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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斑馬

白斑馬

作者:王十月
你說桑成你小子總是這樣神一出鬼一出,你將來不成瘋子就成哲學家。
「在哪裡失去,就要在哪裡找回。」桑成兩眼望著遠處的高樓,一架銀白的飛機掠過樓頂的天空,飛機的尾后拖著長長的白雲。
「戀你個頭。」
「……」
「我想不通這是為什麼,我並沒有得罪她們。」英子說。
英子當初來木頭鎮,母親希望她種菜,她不幹,說要找工作。看見有家洗浴中心招工,她也沒有想太多,去見工。招工的兩個男人,瞪著古怪的眼,像看怪物一樣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說不招新手。英子指著招工牌,說上面不是寫著,生熟手都招嗎?招工的男子說,不招了不招了。英子轉身離去時,聽見那男人在笑,對另一個說,也不看自己長什麼樣,還來見工,哪個客人會要她洗腳呢?
這一次,輪到張紅梅不說話了。過了許久,你看見她在流淚,撫著她的肩問她怎麼了。
領導必須要找個台階下,他命令桑成寫檢討,並要當著所有同事的面讀檢討。
他嚇了一跳,以為這馬要吃他的菜,想轟走它,然而那馬根本沒有吃菜的意思,只是站在菜地里,望著他。咧開嘴,笑,像一張人臉。
張紅梅說:「總有寫不動的時候。」
李兵又來電話了。李兵說他離婚了。
這是關於兩個人相互影響的故事,打工途中的一次偶然相遇,改變了你和他。你後來成長為一名寫作者,被人稱為打工作家。那次相遇也改變了X,也就是李固。他離開了陶瓷廠,依然經歷了許多的苦難,多年後,他在深圳擁有了自己的公司。經過十年拼搏,他的公司已有了千萬資產,正當他雄心勃勃地想要把公司的業務拓展到海外的時候,意外發生了,他深愛的妻子被查出患了癌。他願意傾其所有換回妻子的性命,然而他沒能辦到。妻子離去,同時帶走了肚裏的孩子。沉浸在失去妻兒痛苦中的他,沒有了心情打點公司,公司的大小事務,都由他的副總,也是他最信賴的同學打點。沒想到,同學卻藉此機會,另起爐灶開了一家公司,把李固公司的大樁業務都拿走了,直到同學自己的公司走上了正軌,把一紙辭呈放到李固的辦公桌上時,李固才從夢中醒來。接連的兩次打擊,讓他心灰意冷。他的內心再一次陷入了迷茫之中。
「為什麼是木頭鎮?」
「你有什麼證據?」你問英子媽。
「為什麼要託人,自己不會去嗎?」
新一茬的菜出來后,英子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采了一筐鮮嫩蔬菜,讓英子給畫家李固送去。
李兵在你家住了一個星期。本來是你想讓李兵來散散心的,他離婚了,心情不好。結果反倒成了李兵在安慰你了。這麼多年,你終於把心裏那許多的苦都倒了出來。你也對李兵說,「你說說吧,別把苦壓在心裏,說出來就好了。」李兵搖搖頭,笑笑,不說話。李兵總是這樣,話很少。你還記得當時你這樣評價過李兵,你說李兵的沉默是金。如今的李兵比十幾年前更加沉默了。
回到家,英子覺得很累,倒在床上睡。母親看英子臉色很不好,問英子是怎麼了?不舒服嗎?

9

你帶李兵去了雲林山莊。你再次對李兵說了你所知道的李固。你問李兵知道為什麼叫雲林山莊嗎?
你一無所獲,理不出一點頭緒來,只有坐在菜地邊發獃。有人在遠處打量,向你投來怪異的目光。你就這樣坐到天黑。「白斑馬,要來就來吧。有種你再一次出現。」然而你沒有看到白斑馬,你心情複雜,又失望又慶幸。
你說:「李固是想學元代的大畫家倪雲林。」你還對李兵講了許多倪雲林的故事。那個有著精神與物質潔癖的畫家、隱者。
「為什麼對我說這些呢?我只是個普通的洗腳妹。」
正是從那一天,你開始思考自己的退路問題,也可以說是在尋找歸宿吧。
「許多年前,我剛來南方,在一家玩具廠打工,做彩繪。這樣的工作很簡單,白坯的波麗公仔頭,用很細小的毛筆畫上眼睛、嘴巴、眉毛……每人一道工序。彩繪部一多半都是女工,我是少數的幾個男工之一,我能進彩繪部,全因多年前的一點美術功底。人物傳神,全在眉眼。我做的是彩繪部最難的工序:點睛。」
——在他死後,朋友為他舉辦了一次畫展:《白斑馬——李固遺作展》。
「嗯。」英子媽說,「就他一個人,我沒見過別人。」
英子說:「我不去,要去你去。為了那個畫家,你把老鄉們都得罪了。知道外面都怎麼說你們嗎?」
張紅梅說:「你發神經。哎,你一天到晚在外面跑什麼呢?」
如果不是你親眼所見,那傳言無法讓你信服。你的職業讓你對傳說的緣起有著強烈好奇。你深知一件平淡無奇的小事如何演變,終成口口相傳的傳奇。很多的時候,你用文字演繹傳奇,直到有一天,在敘事者的眼裡,你也成傳奇中人。
英子媽問馬貴:「找英子有啥事?」

