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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

天河

作者:計文君
秋小蘭拎著暖瓶穿過劇團的院子到後面的水房去打水,順便解決午飯。水房在食堂旁邊,飯時已過,食堂師傅的飯也吃完了,只剩下包子饅頭了,秋小蘭買了兩個素包子拎在手裡,拐到旁邊去打水。
連綿的白練忽然斷了,落到了地上,秋小蘭拖著水袖,看著牆上鏡子里的自己,還有她身後的竇河。
秋依蘭死在八月十九日,農曆七月初七。
女人哽咽了。
秋小蘭聽到姑媽的聲音,突然很想哭,她咬著嘴唇忍住了,沒應聲。
這時秋小蘭的手機響了,竇河湊巧回了一下頭,看到秋小蘭,禮貌地笑了一下。秋小蘭還沒放鬆擰自己的手,慌張中咧了咧嘴,她還沒笑完竇河的頭就又扭回去了。秋小蘭羞恨得想扇自己一耳光,她咬牙低頭出去接電話了。
熬的結果,他提出了分手,是在公園裡,黃昏的時候,秋小蘭不知道該怎麼辦。秋小蘭沒有吭聲,他起身走了。秋小蘭伏在長椅上開始哀哀地哭,她想哭死在那裡,等著別人來看她的屍體好了。
秋依蘭說:「不要唱『機房』,也不要唱『天河水』,你唱中間那段流水板,『青山綠水農人家』,記住了嗎?」
谷月芬是直性子人,又是小蘭的同門師姐,她不能看著自家人丟人現眼,想到這兒她就對秋小蘭嚷嚷:「小蘭你回去吧,待在這兒還不夠難受的呢!」
秋依蘭笑起來,「哦?這麼說是我害了你啊,唱戲這條路太苦了。」
作者簡介
丈夫單位房改他們有了這套房,三室一廳,兩個人就分房睡了。有一段日子,兩個人就是在同一所房子里各過各的,從經濟到精神互不干涉。丈夫的日子到底是怎麼過的,秋小蘭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她只是寄居在他給她的房子里,以每月一兩次質量不高的性|交來支付代價。
谷月芬淌眼抹淚地說:「老師哪怕再等等,等到看一眼你的新戲呢?」
大家都笑了,這時團長周祥甫說:「參加參加,都得參加,讓他們聽聽你的唱,你是正宗秋派傳人嘛!」
那魂牽夢縈遙遠的舞台,說近忽然也就近了。
秋小蘭旋轉著蘋果,紅色帶著蠟光的果皮從淡黃的果肉上滑下來,螺旋著垂在她纖細的手指間,越來越長。秋小蘭搖了搖頭,笑一下,繼續削蘋果。
竇河說:「給秋老師倒杯水去。」
秋小蘭去醫院看姑媽秋依蘭,她得給姑媽彙報團里重排大戲《天河配》的進展情況。說是重排,其實是新編,連戲名都改作了《織女》。
談戀愛這個過程對小蘭來說是多餘而沉重的。那段日子她心裏太艱難了,擔驚受怕地唱著戲,在外頭唱怕人輕薄糾纏,在家裡唱怕姑媽疾言厲色。秋小蘭被戲折磨苦了。
秋小蘭的眼淚流到了他的手上。
秋依蘭微笑著攔住了他的話:「祥甫,現在你是團長,我就是秋依蘭。」
秋小蘭被叫到團長身邊坐,和竇河面對面,竇河朝她一笑,秋小蘭也一笑。竇河說秋老師穿衣服很有格調,清水出芙蓉。
很長時間,丈夫沒有說話。秋小蘭感覺他起身出去了,她掙扎著起來,看看床下扔著的那團紙,紙是白的,只是白的,她看看身下,沒有絲毫血的痕迹。
逃跑的秋小蘭到底被留下的秋小蘭摁倒了,逃跑的秋小蘭被踩在了腳下,可還會發出凄厲的警告的聲音,秋小蘭只能狠狠地掐著她的脖子,同時也分享那瞬間窒息的黑暗痛楚。
小蘭吃了多少苦才找到了這個平靜的容身之處呀!在同齡人叫嚷絕對隱私大鬧風流韻事的上世紀末,秋小蘭就像被封閉在凝固熔岩里的古老昆蟲,有血有肉全須全尾地活在幽閉里,孤寂,卻安全。她的時間早在凝固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前行,成為了一個原地滾動的圓殼。
秋小蘭拿起只西紅柿,用指甲揭掉一點兒皮,從那破開的地方,用力吮吸,這個動作讓她的嘴唇一麻,渾身都滾燙起來,酸酸的汁液流進嘴裏去了,流到喉嚨里去了……胃卻火燒火燎得難受起來。
秋小蘭才發現韓月和秋依蘭從嘴巴到下頜的輪廓有些相像,都是鴨蛋臉,飽滿玲瓏的嘴微微嘟著,這種很寬泛的相似竟給了秋小蘭巨大的刺|激,她想起姑媽挑剔她的瓜子臉,尖尖的下巴扮出來,小姐也成了梅香。
谷月芬經常告訴秋小蘭各種各樣的話。劇團是女人成堆的地方,女人跟女人是靠交換秘密來獲取友誼的,秋小蘭不跟別人交心,自然跟誰都隔著一層。谷月芬雖然明知秋依蘭對她和秋小蘭厚薄兩重天,可她一直跟小蘭很親。誰在背後說小蘭的長長短短,只要她聽到,她一定會告訴小蘭。
有人說秋小蘭命好,秋依蘭就是她的好命;也有人說她命不好,該有的全有了,可熬到三十有三了,好時候眼看要過,還是不上不下難成氣候。
未婚夫把這話當成她已經答應了,於是他去找秋依蘭說。
秋小蘭在七月正午的陽光下,白皙的手掌上粘著紅色的鐵鏽,回頭看了看自己從五歲起跟戲苦苦糾纏的這二十八年,心瞬間成了灰。
再想一想丈夫和他的情人,秋小蘭忽然被震撼了,他們幾乎全|裸著在拖地刷碗,爭分奪秒地算著她回來的鐘點才分開……性忽然向秋小蘭展示了另外一種強大而陌生的力量,跟傷害、屈辱、暴力、交換都沒有關係,是單純的把男人和女人黏合成一體的力量,就像愛……
林宏雲山霧罩指東說西,最後卻不偏不倚落到了點子上。周祥甫不知道這位林老師是誰請來的,反正局裡通知他開會有這麼一位,看來他很清楚這個會的目的。其他的人都是揣摩著胡說,說反正得罪死竇河也無所謂。
除了秋小蘭,其餘的人都笑了。韓月殷勤地起身倒了杯水,遞給秋小蘭。
竇河來之後,他的班子跟著也到了,音樂、舞蹈、舞美,以及服裝設計、燈光等等,都是由竇河帶來的人弄。不知道為什麼,竇河開始並沒先排戲,而是讓那些從戲校或藝術學校挑出來的孩子們先跟著輔導老師排伴舞。團里不少人去看,秋小蘭也去了,她沒跟人扎堆,遠遠地在場邊找了把摺疊椅坐了。
姑媽住的是療養病房,在住院部旁邊一個幽雅的小院里,小院中間還有一個噴泉,四隻交頸嬉戲的仙鶴口中噴出水柱來。路邊夾竹桃過人頭了,紅的白的花在毒日頭底下盹著,被風一晃,嘟噥出混濁的夢囈似的香氣。
小蘭也知道自己回不去了,練功成了想念的形式。她把自己的房間變成了練功房。她跟人沒話說,自然也沒有朋友,電視只看戲曲頻道,幾乎不參加新單位的應酬,就是強被拉去了,除了幾片青菜什麼也不吃。新單位的人也開始說她人挺好,就是有點兒怪。下班她就往家跑,她戀著她的那間練功房。她獨自一個人踢腿,下腰,練水袖……秋小蘭在幻覺中又回到了姑媽的小院,她還是那個小姑娘,牆上葉影斑駁,她想著遙遠的舞台。
小蘭轉身進屋,桌上還放著那兩個西紅柿,是那天谷月芬放的,兩三天了,熟透了的紅透出些暗色來,但依舊汁液飽滿……秋小蘭猛地想起醉酒那夜,那些誘惑她的鮮艷的漿果一樣的聲音,臉燙起來,那夜都發生了什麼?那些不知道是醉還是夢的影子在記憶里碎得撈也撈不起了,是自己的幻覺,還是他真的在呢?
已故著名豫劇表演藝術家秋依蘭的傳人秋小蘭開門收徒,讓周祥甫團長頭疼的織女角色問題圓滿解決了。
谷月芬是無心之失,可那個「導」字,讓人想到了同音的「搗」,本地粗話中這個字用來指性|交動作。她話音剛落,排練場哄的一聲笑翻了。
梆子一敲,弦子一響,開始了。
韓月倒是成天和秋小蘭在一起了,谷月芬老是用一種憋不住笑的眼光打量她倆。韓月拚命巴結著秋小蘭。秋小蘭一動,她就問秋老師你要什麼我去拿。秋小蘭去廁所,她立刻也跟著去,路上扶著她。秋小蘭面上淡淡的,心裏卻是連她都怕了。秋小蘭一點兒都不相信那些齷齪的流言,竇河在她心裏依舊是乾淨的,可秋小蘭也說不清楚,她就是想躲著韓月。韓月不怕冷淡,就這樣熱熱地貼上來,揭都揭不掉。
秋依蘭也就是在戲上瘋,其餘的時候她完全是一個疼閨女的好母親。本地姑侄之間的稱呼就是姑,或姑姑,可秋依蘭願意讓小蘭洋里洋氣地叫她姑媽,她喜歡聽那個媽字。秋依蘭沒有疏忽,小蘭大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秋依蘭從眾多的介紹對象中挑了一個讓小蘭去見。秋依蘭給小蘭挑對象是有標準的,得是讀書人,性情要溫和,人要老實。
秋小蘭凄惻地轉回頭,走了。
谷月芬沒再說,把鍋端開,秋小蘭也有點兒受不了那膻膻的羊油氣,匆忙地灌了大半瓶熱水。谷月芬卻刷乾淨了鍋,搶過小蘭手裡的暖瓶,陪著她往回走。
竇河是那種不算俊秀卻很有型的男人,煙灰色T恤,牛仔褲,衣服顏色潔凈得讓人眼睛舒服,忍不住要再看一眼。他驚訝得嘴巴都張開了,有些孩子氣。他也不是頭一個找不著劇團大門的外來者,那幾個女人中有誰猜到了,說了句什麼,女人們嘎嘎地笑起來。
秋小蘭回到宿舍,胡亂收拾了一下,拎著包鎖了門。她準備去汽車站坐大巴,回七十公裡外那個家。是家,就得回呀。
「秋老師……」韓月提醒地叫了聲。
早知道丈夫有情人,秋小蘭就會躲得遠遠的,不去踩這個雷。秋小蘭也許潛意識早就怕這樣,不然怎麼解釋她回家前總是反覆打電話呢?
暑天午後,因為有蟬聲,院子顯得更安靜了。桐蔭灑了一地。
谷月芬詫異地看了看秋小蘭,這閨女到底是有城府還是缺心眼呀?
排練又過了一周,秋小蘭突然接到醫院的電話,秋依蘭因為肺衰導致了一次短暫的心力衰竭,好在發現及時,沒出什麼危險,但主治大夫要求秋依蘭進重症監護室觀察。
秋小蘭說:「腳崴了。」
這時候,杜易非拿著東西回來了,展開,是他最近寫的一副手卷,「王者之香」。他故作輕鬆地問小蘭:「閨女,伯伯的字怎麼樣?」
通常周末回家,她總是出發時給丈夫打電話,告訴他車次,到達的時間,下了大巴她打車回家。她總是這樣做,丈夫囑咐她小心,在車上別睡覺。可今天碰到了竇河,秋小蘭就忘記打電話了。而且坐竇河的車,自然比等班車快了許多。秋小蘭在電話里告訴丈夫不知道會開到什麼時候,可兩個小時后,她用鑰匙打開了自己的家門。
丈夫和她,兩個人都是性子柔和得有點兒軟弱的人,他們幾乎沒吵過架,就是生氣,悶一陣子,自己也把自己勸好了,接著過日子。日子過得是真委屈呀,這委屈還沒地方去說,說出去,會被人笑死的。兩個性情柔和的好人,殘酷地把婚床變成了刑床。剛結婚的時候兩個人在一張床上睡,丈夫的手伸過去,秋小蘭的身體會下意識驚栗地一縮,眼睛閉上了,一副待宰羔羊的樣子。她沒有拒絕,可他卻受了傷害,一生氣,手收回來,各自睡覺了。後來時間長了,實在熬不住,他就不管不顧地在秋小蘭身上發泄一通,他得閉上眼睛,他的身下,秋小蘭無聲無息地流淌著眼淚,像被強|暴,像被迫賣淫。
風很涼,很大,她什麼也看不見,緊緊地抱著他,手能感覺到棉布的質地,也能感到棉布下面他皮膚的質地。秋小蘭仰頭碰到了他的嘴唇,他吻了她,還是她吻了他?她的身體彎了下去,跌倒了,跌到雲上去了,他的身體還在,胳膊還在,手還在,她是被他攬著的,隔著衣服,她的乳|頭上有輕輕的摩擦的熱,她沒覺得害怕,很享受那溫和的綿軟的手指的撫摸……他的手,敲在她心上的那隻乾淨的男人的手……在他手裡芬芳地碎了吧!
天河在天上,天河也在紅塵。塵世上淌滿了波濤滾滾的淚河。人哪,你是別人的天河,別人是你的天河,你是自己的天河,自己是你的天河!到處都是障礙,到處都是破碎,到處是受苦的人心,到處是隔絕圓滿的欠缺,天河滾滾,淚浪滔滔,我們藉著什麼來渡河?
秋小蘭只是在這個瞬間被提醒了,也許開始得更早,早到竇河的輪廓烙進她眼睛的那一刻,只是秋小蘭自己不知道罷了。
秋小蘭的頭嗡地大了,她也沒法解釋是怎麼回事。
周祥甫笑了:「竇老師說笑話了……」
秋小蘭自己是清楚的,她的淚水雖然是被他傷出來的,可她的悲愴其實跟他沒多大關係。
秋小蘭淚眼矇矓看著那四個字,王者之香,蘭是王者之香,秋小蘭是什麼?秋小蘭是枝沒有香氣的影子蘭花。
電話那頭,秋依蘭調整了一下氣息,口氣緩和了:「小蘭,放心,好好唱……你準備唱什麼?」
秋小蘭昏沉沉地坐在桌邊,扯了張紙巾擦了擦汗,說:「月芬姐,鍋還在院子里呢,我躺會兒就好了。」
秋小蘭就是爆炸了,也弄不出多大動靜。
與此同時,團長周祥甫在秋依蘭那兒,嘮的也是這套嗑,就是句子短點兒,說得艱難點兒。秋依蘭仍是笑笑,說:「我說過,排戲是團里的大事,團領導看著決定,我說多了討人嫌!」
谷月芬又接了一鍋熱水:「怎麼崴了腳了?」
近黃昏的時候,周祥甫的電話把小蘭從昏昏沉沉中喚醒,他叫小蘭吃晚飯,就在劇團後面的飯店,他本來是跟竇河說閑話,到飯時候了,想著小蘭家也不在這兒,一個人回來也是吃食堂,過來吧,他們已經到了。
秋小蘭也在鏡子里恍惚地看著他,他點了點頭,走開了。
秋小蘭有些恍惚,丈夫的情人,這女人是丈夫的情人呀!
秋小蘭和姑媽從此天人永隔。
戲台是通天的路,是從凡塵到仙境的彩虹橋,一個肉體凡胎的女人靠服食自己的眼淚修成了虹橋上的仙子,就像姑媽秋依蘭……秋小蘭的腳步遲滯了,她又到了排練場外。
在高台上頂著野風唱老戲,過了三十歲的秋小蘭還在盼著夢中的舞台,一如那個在姑媽小院里踢腿的小姑娘。舞台似乎更遙遠了。
秋小蘭被將在那兒了。竇河伸手推開了另一邊的車門,秋小蘭只能上車了。突如其來的單獨相處,是幸福也是受罪,秋小蘭身上一陣涼一陣熱一陣麻,面紅耳赤起來,鼻頭滿是汗。
關於角色的事情,出了一點兒小小的意外,也說不上意外,算是小插曲吧。投資方早就開始在省電視台那個頗有影響的戲曲欄目上炒這個戲了,不炒怎麼能熱呢?炒作手法就是「海選織女」,報名沒有任何限制,參加的多是各地戲校的學生,戲迷票友也不少。這當然只是投資方的宣傳策略,為的是在電視上熱鬧熱鬧,劇團的人誰也沒認真,大家心知肚明,秋小蘭就是織女。
依然沒人知道秋小蘭心裏發生了什麼,大家只看到她大失水準犯了低級錯誤。谷月芬忽然覺得很憤怒,看神情,小蘭對這男人是著迷了,她一定上竇河的當了,不然小蘭怎麼會如此章法大亂呢?這個缺心眼的小蘭哪,到底是讓那個陰人給坑了!
