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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龍雪山

玉龍雪山

作者:王瑞芸
牽著另一匹馬的玉秀一聲不響,臉別過去看別處。「瞧她這個脾氣兒,等她也拿到小費時,她就該謝謝我了。」他想。
「老天該有眼的,怎麼一來也叫他養上一匹馬什麼的,也來伴著它走一趟雪山,那時候他娘的就不會這樣傻笑了……瞧他那個胖屁股整個一個肉砣啊!鞍子里都快擠不下,我可憐的馬兒喲……」穿褡褳似西裝的漢子想,「……它才八歲——正是幹活出力的好年頭……可碰到這樣一個胖球似的客人,也夠它一嗆。再幹個十年,它老了的時候,那才有得瞧呢。糧倉家的老馬,那天帶客人上山,半路上休息時,已經累得呼哧帶喘,竟想自己獨自跑下山去,害得糧倉追了它好久,才把它抓回來……這就叫,嗯,那個什麼……當牛做馬,當牛做馬啊!」
「唉……」球形客人幾乎是把韁繩從他手裡奪過去。
「滇馬就是天生矮小,它吃得苦,吃得苦!」馬的主人說著,使勁把馬鞍扶了扶,讓那個問話的客人坐正。客人很胖,臉兒細白得簡直像個娘們兒,偏又裹著圍巾,還穿著鼓鼓的羽絨服,看著倒像馬背上馱了個充了氣的彩色塑料球一樣。「那可是個大肉|球喲。」馬的主人暗想,並斜起眼睛,看看前一匹馬上和他一道來的輕巧苗條女客,不由得在心裏為自己的馬兒嘆了口氣。
走在山腳的開闊地時,他主動對兩個客人說,「前面離我們村子不遠,有個土司的書院,院子里還有不少東巴文字,想去看看,可以送你們過去,不算錢,嗯……要是、要是……那個……」他結結巴巴差點兒忍不住要把小費兩個字吐出口來,可好球形客人嚷叫起來打斷了他:「好極了,好極了,那謝謝你們送我們去看看吧。」
冷不防球形客人向他開腔了:「老鄉,你們這裏也有冬蟲夏草吧?」
聽到這一聲,褡褳西裝灰濛濛的心頭突然像亮了盞燈,他猛地想起剛才胖客人對著馬大笑,叫他生氣的同時,他心房裡的某個地方豁亮了一瞬間,像在黑地里閃過一道光。但他光顧生氣,不曾細想,現在想起來了:好極了,他的客人在說洋文呢,通常,說洋文的客人都肯給小費!
「帶回去給老人,那是上好禮物。」
「你的兩瓶水,我來替你拿著。」馬主人朝球形客人說。水遞給他了。
可是他們被粗魯地推到邊上,兩個客人已經被靠得最近的一輛計程車司機拉走,眼睜睜地見他們一下子鑽進車去,車屁股後面就馬上噴出一道黃煙,車開動了。車發動的聲音和噴出的煙罩住了褡褳西裝張嘴喊出的聲音和口形。等煙散去,只見褡鏈西裝木樁似的站著,臉色灰黃,肩膀塌下來,他的馬站在他身邊,也那麼塌眉癱眼的,好像它這一整天不是出力幹活,而是做了件錯事一般。主人和馬看上去真像。
馬上的客人照例開始驚嘆周圍的風景,咔嚓咔嚓按動手裡的相機,馬悶著頭走,穿著褡褳似西裝的馬主人也悶著頭走,美麗的風景對於他是不存在的。他心裏想的是:
「你看看它們,你倒是看看呀,哎……YOU BETTER THINK OF COP'S MAGENIFICENT HORSES lN NEW YORK CITY. HOW CAN YOU CALL THEM HORSES TOO?(想想紐約警察神氣的高頭大馬,難道它們這樣也叫馬!)……哈哈哈……」球形客人對前頭那個苗條女客說,跟著就笑得喘不上來氣了,身體在馬身上前後搖晃。他座下的馬吃驚地抬起頭來,往後倒了倒蹄子,驚慌地看了一眼主人。
當馬兒抵達時,大楊樹的樹尖上還殘留著巴掌大的一塊陽光。褡褳西裝滿心高興,殷勤對客人說,「你們只管進去玩兒,我們就在這兒等著。」