母親經常說起李固,李固在英子眼裡,是那樣的神秘。英子對未知的生活,總是充滿了好奇。當她初次走進雲林山莊,看到那麼大的園子,有山,有水,還有那麼多的鳥。在這裏生活的,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這主人超出了英子可以想象的範疇。在洗腳城打工,她每天都要接觸到各色人等,可以說是閱人無數,可是她無法把李固和她的想象掛上鉤。
從英子家回去的路上,你突然想去看一看馬貴的那片菜地。自從看見白斑馬,不祥的感覺就一直緊緊糾纏著你。你害怕,為你的妻子和孩子。孩子在小鎮讀書,上的是外來工子弟學校。妻子沒有工作,你們在這小鎮安家,可在這小鎮舉目無親,連熟人也沒有,你害怕萬一你突然死去,妻子和孩子誰來照顧。你甚至後悔當初買房子時,沒把房產證落在妻子的名下,這樣你死了,她想要賣掉房子回農村生活,也不用那麼麻煩,那些天,你總愛琢磨自己的後事。你甚至想到了「託孤」這個詞,你一直想找一個可以託孤的人。你有那麼多的朋友,你在裏面尋覓可以託孤的人。傳說從來不是空穴來風,李固、馬貴、英子、桑成,他們都看見了白斑馬,他們都死了。你希望你是個例外。白斑馬像一個無形的魔咒,引誘著你去尋找真相。你相信,弄清楚了他們真正的死因,你就有可能避免這樣的災難。
英子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她的心一下子被照亮了。後來,他們還說了許多,再後來,英子生平第一次上三樓為客人服務,那一次,也成為了她人生的最後一次。
英子放好菜,拿上錢。站在一邊,看李固作畫。看一眼李固的畫,英子的臉刷地就紅了。那一天李固畫的是女人體,可是那女人的五官,卻分明是英子媽。
「我讓英子對畫家說了。」
「喲!你的屁股真大,坐在這裏不想走了吧。」倆人正說著,門外驀然傳來馬貴老婆的聲音。
你知道木頭鎮,在很久以前,那是個讓打工者聞之色變的地方。那些沒有暫住證的外來者,被治安收容后,旋即遣送至此,等候他們的親朋拿錢來贖。那時你雖沒到過木頭鎮,卻不止一次在你的文字中想象和描述過木頭鎮。在你的筆下,木頭鎮的風是陰冷的風,木頭鎮是一個暗無天日的所在,是人間的煉獄,是打工者的噩夢。
時光漸漸療救著他的傷,小鎮生活一度安寧祥和,他在藝術的世界里,找到了安放靈魂之所。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繪畫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他深愛的妻子。他的畫室里,到處都是亡妻的目光,他就生活在亡妻的注視中。說不清從何時起,亡妻的形象開始在畫布上變淡,這是一個漸變的過程,一開始,他的畫面上還能感受到強烈的陽光,他捕捉著光影映照在亡妻臉上的那美好瞬間,漸漸地,彷彿從小鎮盡頭升起了一片霧,白霧開始遮掩著畫面,亡妻的笑,開始變得縹緲,如同夢中的仙子,再後來,畫面上已看不到亡妻的五官,後來,連身影也隱去了,每一片葉子,每一縷霧,甚至每一筆色彩,每一根線條,每一條黑與白的交織,都成了他的亡妻。
「你讓我想起一個人。那是我的初戀。」桑成說。
英子不說話,臉氣得發黑。眼裡像有兩團火在燒。那男人被英子盯得心裏直發毛。英子就這樣盯著那男人足足有一分鐘,然後一言不發地離去。
「第二天,林麗沒有回來。我託人去治安隊打聽。」
「你是說,馬貴是去找畫家談判,倆人談不攏,馬貴就拿出了槍要打畫家,畫家出於自衛。奪過了槍,打死了馬貴。」
李固坐在畫架前作畫。英子小聲地打招呼。
英子也笑,差不多是笑得趴到了桑成的身上。
「可是,孩子怎麼辦?」李兵說。
你似乎很欣賞青羊,你說她能讓你感動,你理解她這樣做的原因。你這樣說時,想到了自己,你曾經也是這樣,不停地追趕著,奔跑著,你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只是隱約覺得,你想要的東西總在前方,在你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的前方。於是你不停地這樣跑,從鄉下跑到城市,從少年跑到中年。如果不是桑成的死,你還會這樣一直茫然地跑下去。桑成的死對你觸動很大,桑成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那就是融入深圳,成為一名真正的深圳人。為此他一直在努力。他的目標一度是那麼接近,那麼觸手可及,可是突然之間,一切都成為了過去,桑成死了,所有的夢想都成了空……
同來的客人笑,說:「老齊,你往哪兒摸呢?」
妻子說到青羊時,你想到了和青羊睡在一起的樣子。青羊的身上,有著許多理想主義的東西,那東西讓你著迷。
「看你,沒出息的樣,樂得合不攏嘴了。說正經話,你娶誰我都不放心,你的自理能力那麼差。」張紅梅說。
「我是為他擔著心。馬貴從老家回來了。」
你看見了白斑馬。其時天色正黃昏,殘陽如血,你枯坐園門口,想象著畫家李固曾經的隱者生活。李固,現代隱者,經歷非同凡響,具體細節已被人忽略,但其中大概卻清晰可辨。
李兵和張紅梅把這話當成是酒後胡言,根本沒往心裏去。
英子笑,被叫著老齊的也笑。房間里的溫度一下子升高了兩度。老齊說,「今天這腳洗得舒服,這才是真正的洗腳,你的技術好。」
部長說:「對不起先生,現在客人多,人手不夠。」
釘好扣子,你妻子把衣服還給李兵,就撥打她的好友青羊的電話。機主已停機。
你們都叫領導為老闆。領導也喜歡你們這樣叫。聽說現在連博士生稱自己的導師都叫老闆。你們老闆也曾對你們說過,說他也是一個打工仔。誰都是打工仔。你勸桑成,其實也是在勸自己。
桑成沒有對英子說,那一次,他和林麗正要完成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治安員的突然出現,讓他從此落下了心理的病根。他想到了老闆對他的嘲諷,「他不是男人」。
「老闆您做什麼生意呀。」
英子媽說:「那你給英子打個電話呀。」
「哦!沒事沒事。」英子媽說。
「從明天起,我們做一個幸福的人。讓我們把不幸都在今天結束吧,今天,我幫你完成心愿。」
桑成說:「還記得在不久前,我和老闆一起出差嗎?老闆在那邊有很多朋友,天天有人請吃飯。那天吃完飯,老闆的朋友說要帶我們去一個熟人家坐坐,我也跟著去了。一個很普通的小區,三樓,有位中年女人開門迎我們。我當時也覺得有些不對勁,那家裡的氣氛怪怪的,大白天,窗帘拉得嚴嚴實實,開一盞暗紅色的燈,那中年女人說話壓低著嗓子。坐了大約十來分鐘,進來六七個女孩,一字兒在我們的面前站開。中年女人笑盈盈地說,你們自己點吧。我們那天去了四五個人,老闆的朋友對老闆說,你先來。老闆笑著點了一個,其他的人都點了。老闆問我,說桑成,還有三個,你想挑哪個就挑哪個。我這才明白要幹嗎。我不要。我說。不要?老闆盯著我,我第一次覺得老闆的眼神是那麼可怕,老闆冷笑了一聲,說,農民!中年女人問我,是不是嫌小妹不漂亮?不漂亮可以再換。我的嗓子發乾,心臟像要跳出來了。長這麼大,我是第一次遇見這陣勢,早知來是干這事,打死我也不來。老闆的朋友問老闆怎麼回事,顯然他感到很掃興。我聽見老闆對他的朋友說,算了,這小子陽痿,不是男人。老闆的朋友拿怪異的目光盯著我,哈哈哈地笑了一陣。他們各自擁著點到的女孩進了房間。只留下我一個人坐在客廳,那中年婦女做了一會兒我的思想工作,說小妹們可都乾淨著呢,還是學校的學生哩。我緊張得要死,借口不舒服,嚇得落荒而逃。」桑成說,「從那以後,老闆就看我橫豎不順眼。接下來的幾天都沒給我好臉色,每次出去活動也不帶上我了。」
「好……我聽你的。」
「你家菜地損失因我而起,這個算我的一點心意,你一定收下。」
「我們這不是在說話嗎?」
「我變了。」你說,「那時我們多麼簡單,現在變得複雜了。」
馬貴說:「反正你不能再給他送菜,否則你別想在這裏種菜。」
英子媽說:「就是有人說閑話,我才讓你去送菜。」
英子和母親說不到一塊兒,飯也不想吃,獨自在小鎮到處走。
你笑桑成:「難怪老闆恨你,我是老闆我也恨你。老闆要和你一起嫖娼,你他媽的卻來這一手,你把領導往什麼位置放?重要的是,從此你在他的面前就有了道德優勢。」
畫展的前言說,李固的白斑馬系列畫作,是在木頭鎮完成的。他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光,https://read.99csw.com隱居在木頭鎮。
畫家李固來木頭鎮隱居之後,他的莊園里來了一些鳥,於是他開始給這些鳥餵食,沒想到鳥越來越多,他每天都要準備十多斤的鳥食來喂鳥。他的園子里,漸漸成了一個鳥的天堂。可是有一天,離莊園不遠的菜農馬富家辦喜事,放了很多的鞭炮,把鳥都嚇跑了。李固於是找到了馬富,說您以後不要放炮了,一放炮把我的鳥都嚇跑了。馬富說,這關我什麼事,我們農民過紅白喜事,都是要放炮的。畫家李固說,我不是禁止你們放炮,只是請你們不要放炮。當時有個叫馬貴的菜農也在場,馬貴說,你說得好聽,憑什麼你不讓放我們就不放了,政府禁鞭都禁不了。除非你給錢,你給錢我們就不放了。馬富和其他的菜農都說,對對對,給錢就不放了,你不是有錢嗎?畫家李固想想覺得也有道理。沒有理由不讓人家放炮。於是同意了給錢。然後就談到了具體的價錢問題,給多少錢,才能讓他們過喜事不放炮呢。經過討價還價,最後達成了共識:五百塊錢買菜農們不放炮。這事過了沒多久,馬貴就找到了畫家李固,說,我來通知你一聲,明天我過生日,要放炮。你看這事咋辦。李固說,這好辦,按上次談的標準,五百塊。馬貴喜滋滋地拿到了五百塊。過了不到一星期,馬貴又找到了李固,說他明天又要放炮。畫家李固說,又有什麼事?馬貴說,還是過生日。李固說,不是上星期才過的嗎?馬貴說,這次是兒子過十二歲生日。李固說,那好吧,我再給你五百。馬貴說,過十二歲生日是大事,要熱鬧,不放炮不吉利。最後的結果,是李固拿出了七百塊,才把馬貴打發走。馬貴的生財之道,很快被其他菜農得知,於是那一段時間,差不多天天有人去找李固。
英子讀過高中,有知識,見識廣。也許,對她說說,她會感興趣。
英子漸漸冰冷,桑成把英子平放在按摩床上,呆坐一邊,默默地看著英子,英子的臉漸漸變成了林麗的臉。桑成掏出手機,給在深圳的你發了一條簡訊,只有四個字:無法進入。做完這些,桑成覺得他可以走了,他敲碎了窗上的玻璃,碎玻璃劃過手腕,他緊挨著英子睡下,他看見了一匹馬,一匹白斑馬,踏著嘚嘚嗒嗒的蹄聲,由遠而近,他看見了許多年前,他從故鄉來到南方,為了進入深圳,躲在一輛小車的尾箱里試圖混進南頭關,結果被人拉到了一條小巷,他被洗劫一空……深圳,他無法進入……他看到了他和林麗相遇的那個南方小鎮,那小鎮上的陽光、雨水、長長的流水線、流水線上的公仔……他看到了南方的香蕉林,他和林麗即將完成生命中最莊嚴的儀式,治安隊突然出現了,從此,他的人生,便落下了致命的傷疤……
「這麼多年了,你的性格還沒有變。」
事實一:畫家李固來到木頭鎮之後,木頭鎮開始出現的白斑馬。
你說李兵:「你這是為了打工而打工。」
那天你是真喝醉了。你喝醉了可心裏還明白著。後來你說出了白斑馬的事。
馬貴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馬,一身的黑,不,一身的白,不,一身黑白相間的條紋。馬貴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斑馬。他的心跳瞬間加速。他知道,此乃稀見之物。他小心翼翼地朝斑馬摸過去,走到斑馬身邊,他分明感覺到斑馬嘴裏噴出的熱氣。他驀然伸出手,想去摸斑馬的頭。如果有可能,逮住它,准能賣個好價錢。他想。
你冷笑一聲,「招安招安,招甚鳥安。」
英子媽同馬貴老婆打過招呼,低下頭,吸溜吸溜吃麵條。
「我怎麼了?我該怎樣和你說話?」
英子從沒見過這樣古怪的客人。來洗腳城洗腳,很少有人獨來的,來了也少有這樣悶不吭聲的。一連十多天,客人每晚按時到洗腳城,每次都點英子出鍾。每次都一言不發。有好幾次,他乾脆躺在椅子上打起呼嚕,直到英子給他洗完,把他叫醒,才結賬走人。
李兵說:「剛剛走進民政局的大門時,我還那麼的恨她,恨她貪心,恨她不知足,恨她不理解我,恨她毀了我的生活。我掏心掏肝地對她好,這麼多年來,我幾乎是為了她而活著的。可是走出民政局的大門時,我突然一點也不恨她了,我恨不起來,我理解了她。我對她說,對不起,這麼多年來,讓你跟著我受苦了。她說其實她也不好。」李兵說,「你知道嗎,這麼多年來,我們從來沒有心平氣和地好好說上幾句話,離了婚,我們突然心平氣和了,突然懂得了將心比心想問題了。」
英子還是去了,她要去告訴那個畫家,為了他,她們一家把老鄉都得罪了,希望他離她母親遠一點。英子到雲林山莊,見到畫家。這次畫家沒有作畫,正給鳥兒餵食。手中的鳥食拋撒開來,鳥從高處飛下,安靜啄食。那麼多的鳥,彷彿整個小鎮的鳥都飛來了這兒。見了英子,李固停止喂鳥,問英子這段時間為何沒來送菜,問英子媽還好。英子見了李固,心頭的恨瞬間煙消雲散了。
桑成對英子說他看見了白斑馬。英子說她也看見了白斑馬。英子這樣說時,想起了那個夢,夢中,白斑馬變成了桑成。她在夢中呼喊著,來吧來吧來吧。英子對桑成說,你天天來洗腳,也不怕把腳洗破?英子說你可以上三樓,三樓有松骨房,松骨房的女孩個個漂亮。
理想實現之日,便是靈魂失重之時。
桑成笑得更開心了,桑成說:「你這人有強迫症。」
你終於又找回了寫作的感覺,你在電腦上打下了「白斑馬」三個字。

