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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稞人家

青稞人家

作者:王瑞芸
「吃什麼?有饅頭,稀飯。」
然而,人人都吃了很多,包括我。我們吃了一輩子糧食,卻是第一次嘗到最純凈的糧食香味,甜味。
「醬。」
我說,「我走,你忙吧。」
我笑了又笑,卻因此接過一小碗酥油茶,伸出嘴,一點點地探,酥油茶有點鹹味,有明顯的油膻氣,顏色味道都像洗碗水。
小妹在一邊開始切氂牛肉。
是一個小姑娘,圓圓的胖臉,細細的眼睛,小小的鼻子,紅紅的腮幫,矮矮的身段。這樣的姑娘在縣城小鎮到處看得到。她身上穿著也是眼下到處看得到的化纖厚運動衫,藍灰色,右胸口照例印有字,而且還不是漢語,是黃色的字母「H•E Jian」(天知道「H•E Jian」意味著什麼),運動衫領口拉鏈開處,露出一件帶銀色條紋的白毛衣,然後,灰色長褲子,白色旅遊鞋,無一不是化纖織品。看上去小姑娘不會超過二十歲。
小妹說這些話時,語氣平靜,就像在說,天下雨了,天放晴了,好像害怕在她,也是一件簡單的事。
「什麼?」
「姑娘家,這個總是用得著的。帶在身上,冬天,塗塗臉,塗塗手。瞧,我沒給你化妝品。但這個你用得著。」
「小妹,你一起來吃!」人人都朝她說。
「山藥不要緊的。」小妹說。我看看她,順從地接過碗,就吃了。是簡單的白水煮山藥,放了鹽,但山藥煮熟之後,湯很稠,呈灰色。
一管很精巧的奶白色軟膏,上面印著英文,在香格里拉一個農家客棧廚房油膩膩的碗櫥頂上豎著,周圍是一摞粗瓷碗,一個灰白色塑料肥皂盒,一瓶黃色海鷗牌洗潔凈,一個碰掉一大塊瓷的帶把搪瓷杯……那支軟膏在中間顯得分外精緻,因此非常奇怪。
司機小於說「小妹,今天晚飯我們不在你這兒吃,我們去『藏族之家』家訪。明天早飯,你幫忙做一下。」
晚上回去時,比計劃中要早,大家心情卻都很好,又一起擁進小妹的廚房。
「咦,你們怎麼已經回來了?晚飯還沒有做,我馬上就做。」小妹笑道。
小妹說不忙。還說,她還要燒一頓飯。
「哎喲,哎喲,你怎麼把好好的米湯倒了!可惜可惜!米湯可以喝啊。」我叫起來。
我說,「我不吃。我在鬧肚子。我烤火就行。」
小妹說,「不急,他們九點半才來。」說著順手就開始洗菜。
作者簡介
我們互相看看,正是六神無主,不如就去喝湯。
大家吃飽了,也不急著上路,伸著腿坐了好一會兒,才走。走前跟小妹說,中飯晚飯都在外頭吃。
「什麼?」
一個姑娘聞聲出來。
馬上就走出去告訴姑娘:「小妹,水池漏水啦。」
「我剛才已經吃過了。」見我們不放心的表情,她又笑道:「真的,就在你們回來之前剛吃過。」她的口氣淳樸平和,容不得人不信。
「因為我們這裏的人喝了酥油茶沒有一個鬧肚子的!」
我從包里又拿出一支潤膚膏,向小妹遞過去,「這個給你的。」小妹一愣,跟著臉紅了,笑道:「你自己留著用吧,我用不著。」
我們幾個一齊都站在院子里,東看西看,想到這裏就已經是香格里拉,心頭亂糟糟地涌動著新得到的各種印象。人人好像期待著一些不平凡:比如剛下飛機時看到極高極乾淨的藍天,https://read.99csw.com是一種;在來老城的路上看到一個巨大廣告牌,上面印著「走進天界神川,感受香格里拉」,有一群黑色氂牛從廣告牌下面橫穿馬路緩緩地走過,是一種;餐飲店的門口掛著一排排已經風乾的生肉,那又是一種……可我們拿不準這個小客棧能不能代表香格里拉。我們選擇客棧而避免酒店,正是想來「感受香格里拉」。可這個小客棧除了有新雕刻的原木門窗,我們看不到其他任何原始稚拙的東西,有的是眼下世人急功近利的拙劣模仿。