秋小蘭低頭不說話了。
魂夢中的舞台近了,竇河給她布置的舞台,讓人心旌搖蕩的舞台,天上織女的機房……她把枕邊一件柔軟稀薄的絳紅色紗衫拉過來,蓋在了臉上,淚眼矇矓,隔著那紗去看燈,是絲綢還是流雲,是錦繡還是霞光……
秋小蘭拉開餐廳通廚房的推拉門,挨著門的洗碗池邊站著一個穿圍裙的女人,只穿著圍裙的女人。
秋小蘭覺得胸口很疼,有些涼,好像心有了縫隙,風吹了進去,歡喜里混進來憂傷,還有一點兒恐懼的戰慄,會死的,會死的……擔憂的心小聲嘀咕著,很想哭,卻忍不住微笑了,微笑著,淚還是流出來了一點。
丈夫只穿了條內褲在客廳拖地,聽見門響詫異地抬頭,他看見秋小蘭,說不出話來。
谷月芬心裏叫了聲不好,果然,秋小蘭在一串垛子板后的那句高腔「唱破」了。排練場一靜,樂隊也停了下來,秋小蘭尷尬地嗆咳起來,聽起來格外響。
小蘭在裡屋聽見他們的對話嚇得不敢出來,秋依蘭衝過來揪著她的辮子拉到了客廳,秋小蘭跪在了地上。秋依蘭擰著她問,你是不是早就不想唱戲了?你為啥不想唱?你咋會不想唱?你命中注定是唱戲的,你跑不了!你不唱戲你幹啥?!
也許是那天看排「祭春」那場群舞吧。
秋小蘭突然朝秋依蘭喊起來:「我根本就不想唱戲,我根本就不想當秋小蘭,我根本就不想,不想,不想!」
第四天,秋小蘭沒有去排練場,她在宿舍里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姑媽讓她等,但沒告訴她要等什麼。姑媽的生活里懸著道黑黑的幕布,那幕布後面的東西,姑媽不願意讓小蘭看到,小蘭也沒膽量去窺視,因為不知道,更加不安,更加擔憂。
秋小蘭擦了擦額頭的汗,說:「好了就好。不然怎麼辦呢?」
竇河與那些女人們應該是同齡人,可四十齣頭的男人和四十齣頭的女人不是一代人,即使是夫妻,這個年齡段也活成了母子。他表情驚訝,肢體還是放鬆從容的,有點兒長身玉立的意思。他的潔凈和從容,逼出女人們的邋遢和窘迫來了。
秋小蘭和竇河之間也落下了一枚王母的發簪,銀河迢迢,足以讓好事的鵲兒們也沮喪地放棄了架橋的幻想。
現在誰要是敢把小蘭從這個戲里撤下來,她肯定以性命相搏。
秋小蘭從來沒覺得自己這樣嬌弱,因為腳踝的疼,她覺得自己很嬌弱,對自己滿心的憐惜,她踩著一雙暗紅色的皮拖鞋扶著牆一瘸一拐地下樓去了。她沒有去開會,她去小區門口的社區醫療站看自己的腳。
秋小蘭白天排練,晚上去看姑媽。這次天塌地陷的衝突,小蘭卻當時在病房裡就得到了姑媽的原諒,傷害與隔閡卻也被這即時的原諒速凍在了兩個人中間。血脈相連的秋依蘭和秋小蘭站在隔閡的兩邊,無能為力地說著互相關懷的話。秋小蘭讓姑媽放心養病,秋依蘭要小蘭好好排戲。
會議剛開始就出現了一邊倒的局面。
杜易非猛地一拍腦袋:「忘了忘了。」他對竇河說:「忘你車上了,我給依蘭帶的東西。」
秋小蘭看著腳上熱敷著的葯袋,目光從醫療衛生站開著的門掃了出去,白花花的日光落了一地,沒有風,合歡樹的葉子沒精打採的。秋小蘭恍惚想起竇河頭一次來的那天,大概就站在那棵合歡樹的位置張望。秋小蘭想起了那些坐在台階上打毛衣的女人……秋小蘭悲涼地摩挲著開滿花朵的裙子,想自己放棄了舞台,很快也會老去,恍惚中她把自己變成了那些女人中的一個,衰老、邋遢、窘迫,他依舊長身玉立乾淨從容,舉起手還能叩開女人的心,而他永遠不會知道秋小蘭的心……秋小蘭近乎自虐地想象著,他不會知道的,永遠都不會知道……秋小蘭要為他做的事情。這種浪漫的犧牲的念頭,讓小蘭內心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強大的感覺,心裏的那點兒悲涼,也成了悲壯。
領導表了態,團里領導誠惶誠恐,投資方圓滑曖昧,只有倒霉的竇河成了受攻擊的對立面,他還那麼坦白率直地為自己的劇本堅持。利害攸關,秋小蘭也只能在他的對面站著。可她卻揪心扯肺地心疼著他,為他的無辜,為他的孤立。
如果沒有竇河,秋小蘭就算是遭遇到黃螞蟻一樣的殘酷命運,她多半會逆來順受筋疲力盡地死去。可現在有了他,她不想那麼卑賤,醜陋,可笑,哪怕死,她也想死得美一點兒!
秋小蘭心裏一陣高興,戲真要開始排了。秋小蘭一高興,心竟撲通撲通地跳快了。她回到自己的宿舍,朝鏡子里看,眼睛晶亮,兩頰緋紅,更像姑媽秋依蘭了,鏡子里年輕的「秋依蘭」在挑眉,運眼,顧盼,嬌俏俏地亮相,咿呀出一句念白:「女兒家的心事,媽媽,你問不得的……」
只是秋小蘭再沒有勇氣去看竇河,她甚至沒辦法在竇河的目光里自如地呼吸。秋小蘭有一次正在完成一段唱,忽然她感到了旁邊有了個人影,猛地就停下了,是竇河踱了過來,秋小蘭咳了一下,伸手去拿水杯喝水了。
小蘭的心剛安穩了沒兩天,未婚夫說他的工作要有變化,現在有機會可以帶小蘭一起走,反正劇團效益也不好,改行算了。
姑父揮動拐杖也沒固定的原因,有時候正吃飯一抬眼,看見秋依蘭蹺起蘭花指拿饅頭,那根藤拐杖隔著桌子就砸過來。姑媽立刻拉著小蘭住屋裡跑,小蘭躲到床下,而秋依蘭是躲不掉的,她拚命護住自己的臉,像刺蝟似的縮成一團,把脊背交給丈夫去抽。好在這樣的暴打像夏日雷雨一樣持續不長,但後面會有長長的滿是髒話的咒罵。這時秋依蘭仍像個刺蝟似的縮著不動。年幼的小蘭在床下哆嗦,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樣羞恥恐懼。小蘭連哭都哭不出,只覺得胸腔脖子一抽一抽地劇烈疼痛。小蘭曾經read•99csw.com咬破過一次嘴唇,姑媽告訴她,嘴是用來唱戲的,要知道愛惜。後來,小蘭就把床下自己棉鞋的鞋幫塞進嘴裏咬著。
「韓月。」竇河平和地叫了一聲,那口吻就像什麼也沒發生。
韓月果然聰明,只看了一遍,她就學會了怎麼換從「白」滾到「唱」的那口氣。韓月可能是想求證自己的表演,她起唱的時候掃了一眼竇河,那眼波含情脈脈似喜非喜,羞澀里有一些埋怨,埋怨不是拒絕而是想要更多……
谷月芬推了推獃著臉的秋小蘭:「你別怕,沒事!周祥甫多滑頭啊,他知道哪兒輕哪兒重!再說人得講良心,沒有秋老師也沒他的今天!你放心,竇河他能耐,團里不用他了,他能耐屁?不信你看吧。」
那個在她記憶里碎掉的夜晚,到底刺傷了她。她到底還是這樣了,像姑媽,赤|裸的身體被夜色和宿醉拋到了冰涼孤單的晨曦里,她怎麼逃也逃不掉的宿命。
秋小蘭忽然用雙手捂住了臉,鏡子里的她還在笑,笑著笑著淚滾下來,她沒有擦淚,兩條軟綿綿的胳膊拋出去,「畫堂紅燭永夜燒,辜負了羅衾春宵……」胳膊上沒水袖,卻酸得抬不動了,秋小蘭撲在床上,歡歡喜喜地哭了一陣。
這個意外讓她真如高樓失足,一腳踏空跌下來,粉身碎骨,魂飛魄散,舞台沒了,織女沒了,天河卻還在,橫在她和她的夢之間,一條波濤滾滾的淚河呀!
秋依蘭在床上坐直了,「怎麼把腳崴了?」
小蘭印象中的姑父,是個穿著白襯衣綠軍褲的老爺爺,雪白的頭髮很短,一根根在頭上站著,手裡握著根油亮的藤質拐杖。秋小蘭給他拿報紙不得不走近他的時候,就垂著眼睛始終警惕地看那根拐杖,生怕它會揮過來。
秋小蘭覺得有一條百足蟲沿著她的脊椎在爬,一直麻到頭頂,她執拗地說:「我真的沒想好……」
織女回到天上去了。
沒有秋依蘭的慧眼識英大力保舉,周祥甫當不上團長,秋依蘭欣賞他,是因為他聰明能幹,而且懂戲,喜歡戲,不會像上一任團長那樣糟蹋劇團。在秋小蘭這件事上,周祥甫知道自己是惡人當定了,挨罵是肯定的,周祥甫願意挨罵,打他一頓都行,只要秋依蘭出了氣,團里能順順噹噹排出一本好戲。可秋依蘭不罵他,周祥甫尷尬地坐了會兒,告辭了。
也沒有沉默到底,間或說了些閑話,家在哪條路,愛人在哪兒上班,秋小蘭知道了竇河有個女兒,他回家給女兒過生日。
韓月說:「我練功也扭傷過腳,擦擦就好,秋老師,我來幫你擦。」
谷月芬因為胖,走路一晃一晃的,背影看上去志得意滿。
冷場就得有人救,周祥甫自己說了些車軲轆話,然後請在場最大的官做總結。
秋小蘭凝視著練功場的大門,一如那天凝視著醫院急救室的玻璃門,心中的眷戀和痛楚如此強烈——有些隔絕也許永遠無法逾越無法克服,譬如死亡,譬如人心,長久的凝視也許徒勞而悲哀,可那目光中的勇敢卻讓這凝視的姿態獲得了永恆的美麗,一如天河邊的織女……
秋小蘭掀掉了毯子,慢慢起來,她站到了浴桶里,放開水龍頭,沒有開熱水器,夏天水管里的水,涼得很溫和,秋小蘭的手跟著那水撫摸自己的身體,她的手有些羞怯,虛虛地攏著,似乎有些畏懼那飽滿得開得極盛的身體,或許不大習慣沒有了通常用來隔膜遮蔽它的浴綿。她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放鬆,自己的手伸展開,熱烈地用力地滑過自己的肌膚。自己被自己冷落虧待多少年了,她幾乎是愧疚地把自己攬在懷裡,恣肆地疼愛著……
「有水嗎?不好意思……」女人看了眼暖瓶。
秋小蘭的臉漲得通紅。
秋小蘭碰到喊她秋老師的學生,就笑著點頭。周祥甫也來看排練,碰上了,就說小蘭真是難得啊,主動給年輕人讓台,病著還這麼關心排練。秋小蘭就笑笑,咳一下,指指嗓子,意思是嗓子疼。
秋依蘭給小蘭說戲說急了就揪著她的頭髮問她。
秋小蘭胸前的右手慢慢放下,櫛風沐雨地頂著那些笑聲和粗口,緩步朝排練場外走去。
秋小蘭頹然坐在床上,怔了半天,倒下去,頭很暈,病了一樣的難受,汗津津的臉粘在枕席上,她得起來洗……四頓飯都沒吃,躺不住了,卻又起不來,閉著眼睛緩了一會兒,她終於起來了,想喝口水,拉過暖瓶,發現是空的。
秋小蘭就這樣一天一天地在排練場堅持。
竇河看了一會兒,低聲和舞蹈輔導老師說了句什麼,輔導老師大聲叫停,然後示意大家安靜。竇河這才走過去,他的聲音不高,卻很有穿透力:「大家不要被祭祀兩個字嚇著了,祭祀,就是儀式化的表達、溝通。跳舞唱戲磕頭燒香,都是表達,表達是為了溝通,溝通人和神明,溝通人和天地萬物。你們是在對著那頭牛表達,說話,讓牛知道你的心,知道了你的心才能給你幸福!胳膊腿伸出去,不能硬不能僵,要充滿強烈的慾望和情感——把那頭牛想成你們的夢中情人!」
漆黑寂靜中喧囂的蟲唱,遼遠的仙境一樣的戲台,完整記憶之前的某些斷片忽然浮到了小蘭的腦子裡,她趴在娘的懷裡側著臉睡著了,睡夢中知道在台上哭商郎夫的秦雪梅香魂裊裊地到天上去見愛的人了。
竇河收起了潤喉片,禮貌地點點頭,又去工作了。秋小蘭咽下了一口清涼得近乎辛辣的唾液,喉頭泛出苦來,還有咸,眼淚流到喉嚨里去了。
自己這是什麼命啊?為了唱戲才要結婚,可要結婚就不能唱戲了。小蘭該怎麼辦?小蘭只低低地說了聲:「姑媽不會答應的。」
姑媽的心思,小蘭能從隻言片語眼光神色中判斷出來。小蘭也盼著命運在前方不遠的地方忽然轉彎,豁然開朗。人就這麼容易自欺,小蘭在姑媽的平和里慢慢恢復了一點兒信心,她本來以為竇河就是那個帶給她命運轉折的人,他帶著《織女》來成全她……可惜,他不僅無心成全,無意間還造就了毀滅。
也就這一低頭一抬頭,韓月從一個乖巧的戲校女生變成了站在天河邊的織女,她的身姿沉靜憂傷,像一枝孤零零臨水而開的花,可她眼中閃動的光熾熱、憤怒、悲愴而且勇敢……秋小蘭在哪裡見過這光,在哪兒?
谷月芬踢踏踢踏地走了。

周祥甫為難地說:「秋團長,我這也是……」
秋小蘭被谷月芬拉了一把,她回過神來,跟著谷月芬朝外走。秋小蘭走到門口的時候,團長和竇河站著在說話。她回頭看了看他那件藍白條條的T恤,那顏色讓他在她眼裡忽然成了個男孩子,平白被位高權重的老人欺負了的稚氣的年輕人,她真想把他攬在懷裡安慰他鼓勵他。
秋依蘭先轉開了話題:「小韓,你剛才說老家不是河南的?」
排練暫停四天後,又繼續進行了,不過織女一角的演員略做調整,團里通知秋小蘭參加排練了,原先確定的韓月兩人仍參加排練,至於誰A誰B誰C,團里沒有說。既然沒說,按資排輩,自然是秋小蘭在前頭。
四個人都笑了,秋小蘭臉紅了,坐下后好像沒那麼怕了,暈騰騰地聽著那三個人說閑話,她只管笑一笑就行了。
「小蘭你傻呀!說實話,現在誰跟誰上床不算啥事,可你得看看人!我知道你的心思,為了戲……可你也看看竇河是個啥人?我給你說,他陰得很,摟草打兔子,捎帶的事。白占你的便宜,也未必向著你!你知道他跟韓月啥關係?團里都傳遍了,不只一個人看見韓月半夜往他住的那屋鑽。你看看韓月在他跟前那勁兒,他跟她沒事兒,明裡暗裡他那麼向著那小妖精?『老東鄉』那張破嘴,都沒法聽!她說真是俗話說的,『尻誰帶誰親』,現在倆都尻過了,就一般親了。你聽聽,你聽聽!小蘭,咱不值啊!」
和丈夫之間還是僵著,她不說,他也不說。
谷月芬哈哈一笑過去了。團長這話有毛病,大家都聽出來了,少了個「也」字。是啊,谷月芬是正宗,秋小蘭往哪兒放呢?
她的夥伴們又嘎嘎地笑起來,這陣笑聲讓在小區門口買西瓜的秋小蘭扭了下頭。她只瞥了一眼,看到竇河打電話的側影,並沒多想,拎著稱好的半個西瓜走進小區。那輛灰藍色的雪佛蘭從秋小蘭身邊駛過去了。
姑媽讓她去見對象的時候,她既高興又害怕。她高興的是忽然她找到一條生路了。她一廂情願地想,要是跟一個性格溫和的男人結婚了,她就安全了,就不用擔驚受怕了,就可以安心了,要是安心了,她也許就能唱好戲了!害怕的是她不知道怎麼跟一個男人談戀愛。
小蘭被她弄得很尷尬,可小蘭就是不回去,低頭坐在那兒,誰也不知道她要幹什麼。
姑父比姑媽大二十七歲,歷史證明了秋依蘭當初的果敢是英明的,這個當年有著正團職務的中年軍人好歹庇護了她快二十年,讓十七歲成角兒的秋依蘭不殘不廢地熬到了「文革」后新編大戲《天河配》開鑼的時候。年屆不惑的秋依蘭脫掉打著補丁的樣板戲服,重新換上雲裳霓裙,依舊還是仙女。
房間里,秋依蘭責備地看了看小蘭,嘆了口氣:「你怎麼就長不大呢?三十多了,還沒人家十八九的老成有心眼兒……」
小蘭忽然聽到姑媽房間里有人在唱戲,老折子戲《寶玉探病》里林姑娘的唱段,「風搖竹影驚窗夢,苔痕青青上簾籠……」
小蘭五歲就跟著姑媽開始學戲了,她自小就乖,不用打不用罵,小小的一個人在秋依蘭的小院里轉著圈踢腿,一轉就是一下午,陽光在牆上搖著斑駁的樹葉的影子,她懵懂地想著遙遠的美若仙境的舞台。
秋依蘭一掀毯子,光腳跳到了地上,扯起枕頭朝秋小蘭身上抽打著。秋小蘭死死抓著床頭的欄杆哭,她感到杜易非在拉她,就更用力地抓著欄杆,她不走,她再也不能走了,誰也不能把她從姑媽身邊拉走了,就讓她打吧!秋小蘭有多怨就有多依戀,愛的光有多亮,恨的影就有多黑,她在用愚蠢的極端的方式討要姑媽、討要舞台應允給她的不離不棄的愛!
