄女小妍那張利嘴肯定也不會放過她的,教授娘想想罷了。
教授娘收拾完最後一處角落,直起腰來,口氣爽爽地回應道:「我還是覺著撿破爛掙錢省心,你老婆那刁脾氣我可伺候不了。年輕人結了婚就得學會過日子,自己不動手幹家務哪成啊?」說來也奇怪,這對小夫妻讓教授娘教訓了幾句,還真動手干起家務活來了。周末時手牽手去農貿市場買菜,小新娘見了教授娘還討教些買菜經驗,不再眼球朝上翻了。新郎跟美國小子傑姆也算不打不相識,好幾回教授娘看見新郎提了把吉他跑到704室來跟美國人學藝。
教授娘在西瓜攤旁邊目睹這一幕,爽爽快快走過去,把701室女人放在地上的兩個大袋子扎在一塊兒,甩上自己肩頭,一前一後掛在身上,對那女人說:「我也回家,替你搭把手,你自個兒打傘慢慢走吧。」701室女人剛想拒絕,教授娘已經甩動雙臂開步走了。701室女人只好撐開傘,跟在教授娘身後。她想趕緊幾步與教授娘並肩走,這樣兩人可以合撐一把傘。教授娘卻把身子向外移開,「這花傘太小,哪裡擋得住兩個腦袋,你自個兒撐著吧。」
作者簡介

11

教授娘的話讓傑姆頗感失望,他原來指望這位樓里唯一交往較多的中國女鄰居能站出來同他結成統一戰線,保護生存環境。不過傑姆原諒了教授娘,一個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女人確實很難明白環保的重要性。
教授娘不明白樓底下建停車場跟自己有多大關係,反正傑姆有事沒事都往環保問題上扯。比如傑姆很熱心地幫教授娘出主意多撿廢瓶子,教授娘明明是為了掙幾個零花錢,可傑姆硬說撿廢瓶子賣也屬於環保。教授娘得過傑姆不少好處,拉不下臉來回絕傑姆的建議,說:「我住在這樓里可算不上個能做主的人,不過是替我兄弟家看房子,就是read.99csw.com跑去物業公司吵架也沒人肯買我賬的。」

4

這以後教授娘摸出了樓里住戶的生活習慣,差不多每家每戶都會在晚上將一天中的垃圾清理出來放在自家門口,等第二天早上下樓時順手帶下去。於是教授娘稍稍改變了一下早睡早起的作息規律,每天晚上十點左右去樓里搜索各家各戶的垃圾袋。她不敢坐電梯,晚上電梯門一層層打開合攏動靜太大,她就從樓梯上下,幾乎每晚都有收穫。有時候兩隻袋子裝滿空瓶罐,教授娘就先回家一趟,倒空了袋子再去樓道里翻撿鄰居家的垃圾袋。教授娘把撿來的空瓶罐堆在浴缸里,那地方現在不養雞了,閑著也是閑著。教授娘覺得城裡人真是浪費,喝水還那麼講究,得裝在瓶里罐里喝,喝完水再好的瓶罐也隨手扔掉,只怕一瓶水就喝出兩瓶的錢來。教授娘想起在老家時,她進城捨不得買水喝,找個公共廁所湊在水龍頭上一樣解渴。所以教授娘無論如何不能眼看著城裡人糟蹋錢,她得把那些瓶子罐子都撿回來賣錢。
黃教授垂下頭來,額角抵住姐姐膝蓋,低聲哽咽道:「姐,要是我像你這般心平,不去眼饞別人過的日子,本來不該犯這麼大的錯呀。」教授娘無語,像從前一樣撫摸兄弟的頭頂,她多想讓兄弟明白,哪怕撿廢瓶子賣,也是種踏實的活法,夜裡睡覺安穩得很。
黃教授的目光在姐姐身上停留了幾秒鐘,驚訝、氣憤、羞愧混雜的表情全寫在臉上。他瞪了一眼身背兩隻大蛇皮袋的姐姐,好像不認識她一樣,很快離開了。這一天教授娘撿的廢瓶子空罐總共賣了二十二塊錢,這是她有生以來最大的一筆單日收入,可教授娘卻高興不起來。
管理員笑了:「教授娘你不錯,很拎得清道理,跟那些書獃子不一樣。」
教授娘把六隻小雞放進衛生間浴缸里,浴缸在教授娘眼裡是件頭號廢物。身子出汗髒了擦擦就行,哪裡就捨得放一大缸水來泡的,城裡人就是不會過日子。現在教授娘決定廢物利用,讓六隻黃色小絨球在雪白的浴缸里跑著撒歡。小雞在浴缸里吃喝拉撒睡,卻不能跑到外頭來,浴缸四壁溜滑,成了小雞的安全屏障。
傑姆自行車上馱了四個蛇皮袋,教授娘身上背了兩個,他們說笑著走在F大學校園裡,神情悠然自得,沒半點不好意思。開完運動會總得有人打掃環境,撿掉廢瓶罐,于學校也是件好事。教授娘萬萬沒想到會在校園裡遇上她的兄弟黃教授,她沉浸在發了筆小財的喜悅中,根本忘記了自己的弟弟就在這所大學工作。
701室女人開始跟教授娘搭話了,有時同乘電梯還會聊上幾句市場里的瓜菜價錢,不過僅此而已,各人自家門裡的事情她們是聊不起來的,沒到那麼深的交情份上。然而這足以讓教授娘開心滿足,至少她不再感覺自己是這棟樓里的外人,她生活中的交際對象也不僅僅局限於收廢品那對夫妻和市場里的小販,她與樓里鄰居開始有了來往。
教授娘賣掉廢瓶子,仔細數了數到手的鋼鏰,很快塞進口袋,她擔心樓上某扇窗戶後面鄰居的眼睛正盯著她呢。她沒有聽從教授兄弟的勸告,一如既往地撿廢瓶子賣錢。
晚上教授娘給小妍打電話表功:「小妍,大姑替你出氣啦!可大姑還得勸你一句,往後交男朋友得多長個心眼,咱女人吃不起這個虧呀。哪像他們男人,風流百回千回,渾身上下都沒個印記的。」
黃教授坐在F大學紀律檢查委員會辦公室里,額頭上的汗水順著髮際往下滲出,內衣也被汗水洇濕,貼在脊背上冰涼冰涼的。黃教授怎麼也不會想到,兩年前這樁他以為只有自己和老天爺才知道的事情,會讓人掛到校園網上晾曬。校紀律檢查委員會也是從網上了解到這件教授受賄案,才讓當事人黃教授前來說清楚案情真相。
傑姆貼出的告示很快有了二十多個中國人的簽名,他們都贊同傑姆的想法,反對物業公司在樓下空地上建停車場。傑姆將告示揭下來複印了好幾份,送到物業公司辦公室。現在他有這麼多中國鄰居做後盾,走進物業公司也膽氣壯了些。物業公司經理對傑姆說他一定會發揚民主,擇日召集教授樓全體業主開座談會,對建停車場一事進行民主表決。
教授娘放下小米袋子,拍拍衣襟笑道:「謝謝你們看得起我,我雖是個鄉下女人,可我兄弟到底也是當教授的。往後同住在一棟樓里,看著自個兒姐姐在樓上人家當保姆,臉面上總是過不去的,我也得為我兄弟著想不是?」
教授娘坐在廚房小凳子上一聲不吭,她很清楚兄弟如今是個有身份的人物,她為自己的行為讓兄弟難堪而深感不安。不管黃教授火氣有多大,說出的話有多傷人,教授娘都不會生氣。她知道自己得忍著,因為她這次絕不可能向兄弟保證不再去外面撿廢瓶子,這件事情已經成了她在上海過日子唯一的樂趣,她不肯也不能放棄。
