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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惡的水泥

可惡的水泥

作者:鍾正林
傍晚,品能去房子當門的山溪里洗腳,碰見了馬女子。馬女子和一個穿白地青點點花連衣裙的女子蹲在溝邊洗衣服。光滑的大青石山,響起她倆嘩哧嘩哧的搓揉聲。品能上去,招呼說,洗衣服嗦?馬女子笑著說,房子修好了,好久請我們吃喜酒?品能唉地嘆了一聲。緊挨著馬女子的女子抬起頭來瞟了品能一眼,眼睛大又亮,臉蛋紅紅的。當發現品能正看她時,她趕緊收回眼神,垂下了頭,雙手輕緩地搓洗著。品能想,這是哪家的女子,自己咋從來沒見過哪!品能也沒有多問,洗了腳,說了聲你們慢慢忙,就上了河坎。
就在聽見金屬鎖響,身體縱下,腳落在水泥地上的一瞬,品能感覺全身猛烈地一陣抖動,像騎在自行車上的身體被自行車馱著下坡時,疾馳的自行車猛然撞在一個凸起的石頭上又落下去的那種抖動,腦瓜皮都快要崩離腦殼的那種抖動。品能聽見了自己的小腿骨在肌肉中的斷裂聲,像田邊的甜玉米稈被放學的孩子咔嚓一聲折斷,又像陽光下的干樹枝噼啪一聲踩斷。品能哪敢久留,一隻手提著榔頭,腳一跛一跛的,往夜色中走去。沉沉的夜色和悶熱的夏風聽見了他的咒罵,狗日的水泥,我到底跟你有好大的仇,你跟我兩個翻筋倒怪的!
品能想,這世界都與水泥有關係,可以說水泥構成了這個世界構成了文明,發明水泥的這個人可是真偉大,偉大的罪魁禍首,世界最終就要毀滅在水泥這個魔鬼手中,繁榮只是暫時的,就像一個煤氣中毒的人面若桃花所呈現的春色。
品能張大著嘴巴,紅紅黃黃的山風從河溝那邊吹過來,他搞不清楚這世道到底是咋的了。
病室里有一個黑白電視機,不曉得是哪年的產品,麻麻豁豁的影像,在扯花布。老邢的老婆木呆的臉守在老邢的床邊,除了每日三餐、倒水吃藥、老邢拉屎拉尿她忙乎一陣,多數時間,她木呆的臉都盯著麻麻豁豁扯花布的電視。品能艱難地撐著木拐,上了廁所回來的時候,她盯著電視的眼珠子竟驚慌嚷道:泥石流,泥石流。驚慌的表情通過轉動的眼珠子,突破了平常的木呆,彷彿電視上的事件比她身邊真實的境遇重要得多。品能拄著拐杖,愣著看了一會兒,麻麻豁豁的電視圖像結合播音員的解說,好像說的是黑龍江沙蘭鎮中心小學被洪水和泥石流席捲,有八十八個學生遇難,還有四個村民。品能心裏想,八十八,平時生活中被視為多麼吉祥的數字,數學數字88,本來就像兩具躺著的屍體,哪裡看得出一點吉祥。畫面上的武警、救護車出出進進,男女老少哭哭啼啼。電視上說,這次災難,暴雨和泥石流洪水不是主因,人為的鄰河建校,埋下隱患才是罪魁禍首。品能看著晃動的電視畫面,畫面上有煙囪呢,那樓房灰撲撲的,煙囪吐著一圈圈黑煙,天空烏暗暗的,與自己務工的水泥廠一模一樣。品能從電視上恍惚看到,沙蘭河兩岸是沃野,遠一點是隱約的山體,山體有亮晃晃的大面積被炸爛的地方,裸|露的山體像人的肚子上開了個大口子,與自己家鄉馬槽灘梁家坡開山挖磷礦水泥礦崩塌破爛的山體沒有兩樣。品能看著電視上渾濁的洪水旋轉著的泥石流,認為那些記者在打糊亂說,隨便好大的洪水都沒有泥石流凶,洪水過後,家園可以恢復,莊稼可以再種,就像一張紙,水洗后晾乾可以在上面再書寫。可泥石流就不一樣了,這泥龍滾過處,房子都要被埋沒,肥沃的田地就荒蕪,上面淤泥厚厚的,山石砂子,只有長亂草;就像一張被潑滿污垢的白紙,不能再書寫什麼了。品能認為沙蘭鎮中心小學八十八個小學生死亡的罪魁禍首是人為的,不是鄰河建校,是私挖亂采。如果不採挖礦石,你們這些城裡的人不使起悶性子地修鋼筋混凝土建築,街道擴寬,瀝青公路改成標美水泥路,青山被挖空、炸空,光是漲點洪水,就能吞噬八十八個學生嗎,那絕對是泥石流的淫|威,洪水中搶根木頭桌椅什麼的都可以漂浮保命;泥石流來了,你能漂浮嗎?漂浮得起來嗎?不要說人,就是輪船飛機都漂浮不起來,房子牲口可以說很小兒科地就被打整了。說來說去,最終還是水泥惹的禍。
走在黑黢黢的山路上,品能心裏翻騰著,狗日的鍾三爸,喊老子給你掛紅,遭了老子五六元,還是在礦貿店賊腳摸手扯了幾尺。你喊老子給你掛紅,豬毛還不是出在豬身上。三坪幾家人都餵了狗,唯獨鍾三爸家沒有喂,他家沒有栽三木藥材,他說價格又不穩定,給賊娃子做好事。他家餵了群大紅雞公,足爪踩在地上,噔噔噔的,挺著鮮紅的脖子,打了勝仗的將軍樣。從公路邊上過,就看見籬寨里大紅冠子綠尾巴的一群雞公,一隻少說也有七八斤重。過後想起來那晚去偷鍾三爸家的雞,品能的背上還出了身冷汗。那晚山頂上的月亮銀盤一樣,把鍾三爸的房子照得清清楚楚的。房子在一塊高坎上,是七十年代農業學大寨改造梯田壘石填土挖了的,那高坎長滿了雜草,是盤古開天地,生就了的黑石頭。坎下是玉米地,坎上就是鍾三爸的轉角穿斗房子院落。
富貴思淫逸,饑寒起盜心。就像一個人學會了抽煙一樣,只要抽了第一支,就會有第二支,只要有人給他發起,誘惑的煙味就會縱容他伸出手來。品能復燃的動機是在一次下班后,他與車間的幾個工友去街上看兩元錢一場的歪錄像,就是黃|片。在工友們擺得眉飛色舞時,黯淡的夜幕中,他發現了窄路邊的一座小樓房,黑黢黢污暗暗的,房頂和牆壁像長了一層灰黑的毛,是川興水泥廠的創意。品能經過觀察發現,環順一兩三公里內的平房、樓、院子,都輕重不同的有這種創意,可想居住在這裏的人要吃多少水泥灰塵,以此可以想象這些人的健康狀況受到的威脅。或許是這種原因,品能經過觀察,這一帶房子里的人除了吃飯時間,一般屋裡都沒有人。屋裡有人,燈就是亮的,電視機的聲音就會是響著的,相反,屋裡靜悄悄的,肯定就沒有人了。他們大概是散步休閑或其他什麼,故意走得遠些躲避灰塵去了。
她望起腦殼,斑駁的月色瀉在她的臉上,不再是白天看見的熏黃,只是那夜色中黯淡的身材是比白天看見的單薄明顯地有了厚度和魅力,因為自身內心賦予的驚恐和巨大的夜色的作用,她的胸脯,夜風中起伏著的青草一樣,凸起的地方在黑暗的邊沿上被弦月勾勒出鼓脹的弧線。品能現在睡在簡易的床上想起那晚的事,自己就是在看見打量著厚朴樹的她被月色勾勒的那凸起的胸脯突然間產生非分之想的。想到這裏他就自顧自地莞爾一笑,許多事情真的是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呢!品能看見她重複了先前刮樹皮的程序。這棵厚剝樹要大些,她拉長身子,切、拉、撬、刮都顯得很吃力,聽得見她因使勁用力而顯得粗重的喘氣聲。待她這一切做完,品能屏息靜氣不住了,渾身燥熱,媽的才怪喃!夜半三更風都是涼颼颼的,青草濕漉漉的,自己渾身還發熱,喉嚨上有什麼蟲子在爬樣,癢酥酥的。品能已忍了一陣,有可能忍不住了。他看見她將樹皮用竹篾條捆好,坐在現在已呈白亮的樹榦下的平緩的草地上,抬起菲薄的衣袖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品能將黃膠鞋蹬掉,將刀倒過來,刀把向著前面,像把卡賓槍呢!他怕黃膠鞋踩在地上發出響聲驚動她,壞了自己的好事兒。現在想起來,完全沒有蹬掉鞋的必要,他很容易地就制服了她,原來做賊的女人面對另一個賊也是如此的軟弱。實際上她敏感的神經已覺察到身後厚朴樹下的異響,她是回過頭來的,只轉過頭來半邊臉,自己的刀把就槍筒樣抵在了她的背上。品能的臉上蒙了匹馬蹄葉,葉上手戳了兩個洞,用細草藤拴在後腦勺上,整個面部只有兩個黑洞洞的眼睛在外面,加上黑暗的夜色的背景,可以說就是男人突然面對也會三魂嚇掉兩魂的。先前刮樹皮還生龍活虎施展身手的她,突然啊地呻喚了聲,半坐著的身體就斜倒在了草地上,渾身篩糠打擺子一樣,口裡喃喃道,不要弄死我,不要弄死我,樹皮子我一張都不要,一張都不要——
品能很順利地到了關口外的川興水泥廠做活路。做了幾天活路才曉得,這活路是沒有多少人來做的,那幾十個雞蛋是冤枉了,只要來就都做得到這不是人做的活路。
品能稍微算了一下,要修幾間水泥磚瓦房子,如連地皮、院壩都打成水泥的話,隨便咋個都要六七千元,棒棒都挺不脫。按自己現在打礦的效率,不吃不喝都要打一年半的水泥礦,才找得到那麼多錢。看著山溝里新冒出來的水泥磚房子,那是鍾二娃鍾三娃他們修的。肖二娃家的馬女子又將中江的一個妹子說給了鍾三娃。據說比馬女子還要長得好看點,只圍著鍾三娃家的水泥磚房子轉了一圈,臉上就流露出了喜歡的神色。妹子用手摸摸抹得光潔的牆面,說要是用石灰或塗料粉一下就好了。鍾三娃咬緊牙巴說,明天就去印月井縣城買塗料回來粉。肖二娃的水泥磚房子是沒有用塗料或灰漿粉的,外牆只是用水泥與河沙勾了縫子,將磚縫清理得一斬平,裏面用凈瓣的水泥抹光生了事。品能想,這些女子咋都愛坐水泥磚房子,水泥磚房子到底有好安逸,是不是坐水泥磚房子的就比坐穿斗木房子的有錢。穿斗木房子哪點不好,砍伐竹子和打水泥礦的錢存起來,家裡有底墊,吃穿可以不愁,結婚帶娃兒不用去向親戚朋友借,心頭踏實;相反,水泥磚房子倒是修了,屋頭多年來針挑土樣辛辛苦苦攢積起來的錢一下子全拉空了,面子倒是綳了,房子有稜有角,在一片穿斗木房子中是有鶴立雞群的樣子,可後頭的日子就要靠兩口子白手起家,艱辛度日。這些壩頭的女娃子為啥子對水泥磚瓦房這麼感興趣呢!彷彿她們找男人不是找這個男人如何,主要看起的是男人家裡的房子。品能這樣推斷,壩區的女娃子的眼光有些向城裡人看齊,城裡人就都住在火匣子一樣用磚和鋼筋水泥碼起的方方正正的樓房裡。小馬女子說,壩區農村也有整到錢修了樓房的,女娃子家都爭著趕著托紅爺婆去提親,你們山裡人聽說肥得很,連水泥磚房子都修不起,中江的哥嫂老表們來看了,面子上咋過得去,有了水泥房子,總長得起嘴嘛!再說,那木頭房子防火最差,一旦起了火,就會燒個精馬光。
青牛沱在真正的大山裡,周圍群山環繞,獅子包,八卦嶺,大屋基,九峰山,一山比一山高。再往裡走就是雪山草地,只有村子里挖葯的老年人去過,帶上乾糧,來去要十來天呢!那些年辰,也就是一九九七年那次特大洪水之前,品能所在的生產隊雜木都砍得差不多了,品能天不見亮就背上窖柴刀沿著馬槽岩往黑龍池山上爬,碗口大的雜木都找不到,溝坎岩邊,只剩了些彎頭糾拐的瑪桑、青棡,長得伸展的水冬瓜、木漿子、響泡子、香樟早已被人砍了,漫山只有樹樁和未成材的雜木林。遍山的百家竹、龍竹、荊竹子、斑竹也砍得光馬馬的了。雜木砍下來、放下山,拖出溝,扛到公路上,賣給那些煤老闆和礦老闆,一兩百元錢一米,他們用來做煤洞子礦洞子里的鑲木,拱洞子的頂,以免洞子塌頂或鬆軟的地方掉石塊。竹子一般是稱斤賣,一角幾分錢一斤,買竹子的都是關口以外的人,一卡車一卡車地拉出去,再賣給種黃貝木耳和大棚蔬菜的農民,中間商謀取了巨大的利潤。這樣砍了些年,稍微大點的樹子都砍完了。
初幾頭,上弦月出來得早,如梳。茂密的竹林和玉米林,是天然的掩護,啥也看不清。品能躬身在玉米林里,聽見夜風搖撼著玉米葉子發出的窸窸窣窣的響聲,就想起了小學五年級時老師在課堂上講過的那一首詩。品能想,此時的自己就在做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的事情吧!在大山裡鑽了這麼多年,山裡的夜再深再黑,自己一點都不怕,在向老隊長房后那一片三木藥材地接近的時候,聽見風在遠處的竹林和身邊的玉米葉子上的粗壯尖細的混響,品能的心還是有些丁丁冬冬的。這種跳不是深黑的夜色包裹的山林給他的,是自己第一次驚人的舉動;這種舉動是不能在黑夜的深黑之外和白日下進行的大家所不容的山裡人引以為恥的事情。品能在心裏安慰自己,媽的個屄,老隊長魏娘一家人炸山開礦山就不是可恥,就為大家所容;唐支書到了青牛沱,就往劉寡婦的屋裡鑽就為大家所相容。你們光明正大在找大錢,老子偷偷摸摸找小錢,你們炸國家的山,想咋個挖就咋個挖,還抱著膀子蹺起二郎腿,有出臭汗的人幫你們做;肖二娃肋巴骨砸斷了,還自己醫,現在在屋裡養傷,動都動不得,把那馬女子累得騾馬樣。老子偷點你們的枝枝皮皮,相當於在撿你們碗邊落下的飯,相當於在你們肥腿上扯根苦毛子,對你們莫得影響。老子也是為了修幾間水泥瓦房子,想個婆娘有啥子錯,有啥子可恥!