5

連日來你的腦子裡像灌滿了糨糊,整天整天在電腦前發獃,每天能做的,就是消耗掉兩包香煙及大量咖啡。你一直沒弄明白,桑成為何要來到木頭鎮,你聽他說過,他要來解決問題。
那一天,桑成和林麗在香蕉林邊坐到很晚。後來,他抱住了她,他們要在這南國的香蕉林里完成生命中最莊嚴聖潔的儀式。
吃罷晚飯,他去了不遠處英子的租屋。英子媽才從菜地里回來,在做飯。一問,說英子上班去了。英子高中畢業後來到南方,不想和她媽一起種菜,要自己找工作。英子後來真找到了工作,英子對媽說她在一家香港公司當文員。但也有人傳言,說英子根本不是在香港公司當文員,她在洗腳城裡給人洗腳。但這話很快就被人反駁了,洗腳城裡招進去的那些女娃,一個個都長得勾死人,英子隨她爹,長得丑,就是她想在洗腳城干,人家也不會要她。
英子媽說:「為啥不能送?」
「我也曾經想過這樣的問題。我要是死在你前面,你娶誰我才放心。」
「那時我們都在鄉下,夏天的晚上,坐在稻場上,談論理想、未來、人生。想想真的好笑,那時我們認定了,理想無法實現,都是因為那該死的鄉村,只要有一天,衝出了牢籠一樣的鄉村,我們就一定能實現夢想。」
青羊是張紅梅的好朋友。一個漂亮而執拗的女人,許多年來,她一直在奔跑,從鄉下到武漢,從武漢到北京,從北京到上海,從上海到深圳……許多年來,她不停地換工作,差不多每年要做幾份不同的工。同時她也在不停地換男人,她換男人比換工作更頻繁。張紅梅曾問青羊,什麼時候能安分下來?青羊搖頭,說她不能過重複的生活,否則她會瘋掉。說她不能沒有愛情,那樣她也會瘋掉。
「但是……他媽的白斑馬。」如果那魔咒當真靈驗,妻子與女兒怎麼辦?看到白斑馬的那天晚上,你心事重重。躺在床上久久難眠。張紅梅問你怎麼了,在想什麼?
李兵搖頭。
「不知道。他沒說,俺沒問。」她挑了兩根麵條,想吃,又放在了碗里。
是的,你覺得,現在的你和李兵,除了敘舊,好像沒有什麼可以談的了。
「後來,治安隊就出現了。」桑成說。「我是個混蛋,我當時太害怕了。我和林麗開始跑,沒命地跑,我們希望能逃過一劫。你知道被治安隊抓了是什麼後果嗎?那時我們都沒有辦暫住證。當時我和林麗只有一個想法,逃,不能讓治安隊抓住。我們後來跑散了。我聽見了林麗的哭聲,林麗被抓走了。我是懦夫,我沒敢和林麗共患難。」
你說:「我們來到這世界是一個意外,離開這世界,卻是必然。李兵你要答應我。」
「我要走了。」晚飯時李兵說。
斑馬撒開蹄子,轉眼消失在菜地盡頭。
你說:「你很快會重生的。」
許多年後,當桑成躺在洗腳城的椅子上,閉上眼緩緩開始對往事的追憶時,他又聞到了玩具廠那特有的氣味,混雜、刺鼻,如午後的陽光一樣明亮、躁動,那是桑成生命中的青春期。愛情是那一時期的主題,相較之下,生存與發展都變得次要。玩具廠沒完沒了地加班,于桑成也成了一種享受,這一切都源於一個名叫林麗的女工。多加班,他便能多些時間看見林麗。
「沒什麼,那畫家,如今已不在這世間了。」
王十月,本名王世孝,男,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於湖北,初中肄業后打工維生,2000年開始寫作。出版長篇小說《煩躁不安》、《31區》,另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
「把燈關了,把門給我帶上。」英子說。她睜大了眼瞪著天花板。黑暗中,天花板上漸漸浮現出了一張疲憊的臉,一雙憂鬱的眼睛。那是她的客人的臉。一個古怪的客人!她想起了那客人第一次來洗腳城,一個人,臉上寫滿了孤單與落寞。
英子說:「媽,您要是覺得沒面子,我就辭了這份工。」
那段時間,每到黃昏,馬貴都會看見白斑馬。白斑馬悄悄來到他的菜地,彷彿在向他挑釁。馬貴想過許多辦法,想抓住這匹古怪的馬。他在菜地里下了套,然後遠遠地埋伏著,只等馬蹄踏進繩套,他只要拉緊繩扣,就能將這匹怪馬抓住。然而,白斑馬每次走到繩套前就停步不前。有幾次還故意在繩子的前後左右邁著穿花步,左一腳右一腳,在繩圈的邊沿踏過。馬貴憤怒了,從老家帶來獵槍,他發誓要殺死白斑馬。
張紅梅說:「別喝了,喝多了凈胡說八道。」
他的手突然抖了起來,想到了那傳言:五十塊就可以和她睡一晚。
英子沒有收錢,說:「這菜是送給你吃的,你也是好人,我們不能總佔好人的便宜。」
桑成說:「去他媽的道德優勢。」
你們喝了許多的酒。你已開始說酒話了,你說:「什麼安家,只是有了一個房子,家是什麼,家是放心的地方,可這麼多年,我的心,找不到一個地方安放。對了,說個笑話,不,不是笑話,是認真的話。你知道嗎,我總是想,要是有一天,我突然死了,我想讓你娶你嫂子,娶張紅梅,你們倆一起生活。聽見了沒有,你要記住,娶張紅梅。」
你說彼岸有幸福
「你真的找著林麗了?」
你沒有對妻子說起過李固的事,沒有對她說起過白斑馬,當然更沒有對她說起過桑成。
領導走後,同事都來勸桑成。
李兵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十幾年的夫妻了,哪裡能說忘就忘了。」
他開始懷疑自己所作所為的價值。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在屋裡一待就是一整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離他是如此地近,一個鮮活的生命,說沒就沒有了。他覺得他的人生是充滿悲劇的。而每一次悲劇的根源,都是源於心動。「不動心」,他想到了禪宗的這個說法。
英子看見白斑馬,是在她從李固的莊園出來之後的事。那時,菜農和李固之間已生仇恨。只有英子媽,依舊每日採擷新鮮蔬菜送到雲林山莊。英子媽的舉動,實際上是表明了她的立場,這樣一來,她便成為了全體菜農的敵人。英子媽菜園裡的蔬菜,在某一天晚上全部被毀,面對被毀掉的菜地,她心裏明鏡一樣。前些天,馬貴就來找過她,讓她別再給畫家李固送菜了。
「該進廠打工了。」
「……你可以去打麻將。小區里不是有麻將館嗎?」
張紅梅說:「你帶李兵出去走走嘛,天天待在家裡喝酒,把人都喝得麻木了。」
英子想,「要是有客人點我上三樓去松骨就好了。」
「我就想和你說話。你陪我說說話好嗎?」
人們驚嘆如此簡單的黑白條紋的組合,就可以營造出讓人嘆為觀止的藝術空間。
「桑成啊,不是我說你,你……」
「哦,放那兒。錢在桌子上,你自己拿。」李固說完,低頭作畫。
老闆說:「我是為你們好,你以為我會害你們嗎?我是希望你們都過上好日子。」
同學的落井下石,像一陣風,吹滅了他心中的那點微光,從此沉默少言。直到一日,也許是冥冥中命運的安排,他偶然來到木頭鎮,一眼相中山腳下這處廢棄的廠房,連同後面大片的荒山,這就是後來的雲林山莊。李固自號雲林山莊主人。他做起了現代隱者,隱居在木頭鎮,每天以畫畫、養鳥為生。
桑成生前曾給你打過兩次電話。那時你還在深圳,桑成在木頭鎮。第一次,桑成說他在木頭鎮過得很好。說如果一切順利,他將留在木頭鎮生活了。說木頭鎮是一個好地方,山清水秀,跑了這麼多年,他累了。你說桑成你這是在逃避,你為什麼要放棄,你不是一直想進入深圳,成為一名真正的深圳人嗎?桑成說,「從前我是這樣想,來到木頭鎮之前我這樣想,現在我不這樣想了,你要是來過木頭鎮,你就會喜歡上這裏的。」你說桑成你從前不是說過,木頭鎮是你這輩子最恨的地方嗎?你不是說木頭鎮是我們這一代打工人的噩夢嗎?桑成說,「許多年前我到九-九-藏-書木頭鎮尋找林麗時,的確是那樣認為。那時走在木頭鎮的街頭,就像走進了一個噩夢。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桑成說,現在在木頭鎮他感到很放鬆。桑成說如果有可能,他將在木頭鎮住下來,當一名菜農,終老在此。
他說完,沒聽見人回話。回頭,就看見一匹馬。
「前天馬富家過喜事,放炮,把他的鳥嚇跑了。他來找馬富理論了。他媽的馬富運氣好。」
「為什麼一定要進入?進入什麼?」你問。
母親急切的眼神,打破了白斑馬帶給她的美好心境。她的心情頓時灰暗,冷冷一笑,說見到了,畫家好得很,在喂鳥呢,畫家還問你好。
英子還是說了家裡發生的事。
桑成來木頭鎮的前幾天,又和領導吵架了。其實不能稱之為吵架,是被領導給訓了一通。領導愛拿桑成當出氣筒,訓桑成更是家常便飯。領導訓桑成時,桑成就一聲不吭。也許正是因此,領導在他的領導那裡受了氣,總是拿桑成出氣。領導也沒覺得這樣有何不妥。可是這次,當領導又拿桑成說事時,桑成突然狂叫了聲,並抓了只茶杯砸碎在地上。不要說領導,辦公室里所有的人都呆了。一貫沉默的桑成,爆發起來竟是如此恐怖。桑成狂叫一聲,臉上青筋都凸了出來,臉黑得發紫。領導被搞得不知所措。桑成在爆發完后,就不再吭聲,那麼多雙眼睛,就那樣望著他。領導當然不會就此罷休,他得找一個台階,他緩和了一下語氣,說:
「退路。為什麼要退?」你問。
「我們這一代人,是沒有退路的一代人。」桑成說。
馬貴說:「那個畫家得罪了咱們,和咱們是敵人。」
「在俺這兒吃一碗?」英子媽做好了飯,盛一碗,問。
英子媽打斷了英子的話:「你可別干傻事。」
你來到木頭鎮,那樁轟動一時的兇案已發生許久,關於白斑馬的傳說,在人們的茶餘飯後越傳越玄,而事情的完整經過已成為謎,淹滅在時光的塵埃中。你曾專門去過李固隱居的雲林山莊,山莊鐵門緊鎖,園裡荒草萋萋,一些白鳥在園子上空盤旋,不時發出兩聲銳叫。從此,那園子也成為謎,引誘你一次次走向它——在黃昏——久久徘徊。你從沒敢走進園子,也無法走進,園門上那一道封條,將你拒之門外。像你曾經生活的城,也曾將你拒之門外,用一道無形的門。
「來吧來吧來吧來吧來吧來……」英子閉上了眼。她要把自己的珍藏獻給白斑馬。
「嘁!」英子嘴角泛起不屑的笑。「這樣的話太沒有創意了。」
英子被這世間的大美擊倒,她想大哭一場,淚就真的下來了。
英子接到馬貴的電話時,正在給客人按腳心的穴位。她手指的力道恰到好處,客人不時發出愉悅的叫聲。