他知道玉秀他們年輕人總瞧不起他啰唆,瞧不起他那麼在乎錢,「他們這起小兔崽子趕上好時候了,有九*九*藏*書了吃的,還能挑肥的瘦的。讓他們也像我年輕時飯都吃不飽試試!老天爺該把所有的事情都讓人攤上一份兒才公平,不然肥的肥死了,瘦的瘦死了,這像話嗎?」他有些生氣了,就把手背在身後,韁繩拿在手裡,沒有再說話。他就照那樣一直走到目的地也沒有再說話。
「客人你扶好,不要晃。」馬的主人說,臉沉下來。他是有理由不高興的,首先,自己的客人太胖,至少比那個苗條女客重上一倍;其次,雖然他沒留心客人說了什麼,但他這樣對著馬兒大笑,就不是個善意。客人知道個屁,即便是劣馬(何況它不是),在主人眼裡也是寶貝。這個吃得這麼白胖胖肥嘟嘟的傢伙才不會知道,他的馬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連一天的休息都沒有,除了拉客人上山,還有家裡的活兒要干,吃的不過就是乾草。他在家裡可以打孩子甚至打老婆,但他從不打自己的馬。
馬很矮小,個頭只到人的肩膀,是匹稻草色的馬,毛色乾枯,神色馴服,順著耳朵站在那裡毫無主張,纏著各色彩布(布已經褪色)的鞍子擱在它背上,看著挺沉重,客人一跨上它的背,它就不停地動彈四蹄,竭力穩住自己似的。
馬主人把兩瓶水一左一右揣進外套口袋裡。那外套是一件灰色的化纖西裝,疲疲沓沓,骯骯髒髒,兩瓶水塞進口袋后,兩片前襟就長長地耷拉下來,那件西裝看上去呈褡褳模樣,跟下面很單薄的褲子和鞋幫鬆弛的膠底鞋倒很般配。他是個黑瘦的漢子,四十歲上下,身子單薄,連五官也都長得單薄,他就照那樣站在馬身邊,外表神氣都和他的馬很接近。
「我,一個姑娘家。虧得!是你要拉他們過來玩兒這疙瘩,是你的算盤,你自己說去。我不管,我不過跟著你。」
車剛剛開出去幾十米時,車後座上那個苗條女客突然對球形客人叫起來:「喲,該死,忘記給趕馬人小費了,我都準備了的,剛才活像打架……就忘了。要不要停一下……哎……瞧啊,你那個趕馬的還在那裡站著呢……」
「壞了,這說明他們是那種很節省的客人,倒霉喲,這樣的客人頂頂會摳門。」他告訴自己。但立刻,這個壞情況被推翻了,他聽見球形男客對苗條女客說,「這幾個土豆怎麼吃得飽,還有好幾個小時呢。還是點菜吧。」女客就說,「在這地方!虧你想得出!土豆因為是火里烤的,我才敢吃。喏,我包裡帶著巧克力呢。湊合一下吧。」跟著就瞧見她從包里拿出一個長條形的東西,就是她說的巧克力了。巧克力,褡褳西裝是知道的,叫他一下子感到喜滋滋的事情是,他分明看到那巧克力的包裝紙上完全是洋文!然後又看到女客拿出一管軟膏搽手,上面也滿滿地印著洋文!這些洋文讓他剛喝下去的熱水簡直不是熱水了,根本就是白酒喲,他覺得身上暖融融的。
所有客人在大驚失怪或者嘻嘻哈哈中被扶上馬背,紅紅綠綠的一串,跟著,馬兒們就走動起來,每匹馬前面都有各自的主人牽著韁繩。一出村子,是一片開闊地,地面上分佈著許多石頭,因此無法種植,只稀疏地長著一些老樹,樹被風吹出各種奇異的形狀,伏卧仰側,十分可觀。開闊地的四周一圈兒都是山,近些的呈綠色,遠些的呈紫黛色,卻並不見些白色,玉龍雪山被印在各種廣告和旅遊手冊上的那個白帽子似的山頂,從這裏並望不見,因為這裡是雪山的背面,馬隊將從後山上去。這是雪山腳下村民們自己想出來的生財之道,他們用馬馱客人上山,價錢比從前山坐纜車略微便宜。
「你是孩子嘛,我怎破得下這張老臉。」