這天傍晚教授娘滿心沮喪地回到家,在外面逛了一個下午,累得腰腿酸軟,才撿了十個塑料瓶兩個易拉罐,最多能賣七八毛錢,還不夠補貼鞋子錢呢。教授娘掏出鑰匙開自家房門時,眼光被對面701室門口那幾個垃圾袋吸引住了。垃圾袋裝得太滿,袋口沒紮緊,露出顏色各異的塑料瓶蓋。教授娘心裏一喜,老天爺真有眼,到底不忍心看她辛辛苦苦跑了一下午才撿來幾毛錢,讓空瓶子在這兒等著她呢。
過年的時候,收廢品的外地夫婦回老家去了,小區門口清靜了許多。教授娘照例每天去公園撿廢瓶子,撿來後放在家裡一包一包存著。等外地夫婦過完年回來,教授娘再把裝滿瓶罐的袋子背下樓去賣掉。教授娘坐電梯下樓時,那些樓里住戶看見髒兮兮的蛇皮袋像躲避瘟疫似的縮到電梯一角,時不時用眼角餘光斜著射向教授娘。那意思教授娘明白,是嫌蛇皮袋髒了電梯地面和空氣。其實教授娘每天晚上都將蛇皮袋沖洗乾淨晾著,第二天好再裝廢瓶子。此後教授娘就不坐電梯了,塑料瓶子空鋁罐沒什麼分量,看上去一大袋子,教授娘背著輕輕鬆鬆就能從七樓走下去。
教授娘修鍋回來,在電梯里看見傑姆摟著個中國女孩接吻,全然不顧電梯里還有好幾位同樓鄰居,正被他們的舉動攪得目光無處放。到了七樓,教授娘咳嗽一聲對那女孩撇撇嘴:「啥事不能到家去做,猴急啥呢?」在教授娘看來,傑姆是外國人,哪怕脫了褲子上大街溜達都跟中國人不相干。可女孩是中國人,中國人就該有中國人的忌諱。
教授娘好久沒在廚房裡做頓像樣飯菜了,一個人隨便下碗麵條買兩個包子都能充一頓飯。可小妍要來,就不能再馬虎了。小妍如今是教授家的閨女,嘴巴自然刁些,身子也金貴得很。教授娘沒想到小妍會帶來個男孩,說是她的同學,名叫佑鵬,佑鵬就跟著小妍管教授娘叫大姑。那天吃過晚飯後,小妍和佑鵬就鑽進裏面房間反鎖上門,還特意關照大姑沒有要緊事不要打擾他們溫課。教授娘是識相之人,這兒本來就是兄弟的家,也就是小妍的家,自己哪好去做侄女的主。
師傅嘴角牽出一絲嘲弄似的冷笑,沒吭聲,又閉上了眼睛。小徒弟知道師傅應允了,便接過教授娘手裡的平底鍋修了起來。他在鍋沿和手柄上各鑽了洞,兩頭用一根長鉚釘鉚住,斷裂的手柄牢牢長在鍋沿上,紋絲不動。
經過多次暗中觀察,教授娘摸清了701室所有家庭成員的活動規律。那對中年夫婦大概也是F大學教師,除了上課,別的時間就在家裡。男女主人進門出門都輕手輕腳,好像怕驚擾了鄰居。可他們有個中學生模樣的兒子,三天兩頭忘記帶鑰匙,還懶得伸手按門鈴,抬腳踹幾下自家大門,那隻哈巴狗就撒了歡地叫。家裡人聽見狗叫便會替他開門。有幾回下雨天中學生進不了底樓防盜門,自己家裡又沒人,只好按702室對講機,請教授娘打開底樓大門,至少能讓他進樓來避雨。若是好天氣,又沒帶鑰匙,男孩索性逛到天黑才回家,所以教授娘還是挺盼著老天爺下雨的。
傑姆帶頭鼓起掌來,屋子裡立刻掌聲一片。教授娘眼圈紅了,那些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的鄰居們,原來是這麼好的人。
八樓養鳥的老先生有點激動,嘴唇一陣顫抖才把意思表達清楚:「教授娘用實際行動來保護環境,我們應該支持她。從明天起,我們在樓下電梯旁放個紙板箱,各家各戶把廢瓶子都放在裏面送給她。」
那小新娘翻了幾下白眼球:「哼,一個撿破爛的鄉下女人口氣倒不小,擦乾就沒事了?你曉得這套衛生間櫥櫃值多少錢嗎?三千塊耶,擦乾就算完事啦?」
「門口是寫著修冰箱空調,可也沒寫不修鍋啊。現在我要修鍋,你怎好不做生意呢?」教授娘滿臉都是道理。

9

傑姆說:「教授娘,你真像我媽媽。」
教授娘發現廚房裡一口平底鍋手柄斷裂了,這鍋是黃教授去歐洲講學時買回來的,花了不少錢呢。兄弟媳婦是個精細之人,要是看到鍋壞了,沒準會動肝火。黃教授如今犯了錯,在自己老婆女兒跟前自然矮了三分,所以教授娘得把這個家裡一切可能引起衝突的火星子都掐滅,讓兄弟熬過眼前這段日子,至少家裡還能有個平安棲身窩。
這一夜教授娘居然失眠了,翻來覆去想著該回敬701室女人些什麼東西才好,不然自己心裏就欠了人家一份情。可701室看上去就像是有錢人,夫婦倆都開著自家汽車去上班的,人家還缺啥?不過教授娘到底想出了一樣最為合適的回敬禮物,她想給701室鄰居送盆鮮花。教授娘從自家廚房窗口望過去,701室的每處窗台上都是一片燦爛花草,可見那戶人家的愛花之情。
這天晚上傑姆又來敲教授娘的門,不是來討雞蛋餅的,他說要提供給教授娘一個重要情報。這個周末F大學開全校運動會,整整兩天。傑姆請教授娘想想,兩天的運動會,場地四周該有多少廢瓶子空罐好撿啊。傑姆還拍胸脯保證,他可以把教授娘帶進F大學校園裡去。教授娘聽了兩眼放光,心裏騰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感激之情,這一刻倒是她想摟住傑姆,親他幾下「耍流氓」呢。
雨又下大了,還裹著陣風。701室女人買了幾隻小鳳西瓜,分裝在兩隻大塑料袋裡,可她兩隻手提了西瓜就無法打傘。正巧一陣風吹來,那女人趕緊夾攏雙腿,以免裙子被風吹起飄得太高,模樣就有點狼狽。
不料老先生不肯踏進門一步,他抬起一條腿作金雞獨立狀,把書攤在自己大腿上就簽好了名。雙手捧著將書遞給教授娘,嘴上卻是一連串的「謝謝」,好像教授娘收下書,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
教授娘經701室男孩點撥心頭一亮,是啊,現如今有誰還會背著水壺逛公園呢?不都是read.99csw•com隨買隨喝,喝完的空瓶罐都留在公園裡。離教授樓不遠就有個很大的公園,公園裡有個大湖,不少上海人都喜歡在周末時來這裏玩兒遊船。
物業管理員聽說老教授是來報案的,臉上浮起一絲嘲笑。「老先生,誰聽說過鳥飛走了也要報案的,要是家裡人走失了倒是該打110報案的。」
中午時分教授娘已經拾滿了六隻蛇皮袋廢瓶罐,傑姆正好參加完外國留學生運動隊的中國功夫表演,推著自行車來幫教授娘運蛇皮袋。教授娘心裏十分過意不去,她對傑姆說:「待會兒賣了錢咱倆對半分吧,不能叫你白白出那麼大力氣。」傑姆做了個很滑稽的動作,「我幫你撿廢瓶子,你請我吃雞蛋餅,這樣很公平,誰都不用付錢。」
賣雞老頭不樂意了:「你當帶雞娃來賣省心啊?挑著捧著一路上還得喂不少嫩菜葉呢。要是賣老母雞的話,自行車兩邊掛倆大鐵籠子,關一天都餓不死,還不比賣這雞娃掙錢多?」不過賣雞老頭終究抵不住教授娘的纏磨勁,嘀咕著六隻小雞賣了十六塊錢。