1

李兵聽著,望著雲林山莊內青蔥的樹木發獃。
老闆的經歷,和你的經歷,和桑成的經歷其實差不多——從內地農村或小鎮來到深圳,多年打拚,終於混進了文化部門,所不同的是,老闆是所謂的體制內的人,生病有醫保,退休有工資,住有福利房,出門有公車,在外花天酒地,甚至嫖娼的錢都可以由單位報銷,而你和桑成,只是政府文化單位的臨時工、打工仔。你們沒有根。你們的生活經不起意外的打擊。你們的人生是建立在一個脆弱的地基上的,你們是被社會福利遺忘的人。也正因此,你們對未來總是心懷憂慮。
你說:「我要是死了,你就跟李兵過,你們倆人會幸福的。」
李兵是來辭行的。這些年來,珠三角的許多工廠開始往別的地方搬遷,有的搬到了其他的省份,李兵他們的工廠搬到了越南,在珠三角只留下了一個設計部。
李固坐在山坡上看夜火車。他從失去愛人的痛苦中走了出來,開始迷戀夜晚坐在山坡上看火車的感覺。直到有一天,他坐在山坡上,許久也沒有看見一列火車,正當他失望地想要離去時,他看見了一匹馬,像一縷月光,從鐵軌的一端「嘚嘚嗒嗒」而來。白斑馬的蹄聲,像一粒石子,扔進了李固平靜的心湖,驚碎了他的夢。
你已無法記得,這是第幾次來到雲林山莊門口。
「他都幹嗎呢?」
英子冷笑:「他拿槍能幹嗎!他除了欺負比他更老實的人,還能幹嗎?再說了,他敢把槍帶來,是自己找死。一個電話到派出所,他就……」
白斑馬!
「為什麼?」你問。
「打幾次麻將不就認識了嗎?」
馬貴說他看見了一匹馬。他詳細地說了那匹馬的樣子。說是想問一問英子,這是什麼馬?這裏怎麼會有這樣的馬?這馬是不是很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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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該說說白斑馬,在你第N次來到雲林山莊時,看見了一匹馬,一匹斑馬!從你的眼前無聲地一閃而過。當時你想到了一個詞:白駒過隙。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有些坐不住了。他想走,可是屁股像是粘了膠水,搬不開腳步。於是沒話找話,說起了雲林山莊的李固。
「是我。」
李固說:「你媽是個好人,你也是好人。」
他的心撲通一跳,說:「大哥走了這麼多年,你也不再找一個?」
然而在走訪中,你又得知,那些菜農里,除了馬貴,誰也沒有看見過所謂的白斑馬,因此那時大家都認為馬貴得了瘋病,每天晚上,馬貴都會背著他的獵槍在菜地里埋伏,他的行為被菜農們傳為笑談。菜農們見到馬貴,會問他,「馬貴,抓到斑馬沒有?」會笑他,「打斑馬,打個斑鳩還差不多。」馬貴冷笑,「你們知道什麼,老子打到斑馬了,你們別眼紅。」
「可我把家安在了一個孤島上。」
你說:「我的心裏苦,李兵你的心裏更苦。你記住我這話,我要是突然死了,你就,過來,成為這一家的,男主人。這房子,這家,這裏的一切,都是你的。」
李兵說:「什麼話?」
「廠里的工人差不多都辭工了。老闆希望技術骨幹能跟著一起去越南。工資比在國內要高一點,生活、每年往返的機票都由廠里包。我報了名。」
「你從深圳來到木頭鎮,就是來找林麗嗎?」
「娶青羊怎樣?我覺得她配你很好。」
「啊——」桑成再次狂叫。
「我是你媽。」
後來英子遇見了桑成,他的眼光是那麼溫和,她聽他說著自己的困惑。英子也對桑成道出了心中的傷痛,她說客人對她冷漠她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可是姐妹們的冷漠與敵意讓她接受不了。
英子打工的洗腳城,二樓洗腳,三樓松骨。有客人在二樓洗完腳,技工們會笑著勸顧客,「老闆,去三樓鬆鬆骨嘛。」客人被說動了心,會說,「那我就點你的鍾。」於是二樓的洗腳技工就上到三樓給客人松骨。技工們每天凌晨三點下班,會一起走出洗腳城,穿過小鎮的鐵路橋,到一家夜市燒烤檔吃燒烤。姑娘們一路上唧唧喳喳,是這小鎮最美的風景,姑娘們談論著某一個有趣的客人,當然,相互打聽這一天洗了多少個,收入有多少,也是必不可少的。她們的工作,沒有底薪,收入全靠提成,小費看客人的心情。英子每天下班后就回家,她很少和姐妹們一起去吃燒烤,不是不想去,是姐妹們在孤立她,有意不叫她一起去。
英子把這視為對她的羞辱。接下來的時間,她一直在找工作。其實她要是想進廠,是不難的。英子來到南方時,南方的勞資供求關係早已不是上世紀的行情,當初一個職位上百人競爭,現在是工廠大多打著長年招工的牌子卻招不到工。英子卻不想進廠了,她一直在賭氣,非要進一家洗浴中心。一個月以後,英子成了一名洗腳妹。洗腳妹的工作與性|服|務無關,但多少有那麼一點曖昧,穿著的衣服領口開得低一點,透著那麼一股子的風情。有時客人占點小便宜摸一把,也是無可無不可的,大不了說一聲:「老闆記住我的工號啊,下次還點我的鍾。」
「你說笑話,咋會不老,說話就四十了。」
李兵走後,你對張紅梅說起了白斑馬的故事,你說這些天,你一直被這個白斑馬弄得頭昏腦漲的。你說你一直試圖弄清楚白斑馬的真相,現在你終於從中擺脫出來了。管他白斑馬黑斑馬,你現在只想好好生活,活在今天。
李兵說:「我找你,是想請你給拿個主意。我不想再拖下去了,決定答應她離婚。」
「你對畫家說過了嗎?」你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張紅梅說:「我才不跟他呢。你覺得他好,我不覺得。」
你當時沒能明白桑成說這話的意思。後來你也來到了木頭鎮,在追尋有關白斑馬的真相過程中,你漸漸明白了桑成所說的「農民」二字的分量。
自兇案發生后,小鎮人對這園子避之不及。
客人對部長說:「幫我換個靚點的小妹。」
老闆的話,讓你和桑成許多天都沒有回過神來。桑成說,老闆是對的。
張紅梅給李兵釘著扣子,突然說:「你看看,我們真是傻,怎麼沒想到青羊呢?我覺得青羊和李兵在一起很合適的。」