那次,秋小蘭對竇河並沒什麼特殊的感覺。
小蘭心裏一驚,還沒等她說話,秋依蘭又說:「別耽誤了排戲……」
讓人想不到的是,秋依蘭的死不僅沒有動搖秋小蘭在這本戲里的位置,而且越發讓秋小蘭顯得不可替代了。秋依蘭的追悼會,戲迷傾城相吊。省里不少報紙的文化版還在登載懷念秋依蘭的文章,她的傳人自然要被提及。最近市裡開會,主抓文教衛的副市長下樓的時候和團長周祥甫走在一起,還特意問了問秋小蘭排戲的情況,頗為關心地囑咐了兩句。
兩個人相安無事相敬如賓地又過了一年多。秋小蘭一次回家,主動提出再試一次。秋小蘭也不很清楚,沒這種事丈夫是不是願意維持婚姻,至少她能獲得的所有相關的信息都警告秋小蘭,沒有性的婚姻是危險的。秋小蘭一點兒也不想那事,只是疼她就受不了,可她得讓婚姻安全哪。丈夫聽了她的提議竟有些為難,可能怕推託太傷人了,於是就試。還是很疼,她吸氣的聲音讓丈夫沒辦法進行下去,秋小蘭就用枕巾堵上自己的嘴,丈夫動了一陣停下來,秋小蘭等了半天,他沒再動,她拿掉毛巾,輕聲問:「好了嗎?」
他們搭完這段,竇河說很好。谷月芬一聽就大腔大嗓地嚷開了:「導演,看你剛才說的恁複雜,你直接說大閨女談情說愛心口不一我們不就懂了?再俗點兒,俺們管這叫悶騷!」
秋小蘭愛上了竇河。
她掏出手機給丈夫打電話,剛撥了一個數字,聽到身後有汽車喇叭聲,回頭,看到竇河從車窗里探出頭打招呼。
秋依蘭睜開眼睛,看著小蘭,說了句:「妞兒,不想當秋小蘭,就不當吧……」

秋小蘭不由得加快腳步,幾乎是逃跑地離開了。
他沒有使用稱呼,秋小蘭一下子被他親近的口吻弄得淚眼婆娑了。
秋依蘭的臉色變了,不過沒有說話。
入夜的鄭州車站廣場上,不少人驚訝地看著一個身形綽約的年輕女人在奔跑,好像有十萬火急的事情,那是辦完離婚手續的秋小蘭,她買到了末班車的車票。秋小蘭回到宿舍倒頭睡下,濃黑的睡眠,像出生之前,像死亡之後。
沒有人知道秋小蘭心裏發生了什麼。
秋小蘭捧著那份百合粥,站在急救室外頭。她想起自己十八九的時候,姑媽給她說戲,恨得姑媽掐著她的肉說:「我死吧?我死了把魂給你好不好?」
團長說秋小蘭真把自個兒當公主嬌著了。
男孩子們被最後那句話弄得哄堂大笑,竇河也笑了,他走到場邊,朝著大家把手舉起來:「來吧!」
秋小蘭是大叫了,她的手熱烈地去抓那些呢喃著的小聲音,細嫩的飽滿的鮮艷的漿果一樣的聲音,在她顫動的手指下,一個一個地破了,淌出汁水來……
秋小蘭想念姑媽,滿懷的愧疚和傷感。從那天離開姑媽的小院,小蘭無數次想著跑回去,丈夫陪著她辦調動手續的時候,她又希望姑媽能從中阻攔,或者揪著她的辮子把她拉回去,可什麼也沒發生,她一步一步走得離姑媽越來越遠。沒有姑媽的日子,秋小蘭過得像個孤兒。岔路走得越遠,就越沒辦法回頭。
秋小蘭真後悔怎麼就拉開了門,她不敢看那個女人,水在流,小蘭伸手按下了水龍頭,好像她拉開門就是為了關水龍頭似的。嘩嘩的水聲停止了,秋小蘭躲閃著目光掃了一眼那女人,她只看見了雪白的脖子,脖子上有一塊胭脂記。秋小蘭被燙著似的退了出來,跑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秋小蘭帶著周身的疼痛昏沉沉躺到次日清晨五點,她起身了,從家裡出來,到街心公園去吊嗓子。秋小蘭在跌宕的唱腔中恢復了正常的呼吸,忍著疼把日子一天天過下去了。
抽水馬桶一響,丈夫趿拉著鞋回來了:「別哭了,沒事兒,別哭了,啊?」
秋小蘭眼睛里盈盈轉動了淚光,可嘴角依舊有著笑,她沒說話,等著那淚慢慢洇回眼底,臉頰卻浮動出緋色來,那些說不出的話,在心裏蒸騰出的熱炙烤著她,冰玉一樣的膚色映了熔岩的紅光,美得讓人愕然,讓人揪心……
織女一角演員的順序還是一片混沌,這個敏感的問題似乎沒人願意去碰了。秋小蘭回到排練場那天,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尷尬。人心真是詭異莫測的東西,沒人組織安排,甚至誰也沒做什麼暗示,排練自然而然地就開始以韓月為主了。當然,要是秋小蘭說:「這遍我來!」估計沒一個人敢說不行。秋小蘭不說,不說就沒人請她,秋小蘭被恭恭敬敬地晾到了一邊。
秋依蘭覺得人力是不能為了,她盼著靈光一閃,奇迹出現。
被打得頭破血流的秋小蘭,抱著一懷濃重的陰鬱嫁出閨門。
面對這樣的秋小蘭,周祥甫忽然有了面對秋依蘭的壓力,他准了假,小蘭說了聲謝謝轉身走了,周祥甫有些沮喪地回頭看了看屋裡的人,說散會。
竇河走過來,他也沒問是怎麼回事,扶起凳子。
秋依蘭的抽打虛弱無力,可她執拗地用一個姿勢反覆抽打著,綰著的頭髮也搖散了,住院沒能染,大片的白頭髮拖著個黑黑的尾巴,顯得蒼老而怪異,她乾瘦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眼淚猙獰地在扭曲多皺的臉上流著。
秋小蘭低頭抽泣起來。
竇河沒有來。管業務的副團長正在那兒宣布希么,大伙兒議論紛紛的。副團長扭頭看見剛到門口的秋小蘭,「秋老師,正要找你……」
秋小蘭在一把圓高凳上坐著,韓月扭開藥瓶蓋,秋小蘭被那藥油的氣味攥住了咽喉,她幾乎不能呼吸了,艱難地說了句:「不用……」
戲曲不景氣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團里改行的演員也不少。秋依蘭疑心小蘭的心裏也長了草,這才是秋依蘭最怕的。她逼問小蘭,小蘭哭著說不是不是。
秋小蘭不是驚訝,而是實實在在地被嚇壞了。這是一個和災禍、動蕩緊密相連、危險無比的字啊,這一個字,讓秋小蘭平靜的生活變得岌岌可危了。
竇河說:「心情好些了嗎?」
谷月芬把鍋撇在了院子里,扶著她拎著水送到樓上,給小蘭倒了杯水,說:「可真是個林妹妹!趕快喝口水壓壓吧……這西紅柿,還沒壞,吃口酸的壓壓。」
韓月轉回身來,淚花還在睫毛上,可已經不哭了,她把那瓶紅花油放到竇河手裡,又從竇河手裡接過秋小蘭的茶杯,朝排練場門口的茶桶走去。
秋小蘭的心被妒嫉的毒牙咬著了,火辣辣地疼,腫脹起來,她不能呼吸了。
眼上沒戲,其實是心裏沒戲。心不在戲上還唱什麼戲?!
這一下,敲在了秋小蘭的心上。她一直盯著竇河的手,心猛地一撞,嘩地血液都涌到了臉上,好像別人能看到她的心這不正常的一跳。秋小蘭慌亂地掃了一眼排練場,並沒遇到任何人的目光。她吁出口氣,雙手無意識地緊緊握在一起,因為用力指端失了血色,她放鬆了,血液又流回到指甲里,粉粉的,玲瓏飽滿的指甲,一顆顆罩在無色的指甲油里,歡喜地閃著光。
竇河把松著的瓶蓋擰緊了,遞給了谷月芬,什麼也沒有說,就去看其他人的排練了。秋小蘭絕望地低頭坐在那兒。他一定以為秋小蘭又是在故意給韓月難堪,在他的心裏,秋小蘭一定是個刻薄、惡毒、貪婪、徒有虛名卻嫉賢妒能仗勢欺人、可鄙又可笑的女人吧?加上那夜的失態,或許他還會覺得她是個投懷送抱輕浮放蕩的女人,是個青春不再卻裝純扮嫩讓人作嘔的女人……就算秋小蘭敢在他面前說話,她除了說「我不是……」之外,她還能怎麼解釋呢?
秋小蘭平白覺得竇河的衣著很刺眼,那白太亮了,那藍太艷了,那波紋的線條太動蕩了,看一會兒,讓人頭暈得想閉著眼睛靠在他身上……秋小蘭狠狠地擰自己的腿,你瘋了嗎?瘋了嗎?!
秋依蘭悲涼的微笑,讓周祥甫心裏很不是滋味,可他有什麼辦法?
老師強調了服裝的區別,伴舞和牛郎一樣裝束,要在牛郎的唱段中一直跳著竇河腦子裡的原初民的巫舞。動作很簡單,老師強調要大家找祭祀的感覺,然後喊著節拍開始練。
秋小蘭後來在人家懷裡的哭多少有些訛人的意思,偏那年輕人吃這套,這讓他感到自己強大、重要,是一個拯救者,在男人心裏,憐跟愛本來就界線模糊分不清楚。
秋小蘭心裏還藏著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是關於她演戲的秘密。她必須把自己想成姑媽秋依蘭才能表演,如果某一瞬她的意識感覺到是她自己在做眉做眼扮哭扮笑,那種被扒光的羞恥和恐懼就從天而降,把她抓得死死的,她肌肉僵硬,一身一身地出汗,別說唱戲,就是張嘴說話都不能夠了。秋小蘭幾乎從學戲的最初就是這樣了,她也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把自己想成姑媽,就可以抵抗恐懼和羞恥了,她開始還為此感到狂喜,以為找到了金鑰匙。後來才知道,這不是金鑰匙,是緊箍咒,是幽冥中一張看不見的嘴隨時念動就能讓秋小蘭生不如死的惡毒咒語。
秋依蘭沒有辦法聽懂那個年輕人的話,什麼調動工作?什麼工作?唱戲咋能叫工作?不唱戲了?!為啥不唱戲?
小樓上住的只有秋小蘭一個,其餘的都成了倉庫。前面住宅樓上就有一大套屬於秋依蘭的房子空著,小蘭卻更願意住單身宿舍,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原因,敞在眾人眼前的單身宿舍似乎是她的某種表白。
大家都笑了,熱烈鼓掌。周祥甫張了張嘴,終於什麼也沒說,跟著笑,鼓掌。
碗碟叮噹聲停了,水還在嘩嘩地淌。
秋小蘭哭著給姑媽跪下了,手依舊拉著床欄杆,她不敢松。
秋小蘭失魂落魄地回到排練場,在大家的掌聲中,提了口氣,扎紮實實地唱完了那段,她的嗓子枝繁葉茂,裝飾音華麗流暢,溫和淡然的情緒與唱詞中的田園風光倒也和諧一致。她有些凄婉地把目光投向竇河。他在給她鼓掌,注意到她投來的目光,他就微笑著點頭致意,站了起來,舉高了雙手鼓掌。在他的帶領下,秋小蘭獲得滿場持久而熱烈的掌聲。
小蘭沒有姑媽那麼堅強的神經,癱在床上的姑父更讓她感到恐懼,就連姑父房門打開時,猛地散出的那股腥膩膩臊乎乎的味道,小蘭要是聞到,噁心的同時還會渾身一凜。
即使他毀滅了她,她依舊想在毀滅的灰燼中為他的目光開出一朵花,哪怕只是讓他覺得很悲慘,很不可理解。
秋小蘭心裏酸酸甜甜地迴旋出一段旋律,是織女在機房中唱的那段慢板,她彷彿看見了竇河為她布置的織女在天上的機房,青天浩淼,月魄清涼,流雲裁幅,read•99csw.com彩霞成錦……
計文君,女,上世紀70年代出生於河南省許昌市,大學文化。作品發表于各種文學雜誌,曾獲得第二屆河南省文學獎青年作家優秀作品獎。現任職于許昌市文聯。
小蘭不是嬌氣,是真害怕。劇團那時候搞得挺亂,一會兒承包一會兒組合的,怎麼折騰都是為了錢,正經功也沒人練。那時候排練場常常空無一人,小蘭喜歡去,周祥甫偶爾也去。小蘭還記得唱鬚生的周祥甫拍著空戲箱在那兒念白:「禮崩樂壞天道何堪哪!」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姑父又一次暴打姑媽的時候突發中風,就癱在了床上。姑媽一下子變了,嬌弱柔媚得像戲台上的鶯鶯小姐,成天在家嬌滴滴拖著腔叫小蘭,小蘭,叫小蘭也不為什麼,有時候叫過來抱著小蘭親,咯咯地笑。
周團長很為難。
杜易非笑指韓月,「這丫頭,可真會表達!」
丈夫就這樣被逼成了一個施暴者,而秋小蘭在屈辱中淚水不幹,殊不知,那淚水也冷冷地泛著暴力的金屬色。
織女唱:「你戀慕我天仙容貌,可知道落凡塵紅顏易老,據說啊,最無常男子心性,薄倖故事古今不曾少。」
秋小蘭說:「晚上用酒搓一下就行,沒關係的。」
秋小蘭站了半天,伸手推開了門。她絲毫沒感覺到自己像個渾身燃燒著火焰的復讎女神一般進了房間。
他的手離開了,離開得很緩慢,好像怕她跌倒,秋小蘭不會跌倒,她被軟軟的雲托著,就是跌倒,在青冥長天中也只能飄浮,不會墜落的。
門上面的玻璃,藍一點一點褪掉了,開始變得一片白亮。
秋小蘭毛骨悚然地看著姑媽,好多年沒見過姑媽冷笑了,姑媽挨了姑父的打,讓小蘭幫她擦紅花油的時候就這樣冷笑。
開始排練,先是說戲,就是說唱腔,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地說。豫劇是板腔體劇種,說來也就二八板、慢板、流水板和非板四大板類,就像產生豫劇的那方中原水土一樣,它是簡單的,但又是豐富的,它未必是精緻工整的,但卻是盈潤細膩的。寫戲的要有才華,同板異調,死曲活用,千變萬化,花團錦簇;唱戲的要會演繹,戲留給人進退的空間越大,人要往裡頭填的東西就越多,同樣的段子,有人唱得空洞平淡,可有人就唱得活色生香,天地動容,「一聲唱到觸神處,毛骨悚然六月寒」。
未婚夫驚呆了,暴虐的老女人欺凌孤女,這樣的場面要是放在電影電視里就濫俗不堪了,可是發生在你眼前,那種震撼和衝擊卻是無法言達的。小蘭後來才知道,丈夫從來沒下過跪,在生活中也沒見人跪過,他又一次地充當了拯救者。
停在那個圓殼裡的秋小蘭在本世紀初被一隻乾淨的男人的手敲醒了,幽閉的外殼被愛敲開了一條裂縫,秋小蘭驚恐之下,本能地要退縮到更深的地方去了。可惜誘惑之所以會成為誘惑,是因為力量並不真的來自那個誘惑者,而是來自被誘惑的心。小蘭自己會安撫驚恐的心,不越雷池,她以為就沒有危險了。
看來話題是從秋小蘭的腳上挪不開了。秋小蘭也不知道今天怎麼突然變得如此敏感,她覺得自己的出現讓房間里所有的人都變得尷尬,他們似乎在背著她做一件對不起她的事情,包括姑媽秋依蘭。
這幾個女人都是劇團的人,市一團就藏在小區裡頭,可她們中沒誰來主動幫竇河指點迷津。竇河讓她們突然羞惱起來,不過這種羞惱藏在佯作漠視之後,因為真的漠視就不會再一眼一眼地瞄著竇河的舉動。
竇河似乎感覺到秋小蘭笑得不對勁了,他伸手擋住了韓月倒酒的手。
從來沒人知道秋小蘭心裏發生了什麼。外表平和內心高傲的秋小蘭,公主一樣生活在劇團里的秋小蘭,逢山有人開路遇水有人鋪橋的秋小蘭,沒人知道,這樣的秋小蘭內憂外患孤立無援進退維谷心力交瘁……
秋小蘭見她頓住了,就說:「他說我不能生孩子,離了婚沒人要,是吧?」
秋小蘭幾乎沒聽見這女孩子唱的是什麼,她慌了,慌得想從排練場逃出去。秋小蘭抱著茶杯的手哆嗦了,半天才覺出小腹處一震一震的,她的手機在褲兜里震動。秋小蘭把茶杯交給身邊的谷月芬,快步跑出排練場去接電話。
杜易非先笑著說:「喲,小蘭,這是怎麼了?」
電話是丈夫打來的,丈夫問,上星期沒回來,這星期回來嗎?秋小蘭忘記了今天是周六,她在七十公里之外,還有一個家。雖然丈夫的口氣很平和,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秋小蘭還是有了壓力,她說盡量回去,正要開會,不知道開到什麼時候,開完會要是沒別的事她就回去,到時候她會給他打電話的。
谷月芬把剩的西紅柿一口塞進嘴裏,「不了,得回去做飯,給你擱這兒倆。」
杜易非瞪眼說:「這孩子今天是怎麼了?小蘭你沒頭沒腦說什麼呢?」
想演繹出這樣絕世的風華,天分要高,修行要到。什麼是天分?什麼是修行?能修行就是有天分,有天分才能真修行哪!秋依蘭悲哀地意識到小蘭也許真的沒天分,或者天分太低。一個有天分的人能把吃飯穿衣這樣的小事都變成修行。再看看小蘭過的日子,太單調太拘謹太寒素了,這樣乾巴巴無情無欲無趣無味的日子能修出絕代佳人才怪呢!