他們匆匆上馬,人、馬全都歸心似箭,一氣走回村口,馬的主人只來得及把客人扶下馬,早有幾個計程車司機圍上來,撕擄著搶客人,褡褳西裝急得擋在中間,「哎,哎,你們這些人……哎,哎!你們…https://read.99csw.com…」連玉秀在一邊也幫著推搡那些打架似的司機。
那個做作的苗條女客也好,那個胖成了球的男客也好,在他眼裡瞬時變得可親可愛了。他帶著尊敬的眼神開始仔細打量起他們來。「瞧啊,鞋子上印的是洋文,背包上印的也是,當然,還有羽絨服上……不過……」他遲疑地抬頭看看前面,再看看後面,旋即失望地發現,馬背上的客人有太多的衣服、鞋子、帽子、背包上到處都印著洋文。「如今真是洋文滿世界喲,哼,連村裡老馬家喜歡瞎逛盪的二小子,土疙瘩一個,中國字頂多識得一籮筐,不也成天穿帶洋文的衣裳,也會放兩句洋屁呢,什麼『古的把兒』,『古的氂牛』……操他個咬舌子兒的小兔崽子!在我們長輩面前還想壁虎爬窗子——露兩小手呢……我是看著這臭小子呱呱落地的,一撅尾巴就知道他拉什麼顏色的屎,還『古的氂牛』『洋的氂牛』呢!見了真洋人,他只剩下打哆嗦的份兒,鼻涕都擦不幹凈。我兒子要像他這樣輕狂,看我不打出他的屎來……好在兒子還老實,倒也肯念書,就這,老婆心裏就擱不住了,跟懷裡揣著塊燙山芋似的,不往他身上燒錢就對不住他……哼,女人!四千塊啊,叫我搶銀行去?除非每個客人次次都肯給小費……比如說一年送兩百個客人上山,一人十塊,那就燒高香了,另兩千塊家裡還可以湊一湊。……罷了,還是不肯給小費的客人多喲。可就國外來的人通常都給,有的給得還真闊氣,玉秀有一次拿到四十塊!把人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地。興許今天我的運氣也來了……他們無論如何不會是冒牌貨,洋文說起來嘟嚕嘟嚕,葡萄似的整整一串子,能假嗎?那胖子的相機,掛在胸前活像一門小山炮!中國哪裡買得到這樣高級的相機,如今出門旅遊都是『傻瓜相機』,除非拍電影的……這樣的玩意兒必定只能是外國貨……哈,連相機帶子上寫的全是洋文呢,這就全對了。」
褡褳西裝照例不在這裏買東西吃,他口袋裡裝著用報紙包著早上從家裡帶來的米糕,他只向開飯莊的鄉親要了碗熱水,就著熱水把米糕吃下去。玉秀和那個小夥子卻坐在木頭桌子邊,一人要了碗大肉面,熱騰騰地吃。「現在的年輕人什麼本事沒有,就是有本事花錢!」褡褳西裝看也不要看他們。可是當他看到球形客人和苗條女客進來時,他的眼睛就一刻也不離開他們了。然而他非常失望地發現,他們什麼也沒有要,只要了幾個烤土豆,那是菜單上最便宜的東西。
「蟲草?啊,蟲草。當然,這裡能挖到,就是少點,越往高原上去,越有。嘿,我告訴你說呀……找蟲草,那是有季節的,也就是開春蟲草從地里剛長出來的時候,不過就十五天左右,過了季節,那就長成草了,長成了草就完了。是啊……蟲草不容易找,你想,一地裡都是小草,哪個是呢?一個人得完全平趴在地上,拿眼睛一點一點地看,常常要趴上一整天喲……對了,挖蟲草要備上一條氂牛氈子,下雨了,下雪了,蓋在身上,擋雨,也防寒……帶油布才不管用,即使能擋點雨,可凍也要凍死,就氂牛氈子管用……話雖這麼說,那也要置得起氂牛氈子才行,不是隨便買得下來的,好貴喲……好,有了氈子,趴上一整天,結果能找到五個七個蟲草就算不錯……不容易。一季也就能挖到幾十個吧……客人,你,要不要?一個十五塊。都是今年挖的,貨真價實,還在瓶里放著,有人來收,我沒給。這裏常有客人問我們買,因為貨真價實。拿回去跟雞燉了,大補,體虧的人吃最好。」
「別的馬都走回去了,偏你要送他們上這兒。」玉秀怨道。