4

你說:「你還愛著她嗎?」
從現在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你來到木頭鎮時,這個案子已過去許久,但關於白斑馬的傳說,依然像幽靈一樣飄浮在木頭鎮的上空。在後來的走訪中,你得知了一些基本的事實——
你說:「我知道。」
事實二:菜農馬貴回老家時,偷偷帶來了一桿獵槍。
他們一起上了三樓的松骨房。英子坐在桑成的腿上,替他按摩。
桑成寫了檢討,可是領導說不行,寫得太簡單了,對問題的錯誤認識不深刻,要重寫。桑成又寫。寫完了再交上去,領導還是說不行。桑成寫了四次,都沒能通過。桑成很沮喪。
回到家時,你妻子張紅梅說李兵來電話了。你複電,問李兵有何事,現在怎麼樣?李兵說還在工廠里打工,不過現在升主管了,工資高了,工作壓力也很大。你說這是好事啊,有壓力才有動力。
「我把林麗弄丟了。」桑成對英子說。「那天我們在外面坐到很晚……」
「好,我每次給他送菜過去,他都多給我錢。上次送了一把豆角,就給了二十塊錢,哪值二十塊啊,最多三塊就夠了,可是硬是要給。他說我種的菜好吃。」
「後來呢?」英子問。
「反正我這樣想。畫家是個好人。」
英子沒在家,馬貴就坐下來,和英子媽閑扯。
「我自己哪敢去?沒有暫住證,那不是自投羅網嗎?我託人去打聽,才知道林麗已被送到木頭鎮收容所了。我後悔、害怕。我想無論如何我要把林麗找回來。我請了假,又問工友們借了錢,然後到木頭鎮來找林麗。我沒有找到林麗。收容所的人說沒有林麗這個人。林麗從此就消失了。後來的一年時間里,我一直待在那家玩具廠打工,不敢離開,我怕林麗來找我。我給林麗的家裡寫過幾封信,後來終於收到一封回信,原來林麗的家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她已很久沒有給家裡寄錢,也沒有給家裡寫信了。」
英子和英子媽的關係出現了裂痕。做母親的不明就裡,做女兒的,又是一個言語極少心裏卻十分要強的人。要強的英子,更加強烈地產生了上三樓為客人服務的願望。她多麼想找一個客人,讓那客人瘋狂地蹂躪她,就像她當初瘋狂地想進洗腳城一樣。
「對不起老……先生,我不該多問,我只是想和您說說話。」
英子媽問:「見到畫家了?」
你問:「感覺怎麼樣?」
桑成說:「我本來就是農民。」
「英子說,畫家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愣了一下,就繼續畫畫。」
張紅梅說:「你在深圳多年,有許多朋友,這些都是資源,不是有消息說政府打算招安你的嗎?」
英子淚流滿面地回到家。母親嚇壞了,問英子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英子爹多年前來到深圳,開始在沙井鎮的建築工地打工,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死了。英子媽來這邊,處理完男人的後事,就跟著老鄉來到木頭鎮,租了菜地種菜。這些年來,英子媽一直未再嫁。她不缺錢花,男人死後,得到了一筆撫恤金,再加上她很能幹,她種的菜比別人的好。她聽了英子的話,種菜不打農藥,不施化肥。她家的菜,比別人家的菜賣的價高。每到星期六,在木頭鎮定居的香港人就來她家買菜。老鄉們勸她,找個人嫁了。她說英子都沒有嫁呢。她掙錢都是為了英子,她希望英子將來嫁個城裡人,不要像她,嫁個農民,沒知識沒文化,只能做建築工,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沒了。她本想讓英子上大學,男人死了,她有錢了,英子上大學是不用為錢發愁,然而英子不爭氣,沒考上。英子媽氣得在床上睡了三天。
媳婦無動於衷。一匹馬嘛,只要沒有吃掉她家的菜,她懶得關心。
「我正想走哩。」馬貴說著起身離去。
你說:「你想一輩子當農民?」
「我去送菜時聽他說了。」
自打搬到木頭鎮,你就無法寫作。這對於一個自由撰稿人來說,是很要命的事情。當初,關於要不要在木頭鎮買房安家,你和張紅梅是有著不同意見的。張紅梅是你的妻子,她的故鄉離你的故鄉有數千里之遙。你們在打工途中相識並相愛,從此,她陪伴著你走過了十多個春秋。
那一刻,你突然發覺,你沉迷在白斑馬的問題中已然太久,你太久沒有同妻兒好好地在一起說上幾句話,你前所未有地想家,想你的妻兒,你什麼也不願去想,只想回家。
「倪雲林看上了一位歌伎,於是把她叫到了自己的莊園,想和她共度春宵。但又怕她不潔,叫她去洗澡。洗完上床,https://read.99csw.com又經過嚴格檢驗,認為還是不幹凈,要她再去洗,洗過之後,他認為還是不幹凈,要她再去洗。洗來洗去,歌伎洗感冒了,天也亮了,他也只好作罷。」
英子冷笑了一聲:「閑話?」
這次通話后十來天吧,桑成又給你打過一次電話。這一次,桑成的話語里又開始透著憂鬱。桑成問你,斑馬是白的還是黑的。你想了半天,說,黑白相間。桑成又問你有沒有見過白斑馬?你說你見過斑馬,在動物園,但沒有見過白斑馬。桑成說他在木頭鎮見到了一匹白斑馬。桑成說白斑馬總是在傍晚出現,獨行在小鎮街頭,嘚嘚嗒嗒,嘚嘚嗒嗒,馬蹄聲每晚入夢。在夢中,他是遊子,打馬走過江南,小鎮沉睡在夢中,他是過客,不是歸人。桑成說,「我開始以為這是個夢,可是英子說這不是夢,英子說她也見到了白斑馬。」
這似乎成為了英子的理想。就像當初她想著進洗腳城打工一樣。英子的性格,當真是太像英子媽了。英子媽自從知道女兒在洗腳城上班后,總覺得心裏虛虛的,在老鄉們面前說話都有些心裏發緊,總覺得他們都知道英子的事,在背地裡笑話她。她努力在老鄉們面前維護著女兒的形象,只渴望女兒早點找到好的歸宿,到那一天她就能揚眉吐氣,把女兒的婚事操辦得熱熱鬧鬧。她覺得她的生活,一直被一股窩囊之氣所壓抑著。有時她甚至會想一想李固——那個畫家。她覺得李固是個好人,也是個有錢人,英子嫁了他,一定能享福。她故意讓英子去給李固送菜,英子回來后,她就反覆不停地問英子關於李固的事情。可是英子在去送了一次菜之後,說什麼也不去了。英子媽再去送菜時,會故意和李固談一談女兒英子,談起英子來,做媽的恨不得把天底下最美的詞都用在女兒身上。可是李固對女人早死了心。他曾經愛過,現在,他心灰意冷。好在這小鎮質樸的民風,讓他多少有一些安慰。他只想逃遁,他不知道,命中注定了,他無處可逃。
「這個青羊,一天到晚飄忽不定的,一下子北京一下子上海,從來不在一個地方安心待上哪怕半年。」
「畫家怎麼說?」
李固、桑成、英子……他們從時光深處一一向你走來。你用文字在編織著他們的故事,整個寫作的過程,就像是一次在迷霧中的探險,寫完了他們的故事,你也走出了迷霧。你在文章的最後寫道:「每一個闖深圳的人都是一部傳奇。千千萬萬的李固、桑成、英子們,留在了他們自己的傳奇里。而更多的人,都在繼續著自己的傳奇。」
他覺得有點累,拄著長把的糞瓢柄,望著西下的殘陽,他聽見了腳步聲。以為是孩子來叫他回家吃飯,說:「你咋又來了,不是說澆完了就回嗎?」
「你也沒有變。」
「遇上合適的,就成個家。」張紅梅說,「看看你,上衣扣子掉了兩顆還在穿,脫下來我幫你釘上。」
「急什麼呢?」
「不用了。」李兵說,「沒什麼,習慣了就好。」
「嗯。」英子手上的勁道略頓,又開始專心做足底按摩。
你的腦子裡再一次閃過那匹白斑馬。
英子的內心被一種莫名的情緒充滿著,感覺自己要爆炸了。她漫無目的地亂走,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雲林山莊的門口。那時天已黑了。英子坐在山莊對面的樹下,她想再看見白斑馬,天黑得嚴實了,英子還那樣坐著。
「英子是誰?」你問桑成。
「英子你怎麼了,你怎麼這樣和媽說話?」
白斑馬的出現,打破了他內心的寧靜。那是在英子媽開始給他送菜后不久的一個夏夜,隱居的畫家李固走出了他的雲林山莊,他坐在一處小山坡上,不遠處,就是廣深鐵路線。夜色已深沉,一列火車從遠方駛來,在黑暗中,亮著一排窗口。那一瞬間,他的內心無限感傷,他看見了自己第一次離開家走向遠方,帶著迷惘與失落,他記得那一年的火車,火車上的氣味。他從來沒有坐過那樣的火車,他混跡在一群散發著汗味的民工中間……廣深高速列車嗚的一聲,帶著一道白光,那一個個在黑暗中閃亮的方窗,也化成了一道白光遠去,時速二百六十公里的准高速,這就是深圳與廣州之間的生活,加速度的生活。他曾用這樣的速度生活。現在,李固的生活慢了下來,慢得幾乎處於凝固狀態。畫家李固坐在黑暗中的山坡上,望著又一列自遠而近的火車,他的心裏無限傷感,那些逝去的時光,那些坐在夜火車上的人,他們從何處來,到何處去,他們可能對明天滿懷希望,也可能滿懷絕望……他又看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混亂的尖叫,擁擠的火車,在深夜東倒西歪的疲倦的民工,在深夜光顧民工們錢包的小偷,他看著小偷像掏自己的口袋一樣掏別人的口袋,他看著小偷,小偷也看著他,他面無表情,小偷也面無表情……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他的懦弱。小偷遠去了,他聽到了尖叫聲和哭聲,車廂里亂成一團,他的心像鐵石一樣堅硬……一夜無眠。車過韶關,天漸次亮了。窗外的晨光中,一叢叢鳳凰竹和肥碩的香蕉樹,透著南國的消息。他看到了民工們眼裡閃爍著的光,而他的眼裡沒有光,他只想逃,逃得越遠越好……
「你不覺得累嗎?」桑成說。
「為什麼要去木頭鎮?」你問桑成。
英子知道,姐妹們在談論了客人和收入之後,大抵會把她當作話題,當然,英子剛進洗腳城打工時,被她們談論是經常的事,比如被某個客人退了,被人拿言語傷著了。她們談起這些時,覺得相比起英子,她們的人生是幸運的。後來,她們談論英子時,言語里便漸漸多了一些討伐的意思。

7

英子搖搖頭。她的心還在那匹馬身上。馬把她的魂給勾走了。
那天他正在給菜澆肥,那也是一個黃昏,他想澆完了眼下這畦就回家吃飯。他的兒子已站在對面的荔枝樹下喊了他兩次。
張紅梅說:「哪有你這樣的人,只有勸人合,哪有勸人離的?」
提著媽為李固收拾好的蔬菜,英子第一次走進了雲林山莊。園子里很靜,靜得除了鳥聲,還是鳥聲。鳥聲一下子勾起了英子對家鄉的美好記憶,那時父親還在,家還是一個完整的家,每天清晨,她的窗外就會傳來清脆的鳥鳴聲。她那時有多少的夢想啊,大學、愛情……父親意外去世,打碎了英子的夢。她不想讀書了,她選擇了另外一條人生道路。英子走進雲林山莊,也走進了未知。她見到了畫家李固,一個很平常很普通的男人,如果他來洗腳城洗腳,英子是不會把他和畫家聯繫在一起的。
「嗯。」英子媽一碗麵條沒怎麼動。
李兵說:「這園子里好多的鳥。」
你當時和他有過一場激辯,你認為他是一個遇事愛後退的人,是一個經不起挫折的懦夫。他辯不過你,他低下了頭,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後來他說,長這麼大,你是第一個這樣批評我的人,但,你說到了我的痛處。
桑成離開單位的那天,幾位同事擺酒送別。老闆也來了。老闆問桑成恨他不。桑成說不恨,感謝老闆點醒了他。桑成在酒後宣布了兩件事:第一件,是他要讓自己墮落一回;第二件,他要去一趟木頭鎮。
「哦。」英子習慣了在這客人面前的沉默。一雙手用力在客人腳底的穴位上按壓。
你和桑成都認為老闆的話有道理。
「你的確是個懦夫。」英子說。
英子被客人退了。這是英子第一天上班,她一直記著這一天,這一天是她人生中的奇恥大辱。當然,這樣當面不留面子的客人畢竟是很少的。每次服務時,她都能感受到客人的不耐煩,感受到客人心中那失落的情緒。客人們總愛和那些長相漂亮的技工逗嘴,而那些時候,英子總是一言不發,認真地給客人洗腳,用力按著一個一個穴位。英子看不上那些漂亮的技工,仗著長相漂亮,給客人洗腳時偷工省事,許多該按的穴位都沒有按到,只是拿手在客人的腳上摸一遍,然後坐在客人的大腿上,胡亂按摩幾下了事。
李兵說:「那你是為什麼而寫作呢?」
哪怕劃一艘泥做的船
英子說:「你不也一樣嗎?」
你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李兵——這一生最好的朋友,一個老實本分的人。老實本分的人,在這世界上是吃不開的。他在外打工許多年,一直做著相同的工作,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跳槽,他每個月精打細算,把餘下的錢都存下來,據說他的存款已很可觀。可他的妻子認為他不會掙大錢,只會死做呆干,同他鬧離婚已經幾年了。
「……」
李固,生於長江之畔古城荊州,其祖父為民國時期荊州書法家,當時古城常見其祖父題寫的匾額;李固的父親,一個老牌大學生,大學畢業后在校任教,與李固的母親感情甚篤,算得上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李固打小沒有吃過什麼苦,家學淵源,加之天資聰穎,十九歲便考上大學。然而出乎李固家人意料的是,李固在大學畢業后,開始了漂泊生涯。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在佛山一間美術陶瓷廠當普通拉坯工,他隱藏過去,努力遺忘那些傷痛,淡卻了轟轟烈烈過一生的夢想,只想做一個平常的人。然而命運讓他在公元一九九八年時,遇見了你,關於這段相遇,你曾經在一篇散文中有過這樣的記載:
提到招安,你是有傷痛的。一度,省裏面也是有單位有意招安你的,但立馬就有人去告你的黑狀,一時間流言滿天,把你描繪成了一個無惡不作的超級壞蛋。於是那家單位得出結論,對於人品不好的人,再有才華,我們也不要。而那告發你的人,卻是你曾經最好的朋友。你之所以離開深圳,其實也與這件事有關。你也和李固一樣,想要逃,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安安靜靜生活、寫作,甚至進工廠打工。
警方在走訪英子的家人和那些菜農時,得知了畫家李固槍殺馬貴案也與白斑馬有關。警方將兩案併案偵查,但查到最後,依然沒能理出頭緒,於是兩案都成為了懸案。警察們在畫家的畫室里,看到了滿屋子的畫,那些巨幅的油畫,全部由各種黑白相間的條紋組成。那些畫被畫家命名為白斑馬1號至99號。白斑馬100號的創作尚未完成。但是白斑馬100號出現了變化,人們在未完成的畫中,看出了隱藏著的一個人物的形象,有人說那個人是英子的母親,有人說不是。
這話是問馬貴老婆的。馬貴老婆哼了一聲,扭著屁股走得飛快。馬貴跟在後面,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說了,我不是老闆。」
「娶誰?」
英子終於沒能幫桑成完成他墮落的心愿。她窒息在愛人的懷裡,她看不到明天的幸福了。明天的幸福,本來就是一個不可能到來的幸福,因為明天永遠也不會到來。
英子媽說:「坐一會兒再走?」
你笑:「他媽的桑成,你小子不一直都是農民嗎?」
「我誰也不娶。我要是死了,倒是想好了讓你嫁給誰。」
「畫畫,天天畫。」
「你是洗腳還是查戶口?」
桑成說:「我知道老闆為什麼和我過不去。他不會放過我的。」