也就是在那裡,品能第一次聽見了水泥發出的聲音,把他著實嚇了一跳。那是七月天里一個擦黑的時候,品能從四十多裡外的場鎮中學周末讀書回來。礦區到紅白場鎮是有公共汽車的,可品能沒有錢,唯一的五角錢攢了幾天,周五學校伙食團賣熬鍋肉,牢腸寡肚的他實在忍不住,也沒想吃了這五角錢給自己帶來的將是徒步四十余里的後果。同路的同學都搭公共汽車走了,品能只好一個人沿著鐵路走啊走!這已經不是一次了,兩三年裡,他每周都要沿著那蜿蜒的鐵軌,一個人默然地走著,他已經習慣了。
車間里的工人都提著個大塑料瓶瓶,那是小店子買的,幾元錢一個,是仿磁化水杯的偽造品,瓶里裝滿著開水,上下午各一大瓶,開水房打的,不要錢的。品能也買了一個,做體力活賣砣砣肉出汗凶,口乾舌燥就悶起喝水。工友說,悶起喝水好,不喝水,這鑽進口裡肚裏肺里的水泥灰塵往哪裡跑,難道凈留在肚子里,肺心病、肝硬化、肺炎、肺癌,就是這樣得起的。水泥的作用,你想想有多大,三峽大壩,百層摩天大樓都能膠水般粘牢,你人肚子里幾根軟耷耷的肉腸子幾片菲薄的肺片、心臟,胃還遭得住?悶起喝水,總要衝洗掉一些,從汗里毛孔里排出一些。品能認為他們說的都有道理,脹慌了上廁所去屙屎屙尿,掙了半天,屁兒掙得赤痛,屙出的屎是黑屎,屙出的尿是黑尿。屙出來就對了,屙出來就對了,品能盯著自己屙出的黑屎滿意地笑著。
作者簡介
昨天傍晚收了工,他看見馬女子背個豬草背簍往河坎下的刺竹林走,心裏就大鼓敲小鼓,跟了去。兩個人才隔了幾天時間,就像八輩子沒有吃肉一樣,摟抱著就滾在了干竹枝葉上,哪裡還顧得了刺竹林里還有沒有其他人。品能幾乎是帶有乞求的語氣說,鍾三爸,對不起,我給你掛紅,你千萬不要說出去哈!鍾三爸邊叭煙邊聽著,心裏在想,哼——我說不說出去,嘴巴長在我身上,你管得著。但嘴上卻說,掛了紅再說吧!那意思就是掛了紅就不說出去,不掛紅肯定就要說。