他嗽一嗽喉嚨,伸手摸一摸自己西裝的領子,看看它有沒有無緣無故翹起來,有時會發生這樣的事——但眼下沒有發生。他一眼一眼地看九*九*藏*書客人,非常想跟客人搭話,可惜客人總把臉整個藏在相機後頭,即使放下相機,也只顧東張西望看遠處,一點兒也不來注意他。他又嗽一嗽喉嚨,摸出口袋裡替客人裝著的水,遞過去問:「喝水?」「不要,不要……哎,你讓馬站穩,讓我照這個……」他只能偃旗息鼓,和馬一起乖乖兒站住。他也知道,客人頂不喜歡他們主動開腔,尤其是去打聽底細,這會得罪他們。「可是,他們,所有這些不知打什麼地方冒出來的人,倒可隨便打聽我們趕馬人的各種底細,只要他們高興,甚至可以直問到我們的祖宗八代呢。你還不能不搭理。這樣順從他們,甚至討好他們,該死,他們照樣不肯給小費!」
幾匹馬兒沒有主人牽著,卻都能老老實實走路,它們好像跟他一樣老成,一樣懷著憂鬱的心思:走一趟是一趟,早結束早好,這一切有什麼可樂的。這時小子和姑娘已經不互相追了,兩人回到馬身邊時,臉盆倒已經由小夥子拿著了。姑娘手裡則拿著剛折下的一根長枝條,走一步就在地面上抽一下,一副游山玩兒水的神氣。褡褳西裝就不樂意了,「她忘了自己身份了,忘了自己身份了。人活著要本分,本分的人,客人才喜歡,他們小孩子不懂。」於是他吆喝他們說,「別撒歡亂跑,管好你們的馬,對客人負責!」
客人一下子來了十幾個,一匹接著一匹矮小的滇馬牽過來了。這些馬的相貌在馬和驢之間,但它們絕不是騾子,騾子也要比它們高大得多。它們彷彿也為此感到羞愧似的,都埋著腦袋一聲不吭。或許它們認定自己的終身職業毫無出息:把各式各樣痴肥沉重或左搖右晃的人在滿是石頭的山路上馱上馱下,沒完沒了,莫名其妙……因此打定了主意得過且過,苟且偷生,一個比一個委頓;或許它們並沒有任何思想,它們僅僅只是因為疲倦而垂下腦袋罷了。
「嘿,這小馬……行嗎?」
一切都不容置疑,一次次地被證實這兩個客人肯定從國外來的!這個念頭在下山的路程中再也沒有離開他。他心情開朗,走起來也比上山輕鬆多了。等走下山時,太陽還沒有落下山去呢。
他們兩匹馬四個人就從隊伍里分出去,往偏東方向走去,遠遠地看見有一簇林子,越走越近時,開始看得到掩在樹叢中的房舍、池塘,池塘邊上長著大樹——好個幽靜去處。
「我的胖客人倒不來問問我家裡有幾口人,這個人像是不好說話的模樣……」褡褳西裝又一眼一眼地瞄他,「他知道我家底細才好。我倒真想跟他說說孩子上學的事……我養著老爹老娘,馬,一頭豬,孩子當然只有一個,倒還肯念書,只是一件事不好,他穿破了太多的鞋,簡直要人的命喲,他長的那是叫腳嗎?那根本是兩隻帶鋼牙的嘴,專門對付鞋的,鞋一套上去,它們就歡天喜地地抱緊了啃啊,啃啊,很快就啃出洞來。呸,換一雙,再接著啃就是。這還半年不到呢,已經買了兩雙鞋了……那不能叫腳,那根本是生來跟我作對的一雙小妖精啊。得,老婆也對,孩子留在這村子里上學,到頭也就和玉秀,跟這個該抽一頓樹條的渾小子一樣,拉著馬上山送客人。別的不說,光是他那腳,還不得一月穿破一雙鞋啊,客人給小費也不夠他買的!這麼混下去,永遠不會有發財的一天。如今這世道,人人都在發財,大把撈錢,撈海了!要是不發點財,像自己這樣牽馬,真叫白活了。瞧瞧這些騎馬的客人,人模人樣,胖成個球也還人模人樣,連看你一眼也懶得,不就是因為有錢嗎……人家別說一月買雙鞋了,平白無故就能大老遠跑到這兒來,來幹什麼?燒錢嘛!瞧他們這些人對著這座冰冰冷的大山哎喲哎喲的怪模樣……好像這個冰冰冷的大山是他們祖宗的牌位還是怎麼的?」
「你……行嗎?」
「一人四十塊吧,小意思。」