那隻小公雞在陽台上跳來跳去,喉結上下滾動,大概讓太陽照得舒服極了,自戀地不時啄啄翅膀和漸漸開始泛出亮光的胸脯絨毛。教授娘走過去,一把抄起小公雞翅膀,說:「你可別怨我狠心,是這樓里的人容不得你。誰叫你憋不住瞎打鳴,這回把小命都打掉了。」小公雞完全沒有意識到禍從天降,撒嬌一般在教授娘手裡掙扎,尚未發育成熟的嗓門兒嘶啞著發出「喔嘎、喔嘎」聲,聽得教授娘心顫。兩個月來她看著小黃絨球變成了童子雞,真下不了狠心動刀子。然而這一刻教授娘是非常理性的,她知道自己當教授的兄弟發了話,小公雞無論如何逃脫不了被殺掉的命運,除非她自己也不想在教授樓里住下去。
「六塊錢一盆就貴到天邊去了,賣不賣啊?」教授娘依舊死不鬆口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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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娘介面道:「可不是,那老頭見人不愛吭聲,天天湊在鳥籠邊上跟鳥說話呢。」
教授娘聽了這話也提高嗓門兒:「我撿破爛怎麼啦?撿破爛就不興站出來講句公道話啊?瞧你姑娘家年紀輕輕才結的婚,往後做人的日子長著呢,鄰里之間總得講究個和睦不是?得理也讓人才有氣度嘛,人家又不是故意做錯事。」
黃教授在校紀律檢查委員會辦公室里沒有為自己作任何辯解,而是主動提出退房,接受處分。也許從住進這處房子開始,他已經在等待今天這個結果。鑒於黃教授的認識態度,他被免於刑事處罰,但失去了在F大學的一切職務,留校察看,唯一保留下來的是原教授樓里那套老房子。
「嘁,沒見門口牌子嗎?我們專修冰箱空調,不修鍋。」老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重新閉上眼睛,不打算跟教授娘多費半點唾沫。
傑姆聳聳肩膀,不知該如何解釋他的原意,「我四歲時父母就離婚了,我跟父親過,所以不知道母親會為兒子做些什麼?大概就是這樣給兒子煎雞蛋餅吧?」
在七樓家門口,701室女人執意要送兩個西瓜給教授娘,教授娘收起笑容道:「那我還是替你把瓜背回市場里去吧。」701室女人就不好再堅持,她看到教授娘用鑰匙開了自家門,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她手上那把淺紫色的緞面花傘。
於是教授娘決定去修好這口鍋,她想起農貿市場附近有各種各樣的修理鋪,可轉了老大一圈也沒找到修鍋的。教授娘不甘心放棄,她太了解弟媳婦的脾氣,隨時可能因為一根煙頭大的內心火氣釀成一場火災。
教授娘對黃教授說:「日後你若能靠教書吃飯當然最好,就是飯碗砸了也不用怕,上海這地方再好活人不過。你瞧我每天撿廢瓶子賣,都能掙飽肚子的。」教授娘從衣櫥里摸出一卷東西,外層用小妍扔掉的破長筒襪裹著。打開來裏面是厚厚一沓粉紅色百元鈔票,那是黃教授每月給姐姐的生活費,沒花掉多少,現在姐姐把它們還給兄弟。
教授樓704室沒人居住,空關了好久,這日午後忽然房門大開熱鬧起來,一個腦後扎著金色馬尾巴的外國小夥子成了704室的主人。教授娘出門時正好撞上馬尾巴,小夥子一臉陽光燦爛的笑容,向教授娘伸出手來。「嗨,你好夫人,我叫傑姆,美國人,租了704室房子,你叫什麼名字?」小夥子的中國話講得不錯,教授娘全聽懂了。
這日下午傑姆拎來兩袋麵粉一盒雞蛋,說是晚上要在704室開派對,請教授娘幫他做些雞蛋餅。傑姆已經跟朋友們吹噓過這種中國美食,要在派對上請大夥品嘗。教授娘本來想去公園撿廢瓶子,要是花一個下午為傑姆做雞蛋餅,等於少了好幾塊錢收入。傑姆看出教授娘心思,摸出十塊錢來,說:「教授娘,你今天別去撿瓶子了,這錢補償你的損失。」傑姆的舉動倒叫教授娘不好意思起來,替人做幾個餅子還收工錢,怎麼也少了點鄰裡間情分。教授娘推開傑姆遞過來的票子,「這點小事怎好收你錢,等你們開完會把空瓶給我留下就行。」教授娘不但沒收傑姆的錢,還倒貼了不少油鹽香料。她盤算下來不會吃虧,這外國小夥子哪回在家開派對都得搬幾箱礦泉水飲料。
那新郎看來是個火爆脾氣,一把抓住傑姆衣領就往樓下拖,要他下樓去收拾局面。教授娘跟著他們下樓,好像她是傑姆的監護人,她真有點擔心新郎在氣頭上會揍這個美國小子。
黃教授在與老邵達成交易之前這樣安慰自己:我好歹也是花2000元一平方米買的,不能等同於受賄吧。結果是黃教授很低調地入住「春江花月夜」小區,當然,小邵也被他利用副院長權力,以「治病救人」之類的理由繼續混在F大學管理學院。
這張文法不太通順的告示在樓里引發一陣不安和騷動。鄰里之間在電梯上下的那幾十秒鐘內開始打破沉默,相互交流幾句關於物業公司要建停車場一事。701室的女人也主動跑來問教授娘有沒有聽說這件事。教授娘這才感覺到那美國小子確實做了樁好事,至少讓樓里鄰居變得像鄰居了,他們相互交談是因為發生了關係到他們共同利益的事情。
應該說這個叫傑姆的美國人是整棟樓里第一個主動與教授娘交往的鄰居,雖然是個外國人,但仍讓教授娘心生感動。她站在704室門口,很想告訴小夥子她叫黃國梅,可這棟樓里恐怕沒人知道她的大名,他們單憑主觀臆想就把她喊成了「教授娘」,其實她只不過是教授的姐姐。然而教授娘覺得犯不著把內心的委屈告訴一個頭一回見面的外國人,所以只好支支吾吾道:「這棟樓里的人背後叫我教授娘。」
教授娘不是黃教授的母親,而是他姐姐。黃大姐從農村來,還沒來得及換上城裡人看順眼的衣著,臉上也不習慣讓粉霜蜜之類護膚品伺候,看上去就顯老了些。
小邵的退學處理報告送到黃教授辦公桌上,黃教授幾乎沒有猶豫便簽字同意。然而報告還未送至校部,就有人拐彎抹角呈上一份邀請函,邀請黃教授前去參加上海市中心新樓盤「春江花月夜」小區的住宅智能管理研討會。在研討會上黃教授結識了小邵的父親老邵,一位房地產開發集團董事長。老邵主動提出可以為黃教授提供「春江花月夜」小區內住房一套,售價為每平方米2000元人民幣。而該樓盤正式向外銷售時,這個價格後面至少得再加個零。老邵甚至沒有向黃教授提及兒子小邵,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是由送請柬那人轉告黃教授的。