馬女子看了肖二娃的家后,訂了婚就住下了。中江及成都下五縣的女子都是這個德性,女娃子家找對象就是圖個靠山圖個松活。馬女子她們中江那個丘陵地方,一年四季都在光馬馬的田裡插。太陽當頭照著,像個燒紅的銅盆,把田壩烤得火燙,在田壩里插秧收割,炕干貓魚樣,全身都毛焦火辣的,又不得不在田壩里跳蚤樣地勞動;不跳蚤樣地勞動哪行,活路堆起了,是一環扣一環的,要攆起走得哇!活路出來了,女子家就是每月的那事來了也得下水田,不是不忌,而是忌不了的,天還麻洒洒,牛啊鋤頭啊開鐮的聲音啊,就在田壩里響成一片了,是水田插水田,大把腿以上的勾墩子紅杏杏的一片,下面雜得毛焦火辣的,也得咬著牙巴撐著。凡是進山來找了對象的田壩壩頭的女子,在山裡享受了幾天不冷不熱、陰陰涼涼的日子,哪個還願意回那把人當貓魚烤的壩壩里去。加上對象寵著,現在山裡的年輕女娃子們一般都不上山伐樹砍竹,或去砸石打礦,她們所要做的就是經佑好自留地里的玉米洋芋白菜蘿蔔,在家裡喂餵豬煮煮飯,背著竹簍給山裡打礦或砍竹子的男人送飯去,迴轉來就割一背簍豬草,或撿一背簍乾柴。沿途都是竹林蔥蘢,就是五黃六月的正午天,太陽也曬不到人,原來黃泥巴樣熏黃的皮膚逐漸變白了。
青牛沱環順幾十座大山,采磷礦水泥礦的多,居住在這裏的人靠山吃山,這是天經地義的。既然那麼多水泥廠需求,當地的人肯定就要採挖,竹樹砍光了,山坡地里又種不出錢來,種點杜仲、黃柏、厚朴、黃連等三木藥材又要遭賊娃子偷,再說那些經濟作物要長多少年才看得到效果呢,等到廟子修起,和尚都老了。說起三木藥材招惹賊娃子,品能在心裏自己給自己解釋,自己就偷了老隊長家那一回,至於肖二娃家的馬女子偷了多少,自己一點也不曉得,雖然兩個人有偷嘴的關係,自己也不好問。唐支書家裡餵了兩條狗,那麼高的紅磚圍牆,牆上還嵌了玻璃,賊娃子還翻進去將杜仲樹皮活颳了呢!那兩條狗平時歪得很,居然沒有叫,唐支書家第二天清早醒來,才發現院壩頭的杜仲樹,經佑了五六年的杜仲樹已成了亮乾乾,像被剝得精光的娃兒樣,傻站在那裡。那絕對不是肖二娃家乾的,肖二娃家的沒有那個技術,那麼高的牆翻得進去,平時非歪的狗居然招呼得到。據說,唐支書醒來,房沿邊上的兩條狗畏縮地盯著他,眼珠子悶起地流眼淚,尾巴蔫耷耷地搖著,狗嘴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幾天以後才恢復了正常。唐支書自認為遇到了高手,舍財免災。不像其他人家要罵幾天幾夜。
青牛沱山區的主產是玉米洋芋,主要的收入來源是靠山吃山,就是砍竹子和樹子賣。按山裡人的老規矩,砍樹子都是在白露以後,樹子不會生蟲,竹子也老瓣,經用。可現在的人是想錢想瘋了,砍樹和砍竹不分季節,品能想,那樣對樹子和竹子的傷負有多大。春天樹子正在發新苗,蓄勢待發的季節;竹子生兒育女發筍子呢;春夏正是它們發家的好時候,刀砍斧劈的,造孽啊!可是別人都在砍,品能總不可能待在家裡看著別人找錢吧!人到了這樣的時候,良心就已變得麻木了,也無所謂目光短見識淺了。品能想,管他媽的,什麼樹木傷負不傷負的,大家都在掙,自己又不瓜,不砍白不砍。樹子正在發新葉,木漿子、響泡子都結出了褐色的、銀白的花籽,一絲絲、一片片,彎彎拐拐的馬槽岩溝里,凈是好聞的花香味,像香樟樹砍飛的香屑兒。溝邊的一棵棵樹倒下去,白的褐的花籽散落了一地,活鮮鮮的,樹子也活鮮鮮的,劈刀砍處湧出銀亮的水,那是樹的淚呢!品能看著溝邊吱嘎吱嘎倒下的一棵棵活鮮鮮的樹,和那樹兜上冒出的一大片汪濕的水汽,心裏就產生了一絲悲戚,但這一絲絲兒悲戚也是短暫的,和自己砍倒一片百家竹,紮成撥,嘩啦一聲衝下山,人緊跟著竹子衝過的動靜猴猴子樣跑下山,沿途所看見的一槽一槽的百家竹筍被竹子衝倒沖斷沖爛所產生的一絲絲兒憐憫的悲戚差不多。
這幾年的天氣怪得很,入秋了才開始熱,五黃六月卻是春天樣。品能拄著木頭拐杖,水泥地面的熱氣沿著木頭拐杖一陣一陣爬上來,鑽進夾窩下,一陣一陣灼|熱,波動在肩膀上。怪事呢,腳踩在水泥地上像踩在燒燙的鐵板上,只是程度沒有燒紅的鐵板那麼凶而已。樹子的葉子翻卷著,偏著蔫耷耷的頭。品能的全身浸在水樣的炙熱中,頭上的汗往臉上淌,背上的衣服已水濕流了,連褲襠下面都濕甲甲的,極不合適。這些都還不是最灼|熱的,一股一股的熱浪從周圍的街道上掃射下來,像無數個神怪端著巨大的反光鏡站在那裡。反射下千萬道灼|熱的光束,照射著街上的人、車輛、樹木。
品能讀小學時就學過一首詩,其中兩句是: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語文老師搖頭晃腦地講,世界上沒有做不到的事情,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年輕人,想到了什麼事,就要敢於去嘗試,做都沒有做,你咋曉得成功與否呢!
儘管對水泥刻骨的恨,但自己又不得不在川興水泥廠找錢,見證那一輛輛翻斗車壘壘尖尖地拉著灰白的礦石嗚嗚地開進廠里,銀色的不鏽鋼液壓棒撐起車廂,翻起、傾斜,礦石轟隆滾落。打碎,碾成粉身碎骨,加入其他原料,混合攪拌,高溫,經過一定時間九_九_藏_書的安定,又被排列的車隊運出廠區。對水泥雖然恨,自己又不得不為了修幾間水泥磚瓦房而在水泥廠賣砣砣肉。這是一種矛盾的心理,當自己靜下來,望著已熟悉的烏暗暗灰的廠房,耳邊哐哐噹噹咔咔嚓嚓咿咿嗚嗚叮叮噹噹乒乒乓乓的各種雜訊已不是先前的震耳欲聾,這種心理上的痛苦就鑽了出來。品能雙手緊緊箍著腦殼,他的腦殼一陣陣的發痛。多次這樣的履歷后,他才發覺,他的體內還有另外一個自己,一個站在家鄉青牛沱的雲霧中,看著蒼翠的山巒被炸開,被採挖,開腸破肚,垮塌后的山體,泥石流滑坡后的山體而淚流滿面的自己。而另外一個自己,為了生活,為了幾間水泥磚瓦房,為了有一個女人而苦累掙扎疲於奔命,像在晴天干灰里蠕動著的一根蚯蚓樣的自己。
沒事時,隊上人都喜歡聚在張家的代銷店上耍。麻將已經傳進了山裡,謝隊長和鍾三娃家的小馬女子幾個愛坐在店子上打推倒糊。打牌的人只有四個,抱膀子的卻圍了一大堆,是是非非,東家錯狗西家錯雞,哪個家的與哪個在玉米林草坡地偷嘴擺地鋪,都是從這些婆婆大娘的嘴裏傳出來的,當然,代銷店也是山外的風吹進來的各種信息的交匯點。品能的媽就是在代銷店上買鹽時,無意聽到老隊長婆娘魏娘談關口外的川興水泥廠招車間工人的消息的。之所以說魏娘是閑擺,品能的媽是無意識地聽,是因為青牛沱的人祖祖輩輩都不到山外去出臭汗掙錢的。即使當初金河磷礦在這個生產隊招礦工,也沒有人去報名。他們覺得外面的世界儘管天花亂墜,但都不穩當不牢靠不實在,最主要的是離開了家裡人搞不慣,沒有鄉親在一起,不習慣。媽也是在沒上土漆的木桌上吃飯時,無意識地擺起來的。品能的眼珠子卻如暗屋裡的燈泡一亮,他是聽進去了。
可打水泥礦那活路也燥辣,甩大鎚手膀子都甩麻了,先打起血泡,后長成厚厚的老繭。梁家坡的岩石又特別堅硬,硬是要放炮,才把水泥岩炸得開,也無非就是鋪蓋大一餅。水泥礦價格不高,聽魏娘說,也就是二三十元錢一噸,一汽車礦才賣兩三百元錢,每噸的價位是浮動的,要根據水泥礦的含量點數來定,給到品能他們這些打礦的人手裡也就是七元八元九元不等,一個月也就掙三四百元錢。況且這些錢還不一定每月都兌現,魏娘摳得很,有時候三四個月半年了才給大家結一回賬,她給每個人算的噸位與大家算的總是斗不攏,她算出的噸位總要少一些,說礦進廠過磅后只有那麼重。價位也是浮動的,品能他們都覺得這段時間的礦點位高,可能要每噸給個八元九元的工錢,她卻說點位不高,又不拿廠里的化驗單出來看,每噸只給六元。品能和肖二娃他們幾個都眼咩咩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垂著老繭的手抬起來揩一下有些濕潤的兩眼,臉上現出一道道的泥巴印子,貓爪樣。
品能住在一個安著四張病床的病室里。挨著自己床位的是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姓邢,他是在八角大椏口采水泥礦被礦石軋斷腿的,粉碎性骨折,右腿保下來,左腿已經高位截肢。那邊兩張床是兩個車禍,騎七零摩托的把走路的撞上了。經佑老邢的老婆看起來比老邢還老,那臉和衣服一樣皺皺巴巴的,沒有伸展過。她是和女兒輪換著經佑,家裡豬啊雞啊地里的活路多得很。醫院又要花大把的錢,總不可能把屋裡的活路又丟了。前幾天截了肢后,就把女兒喊回去了。品能出事後第二天,老黑和幺妹來看過,老黑送了些錢來,問他咋出的事,他就只好編些話來說,自己運氣隙,下了班公路邊轉耍,被一輛車子擦了一下,黑黢黢的晚上,看不清車牌號,當然就跑了。老黑和幺妹半信半疑的,看他已這樣子,也不好再多問什麼。過了一夜,品能就高矮喊老黑和幺妹回去了,有木頭拐杖陪自己,自己也勉強能應付。這裏凈說錢,晚上租兩把馬架子都是二十元錢。早晨,老黑嘆了口氣,說這都是命,都是命,就拉著幺妹往外走,幺妹邊走邊抹著眼淚,她抬起手臂在臉上抹著的側影消逝在病室的門口,直到那空洞的腳步聲與更加空洞的腳步聲在空洞的混響中混淆混雜而辨別不清。
春天在四月的山林里姍姍復甦,雖然獅子王峰上的雪還看得見,那是最高的山,一年四季山頂都是白花花的,而青牛沱附近山溝里已是淌綠流青,一層層一疊疊的山花紛繁地開了。野櫻花、羊角花、珙桐花、木漿子奼紫嫣紅,它們靜悄悄的,輕腳輕手的,不驚不詫地出現在你的視線里。伴隨著春天的騷動,山野也躁動起來,與往年不一樣的躁動,伴隨著春天的氣溫,散發在有些使人昏昏欲睡的空氣里,這躁動中就明顯有了幾分不安和使人惶惶的東西,流動在五月的山村。
馬女子撿來了幾十個雞蛋,還有兩瓶麥乳精,就拿到醫院公用的蜂窩煤爐子上煮了幾個端過來,放了兩勺麥乳精。品能眼流水包都包不到,稀稀乎乎地吃起來。兩個人坐著,話很少,倒是挨著的老邢兩口子,問這問那,問你咋今天才來,你該早點來經佑他嘛,他一個人上下鋪拄著拐杖,好不方便啊!他們錯把馬女子當成品能的對象了,搞得兩個人有些腳不腳手不手的,有些想說的話只好憋在了心裏。品能吃完了蛋,抿著嘴輕聲說,實際上你不該來,翻山越嶺的,趕車又不方便。馬女子灼|熱的眼二珠子盯著窗外,灼|熱的熱浪映在熏黃的臉上,複雜的表情中顯出一絲悲戚,她的腰條明顯是比以前豐|滿了,坐在板凳上的身子渾圓的程度就要明顯些。品能複雜的心裏多了一種牽挂,那渾圓的腰條說不定就與自己有些牽連。彼此心裏雖然複雜,但說出的話卻是輕言細語的。品能問,是你一個人來的?馬女子說是坐礦車來的。品能說梁家坡的水泥礦不是早就停了嗎?馬女子說走到水磨溝趕的八隊上的水泥礦車。八隊是青牛沱外面水磨溝的生產隊,不屬於青牛沱旅遊開發區的範圍,允許採挖水泥礦磷礦。品能隱入沉思狀,馬女子說是肖二娃喊我來看看你,地里活路多,他忙不過來,兩個人來,又短不到車子,那些拉礦的司機怪得很,不搭男的,見了年輕的女的哧的一聲就將車子剎住了,伸出腦殼,問你搭不搭車?品能心裏不是滋味,這肖二娃還可以,腳摔斷住院這麼多天,除了家裡人,還沒有隊上的人來看過自己,難道他不曉得自己與他婆娘偷嘴,或許他真的是不曉得,這種事情全生產隊的人都曉得了,就有一個人永遠也不會曉得,哪個又去當那種討人嫌喃!
早晨,老隊長起床,首件大事是圍繞著房后的自留地轉上一圈,這是他自當隊長開始就養成的一個習慣;當然他現在沒有當隊長了,這個習慣還是繼續著。老隊長卷上桿葉子煙,吸納幾口青牛沱河溝里吹過來的新鮮空氣,胸腔里的一團濃厚的黏痰,就火爐上的水壺樣咕嚕響著爬上了喉嚨。提氣,嗡哄一聲響,黏痰就從嘴巴里叭嗒一聲吐出來,一道銀亮的拋物線,落在了地里。青青的玉米林小女娃子樣,鼓起青色的包子,吐出紅須,包子一天一個變化,如女娃子的胸脯兒,越長越大呢,玉米林中的黃瓜已開出一朵一朵的小黃花,小黃花上閃亮著露水珠兒。謝家的兩個女子蹲在玉米行里嘩哧嘩哧地割著嫩閃閃的豬草,她們的褲腳高挽著,露出白皙的小腿,但挽在腿上的褲子還是被露水打濕了,就連她們的細黑的頭髮梢上也滾動著幾粒晶亮的露水珠。她們聽見老隊長的咳嗽聲抬起頭來,怯生生地喊了聲桃表叔。老隊長笑微微地應著,問了聲這麼早就扯豬草,硬是勤快喃!就背剪著雙手繼續往前走。謝家的兩個女子又繼續嘩哧嘩哧割她們的豬草。這條溝有人煙大約已有兩三百年歷史,雜姓人少,張、王、黃、莫、毛、肖家、趙家都是單家獨戶的,人最多的還是鍾姓,有十來家,然後就是謝姓,有五六家,一個生產隊都是親戚,堂兄妹表叔姑爺舅子老表什麼的。大多喊的親戚上下輩分的稱呼,很少喊名字的,雖是隊長會計都不喊隊長會計而喊姑爺二爸表叔什麼的。
真的是遭了,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發生了,一坡的杜仲樹林中,長得鳳毛麟角的都被剝了皮。四五月份的樹皮是最好剝了,地氣朝上,雨水充盈,樹液飽滿,樹皮青澤滋潤。賊娃子沿樹兜和樹下的粗壯部用彎刀圍著車了一圈,刀鋒一轉,刀尖深入樹皮觸及樹榦,用力直拉下來,直至樹篼刀切線圈處,搖撥刀尖,撬開杜仲皮理,雙手楔入,一陣啟撥,樹液的汁水流出來,樹皮與樹身剝離時發出一陣嗞嗞的氣流聲,彷彿歡快的呻|吟,又彷彿是生命消逝的嘆息。俗話說,人活臉,樹活皮,電燈泡子活玻璃;樹一旦被剝了皮,不幾天樹葉就枯萎了,樹枝樹榦也就逐漸枯乾了,樹也就死了。老隊長看著這白亮亮的被颳了樹皮的杜仲,眼睛里像要射出火來,喲——這才幾年沒有當隊長,賊娃子就這樣放肆嗦,欺人太甚了!老隊長桃表叔圍著山坡地,將被颳了皮的白亮亮的杜仲數了一遍,一共是十一棵,都是六年前自己沒當隊長時栽的。本來自己不想栽,鍾二娃送了一把杜仲苗子過來,說他們栽滿了,剩下的。老隊長還是有些感動,要在以前,哪個送他幾棵樹苗子,值不了幾個錢,自己是不會感動的。鍾二娃是在宣布自己下課後送給自己的,這就不一樣了,這點情分自然就比往天經常登門送野物肉送剛殺了的肥豬的背綹肉的那種情分要真在得多。老隊長當天就扛把挖鋤在這片坡地上栽下了,這杜仲樹還肯長,只五六年工夫,就長得手膀子粗,樹枝撐開一把把小傘,黑蒼蒼的。山裡人有腦殼昏吃玄生,腦殼痛吃杜仲的說法,藥材公司對杜仲的收購價比厚朴和黃柏的價位都要高出幾大元。
大凡要開山採礦的,都要去給村支書說,去說可不是簡單的說,要備一些好酒好煙。聽鍾隊長的婆娘說,不光是山裡,外面都時興,離開了煙酒,啥子事情都辦不成。鍾隊長的婆娘姓魏,品能和肖二娃他們幾個都喊她魏娘,魏娘衣服包里就長期揣著幾包煙,有天下秀,有紅塔山;天下秀是本縣煙廠生產的,一兩元錢一包;紅塔山就貴了,十元錢一包。當時肉才一元多兩元一斤,現在肉賣五六元一斤了,當時的十元是比現在的十元錢經用。魏娘在品能和肖二娃他們七八個小夥子裝車時,就從右邊的衣服外包里摸出天下秀煙來,青臉寡色的臉笑著,給品能他們每個人都打起,品能他們就將雪白的紙煙卡在耳朵上,待裝完這車礦休息時再享受。
品能靜下來思來想去,事情的起根根髮腳腳都是想修幾間水泥磚瓦房子,想修幾間水泥磚瓦房的目的還不是為了找個對象,晚上好睡瞌睡。錢不夠就想歪門邪道,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厚朴皮沒有賣幾個錢,日思夜想的事情倒是想到了,只是那女人不是屬於自己的,也沒有人家那些名正言順的婆娘那麼方便,但自己還是算嘗到女人的味道了,雖終歸不是自己的婆娘。兩個人偷偷摸摸在松樹林或百家竹林子里時,馬女子胸脯兒偎在他懷裡說,這樣長此下去不好,我總覺得對不起肖二娃,他對我多少好,這麼幾年重話都沒有說我一句,屋裡的重活路腰桿痛時都不要我做。品能也曉得,馬女子在肖二娃受傷時去做賊,是需要膽量的,一般的女人是做不到,她的內心是深愛著肖二娃,與自己偷嘴,一是那晚迫於環境,身不由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次是強迫的。後來的這些事情只能說是雙方生理上的需要而已。隨著肖二娃腰傷的痊癒,馬女子已明顯對自己興趣減弱,只不過賴不過自己的死纏爛攪,不好直接拒絕,怕惹出事情來不好收拾。
一個生產隊,抬頭不見低頭見。品能難免在路上就要碰見背著豬草背簍的馬女子,人變白了,還胖了點。走攏了,擦身而過,有些不自然。馬女子眼睛盯著他,嘴角動了動,想招呼;品能頭卻歪向一邊,鼻子里輕微地哼了一聲,就硬著頸項走了;馬女子的臉在陰涼的山風中紅著。
唐支書每講一句話至少就有五六七八九十個以上的啊啊聲,如果沒有啊啊聲的停頓連接,他完全有可能是講不下去,自己沒有講話的興緻的。這是青牛沱環順幾百里山裡大小當官的講話的共同特徵,連會計保管婦女隊長小組長都是統一的腔調。唐支書的講話在剔除了大部分的啊啊聲后,重要的內容才顯現出來,那就是縣上已經決定了,開發青牛沱旅遊風景區,由成都萬貫集團來投資三個億。他們成功開發過雅安碧峰峽,紅白至青牛沱景區的公路要全面整修為瀝青路,沿途不準開採礦石,至少公路兩邊一律不準,青牛沱景區內禁止開採礦石。禁止亂砍亂伐,村民們都可以搞旅遊服務業,吃、住、耍之類,頭三年免稅,大小規模不等。要搞的社員,可以到郫縣友誼村去參觀,看人家的農家樂是咋搞的,人家搞得全國有名呢!中央領導都去過。
礦石如山樣堆積,礦壩上空飄著粉塵,毛毛雨樣。品能看看其他幾個人,和自己一樣,滿頭滿身都是灰褐褐的,眼睫毛上粘了厚厚的一層,像貪採的蜜蜂腿上沉重的花粉,可卻不是彩色的甜潤,而是咸澀,眼帘漚得疼痛。即使戴著口罩,籠著鼻孔和嘴巴,品能鼻子和嘴裏也沙瓦沙瓦的,像吃白米飯時銜了口泥沙。水泥粉塵厲害呢,倒班后,品能他們幾個去淋浴室沖洗,從頭到腳,滿身的污水順著腳桿往下淌;用手一挖鼻孔,一個一個硬邦的黑疙瘩粘在鼻孔里,使點勁才脫落,卻連稀疏的鼻毛都挖脫了。做了幾天,晚上洗腳才發現腳板已經變了,已經不是原來的腳板了。腳趾腳掌腳後跟起了一層白色的肉痂,粗劣的手指甲使勁一抓一摳,那白色的肉痂就蛇皮一樣脫落了,大片大片的,厚厚的一層,牛皮癬樣。