她忘記給丈夫打電話了。
小院里的秋小蘭和舞台上的秋小蘭隔著時間的河流互相注視。小姑娘心裏藏著恐懼,藏著渴望,她用力地踢腿,想尋求足夠的自信和勇氣,然後翩然化身為仙子,飄落到舞台上。舞台上的秋小蘭眼睛里空空蕩蕩,身體也空空蕩蕩,她在那裡,她也不在那裡。
也有某個瞬間,秋小蘭心裏會閃過一絲痙攣似的痛苦。秋水長隔,悵惋總是難免的。好在還有盼頭,秋小蘭不只做夢,有時候白天也獃獃地想,她在竇河為她布置的舞台上飛舞水袖和裙袂……
部長是內行,給一個戲弄倆針鋒相對的導演,這種外行話在他嘴裏是帶著修辭色彩的,一句話很藝術地點了此次開會的實際主題,又不落痕迹地表明了態度。
少女小蘭拒絕穿裙子,一頭秀髮結結實實地扎著辮子,連根鮮艷點兒的頭繩都不用,她只用黑毛線纏過的皮筋。大人們都說小蘭乖,不過也有點兒怪。秋小蘭不愛打扮,卻格外地愛乾淨,能把家裡水磨石地板擦成鏡子。小蘭成天洗洗涮涮的,她總是不怕麻煩地把自己的床單衣物和姑媽的床單衣物分開洗,用不同的盆子,晾在不同的繩上。她做這些的時候異常小心,從來沒讓姑媽發現過。
秋小蘭和竇河也算認識,說過一次話,去年劇協和文化局舉辦「戲曲資源開發及區域協作研討會」,竇河是請來的省里的專家之一。
她的婚姻是假的,空的,她的戲也是假的,空的,秋小蘭虛度韶華吃苦受罪維持的不過是兩份假,兩份空……
比賽現場顯得很不正規,團領導、竇河、戲校的幾個老師,散散落落地坐在幾把摺疊椅上。秋小蘭和谷月芬各自端著個大茶杯在一邊說話。那六個孩子進來了,個個從頭到腳整整齊齊一絲不苟地扮著織女的妝,這麼熱的天,如此灰撲撲的環境,只有她們粉黛儼然明艷不可方物。
輕易不落淚的秋依蘭哭了,她一把拉起了秋小蘭,像攥著自己的命似的攥著秋小蘭的胳膊。
「你怎麼不告訴我比賽的事?」秋依蘭的聲音很生氣。
秋小蘭的手哆嗦起來。她的目光盯在韓月下巴上一粒淺色的雀斑上,白皙的皮膚因為這雀斑卻更顯白皙了。她什麼都有,什麼都有!秋小蘭什麼都沒了,秋小蘭只剩下一個姑媽了,她現在又要來搶秋依蘭了!
丈夫被介紹給秋小蘭的時候,是剛分配到師範工作的年輕大學生。他看秋小蘭的眼神很著迷,可有時候又帶著點兒審視的疑惑,這點兒疑惑讓秋小蘭膽戰心驚。她更加矜持,矜持得近乎呆板。他們的戀愛不像戀愛,倒像是定力考驗,看誰熬得過誰。
谷月芬善解人意地替在場邊發獃的小蘭解圍,說,小蘭太傷心了。
副團長就請林宏發言,林宏笑著點上支煙,說:「老竇我們很熟,這個戲我們也交流過多次,他的不少想法,我覺得很好。老竇的創作有個特點,老竇,不知道你自己感覺到沒有,你似乎總是在對抗戲曲最本質的東西,戲曲是程式化的表演藝術,離開程式化的表演,戲曲還是戲曲嗎?這是戲曲的局限,也是戲曲的生命。悖論,我們永遠躲不開悖論,對吧?關鍵是我們要找一個恰當的融合點。挑戰觀眾的欣賞習慣不是不行,新鮮的東西比陳詞濫調有吸引力,但有句俗話,書聽新書,戲看老戲。為什麼?這裏面是有很深的道理,觀眾的期待視野在哪裡,我們必須清楚,挑戰過了頭,一定會被拒絕。你看川劇的例子,《圖蘭朵》,《美狄亞》,用的還是地道的川劇程式化的藝術手段,觀眾接受了。三團的新版《白蛇傳》,老竇你下了多大的工夫,結果如何?沒齣劇院就有人罵,觀眾不接受,同行也不接受。我覺得,老竇,這個問題你得想想了。還有你借用『青春版』這個概念,不是不可以,兩本『青春版』的崑曲,《牡丹亭》《桃花扇》,可從形式上是在往回走,向後退。二十一世紀了,先鋒是二十年前的舊賬,人家早不算了,人家在展示古典,展示正宗,誰更古典誰就更時尚,十幾歲的少男少女都看戲去了,我們是不是該受點兒啟發?不過話說回來,這個戲是為了咱們市申報全國『戲曲文化之鄉』擴大影響才排的,要突出地方特色,要充分整合咱們市的資源,秋派藝術這個曾經有過全國影響的寶貴資源,不充分整合進來,反而弄什麼青春版,咱有點兒拿著金飯碗要飯的意思吧?」
秋小蘭依舊是話不多的秋小蘭,可她一天一變絢爛恣肆的裙子在替她說話,聲音大得把排練場的喧囂都蓋下去了,所以,秋小蘭又不是秋小蘭了。
小蘭後來真的不唱戲了。有人說小蘭為了男人拋棄了姑媽和舞台,也有人說秋依蘭脾氣太暴逼走了小蘭。小蘭和姑媽之間發生的事情,當然不足為外人道,離開了四年,二十六歲的秋小蘭又回到了姑媽的小院,跪在門外請求姑媽原諒,說這輩子她想唱戲。
秋小蘭也弄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開始對竇河有了異樣的感覺。
秋小蘭的房間鋪著厚厚的練功毯,靠牆的一側,有張綠色的蒲席鋪在毯子上,那就是她睡覺的地方。秋小蘭踢掉鞋,一下撲倒在席子上,身子被安穩地托著了,她不能再動,枕頭就在前面,她卻沒力氣去伸手拉過來,她把手裡拿著的竇河的劇本塞到臉下面枕著了。
小蘭畢業進市一團的時候,姑媽秋依蘭還是團長,現成的舞台給小蘭預備著呢。小蘭扮上妝,也是仙女,上台一開腔,也有碰頭彩,可一齣戲下來,總讓人覺得差那麼點兒意思。秋小蘭的戲,無一句無來歷,中規中矩,挑不出她哪兒錯了,可就是覺得不夠好。戲哪有什麼對錯呀?抓人迷人就是好戲!小蘭的戲怎麼就那麼不抓人呢?
秋小蘭被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愛」字驚著了。
秋小蘭悲愴地笑了一下,突然說:「姑媽,你真不該帶我從老家出來,我根本就不是唱戲的材料!」
自然是那六個孩子先按抽籤順序唱。聽了兩個,秋小蘭平心而論,除了一兩句裉節上要給勁兒的地方唱白了,也就是輕鬆放過去了,其餘的真不錯,嗓有嗓,腔有腔。再就是年輕啊,年輕特有的那種新鮮靈動的美,四散飛揚,就是功夫不到的地方,也讓人喜歡,肯原諒。第三個不知道是不是緊張,唱的是「機房」,放得出去收不回來,把織女快唱成竇娥了,行里有句不好聽的話管這叫「灑狗血」。
秋小蘭沒再做聲。
「團里還沒定,誰知道……」秋小蘭遮掩著自己多少帶點兒得意的喜悅。
秋小蘭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也看到了鏡中的自己,鏡子里盤旋掙扎著被天河隔斷摯愛的織女,不是別人,就是秋小蘭。沉碧奈何天,幽冥相思地,怨到無可怨,恨到無可恨,一條天河耿耿,唱不盡那一回首的萬古傷心!
秋小蘭平生第一次喝醉了。
秋小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她帶著瘋狂的絕望安靜地坐在那裡,目光並不敢落在竇河身上,她知道他大致在什麼方向,她只要能感覺到他和她在一個空間內存在就好。
周祥甫召集班子成員開會,導演也被邀請參加。空調房間里四五個人吞雲吐霧,大家都拿著根煙捲擋著臉,沒人願意再去秋小蘭那兒碰釘子,和稀泥看來是唯一可行的道路了。竇河不知道是受不了那嗆人的煙氣,還是不想聽這毫無價值的會議內容,他借接手機的機會離開就再沒回來。
秋小蘭認出了她雪白脖子上那塊胭脂記,碎花短袖上還有玫紅的顏色,黑色的短裙,前襟扣門那兒被豐|滿的胸部撐得張著口,這女人得有四十多歲吧?
忽然她聽到了竇河的聲音,秋小蘭渾身一顫,她知道剛才唱戲的人是誰了,一定是韓月,竇河帶著韓月來見秋依蘭……
那天排練結束,秋小蘭走出去的時候,竇河就在她身後,和一個女演員說話,秋小蘭沒有回頭,聽聲音就知道是誰。女演員的聲音很興奮,說笑著,不是她平時侉侉的調子,聲音里有東西緊繃繃的。竇河是個讓女人呼吸急促的男人。
姑父死在一九八六年。小蘭在上戲校。上戲校的小蘭並不快樂,誰讓她叫秋小蘭呢?花名冊上這三個字已經讓人對她另眼相看了,後來有人說她大眼睛尖下巴,就像動畫片里的「花仙子」。被男生叫成花仙子的小蘭,成天沉默寡言,別的女生覺得她傲,自然也不來巴結,撇得小蘭一個人形單影隻地打水吃飯。於是小蘭就經常逃學,反正她有姑媽。姑媽要是忙著演出,小蘭就一個人在家看書練功。秋小蘭喜歡一個人在姑媽的院子里練功。
秋小蘭夢想中的舞台,落到人間就該是這個樣子。
「你也看出來了,我比你們大,我比他大七歲,兒子今年都上大一了。按說我不該來,我是可憐他,豁出去這張臉讓人啐,也沒什麼。秋老師,你是藝術家,是有水平懂感情的人,今天見了你,我覺得你也是個好人,他也是個好人,好人幹啥要難為好人呢?他過的那日子……」
姑父死後,姑媽和前房兒女就斷了來往。姑媽和小蘭兩個人過日子,間或姑媽會請一堆朋友來玩,這些朋友很有趣,小蘭喜歡有他們的夜晚。當然還有另外的夜晚,有單獨來的男客人,這時小蘭總是早早地去睡了。她在睡夢中有時候聽見姑媽在唱戲,有時候聽見姑媽在哭泣……某個清晨,小蘭從姑媽半開著的卧室門看見姑媽玉|體橫陳在地板上,宿醉未醒,凌亂的被子從床上耷拉下來,光著身子的姑媽可能感到了冷,身子蜷縮了一下,卻仍沒醒,那個男客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
這樣一想,疼痛一下鮮明起來,秋小蘭倒很享受這疼痛,還有渾身的酸軟。那酸從骨頭縫裡一絲一絲地滲出來,是酒,浸透了她身體的酒。酒真是詭異的東西呀,它能成就,成毀壞,讓你沉溺,也給你自由……
可秋小蘭畢竟是秋依蘭的親侄女,老話說,侄女仿姑,外甥仿舅,裹在中性裝扮里的秋小蘭依舊裊裊婷婷,她掙不脫連著秋依蘭的血脈,何況,她還是秋依蘭的衣缽傳人。
秋小蘭立刻停下了,不好意思地給樂隊笑了笑,再來,就好了,只是那聲音還是有些緊,繃著。竇河耐心地舉起手,說:「情緒可以再強烈點兒。」
另一個人的聲音響起來了,是劇協主席杜易非,小蘭的杜伯伯,秋依蘭的老朋友。屋裡的氣氛倒是一團和氣,竇、杜兩個人在說韓月的唱腔,秋派的味道很地道,秋依蘭含混地笑著說是啊是啊。
收徒儀式很正式,投資方老總在四星級酒店包了個小禮堂,有嘉賓有記者,杜易非主持儀式。秋小蘭穿了條顏色很深的真絲裙子在仿明式圈椅上坐著,頭髮略長了些,潔凈蓬鬆,卻有了些風鬟霧鬢的味道。韓月在紅墊子上磕頭,這個頭磕下去,韓月就成了小依蘭。
秋小蘭躺在宿舍的床上,溫熱的手擱在小腹上,剛洗過澡的身體有些涼,那股溫熱讓她覺得安慰,也覺得傷感。一直躺得深夜成了晨曦,秋小蘭的心才在諸多思慮中慢慢定了下來,沒關係,沒關係,她想清楚了,她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要,只這麼看著他,不會發生任何可怕的事情……秋小蘭放心了。
三十三歲那年,秋小蘭有了初戀。
下午,那瓶紅花油出現了。
我要愛死你們!

竇河是這次《織女》的編劇兼導演,從省藝術研究院請來的。
玻璃門裡的死亡到底帶走了姑媽。

秋小蘭也被丈夫的表情釘在了門口,廚房裡有嘩啦啦的水聲,碗碟叮噹的聲音。秋小蘭朝廚房的方向看,丈夫丟了拖把,「小蘭……」
那條玫紅的小圍裙肚|兜似的掛在她豐腴的裸體上,她的手還泡在水裡,背對著門,後背、臀部和兩條腿白花花的一片,只有兩條細細的玫紅的帶子刺人眼。
她們彼此是彼此的命運,不過一個逆來順受,一個至死抗爭。
小蘭所能做的就是更加專註更加刻苦地練功。近兩三年秋依蘭開始阻止小蘭過分練功了。老話說,功夫在戲外,誰知道在什麼地方,一回首一轉彎一低頭的那當兒,老郎神的靈光就照到你的天靈蓋上了。秋依蘭現在喜歡說命。秋依蘭說唱戲功夫到了小蘭這份上,剩下的就是命了。
兩個人平靜地過到現在,性,依舊艱難,不過間或還有,有,秋小蘭就覺得安心。秋小蘭害怕離婚,被婚姻收留,只用忍受丈夫帶給自己的疼痛和屈辱就行了,而且這屈辱是隱蔽的,她不說也沒人知道;一旦失去了這個庇護,她就變成任人欺凌的可憐女人了。秋小蘭希望婚姻就這樣平穩地存在著,即使她需要付出一些痛苦的代價,只要讓她安心地好好唱戲。想想姑媽當年,秋小蘭覺得自己也沒那麼痛苦了。

秋小蘭在沉默中滿腔的委屈都要溢出來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溢出來就成了眼淚,竇河會被這莫名其妙的眼淚嚇到的,所以秋小蘭瞌睡似的閉了眼。
周祥甫在會議室里嘆了口氣,隱約擔心過的事沒想到會真的出現。戲停排了,據說是問題太突出,當然是從藝術角度來說,據說是本著對這部戲負責的態度,局裡建議召集專家開會再研究一下。
秋小蘭犯了一個很小但後果嚴重的錯誤。
小蘭噙著冷冷的笑,看看手裡的西紅柿,艱難地站起來,又看看桌上那個剛才被她吸了一口的西紅柿,像個歪著嘴壞笑的桃。秋小蘭也拿了起來,挪了兩步走到門外,手伸過銹跡斑斑的欄杆,翻轉,鬆手,兩隻西紅柿掉了下去。
小蘭的淚淌成了河,她小聲說不是,不是。兩記憤怒的耳光落在她的臉上。
這時辦公室的門被人敲響了,門外站的竟然是秋小蘭。她要請一天假,家裡有急事。周祥甫哦了聲,很關心地問,什麼事啊?
秋小蘭渾身哆嗦起來,手抓著鐵欄杆,說不出話。
結束的時候有些亂,沒有人在意秋小蘭的離開。周祥甫還在門口台階上問小蘭呢小蘭呢,秋小蘭已經轉過酒店前面養著錦鯉的水池,走到被紫薇樹夾著的甬道上去了。晚風裡她朦朧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沒有回頭,風裡能聽到谷月芬哈哈的笑聲,小依蘭嗓音清亮的喊聲,竇老師,團長叫你……竇河的聲音卻沒響起來。也許小蘭走得遠了,沒聽到……
秋小蘭一步步退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了,她把冰涼的雙腿抱起來,抵在一天天飽滿起來的乳|房上。突然她受驚地把腿伸直了,嘩地拉過被子蒙嚴了身體,膨脹的青春的身子越長越沉重,越長越可怕,小蘭拖著它可怎麼辦呀?
九點多排練結束,秋小蘭跑到姑媽很喜歡的甜食店去買了份百合蓮子粥,這時醫院的電話打過來,說秋依蘭再度心力衰竭,正在搶救。
竇河把秋小蘭送到樓下,下車的時候,他遞給她一個袋子,說:「這是劇本,秋老師得空看一看,要是再開會討論,也好提意見。」
她不需要戀愛,要是能像戲台上那樣就好了,媒人來回一說,姑媽替她相准了,蒙上蓋頭坐上轎子交拜花堂,一段姻緣就成就了,讓人揪心的閨閣女安穩地成了常人|妻。現實中的小蘭勞心費神地談著戀愛,可他一句性格不合適就不要她了九-九-藏-書。小蘭怎麼能不哭呢?