在他身前身後的九-九-藏-書馬,是兩個年輕人牽著,一個小子,一個姑娘,都是褡褳西裝同村的人。前頭的姑娘手中還拿著個臉盆,是她在雪山腰上開飯莊的姑姑叫帶上去的。後面的小夥子犯騷,不斷朝臉盆上丟小石子,終於噹啷一聲擊中了,姑娘就跳起身來去抓打他,小夥子笑著逃開,姑娘就追,馬也不管了,韁繩就扔給客人自己抓著。馬上的客人倒很高興,尤其是騎在前頭的苗條女客,做張做致,朝球形客人得意揚揚地叫道:「嗨,嗨……瞧我,瞧啊。」
「他真的胖得像個球了,他要是滾下來,還不跟一塊圓石頭一樣,一直滾到山腳底下,我得小心才是……有的客人是,你不要管他,他就高興,有的客人是,你要每一步都管好他,他才高興。他們難侍候,但很多客人分明玩兒得挺高興,可還是不肯給小費喲。」
「玉秀,手上的樹條子別扔了,記得帶回去給我爹!」
終點並不是山頂,其實只到山腰,再往上馬上不去了,這倒是事先跟客人說明白的。好在這裏開闊,可以看見玉龍雪山的頂,可以玩雪,可以照相,也算是上過雪山了。山腰上有三四間歪歪斜斜的木板房,也是他們村民們建的,看著根本是潦倒之極的工棚,卻就有膽子把它們叫做飯莊(玉秀把臉盆就帶到這裏給做飯的姑姑)。門口掛著油布做門帘,掀開走進去,當門是一張油污的大案子,上面散放著鍋、碗、勺、筷、砧板、刀、盆兒、瓶兒、罐兒等一切廚房用具,大案子旁邊設了兩個用油桶做的大爐子,眼下生著火,呼呼地正燒得歡。再往裡去有三五張黑糊糊的木頭桌子,棚子深處則是亂七八糟堆放的紙盒子,筐子,煤……幾乎像個垃圾場。棚子雖搭得不算小,但卻叫人插腳不下,因為除去那些必需的家什,所有做飯菜的原料都一地攤開,筒裝「康師傅」方便麵啊,成箱的啤酒啊,灰白的煺了毛的死雞啊,癟塌塌的豬肝啊,暗紅色的生肉啊,蔫癟的菜瓜啊,黃了葉子的菜啊,全放在地上的臉盆里……這是雲南地方飯莊的規矩,做菜的原料全展覽在門前由客人挑選,然後再拿去灶上炒……雖然這裏完全沒有蒼蠅,但駭人地不潔凈,整個棚子看上去也只爐子上燃著的兩團火是乾淨的。
客人總算等出來了,球形胖子邊走邊打手機,聽得見他在說:「……就來就來,已經下山了,半個小時到得了。說吧,哪家飯店?OK,『雲南人家』……成,成……我餓壞了,I CAN EAT A HORSE(我能吃下去一匹整馬)。」
馬不知怎麼站下來了,他回過神來,原來是玉秀的馬先站下來,把頭伸出去,夠路邊石頭縫裡的帶著點雪的茅草吃——現在他們上得夠高,已經看得見雪了。他的馬則老實地站著等。「瞧我養的好個蠢貨,別人家的馬也知道撈點子『小費』呢,偏它不會。」
客人上馬了。
「我不是孩子。」
「嘻嘻……」
連馬上的客人也一起笑了,包括那個球形客人和苗條女客。跟著就聽見苗條女客問玉秀,多大了,家裡幾口人……
「多的先不想,光是十塊錢,那就可以把馬料抵了。今天這一趟應該沒問題了。我都敢給自己打個賭,瞧,我的馬兒走到,假如太陽還照得到池塘邊最高的楊樹梢兒,我就拿得到十塊錢小費。」他暗想。
突然他的球形客人朝他說話了:「請你把韁繩給我,把韁繩給我。」
他高一腳低一腳地在石頭上走著,心也一突兒高上去,一突兒掉下來,彷彿在波浪上一樣,而小費是漂在水面上的一塊木片,一會兒漂近他,一會兒漂開去……
「給多少錢嘛?」
他心裏也希望兩個客人儘快就出來。真的冷起來了,不要凍著才好,後悔早上沒有聽老婆的話,穿那件條絨夾衣,凍感冒了,會挨老婆罵,他是沒有工夫生病的人。可是,若能拿到小費,哪怕就是凍病了,老婆那裡也就交代得過了。