十六

水泥廠離縣城只有三十來公里,是旋窖式的大窖子,年產水泥三四百噸呢,是縣裡最大的水泥廠。走出關口,隔著幾公里遠就望見了前面古城堡樣的黑瓮瓮的窖子,大煙霧杠的,把太陽光線都遮住了,那窖子頂上吐著的樹垛大小的滾滾黑煙,比墨還黑。離廠有一兩三公里的天都是烏暗烏暗的,烏暗烏暗的天光中灑下羊毛樣細密的黑雨,是水泥廠里飄揚出來的粉塵。品能人還沒走攏廠里,從頭到腳已經是漆黑了,灰黑的臉上只有眼白襯著烏黑的眼珠子滴溜圓地在轉。品能抬起滿是灰塵的臉,哇呀,那巨大的圓柱形窖子高得很呢,起碼要當青牛沱里的小山那麼高,頂上的黑煙猶如電視里颱風襲來時黑色的海浪在翻卷,又像自己看過的《西遊記》中的妖怪出現時的陰霾所體現出的陰森恐怖。還沒有進廠,品能心裏就不安逸,自己就像走入了一個令人害怕的地方。進了廠里才曉得,裏面的世界更燥辣,粉碎機、旋窖、天車、攪拌機、傳輸帶發出的乒乒乓乓轟轟隆隆咔咔嚓嚓哐哐噹噹嘰嘰咕咕的各種各樣的尖銳鈍厚驚惶刺肉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品能的腦瓜皮都抖動起來,那是機器的劇烈抖動從地皮上通過腳傳上來的,耳朵里嗡嗡地響著,一群蜂鳥在耳朵里振翅。
品能後來才知道,這肖二娃別看小學都沒有畢業,腦殼卻是真的好用,他家底和自己差不多,莫得啥子積蓄,他買的水泥是賒的,魏娘給他墊著,從打水泥礦的工錢里扣。後來接著發生的事,就更體現出這狗日的腦殼好用;如果前面說過的品能在中學里聽老師講以及從書報上看到炸山開礦對生態環境的破壞而對打水泥礦產生的反感還是那麼一絲絲兒的話,那麼接下來的事,使他對水泥產生的真正反感就萌芽了。
廣岳鐵路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為全國四大磷礦之一的金河磷礦修建的。第一階段修到金河,土地名叫木瓜坪,就是品能住的這個四大隊,現在叫木瓜坪村,村部就設在那裡,但社員們還是習慣喊四大隊。金河磷礦的礦採得差不多了,岳家山嶽二岩又發現了巨大的磷礦源,就又建岳家山分礦,公路鐵路就又修了進來,這個馬槽灘隧道就是金河通向岳分礦的一個最長的隧道。看著金河磷礦的工人們下了班穿得乾乾淨淨,在大澡堂子里洗澡、逛商店、遛馬路、俱樂部里打紙牌下象棋,品能他們這些當地的山老鄉眼紅得很。最大的享受就是用自己種的嫩玉米包、蘭花豆、雪山大豆去礦區燈光球場擺,願者用飯票面票和菜票來換,然後把飯票換成大米,面票買成饅頭和包子,菜票買囟肉和干牛肉。翻幾匹大山,汗濕了一背,一家人樂呵呵地吃著,那種從來沒有過的笑幾天幾夜都掛在臉上。這是承包到戶前的事,承包到戶后,開始敞開地砍竹木,市場也逐步放開,米面肉都買得到了,也就不那麼稀奇了。可山裡人眼紅好的生活方式,誰又不想有錢過好日子呢!一二三隊那些鄉親先是在礦區采剩下的渣渣礦,廢舊礦道里搞回收,還是賣了些錢。回收搞得沒有眼火了,在馬槽灘隧道干河溝一兩公里遠的山體上開採起水泥礦。山炸爛了,河溝淤塞了。到了暴雨季節,洪水卷著礦石礦渣泥石流直衝而下,淹沒堵塞了鐵路和隧道,連金河磷礦修建的金馬電站入水口的閘水堤壩也幾乎要填沒了。隧道前端被迫澆注鋼筋水泥拱頂,洪水季節的泥石流就從拱頂上泄入金河,確保了鐵路的暢通。而金馬電站的攔水大堤卻遭了殃。
醫院不是人待的地方。葯、治療費、床鋪費七十元一天。川興水泥廠出一天臭汗,屁兒掙反訕一天才掙十多二十元呢,醫院里花錢如流水。早曉得是這樣的結局,自己就不該來川興水泥廠打工,自己不該倒班后,陰梭摸梭去城邊上瞅修得漂亮的樓房。自己修不起磚瓦房,就嫉妒修得好的磚瓦房,心就痒痒的,手就痒痒的,就萌生了白手起渾的邪念。還不是為了水泥磚瓦房。偷竊會快速得到錢,錢快速地壯起來,修明光水滑的房子。
偷刮的厚朴皮只賣了幾十元錢。幾天以後,品能與岳分礦的一個工人講好,月黑天連同馬女子的一同扛去賣了的,一共四十三元錢,馬女子的是二十八元,自己只有十五元。品能想這樣天天做賊娃子都划得來,忙乎了一大晚上,雖是人家得了大頭,但心裏甜絲絲的,自己畢竟嘗到了女人的滋味,沒有勞神費力又沒有花一分錢。想到這裏,品能臉上就水旋樣打了個抿笑,有點像水塘上輕跳的水蚊在水面上快速滑水翔出的漪漣的那種快|感,嘴角邊上的抿笑的紋圈真的像水蚊細足下的漪漣呢!那種比七姑娘差不了多少的快樂。