某日傍晚教授娘賣了廢瓶子,買回些蔬菜準備做晚飯,看到小妍在自己屋裡嚶嚶抽泣,房門倒敞開著,沒見佑鵬人影。小妍頭髮凌亂,耳根邊還有道血口子,像是剛打完架。
倒是那個小徒弟,大概閑得發慌動起了惻隱之心,湊到師傅耳邊說:「瞧這女人,多半是給人當保姆的,弄壞了東家東西不好交代,賴上咱鋪子了。要不師傅您歇著,我給她修修試試,反正我也閑著。」
教授樓前面有塊兩百多平方米的空地,荒了十來年,雜草長得沒膝高,小區居民誰也沒去留意過這個地方。可近來物業公司在這塊空地上動起腦筋,打算改建一個停車場。小區里私家車越來越多,地下車庫的車位早已售完,新買了車的業主們迫切需要得到車位,物業公司也想賣車位大賺一筆,於是教授樓前的荒草地一夜之間身價金貴起來。物業公司發財心切,未出一紙通告,就喊來幾個民工鋤草平整土地,連鋪地坪的石子水泥都運來了。
黃教授請姐姐來上海看房子,每月給她一千塊錢生活費。起先是每月初黃教授親自把錢送來,順便看看姐姐缺不缺啥東西。後來黃教授太忙,就讓妻子女兒或是小保姆跑一趟把錢送來。那時候教授娘每到月頭上就盼著兄弟送錢來,在上海過日子出樓門就得花錢,自己好手好腳大活人一個卻沒處掙一個子兒。現在教授娘不再是靠兄弟養活的一個閑人,她也有了幾乎是相對穩定的微薄收入。只要天不下大雨,一天下來,公園裡的廢瓶子總能讓她有十來塊錢的進賬。即使黃教授沒準時送錢來,差個十天八天也沒關係,教授娘把賣廢瓶子的錢一分一厘都攢著,這樣的辛苦錢得花在緊要地方。
教授娘在這棟樓里的日子十分清閑,清閑得有些無聊。城裡人家家戶戶一年四季大門緊閉,從來不興串門聊天。教授娘這人可以挨餓受凍,卻過不來同樓鄰居互不搭腔的寂寞日子。她決定主動打破城裡人約定俗成的死規矩,展開自己的交際圈,教授娘瞄準的第一個目標是對門701室女人。
這家修理鋪只有師徒二人,門口牌子上寫著專業修理冰箱空調。中午時分生意十分清淡,師傅躺在店堂一側午睡,小徒弟守著店門。教授娘拎著平底鍋走進去,不朝小徒弟看一眼,徑直過去喊起師傅。「老闆醒醒,修東西啦。」老闆雙目微啟,嘟囔一句:「修什麼啊?」
賣花老頭斜了一眼跟前的女人,「誰賣兔子?誰賣兔子?我賣花我跟兔子有啥關係?」
教授娘頭一回去公園運氣就不錯,碰上百來個小學生搞春遊活動,中午時分老師帶著孩子們在草地上野餐,那些娃娃個個背了一書包吃的喝的。教授娘坐在離這片草坪不遠的假山石上等著,待孩子們吃完午飯,她過去幫老師收拾草地,不一會兒便撿回一百多個空塑料瓶和飲料罐,這份戰績抵得上她在馬路邊翻半天垃圾箱或在樓道里辛苦幾個晚上的。教授娘心裏真的很感激701室男孩出的點子,她自己怎麼就沒想到公園這個撿空瓶罐的好地方呢?
但凡教授娘要做的事情誰也攔不住,而且她歷來是想干就干,念頭起來立即付諸行動。教授娘找來一隻不透明的黑色塑料袋,看不出裏面裝了什麼東西。她腳蹬一雙草綠色軍用球鞋,那是從前在農村幹活時天天穿的鞋子,來上海后黃教授九-九-藏-書嫌這種鞋土氣,不讓姐姐穿,教授娘就把鞋刷乾淨藏了起來。現在好了,教授娘可以穿上這雙鞋輕輕鬆鬆沿著大小馬路溜達,路邊哪個廢物箱里沒有塑料瓶空鋁罐呢。
教授娘不久就知道傑姆原來是F大學的留學生,專門來中國學習中國話的。她想起自己兄弟在F大學當教授,本能地就對傑姆親近了幾分。傑姆此後再也沒對教授娘實施過「耍流氓」般的親吻禮,天天打開家門就能看見的鄰居,熟悉得像自家人,自然可以少掉許多客套。

6

教授娘膽戰心驚等待著鄰居上門來興師問罪,同時在樓道電梯里注意觀察每個人的反應。可那些鄰居依舊像往常一樣,誰也沒來過問一句關於公雞打鳴的事。教授娘心裏反倒有點過意不去,她覺得城裡人真能忍耐,隔牆住著誰都不願意為一隻公雞撕破臉面。
教授娘成了這個公園的常客,如今上海的公園大多免費開放,想去就去,一天進出多少回都行。清晨時分公園裡人很多,都是早起晨練的老年人。老年人節儉,晨練時用自家茶杯帶來泡好的茶水,罕見喝礦泉水的。教授娘混在晨練的老人隊伍里,有時一個早上都撿不回一個空瓶。不過教授娘很快就摸到了公園裡的規律,她最喜歡遇上成群結隊春遊秋遊的孩子,那樣的話只消帶個蛇皮袋在一旁等著,等孩子們吃喝完畢上前一扒拉,裝滿一大袋子也不過十來分鐘。還有就是那些大樹下湖邊長椅上談情說愛的男女,看到教授娘提著撿廢瓶的袋子過來,都會連忙將瓶中飲料喝完,把瓶子扔進教授娘的蛇皮袋裡,免得她在旁邊為等那兩隻瓶子攪斷綿綿情話。當然教授娘也是識相之人,若看見人家塑料瓶里還有半瓶水,估計一時半會兒喝不了,她就去別處溜達,過一會兒再轉回來。教授娘好歹也有個當教授的弟弟,曉得臉面,不想讓自己混同於拾荒者或乞丐。
運動會當天教授娘早早備下六隻大蛇皮袋,讓傑姆放在自行車上馱進學校里去。校門口保安仔細打量了一番教授娘,怎麼也瞧不出她的身份跟大學有什麼關係。傑姆對保安說:「她是我的朋友、鄰居,來看運動會比賽的。」保安沒再說什麼,揮揮手讓教授娘進了校園。教授娘明白天底下保安大概都一個樣,見了外國人要比對中國人客氣幾分。所以今天她只要跟在傑姆這個外國人身後,到哪兒都不會有問題。
停車場被教授樓業主們否決掉了,小區里又恢復了平靜。教授娘空閑下來總愛去那片空地旁走一走,看一看,彷彿盼望著發生些新的情況,好讓她再有機會跟樓里鄰居坐在一塊兒開會說話。可是直到空地上石頭縫裡長出新草,小區里還是很平靜,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可是沒有人來敲門,樓道電梯里遇上同樓鄰居,依舊看不出他們臉上有任何表情變化。又過了幾天,忙得十天半月不照面的黃教授回了一趟教授樓,開口就把姐姐一頓埋怨:「姐,我把你接來上海就是讓你過城裡人的日子,你放著好端端浴缸不洗澡,倒添了滿屋子雞屎臭。你弟我現在是教授,你住在教授樓里養雞,樓上樓下同事傳到學校里去,叫我臉面往哪兒擱?」黃教授越說越氣,扔出一張百元鈔票,「這些雞通通殺掉,算我買了。」
不過教授娘心裏看不起城裡年輕人的做派,一男一女躲在屋裡關上門,還能幹出什麼有臉面事情來?教授娘起先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等著那個叫佑鵬的男孩走後她好關大門上鎖。後來實在熬不住眼皮瞌睡,又不敢去敲小妍房門趕人家走,只好回自己屋裡躺下,等待著侄女屋裡動靜。教授娘片刻迷糊片刻清醒,折騰了一夜都沒聽見佑鵬離去。