和其他房間的熱鬧相比,秋小蘭所在的這桌氣氛略有些沉悶。周祥甫可能喝了點兒酒,忽然很動情地說:「小蘭哪,你不容易呀,不容易!」
他先是繞著圈子讚美秋派藝術,然後又談當前的豫劇發展形勢,秋小蘭只是聽著,沒吭聲。最後落到了主題上,說到了這齣戲。這個戲雖說是為了申報工作造勢,可說到底是要市場化運作的,人家投進來的錢是要收回去的,上百萬哪!所以這個戲的運作就跟以往團里自己排戲不大一樣了,得聽人家的意見,得看市場的臉色,最後定的是把這個戲搞成能吸引人眼球的「青春版」。織女的A角B角都是「海選」中獲勝的新人,倆孩子都不到二十,如今興這個,啥辦法呢?你看電視上,女演員越弄越小,二十五六都老了!秋小蘭算是為集體利益、為大局做犧牲吧!以後機會還有,等「戲曲文化之鄉」申請下來,機會多呢,可以再搞秋派經典版《天河配》嘛!
秋小蘭回到劇團的時候,迎接她的是一片擔憂同情的目光。擔憂同情背後,一跳一跳的也有幸災樂禍。
第四個女孩子叫韓月,她跟頭兩個一樣,唱的也是「滔滔天河水」,這是整本《天河配》中最華彩的段落,唱到那段二八板轉緊打慢唱時,還有繁複的水袖動作,接下去,大起大落的舞蹈后,流水板轉緊二八板轉非板轉緊二八板,七八十句唱詞滾滾而出,選這段自然很能展示實力。這女孩子身量高挑,體態嫻靜,上場用的都是秋派典型的流雲步,裙幅微擺,腳不能踢到根子,因此根本看不到腳的動作,身子不動不搖,仙子一樣飄到了場子中間,她也沒有鞠躬,而是頷首福了一禮。她抬起頭,秋小蘭看到了她眼中盈盈閃動的光。
秋小蘭感覺姑媽的眼睛沒看自己的腳,卻上下打量自己的裙子。秋小蘭走到床邊,拉開椅子坐下,「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崴了……」
小蘭摩挲著疼得不停抽搐的心,那上面有了被雕鏤的痕迹。刻骨銘心呀!不然,刻骨銘心還能是什麼意思?秋小蘭矇矓地感到有某種深切的東西在自己身體里涌動,當她揣摩織女的唱詞時,她也有貼心貼肺的疼痛。這種感覺讓她萌生出一絲幻想,她或許能用戲來向竇河表達!當初想成全他的犧牲是無聲的表達,可現在她不想那樣了。碎了的世界就繼續讓它碎吧,那些骯髒的唾沫星子繼續讓它飛吧,那些焦首煎心的事都丟開吧,秋小蘭多想在他布置的舞台上完成她自己的訴說呀!天河滔滔,她想讓對岸的他聽到她真實的聲音……
周祥甫如釋重負的同時,心情複雜地長嘆了一聲,小蘭哪,小蘭哪!你的命咋就這麼軟呢?關鍵時刻,咋就扛不過去呢?
秋小蘭整個後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谷月芬剛倒了缸子茶,看見這情形也嚇了一跳,過來扶著秋小蘭坐起來。韓月拿著那瓶紅花油,嘴唇和手都在哆嗦。
杜易非嘆了口氣,說:「你這孩子啊……你是被依蘭慣出花兒來了!她七十的人了,病得要死要活,為了你,聲淚俱下地去求人……要不是還有老朋友可憐她的老命,這回她就是一頭撞死又能怎麼樣呢?你以為那天來開會的人是沖你姑呀?你以為你姑真能呼風喚雨呀?我的傻閨女,你醒醒吧!」
裙子,當然還是沒有穿,她穿著件白T恤墨綠休閑褲去吃晚飯了。
「忘恩負義的東西!」秋依蘭從牙縫裡迸出一句。
秋小蘭含糊地說:「下樓,不小心。」
秋小蘭自己都被自己的爆炸驚呆了。她恍惚想起不過幾分鐘前,她還是悲壯地來做犧牲的,她是來成全竇河、成全韓月的,人家不用她成全,人家有力量來贏得一切!秋小蘭可真是自以為是自作多情自說自話了!
一個秋小蘭拉著她要逃,他看不起你,他不要你,他討厭你,你還在這兒恬不知恥地賣弄,給自己留一點兒臉吧……而另一個秋小蘭死死地拽著她,強迫她去完成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唱,告訴她,現在這個戲就是她的命,沒有了這個戲,姑媽就沒有了,竇河也沒有了,秋小蘭活著也就死了。
終於團里開會了,抓業務的副團長宣布,通過「海選」和層層淘汰賽選上來的六個「織女候選人」最後要和團里的專業演員一起進行一次比賽,形式也罷,過場也好,總得給人家參賽選手個交代。說是比賽,其實很簡單,一會兒開完會去排練場唱一段就行。接著,副團長念了幾個需要參加比賽的人的名單,包括秋小蘭和谷月芬。
秋小蘭也笑了。這時蘋果削好了,她把一條完整的果皮放在盤子里,拿著那隻蘋果,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秋依蘭不吃,她也不想吃,最後,她把蘋果也放進盤子,用那根蘋果皮照原樣圍上去,孩子似的認真而又興緻盎然。
秋小蘭眼前都黑了,她閉了下眼,輕聲說:「我們沒有……」
他說得很耐心,也許說得太細緻了,秋小蘭反而被他說呆了,可她不說話的樣子倒像是跟導演彆扭。竇河就說:「那韓月再走一遍,注意你的氣息,來吧。」
秋小蘭重新回到會議室,副團長叫她到會議桌邊坐,秋小蘭抬眼,谷月芬正沖她招手,也就過去了。
杜易非笑著拍了拍秋小蘭的手,拿墨跡歷歷的白摺扇呼扇著對襟短袖大褂下樓走了,他不讓秋小蘭送,秋小蘭還是送到了門外,看著他牙白色的衣服消失在樓梯拐角。
你是木頭還是死人哪?你的心,你的心呢?
部長慢條斯理地吐了口煙,開始從哲學的高度談戲曲藝術發展中繼承與創新的辯證關係,然後再談戲曲事業發展跟整個文明城市建設的關係,最後落到這個戲,他說沒做調查研究,所以沒有發言權,不過原則上他覺得林宏剛才談的意見很有價值。結束時,他用詼諧的口吻說:「剛才啊,就林老師最後說的那個意見,我倒是很贊成的。我們要充分利用各種資源,我看團里可以研究一下,把林老師這個資源也充分利用一下,請他也來做導演。竇老師,林老師,加上在座諸位,群英薈萃,我們這個戲想不是精品都難!」
丈夫和他的情人帶給秋小蘭的東西無法言說,她的世界裂開了,強光照進來,沒有黑暗再讓她遁逃……
秋小蘭的心裏有種被永隔的痛,因為這不可逾越的隔絕,她更不會把一絲一毫不美好的猜度放在他身上的。他依舊混沌又潔凈地存在著,她給自己那些雨絲風片的美麗想象,找了個實實在在的著落處——愛情。
秋依蘭抬手,她的手裡總是抓著條手帕,手揮目送之間流連飄搖著略顯誇張的柔媚,她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說:「也該來了……」
秋小蘭拉過床上的薄毯蓋住身子,靠著床坐著,她還不能起來。毯子下的左腳,她看著覺得有些異樣,那隻腳的腳踝看上去顏色形狀都不大對,她半天才明白過來,她昨天從床上跌下來的時候把腳給崴了。
秋小蘭雖然腳受傷了,可每天還是準時出現在排練場,而且是盛裝出現在排練場。當她穿著那條滿是纏枝玫瑰和貓臉花的連衣裙出現的時候,團里人的目光多少都帶了些驚異,不過很快互相看看,從彼此的目光中求得了某種默契的印證。
沒有光,也沒有燈,她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天風浩蕩,人籟盡消,他帶她飛到夜空中去了嗎?
秋依蘭從小氣管和肺就有些弱,唱戲練功倒好了,老了卻又嬌氣了,這場肺病從春天開始鬧,小半年都沒能從醫院出去。想想也不可思議,那麼孱弱的胸腔竟也成就了戲曲舞台上的一代名伶。
日子無端就詩意盎然地美麗起來。
先發言的是那位文化局的調研員,他主要針對劇本內容談看法,指出改編的種種不恰當,最不能讓人接受的是結尾,織女不是被天兵天將抓走的,而是因為誤會傷了心,自己插上王母給她的發簪飛回天上去的,銀河也不是王母娘娘划的,而是織女聽到牛郎的呼喚一回頭,簪子掉了,銀河就把兩個人隔開了……這樣改有什麼意義?能說明什麼?
秋小蘭頭皮一凜:「怎麼……什麼意思?」
「也該來了……」姑媽欲言又止的半句話里有太多的心酸,秋小蘭的心裏也酸酸的,想到那忽然近的舞台,那酸里又滲出一絲絲甜來。
幻想終歸是幻想,秋小蘭沒有能力動用那強烈卻又混沌的體會,就像不能用山洪來發電一樣。秋小蘭捧著劇本,心同時被衝動和絕望塞滿,一半是烈焰,一半是冰窟。
那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秋老師,我是來找你的。」
女人又哭了起來。那哭聲很痛很委屈,她想把自己的意思說清楚,可話說出來,怎麼說都讓人誤會!她說不讓人離婚,可好像還是要人家離婚……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怎麼就這麼難呢?哭吧,除了哭還能幹什麼呢?
秋小蘭回頭,又看見了那個在小院里踢腿的小姑娘,秋小蘭一直是那個小姑娘,她還在那堵葉影斑駁的牆前面踢著腿,想著舞台,而這些年扮妝上台的,不過是秋依蘭的影子,一個沒有生命的影子。
小蘭的心裏盛滿了鐵一樣沉冰一樣冷的恐懼,她哭著說她怕,她怕!你怕什麼呢?小蘭絕望地看著姑媽,她怕遍體鱗傷怕彌散的紅花油氣味,怕在冰冷的晨曦中蜷曲赤|裸的身體……她能說嗎?
副團長剛開始說,秋小蘭就覺得臉上刺刺地疼,好像大家的眼光在剝她的臉皮,不過她忍得住,眼睛里連個波紋都沒有。谷月芬聽到副團長念了她的名字,嘩地笑了,扯著大嗓門嚷嚷:「團長,就我還跟人家小姑娘PK呢?你們也睜眼瞅瞅我,都成豬八戒他二姨了……」
宿舍真的就是宿舍,進門一張寫字檯,裏面是張單人床,兩把單薄的靠背椅,一把放在床腳,挨著那個小書櫃,一把規整地塞在寫字檯下。一個乳白色的簡易衣櫃靠牆立著。當時稍微費事的就是在裡間收拾出了一個盥洗室,上下水管原來也有,就是裝個坐便器、浴桶和熱水器,小蘭對洗澡的需要超過了吃飯睡覺。小蘭喜歡清晨沖個澡從宿捨出來,在滴答著露水的桐樹下吊嗓子練功。
女人深吸了口氣:「他過得苦啊,苦得可憐人……他說自己到底是結婚了還是沒結婚呢?可他心善,他說你很可憐……」
秋依蘭真是大意了。從她現在掌握的情況看,秋小蘭被「拿下」應該是有預謀的。至於誰是陰謀的策劃者,說法倒是不一。最主流的說法是投資方,這次定下來的織女A角是韓月,而韓月跟出錢排戲的老闆關係非同一般,甚至有人說,所謂的「海選」其實就是為了韓月。另一種說法是團長周祥甫,他背後說秋依蘭是這個團的「慈禧太后」,他這個團長當得憋屈,周祥甫想通過這個戲來宣告秋依蘭「垂簾聽政」時代的終結,讓秋小蘭在團里無法立足。說這話的人跟周祥甫有恩怨,可信度存疑,但周祥甫即使不是主謀,肯定也是同夥。還有種說法是竇河,說這話的是團里原來的導演,這話不免有借刀殺人的嫌疑,秋依蘭認為,竇河一個外聘來團的導演,既沒有左右大局的力量,也沒有跟秋小蘭為難的必要。
秋小蘭恨自己,怎麼就那麼怕呢?她究竟在怕什麼呢?
谷月芬的話讓大家都笑了,竇河也笑了,笑得有些嘲諷。谷月芬倒為自己的機智幽默很得意地看了秋小蘭一眼,秋小蘭勉強笑著回應她,卻不敢再看竇河的表情。接著就聽到副團長點自己的名字,她渾身一涼,她能說什麼呢?
「表達」這個詞像一把黑色炸藥,撒在了秋小蘭渾身燃燒的火焰上。秋小蘭手哆嗦得把杯子里的水灑了一裙子。
為這個,秋小蘭對杜易非萬分感激。
「噢,不……不用了,我回……鄭州。」秋小蘭竟然有些結巴,她把手機塞進包里,站到一邊,意思是讓竇河的車先過去。
韓月的睫毛抖抖地笑,說:「我這麼說可不是想訛秋老師,不過學了戲才知道有多苦,想跑也晚了,被戲抓住了,怎麼逃也逃不掉,就認命了!」
韓月背影一板,站住了。
怕,怕得要死,想逃,可又捨不得,竇河的名字是生著倒鉤刺的箭頭,扎在她心上,向里推向外拔,都疼。她心慌意亂地起身,拉開簡易衣柜上的拉鎖。她腦子裡闖出穿裙子的念頭,她有不少很喜歡的裙子,說來也奇怪,她喜歡並且買來的裙子大多艷麗張揚,買是買了,但從沒穿出去過。
所以秋小蘭一直微笑著。可能因為一天沒有吃飯,她想讓自己吃點兒東西,一開頭竟收不住了。十幾年來頭一次毫無節制地在晚餐時吃了燒得味道不錯的牛肉和鱖魚,還有香軟濃郁的紙包茄子,放縱了口腹竟能產生暈眩一般的快|感,秋小蘭的微笑更深了,給她敬酒她也沒力量堅辭,都喝了。
女人抽泣了一會兒,又說:「你要是不離婚,就對他好一點兒,把他當你的男人,你們好好過,我不會纏著他的。要是你心裏覺得過不下去了,就離了。離了,都解脫了……真的,一個人過日子不容易,我是離婚女人,我知道,可再不容易也比不上不下受折磨強……」
竇河看著鏡子里的她說:「快排練了,別太累了。」
丈夫說:「好了。」
是近在身邊了,可竇河的平靜讓秋小蘭感覺他很遙遠,小蘭心裏泛起莫名的怨。等這怨沉澱下去,委屈又泛上來了。
秋小蘭和丈夫之間,隔著一條眼淚匯成的天河。
秋依蘭那隻柔弱的握著手帕的玉手總能用力抓牢命運的韁繩,哪怕抓得兩手血肉模糊,也絕不放鬆。可那根韁繩把她拖到了「老」和「病」跟前,就是秋依蘭又能如何呢?脫下仙女的雲裳霓裙,一個肉體凡胎的女人就這樣老了,病了。英雄末路,美人遲暮,那掬無奈而悲涼的淚也不能當著人灑,秋依蘭告別了舞台,也從團長位子上退了下來,在外人眼裡從容優雅地老著病著,內里的掙扎,也只有小蘭知道。
排練已經進入連排了,又叫拉場,演員開始搭手按故事情節一場一場戲地串,竇河盯得很細,秋小蘭在排練場上的日子於是就成了自己跟自己的搏鬥。
有時候人生是經不起驀然回首一看的。
周祥甫一直想在藝術、人情和各種力量之間尋求到最理想的中間道路,不想虧了好不容易弄起來的戲,方方面面又得交代過去,連把韓月變成秋派傳人這種不是路的路他都試著走了,走不通也是情理中的事。投資方一直在催促,宣傳海報的版都制好了,就空著織女後面的演員名字呢,怎麼排?
她勇敢地看著竇河,內心顫抖著狂喜,她想讓自己的唱有力些,再有力些……
外聘編劇導演,是投資方、文化局領導、戲曲專家以及團領導的共同意見,要做就做夠檔次有影響的精品工程。既然如此,本子和導演就得好,不然投再多的錢進去也有可能成為「豆腐渣工程」。秋依蘭的老朋友、劇協主席杜易非向劇團大力推薦了竇河。
竇河來回找了找,自己笑著搖搖頭,摸出手機。
竇河藉機很有禮貌地起身告辭,祝秋老師早日恢復健康。韓月笑著跟兩代秋老師告辭。杜易非跟著他們去拿東西。
秋小蘭說:「我……沒想好,先聽大家的吧。」
直到有一天,她一個「卧魚」倒下去,起不來了,地毯上有了血,她打電話叫人,送到醫院她才知道自己流產了。她一直悄悄地避孕,不知道怎麼還是懷孕了。丈夫當然也不知道,在醫院病房,丈夫還是沒有說一句抱怨責備的話,只是摸了摸她被汗浸透的鬢角,嘆了口氣,說:「你這個女人啊,想想也可憐……」
她哽咽了,啞啞的聲音倒真有些嗓子發炎的感覺,為了掩飾哽咽她咳嗽起來,咳嗽完,又執拗地沉默了。
命好和不好是從結果上說的,還有更高明的說法,比如當年唱鬚生、如今成了團長的周祥甫就說,秋小蘭的命太軟,什麼都扛不住,多小的事擱她命里弄不好就是道越不過去的坎兒;而秋依蘭,那就是老話里說的,「命硬撞得天鼓響」。秋依蘭弱的是姿態,烈的是心性。老天爺把她摁到爛泥里,她都能在爛泥里開出香飄千里的花來。
這是笨拙殘酷的撒嬌,是本真扭曲的表達,可那聲音里真實的恨,怎麼聽都像壓抑已久的心裡話脫口而出。秋小蘭兩句話,喊塌了姑媽和她共同的天空。
秋小蘭淡然一笑,說:「家務事。我不會耽誤明天的排練。」
秋小蘭忽然浮出一個恍惚的微笑,算是回應。谷月芬怔了一下,也沒啥說的了,又想著自己的鍋,就轉身走了。
秋小蘭說:「『機房』。」
韓月說:「安徽蚌埠,農村的,因為秋老師,我才跑到咱們這兒考戲校的。」
周祥甫茫蒼蒼問天詰地的念白,恰應合了小蘭的心境,排練場外是天塌地陷無處遁逃的恐怖世界,粉白黛綠飄在動蕩幽暗的底色上,轉瞬會被吞噬。小蘭就想躲起來練功。可功夫再好都是皮毛,演戲演的是靈魂,演的是神韻,登台幾年了,小蘭的戲也就是差強人意。
死亡突然就在那寫著紅字的玻璃門後面,露出了冷冷的臉。秋小蘭被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沒有眼淚,眼睛疼得要暴出來,極度的恐懼反而壓出了罕見的勇氣,那麼容易被恐懼駭得苟且躲避的軟弱的小蘭,此時毫不退讓地盯著那扇玻璃門,她眼對眼地看著死亡,她不退,她不能退,她一退,姑媽就沒有了!