品能東盯西看,當然是鼠頭鼠腦的,做賊哪敢開燈哪!
那次偷刮樹皮后,品能再沒有敢做第二次,一是生產隊鬧得沸沸揚揚,各家各戶都加強了戒備,夜晚也有人拿著羊刷子在守;二是冒那麼大的風險,實際賣的價格沒有傳說的高。打礦石雖然累些,但穩當。勞累之餘,心裏面總在想著那事情,特別是晚上,在老隊長厚朴樹下的一幕幕精彩地閃回,就像吸煙的人品吸了煙的味道以後,無事就想冒上那麼一兩口,那滋味那響聲滑潤安逸呢!因為有了第一次,所以就有了二次、三次。山裡竹林畔,樹林,山坡,河溝的大石頭后,茂密的野蕨與雜草叢,掰了玉米后乾爽的玉米林里,都留下了他倆偷嘴的喘息聲。青牛沱人把做那事叫偷嘴。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岩鷹飛過都有一個影。兩個人做那事時可以說是最投入的,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那種忘我的境界導致了對環境和防備的疏忽,如果三心二意地偷嘴,說明雙方不投入也是達不到安逸程度的。正所謂得到一頭疏忽了另一頭。在山地里山林里青牛沱河溝邊洗衣淘菜扯豬草打柴砍竹木來往出入的人,偶爾也有撞見了,都呸呸地吐兩吧口水,自認倒霉就不再上山了,回去與家人說,昨天晚上夢沒有做好,今天碰見了某某與某某做那事。家裡人趕緊扯了紅紙給他(她)貼在眼皮上。山裡人遇見這事都見慣不驚,至上幾輩人這樣的事情就有,隨便怎樣苟合,最多也就是雙方家庭男人與婆娘拌筋打罵一陣,有的就收了手,有的偶爾也繼續偷,只是地點更背秘。山裡人把這事沒有當回事兒,青牛沱的人就從沒有為此事離婚的。但大家都把遇見這事視為不吉利,遇見在生產隊有些勢力說得起來話的人,就要找當事者掛紅,掛紅就是扯幾尺紅布送給撞見者,表示見紅避了邪,去了霉運。
品能為了實現心中的水泥磚瓦房,身上的第三隻手又痒痒地伸了出來,上一次鍾三爸家的槍聲他已經是暫時性地忘記了。人只有兩隻手,哪有三隻手?嘿——我們九_九_藏_書那裡說賊娃子就是三隻手呢!於是,就發生了小說開篇的一幕,主人公品能已沒有上次在三坪鍾三爸家偷雞那麼幸運了,迎接他驚惶的一跳不是山村裡和軟的玉米地,堅硬的水泥地留給他的是刻骨銘心。為什麼科學家說,物質在一定的條件下是轉換的。這條定律不僅適用於宇宙中存在的物質,也適用於世界上的人。品能從前對水泥磚瓦房的渴望和愛,由此就開始轉換成了深深的恨,以致後來根據他的主觀視覺思維與客觀的觸及,逐漸認為,水泥是這個世界上罪惡的物質,它由本身的天然淳樸安定經過人為的因素轉換成骯髒專制暴力。
吃了飯,品能就提了鋼釺打水泥礦去了,肖二娃今天沒有來,鍾隊長說中途回去看對象去了,能娃子,聽說你也是在看對象的哇?品能黑起臉說,看鎚子對象。甩了一下午的悶錘,撬了一下午的悶鋼釺。
肖二娃的媽在屋裡,鍾三姐挨著耳朵一說,她臉上的皺紋蘿蔔絲絲樣笑成了一堆。我說今天一大早喜鵲就在叫,原來真的是有喜事上門,三女子,搞快些去喊你哥回來!
品能如一隻驚惶的鳥。
它們咩咩地叫著,在鏗鏘的錘釺叮噹聲中,由山風送來遠處河溝邊的叫聲,于汗流浹背的縫隙里恍若几絲清新的泉水的浸潤,咸澀的眼瞼邊爬動著的一片悠涼。
運氣還好,自己的身體落在了玉米林軟和的泥地上,飛躍而下的身體砸倒了幾窩玉米,臉手只被毛豁豁的玉米葉子拉了幾道紅杠杠,皮肉傷。
扯花布的黑白電視機里一個女播音員正在說,泥石流脫韁,兩車被推落洪流;福建建甌市205國道發生一起特大山體滑坡事故,兩輛過路車輛被泥石流沖離公路,翻入閩江支流建溪的洪水中,23人在洪水中失蹤。畫面上,一輛大巴客車掉入江中,只看得見一點點淺綠顏色的頂。小貨車由於運的是滿車的輪胎,車廂是密封的,被泥石流推入江中漂出五公里后,司機劉正明和葉昆雄被一艘捕魚船救起。品能瞪睛看著電視,江邊垮塌的山岩映入眼帘,好像青牛沱馬槽灘梁家坡垮方后呈現出的裸|露的山體,只不過電視里建甌市的山要舒緩些,沒有梁家坡的山體那麼陡峭。品能輕拄著拐杖,鼻子里哼了一聲,還不是水泥惹的禍,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那八成是采水泥礦采崩了的,一下雨,山體滑坡,泥石流就來了。
老隊長的厚朴樹栽得早,十幾棵一排,已有拼碗大,葉子比驢耳朵還大,像家裡老黑的棕葉子蒲扇,夜風中嘩嘩地響。品能手握緊刀,心裏罵道,你他媽的別嘩哧嘩哧地拍著手樣嚇唬老子,樹皮子給你龜兒子一刮,你明天就蔫了。品能躲在一棵最大的厚朴樹后,在動刀之前,他想觀察一下周圍的動靜,這實際上還是自己心理上在作怪。品能的眼珠子在夜色中夜貓子一樣,發亮的眼珠子瞄向山坡下老隊長的木頭房子。房子里有一盞電燈,星星樣射出光芒,那是牽在豬圈房子里的一盞長明電燈,通夜亮著,主要是給想要打老隊長家主意的賊娃子的一種震懾,意味是家裡有人,像這個長明的燈泡一樣醒著。屋裡的人究竟是睡著了還是醒著,誰也不知道。在這一勺燈光的映襯下,橫順的穿斗房子就略顯出巨大的黑影,藉助著天上的月色,明暗的對比,像一隻巨大的蛤蟆的黑影。山坡離山腳下的黑色的屋子有一段距離,眼睛的視角直線還是清晰地看見屋子的情況,屋裡人只要吱嘎地開門或走出籬寨所產生的響動都是聽得清楚的,人影晃動通過老隊長家自己的長明燈也會有所反應。品能夜貓子樣的眼睛下的嘴角在夜色中扯起地譏笑了一下,你點盞長明燈嚇賊娃子,反倒給賊娃子做了好事。在山坡上俯瞰山腳下,星星樣灼灼的燈泡將屋子周圍的響動照得一清二楚。
要不是肖二娃從門前過對品能的老黑說,你還不去看你們自留山的刺楸樹,像是被人砍了,品能一家當真是一點動靜也不曉得。品能的娘和老黑跌跟打鬥地攆去了,三棵刺楸樹中,長得最伸展的兩根已被砍了,剩一根最大的母子樹孤單單立著,估計是太大,不好砍,容易被人發現,太重了一個人也扛不起走。老黑不開腔,眼二珠子氣得兔眼珠子樣;包著白頭帕的娘這頭走那頭,那頭走這頭,聲氣扯得長抻抻地在罵,狗日的,哪個挨刀砍腦殼的,栽岩絆撲爬的,斷子絕孫的,你啥子都不砍,都砍到老子祖墳上來了!你啥子不得了了嘛,是死得火緊了,拿去做火匣子板板嗎咋個嘛!罵一陣就罵了,樹子砍了就砍了。因為那刺楸樹不是只有品能一家人有,砍樹的人精靈,將一棵樹子颳了皮,裁成幾截,原來的刺楸樹面目已全非,哪裡還認得出來。品能他們這個隊順青牛沱河溝扯起幾匹山,九彎十倒拐,五六里路呢!砍樹的人隨便放在哪裡一段時間,你都找不到。
品能心中的欲|火已燃燒起來,通過馬蹄葉遮著的臉上的瞳孔躥至全身,尤其是下面。一團樹垛樣的黑影撲向草地,雙手直取篩糠打擺子的胸。那黑影也顫抖著身體說,不弄死你,只想弄你。兩團樹垛樣的黑影碾壓在了一起,通過朦朧的月色,我們看到了那弦月一樣鼓凸的胸脯和被剝了厚朴皮的樹榦一樣濕漉白亮的下身……
然而,任何事情都是呈兩面性的。打水泥礦也一樣,你要開採礦山獲取短時期的利益,礦石就要報復你。別看它沉默無語,它報復起人來可不是像會說話的狗或羊咬你一口頂你一角那麼簡單。一天,魏娘給大家發工錢。肖二娃、品能、鍾三娃他們幾個,放下手中的鐵鎚鋼釺去領工錢。魏娘就坐在梁家坡礦石場邊,拿出揣揉得像樹葉子的學生作業本,開始發工錢。品能聽見了岩石里有人在說話,聽不清說的什麼,但很陰森,令人一下子想起棺材里的屍體活過來的竊語,他感覺背上似有一股冷風。他一下子想起了多年前在馬槽灘水泥河堤邊聽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出了那麼多臭汗那麼多力氣終於有了結果,大家的興奮勁兒通過雞刨刨的樣子體現出來,是可想而知的。當喊著肖二娃肖成雲的名字時,只聽轟隆一聲,同時就有人喊快跑,圍著拿工資的一群人作鳥獸狀逃竄。山坡上,幾個小方桌大小的水泥礦石囫圇滾下,濺起沙土,像幾匹受驚的馬。滾下的石頭撞在一塊岩石上,砰然裂開,成小石塊飛出。本來已經避開礦石滾飛方向的肖二娃哎喲一聲,腰桿一閃,倒在地上,手捂著腰桿就哎喲連天了。大家皆變了臉色。慌亂之中背起人就往幾十公裡外的醫院跑,中途魏娘攔住一礦車,往印月井陳氏骨科醫院送。診斷,肋巴骨已斷三根,現交一千元。魏娘叫肖二娃婆娘馬女子打了借條,說是錢可以借,你們二天要還,來打礦講好的,死傷自己負責。馬女子邊按指拇印邊連聲謝魏娘的大恩大德。
梁家坡打水泥礦的只是品能他們這個生產隊的人,雖然承包到戶后,大隊變成了村,隊變成了組,但大家都不那樣喊,還是四大隊五大隊四隊七隊八隊的。品能他們這個隊屬於四隊。七隊八隊在水磨溝岳家山那邊,那邊隊上的人采水泥礦和磷礦,肥實得很。岳家那幾弟兄整發了,連汽車都買起了,四五個拉礦的東風翻斗車,每天拉兩三趟水泥礦磷礦往關口外的廠里,你說發不發。還有馬槽灘山高頭,是一隊、二隊和三隊,這三個隊的人也打水泥礦。廣岳鐵路就從馬槽灘山體上穿過,在一條幹河溝邊打了個隧道,長約一公里多,從山那邊鑽出去,隧道頂上刻有馬槽灘隧道幾個字。廣岳鐵路是成都至西安主線上的一條支線。一二三隊的人在離隧道很遠的山上采水泥礦,窄窄的圍山公路一根沒有抖抻的褲帶樣彎進隧道邊不遠的山體就看不見了。這種七彎八拐的彎彎路是隊上的人自己修建的,外面來的司機根本就不敢開。
夜色沉沉。馬女子說,你還是該找一個,合適的時候,我把老家中江的妹子給你介紹一個。夜風燥熱,品能唉地嘆了口氣說,當初你都看不起,還有哪個看得起。馬女子在夜色中低垂著頭,不做聲。她心裏想的是,一個女人嫁一個男人,最起碼的吃住的環境該有哇!總不可能兩口子睡在隙牙漏縫的木板里,沒有安全感。品能自這次以後,就更加堅定了要將自家的穿斗房改造成水泥磚瓦房的決心,並且還要裝唐支書家那樣的鋁合金窗子和鍍膜玻璃。聽說唐支書家的圍牆都是用紅磚砌的,兩人多高,上面還安了碎玻璃塊,哪個賊娃子敢去爬哇!品能想,那紅磚圍牆自己這輩子做夢都是不敢想,那要多少磚啊,光碼圍牆的磚就夠修四五間房子了。
天完全黑下來時,飢餓的品能走到了馬槽灘,他是從金河燕子岩隧道口下的鐵路上的公路,鐵路與公路在這裏交叉。因為天已黑下來,前面火車隧道多,他不敢再沿著鐵路走了。肚子呱呱、腳肚子筋痛。他在馬槽灘河堤邊坐下來,身邊是金馬電站的水泥大堤,是攔水發電用的。夜色靜悄悄的,金河水翻著它亘古未變的濤聲。品能坐在光滑冰冷的水泥堤壩上,望著黑色山頂上一顆一閃一閃的亮星發獃。在黑色的山脊上,浩大的藍空中,那顆星星好孤獨啊,一如孤獨的自己。啄頭,明凈的金河水倒映出黑糊糊的山影,被開採磷礦採得空蕩而破爛的山體,有時晴天岩石乾裂也會垮塌,轟然一聲響,石崩山裂,騰起一股煙塵。水泥大壩寬厚、堅固的身影也倒映在水潭中,隨著水的流動水的漪漣而變形,水上的堤壩與水裡的堤壩相互融接而延伸進起伏的山的黑影里,變得更加寬厚和堅固。有金河水聲更顯夜的靜謐,本來車輛就少的路上隨著夜的濃度的加深,更顯清寂,河流的聲音與河谷里風的聲音在此時就成了夜的靜謐的修飾,就像孤鳥鳴啼修飾于墳冢,雜草里的花斑蛇的窸窣聲修飾于荒野。
品能正想著,狗日的鍾三爸人怪,家裡的雞都怪,雞還成了精了,差點把老子的眼二珠子給啄瞎。房子里的電燈啪的一聲亮了,強烈的光柱刀片一樣從鍾三爸家的房圈裡刺出來。聽見鍾三爸驚懼的聲音,雲娃子,起來,才娃子,起來,有賊。品能哪敢停留,山裡人家家戶戶都有火藥槍,品能家也有,那裝了火藥和一大把鐵砂子的火藥槍凶得很。他扯抻就開始跑,耳邊響起了鍾三爸和兩個娃起床的說話聲,爸,你聽見了嗖?我好像聽見豬圈裡的雞在亂飛亂叫。吱嘎開門的聲音。堂屋裡電燈啪地亮了,房檐上電燈啪地亮了,那燈泡至少有一百瓦,將竹籬院壩照得通明。如果前面說品能不像上次刮偷厚朴皮那樣慌的話,那麼現在的品能心裏是銅鑼敲小鼓,驚懼加害怕。他已不敢原路轉回,從籬寨正門上跑。慌不擇路。品能上氣不接下氣跑到了高坎邊,我的媽呢!那高坎下是黑黝黝的玉米林,至少也有三四米高呢!爸爸,前面有個人影。賊娃子——開槍打!品能聽見這樣的聲音,哪敢回頭,他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身體在銀月的薄光和身後電燈光伸長的刀片樣的光亮中劃出一道弧線的同時,在躍向高坎下的玉米地的同時,他聽見了身後巨大的槍響。
接下來的事情是可想而知了,品能跛著腳到印月井的陳氏骨科,運氣還不是很孬,陳氏骨科有值班醫生。又遭錢又受痛,接斷骨,上夾板矯正;品能的右腳膝關節以下的小腿裹上一層白紗布,右小腿當然是完全麻木的,靠著肘下的兩根木拐杖支撐活動。這真的叫偷雞不成倒蝕了一把米,自己在川興水泥廠打工幾個月掙的錢不但全部奉獻給了醫院,而且到水泥廠做活路都做不成了,只有腳桿好了再說。品能是託了人情才到離家幾十里遠的這家水泥廠做活路的,原本打算找些錢,修幾間水泥磚瓦房,找個婆娘成個家。現在看來是不行了,只有看著別人找女人接婆娘了,只有看著別人生兒育女過日子了。然而這一切品能認為都是那可恨的水泥造成的,都直接或間接地與打造這個偉大世界的水泥有關。要不是自己求爹爹告奶奶地到這個水泥廠來做活路,要不是自己翻窗進去想撈點意外之財,逃跑跳下去的地方不是堅硬如鐵板的水泥地,自己的右腳怎會摔成骨折呢!