午夜時分教授娘被門外走道上的吵嚷聲驚醒,她起床開門出去察看,見樓下604室一對新婚夫婦穿著睡衣睡褲在敲704室大門,看樣子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原來704室衛生間水龍頭沒關上,地漏又恰好被堵住了,於是水順著四周牆壁向下滲透,將604室新裝修的衛生間和全套從「宜家家居」買來的白色櫥櫃都淋在水裡。
教授娘也較起勁來:「我也沒講錯啊。這兔子花還是花,不是兔子,你可不能把花賣成兔子錢。」
教授娘顧不上再跟小新娘計較,她支使傑姆先去擦乾淨自己704室衛生間,樓下由她來清理。那對新婚夫婦見教授娘明擺著是個局外人,卻主動幫著鄰居收拾殘局,似乎有點過意不去。新郎說:「教授娘,看不出你還挺仗義的,幹活也麻利,要不往後給我家當鐘點工吧。我們剛結婚,不會做家務,老人又不住一塊兒。」
教授娘聽兄弟講述完這噩夢一般的事情經過,卻沒有感覺驚訝。大概她心裏也曾有過疑問,自己兄弟何以能從一個鄉下孩子變成大學教授后,很快就住進了連許多上海人都買不起的房子,這實在有點太過幸運,幸運得讓人懷疑它的真實性。
教授娘心疼得抽搐了一下,「小妍啊,佑鵬打你了嗎?他人呢?」小妍只管哭不說話,連晚飯都不肯吃就收拾東西回了父母家。臨走撂下一句話:「大姑,佑鵬的事別跟我爸媽說啊。」
幾天後底樓電梯門旁出現了一張告示。
傑姆看到教授娘,把嘴從女孩臉上挪下來,笑道:「教授娘你拿鍋幹什麼?又要做雞蛋餅嗎?」教授娘頭一回沒好氣地對傑姆說:「我又不是開雞蛋餅鋪子的。」
教授娘含著眼淚殺了小公雞,她不想吃,捨不得也不忍心。她想起兄弟沒日沒夜忙工作,真該喝點童子雞燉的雞湯補養補養。教授娘作出這個決定后心情好了許多,她給自己定位是只配養雞不配吃雞。養了雞給當教授的兄弟燉湯喝,也算對得起那些雞娃們了。
教授娘只上過小學四年級,這本書里的文章她念起來疙疙瘩瘩,好些字不認得,就把書放在一邊。有天侄女小妍來看大姑,翻了翻那本書,驚訝不已,「大姑,這是考古學專著耶,你啥時候結交了這樣的老古董朋友?」教授娘給小妍講了那隻芙蓉鳥的事,小妍說:「以前住在這棟樓里好多年,從不知道樓上還有位考古學家呢。」
教授樓里住著同一所大學的教授,校園裡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回到家卻個個緊閉大門作老死不相往來狀。黃大姐初來乍到,電梯上樓道里碰見鄰居,想作番自我介紹都找不到機會,那些鄰居誰也不捨得將眼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鐘。

3

讓教授娘感到意外的是,撿廢瓶空罐賣錢其實不是她首創的生財之道,早就有人在干這行當。平時馬路邊那些廢物箱好像沒人會去多瞅一眼,可真要想在廢物箱里撿出點賣錢的東西來,翻十個廢物箱能遇上兩三個同行。而且那樣的同行比教授娘更專業,手裡提個粗鐵絲彎成的鉗子,不用低頭彎腰就能把廢物箱中的空瓶罐準確無誤地扒拉出來。教授娘傻了眼,看似滿大街隨處有人扔掉瓶瓶罐罐,要撿到自己袋子里還不那麼容易呢。
教授娘獃獃望著自己親手帶大的兄弟,弄不明白黃教授的無名怒火從何而起。城裡人是有城裡人的活法,可教授娘想自己不偷不搶,關起門來養幾隻小雞娃取個樂兒,哪裡就丟了教授兄弟的臉面呢?教授娘不敢對兄弟動氣,也捨不得讓兄弟生氣,她把一百塊錢塞回黃教授口袋,賠著笑臉道:「殺,殺,明天就殺,姐再糊塗也不能為幾隻雞娃氣壞我兄弟不是?」
教授娘沿著看台拾級而上,看台上那些學生都以為這個女人是專門來為運動會搞清潔衛生的,一個個主動將瓶罐扔進教授娘手上的蛇皮袋,有人還趕緊幾口喝完飲料,不想錯過這個扔掉瓶子的機會。教授娘不費多少力氣就拾滿了一個蛇皮袋,她把袋口紮緊,放到看台下一個隱蔽角落。這些廢瓶罐是可以賣錢的,她當然得小心藏好她的錢。
傑姆開門出來時滿嘴酒氣,醉眼惺忪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喝了太多的酒,以至於朋友們離去后他就倒在客廳沙發上睡去,根本聽不見衛生間里的水聲。
農貿市場西瓜攤上一片碧綠生青,提早上市的小鳳西瓜賣出了好價錢,賣瓜人的吆喝聲也越發響亮有力。教授娘看到自家對門701室女人也在挑西瓜,這女人真是活得講究,來市場買西瓜還穿著白色高跟涼鞋,打著淺紫色的緞面遮陽傘。
沒多久教授娘就跟小區門口收廢品的外地夫婦相熟了。教授娘總是把撿來的廢瓶罐按大小或質地整理好,數清瓶罐數目,讓收廢品人一目了然,從沒數錯過。那對夫婦就給了教授娘一個免檢待遇,只要教授娘報個數,收廢品人就按數付錢。教授娘自己都沒想到,自從開闢了公園這個撿廢瓶罐新領地,她每天都能靠賣空瓶罐掙八九塊錢,一個月就是三百來塊。
梅雨季節,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整座城市都被浸泡在水裡。偶爾陽光從雨霧中射出幾縷刺眼金線,這種太陽雨更讓人感覺像暑天捂了床被子,悶熱得喘不過氣來。
教授娘說不清自己有多留戀住在這棟樓里的生活,然而畢竟一年多過去了,鄰裡間好歹也有些臉熟,臨走時總該打聲招呼方不顯得失禮。教授娘從壁櫥里找出半袋子小米,那還是從老家帶來的,沒捨得吃完。教授娘想上海農貿市場里可見不到這麼好的小米,人吃沒幾頓,喂鳥倒是能喂上大半年的,不如就送給樓上養鳥的老先生吧。
座談會氣氛很熱烈,樓里每家每戶都派了代表,誰不擔心日後天天緊挨著停車場吸廢氣呀。而且發言的人大多是老師,講起話來個個引經據典,擺事實講道理,海闊天空古今中外,聽得教授娘根本反應不過來,十句話聽懂三句就不錯了。教授娘真打心底里佩服那些當教授的鄰居們,竟然把那個神氣活現的物業公司經理都駁得啞口無言。那經理服過誰呀,在教授娘看來經理簡直就是小區的皇帝,三天兩頭變著法子讓業主多掏管理費。
教授娘嘴上安撫著黃教授,心裏卻把樓里左鄰右舍更恨上一層。想來報了警察局居委會物業公司還不罷休,還去學校把黃教授找來了。上天入地繞個大圈不就因為容不得幾隻雞娃嗎?來敲門直說呀,跟咱農村人說句話掉身價啦?