卓瑪已經不是小妹那樣的黃花閨女,大概二十七八年紀(或者三十了),也結了婚,丈夫是一個藏族歌手,經常在外頭演出或者比賽,因此還沒有孩子。卓瑪長臉兒,兩個顴骨略有些高,但謹慎地向外微微凸起,不曾破壞臉部鵝蛋形總體格局。她的眉眼烏黑清晰,偏黑紅的臉兒有一層光潤色澤,嘴唇也亮晶晶的。這些都表明,她是化了妝的。她化妝的臉,加上苗條的高個,披肩的長發,斜挎一個寬背帶,體積挺大的紅色軟包,圍著紅圍巾,穿著雪白的長腰身羽絨服,風帽上還鑲有一圈長絨的人造毛,腿上是貼身的黑褲子和黑靴子,完全是個道地的時髦女性。有誰會料想得到她是個摩梭姑娘,她的爹媽還住瀘沽湖畔摩梭人的寨子里,那裡至今通行著走婚風俗。
「青稞人家」是一家小客棧。在香格里拉老城街口處,從石板路走進去不足五十米,左手邊一條極短小衚衕的盡頭就是。那是個農家院子,門臉兒修得倒還體面,很新的原木雕出個帽子似的門樓子,塗了清漆,顯出木頭黃燦燦的本色,煞是好看。門樓檐下斜插出一個青布紅狗牙邊的令旗兒,上面用黑字寫著「青稞人家」,謙虛本分地垂掛著,一些兒不招搖。只是走進去時要小心腳下,地面壓根兒還沒有修繕,車開上去,狂顛;人走上去,像接到命令一般,齊刷刷低頭,踩著一塊塊七高八低的石頭走,彷彿走在河裡。
我看了小妹的背影半晌,心裏奇怪,這個鄉下小姑娘,這樣事事從容,這個定力哪裡來的?可這種話,是沒法問的。後來,我開口問小妹的是:有沒有訂了婆家?我知道小妹這種年紀的姑娘,在農村說訂婆家是極普通正常的事。
門裡頭是一個長方形院落,朝南一棟兩層小樓,上面門窗也都是雕了花的本色新木頭,一樣黃燦燦地好看。東頭打橫有一個小平房,不曾作任何裝飾,顯然是廚房之類的下房。院子里什麼都沒有種,或者曾種過東西的,但眼下是冬天,土地裸|露著,栽著三兩根桿兒,上面拉根鐵絲,晾晒衣服。還有根水管子當心裏豎著,有一條狗拴在上面。狗挺大,黃色,但眼睛和口鼻是黑的,見到生人就吠幾聲,但不凶。
在卓瑪的笑聲語聲中,小妹已經一眨眼把飯都盛了,遞給一人一碗。大家一接過熱騰騰的飯,也不打話,就都吃起來。只在吃起來時,才注意到小妹並沒有給自己也盛飯。
「樓上是客房,十五塊一張床,樓下是標間,二十塊一間。樓下的標間,一種帶廁所,是兩張單人床,一種不帶廁所,是一張雙人床。住哪間隨你們。」她笑道。
小妹先遞過來一隻碗,裡頭半碗黑黑的東西。
而且在走的時候,已經不再胡思read•99csw.com亂想香格里拉該如何如何。光是知道,香格里拉有個青稞人家,青稞人家有個小妹,心裏暖融融的。
「酥油茶。」她遞給司機小於。小於喝著,咂嘴,笑容滿面。另幾個見他得意,也要試試酥油茶。
小妹推辭,好像自有道理。
「喝酥油茶肯定不會鬧肚子的!」
「就是饅頭,稀飯。你再給我打筒酥油茶。」
「其他的幾個萊都不怎麼樣。」另一個說。
從小妹嘴裏知道,「青稞人家」的主人是一個廣州人,跑來這裏開了這個客棧,但平時不來,現在冬季客源稀少,他更加不來了,自己跑到南方去過冬,把客棧交小妹管。小妹是給他打工的(一個月拿多少錢呢)。小妹是臨近的迪慶縣人,離這裏兩百來里地,父母種田。家裡還有個哥哥,但也在外頭跑銷售,銷售雲南眼下流行的金六福酒。小妹一年回家看父母一到兩趟。
「我不要,我鬧肚子。」
早上,我們都擁進小妹的廚房,一隻大鍋坐在爐子上,裡頭是蒸饅頭,另一隻大鍋也坐在爐子上,裡頭是小豆稀飯。大鐵爐子是長方形的,放在屋子中央等於就是個小桌子。
「你怎麼知道?」
「這裏的人現在都不肯用真的氂牛肉做菜,就我們本地人,才能買到氂牛肉。」小妹臉頰紅紅地說。