2

寫到這裏,你接到了一個朋友的電話,朋友是一名小說家,在深圳,他的生活清貧而寂寞,但他一直甘於清貧與寂寞。朋友的親人突然因腦溢血昏迷不醒,醫院需要他們交十萬元才肯動手術,而這對於朋友而言,無疑是一個天文數字。放下電話,你的痛苦再一次生髮,你唯有在心底里為朋友的親人祈禱著,祈禱他們能寫出自己的傳奇。你感受到了來自時光深處的焦慮與不安。生活是如此的脆弱,你想到了朋友桑成的一首關於打工者的詩,詩名叫《泥船水手》。你還記得其中幾句:
「我把她弄丟了。」桑成閉著眼,陷入回憶中。
「怎麼會是他?」英子想。
客人說:「把你們的部長叫來。」
英子沒想在洗腳城干多久,她只是想證明一下,她是可以在洗腳城找到工作的。
英子媽還對你說過她的一些猜想,英子媽認為,馬貴背來了槍,並不是想打斑馬,他是對畫家李固懷恨在心,想要去打李固園子里的鳥。
世界在那一刻放慢了速度。英子又想起了那個夢。「來吧來吧來吧來……」英子的淚就下來了。
你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回家的。回到家裡,你又看到了李兵。
「聽說,那個畫家養了很多鳥?」他又問。
你說:「到我這裏來散散心吧。」
張紅梅炒了幾個拿手的菜,你們那天喝了許多的酒。
「我也不知道,可是,不打工,幹嗎呢?」李兵苦笑。
「如果我出了意外,幫我照顧你嫂子和侄女。」
英子說:「可以抱抱我嗎?」
自此,英子明顯感受到了來自同伴們的敵意。人與人之間,沒有任何利益衝突時,是可以相互溫暖的,當有了丁點大的利益衝突,一切馬上就變得冰冷而無情。要強的英子發誓要在這無情的地方立住腳。她從來不會向命運低頭。
你說怎麼會是孤島呢?你的意思,要在南方紮下根。在離深圳不遠的小鎮安家,你還是想離深圳近一點。深圳於你,是怎樣的一種愛,愛里透著恨,恨里又透著絕望,絕望中,又總會有希望之光在閃爍。
桑成對你說:「不寫。他媽的,炒魷魚就炒魷魚,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在哪裡丟失的,就要在哪裡找回來。」桑成說。
十多天後,你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在南庄一家酒店用品公司當主管。當你把這個好消息告訴X時,他表情古怪,盯著你看了許久,像看一個怪九*九*藏*書物。你不無得意地說,怎麼樣!你不知道,你的得意再一次傷到了他。兩個月之後,當你再次去美術陶瓷廠,卻聽說了X辭工的消息……
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李兵說:「讓他喝吧,我知道他的心裏苦。」
「你怎麼啦,我總是個人在和你說話。」
「聽說你常去雲林山莊?」他問。
他擺著手說:「不吃不吃,俺吃過了,你吃啥飯呢?麵條?你要吃好點。」
他覺得,這一次,他終於按照「我」來生活了,終於可以守住「不動心」。
走出雲林山莊,英子心情格外輕鬆。這是她來南方最開心的一天。走到莊園門口時,她看見了一匹馬,英子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馬,馬蹄踏出音樂的節奏,嘚嘚嗒嗒,嘚嘚嗒嗒,從她的身邊走過。英子看得呆了,不一會兒,那馬走遠了,她才回過神來。
英子聽見了,轉身衝到了那男人面前,盯著男人,一言不發。
英子媽就笑,拿眼勾著他,說:「都老媽子老草了,誰要?」
林麗,那個長相普通,卻開朗質樸的QC,她的臉上總是閃耀著陽光的色彩,她的身上瀰漫著夏天的味道。桑成是多麼迷戀那樣的時光啊,經過他手的產品,通過長長的傳送帶緩緩送到林麗面前。桑成莫名地想起一首詩,「君住長江頭,妾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同飲長江水。」桑成的產品開始出現次品,次品出得越多,和林麗接觸的機會越多,下班時,林麗把桑成生產的次品送到他的工位上,「返工!」林麗說。桑成笑,「你生氣的樣子很好看。」桑成說。他和林麗走到了一起。下班后,工業區的花園裡開始有他倆成雙成對的影子,後來,工業區外的香蕉林旁,開始有他倆的身影。許多的傍晚,只要不加班,他倆就會坐在那些肥碩的香蕉樹下,看天上的流雲,想著未來、人生,直到流雲暗淡,小鎮的天空出現繁星。他們是多麼熱愛那個南方小鎮啊,熱愛那小鎮上的陽光、雨水、海風,熱愛那長長的流水線,那流水線上的公仔,那刺鼻的天、那水的氣味……這一切,深入了桑成的血液,許多年後,桑成一閉眼,就能聞到那南方小鎮的氣味。那是他打工的第一站,他愛那小鎮,勝過愛他的家鄉。
張紅梅說:「我要是個啞巴就好了。」
李兵說:「不後悔,我愛她,就要為她好,讓她去過她想要的生活。只是,覺得累,心裏空空的。」
槍響了,白斑馬倒在了血泊中。英子尖叫了起來,驀地看見對面的雲林山莊。背上冷汗涔涔,沉默了許久,方知是南柯一夢,慢慢向家走去,一路細品夢中的幸福與不安。
可以說,你是追尋著桑成和李固的腳步,從深圳來到木頭鎮的。
英子冷笑:「可憐我們嗎?」
「你還有事?」他見她像心不在焉。
「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嫁給誰我才放心。」
英子說:「舒服了,下次來您還叫我,記住我的工號。」
你又一次在雲林山莊門口徘徊,直到有一天,你無意中坐到了畫家李固經常坐過的那個小山坡上,你在李固的那個角度,看到了從遠方鳴著汽笛而來的夜火車,你看到了那一方方在黑暗中亮著的小格子,你的思想在那一瞬間和李固相通,你突然想起來畫家李固就是十年前,你在陶瓷廠里遇到的那位當苦工的大學生。你也想到了你的十八歲,你和你的小同鄉坐在火車上,你們的目標是深圳,那個傳說中遍地是黃金與機會的地方。深夜,你們開始東倒西歪,你對自己說,不要睡著,不要睡著,可你還是睡著了。一覺醒來,你發現口袋裡的一百五十元錢不翼而飛,那是父親賣掉了準備用來作春耕開支的一頭肥豬,你尖叫了起來,車廂里亂成一團……南方之行是如此地殘酷,當你和小同鄉擠出火車站時,你已六神無主。在火車站廣場,你和小同鄉又走散了,多年以後,你向已人到中年的同鄉證實了你的猜測,同鄉是因為怕你借錢而故意丟下你的。不過那時你已不再記恨他。好在你的襪子里還有一百五十元,你拿著那一百五十元,坐上了從廣州火車站到深圳的汽車,一路上,你不停地被趕到另一輛車上,再掏一次車票繼續你的行程,你眼見著兩位打工者因不願掏錢而被揍得鼻青臉腫,從廣州到深圳,你轉了四次車……後來你知道了,這也是當時的南方特色之一,美其名曰「賣豬仔」。如今,這一切都已成為了過去,南方是如此殘酷,卻又如此讓你迷戀。你望著那一方方在黑暗中閃過的窗口,窗口裡的,有過客,也有歸人。
經過幾天的短暫培訓,英子就上崗了。想到長這麼大,第一次和陌生的男人這樣接觸,英子心裏七上八下,緊張而又充滿期待。她和四個姐妹一起,端著洗腳的藥水魚貫而入,這是她第一次上工,她走向了坐在最裡面的一位客人。那位正在大聲說笑的客人見了英子,臉上的笑容頓時不見了。英子很禮貌地對那位客人鞠躬,客人的臉上寫滿了不快。
「聽說他原來是個大老闆,有幾千萬哩!你說一個大老闆,跑到這小鎮來,是為啥?」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見到你,就覺得你是林麗,其實你長得一點也不像她,可我就覺得你是林麗。我想對你說出這些,說出這些年來我心底的負罪與懺悔,我想請求你的寬恕。」
沒過多久,局裡新一輪招調又開始了,憑能力,你和桑成自然都是可以招調的。你沒文憑,被拒之門外。桑成有自考文憑,依然沒能拿到指標。後來風傳說要拿到指標,要麼獻財,要麼獻身。對於桑成來說,就只有獻財一條道了。桑成還真的去找過領導的領導。領導的領導說沒問題,拿二十萬來。桑成拿不出二十萬,問領導的領導,可不可以分期付款,像買房一樣月供。領導的領導盯著桑成,這大約是他遇見的最無厘頭的行賄者。從領導的領導辦公室出來,桑成就感到大事不妙。當天下午,老闆就把桑成叫過去,大罵一通,然後炒了桑成魷魚。桑成被解僱后沒多久,領導的領導就被雙規了。據說他向組織部的一位女領導獻財又獻身。而你,也是那時就辭了工,當起了自由撰稿人。
他不是小鎮的原居民,和這裏其他菜農一樣,他來自H省。十幾年前,木頭鎮周邊的小鎮開始開發,對於蔬菜的需求日增,一些H省來的先行者,就開始在木頭鎮承包了土地種菜。而小鎮本地的主人,則到周邊的鎮辦起了三來一補的工廠。H省人越來越多,漸成規模。馬貴是近幾年才從H省來木頭鎮種菜的,他的一雙兒女,皆在這菜園長大,如今早過就讀年齡,卻未曾上學。
「聽說那裡有個畫家?」他問。
「你就那麼喜歡打工嗎?你又不缺這個錢花,你存那麼多錢幹嗎呢?」
回到家,菜農馬貴對他媳婦說,他看見了一匹馬。不過馬貴說他看見了一匹黑馬,身上有著白花的黑馬。他強調。
這是一個魔咒。小鎮人都信這個。你也信。
同事們都來勸領導,說桑成肯定是腦子裡有毛病,不要和他一般見識,大人不記小人過,息怒息怒,彆氣壞了身體,領導的身體重要,領導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李固抬頭,望了英子一眼,很漠然。
這樣的尖叫,顯然未把領導放在眼裡,領導更加難堪。但領導畢竟是領導,領導說:「桑成你瘋了,我不和瘋子一般見識。」
部長說:「您等一下。」
「你可以上網,實在寂寞了找個人網戀也行。」
「……」
「聽口音,先生是北方人吧?」
「不想知道,我為什麼,天天來點你洗腳嗎?」
她在等待著——「如果桑成提出來和我上三樓,我不會拒絕。他會嗎?」
英子媽看到被毀的菜園,站在那裡默默流淚。依她的性格,若在老家,她定要拿一把菜刀、一塊砧板,站在村口把那該死的祖宗十八代操遍。然而這不是在村裡,她知道這些老鄉一貫欺軟怕硬,什麼事都做得出。英子媽擦乾淚,把被毀的菜地重新翻過,種上新的蔬菜。英子下班回家,知道家裡出事,打電話報了警。這樣的小事,自然很快就查明了真相。果然是馬貴帶人所為,諸多菜農參与,罪不責眾,批評教育一頓,責令賠償了英子家損失。從此,關於英子媽和畫家李固的謠言,開始在菜農們間流傳,並傳回了千里之外的老家。
你在畫展上見過李固的照片,一個有著堅毅五官的中年人,嘴唇緊抿,眉頭微皺,目光中有著雲煙一樣的憂鬱。你覺得那目光是你似曾相識的,但自從陶瓷廠一別,已過去了十年。你已記不得李固的模樣,甚至記不得他的名字。茫茫人海中的一次偶遇,你們的生命像兩條鐵軌,曾經有過一次交匯,在鐵軌走到下一個交匯點時,已物是人非。在畫展上,你與海報上的李固久久對視。開始,你以為是幻覺,你看見海報上的李固對你眨了一下眼。看完畫展離開時,你下意識地再回首,你再次看見,海報上的李固,又對你眨了一下眼。