秋小蘭沒有朝下看,她想那爛熟的果實一定摔成了漿水,哀艷艷濺了一地。
秋小蘭在削一隻蘋果:「角色還沒定,挑了些孩子,先在那兒排舞蹈呢。」
小蘭見的那個人就是後來的丈夫。
竇河打開了音響,有了音樂,沉默變得不那麼難以忍受了。
秋小蘭還在地上坐著,她平和地回答:「月芬姐,我一會兒就去。」
谷月芬是替小蘭出氣,大家暴笑一陣也解疲乏,竇河笑笑,又往下走了。
那隻手的手指是收攏的,但並沒完全並在一起,隨著他自己的話輕輕揮了一下。從秋小蘭坐的角度,自下而上仰視到的是手背,這隻乾淨的男人的手,幅度很小地揮了一下,像敲門的動作。
秋小蘭在哪兒呢?
秋小蘭被恐懼封在某段凝固的時間里了。被姑媽掐著擰著問你的心呢你的心呢?小蘭也問自己的心,如果她是織女,她是白蛇,她會怎麼愛怎麼恨?怎麼歡喜怎麼流淚?秋小蘭像盲人一樣摩挲著自己的心,她摸不出那上面有紋理,她只能觸摸到光滑冰冷的殼,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心。
進入響排,演員開始跟樂隊配合。那天上午的排練,竇河似乎有意讓耽擱了排練的秋小蘭跟上來,一直在給她一個人排,可秋小蘭的狀態讓人無法理解。
佳人老了,姿態卻沒老,秋依蘭婉轉有致地斜靠在枕上聽秋小蘭說話。
韓月很誠懇地表達了對秋派藝術的嚮往,她說她一直在跟兩代秋老師的演出錄像學,很想得到秋小蘭老師的指導。
秋依蘭「呀」了一聲,接著說:「這種一次性紙杯,質量都不行,一倒熱水就軟得端不住了。」
總不能在這兒站著,一會兒人都來了。秋小蘭只得領著女人回了宿舍。
性本來應該是和愛一體的呀!
秋小蘭回到宿舍,哭了,她拿枕巾蓋住了臉,在黑漆漆的猜測中哭了,沒有絲綢,沒有錦繡,沒有流雲,沒有霞光……
秋小蘭不想聽這些話,她也弄不清楚這位豁達直率的師姐怎麼就這麼喜歡告訴她這些話。小蘭有時候覺得谷月芬是好心,有時候又覺得她是故意要自己難堪,所以小蘭聽了總是努力裝得淡淡的。即使這樣,谷月芬也從沒被打擊有話就告訴小蘭的熱情。
她摔得重了,竟然要做手術修復破裂的子宮。終於出院了,丈夫開車把秋小蘭送到了秋依蘭的小院外,他留下秋小蘭,自己走了。
秋小蘭淚都要出來了:「我……不熟悉新本……」
秋小蘭哦了聲,起來倒水,她習慣地抓了點兒茶葉,是花茶,可以遮蔽鍋爐水不大純凈的味道。那杯茶遞到女人的手裡,女人道了謝,喝了口,說:「你覺得我這女人,特別不要臉吧?他也不讓我來……」女人的目光落在秋小蘭臉上,秋小蘭倒不敢去接那目光了。
開會的人不多,除了幾個老演員,就是投資方的一個副總,文化局一位搞過創作的副局級調研員,團長、副團長,宣傳部的一位副部長,不過部長今天來開會的身份不是領導,而是專家,因為他還是劇協副主席。劇協主席杜易非,很喜歡小蘭的杜伯伯倒沒有來,這有些奇怪。部長的身邊坐著一個陌生的男人,頭髮略長,微微有些波浪,蓋過耳朵。那男人好像跟竇河很熟悉,抽著煙和竇河說著話,竇河微笑著,笑得有些不以為然。
傷心的秋小蘭次日仍然按時到排練場去了。
秋小蘭離開了原來的城市,在陌生的省會被一群陌生人簇擁著舉行了婚禮。新娘的美https://read•99csw•com麗讓人驚嘆。可秋小蘭在婚禮上感覺像深夜走在結冰的河面上,腳下是暗的亮的黑,下一步踩下去也許就掉進刺骨的冰河裡去了。
秋小蘭的戲沒有丟,可心裏還是怯,畢竟離開舞台幾年了。老輩藝人愛說,練千遍不如排一遍,排千遍不如演一場。秋依蘭越發耐心,秋小蘭越發刻苦,她們都懷抱希望,只要唱,只要演,總有一天老郎神的靈光能照到小蘭身上,小蘭的戲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秋小蘭哭回來了自己的婚姻機會,小蘭放心了,心剛放回去,羞恥的小火苗就在裏面燒起來,她在他懷裡哭,他細長的出汗的手抓著她的胳膊,小蘭覺得噁心,可她得忍著,玉壺冰心的小蘭哪,真受罪了!
杜易非說:「腫得可不輕……」
秋小蘭離婚去了。
秋依蘭還是秋依蘭哪!
她用手背劃過自己的乳|房,飽脹的線條,像鼓著腮努起嘴的孩子的臉……怎麼會想到孩子?她不會有孩子的,她的身體碎掉了,像碎掉的花萼,結不出果實。向上,纖細的鎖骨,伶仃的脖子,玲瓏的耳垂……疼愛我吧!疼愛我吧!
谷月芬看她成了這樣,心裏有些不忍,聲音也柔和了:「小蘭,吃虧佔便宜的咱先不說,你心裏可不能糊塗,我覺得竇河這人挺陰的,閑話沒有,主意特別正,你可別他說啥你聽啥,小心他坑你!」
秋小蘭奇怪的姿態自然引起大家的猜度,排練場上的人百忙當中掃一眼場邊坐著的秋小蘭,好像期待能發現點什麼。
原來那只是他的客氣呀,秋小蘭竟然當真了,人的心哪……
終於咒罵停止了,外面沒了動靜,秋依蘭開始伸展四肢,把小蘭從床下面叫出來,讓小蘭給她往背上擦藥,擦的是一種氣味濃烈的藥油。至今秋小蘭一直不能聞紅花油的味道,聞到喉頭就會出現窒息般的疼痛。姑媽挨過打不哭,總是冷笑。到了戲台上,她還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美目流連巧笑嫣然的仙女,帶著紅花油氣味的仙女。
秋小蘭翻轉自己的手,愛憐地看著掌心。放在那隻乾淨的男人的手裡,放在他攏起的掌心裏,像一朵雪白的半開的梔子花,被他用力一握,芬芳地碎了吧!
谷月芬也在人堆里看著秋小蘭出醜,她首先注意到了小蘭的眼神,秋小蘭的眼神有點兒迷亂,死死地纏向竇河,滿腔滿板地唱著。唱滿,這是秋派閨門旦的大忌,留余,是秋派魅力的精髓,秋小蘭怎麼連這個都忘了呢?
秋小蘭也不知道為什麼還在想剛才那個男人的側影,她忽然想起來那人是竇河。她也沒想到,竇河的身體輪廓給她留了這麼深的印象,眉毛眼睛什麼樣倒想不清楚了,但秋小蘭很肯定地認出來那是竇河。
夫妻兩個之間多少是積累了些恨的,只是這恨說不得。
竇河走到秋小蘭身邊,說:「秋老師,是這樣,織女這四句,表達的不是懷疑,更不是指責,而是淡淡的憂傷,她內心已經接受了牛郎的愛情,所以才會擔心,是對未來茫然的擔心,此刻她心裏的情緒主調還是喜悅,不能處理得太哀怨。」
秋小蘭一個「卧魚」倒下,長長的水袖拋向空中,淚水和汗水在臉上縱橫。無人看到,一個風華絕代彌散王者之香的秋小蘭在這一刻破繭成蝶!秋小蘭仰視著雪白的水袖從沉沉的黑暗中飄落,她輕呵出胸中滾燙的感恩,「你把魂給我了!」
她說到這兒,突然抬眼看在窗下沙發上坐著的竇河,竇河被她的目光弄得一怔,他近乎無辜的表情讓秋小蘭的眼睛被剜了一刀似的疼起來。
秋依蘭不怕做「妖精」,秋小蘭怕。不過也沒人會把秋小蘭說成妖精,短髮削至耳朵,冬天夾克夏天T恤,永遠的牛仔褲,小蘭倒像個俊美的男孩子。
谷月芬看著小蘭,眼睛眨巴眨巴,有些礙口的樣子,終於忍不住了:「小蘭,姐是個直腸子,有什麼話也憋不住,我是拿你當我親妹妹我才問你的,你跟那個竇河……怎麼回事?」
繼續排練的第三天,韓月忽然注意到秋小蘭的腳沒有擦藥。
女人自己止住了哭,說:「秋老師你別誤會,我不是非要你們離婚,我是想想他就難受,你說,他憑啥該受這罪呀?」
秋小蘭進屋放下包,慢慢走出來,谷月芬說:「昨兒晚上,毛圈兒、『老東鄉』去我家打牌,說閑話的時候說起來,我才知道,原來這船是在竇河那兒灣著呢。就是他在為難你,沒想到吧?誰能想到呢?」
秋依蘭忽然頓住,不再往下說。秋小蘭擺弄果皮的手停下,看著那隻蘋果在空氣中開始氧化,果肉上生出點點淺褐色。病房安靜了,窗外樹蔭里的鳥聲脆而響,滴溜亂跳的鳴聲滾得哪兒哪兒都是,像戲台上的花旦彩旦。
秋小蘭沒意識到自己在看著自己的腳踝微笑,散漫的意識流雲一樣來了又去,她卻微笑著,像早春忽然看到一朵剛剛開放的花。
她不知道怎麼就在了他的懷裡,也不知道團長和韓月怎麼消失的,她靠在了他的胸口,感覺天旋地轉。
秋小蘭的心被痛苦鍛打成了薄薄的一片,風一吹,錚錚地發出凄涼的鳴叫。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覺得被羞恥壓得抬不起頭,除了躲,小蘭沒有其他辦法。腳的紅腫褪了不少,還很疼。秋小蘭倒不盼著腳趕快好,她似乎很留戀那點兒疼,都是他給的,肉體上的疼,多少分擔了心裏的苦。
秋小蘭在婚姻里凄涼地繼續做她的閨門旦。
秋小蘭和姑媽之間太複雜了,外人不會知道,小蘭更不會解釋,無論如何,秋小蘭感激他的用心。但對小蘭來說,更重要的是杜易非的話把籠在竇河身上的陰霾驅散了。小蘭心裏的竇河又恢復了光風霽月的本來面目。
排練開始了。
秋小蘭的頭嗡的一下,秋依蘭!她姑媽的眼中就有這樣的光呀!
秋小蘭很怕出去面對丈夫,好像丈夫也怕見她。她躺在自己房間看了一天的劇本,聽見丈夫出去了,又回來,不過一直沒過來打擾她。兩個人都迴避著對方,聽著動靜,各自吃,各自睡。第二天上午,等丈夫出去了,秋小蘭就走了。
她不恨他。
關於角色的事情,秋依蘭曾在排戲的事情確定后專門找周祥甫談過一次,周祥甫當時的態度很明白,唱功、扮相、年齡,團里的其他幾個旦角演員都不具備和小蘭競爭的實力。秋依蘭想想也是,自己多慮了,於是就放心地讓周祥甫去辦了。後來周祥甫還專門就「海選」的事去跟秋依蘭解釋過一回,說是宣傳策略,這麼大的戲,最後肯定是要由團里的專業演員來擔綱。秋依蘭一聽就笑了,說:「祥甫你不說我也知道,又不是戲迷擂台賽,誰上來都能唱。排戲是團里的大事,團領導看著決定吧,我說多了該討人嫌了!」
秋依蘭一急,小蘭就哭。秋依蘭看不慣小蘭的嬌氣樣,怎麼著了就那麼些眼淚?太容易了,一切來得太容易了!一點兒都不知道珍惜!秋依蘭從不當著人挑剔小蘭的戲,她在背地裡下狠勁,弄得小蘭成天眼淚汪汪看見她像個避貓鼠似的畏畏縮縮,秋依蘭恨她不大方,通身沒氣派,更生氣。
她的笑早就有了醉意,恍惚中她覺得很幸福,原來幸福這麼容易,只要這麼面對面坐著,看著,全世界都有了,整個宇宙都不寂寞了。
姑媽昔日的苦難和輝煌,小蘭感覺是縹緲的傳說,關於姑媽的真實記憶,是從部隊大院里的那個小院開始的。姑媽是個美麗得驚人的女人,不年輕了,可她絲毫不衰老,像勃勃開在院子里的那些紫紅色花朵巨大的花。那花不會枯萎凋謝,開夠了,帶著花萼一下就掉在了地上,就是掉在地上,花朵依然完整美麗。
夜風涼得像泉水,劇團院子的暗影里,依舊有乘涼的人。秋小蘭沒有直接回宿舍,她在平素練功的桐樹下慢慢地走,耳邊是一片蟲聲。古詩詞里老是寫到蟲聲,童年的鄉村裡從春經夏到秋,密匝匝漫山遍野灑的也是這樣的蟲聲。這蟲聲是古典的,雅緻的,但又是世俗的,喧囂的,像戲台邊的鑼鼓傢伙,像戲台上搬演的天上人間的故事。
秋小蘭也快瘋了,不過她的瘋狂是安靜的,無聲無息,漆黑的眼珠冷冷地瞪著癲狂的秋依蘭。
谷月芬被她嚇到了,連聲說:「怎麼了?小蘭,你這……咱們去醫院吧?」
秋小蘭放心地每天去看竇河排練,放心地回來把他的動作再溫習一遍,放心地用纏綿悱惻的情絲去纏繞竇河烙在她心裏的影子。秋小蘭享受著這種新鮮奇妙的感覺,暗自驚訝,她連著兩個晚上夢到了竇河,是美夢,春夢。秋小蘭的季節都跟著這夢倒錯了,清晨醒來,她會把仲夏當作春天。
韓月低眉順眼地把紙杯扔進了垃圾桶,還從衛生間拿了拖把拖幹了水。
新婚之夜,秋小蘭疼得眼淚縱橫,她沒有喊,她也沒捨得咬自己的嘴唇,只是無助地不停地拚命吸氣,她想要是能把姑媽床下那隻棉鞋幫塞進嘴裏就好了。
那些小小的聲音在她身體里叫著。
竇河很平和地聽著,沒有說話。
命里註定,你能修成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你才能唱成什麼樣的戲。閨門旦演的是佳人呀!就是天上的仙子,山中的妖精,落進紅塵故事里,成的也是佳人。哪個佳人不是柔腸百轉寸心萬緒呀?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是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是佳人。佳人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呀!