還有,小妹很坦率地回答我們各種問話,卻從沒有問過我們任何問題,比如,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做什麼等等。
一個一個跟到廚房裡去。見廚房的木門上貼了一張已經褪色的白紙,上面寫著:「熱水免費供應。早飯每位五元,中飯、晚飯每位二十元。(供應本地特色菜)」大家看了互相一笑,雖沒有說話,但人人明白,如今,五元、二十元能吃到什麼東西。願意來喝山藥湯,不過就為暖和罷了。
廚房夠小,也就只容得下我們這三五人。正中間有個大鐵爐子,一節白鐵皮煙囪斜著戳進天花板。廚房一邊是用白色樹膠板做的廚案,其中安著不鏽鋼水池,兩個火頭的煤氣灶和放鍋碗的櫥櫃。廚案上擱了許多東西,鍋啊,碗啊,盤啊,笊籬啊,蒸屜啊,漏勺啊……不過倒還壘得整齊。廚房另一邊是一張舊藤椅,一張老沙發,藤椅上團著一隻煙灰色帶白條紋的小貓,沙發上散亂放著的衣服圍巾,顯得有些凌亂。還有三兩張小木凳子擱在爐子旁邊。我們幾個把沙發上的衣服都堆到藤椅上去,同時轟小貓走開。小貓弓身跳起,一縱下地,圍著爐子轉一圈,尾巴豎著,眼珠子凝成兩條細線,真正是橫鼻子豎眼睛,大概是抗議我們待它不夠禮貌。我們就說,「嘿,這小貓!」小貓對我們不瞅不睬,氣狠狠地又跳回藤椅上,盤踞在衣服堆的上面,索性閉了眼不看我們。廚房裡同時還有隻黑色捲毛小狗,卻對我們很友好地搖著尾巴,逐個地聞每個人的褲腿。我們就說:「嘿,這小狗!」小狗就更起勁地搖尾巴。
卓瑪進門后,朝每個人笑,跟每個人說話,空氣里滿滿的到處是她的笑臉和聲音。之前,小妹一個人同時用著三個爐子,給一屋子人做飯,也在跟一屋子人說話,她卻不佔有很多空間。

我們就放下心,更加起勁地吃起來,吃得又快又香,等一碗飯下去大半時,才開始講話。無非是說昨天卓瑪帶我們去的那家藏族人家房子修九-九-藏-書得如何大如何好,參加「家訪」的人如何多(兩百多人),場面如何熱鬧(有歌有舞),那個六十歲的藏族老太太歌喉實在好得驚人,烤全羊如何香,炒青稞如何耐嚼,青稞酒如何醉人,一個人五十元的門票真的不便宜等等等等。跟著還問卓瑪,摩梭人走婚究竟算個什麼?卓瑪就撇著嘴說,世人俗氣,以為摩梭人走婚是散漫不負責,其實他們的家庭很穩固,夫妻分住在各自的娘家正可以避免翁姑婆媳等許多家庭矛盾,真是輕省方便。又因為走婚,因此一個家庭連接著兩個家庭,任何喜慶活動都變成雙份的,才是熱鬧有趣等等等等。小妹在一邊不隨便插話,除了為我們添菜添湯,沒有事時,臉朝我們,就在一張凳上坐著聽。我們說的這些事,對她也許是新鮮的,也許毫不新鮮,可是在她的面容上全看不出來,胖胖的圓臉笑模笑樣的,那是她天生自然的表情。
牛肉切好時,火爐子上的飯已經開鍋了。小妹放下手裡切肉的刀,又拿出一口空鍋,並把一個大笊籬放在上面——不明白她要幹什麼。只見她把煮開了的飯鍋端起來,往笊籬里一倒,把米湯控干,再把米倒回原先的鍋里,添上水蒸。問她為什麼這麼煮飯,她說,這樣煮出來的飯好吃,而且「我們這裏都這麼煮」。說著,她順手一傾,把濾下的熱米湯全倒進水槽。
在青稞人家的這三天里,我已經完全不鬧肚子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又吃了小妹做的稀飯饅頭才走。我不知道她為昨天夜間的客人做飯忙到什麼時候,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起來為我們做早飯的。
「噢」,她笑吟吟地,「門後有拖把呢。」一邊說一邊就往我的房間走,從門后拿出拖把,很利索地把地上的水掩幹了。「這邊,」她一手拎著拖把朝外走,一手指給我看廚房邊上的另一個門,「……也有水池、廁所,還有浴室。你們都可以用。」我跟過去,見很小的空間里隔出兩間廁所,兩個淋浴,兩個水池。都還是白瓷的,但做工一律十分粗糙。