英子媽說:「什麼面子不面子,能過日子才是好的。英子你長大了,你做什麼工媽不管,媽只巴望你自己靈醒點,找個好人嫁了。來洗腳的不是老闆多嘛,看能不能找一個,說什麼也不要嫁回農村,和城裡人比起來,咱農民簡直就不是人。」
我要抵達
「再這樣下去,我要瘋掉了。咱們住在這裏,像住在孤島上一樣。」
李兵說:「像死了一次。」
「那……老闆……」
桑成說:「找著了。我找著林麗了,找著林麗之後我才發現,這些年來,我拚命地想進入城市,想像城裡人那樣生活,慢慢地我把自己給弄丟了。我找回了林麗,也找回了我自己。」
桑成就抱著英子。
你說:「是啊,後來李固便不肯給錢了,說你們愛放炮就放吧,隨你們的便。於是菜農們就拚命地放炮,想把鳥都嚇跑。可是經過幾次之後,鳥兒們漸漸習慣了鞭炮的聲音,再怎麼放,都不跑了。」
你試圖弄清楚桑成和英子之間發生的事件真相,但你將永遠也無法弄清。
桑成來到木頭鎮,就再也沒能活著回去。你一直很後悔,後悔那天沒有同桑成一塊兒來木頭鎮,你相信,只要你來了,桑成就不會死在這裏。
從那個古怪的夢中醒來,英子再也無法入睡。那匹變成了桑成的白斑馬,一直在她的腦子裡拂之不去。
「除非你幫我松骨。」
桑成問英子笑什麼,英子告訴桑成,她進洗腳城打工,完全是為賭一口氣。她對桑成說了她的那一次見工,說了那些工友們對她的冷眼。英子說她的夢想是有客人點她,讓她松一次骨,然後她就辭去洗腳城的工作,進工廠打工。英子說她一直很羡慕那些在工廠里打工的打工妹,穿著樸素的工衣,進出廠房,坐流水線,英子說那樣的生活,才是她夢想中的打工生活。但是在進工廠之前,她一定要完成自己的心愿。
據說當初,畫家李固、菜農馬貴都看到了白斑馬,洗腳妹英子、你的朋友桑成,也都看見過這匹馬。而他們死亡的現場,都出現了來歷不明的「白斑馬」三個紅字。
英子媽說:「馬貴從家裡把槍帶來的當天晚上,就到過我家,讓我轉告畫家,說他遲早要把畫家園子里的鳥全都打光了下酒。要想保住那些鳥,讓畫家去菜園找他談判。」
白斑馬跨在了英子的身上,英子緊緊地摟著白斑馬。
然而馬貴覺得此事奇怪,長這麼大,都沒有見過如此奇怪的馬。他想到了英子。
「離吧離吧。這樣拖著,對你和她都不好,都什麼年代了,沒有愛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桑成搖頭:「這麼多年過去了,哪裡能找著林麗?我來木頭鎮,是為了把林麗從我的心頭抹去。這些年來,我活得太累,我要換個活法。」
桑成說:「因為你妨礙她們了。你的存在,就是對她們生活的妨礙。」
你問:「那,你後悔了?」
李固的憂鬱在那一瞬間傳染了你。
「謝謝你桑成,你幫我完成了心愿,從明天起,我就辭工,開始新的生活。」
桑成看著英子,突然笑了。英子問桑成笑啥。桑成說他此次來到木頭鎮的目的之一是要讓自己墮落。可是他不敢,只有找個洗腳城洗腳。
「你走開,我想休息,我很累。」
「你放心,如果真有這麼一天,我把她們當親人。」
「好,我走,你休息吧。」
「發神經,我一個人都不認識。」
一匹馬,站在菜園中央,望著他,嘴角泛著笑。
那一刻,你差一點對張紅梅說了白斑馬的事。說你看到了白斑馬,說出你所擔心的事情。可你還是忍住了沒有說。你的心,又在馬貴、桑成、李固和英子四個名字上轉悠起來。
「……」
「在倪雲林的眼裡,歌伎不幹凈,權貴、金錢更不幹凈。張士誠的弟弟喜歡他的畫,送來絹和金幣想求他的畫,他把絹撕了,說他這麼乾淨的人,怎能為王門作畫。他得罪了權貴,挨了頓鞭子。挨打時他一聲不吭,有人勸他,打得痛,叫一聲也好。倪雲林說,不能出聲,一出聲,便俗了。」
英子出來打工時,暫住證已不再是個問題。英子對這樣的生活沒有真切的體驗,也就無法理解桑成當時的選擇。
他們生命中的痛苦,和你的一樣。你知道桑成的痛,知道英子的痛,甚至也能理解畫家李固的痛苦,可是你卻無法透過紛繁的生活,看到這些痛苦的根源。你感受到了他們生命中的那種揮之不去的焦灼,那種焦灼和你的痛苦是那麼相似,可是你無法理清自己內心的焦灼與痛苦的根源。
桑成說:「你不知道的。」
「馬貴從老家帶來了一把鳥槍。」
你幫桑成寫了一份三千字的檢討。檢討深刻地總結了自己的錯誤,並把這種錯誤歸https://read.99csw.com結為農民意識,這次老闆沒有再說什麼。老闆在第二天的早會上,還是語重心長地對部下們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我們是做文化的,一定要掌握先進的思想,我們的行為,要代表先進文化的方向,滿腦子迂腐落後的想法,就要被這社會淘汰。」
「從明天起!」桑成想到了那首著名的詩,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那是一個沒有明天的人寫下的關於明天的遐想,是一首絕望之歌。桑成在心裏默念著詩人生命最後寫下的詩句,他前所未有地理解了詩人的絕望與悲傷。桑成的情緒一下子跌落到了無底的黑洞。
「我看到了白斑馬,看到了白斑馬的人都要死。桑成死了,英子死了,馬貴死了,李固也死了,現在輪到我了。」
「你哪兒老了,你一點也不老。」
馬貴給英子打電話,英子正在忙工作,不方便聽電話。馬貴坐在英子家裡,和英子媽說話。天就真的黑了。南國的風沒來由地亂吹,他也越來越顯得心不在焉。他聽說過一些關於英子媽的傳言,但沒有證實過。
桑成說:「林麗。」
客人伸手摸她胸前的牌號:「讓我看看,哦,138,我記住了。」
「累。」你說。你對桑成說了西西弗緒神話中那個不停推石頭上山的人,你覺得你就是那樣的人。
英子不笑,桑成也不笑。英子趴在桑成的胸前。桑成像一根呆木頭一樣。
從雲林山莊回到家,你心事重重。
你勸:「別這樣,桑成,有這份工作不容易,聽說今年文化局要招調,去年招調,藝術館不就有好多人轉了正,有了編製嗎?這關鍵的時候,你可不能犯傻。再說了,我覺得,老闆說得也有道理。」
白斑馬為何物成了警方後來追尋事件真相的切入點,然而卻沒有找到任何答案。「白斑馬」三個字是何人所寫,也成了一個永遠不解之謎。
李兵說:「胡說什麼呀,好好的,人哪兒那麼容易就死了。」
英子其實對李固抱有很濃的興趣。
李固說:「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不能讓好人吃虧。」
「幫你成為一個墮落的人……來吧來吧來吧……」。
英子又看到了那匹白斑馬,白斑馬馱著她,在清晨的小鎮,嘚嘚嗒嗒,馬蹄聲踏碎了小鎮的黎明。英子又聽到了槍聲,白斑馬倒在血泊中,一雙美麗的大眼裡滿是絕望與悲傷。英子看見了桑成死灰一樣的臉,桑成的臉上寫滿了絕望與沮喪。
兩行淚劃過英子的臉。這是她做洗腳工以來,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尊重,感受到為人的尊嚴。
李固接過菜,拿了一張百元鈔票給英子。想一想,又拿了四張。
你甚至不敢對朋友們說起你曾見過白斑馬的事。
經過多日尋訪,你對英子和桑成的事,漸漸有了一個較為模糊的認識。
傳說英子也看見過白斑馬。你找到了英子媽,英子媽證實了這個傳言。英子媽還沉浸在痛苦之中,顯然不太想去談有關英子的一切。女兒在洗腳城做工,當媽的聽到傳言后,跟蹤了英子,才得以確認的。在那之後,她和英子有過一次談話,她說英子你別瞞著媽,媽知道你在哪裡上班了。
「我在佛山美術陶瓷廠結識了一位來自湖北的朋友,我在這裏把他叫X吧。X畢業於某名牌大學美術系,卻在陶瓷廠當普工,月薪一千五左右。一日我們在室內閑聊,X說起他昔日的大學生活,眼裡亮起一星光,我一直記得那星光,一道微光。在我後來的記憶中,那道光被無限放大,那麼亮,亮得甚至可以照亮我在黑暗中的前程。而那的確只是一道微光。他說起了他在武漢讀書時的生活,說起了他的同學少年,說他也曾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說起這些時,他的腰直了許多,那一張我見慣了的麻木的臉,突然有了異樣的神采。他說到了我熟悉的武漢三鎮。我記得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就那樣獃獃地盯著窗外。窗外,是南庄的天空,那麼多的煙囪在往外冒著煙,像極了一幅超現實主義的畫。我說,你不能這樣下去。我說,你的性格中有太多逃離的因子,遇上困難,便不會想著去征服,只想著逃避。他苦苦地一笑,說,你呀,你還年輕,太天真了。然後,他的樣子又回到了之前,那樣的頹廢,甚至有些未老先衰。」
「為了孩子,你更應該離,」你說,「離了來我這兒住一段時間散散心。」末了你又補了一句,「長痛不如短痛。」
「沒什麼,我只是不喜歡被人盤查。我討厭被人盤查。」
「回來了又怎麼樣?咱們還怕她不成。」
桑成說:「傻子才想當一輩子農民。」
你和李兵都不再說話。
英子媽捋了捋散在額前的頭髮,說:「一個人,做啥好吃的也沒滋味。」
後來,桑成在木頭鎮遇見了英子。這是他的宿命,也是英子的宿命。
後來人們發現桑成和英子時,他們已騎著白斑馬去了明天。按摩房的牆壁上,留有三個血紅的大字:白斑馬。
在外流浪日久,你漸感無限倦怠。用現在的流行話說,你已是奔四的人,你無家可歸,你需要一個歸宿,你過慣了過客的生活,渴望成為歸人。木頭鎮也許是個不錯的歸宿。後來你這樣想。木頭鎮的地理位置理想,小鎮清靜,山水秀美。廣深高速鐵路穿鎮而過,到深圳二十分鐘,去廣州四十分鐘。所謂進可攻,退可守。你這樣對張紅梅說。
李兵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你是太久沒有回煙村了,其實咱們那裡的人也是這樣。現在的人,都變壞了。從前是夜不閉戶,現在是上了鎖都敢撬你的門。你搞種植,人家偷你的,你搞養殖,給你下毒藥,凈干損人不利己的事。對了,畫家得罪了這裏的菜農,只怕他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那一天,你還對李兵說起了這些天來你打聽到的另一件事,是關於這裏的菜農與畫家李固的事——
李兵說:「你不錯了,比起很多人來,你已算好的了,你在外面有了自己的房子,安了家。」
在這小鎮,張紅梅的生活單調而孤寂。自從你開始自由撰稿,突發奇想地認為你可以成為偉大的作家之後,張紅梅也被你這偉大狂想所蠱惑,為了讓你能更安心地寫作,她辭去了工作,開始了職業的相夫教子。來到木頭鎮,張紅梅的天地,除了你和孩子,就是小區那一片園子。鄰里之間,幾乎無話可說,大家都把自己的心關得緊緊的,相互提防,把對方想象成心懷鬼胎之輩。這樣的處境,讓你對未來有了新的擔憂。看見白斑馬後,你心裏的不安越發強烈。