時令已是深秋,梅樹上,葉子已落了,房邊上矮的黃柏、杜仲,高的杉針卻青幽幽的。清掃過的院子灑了些水,連籬寨邊的石梯都顯示出潔凈。如果稍微遠一點看,木皮房子被一層青色的薄嵐繚繞著,給人一種溫馨的安定和迷濛。空氣中散發出肉香,那是品能的娘昨天喊品能托老隊長的婆娘魏娘割回來的,七八斤重的二刀坐墩,肥瘦適宜,在鍋里咕嚕咕嚕地煮著。有幾個說話的人從青牛沱溝的那邊過來了,品能的心裏一陣高興,呱噠說話的人走近了卻不是,是四坪上的幾個過路人。杉巔上,黃雀子唧唧喳喳,籬笆里的雞公喔喔喔。品能的娘偏側著身子,提著桶豬食往房后的豬圈裡走,邊走邊罵,叫,等一會兒就把你殺了,看你咋個叫。娘的心裏也等著鍾三姐領著那看門的人快點來呢!龍子溝那邊的樹林子又傳來呱噠呱噠的說話聲。
青牛沱的風景愈來愈有名氣了,招惹得外面的人都紛紛開著車子往山裡跑,以前都是金河磷礦的職工們下班或周末優哉游哉地往青牛沱走。他們穿著天藍色的工裝或雪白的花格子的確良襯衣,手裡提著個尼龍線兜,裏面用看過的報紙包著包子或饅頭,身上背著個油綠色的水壺。是山裡人最眼紅的東西。最近幾年已經不只是金河磷礦的了,紅白場鎮上的學校,舉著少先隊隊旗來的;關口以外四鄉八鄰的人背包打傘來的。都說青牛沱山溝里的水好呢,清幽幽的,連人影子都照得清清楚楚,連白花花的小石頭,小石頭縫隙里遊動的石鋼釺都看得見呢!連綿起伏的山青啊綠啊,遠近又青啊綠啊得不同啊!高低錯落的岩石將清澈的泉水雕飾成了無數個大小不同的瀑布,被一個省上來的畫家稱為世界瀑布的微縮景觀。還有春天的木瓜花,夏天的羊角花珙桐花,秋天的血樣的雜木林,冬天一溝的白梅花雪花樣散漫開來呢!再加上這裡是深山老林,沒有一點點現代工業的痕迹呢,你說美不美,家鄉水。隊上都紛紛揚揚地傳說,青牛沱要搞開發了,隊上的人都要沾光呢!
鍾三姐路頭路腦碰著品能時,有些不大自然,倒是品能並不覺得有啥子怪人家鍾三姐的,他也大大咧咧地招呼。鍾三姐過了段時間向品能的娘擺,當紅爺婆的都難,本來是將女娃子說到東家的,中途女家又看上了西家,賭咒發誓不好得罪哪一個,平時也答應過西家乃至其他的人家,有合適的就搭個橋牽根線;既然中途又起了過場,就只好隨渦就渦了。鍾三姐跟品能的娘說,合適的時候,你們還是把穿斗房子改一改,手頭緊就修一兩間,把品能住的改造了;現在的女娃子刁俏,眼光變了,不選小夥子選房子,只要有水泥磚瓦房子,小夥子漂不漂亮都莫得好大關係。品能卻不是那樣想的,要修就都要修,自己是家裡的老大,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總不能晾在一邊住木頭房子,而自己一個人住水泥磚房子,那樣自己會心安理得嗎?
現在,品能就拄著木頭拐杖,在小城的水泥街道上蹣跚著,他的腿已明顯的好多了。
上弦月已比先前亮哨了些,加上品能眼睛在夜色中的適應能力,儘管厚朴林里高大的樹垛和茂密的樹葉構成了巨大的陰影,品能還是隱約地看清了這個人不是一個男人,從樹垛上斜射下來的月光朦朧地投影出她起伏的胸脯,隨著臂膀的活動而擺動在肩上的長辮。品能蜷縮在大厚朴樹后,大氣都不敢出,越看這刮厚朴的女人的身段咋越像一個人。這婆娘的膽子大呀!比我這個毛頭小夥子的膽子還大,是個女賊呢!她刮完一棵厚朴樹,當然只能刮到自己伸手可及的樹高,那棵樹就白亮亮的赤|裸在月色下,泛著濕潤的光澤,猶如一個女人被脫|光了褲子一樣。品能蜷縮在樹影里,他先還是以一種好奇和興奮的心情在看著這個與自己不謀而合、志同道合的女人的動作;好奇的是居然有與自己一樣賊膽的人,興奮的是這個頂著夜色和危險的賊娃子竟然是個女的。他被陰影籠罩著的臉正漾起了會心的笑時,他的心卻一下子緊張起來,青牛沱河溝里的水桶樣咚咚地上下著;那女的手裡提著刀朝他卧身的這棵厚朴樹走來。品能知道,刮三木藥材都是選高大的,才划得來。自己藏身的這棵樹的高大吸引了她。好在樹邊上有一籠茂密的雜草,品能貓一樣輕手輕腳就移過去了,加上樹蔭投下的巨大陰影遮擋了月色。雜草的掩護,可以說只要自己不發出聲響,近在咫尺也是發現不了的。那女的走攏樹腳下,望起腦殼看這棵厚朴樹,可能是由於些微的月色,她想看清楚厚朴樹的大小,或者是對這麼大棵厚朴樹所產生的驚奇,打算從哪裡下刀合適。
由於有這些因素的驅使,內心的那個目標在前頭浮現所產生的巨大的誘惑,使品能打水泥礦就捨得累,他已不想與肖二娃鍾二娃他們幾個伙到打礦,那樣自己會吃虧,再說他不想經常看見大馬女子。她給肖二娃送飯來,肖二娃悶頭悶腦吃飯,她有一眼莫一眼地盯著自己;自己說話時,她總愛接過話把子呱噠。歇肩放炮時,品能在樹腳下看從鎮上買回的《知音》。她說趙哥你看完了借給我看。簡直沒有血皮,她好像是把他倆曾經有過的相親場合忘記了,不在乎的樣子。品能卻沒有忘,這個女人是傷了自己心的,也使自己的面子受到了影響,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是可想而知的了。品能一個人採礦,就是想多采,多掙錢,他給鍾隊長一說,鍾隊長眨巴著被老熊扇過一掌而留下疤痕的眼睛,看著他,像是看清了他心中所想的,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但鍾隊長說了句,你一個人打水泥礦莫得啥子,但裝車時就緊忙都搞不贏。品能說出了早已想好的,裝車時你們幫我裝,該好多裝車費我們照人撇。鍾隊長說,要得。這樣品能就起早摸黑地打,梁家坡公路邊上,天麻洒洒亮,就看見了他甩錘揮釺的身影;傍晚都收工了,他還在嘿哧嘿哧地舞著磅錘,不曉得累似的。夜晚,他在床上估算今天又打了多少噸礦石,藉助著電燈泡昏黃的光線,品能拿起圓珠筆,在松木板壁上那一長串的正字後面又加上了一筆,又多了七元錢,又多了十四元錢,二十八元錢,一百二十元錢,一大塊一大塊的山岩炸垮后,錘打釺撬,變成了一大堆一大堆的礦石,裝上車后,經魏娘拉出去賣給關口外的水泥廠,就變成了這些數字。這些數字就是錢,雖然魏娘只給自己兌現了一部分,但終究是要兌現的。
青牛沱旅遊風景區開始搞開發了,萬貫集團投資開發不是虛吹,一批又一批施工隊入了場。景區內的公路也開始整修,工程由鍾二娃承包,品能和肖二娃還有生產隊的男女老少都爭著去做活路,掙工錢。品能幹得很快活,一點也不曉得累,擔挑自如,腳一點也沒有受過傷的樣子。品能慶幸自己,終於逃脫出了水泥廠那個倒霉的地方,腦殼也不痛了,食慾也好了,連出的氣吸的風都是勻凈的,打屁都要通泰些。
當賊娃子的錢的確不好找,順手時偷著了就偷著了,沒有偷著被主人家發現了,過後想起都害怕。現在品能睡在骨科醫院床上,看著自己這隻上了夾板、纏了紗布不敢動彈的腳,想起兩次不同的跳。鍾三爸房子當面那麼高的坎,身後還有羊刷子嘭然地響,自己縱身跳下去了,還沒有一點問題呢!腿腳從銀月投下的黑暗的陰影下,彷彿山坡上衝下的快疾而有力度的木頭,沖在硬岩或石頭上,前面的一截砰嚓一聲就折斷碎裂。品能是比較幸運的。他驚懼的身體被驚懼的腳馱著著陸在柔軟的泥土上,泡沙的土被腳所承載的重力衝撞出了一個深坑,身體受慣力皮球樣翻騰幾轉,已經成熟的玉米發出噼啪聲被壓翻折斷,臉手豁拉子樣毛豁豁的痛。品能抬了抬手腳,還好,活泛呢!他鑽進玉米林就往碎石公路的方向跑去。可這一次的跳就與前一次不一樣了,這一次二樓上的高度還沒有前一次高,就讓品能領教了此地與彼地的不同。都是這可惡的堅硬的水泥,如果是在山鄉里和軟的泥巴地,品能想腳桿肯定不會觸斷的。他由此恨起水泥來,對水泥的切骨的恨就是從他纏滿白色紗布,上了夾板的腳開始的,由盯在骨折小腿上的視線,恨油然滋生出來,冉冉地爬上了眼瞼,再滲入到心裏去,又隨著臆想的神經迴轉上來,變成瞳孔里濕漉漉而粗糲的光。
兩三元錢一斤,逮他五六隻雞,賣他個五六十元是不成問題。他先將背簍藏在碎石公路邊的雜草叢裡,偷出來后,裝在背簍里才背得起走。銀月底下,品能很輕鬆地順著鍾三爸家的小路進了籬寨,輕腳撂手地轉到房子後面。夜已經很深了,大約已是兩九_九_藏_書三點鐘,正是人酣睡的時候,狗到了三四點鐘,都是要睡一覺瞌睡的。品能聽見雞公嘹亮的叫聲,知道雞群宿在房后。可是情況與自己想象的卻大不一樣。鍾三爸家的雞不是用籠子或木板圈子關著的,他家的雞全歇在豬圈的竹竿上,也有的歇在挑方上。透亮的月光下,一眼倒是看得明白,可那豬圈的竹竿樓比人還高,手根本就夠不著。那些雞公雞母都蹲在上面,半睡半醒著,山裡的雞都成了野雞了,也不曉得那麼高是咋個飛上去的。人爬是爬得上去,可竹竿樓一響,干竹竿扎的樓是響得很的,夜晚保證噼噼啪啪斃火炮樣,那還了得啊!主人家再睡得死也驚醒了嘛。竹竿樓不敢上。品能在月色投射的房子的陰影里蹲了一會兒,看清了豬圈房的黑暗處蹲著幾隻雞的影子,眨巴著眼睛看,雜木架起的豬圈上,確有四五隻雞蹲在上面在打瞌睡。品能的嘴角在房子的暗影里扯笑了一下,我默到今晚勞神費力的,當真沒有火烤啊!品能輕腳撂手地往前摸,心裏面沒有前次刮老隊長家厚朴樹那麼慌。走攏歇著雞的豬圈邊,他看清楚啄瞌睡的雞,向著其中個子大些的一隻一伸手,就將雞的足爪抓住了,可是雞卻撲稜稜振動起翅膀,雞殼子發出咯咯咯的叫聲。品能伸手就去抓雞公的頭,他聽人說過,偷雞要先將雞頭逮住,反扭在脖子上,或車它一轉,它不斷氣也叫不出來了。這隻雞擰筋慣骨的,力氣還大,頭左右偏了幾下,品能不但沒控制住頭,它黑暗中綠幽起眼睛,撲棱起翅膀,尖喙就向自己的臉上啄來,品能本能地往後一仰,手一松,人差點滑進茅廁里。綠幽幽眼珠子的雞卻飛上了豬圈房的挑方。接著,歇在豬圈上的雞和豬圈樓上的雞都咯咯地亂叫起來,撲棱扇動翅膀。
品能和被偷的老隊長,張家以及隊上的人都在猜測,到底是哪個賊娃子這麼缺德呢,起根根髮腳腳的山溝溝里人沒有出過這種子事,就是五零年趙母匪在這裏打仗,扯了老百姓的蔥蔥蒜蒜苗都是給了錢的。大家在惶恐的同時,也都在暗中慶幸,這賊娃子也是長了眼睛的,偷的都是有錢人。老隊長雖沒當隊長了,但也撈了些好處,有些積蓄,現在他和婆娘魏娘又在開水泥礦;唐支書是這幾十座山環順二三十公里的皇帝,是肥得流油的。就是把三木藥材給他們偷完,最多也是腳桿上扯了根毛。自從公路修通,外地來打礦掙工錢的人來了,山裡就不清靜了,大家估計是從關口外進來在撮基灣打礦的人,撮基灣是關口外一個老闆來承包的,給村上交了承包費。可又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那幾個關口外的人乾的,連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有,有一點點的話,可以找他們的,他們可以說連賣點砣砣肉,掙點血汗錢都不得行。
自從肖二娃開了個頭修水泥磚瓦房,鍾家幾弟兄也開始效仿,喊唐支書的解放牌汽車到關口外邊買回了磚瓦水泥。山裡人家道只有那個樣子,鍾家幾弟兄也屬於背躬背躬、做活路多凶的類型。山裡面的勤快人都是背躬背躬的,是長年背竹背簍,扛竹捆子、木頭的結果。山裡面人還有個特點,腰身長、腳桿短,是從小受沉重的勞力壓成的,腳桿沒有往長長的機會,就像石板下的草苗子,粗壯卻長不高;山裡人的男女腳都粗壯,就是沒有壩區人的腳桿修長。鍾家幾弟兄與大家一起開玩笑說,別看狗日的肖二娃背比哪個還躬,面帶豬相,心中卻明亮,他還曉得修水泥磚瓦房子,這一修不打緊,還修來個漂亮的婆娘。另一個就說,你看馬女子,來時蔫絲瓜樣,現在變得紅頭花色的。
沸沸揚揚了一陣,是只見雷聲不見雨,旅遊開發的事沒有動靜。山上的雜木是不準砍了,前些年長江流域漲大水后,上面就下了指示,長江中上游禁止砍伐,原來的林場全都轉了型,由靠砍伐樹木賣木材變成了植樹護林了。品能想,就是上面不下禁伐令,也莫得啥子砍的了,周圍的山上都砍空了,只剩下樹秧秧竹蒿蒿了,後山里的木材倒有,沒有路,砍了也運不出來。沒有竹木賣,就沒有錢用,光種那點點三木藥材,連米都買不回來,七八十年代還有金河磷礦的工人用大米來換山裡的洋芋拿到壩區去種,據說結得好得很。現在沒有人來換了,一是市場經濟后,山洋芋已不稀奇,到處都買得到;二是金河早已開始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由於沒有把握好時機轉為生產加工型肥料企業,磷礦已采完,金河磷礦開始走下坡路,大批的工人下崗離崗,有特長有能力有關係的調動到了其他單位。企業陷於半癱瘓狀態,那些家在鄉下的工人老大哥連自己的肚皮都摟不飽,哪還有餘下的大米來換洋芋。洋芋當然就只有人和豬吃了。
報了到,矮墩矮墩的胖女人甩給他一套勞動服,黑藍色;幾個圓形大口罩,裏面有硬塑料襯著,有些像女人上了鐵圈的挺起的乳罩,與醫院傳染病人用的菲薄的口罩有明顯的不同,厚實得很;兩頂藤式安全帽,一雙齊膝蓋長的深筒靴。胖女人一臉的環肉,灰色的臉水泥一樣。她說,這些東西該戴的戴該穿的穿,不戴不|穿不準上班。
品能將身上的短呢子整了整,這是去年春節花幾十元錢從印月井城大市場買回來的。要在前些年,呢子衣服是城裡幹部才穿得起的呢,那體面就不必說了,可現在城裡人流行穿這門衫那門衫的,各種呢子衣服已經不流行了,只有鄉下人才去買,厚實、禁穿。品能覺得自己選的這件麻灰色的很巴身,去河溝里洗煮肉的蠻蘿蔔,往溪水裡一照,晃蕩的溪水如鏡,照出自己的影子,還有些書生氣呢!品能的心咚咚地跳著,有些慌,他聽見呱噠的說話聲從石橋那邊過來了,到了自家籬寨邊了,卻沒有進來,又走了過去,呱噠的說話聲從房后的碎石公路漸漸小聲了。品能的娘也站在房子當面立起耳朵來聽,手裡端著個燒箕在揀擇著烏黑的大豆。