他從這幾年的九九藏書經驗里已經磨鍊出見識來,越是在乎的東西,越是不要在客人面前流露出來,那會產生反效果,一切要做得光滑自然,主要的是,認準了對象,把服務做好,那才是敲鼓敲到點子上。他想到這一路他倒沒做下讓客人不高興的事,卻也沒有做下讓客人高興的事,他應該再興出點事情來,興出點真正叫客人高興的事,那就妥妥噹噹了。而且國外的客人給小費興許不止十塊呢。
「他們要是不給小費,可真白等了。」玉秀抽抽鼻子,繼續抱怨,同時也用胳膊把自己抱緊了。她渴、餓、冷、累,一心只想早早和自家的馬趕緊回到家裡去,圍著爐子喝熱粥。
玉秀使勁一扭身子,在自家馬屁股上狠拍了一掌。「走!」
不下一刻鐘的工夫,太陽完全沉下去了,山腳下開始往這邊刮過來陰冷的風,褡褳西裝和玉秀坐在離著院子兩丈遠的石頭上等,全覺得冷上來。褡褳西裝乾脆蹲下來,使勁把自己團起來,活像一隻大鳥。馬兒立在一邊,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一樣。
球形客人就把相機對準了她,說:「DON'T MOVE,STAY STILL,CHEESE!」(別動,待好了,笑一個!)
他只朝玉秀看一眼,把西裝領子豎起來,又把前襟使勁裹了裹,兩隻胳膊緊抱著膝蓋。臉上的神氣說的是:你知道什麼。
「不要。」球形客人就把臉別過一邊去,又不跟他說話了。玉秀在他前頭,早聽去了這些話,見客人一直說不要,就朝褡褳西裝扮一個大大的鬼臉。
「不要。」
「我告訴你爹抽你!」
「大叔,我們的馬不用管,管好你自己的舌頭。」小夥子笑道。
「老婆總吵著要把孩子送到鎮上的學校里去讀中學,好端端,一個學期要交兩千塊,這不是胡鬧嗎?女人真是糊塗,她以為能趕著馬送客人上雪山,就不算莊戶人了。瞧,身上這件西裝就是剛開始幹上牽馬送客人時她給買的,虧她想得出,她還以為有了『客戶』就等於做上『經理』了,她差點兒沒替我把領帶一起買下來呢,好輕狂的娘們兒喲,給我打嘴顯眼地丟人就是。現在她倒明白過來了,聽憑我把西裝穿成抹布了也不來管了,叫她再給買件新的試試,呸!打死她也不肯……如今把自家漢子不瞅不睬的,眼珠子只盯住孩子一個人,還興出新章程了:一年四千塊!吐血啊,那是莊戶人家花錢的手腳嗎?那叫敗家!在村子里的學校上學,就一個錢也不花……不過有書本費,那倒還是該交的,誰能白給啊。可他娘的,如今又興出活動費、雜費、這個費那個費,馬蠅子似的煩人……他娘的連學校也學會攤派了,那些狗日的!哪裡都學會攤派了,可是讓我們這樣養馬的攤派誰去?攤派客人嗎?得,跟他們每人攤派十塊錢小費試試,他們立刻就把臉拉得比馬臉還長,把個嘴撅得比豬嘴還翹,倒好像是在要他們老娘的命。他們以為我們掙得挺多,二百八十塊一個人,是啊,聽來可真不老少,可是他們又不會去費心打聽,村政府在其中拿大份,哼,村政府!拉客人的眼線也得拿上一份……不過她們拿倒是應該的,客人又不是雪花,可以自動從空中落下來,全虧村裡那些肯厚起臉皮的娘們兒,在酒店門口,停車場,還有直接站到街道邊上找客人的呢。嘿,全憑死拖活拽……這種事我這笨嘴夯舌薄皮淺腮的爺們兒哪裡幹得,當然就只配牽馬了,死笨死笨的力氣活,下力最多,到手的只是那個數中的零頭,其中還得扣掉養馬的錢呢。」
他突然對玉秀說,「等他們出來,你乾脆向他們開口要要看……咋樣?」
「嘖嘖,真是小意思!就這麼一點小錢,誰會在乎,忘了就忘了。師傅,拜託開快一點,雲南人家……你知道老K在電話里對我說什麼?他說今天晚上要在雲南人家讓我們大開眼界。我就不信了,雲南會有什麼山珍海味來招待我這張吃遍天下的嘴?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