教授娘不記得自己這輩子有過幾回一本正經買了禮物送人的經歷,不過這六塊錢花得很值。701室女人接過花笑得不知說了多少聲「謝謝」,她請教授娘進屋坐坐,把花盆放在客廳茶几上。天花板上水晶吊燈投下柔和的光暈,那盆兔子花真是漂亮極了。
教授娘在飯桌上幾番詢問過佑鵬:「你家在上海嗎?住在這兒不回家父母不惦記嗎?」
這天教授娘在農貿市場還買了些蔬菜和一個西瓜,她把兩個大塑料袋口扎住,一前一後掛在肩上,騰出兩隻手來捧著裝小雞的盒子。教授娘走進小區大門時,那兩個保安比往常多看了她一眼。待她跨進教授樓電梯,不知住在幾樓的一對男女也仔仔細九_九_藏_書細打量了一番教授娘。教授娘以為他們對小雞感興趣,把盒子舉起來,「小雞娃,好玩兒著呢。」那對男女相視一笑,然後仰臉朝電梯頂端翻了幾下白眼,依然沒有搭理教授娘。教授娘哪裡知道,城裡人手上有再多東西也得提在手上,沒有掛在肩頭的習慣,人家吃驚她的模樣呢。
小保姆獨自在家,她對教授娘說:「黃教授黃太太三天兩頭外面有飯局,什麼好東西吃不著,哪裡還勞你大老遠送只雞來?」小保姆甚至無意伸手接過那隻塑料袋,由著教授娘自個兒把雞放到冰箱里去。看來兄弟家的小保姆比教授娘活得還滋潤,嗑著瓜子看電視,並不同教授娘多搭話。教授娘見不著兄弟一家人,只好告辭,又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回到家。
教授娘走後許多日子,電梯旁那隻大紙箱依然放在牆邊,樓里住戶們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紙箱里廢瓶子越積越多,教授娘不在,誰也不知該如何處理。後來有人叫來了小區門口收廢品的那對外地夫婦,讓他們將紙板箱抬了出去。從此,教授娘的最後一點痕迹也從樓里消失了。
教授娘傻了,樓里鄰居們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可僅僅為了公雞打鳴,就把她告到警察局去了。教授娘心裏那個氣啊,都是牆貼牆住著的鄰居,心裏不舒坦有話要說敲門就行,用得著繞天大個彎子把居委會和警察都叫來嗎?教授娘對片兒警一行說:「雞養在我自個兒家裡,沒礙著誰,要說誰怕聽公雞打鳴,讓他上我家來當面鑼對面鼓說明白,我自會處置。」教授娘想,要是有個鄰居前來敲門,跟她商談殺雞的事,她自以為是個講道理的人,一隻公雞能換來跟樓里人的交往機會,值了。
教授娘躡手躡腳走到701室門口,耳朵貼在門上聽聽裏面動靜,好像有不少男男女女的說笑聲。她斷定今天701室肯定有客人來,不然一家三口哪裡會喝掉這麼多礦泉水飲料呢。教授娘迅速解開垃圾袋,挑出那些塑料瓶易拉罐,然後再把垃圾袋口紮緊,按她心思,她倒是樂意替701室去樓下倒垃圾,她不習慣白得人家好處。
教授娘的話讓小徒弟很開心,他只要了鑽頭和鉚釘的工本錢,免了人工費。教授娘心裏過意不去,就拿起工具台上的廣告紙說:「我把這個拿回去貼在樓里吧,誰家沒有冰箱空調啊,往後東西壞了就會想著上你們鋪子來修。」教授娘從不習慣白占別人便宜,總得回報點什麼好讓自己心安理得。
有一天晚飯後,教授娘聽到門鈴響。聽得出按門鈴的是個好脾氣慢性子之人,讓門鈴每隔幾秒鐘響一下,而不是連續地按。教授娘打開門,門外站著802室養鳥的那位老先生。老先生雙手捧著書,帶點羞澀的笑容說道:「我寫了本書,想送給你,只聽大家叫你教授娘,還沒請教過尊姓大名,所以不敢落款。」
教授娘心裏真正生氣的是樓里鄰居,他們從不同她來往,卻時時處處在暗中限制她的生活自由。他們曾聯合物業公司居委會甚至是警察,逼她殺掉了那些雞娃,現在又企圖利用她的教授兄弟來剝奪她撿廢瓶子賣錢的權利,教授娘真是咽不下這口氣。
然而教授娘想錯了。幾天後一個傍晚,小區居委會主任、物業公司經理和地區警署的片兒警一塊兒上門來,聲稱他們分別接到本樓十幾戶居民來電來信反映,請教授娘處理掉那些雞,尤其得先宰殺那隻肇事的公雞。
有天晚上教授娘正在翻撿701室門口的垃圾袋,忽然門開了一條縫,露出那中學生男孩的臉。他朝教授娘笑笑,神秘兮兮地說:「你撿廢瓶子賣錢吧?那你該去公園裡撿啊,逛公園的人扔掉的瓶子空罐才多呢。」男孩說完掩上了門,看來他早就注意到教授娘的舉動。
小妍走了,教授娘的生活又恢復了往常的平靜,漸漸地,她就記不太清佑鵬的模樣,那個高瘦白皙窄臉的影子正從教授娘記憶中褪去。很多日子后一個下午,教授娘在公園湖邊撿廢瓶子,無意中瞥見湖邊露天咖啡吧坐著佑鵬,對面是另外一個同小妍年齡相仿的女孩。教授娘心底剎那間騰起一股火氣,原來她根本不可能忘掉佑鵬。教授娘沒有猶豫半秒鐘便衝到小圓桌邊,扯住小夥子肩膀大叫:「佑鵬,又騙上人家姑娘啦,你打了我家小妍還沒同你清賬呢。你還吃了那麼多我做的飯,給我吐出來。」

2

後來教授娘又努力過幾回。她在電梯里看見一位頭髮雪白的老先生拎著一桶油和一袋米,她想上前替老先生搭把手送到家門口去。老先生客氣地伸出雙手做了個阻止動作,嘴裏一連串「謝謝」,卻沒有讓教授娘碰一下米袋和油桶。
沒了小公雞,那五隻小母雞似乎傷透了心,成天蜷縮在浴缸里,嘀咕聲沒了,胃口也小了許多。教授娘每天早上在浴缸里放上半碗米飯,到了傍晚居然還有剩餘。教授娘心灰意冷,乾脆讓五隻小母雞也步了小公雞後塵。教授娘每殺一隻雞就去一趟兄弟家,足足去了六趟,都沒碰到黃教授。只有一回見了侄女小妍,小妍說:「大姑你也真是,為只雞也捨得跑一趟。我爸又沒空在家吃飯,全進了小保姆肚子啦。」教授娘聽了這話並不太失望,就算雞讓小保姆吃了也值,她長力氣把兄弟一家伺候好了,也有當姐姐的一份功勞。
教授娘滿臉通紅,真懊悔那時自己眼饞,一點心思全讓人摸了去,於是她趕緊推開那把傘。701室女人很細心,替教授娘找台階下,「教授娘你別客氣呀,按理說傘是不好送人的,送傘可不就『散』了?所以你權當我把傘借給你,長長遠遠地借給你好了。」教授娘就沒有再推辭,她心裏太喜歡這把傘了。
小妍靜靜聽大姑講完今天發生的事,輕輕掛上了電話,什麼話也沒說。
傑姆一點都不像樓里的中國鄰居,人跟人假裝不認識。傑姆只要看見教授娘,每回都像見了有幾十年交情的老朋友,會說上好多話,連他父母離婚了這樣的事情也通通告訴教授娘。有一回教授娘做了些老家點心,雞蛋薄餅卷甜醬,做得太多吃不完,就敲開了704室房門給傑姆送了些去。誰知傑姆吃了還想吃,三天兩頭見了教授娘就問啥時候再做雞蛋餅吃?教授娘想外國人大概都是實心眼,想啥說啥,不像中國人張口前還先得顧著點自家臉面。
教授娘見來開會的人都講了話,連傑姆這個老外也發言了,自己要是不張口,豈不是白白梳頭換衣服了嗎?於是教授娘壯著膽子附和了一句:「傑姆小夥子說話在理,可不能光想著蓋停車場賺錢,攪得咱一樓里人過日子不安全。」
教授娘在花鳥市場看上一種盆栽兔子花,紫羅蘭色的花朵綻放得恰似兔子毛茸茸的身子和長耳朵,十分可愛。教授娘剛一開口,賣花老頭伸出大拇指和食指說:「八塊一盆,不還價。」