十七

現在老隊長背剪著手轉悠,已不是往年雄赳赳地巡視那漫山漫坡的集體莊稼地。包產到戶已搞了些年,自留山自留地早已是各家各戶的了,連山坳上的老梅樹、老白茶樹、木瓜樹都是按棵數分給每戶人的,各家都在地里套種了三木藥材。老隊長房后也種了一大片,老隊長現在就是轉悠著去看他種植的一片三木藥材的。他躬著背慢怠怠地轉過了玉米地,玉米比人高,葉子在晨風裡婀娜著,發出輕微的響聲,玉米地里套種著竹節豆,毛茸茸的藤蔓攀援在細高的竹稈子上,葉腳下的豆葉間已開了幾朵白色的小花,有幾朵小花的萼子上已結了幾片指甲大小的小豆豆,山風一吹,陽光一熨,夜露一潤,青蕨蕨、肉娃娃的,嫩氣得很!轉過玉米豆豆地,老隊長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日坡地上黑蒼蒼的杜仲樹咋白亮亮的;老隊長扔了煙頭,手從老熊打過巴掌留下印痕的臉上撫上去,使勁揉了揉眼睛,坡地上的杜仲樹咋還是白亮亮的。老隊長雙手從背上放下來,背躬得彎弓樣大步流星地往坡地上走,他邊走心裏面邊在說,遭了!遭了!
但那只是極其短暫的,樹子竹子畢竟與人不一樣的。人這個東西,確實也怪,只要不是他們自己,其他異物都是他們獵殺的對象,豬啊牛啊雞啊馬啊樹啊竹啊還有土啊石啊水啊,他們如果需要,都會大開殺戒的。現在的人心腸越來越硬了,對於自身之外的悲憤事情過錯事情都不會產生啥子同情憐憫,更不要說悔過了。這樣的砍法真的是造孽,可惜!如果竹子秋後來砍,山上的雜木樹子再長几十年,有計劃來砍,該是件多麼好的事情,這樣子,正像是十五六歲的閨女長身體的時候,就把人家糟蹋了,確實造孽可惜啊!但這樣的想法也只是一絲絲兒,也只是那麼短暫的一絲絲兒。
這樣想著,出於內心的一種不平衡,品能自己都能感覺自己眼珠子里的怨氣在毛烘烘月亮照見的玉米葉子上流動,分不清是玉米葉子的聲音還是自己內心的憤懣所發出的聲音,那種第一次做賊的恥辱和膽怯感就沒有先前強烈,心也就沒有了先前那麼丁丁冬冬的,至少不是那麼手腳都有些僵硬而緊張吧!品能是揣了支小電筒的,越接近老隊長那片種著三木藥材的自留地,越感覺小電筒根本就不敢用。可以說只要一打開手電筒自己就完全暴露了,說不定老隊長一家人就在房子後面覷著這裏。好在憑著多年的山裡人生活經驗,二十幾頭下半夜比較亮哨,這陣子月亮已從黑龍池山頂上鑽出來,山林在一層薄薄的銀輝中現出它黑俊的影子,就像玉米糊糊碗中映出的喝粥人的眼額所呈現出的那種若隱若現的模糊。杜仲已經是被別人刮過的了,只剩下小的,既不好刮,又刮不了多少。品能摸了摸拴在腰桿上的百家竹篾條,取下傍晚磨得飛快的彎刀,他想刮厚朴樹,一來是好刮,樹大皮成筒,二來是皮重榨秤,價格雖低點,但皮子好刮,好捲筒,好捆好拿。
馬女子坐了會兒就要走了,說拉礦的司機從雲西轉來,喊她在公路邊上等著,錯過了就不管了,所以自己得出去等著,從雲西下礦轉來就個把小時。
鍾正林,男,1965年生於川西古鎮方亭,1970年隨父母下鄉至什邡縣鎣華山青牛沱山區二十余年。1983年高中畢業后回青牛沱山區務農,後任民辦教師,先後在報紙雜誌上發表大量詩作並獲獎。1992年被招工到縣電視台做記者,2006年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中短篇小說多部(篇),著有長篇小說《暗右》、《流水》等四部(未出版),詩集《太陽在世》獲第四屆四川省文學獎。現供職於四川德陽市德陽日報社,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水泥礦不能打了,主要的收入來源斷了,自己夢想中的水泥磚瓦房難道真的只能是夢想?沒有水泥修的磚瓦房,就意味著沒有女人和婆娘,就意味著夜晚一個人睡涼拌覺,自己憋得心慌了,倒是瞅准肖二娃家的,單個在坡地河邊扯豬草洗衣淘菜時,死纏硬磨地幹上一回。可肖二娃家的表現出越來越不願意,明顯沒有肖二娃肋巴骨沒好時的那段熱情。她本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不像以前一個人背個豬草背簍出來,有時是與肖二娃一路,進馬槽岩溝里去背柴,有時是與肖二娃的妹子一路,有時與隊上的其他婆娘兩三個一起。那意思是明擺著,人家不會給你機會。品能想,難怪得天下每個人都要結婆娘,以前沒有嘗到女人的滋味不曉得夜晚的日子難熬,現在曉得了接婆娘不只是為了傳宗接代,那都是上輩人傳下的名正言順的借口。
然而,片子拍完,這夥人的舉動卻讓村民們睜大了眼珠子,那絡腮胡馬尾頭現噹噹地數了卷紅花花的票子給鍾五娃,兩千元。並說,以後如再來麻煩,照算。鍾五娃抖著腮幫子,將手連同錢死勁揣進了補巴褲子里。品能看著鍾五娃揣在褲兜里的那隻緊攥著的手,心裏就有些後悔。早曉得自己將松樹皮房子留著,自己那房子比鍾五娃的還要年辰久些,皮房頂上的青苔雜草還要茂密些,如果飛機在天上,是絕對看不出來是房子的。兩千元,自己在川興水泥廠屁兒掙反訕要掙四五個月,我的天。自己咋就這麼背時呢,水泥磚瓦房剛剛修起,你們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就來了,你們咋不早個半年一年來呢?
本是品能的婆娘就這樣因為水泥房子而改了弦。肖二娃,狗日的東西早就是有預謀的。從這件事情起,品能對水泥的恨就開始了。品能在心裏想,要怪就要怪水泥,哪個龜兒子造出來的水泥,不能怪人家肖二娃,如果沒有水泥,大家都是穿斗房子,馬家女子咋又可能睡到背炕牙齙的肖二娃水泥房子里去哪!
品能是鋤完二道玉米草後去打的礦,他本來對去打水泥礦是有自己的看法的,那心裏的一絲絲兒反對的念頭卻禁不住老黑的渣窪,就是書本上說的嘮叨啰嗦的意思。老黑說我已經跟老隊長說了。老隊長當然就是魏娘的男人鍾隊長。老黑說梁家坡水泥礦增人,老隊長說你們家品能人老好,叫他明天就來吧!一天掙個十來二十元,總比在屋裡耍起好。品能去的那天下午,魏娘押礦車回來,給肖二娃帶回了十包水泥,肖二娃要修磚瓦房子。品能想,狗日的肖二娃家境跟自己差球不多,他哪來的錢修磚瓦房子。不幾天,唐支書拉礦的汽車空車返回又從廣濟給他拉回來紅磚和黑瓦。狗日的肖二娃,硬是要動真格的,這肖二娃的腦殼開放喃!青牛沱生產隊都是坐的穿斗木頭皮房子,幾百年都是這樣,他還新竹子編背簍,另起了一個頭喃!品能和肖二娃從小耍到大,又在一個生產隊,都是十八九歲,大小也差不多,兩個人划得來,跑到金河磷礦岳分礦去看電影,翻幾座山去看抽著大煙的火車,兩個人都是上一路下一路的。肖二娃就喊品能幫他傳磚和青瓦,因為唐支書買的解放牌汽車請了司機在開,司機住在另外一個隊,要趕著回去,多幾個人下車就來得快些。肖二娃家裡人一字排開,品能站在中間,每人間隔有一兩擺手遠,肖二娃就抓起磚飛快地拋傳過來,下面的人接著,又傳給另外一個人。那磚拋過來有些力氣,加上本身的重量,品能從空中接過磚時,腰身往後一拽,手桿一沉,燒過的磚有稜有角,打在手上生疼。多接了幾個回合,手指和手板心竟燒乎乎的,好在平時砍樹砍竹,鑽山爬岩,磨就了一手老繭,也就見慣不驚。但看肖二娃,人雖比品能瓤,滿頭大汗,下巴上的顆子汗雨水樣地滴,臉卻紅撲撲的,像青牛沱泉水裡洗得透明的紅蘿蔔樣,粗糙的臉上泛出一層紅色的光亮,那光亮里是油然而生的憨笑,憨笑從嘴角邊順著紅光的臉漫上眼瞼,躍動在汗水打濕的眼睛里,就是一種快樂和安逸;眼角上眨動的閃亮的濕潤光澤,透出肖二娃此時那種與眾不同,在整個隊上出類拔萃的意思,那就是他修建的幾間磚瓦房,已在他很久的想法中即將變成山裡人眼中的驚嘆和眼紅。在肖二娃眼中,自己是幹了件大事情,別的年輕人想過但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此時的他站在唐支書的車子上,用手臂長抻抻揩汗的動作透出一種滿足,他眨巴著眼睛斜視著從松杉皮屋頂上吐出來的裊裊炊煙,是多麼的順眼和暢快。
星期一一大早,品能天麻麻亮就趕火車去鎮上讀書,從青牛沱走十多里路到岳家山,乘上悶罐火車往紅白,火車到金河的時候,就穿過了三個隧道。車上的人在說,昨天上午,馬槽灘水泥礦山垮方,囤子大的巨石帶領著千萬個大小不等的泥石,將一輛礦車砸得稀爛。後來每到洪水季節,公路就被房子樣推移下來的泥石流堵塞軋斷,再後來泥石流就淹沒了隧道,堵塞了火車路。品能初中畢業的時候,那段火車路已經荒廢了,火車路上雜草叢生,那震嘯群山的長長汽笛聲攜著的火車頭上噴出的滾滾濃煙再也看不見了。
馬女子今天就要帶她父母親過來看家,你說品能心裏那滋味有多安逸。山裡人家的習慣,女方的父母親來看了家,沒有意見,女方就可以留在男家,就住下,就與品能在一起了,你說品能心裏那滋味是要多安逸有多安逸。就在品能將要實現這種滋味,結束幾年來苦難命運的時候,謝隊長召集青牛沱生產隊社員開了個會,縣上和鄉上決定,為了打造旅遊品牌,突出山區旅遊特色,青牛沱生產隊的房子一律列入統一規劃,修建川西民居,恢復穿斗松樹皮房。當然,本來就是樹皮房子的,就不修了,凡現在是磚瓦房的,一律拆除,重新修建,每間房子由縣鄉給一定的建房補貼。
品能和鍾二娃肖二娃幾個合計了下,就扛著大鎚鋼釺去梁家坡打水泥礦。老隊長一家人倒是巴幸不得,只要你們敢打,我們就敢拉去賣。品能他們幾個想的是,打水泥礦,好歹一天總要掙個十來二十元,比在屋裡耍著強。上午去打了一上午,下午謝隊長就和村長來了,垮起臉說打不得打不得,鄉上的侯書記都曉得了,你們又在打水泥礦了,原來山都打崩了,按國法是要判刑的。山挖爛,影響投資環境,公路坑坑包包的,哪個願意來投資嘛?鍾二娃說,你們說得鬧熱,只打雷不下雨,連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們不打礦又做啥子嘛!村上的人說就是不搞旅遊都打不得了,礦山開採,各級都有具體的規定,公路兩邊本來就不準採挖礦石的。旅遊開發不是只打雷不下雨,上面正在論證,縣上與投資單位正在洽談,凡事都有個過程有個程序,接婆娘還要接親喝酒鬧了洞房兩口子才上得了床呢!肖二娃黃起黃起地說,沒有鬧洞房咋就上了床呢?惹得大家都扯起嘴稀起牙巴地笑。

十五

大清早,品能扛根鋼釺往梁家坡走。前面一個人站在公路邊邊叭著雞誇皮煙車過頭來。品能走近了,原來是三坪上的鍾三爸,與老黑拌筋導致爹日搬家的三坪鍾家。品能也喊他鍾三爸,雖姓不同,但其他不同姓的也喊鍾三爸,成為了一種習慣。兩個走著,沒有啥子話,鍾三爸是比品能輩分高,平時很少走在一起的,即使做活路幾個人走在一起,也莫得啥子語言。鍾三爸一年四季都戴著頂藍色的撮撮帽,撮撮帽下的臉黑著,一看就是有啥子不安逸的事情。他黑起的臉上又叭嗒了幾口雞誇皮煙說,你裝貓吃相,該做的事情你不要搞忘了?品能就眨巴著眼皮,眼二珠子骨碌碌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品能想,我與你鍾三爸既無冤又無仇,我沒有借過你的糠,你也不欠我家的米,你咋說這樣子的話哪!鍾三爸又叭了口雞誇皮煙說,搞忘了嗦!昨天擦黑在頭坪刺竹林邊,我去撿干竹丫丫,就碰見你們兩個。品能臉一下就紅到了耳根子,心裏也臊乎乎的。
然而,品能的後悔還沒有霧樣的完全消散,接下來的事情卻是品能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這是秋天的一個好天氣,天藍水清的,紅紅黃黃的樹把遠近的山巒渲染得畫一樣。品能的心情也畫一樣,肖二娃家的,也不必轉彎抹角的,就是與自己偷過嘴的馬女子已給自己說了對象,那穿著青花點點連衣裙的女子前天就來了,她與她的表姐馬女子圍著品能家的水泥磚瓦房轉了個圈圈,那女子立在鋁合金框的藍玻前照了會兒,分明是在照自己紅紅的臉蛋兒呢!雙方就都沒有意見。馬女子悄悄對品能說,你龜兒子運氣好,要不是這裏搞旅遊開發,你哪撿得到這個便宜,我這表妹,還沒放過人家對過象呢!
唐支書的話真的是很有效果。那次梁家坡塌方后沒有幾天,上面就傳下話來了,生產隊謝隊長開了會,唐支書啊啊啊地講了半天,他已有些年辰沒有這樣過會癮了,底下石頭上橫放著的樹榦上坐著的,站著的,蹲著的,唧唧喳喳。雖然有的村民屁股下的屁撕爛布樣的脆響,雖然有的人眯縫著眼珠子包口包口地吃雞誇皮煙,雖然有一兩個年輕婦女伸手在肚臍下抓撓著昨夜男人下狠勁的地方,雖然有四五個歲娃家正蹲在小代銷店門前撲撲撲地拉屎,空氣中散發著汗味屁臭和屎臭味,還有幾條黑、黃、花不等的公母狗在白茶樹底下勾子撞勾子的交配,伸著的血紅的舌頭髮出嘰嘰嘰的呻喚聲。
品能腿好后,車間主任還算關照他,安排他暫時不推鬥鬥車,開關碎石機、裝袋子、打包之類的雜事情,東一下西一下的,也是計件,比黑起屁兒地推鬥鬥車要松活些,那腿腳黑起屁兒地跑,自己骨折醫好后的腳,喊他們來,一樣的吃不梭。大家都曉得他的情況,咒罵那撞他的司機屁兒黑,還巴起來跑了;也有的說品能很背時,運氣隙,這種霉事情其他人都沒有遇到,叫你遇到了。品能只好啞巴日溝子,弄死不開腔!
鍾二娃和肖二娃互相說著要下去看。他們的身子翻過石頭,往山坡下走。就聽老隊長桃表叔的聲音——塌方了!大家不管是虛是實,扯伸一趟子就作鳥獸狀往礦場的兩邊跑。兩邊是青蓊蓊的山,沒有被炸藥炸過開採過,肯定就安全。只聽見耳邊是有小石塊滾動的砂砂聲挾裹著風的聲音。待站在自認為的安全處,抬眼望,原本卻是虛驚了一場,往天炮斃過的山崖現出白灰灰水泥礦的地方,有幾塊拳頭大小的小石頭鬆動了,裹著些細小的石子流沙梭了下來,可能是昨夜下了場大雨的緣故。山下的肖二娃和鍾二娃聽到動靜,已經飛快地跑開了。那幾個小石頭小石子和細沙滾過了,大家就準備返身過去,重新操起錘釺。正抬腳,轟隆一聲悶響,灰白的半邊山崖就巨嘴樣裂開了,垮塌了,巨石滾動,塵土飛揚,若暴雨挾裹著雷霆,轟隆隆衝下。大家驚得張大了嘴巴。一陣急風雷霆之後,可以想象,山下的公路是被垮塌的山崖土石閘斷了,山下的水麻子瑪桑樹林變得清靜了。羊群咩九_九_藏_書咩的叫聲沒有了,頻率不準的嘈雜的收音機突然關了一樣。
腳踩在滾燙的水泥地上,品能覺得,人類自己認為自己聰明,征服自然征服世界,可能征服得了嗎?就拿水泥地來說,有必要打水泥地嗎?神造的溫軟濕潤的大地本身哪點不好,吸水散水都快,也利於草木的生長;再熱的天氣,腳踩在上面是絕對不會像踩在鐵板上那麼熱的。那麼多的水泥鋼筋房子,想想,一個縣、一個市、一個省、一個國家、全世界,要炸多少山,采多少水泥。古人造房用樹,樹砍了可以栽,可以生長;山炸爛了,挖空了,可以栽嗎?可以生長嗎?也可以,可以栽出無數個塌方,可以生長出家毀人亡的泥石流。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吃盡苦中苦,哪能成為人上人!品能給家裡人說了自己想去水泥廠打工的事,老黑和媽都是反對的,說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美美的就對了,哪想東一個西一個,擔驚受怕的。六七十年代金河磷礦招工人,當公家人拿國家錢吃國家糧食還莫得人去報名呢!品能還是堅持要去,說時代不一樣了,緊坐穿斗房子醜人,莫得錢不行。老黑和媽曉得他的心思,見他使起悶性子,也不好再勸說。老黑只說了一句,姻緣姻緣,千里姻緣一線牽,緣分到了,女人送都要送上門來。兄弟和幺妹就稀起牙巴的笑,嘴角邊的油湯濕潤光亮。別看魏娘一天到黑都在外面忙生意,東一頭西一頭的跳顫得很,卻一身都是病,這不生瘡那不告口的,長期包包里都背著葯。媽給品能出主意,你要去關口外做活路,白說哇咋個喃?你把這幾十個雞蛋給老隊長家提去,去看一下人家,順帶就提你做活路的事哇。