3

男人說:「你怎麼回來了?」
英子說:「好人有什麼用,這世道,好人總是吃虧。」
「他人怎麼樣?」
「很多鳥,也不是養的,莊子里有一個水塘,樹又多。來了鳥,他就給鳥撒一些食。鳥就越來越多了。他每天都要花許多錢買糧喂鳥,你說這人真是怪。」
她終於如願以償,她看見了白斑馬,踩著音樂的節拍,嘚嘚嗒嗒,從遠而近。白斑馬溫順地走到她身邊,停下腳步,睜著一雙大眼看她。她伸出手,輕撫白斑馬的臉,白斑馬伏在地上,沖她點頭,她明白了白斑馬的心思,騎上馬背,白斑馬站了起來,嘚嘚嗒嗒,馱著她離開了山莊。小鎮的街上,除了偶爾呼嘯而過的一輛汽車,幾個蜷縮在牆角安身的流浪漢,就是英子和白斑馬的天空。走上大路后,白斑馬開始小跑了起來,邁著細碎的步子,越邁越快,漸漸就飛了起來。白斑馬把英子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又趴在了地上。英子明白它的意思,說你是讓我下馬嗎?白斑馬對英子咧開嘴一笑,這一笑,英子一下子認出了白斑馬。英子脫口而出:「怎麼是你?」
你送李兵去木頭鎮火車站。在候車的時候,你對李兵說,「記住我的話。」
「我叫桑成。桑樹的桑,成功的成。」差不多半月後,客人主動開口。
你說:「他離了,我就放心了。」
「我不是老闆,我不做生意。」
張紅梅說:「你現在還能寫,將來要是不能寫了,我們一家人怎麼生活?」
你對李兵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你說:「那不就得了,來,我幫你寫。」
做媽的,其實並不了解女兒。她永遠無法走進女兒的內心。人心是如此之複雜,遠遠超出了一個農村婦女的想象,也超出了你的想象。
你嘴角浮起了笑,想到了昨晚你和張紅梅在床上的對話,想到了白斑馬,想到了託孤的人,你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窗外有風,吹亂了桌上的紙,在屋裡亂飛,你的心一下子空空蕩蕩,你看見你的靈魂飛離頭頂,你看見你獃獃地站在電話機前,一切像極了一張黑白的照片,世界在這一刻有了短暫的凝固。過了許久,你的靈魂才回到肉身。
你說:「我是認真的。」
英子對母親和李固的關係產生了聯想。莫名其妙地,英子和母親之間產生了隔閡,她甚至有那麼一點恨自己的母親。往後的日子里。母親再對她說起李固時,她總是很粗暴地打斷母親的話。英子覺得母親傷害了她。從雲林山莊回來的那一晚,英子格外地思念父親。
這小鎮,最先看到白斑馬的,該是菜農馬貴。
又想到了那個傳說:凡見白斑馬者必死。
馬貴澆著菜,菜們長勢喜人,他看著心裏歡喜,彷彿看到的不是綠色蔬菜,而是花花綠綠的鈔票。風一吹,蔬菜在晚風中倒向一邊,他看見許多的小手舉著鈔票在朝他奔來。
一個星期後,李兵真的來了。你去木頭鎮火車站接李兵。你和李兵有好多年沒有見面了。見了面,你和他都沒有想象中的激動。你們都從對方的身上看到了時間的重量。用時下的話說,你們都是奔四的人了。你們幾乎都苦笑了一下。
「我不是男人,我不是。」桑成痛苦地卡住了英子的脖子。
要強的英子在得到客人的好評時,卻得罪了一起出工的同事。英子的技術,讓其他技工的技術相形見絀,她得到老闆表揚的次數越來越多,其他技工被老闆批評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多。有一次老闆很嚴厲地把那些偷工省事的技工訓了一通,說,「你們看看人家英子。」
在深圳這十多年,桑成算得上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你倆曾同在一間工廠打工。後來又一同進入了政府的文化部門,當上了文化打工仔。工作之餘,你倆時常會談起未來,談起未來桑成就顯得憂心忡忡。桑成的夢想很簡單——想辦法讓自己在深圳紮根。他為此拼搏了十多年。
你想了一會兒,說:「我和你一樣,是為寫作而寫作。」
英子從來沒有上過三樓。在這裏打工一年多了,她甚至不知道三樓是什麼樣子。她沒有學過松骨,她知道,學會了也不會有客人點她。越是這樣,英子越發對三樓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有一次,她曾向一個洗腳技工問起三樓的情況,技工說你自己上去看嘛。英子一時不知該如何回她。
「我媽讓我給您送的菜。」
你說:「我媽去世早,父親年歲已高。出門打工有些不放心。是你鼓勵我走出去,還說,你走了,我把伯父當父親一樣,栽秧斫谷什麼的,我會去幫忙的。你去闖,我幫你盡孝。我相信你,一定能闖出一片天的……你真的幫我盡孝了,可是我呢,這麼多年,我混成了什麼樣子?」
「不夠?那我們走。」客人說罷起身要走。
桑成失去了什麼?要找回什麼?對此你一無所知。桑成在離開深圳前往木頭鎮時,對你說了四個字:「我要進入。」
桑成說:「……我寫。」
桑成說:「也許我會成為一個農民。」
「脫下來讓你嫂子給縫上。」你也說。
「我都幹了些什麼?」

6

「實在寫不出來了,就去找工作。」
馬貴的菜地已經換了主人。所有的菜農對於白斑馬的事都避之不及,好像一沾上,就是沾上災難。到了傍晚,菜地里早早沒了幹活的菜農,他們現在都晚出早歸,害怕一不小心看見那倒霉的白斑馬。

8

「越南……過去也好,」你說,「記得多聯繫。」
英子說:「你還關心我舒不舒服嗎?」
英子的腦子一下子就亂了,慌裡慌張地離開了雲林山莊。
英子媽說:「和你們是敵人,和我不是。我又沒有去敲詐過人家。」
「嗯。」英子媽盯著碗里的麵條。
馬貴堅信這一點。
桑成半開玩笑半認真。
「聽說他一個人住那麼大個莊子?」他問。
桑成對你說他要去木頭鎮。
你說:「桑成呀桑成,你真是個農民。」
李兵說:「是啊是啊,那時,你已決定了出門打工。我本來是要和你一起出門打工的,可是我開始談戀愛了,我沒有走出來,你說要是我當時跟你一起出來打工,現在會怎麼樣?」
你說:「那時社會發展了,福利跟上來了。我們不會再被社會遺忘的。」
李兵說:「那後來呢,總不能老這樣被他們敲詐。」
英子去叫來了部長。
你來到木頭鎮時,悲劇早已發生。桑成的死塞滿了你的腦子。
張紅梅說:「如果這樣,那咱們回到煙村,那裡有你的親人、有你的家。在煙村,遇上什麼事,多少有個人幫忙。在這裏好比生活在孤島上。」
你說:「就是這樣的一個愛潔之人,可最後,卻偏偏死得極為不潔。」
你笑:「哪裡會不能寫呢?」
你覺得英子媽的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事實上,警方的結論在某種程度上,也採信了英子媽的證詞,認為李固是在殺死了菜農馬貴之後自殺。問題是,在案發現場,畫家李固的牆壁上,同樣發現了三個血紅的大字:白斑馬。對此,警方沒有作出解釋,也無法作出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