他走了,又回來了,天都黑了,秋小蘭還在那兒哭。他把她抱了起來,她趴在他懷裡哭,不是結結實實地趴,虛虛地用手撐著他的肩,淚卻弄濕了他的襯衣。公園溜冰場改成的露天舞場里正在放著節奏很快的流行歌曲:「滾滾啊紅塵,痴痴啊情深……」
這幾天,秋小蘭無論在做什麼,都會忽然想起竇河的某個動作或者某句話,唇邊就會噙住一點兒微笑。秋小蘭甘心「憶君君不知」,甘心輾轉反側地單相思,她的枕畔一直放著本《婉約詞》,以前沒事兒翻兩頁,泛泛地覺得好,現在她有鑒別了,有些寫得真好,切切地就是你的心,有的似乎有點兒隔了……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韓月一笑,蹲下脫了秋小蘭的皮拖鞋,秋小蘭求救似的叫了聲:「你幹什麼?」本能地把受傷的腳往回抽,身子慌亂得向後躲,結果連人帶凳子摔倒了。
有個女人嘟噥了一句:「長途加漫遊,又得一塊多。」
秋小蘭談戀愛那年二十一歲,是秋依蘭從團長的位子上退下來的第二年,小蘭已經是團里的當家女旦了,反正團里有機會都是她的。可是那些年戲曲寥落到了可憐的地步,真正算得上機會的機會根本沒有。秋小蘭有時候也被繼任的團長央求著去某農民企業家的壽筵上唱一段,她年輕漂亮,她叫秋小蘭,這兩條就夠讓人興奮了。可讓人興奮的秋小蘭又總是讓人沮喪,喝高了的某某長或某某總拉一下她的手,她嚇得當場就能哭出來。
秋小蘭突然扔掉了手裡的杯子,那隻一次性紙杯落地的時候跳了一下,水濺到韓月的腳上,韓月也跳了一下,好在水是溫的。
秋小蘭的確什麼都忘了,她感覺有一個東西在她心裏的最深處,她已經穿破了一重又一重的屏障,小心地,大胆地,她就要抓到它了,真的,那東西就在她手指的前方,飛快地向後躲避,秋小蘭的手幾乎能碰到它光滑的外殼了,抓住它,弄破它,最真最美的東西就淌出來了……
外面強烈的陽光照得她頭暈眼花。「喂……」她的聲音也在顫。
這些事姑媽當然不知道。秋依蘭只知道小蘭的戀愛談得還順利。小夥子不錯,家庭條件也不錯,雙方家長很正式地見了一面,秋依蘭開始給秋小蘭準備陪嫁了。
那惡毒而下流的一句髒話,讓秋小蘭餓著的空胃一翻,她竟然打了個滿是酸腐味道的嗝,從自己身體里彌散出的污濁骯髒的氣味讓秋小蘭噁心得無法忍受,她扶著一棵合歡樹,吐起來。吐出來的只是一些酸苦的水,後來連水都沒了,只是無法抑制地乾嘔,炙肺煽肝地疼,滿頭滿腦地脹,太陽穴處的血管都要爆了。
女人默認了,又喝了口水,忽然嚶嚶地哭起來,邊哭邊說:「他說只要你不跟他離婚,他就跟你這麼過下去……」
秋小蘭抬頭,看見鏡子里好像有斑駁的葉影,知道只是光和影的錯覺,還是痴痴地看。秋小蘭真的看到了姑媽那個寂靜的小院,那堵葉影斑駁的牆,只是那個練功的小姑娘不見了,太陽還那麼高,葉影還在那個位置搖……
丈夫想顯得平靜而溫和,可溫和得很吃力,很虛假,他還遞給她毛巾讓她擦眼淚,可關了燈躺下,他嘆息一樣沉重的呼吸,把秋小蘭抽了個遍體鱗傷。
秋依蘭工的是閨門旦。豫劇里的閨門旦和帥旦,都是因著一代名伶而成就的行當。顧名思義,閨門旦演的自然是閨中佳人,比大青衣柔艷,比小花旦雅緻,想一想林黛玉、崔鶯鶯,約略就知道一二了。五七年秋依蘭一出《白蛇傳》,紅遍豫魯晉陝甘,一直唱進北京城。秋依蘭扮出來的白娘子,真是神仙中人。扮相好,唱更好。她的氣不是很足,但她聰明,「大換氣,小偷氣,不蠻喊,留餘地」這樣平常的口訣,竟讓她悟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師傅都納罕,百十句的大段她唱來竟比中氣十足的人還要氣息自如。秋依蘭是被老郎神靈光罩著的,天生一副碎玉裂帛的好嗓,又被她用得溫醇含蓄,行腔如酒一般醉人。旁人更無法比的是她那股亦嗔亦喜噙羞含怨的勁兒,端莊的底子上自有嫵媚流光溢彩、勾魂攝魄。團里刻薄人的話,別人是人演妖精戲,秋依蘭是妖精演人戲,怎麼比?
谷月芬的大嗓門打破了寂靜:「導演,看你把小蘭的唱腔導成什麼了?」
秋小蘭還在谷月芬的胳膊里喘著粗氣,韓月還拿著那瓶子藥油,委屈的眼淚撲簌簌地滾了下來。
這邊的動靜讓竇河扭頭看了一下,走了過來。
秋小蘭微笑著說好。
這是四句滾白,有唱有白,韓月處理得不是很好,第二遍拉的時候,秋小蘭跟牛郎搭戲,所謂「千斤念白四兩唱」,你要在一句中,從千斤換成四量再從四兩回到千斤,的確不好唱。這樣的滾白唱段,小蘭是被姑媽一點一點捏出來的,她自然駕輕就熟。谷月芬聽了直點頭。牛郎剛要接唱,竇河叫停。
杜易非說:「我對你姑的做法一直不贊成,她以為罩著你護著你就是向著你了,大樹底下長不成大樹!要是早讓你一個人摔打出來,還用得著她現在替你爭戲嗎?那次開會我沒來,我是不願意來,不想聽那些昏話。另外,我答應過竇河,不給他幫忙,但也不給他搗亂。竇河這人很單純,我認識他很多年了。這戲對你很重要,對他一樣重要,這麼多年,他才有機會獨立弄第二部作品,不容易,難免有求全的意思。小蘭哪,我知道為著這個戲,亂七八糟說什麼的都有,你什麼都別聽,只一個心思,把戲排好。伯伯看過你不少戲,你什麼都不缺,就缺一股力量,這次排戲,得逼著自己找著心裏那股力量,排好戲,成全自己,成全竇河,也成全成全你那可憐的老姑姑!」
輔導老師在給孩子們講這段舞,春天到了,牛郎和村人祭祀春牛。老戲里的牛郎是青衣短打黃帕系頭的鄉下孩子,可在新戲里,牛郎要裸|露出健美的肢體,一件褐色短褡敞著胸,胯上掛著黑色的扎口褲子,短靴,散著頭髮,褐色帶子抹過額頭勒著,顯得原始,強壯,野性。
秋小蘭被谷月芬拽著到了自己的宿舍門口。劇團本來挺大的一片院子,前面跟房地產商合作開發了,職工的住房得到了解決,後面辦公用的還是老樓。秋小蘭住的宿舍就是座五十年代建的兩層小樓,對面是團里的辦公樓。
她聲調里的憂傷和釋然讓他把汗津津的頭抵過來,友好地安慰地碰了碰小蘭的額頭。
「秋老師,出去嗎?我送送你吧。」竇河說。
除了床上的事困難,吃飯穿衣說話事事都困難。小蘭天天洗澡洗床單,洗自己任何被丈夫碰觸過的衣物,而她洗丈夫衣物的時候,除了用另外的盆子,還戴著口罩手套,把自己弄得像生化戰士。至於吃飯,小蘭一天只吃一頓高蛋白低脂肪的正餐,體形是女演員的命,時刻都得警惕,雖然小蘭不再是女演員,成了工會女幹部,可她從不肯放鬆對自己的要求。小蘭的食譜永遠不變,豆腐雞蛋青菜,少量麵食,早晚是麵湯,喝麵湯是姑媽的護嗓秘訣。半年之後,丈夫開始吃單位食堂了。最難的還是說話,丈夫一直引以自豪的是把小蘭從秋依蘭的魔爪中拯救了出來,一提這事秋小蘭的淚就斷線珍珠似的往下落,說自己沒良心,該天打雷劈,對不起姑媽。丈夫說年紀輕輕你怎麼奴性這麼強呀?小蘭說你懂人心嗎?話不投機,漸漸也就不說了。
秋小蘭的淚滴到了手上,秋依蘭就不說了。
秋小蘭離去背影的輪廓,讓劇團的人忽然想起了好久不見的秋依蘭。
那一點淚被睫毛掛住了,一抖,也沒了。秋小蘭心醉神迷地體味著自己的感覺,半天沒有抬頭看竇河,不過她知道,他在那兒,在離她不到兩米的地方站著。
秋小蘭幾乎要昏厥了,裝包子的袋子也脫手了,谷月芬汗津津滑膩膩帶著羊油膻味的胳膊攬住了她,她想推開,卻沒了力氣。秋小蘭感到臉上有淚流下來,涼涼的,意識恢復了一點,說:「不用,空胃,聞見油腥氣受不了……」
秋小蘭朝前挪了兩步,心也咯噔咯噔地跳起來,她在門外站下,靜靜地聽裏面唱完,唱得真美,秋小蘭聽著,熱熱地抓了兩手心的汗。
秋依蘭冷笑著:「真是欺人太甚……」
谷月芬這些實誠話,卻像一記一記耳光打在秋小蘭臉上。秋小蘭鬆開了抓著欄杆的手,忍著滿臉的燒和痛,低頭拍了拍粘在手上的鐵鏽,說:「進來喝口水吧,我是渴死了。」
人家灑了狗血秋小蘭卻開始心慌氣短,她一直抱著茶杯,沒喝,眼睛只盯著唱的那個女孩子。其實她很想看看竇河的表情,可她不敢。
秋依蘭笑了,笑得咳嗽起來,她咳嗽著說:「誰都知道!」
秋小蘭偏偏是他被欺負的原因呀!
秋小蘭笑了笑,桌上的人卻不約而同地靜了一下。秋小蘭微笑著環視桌上,坐在小蘭身邊的杜易非也有些難過,無言地拍了拍小蘭的手,大腔大嗓的谷月芬低頭忽然哭了,老總尷尬地咳嗽了兩聲,小依蘭也垂下了眼帘,竇河的表情有些怔,倒是迎著她的目光,沒躲沒閃。
副團長也跟著打了個哈哈,突然他又想起了秋小蘭。秋小蘭正在那兒琢磨竇河的話。副團長又請秋老師談意見了,秋小蘭像只被揪住耳朵拎起來的兔子,她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可她驚慌中碰到了竇河的目光,他不解地看著她,似乎有點兒被觸動,她的驚恐讓他覺得不可思議吧?
進了屋,緊張慌亂的倒是秋小蘭。女人打量了一下屋子,嘆了口氣,自己拉出椅子坐了。秋小蘭在床邊坐下,素花棉布的窗帘拉著,可屋裡還能感到亮白刺眼的光線,門開著,撲進來的風也是熱的。
無意間窺到姑媽內心深處的矛盾,秋小蘭無比心酸。秋小蘭所能想到的唯一安慰姑媽的辦法,就是好好排戲,她要用這台戲讓姑媽知道自己的心。
秋小蘭在一片寂靜中依舊站在樂隊的前方,右手還在胸前,蹺起的蘭花指還沒收起來,那一瞬,她被絕望釘住了。差一點兒,就差一點兒,功虧一簣,她到底是自己成全不了自己呀!命哪!
秋小蘭想不明白,丈夫既然和情人在一起,為什麼還打電話催她回來?
副團長朝會議桌的另一邊揚下巴:「大家都說說,月芬說說,你跟著排了好幾天了。」
當然,姑媽也沒心思留意這種小事。她好貪啊,不顧一切地霸著所有的機會,搶所有的榮譽,一絲一毫都不給別人剩。她不容人,連自己的徒弟也不容。那時候谷月芬是她唯一的入門弟子,可她給老師當B角純粹是擺設,唱吐了血秋依蘭也不會讓一場的。秋依蘭到底靠著《天河配》拿到了全國大獎,成了德藝雙馨的藝術家,拍了電視藝術片《秋依蘭》,她的舞台生涯再次步入輝煌的時候,一次嚴重的肺病突然宣告了它的結束。
第二天中午,秋小蘭回到了劇團。
秋小蘭無聲地淌下兩行淚:「杜伯伯,謝謝你。我明白。」
杜易非知道秋依蘭的性子,他把痛哭的秋小蘭朝門外拉,秋小蘭抓著姑媽的床腳處的欄杆,哭著叫:「你折磨我了二十八年!二十八年!你毀了我,戲毀了我,毀了我一輩子!」
秋小蘭在黎明時醒來,薄陰的微藍的天色就在她眼前,她躺在宿舍的地上,玉|體橫陳,她覺得冷,蜷縮了一下身子,然後才完全醒了。
說唱腔,說到九_九_藏_書根兒上是對戲的理解。戲是人唱的,生旦凈末丑,神仙老虎狗,不管怎麼扮,裡頭都是人,人唱戲,戲唱人。「不像不是戲,真像不是藝」。人跟戲之間的這點兒玄妙,唱戲人一代一代都在咂摸,先人悟出來的,掰著嘴一點一點說給後人,至於後人能領悟修行到什麼地步,那要看各自的機緣造化了。
谷月芬說的那個毛圈兒是團長的司機,姓毛,人太精,成天編圈讓人跳,索性都叫他「圈兒」,而「老東鄉」是劇團里有名的「攪屎棍子」,秋小蘭一聽這倆人,就不想再聽了。
偏偏是他,戳破了秋小蘭生活中最大的兩個謊言。
谷月芬笑了一下:「我也說不好,竇老師是專家,水平高,大家都知道。可這新戲……我看了新本兒,有一點兒我覺得彆扭,給牛郎加了個青梅竹馬的村姑,牛郎也包|二|奶,不是品質有問題嗎?」
唱戲人的行腔酷肖秋依蘭,只是比秋依蘭的亮,哀而不傷,媚而不妖,端莊清麗,似與不似之間,把秋派不帶人間煙火氣的神仙味道傳達得淋漓盡致。
戲不好,眼上找。秋依蘭當著人自然不說,但她深知小蘭的毛病,這孩子眼太靜了,你看她的眼神,就是唱「左瞻望右顧盼棺材一個,陰森森情慘慘使人難活」的秦雪梅,那雙眼睛里也是波瀾不興的。
有人來敲門,隔著門谷月芬的聲音響起來:「小蘭,開會。」
這些也就是讓秋小蘭在省里戲曲圈裡混了個臉熟,有什麼用呢?秋小蘭要想有出頭之日,還是得排自己的戲。沒有戲,你拿什麼展示你的藝術?沒有戲,你就成不了角兒!
竇河說:「真巧,上車吧,我也回去。」
秋小蘭臉上的笑還沒褪去。
躺在病床上的秋小蘭感覺像被赦免的死囚,又像被捆綁著從船上拋進大海執行死刑的犯人,她臉色蒼白,看著丈夫,沒有說話。
小依蘭接著排戲,秋小蘭則拿著副團長填好的表格去學習了。一個女記者追著問小蘭為什麼選這麼沉重的裙子顏色,和心情有關嗎?秋小蘭愣了一下,說這就是茶葉末色,我沒覺得沉重。女記者就在本子上寫,茶葉末色,茶葉忍受過揉搓和火炙,那種顏色該透著生命在大挫傷中歷練過的幽沉芬芳吧?
副團長催促著:「說吧,咱們先說,說得不對沒關係,一會兒省藝術研究院的林宏老師還要說呢。」
星期天,沒人上班,劇團後面的院子靜悄悄的。秋小蘭的宿舍在二樓盡頭,她開了門,谷月芬沒進去:「外頭說吧,你那屋乾淨得我都不敢進!」
第三天下午,秋小蘭被姑媽招去了。
秋小蘭的意見在姑媽那兒,她還沒來得及拿回來。
一個肌膚豐澤的女人在院子里打轉,秋小蘭沒在意,那女人看見一瘸一拐的她,愣了一下,忙過來,扶住了她。秋小蘭說了聲謝謝,這人眼生得很,不像團里的人,她忽然有了點兒異樣的感覺,不由得抽回了胳膊。
團長藉著酒笑說韓月很想拜秋小蘭為師。
小蘭真沒這個命嗎?
竇河看她一眼,伸手調了調空調的送風口,秋小蘭的脖子和胸口吹來一陣涼風,皮膚上一粒一粒的雞皮疙瘩起來了,溫熱的手摸上去很不舒服。
這無聊卻惡毒的笑像燒著的山火,撲都撲不下去了,再貧乏的人關乎性的想象力仍舊強大,腦子裡越想越多,嗡嗡的影影綽綽有所指的能話也越說越多,不過表面都是朝著谷月芬去的,谷月芬就鱉鱉兔兔地罵回去,引得對方的話更過分些,新的笑聲又起來了,後面的男孩子們吹起了尖厲的口哨。
竇河一直很平和地微笑著聽,林宏說完了,大家都看著竇河。竇河根本沒迎著林宏的話上,半開玩笑地說:「林老師說話總這麼有高度!我就不談藝術了,說點兒俗事,我和劇團簽訂合同之前,充分討論過劇本和我的構想,現在的方案是綜合各方意見后決定的。如果現在讓我對劇本進行顛覆性的修改,有點兒難為我。當然了,」他笑對團長,「周團長,團里要是對我不滿意,可以解僱我。」

杜易非專門又拐到團里找了秋小蘭,秋小蘭在宿舍休息,看上去形容憔悴,心緒沉重。
谷月芬胖胖的胳膊一揮,把秋小蘭這句無力的辯白當成蛛絲抹掉了。
被推開的秋依蘭急了惱了瘋了,抓起桌上的茶杯茶壺牙籤盒絹質蘭花一股腦砸向秋小蘭。頭破血流的秋小蘭在未婚夫的挾裹下逃離開姑媽的小院。
小插曲改變了主旋律,下午管業務的副團長就來找秋小蘭徵求意見了。
谷月芬愣了一下,看了看周圍,嗓門放低了:「『老東鄉』說她在院里涼快時看見你跟竇河在你那樓上抱著親嘴,然後兩個人進屋了。有沒有吧?」
言下之意很明顯,沒了秋依蘭,秋小蘭的命運就成了風中之燭。
秋小蘭是唱腔藝術指導,可秋小蘭病了,排練沒有來。谷月芬和另一位戲校的老師看著本子在給新人們說戲,心裏篤定戲排到底也未必能看見秋小蘭這個藝術指導。然而第二天,大家意外地在排練場看到了秋小蘭。
秋小蘭的工作又調回了市一團。這些年戲曲的形勢比上世紀九十年代倒好了些,可團里日常演出多半還要下到農村去,所以秋小蘭唱的大都是高台戲,從北部油田顛簸到南麵茶山,荒天野地里搭起檯子也能唱。他們團在省內外都是有些名氣的,出過秋依蘭的劇團,從「戲窩子」里出來的劇團嘛。除了日常演出,秋依蘭想方設法給小蘭爭取各種露臉的機會,電視晚會,梨園芬芳,以秋派傳人的身份唱一段已經算是難得了,有時候費了半天勁,一段戲四五個人分著唱,分到小蘭嘴裏的也就一兩句詞了,如果不是因為秋依蘭,誰也不會對秋小蘭留下印象。
秋小蘭才發現姑媽的意識並沒完全清醒。
樂隊都感到奇怪,唱戲唱老了的,怎麼一張嘴竟緊張得冷板涼弦呢?秋小蘭是怎麼了?秋依蘭死了,把秋小蘭的魂也帶走了?