到了八點半,卓瑪要走,她又要去主持「藏族之家」的家訪晚會了。我叫她等我一會兒,然後到房間去拿來個挎包,掏出一管COVER GlRL的口紅,一個粉餅送給卓瑪。卓瑪非常非常高興,毫不推辭,馬上說:「我最喜歡這些東西!」小妹伸頭看看,在一邊也跟著高興:「對呢,她可喜歡了。」她笑容滿面地說。
姑娘把濕了的拖把晾在院子的鐵絲上,別的什麼也沒有說。
小妹轉身朝我笑道:「還沒有。」竟無一點扭捏之態。接著她主動說,「老是有人上家裡去提親,但我沒有願意……他們都不合適。」說的時候,小妹臉蛋紅艷艷的。
門外,有汽車的引擎聲傳來,那是來接我們去家訪的汽車來了。拴在院子里的大狗大叫。
「你要不要?」小妹問我。
我們全都笑起來。
菜都做好了,一排擱在爐台上,小於又打了一次電話,卓瑪才來。
對了,剛才聊天時,小妹是接了個電話,可是她接完電話,竟不動聲色。
放下碗,我低頭聽了聽——肚子里並沒有咕嚕咕嚕出聲,就放了心。
那個姑娘——我們都開始叫她小妹了——在廚房門口看到我們茫然地站著,就走過來笑道:「我這裡有剛煮的山藥湯,要不要喝一碗?」
「我們九_九_藏_書中午吃的氂牛肉,味道不好。」小於說。
「是的,他們都不合適。」我大聲地說——雖然我壓根兒不知道「他們」是誰。「小妹,你是個有福氣的人!你的將來必定是有福氣的!」
小妹對著我笑,她並沒有聽了這句話而顯出受寵若驚的表情。
我們也都笑嘻嘻的,不回答她的問話,只說,「不急,不急。」其實我們心裏都想馬上吃到小妹做的飯菜。人人跟早起一樣,都圍在廚房的爐子前坐下,看小妹一個人忙。小妹淘了米,倒在一個大鍋里,把大鍋安放在屋中央的爐子上,開始煮飯。煤氣灶上已經擱著個鼓形的砂鍋,山藥湯先已燉在裏面,看得見一縷熱氣從砂鍋蓋的洞眼裡往外冒,能聞到肉香,小妹在山藥湯里放了排骨。
卓瑪告辭走了,小妹開始洗碗。小於他們幾個也就回房去了。我在爐子邊上坐著不走,看著小妹洗碗,沒話找話:收拾完了,可該歇著了?
王瑞芸,女,江蘇無錫人,中國藝術研究院西方美術史碩士,1988年赴美學習美術史,再獲碩士學位。主要學術著作有《巴洛克藝術》、《美國藝術史話》、《二十世紀美國美術》、《新表現主義》、《激浪派》,文學作品有散文集《美國浮世繪》,小說集《戈登醫生》,譯著有《杜尚訪談錄》、《光天化日》等。並有小說、散文發表于海內外中文報刊。現為四川美術學院教授。
「你就拿著吧。」卓瑪也說。小妹紅著臉謝了。把潤膚膏接過去,順手擱在碗櫥頂上。
所有這些事,全讓我們覺得好笑,因此人人臉上都是和樂的表情。小妹雖然手腳不停地忙活,臉上也是和樂的表情。我們這麼多眼睛看著她,這麼些嘴在等著她,她竟也沒有慌忙,三個火頭同時在燒煮,被她調停得互相不礙事。除了把捲毛小狗轟出去,她沒有耽誤手上的事,甚至也沒有耽誤我們的任何一句問話。我們全都心安理得地坐著,人人彷彿覺得,天底下有一個香格里拉,香格里拉有個青稞人家,青稞人家有個這樣的小妹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有了小妹,我們一天的疲勞都有了著落。
「我們平時都倒掉,沒有人喝。」她又笑著說。
「喝酥油茶不會鬧肚子的。」
之後,我們就吃早飯。什麼菜也沒有,那點醬我們用來抹在饅頭上,不夠分的,連醬底都刮乾淨了。