好些日子過去了,教授娘依然每天在八樓的鳥鳴聲中醒來,依然去撿廢瓶子賣錢。偶爾在電梯里遇上養鳥的老先生,就會聊一聊那隻辣椒紅芙蓉鳥。老先生告訴教授娘,芙蓉鳥最近又換了一次羽毛,或者芙蓉鳥遭到外面野喜鵲的驚嚇,變得沉默寡言不愛叫了。電梯上下幾十秒鐘時間,他們之間的談話內容也僅僅限制在關於鳥兒的範圍內。好像幸虧有了那隻鳥成為彼此之間溝通的理由,不然電梯里的空氣一定會像從前那樣尷尬沉悶。
這話說歸說,教授娘心裏還是有點同情802室的養鳥老頭,不管他人有多怪,到底人家今天主動跟自己講了話,都是樓上樓下的鄰居,沒有見人遭難不伸手相幫的道理。教授娘在樹蔭下見到垂頭喪氣的老教授,上前安慰道:「您別太著急,這種家養鳥兒飛不遠,自己又沒本事找食吃,興許壓根兒就沒飛出小區去。」老先生感激地朝教授娘點點頭,教授娘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淚光。
「六塊就六塊吧,放下錢快點捧了花走人。真沒見過你這樣的,明明我賣花,硬把我跟賣兔子的攪在一塊兒。」賣花老頭嘟囔著,眼光不再朝教授娘看。
教授娘無可奈何地放棄了與樓里鄰居交往的打算,她意識到城裡人有城裡人的活法,她一個鄉下女人還能改掉人家的規矩不成?不過教授娘確實需要把自己從寂寞中解救出來,最好的辦法便是養幾隻雞。教授娘弄不明白城裡人為什麼喜歡養狗,狗的最大用處是看家門。這城裡房子劃成一個個小區,小區門口有保安,樓底下裝著防盜門,每家每戶還有連燈光都透不出來的新式鐵門,小偷就是變成孫悟空都難以進入,還養狗幹什麼?教授娘不想養狗,她打算養上一群雞。
教授娘終於逮著了跟對門女人說話的機會。那天701室女人正好開門出來,教授娘從自家大門窺視孔里看見,忙開了門也作要出門狀,迎上前笑道:「出門呀?你家弟弟和小狗不在家嗎?不一塊兒出門遛遛?」
老教授一聽不樂意了,擺開講台上講課架勢,「請問,你們物業公司的職責是什麼?是保護業主的財產安全。我養的鳥是我財產的一部分,現在鳥飛走了,等於我的財產遭受損失,你們物業公司難道沒有責任協助我把鳥兒找回來嗎?」老教授義正詞嚴,情緒有些激動。
老教授愣了一下,很快覺察出管理員在嘲弄他。於是氣咻咻說:「你這是什麼服務態度,我要向上級部門反映你們這種不負責任的工作作風。」大概心裏還惦記著心愛的鳥兒,老教授離開物業管理處,沿著自家樓下那片樹林一路尋找過去。
教授娘倒吸口氣:「八塊?一隻兔子才賣多少錢哪?你這是兔子花,又不是兔子,怎好賣那麼貴?」
701室女人馬上介面道:「就是嘛,人家撿瓶子一不偷,二不搶,三不損害他人利益,有什麼過錯?」
不過教授娘還是為傑姆做了最後一次雞蛋餅,雞蛋和油都比以往多放了些,餅子烤得特別黃,特別香。教授娘很多年後也許都不會忘記這個安靜的下午,傑姆在教授娘的廚房裡吃著雞蛋餅,藍灰色的眼睛里儲滿淚水,因為他才知道教授娘將要離開這棟樓了。
教授娘驚呆了,一把推開傑姆。她看到收廢品的夫妻二人正在相互擠眉弄眼,於是她覺得有必要撇清自己同傑姆的關係,「這外國人住我們樓里,才認識的,對我老太婆也敢耍流氓,嘁。」傑姆顯然沒聽懂「耍流氓」的含義,他騎上山地自行車,向教授娘吹了聲口哨告別,飛一般駛去。
讓業主們駁得灰頭土臉的物業經理抬頭看了一眼教授娘,兩眼忽然就亮了。他咳嗽一聲清清嗓子說:「喲嗬,真看不出來噢,在教授樓里住著就是不一樣,鄉下女人轉眼就成教授了,講起國語來給我上課呢。哎呀,要說不能光想著錢,你教授娘為啥天天去公園馬路上撿廢瓶子賣呀,這年頭還有不惦記著錢的人嗎?」物業公司經理不敢太得罪業主,卻不把教授娘放在眼裡。
教授娘依舊站著不走,「你們連冰箱空調都會修,還修不好我這鍋?大中https://read•99csw.com午的也沒生意好做,權當做好事幫幫我的忙吧。」教授娘眼看老闆放著送上門的生意不做,寧可打瞌睡,心裏就有點想不通。她覺得只有堅持下去,不光為自己修鍋,也得糾正老闆有錢不賺的糊塗行為。
教授娘滿意極了,悄悄對小徒弟說:「小夥子,日後你保管比師傅出息,能掙大錢。瞧你師傅那懶樣,大白天還睡覺。」
管理員望著老頭的背影搖搖頭,他對站在一邊看熱鬧的教授娘說:「這個小區里住的大多是教授,書讀得太多,讀出點獃氣來,也是蠻傷腦筋的。」
水是順著天花板縫隙淌下來的,衛生間里如同下了一場雨。教授娘看著這樣漂亮的櫥櫃遭水浸泡也心疼,嘴上卻幫著傑姆一塊兒求饒:「我馬上去找拖把抹布來把這兒的水漬擦乾淨,擦乾淨就沒事了。」教授娘想把事情的嚴重性儘可能降低。
教授娘很清楚自己住在這棟樓里的日子不多了。兄弟家市中心好房子被沒收掉,一家三口得回老房子來住,那就不再需要她看房子了。教授娘這些天除了早出晚歸撿廢瓶子賣,就是把家裡每個角落都收拾得乾乾淨淨,連厚窗帘都拆下洗過。
朱曉琳,女,1993年留學法國,獲法國文學碩士學位。1975年開始發表作品,已發表小說、詩歌、散文多種。著有長篇小說《上海銀樓》,小說集《法國故事》等。現在上海華東師範大學任教。
老先生一家人聽了教授娘這番話,臉上都笑得很尷尬。他們光想著替自己找個好保姆,可教授娘不得不為她當教授的兄弟著想。
天還沒亮,樓上802室陽台上的鳥兒爭先恐後開始鳴唱了,教授娘幾乎天天都在鳥鳴聲中醒來。她有時想,樓上的教授老頭養了不下十來只鳥,那群鳥叫的聲音也不見得比自己從前養過的小公雞和氣多少,鳥能養,雞為啥就該殺?看來城裡人過日子也沒什麼規矩章法好講的。只不過養鳥老頭是個教授,而她自己是鄉下女人罷了,受了委屈到哪兒講理去?教授娘心裏把樓上的每一隻鳥籠都視為特權象徵,心裏很是憤憤不平。這天教授娘在電梯里遇上了802室的老教授,老教授竟然破天荒主動跟教授娘開口說話了。「我的鳥逃跑了,飛走了,都怨我,餵食后忘了關鳥籠門。那是只芙蓉鳥哎,辣椒紅芙蓉鳥,買來時就花了兩百多塊錢,都養了三年了,還是沒養熟,心野得很哪,所以就飛走了。」老教授嘮嘮叨叨,也不管教授娘聽明白沒有,出了電梯門自顧自直奔小區物業管理處。
教授娘滿腔熱情冷卻下來。原想著替對門男孩開過幾次門,好歹有些人情存在人家那兒,沒料想男孩壓根兒沒把這樣的小事放在心上或去告訴爹媽,以至於對門女人根本不認識她。教授娘只好尷尬地作自我介紹:「我住你家對門702,鄰居呀。」說完拿鑰匙打開702室門,以證明自己的真實身份。701室女人鬆了口氣,「噢」,嘴角似笑非笑牽動了一下,沒再多說一個字,轉身走了,看樣子並無意成為教授娘的交際對象。
教授娘處理掉所有的雞,三室一廳的住房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寂寞重新包圍了她。教授娘看到小區門外天天有對外地來的中年夫婦在那兒收廢品,小區里的人把家裡的廢舊書報賣給他們,還有那些礦泉水瓶子或飲料罐竟然也能賣錢,小的五分錢一個,大的能賣一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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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電梯里,教授娘才將肩上的袋子卸下,701室女人收攏花傘,見教授娘髮際滴下水來,於心不忍,說:「教授娘你真是個熱心人,謝謝噢。」教授娘仰臉笑笑:「都是樓里鄰居,謝個啥?」