谷月芬的背影消失好半天了,秋小蘭還站在欄杆前,連目光都沒有移動,陽光把欄杆的影子畫在走廊的地上、牆上,陽光很明亮,影子的線條濃黑清晰。
這就是秋小蘭,她的瘋狂總是安靜的,執拗的,把別人眼裡無謂的不可理解的沉默堅持到讓人膽戰心驚的地步。秋小蘭不退讓,絕不退讓!竇河不成全秋小蘭,她自己成全秋小蘭!為了秋依蘭,她也要成全秋小蘭!
他的手就這樣離開了。
秋小蘭穿上了一條穠艷得近乎妖冶的裙子。她買了有好幾年了,從來沒想過要穿,猩紅的纏枝玫瑰,綠得汁水滴答的葉子,縫隙間塞著孔雀藍的貓臉花。裙子是真絲的,所以那穠艷的色彩上矇著一層灰灰的珠光,款式很簡單,一字領,八幅裙,腰間一根帶子,長長地打個結垂下去。
谷月芬在水房費力地用熱水刷著一個大蒸鍋,抬頭看見小蘭,說:「煮了一大鍋羊雜碎,我那口子喜歡吃,說外面的不幹凈。孩子不吃,聞都不聞,讓我出來刷……哎,腳好點兒沒?」
說著她抓了倆大個的西紅柿伸手放在靠門口的寫字檯上,走了。
今天要不是因為竇河……秋小蘭的手撫摸著枕在臉下面的裝劇本的袋子,她不也渴望投到竇河的懷裡去嗎?
沒人知道秋小蘭的心裏發生了什麼。大家覺得秋小蘭的戲不好,那是跟風華絕代的秋依蘭比,要是跟一般演員比,秋小蘭也就不算差了,一百年才出一個秋依蘭嘛!內行些的人還會說,小蘭之所以出不來,就是她一直在學秋依蘭,學得太拘泥、太具體了。不是常說,學我者生,像我者死嘛。
女人哭著走了,秋小蘭又去排戲了。
她輕輕推開了排練場虛掩的門,打開門邊的一盞壁燈,黑沉沉的排練場被一道光斜切出一塊昏黃,牆上的鏡子泛著光。不知道誰的一副帶長水袖的練功戲服扔在一把椅子背上,秋小蘭沒有嫌惡,抓起來套在了身上,她抬手收好了水袖,轉了個身,一抖胳膊,水袖出去了,秋小蘭的耳邊響起了鑼鼓點,她應聲開始唱。
她寫完這句足以讓自己得意的話,就匆匆忙忙去領紅包和紀念品了,然後找有熟人坐著的桌子去談笑吃飯了。
秋小蘭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整整一天了。
飯店房間里除了竇河還有團長周祥甫,另外就是韓月。
她繾綣在自己的心境中,有點兒旁若無人,眼波從竇河的身上滑過,像撫摸。這是秋小蘭慣有的安靜的瘋狂,狂喜大慟都是安靜的,眼波無聲,卻肆無忌憚。
他舉手輕輕一叩,她自欺欺人的世界破碎了。
秋小蘭從冷一下變燙了,越唱越激越,後來幾乎就成「灑狗血」了。
雖然是文化局通知的劇團,可從局裡的口氣知道勁兒還在上面。周祥甫感嘆,他們這些凡夫俗子忘了,那個病病歪歪近七旬的老太太,是水袖一抖能招來滿天風雨的白娘子呀!
「哦,鍋。」谷月芬把個西紅柿塞到她手裡,「你吃點兒東西。」
她不著急,她不在乎那個會。
可他們倆還是把婚姻維持下來了。究竟是依靠了什麼力量,秋小蘭也不是很清楚。秋小蘭在婚姻里有種寄人籬下的凄惶,但她又害怕被趕出去,流離失所。這種壓力大的時候,她會委曲求全地討好丈夫,表演得很勉強很拙劣,也很可憐,讓人心酸。丈夫也許因為心軟,或者因為別的,反正日子過下去了。
秋依蘭對失而復得的秋小蘭,珍惜得近乎溺愛。秋小蘭一下又掉回了童年,和姑媽彼此疼愛著。只是兩個人親得有些小心翼翼,心裏揣著熱切的情感,卻又彼此看著臉色。關於這次回來,秋小蘭沒有對姑媽做過多的解釋,秋依蘭也沒有問,也許她不敢問,她寧肯相信秋小蘭的話,回來,就是因為這輩子要唱戲。
秋小蘭好像掉進了一個殘酷的玩笑里,她被捉弄了,被命運捉弄,被舞台捉弄,被自己的心捉弄……陽光亮白得刺眼,水泥地也失掉了灰色,成了一片白。秋小蘭忽然想起戲校宿舍樓的天台,她去晾洗過的床單,也是夏日陽光下的白得刺眼的水泥地,不知道是誰用樟腦球畫了一個圈,一隻黃螞蟻在圈裡驚慌而瘋狂地奔跑,碰到那個樟腦圈又拐回來,再跑……
「你跟那個竇河談過嗎?」秋依蘭問。
秋小蘭的喉嚨被濃烈的紅花油氣味抓得死死的,她說不出話,也不敢看他的表情。谷月芬把秋小蘭扶回到圓凳子上,一直蹲著哭的韓月突然站起來朝外跑。
副團長興沖沖地拿著張「戲曲教學研修班」的報名表在場邊找著了秋小蘭,問她想不想去北京學習,機會難得。秋小蘭冷冷地說,排著戲呢,怎麼去?
秋小蘭心裏對杜易非充滿了感激。
秋小蘭在夾竹桃下喘了口氣,路的盡頭,頭一間就是姑媽的病房,窗子開著,窗帘拉了一半,上午姑媽通常會開著窗子,到中午才開空調。
秋依蘭恨鐵不成鋼地把傳藝變成了折磨。老了病了的秋依蘭把秋小蘭的身體看成是自己的,要是死了能把魂附在小蘭身上唱戲,她即刻就死。秋依蘭快瘋了,她打著罵著,掐著擰著,喊著求著,咳著喘著給小蘭說戲,怎麼就化不開點兒不透她呢?
谷月芬剛在小區門口買了一兜西紅柿,看見秋小蘭,一把拉住,低聲說:「你來,我有話告訴你。」
周祥甫又客氣了幾句,向關心新戲的各位專家表示感謝。大家鼓掌,會也就散了。
她們六個讓排練場的氣氛陡然改變了。
秋依蘭後來就昏睡了,大夫說沒有危險了,秋小蘭一直守到午後兩點才從醫院回來,她讓計程車一直把她送到排練場門口。
谷月芬說:「全團人都知道了,我算是最後一個……我說一早去喊你,你不給我開門呢。不是姐說你……你就是缺心眼!」
這幾個月團長周祥甫沒少往鄭州跑,可團里還沒見竇河的人影子。有一天,竇河忽然自己就來了,開了輛半舊的灰藍色雪佛蘭。他把車開到掛著市豫劇一團牌子的樓下,自己站在那兒看著牌子發愣,他找不著劇團的大門。掛牌子的樓是商住樓,一樓門挨門開著飯店美容店音像店社區醫療衛生站,樓梯上去都是住戶,往旁邊看,是住宅小區的入口,有物業有保安,小區門口有煙攤、燒餅攤、水果攤、修鞋攤,幾個半老不老的女人在樓前台階上坐著織毛衣說閑話,眼睛不時掃掃竇河,掃掃車,車牌表明這人從省會來。
如果是秋依蘭,她能聞出危險和陰謀的味道,看似無心的一招招棋,步步緊逼朝秋小蘭而來。可秋小蘭的心思是簡單的,她只是覺得尷尬,有些放不下身段去參加這個所謂的比賽。
秋小蘭卻讓大家很失望,她只在角落裡安靜地坐著,認真地看谷月芬給韓月她們兩個「織女」說戲,間或朝帶來的本子上寫幾句,有時也會轉開目光,看看那些群舞演員穿插跳躍。可她某一瞬間流露出的凄清神色還是被谷月芬抓到了。
團長說韓月是個好苗子,很有希望發揚光大秋派藝術。
秋小蘭盯著韓月,臉突然燒了起來,獨自抱著水杯躲到一邊去了。
秋小蘭帶著真實的疑惑在蒲席上翻了個身子,躺平了,她最放縱的想象,即使在她的春夢中,也就是短髮成了飄散的長發,她穿著漂亮的裙子被他抱著,手被他的手握著,依偎在天風浩蕩人籟盡消的地方……
他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呢?他怎麼想秋小蘭跟他的這個戲?從他的言談神情中什麼也看不出來,秋小蘭不敢問,連旁敲側擊都不敢,自己在心裏盤旋著猜,念頭一動心就朝喉嚨外頭蹦了,怎麼開口?
次日秋小蘭頭一個到了排練場,她開始耍水袖。秋小蘭喜歡長水袖,那是柔荑一樣女人手指的極度誇張,攫取纏繞,綿延不絕,柔情蜜意,執拗瘋狂,可終究什麼也抓不到呀!連綿不絕的白練一樣的水袖繞著小蘭的身體飛舞,她的舞姿美得忽然有了些魔意,妖氣……
秋小蘭不知道丈夫想說什麼,丈夫看著她,「早知道你這麼喜歡唱戲,當初我不會……你還回去唱戲吧!」
秋依蘭思忖了一下:「有空跟他說說新本子,他是導演,你是織女嘛……」
丈夫開了燈,秋小蘭知道他要看什麼。離開姑媽家后小蘭只能住在他那兒,小蘭好不容易才把處|女之身保留到了新婚之夜。她的身體還在余痛中,麻麻的下身有熱熱的液體淌出來,丈夫給她擦拭,秋小蘭閉著眼。
竇河笑了笑,升起車窗,走了。
小蘭看看腳踝:「好些了。不著急,你先刷。」
谷月芬並沒有因為小蘭挪開了目光而停下話頭:「毛圈兒說他開始沒聽懂那句話,後來角色的事出了意外,他才突然想起來那次竇河在車上跟周祥甫說的話是啥意思。竇河說要是秋依蘭能上台,他就不弄青春版了。用一個缺乏表達能力的演員,會毀了這個戲!周祥甫嘆了口氣,說不好辦。竇河說應該可以,青春版這個說法能說得過去。毛圈兒說現在一想,竇河那話說的肯定是小蘭哪!這小子早就憋著不讓小蘭上了,那時候還正弄著劇本呢。我一聽,覺得這話不像毛圈兒編的,是竇河的話,表達,竇河最喜歡說這個詞……」
秋小蘭也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她就想這麼做。小蘭覺得那句髒話反而在她心裏完成一次清洗,硬生生把多年積淀在心底的干鍋巴一樣恐懼噁心的東西擦了個乾淨。她心理上完成了一次脫敏,本是禁忌得能讓她過敏窒息的東西突然失去了控制她的力量,她的心裏像灌滿了臘月的風,冷颼颼,但乾淨,透明。
這話問得也沒什麼不正常的,不知道是自己心虛,還是谷月芬真的語氣里有些異樣,秋小蘭覺得她問得居心叵測。
秋小蘭早就知道竇河,四年前省三團的新版《白蛇傳》就是竇河的大作。新版真的很新,讓看慣老戲的觀眾看得目瞪口呆。故事裏面沒有了青蛇,白娘子一個人到金山寺外尋夫,唱詞是哈姆雷特式的自我詰問,「斷橋」一折里白娘子那段膾炙人口的「恨上來」也消失了,由背景群舞重現西湖初逢,表達重獲失落的愛情。秋小蘭不大習慣這種改動,但她卻很喜歡竇河營造的舞台氛圍,寫意,雅緻,讓人心旌蕩漾。
秋小蘭回了劇團,如果沒有演出,每周回家一次,周末兩個人會在一起吃頓飯,有些溫情脈脈的意思。只是兩個人再也沒有了性生活。小蘭出院半年後,他們試過一次。她破碎的身體讓丈夫有了心理障礙,他滿頭大汗地從她身上起來,說:「不行,我不敢用勁,我怕……」
最後副團長說請秋小蘭擔任這部戲總的唱腔藝術指導,問秋小蘭的意見。
昏沉中悶熱蓋下來,她翻滾著推開那積聚起來的雲,撕扯著身上所有的束縛,一陣尖銳的疼痛帶來片刻清涼,雲散了,她落在水裡,水結成了冰,光滑,堅硬,所有的束縛都掙脫了,身體某個地方遠遠地疼,可沒關係,那疼讓她覺得自己的意識還在,她伸手想摸那疼的地方,很遠,她摸不到,她的手沒了力氣,軟耷耷落在胸上,碰到自己的乳|房,痒痒的,再碰一下,秋小蘭忽然笑起來,咯咯地笑起來。
第三天竇河到場邊跟她說了幾句話,說的是共同的病,竇河的嗓子是真疼,第一天排練結束他嗓子就啞了。秋小蘭得體而平淡地仰頭微笑著聽,用力地按著自己的腿,好像一鬆手自己就會跳起來,撲到他懷裡去。竇河遞過來一袋潤喉片,秋小蘭從裏面取了一片,含在嘴裏,又笑了一下。
秋依蘭到底是秋依蘭。團里的會計早上來醫院給她送報銷的藥費,無意間說剛碰見幾個「海選」出來的戲校學生,現在的孩子,一個賽一個的漂亮。秋依蘭追著一問,立刻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既然已經不能阻止比賽,讓秋小蘭現在肚子疼也不合適,至少她不能讓秋小蘭跟那些小丫頭硬磕。秋依蘭很清楚,她的小蘭是琉璃,一磕就碎。
秋小蘭看見韓月怔了一下,韓月穿了條開滿橙紅色非洲菊的太陽裙,一見秋小蘭就站了起來,規規矩矩地叫了聲秋老師。
周祥甫抬眼看見了走進會議室的秋小蘭,清秀的瓜子臉上一雙驚恐不安的大眼睛,三十多歲的秋小蘭還是個孩子,小蘭哪……
秋小蘭被這個男人徹底弄糊塗了,他那麼從容淡定,那麼心中有數……秋小蘭獃獃地抱著劇本站在那兒,想著竇河在會上說的話。他的坦白堅決表達得亦莊亦諧,可進可退,他也許是率直的,可他絕不莽撞,更不天真。他就像一泓深潭,水是清的,但映了周遭山林的影子,又看不透。秋小蘭白心疼他了一番,想想實在讓人失落沮喪。
既然說病了,還來排練場幹啥?自己給自己找刺|激呢?谷月芬將心比心地以為秋小蘭是故意來噁心人的。谷月芬也是演員,女演員,如花美譽,似水流年,青春淌走了,她也覺得心酸,自己心酸心酸算了。她認為秋小蘭這樣很丟人,像個哀怨的寡婦賴在熱火朝天準備婚事的人家裡,自己難受,還讓人家討厭。
秋小蘭的心裏一直洶湧著那股悲壯的情緒。等她給腳做完熱敷從醫療站出來,穿著那條開滿玫瑰的裙子,直接打車去了醫院。
秋依蘭不死心,她對小蘭有種感覺,這孩子的心被什麼堵住了,凍住了,透了化了就好了!
團里這次排《織女》是市裡申報全國「戲曲文化之鄉」的配套工程。市裡申報「戲曲文化之鄉」對劇團來說是天賜良機,可機會抓住了才會變成好運氣。市裡本來打的是農村牌,「板車劇團」和十幾個「戲曲文化村」是工作的重點,熱火朝天地宣傳「田間地頭都有戲,遍地都是秋依蘭」,倒把專業劇團給冷落了。團長周祥甫腦子靈光,覺得是個機會,上躥下跳地去爭取。秋依蘭聽說了,專門把周祥甫叫來問情況,幫他聯繫能說上話的人。終於,諸多申報活動中到底加進了重排秋派代表劇目《天河配》這一項目。排戲要錢,好在政府牽線,很快有了合適的投資人。
杜易非丟開秋小蘭,叫了兩聲依蘭,秋依蘭根本就聽不見,他只得上去橫著抱住秋依蘭的胳膊,秋依蘭的身子被杜易非攬著,喘得說不出話來,盯著秋小蘭的眼光里游移著憤怒,憤怒的後面卻是深深的恐懼和悲哀。
團長的口吻輕鬆隨意,秋小蘭先是沉默,後來帶著疼痛滾一下乾澀的喉頭,說了聲好。她掛了電話,汗津津地呆坐著。
她的目光落到對面,忽然看見了竇河的車在辦公樓下停著,他也回來了。
等到九點多鍾的時候,小蘭等不下去了。她還是去了排練場。
秋小蘭站下了:「月芬姐,你,你說清楚……」
小蘭被團長哀憐的眼光弄糊塗了,好像她是個病人,她低了頭,沒再向裏面走,門邊靠牆的一排椅子,小蘭就在那兒坐了。坐下才發現,她視線的落處是竇河的後背。竇河在會議桌邊上坐著,穿了件藍白波紋條條的短袖T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