很快,辣椒和牛肉香味在廚房裡瀰漫開來,成天偎在廚房的那隻小貓早從藤椅上跳過來,在我們幾個人的大腿上輕巧地而肆意地行走(它不跟我們生氣了),最後找到一個最肥碩的大腿面,舒舒服服躺下,眼睛一睜一閉,一睜一閉地看著爐子,任那條腿的主人用一隻手撫著它的毛皮。小捲毛狗急得在我們腿中間鑽來鑽去,它大概嫉妒小貓的待遇。可是有誰肯把它也放在大腿上面呢,畢竟它是條狗,不是只小貓。但捲毛狗不這麼想,就跑到小妹腳跟前,繞來繞去,嘴裏嗚嗚有聲,像在抱怨人們待它不公。大狗在外面也哼哼地叫,大概聞到肉香,以為忘了它,也開始抗議。小妹同時有三個灶眼要照應,捲毛狗只管在腳下礙事,她就把它轟出去,把門關了。兩隻狗在外面不高興地叫著,但過了一會兒就安靜了,想是互相有了安慰。
我們問小妹,冬天就她自己在這裏守著這個客棧,不害怕嗎?除了我們,這裏沒有別的房客九*九*藏*書
小於分別打了電話。聽見他在電話里跟小妹說:「炒一個氂牛肉,多放辣子,山藥湯……」
我幾乎從凳子上跳起來:「有這種事?給誰?」
「有什麼醫學道理嗎?」
小妹笑了,「哎喲,我不知道呢。」
這頓晚飯吃得很長,吃完了,人人都坐著不想動彈。如今這年月,酒醉飯飽是常事,我們也常常吃宴席的。(那些飯菜跟小妹的辣子炒氂牛肉、山藥排骨湯、炒芹菜、炒青菜相比,簡直是罪過喲!)吃完之後,我們會帶著一種類似山窮水盡的空洞心情離開,真的,那是吃完山珍海味常會生出的心情。可是在這個青稞人家,這樣簡陋的小廚房裡,不知道有什麼東西讓人如此滿足。人被簡單地吃飽了,身子被爐火烤得暖融融的,身心徹底地休息著……天哪,哦,天哪!寒冷而寧靜的香格里拉,小妹,香格里拉的小妹……
我們去了松贊林寺,中午就在路邊上一家「氂牛飯莊」吃午飯。叫了炒氂牛肉,紅燒排骨,炒雞蛋,炒乾子,菜湯,一大碗米飯。吃完了,大家不做聲,司機小於開口了:「我們晚飯不在外頭吃吧,還不如回客棧里吃。」眾人都交口說好。小於馬上拿出手機,撥號前又停下,問:「要不要叫上卓瑪?」眾人也都同聲說好。卓瑪是昨天晚上領我們去「藏族人家」的導遊,一個摩梭姑娘,熱情開放,只一晚上,就已經跟我們混熟了,還互相留了電話,並邀請我們將來去瀘沽湖一定要住到她爹媽家去。
小妹說,剛才老闆的朋友打來的電話,說晚上要來四個客人,讓她給他們做飯。
小妹笑著看我,小於笑著看我,大家都笑眯眯地看我。我就……我就一氣都喝下去了!
大家在沙發或小凳上坐了,都把腿伸向爐子,只小妹站著,把山藥用小碗盛了,一隻只遞來。
「米湯,絕對好東西!……我們那裡誰都喝。」我對她說,但心裏想的是:雪白的米湯倒沒有人喝,洗碗水似的酥油茶倒又成了好東西了!我朝另幾個人望望,希望得到他們回應,可他們都不看我,只看著小妹忙活,眼睛跟著她轉來轉去。小妹一邊切肉,切菜,洗蔥,一邊還一句一句回答我們的各種問題。
這時發現,姑娘圓胖的臉和結實矮小的身體生在一起很協調,她笑起來,笑容和她的心情語氣也很協調。
價格這麼便宜,我們當然都要了標間,而且都要帶廁所的。四個人一人佔了一間屋。我把行李拎進標間,見有兩張單人床貼牆相對放著,兩床之間有一個木頭小檯子,我把水瓶、電筒、藥瓶、手機幾件東西放上去就滿了。對過也有一張小檯子,但上面放著電視,我只好把行李放在電視機四周的地上了,走動時,在上面跨來跨去的。離電視機三五步,有個小門,打開看看,裏面一個白色的水池,一個蹲坑,雖然倒也是白瓷的,但還是蹲坑!打開水池上的水龍頭洗手,水不知通過什麼途徑,都流到地下了,慌得忙不迭把腳閃開。
小妹笑道:「會害怕。你們走了,我就叫個小姐妹過來陪我。老闆在這裡有一個朋友,有時會過來看看。」
然後,她從一隻竹筒里倒出一碗褐色液體。
也是,水池漏,濕了地,用拖把拖乾淨,是件很簡單的事。
住另幾個房間的人也出來了,看著眼前的事。我朝他們望望,他們接著我的視線,卻什麼表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