如今教授娘不再感到寂寞,她得一天三次給小雞娃喂菜葉米飯粒,塑料盆里的飲用水也得一天一換。傍晚時分她把小雞挪到陽台上去透氣,好趁機清洗浴缸里的雞屎。這時教授娘體會出浴缸的好處來,只消拎起淋浴噴頭四處沖洗一下,小雞們的家又變得乾乾淨淨。每天晚上臨睡前,教授娘必定得去衛生間看一眼她的雞娃閨女們,她把六隻小雞當成六個心愛的丫頭,見小丫頭們靠在一起閉目養神,教授娘才安心睡自己的覺。
黃教授擔任F大學管理學院副院長的第一年就認識了大一學生小邵——全院出了名的「阿混」。別說同班同學,就連一個寢室的室友都無法確切記住他的模樣,因為小邵在學校里露面的次數實在太少。按照校紀校規,連續兩個學期有兩門以上課程不及格的學生,應予以退學處理。
佑鵬扭動胳膊想掙脫教授娘的手,口裡喊叫:「瘋婆子,哪個認得你啊?」
教授娘在外地人廢品堆前觀察了兩天,終於為自己找到一條既能消解寂寞、又能掙些零花錢的好途徑——撿空瓶易拉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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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樓里住了個撿廢品的半老婆子,那些住戶大概覺得有損臉面,反正都是一個大學里的同事,有人就有意無意拐彎抹角把教授娘的行徑告知了黃教授。黃教授百忙之中很難得地專門開車來看姐姐,一進門就滿臉不悅:「姐,我現在是F大學教授,工商管理學院副院長,高級知識分子加幹部身份。可你倒好,先是養雞,現在又撿破爛,弄得樓上樓下人人知道,你讓我在學校里還有什麼臉面工作。我把你接到上海來是叫你看房子的,每個月一千塊錢還不夠花嗎?怎麼想得出干這種丟人事情?」黃教授真的氣極了,若不看在親姐弟份上,他真想讓姐姐明天就走人,回老家去。
我和你們一樣要被廢氣噪音包圍。很快大家的健康生命有危險,所以請幫忙我一起反對停車場,我需要得到你們簽名。
802室老教授見到皮鞋盒裡的辣椒紅芙蓉鳥,激動得顫抖著雙唇不知該怎樣向教授娘道謝,那模樣只怕連下跪的心都有了。教授娘很有氣度地一笑:「樓上樓下住著的,這點小事說啥謝字?往後記著關好鳥籠門才是。」教授娘覺得自己這件事做得很值,她不想讓老教授知道為了換回這隻鳥兒,她花了五塊錢,得撿大半天廢瓶子呢。
教授娘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她見過自己兄弟那班做學問的人,寫了書要送人,得先寫上收書人的名字,然後再在下面簽上自個兒的名。現在養鳥的老先生也出了書,居然想到要送她一本。教授娘心裏有種發燙的感覺,忙說:「我哪是什麼教授娘,不過是教授的姐姐。我叫黃國梅。草頭黃,中國的國,梅花的梅。」教授娘說完想把老先生讓進屋來,好讓他坐下籤名落款。
周圍買花的人都笑了起來,那賣花老頭也笑了,大概頭一回遇上個這麼會瞎纏人的買主。賣花老頭擺開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架勢,「那你給個價,這花該賣多少錢一盆?」
教授娘頭一回作為業主代表正兒八經去開會。她早早吃了晚飯,洗臉梳頭換衣服,甚至還搽了一點侄女小妍留下的護膚霜,那香味好聞極了。教授娘本想招呼701室女人一塊兒去開會,但終究不敢按人家門鈴。這棟樓里真正的業主都是有頭有臉的體面人,自己不過替兄弟家照看房子暫住這兒,哪好忘了自個兒身份,當真跟人家同進同出呢。
黃教授十幾歲時父母雙亡,姐姐出嫁早,他就跟著姐姐姐夫過日子。姐姐心疼弟弟,日子再艱難也沒讓弟弟少上一天學,直到看著弟弟考上大學,有了城市戶口,進而變成了黃教授。幾年前姐夫去世了,黃教授念姐姐上了年紀干不動地里農活,一心要把她接來上海。可姐姐不願待在城裡吃閑飯靠人養活,來上海待不了三五天便想回老家,一來一去還怪心疼那點路費。
佑鵬在這裏一住就是三天,教授娘不但少了許多去公園撿廢瓶子的工夫,還得變著法子做好吃的伺候兩位小祖宗。本來教授娘撿一天廢瓶子就能開銷自己的一日三餐,這會兒她不得不拿出兄弟給的生活費來買菜買米。
管理員收起臉上笑容,一本正經站到老先生跟前道:「那麼請問,你們教授的職責是什麼?是教育人對吧?你怎麼沒把你家的鳥兒教育好,叫它不要隨便亂飛呢?」
侄女小妍打來電話,要帶同學一塊兒回教授樓老房子來溫習功課,讓大姑給準備晚飯。教授娘猜想自己兄弟夫婦倆太忙,沒工夫照料女兒,況且兄弟身為教授,應酬肯定也多。家裡老是人來人往,肯定影響小妍學習。教授娘從心裏樂意侄女住在這兒,她好有個說話的伴,成天一個人做飯吃實在沒味道。這天教授娘只在公園裡撿了半天廢瓶子,下午換過衣服去市場買了些雞蛋、肉和菜,早早開始為侄女做晚飯。
鄰里之間互不搭話,並不表示沒人注意到黃大姐的存在。有人猜測702室黃教授家新近出現的女人多半是教授母親,從鄉下來的,用上海話說便是「教授格娘」。在滬語方言中「格」字等同於助詞「的」,發輕聲,語速稍快時容易被省略掉。於是在黃大姐毫不知情並且未經她本人認可的情況下,她在教授樓里的身份用上海話來說就成了「教授娘」。
小公雞不理會教授娘的警告,嗓子痒痒地越來越愛打鳴,聲音也一天比一天響。教授娘把衛生間門窗緊閉起來也無濟於事,清晨天色還未放亮,小公雞便努力開始打鳴,音量蓋過了窗外樹林里的鳥鳴聲,終於把這棟樓里的鄰居們吵醒了。
幾天後教授娘在賣廢瓶子時,無意中看見收廢品人的孩子在玩一隻鳥兒。那鳥兒被關在皮鞋盒裡,有氣無力地鳴叫著,叫聲讓教授娘聽起來十分耳熟。教授娘問那孩子:「這鳥兒是你撿來的吧?賣給我好不好?」孩子不肯,把皮鞋盒藏到身後去了。教授娘就去便利店買來一根烤玉米,又從口袋裡摸出兩塊錢遞到孩子跟前,那孩子回頭看了一眼父母,見並未遭到反對,終於抵擋不住烤玉米和錢的誘惑,用鞋盒裡的鳥兒跟教授娘做成了這樁交易。
傑姆笑起來,「教授娘?很好的名字啊,我也這樣叫你吧。」傑姆看到教授娘拎了兩個大塑料袋子準備下樓,又問:「教授娘,請允許我幫你把袋子拿下去吧,我是男人,有的是力氣。」其實這兩個袋子很輕,裏面是教授娘剛整理好的廢瓶子,打算送到小區門口去賣掉。
也許因為老先生主動跟自己搭了話,教授娘不由自主地也跟著他來到了物業辦公室,她不明白,老先生的鳥跑了找物業部門管什麼用?
有一回黃大姐與不知住在幾層的兩個女人同時走進電梯,那天正好下雨,兩個女人拎著的傘上滴下水來,黃大姐便沒話找話:「這上海的天氣真是怪,要麼不下雨,一下起來就是三五天不停歇。」那兩個女人不搭腔,一個擺弄著手機,另一個仰臉發出一聲嘆息:「唉……」算是給了黃大姐一個回應。
黃教授夫婦亦時有電話來,挺贊成女兒跟大姑住一塊兒,圖個安靜好溫功課。他們哪裡知道女兒小小年紀才上高中,就帶了個男人回家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