肖二娃和鍾二娃從公路那邊蔫梭蔫梭地走出來,邊走邊說,看哇!采水泥礦哇,采你媽的屄,羊子沒有了!品能想羊子該跑哇,應該說動物比人跑得快,之所以沒有跑脫,是因為羊子全是拴在樹子上的,麻繩那麼牢靠,咋個跑得脫,如果繩子在枝丫上絞起了,就更跑不脫了。
品能聽到這個消息,和大家剛聽到這個消息的反應是一樣的,是有些不相信。火燎燎地跑著去隊長房后的山坡看,白亮亮的樹榦,眼前的事實投映在大家心尖上,就使空氣充斥著一種不安。既然老隊長家的都敢偷,別的人家的三木藥材自然就不言而喻了,既然偷了一家,接下來的哪一家,說不定那幾家都將是這樣的下場,這在無形中形成了一種壓抑和威脅,彷彿賊娃子就在山坡上的那片玉米林后,隨時隨地覷著誰家黑蒼蒼的杜仲林,賊娃子鬼祟的眼睛就浮遊在黑蒼蒼的杜仲林邊,或者賊娃子就在說話人的中間,不顯山不露水的,存在於大家的驚惶和不安的情緒中。
擦黑時回去,娘對他說,鍾三姐來過了,沒有見過這麼不要臉的,紅爺婆也興腳踩兩隻船,兩邊吃欺頭。馬家女子把肖二娃家興修的水泥房子看起了,說走了幾道坡,凈看的樹皮房子,眼睛都看青了,就看這家房子還修得亮哨。鍾三姐平時就愛往肖家走,吃了人家的嘴短,自然就想到肖二娃娘囑咐過的,有合適的給我們二娃子說一個,曉得拿溫你!拿溫你就是感謝你。鍾三姐原想把這個馬女子說給肖家的,又怕看不起肖二娃背炕牙齙的樣子。為啥子老年人常說,是你的財,睡錯都要來,千里姻緣一線牽。本來已對品能產生了好感的女子,走到肖家,見了蓋了青瓦,抹了水泥的牆面,光生生齊斬斬,白玻璃窗子映出房前密密麻麻的杜仲、黃柏、厚朴的疏影,一下子就覺得這家人家道好,像是這條山溝溝里最殷實的。她們就不曉得這水泥房的水泥錢都還賒的,而三木藥材則是家家戶戶都有,只不過因了水泥房的作用,窗玻璃的映像就顯得特別的入眼。
鍾三姐開始介紹雙方的情況,無非是姊妹多少,人勤快本分。當說到趙品能這小夥子是初中畢業生,學校成績,寫的作文老師經常拿到班上念時,品能覺察馬女子不大的眼睛閃亮了一下。恰巧品能也抬起垂著的頭看她,兩個人眼光碰了下,品能感覺自己心裏像被房前青牛沱溝邊山風吹著似的涼爽。鍾三姐自然就問雙方有沒有啥子意見。那女子紅著臉,啄著頭,烏黑的大辮子掛在胸前,沒有開腔,品能垂著頭,也沒有開腔。屋外真的就吹進了股冷颼的山風兒,風裡卻夾雜著八月瓜熟爛的甜味。八月瓜是青牛沱山區一種藤蔓野果,結得像小菜瓜大小,成熟后月牙形的外殼是烏綠狀,自然爆開,裏面的白瓤甜實得很。鍾三姐是有經驗的紅爺婆,雙方同意都是愛口飾羞的。她就說,沒有意見,過幾天就看家,雙方父母同意了就吃訂婚酒。
聽肖二娃說,鍾隊長準備開山採礦,山外的水泥廠用來造水泥。
肖家和鍾家幾弟兄都去梁家坡打水泥礦了,老闆自然是鍾隊長。他們兩口子將開採出來的水泥礦拉到關口外的水泥廠,據說是一個月去結一次賬。一般都是鍾隊長的婆娘主外。剪個短毛子的她,背個拉鏈黑皮包,在短胖的腰身上一彈一彈的,裝礦點數,跟車押車,結賬發工錢,都是她。四十幾歲的女人,精神活躍著呢。牛高馬大的鍾隊長呢,自然就主內了,在梁家坡礦山上,與打礦的社員們一起同工同勞,他的力氣大,十磅的鐵鎚在他手裡甩得風車樣,炮斃過後屯子大的礦石也被鏗鏘的鐵鎚砸開崩口;加上他承包到戶前當過隊長,自然是很有號召力的。

十二

炙熱的陽光從樓房的樓上爬過來漫進醫院,品能覺得滿屋子都像灌進了熱水樣,從房頂牆壁窗子上灌進來,旮旯角角里都是騷乎乎的,更不要說身上了。然而,那個身影從對面的門上晃了晃,品能炙熱得難受的身體一下子就有了絲陰涼,這種炙熱氣候中的陰涼帶來的是高興和喜歡,就像唐支書說青牛沱要開發了一樣的高興和喜歡,同樣令自己產生遐想,當然,兩種遐想的性質和內容是完全不一樣的。熟悉的長辮,熟悉的腰條,她有些躡手躡腳地在對門探了探頭,睨了一轉,就轉過身來;她就是不轉過身來,品能也是早就認清楚的。品能的病床正好對著門,她轉過身來,手裡提著個竹篾兜,臉色還是熏黃,腰條比以前略顯豐|滿,就朝品能他們住的病室走來。顯然,她是一個病室一個病室探過來的。兩雙眼睛就火辣辣地碰在了門與病床的這段空間,羞怯,喜悅。哎呀!總之眼睛里是比較複雜的東西,那種名不正言不順的男女關係所體現出來的幸福而害怕的複雜的東西。
一切都是順理成章。品能家的水泥瓦房子一修好,白牆黑瓦的房子出現在山坡下,前來做紅的就接二連三的。先是鍾三姐,包著白頭帕的鍾三姐與媽在院壩里嘰嘰咕咕地說了半天。品能沒有答理她。修路回來,聽見她正在說,那女子比肖二娃家的還勤快、本分,人還是好看。品能愣了鍾三姐一眼,本分,你咋曉得人家肖二娃家的本不本分?謝隊長家的,張家黃家的都來說過,還領著女方圍著房子轉,那些女子一點也不怯生,開開朗朗大大方方的。哪像是來看對象,像逢場天到街上去選自己要買的東西。品能心裏高興不起來,花了這麼大的代價修好了水泥磚瓦房,其目的就是為了今天的效果,而自己付出了血的代價,終於實現了,心裏卻是另一番滋味兒。
挨著厚朴樹的玉米林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品能心裏一驚,身子就縮進了厚朴樹巨大的黑影里,烏賊樣黑亮的眼兒珠子大睜著。先前的響聲卻又隱匿了,難道是風吹動玉米林的聲音,或是老熊猴子?玉米才半人高,還沒有出天花,不可能有野物出沒。品能驚恐的眼睛大睜著,一壠半人高的玉米簌簌地搖晃,一個黑糊糊的人影微躬著腰,鑽出了玉米林。這人沒有品能的驚恐和膽怯,徑直走到離品能五六棵遠的厚朴樹前,蹲下,揮動手裡的東西,厚朴樹身就發出了哧哧的響聲。品能清楚,那是鋒利的彎刀切割開厚朴樹皮,樹皮被手撕開脫離濕潤的樹身,樹皮上的水汽,樹身上的樹液與堅硬而鋒利的刀刃最後抵抗發出的聲音。那人在下弦月微弱的月光下晃動著,手臂和腰身傳達出不顧一切。先在樹榦上切個圈,雙手逮著刀柄用力一啄,刀尖鑽入樹皮,左手按住刀背,右手逮住刀柄往下哧地一拉,腰身伸展,尖刀猶如樹枝劃過沙地,石片漂過水麵。滾圓的樹皮被拉了道長縫,繼而刀尖一轉,邊撬邊入,樹皮脫離樹身,發出嗞嗞噓響。過程中,雙手起了很大的作用,只要樹皮的那道直縫一開啟,雙手左右插入皮縫,就如解開紐扣剝女人緊身內衣般容易。三下五除二,隨著滋哧的一聲響,一聲沉重的嘆息,水壺裡的水最後倒干發出的空響,一人高的一筒厚朴皮從滿是漿汁的白亮的樹身上脫落。但這般容易事是有時令限制的,錯過了地氣朝上的四五月不行,如果用每月女人想事的春天樣滋潤的那麼幾天來比喻刮樹皮的最佳時令是比較恰當的。

十三

不錯,人的說話聲確實是從電站水泥閘水壩上發出,可水泥大壩是鋼筋與高標號優質水泥澆築的,連手指拇大小的一個小洞都不會有,不然人們怎麼說,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呢!更不要說裏面有人了,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一陣涼幽幽的風順河刮來,水裡的黑影綽綽,又飢又餓的品能打了個冷戰,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該不會有鬼吧!青牛沱的老年人說,百年老墳里就有養屍君,半夜三更從墳墓里爬出來伊伊哇哇地抓雞鴨吃。大人們不斷通過各種版本的養屍君來威嚇孩子們要聽話不準調皮,品能想養屍君就是茹毛飲血的鬼怪,相當於現在電視中的殭屍,只不過青牛沱山裡的人的土話叫養屍君。品能上牙殼子敲著下牙殼子,趕緊起身上了公路,背後的水泥大壩里隱隱有渾身長毛的東西爬出來。
品能暗暗地在心裏喜歡,真的要搞旅遊開發,隊上的人就可能搞一些小生意來做,比如說住啊吃啊喝啊什麼的。聽唐支書說,白開水都要賣五六角錢一碗,更不要說山上的野果子野菜了,那些城裡人喜歡得很,想賣多少錢就賣多少錢。其他吹得天花亂墜的殼子可以不聽,這些從唐支書口裡說出的話就帶有了一定的可信度。唐支書是這幾十座大山的土皇帝,他不會打些話來說的。品能在心裏笑著,到時候自己就多買些碗多買些杯子在門上擺起賣,動員幺妹與自己一起上山去多採挖些野菜回來,野菜煮臘肉,香味傳得老遠,老遠就要把城裡人的胃口勾起。作為一個讀過初中的,算起來在青牛沱山村裡有知識的人,品能就想自己要做得與本生產隊的人都不一樣,地道的無污染山泉水要用木瓢舀起或用斑竹筒裝起來賣。香樟香椿樹木瓢裝水有一股馨人的香味;青斑竹筒裝著清涼的泉水,古樸好看,新斑竹竹膜自帶天然甘甜,那泉水喝起來就是回甜的。這樣一來,賺起錢來肯定就比出臭汗掙的錢來得利實穩當又安全,細水長流,自己修幾間磚瓦房算啥子,說不準幾年下來還要修樓房呢!找個靚俏的婆娘簡直是小兒科,爭相來的女娃子還要看自己看得上看不上呢!
沒事時,品能就在屋裡想,咋個才能再掙三四千元錢,將水泥磚瓦房蓋起來,找個婆娘回來,再慢慢掙家業。自己扳著手指一算,梁家坡打水泥礦,除去家裡用了的,一年多隻余得有兩千余元。修建時,穿斗皮房子的木頭可以利用,木料就不用買了。但還差這三四千元錢又哪裡去找呢?品能也想過去借,可現在的人都變得精靈了,有如借給你,後來等你還向你要,得罪你,還不如你來借時就得罪了你,自己給自己少些麻煩。現在的山裡人與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或者更久遠一些的山裡人已有些變化了,那種一談起山裡人頭腦中就閃現出的淳樸、善良、厚道已經不能等同了。錢已經是這個世界上比任何東西都要重要的東西,你什麼都可以沒有,但只要有了錢,什麼就都會有的,有錢就能使鬼推磨。他們那種善良淳樸厚道依然存在,你借其他東西都可以,肉啊、糧食啊、鹽啊、農具啊都可以,但你千萬不要開口借那東西——錢。他們哽咽半天,本來已經爬上喉嚨管的話就會小老鼠鑽綢布樣梭下去,又小老鼠鑽綢布樣爬上來,然後嘴巴里的口水吧嗒響地說,沒有——沒有,配合著風中的木瓜樣擺動的腦殼。他們心裏實際想說的是,什麼都可以借,人借去半天一天幾天幫你做活路都行,就是不能借錢。
是個晴天,夜裡下了雨。品能尿漲慌了,起來去豬圈屙尿,雨大呢,筷子粗,麻繩密,亮閃閃,幾擺手的距離,頭髮都打濕了。清早來梁家坡打礦,踩在石場的砂石上,腳往裡陷,如踩在沙發的泡墊上,腳趕緊移動,鴨腳板似的飛快,跳到大點的水泥礦石上去。半晌午歇肩,羊子驚叫喚,咩——咩——咩——的叫得急,聲音又嘶得長,不是先前的溫柔細軟。肖二娃說這羊子硬是叫得人心慌,鍾二娃說今天這羊子就是叫得人心慌,像啥子東西給它們憋起了樣。品能用手背揩了下臉上的汗水說,是不是繩子絞起了!肖二娃說有可能,那水麻子和瑪桑樹長得密實,羊子啃葉子,轉過來轉過去的,有可能是繩子在樹上絞起了,羊子行動不方便。可那羊叫聲在品能耳里卻起了變化,一陣像馬槽灘水泥堤壩上的毛骨悚然的聲音,一會兒又像肖二娃出事時岩石里陰冷的說話聲,羊子的面孔也變得恐怖,一會兒像人,一會兒像羊。
想到這裏,品能的嘴角扯笑了一下,一種詭秘而幸福的笑。接下來他倆又颳了幾根厚朴樹皮,相互聽著對方嗞嗞刮樹皮的聲音,那種夜色里的恐懼感是明顯減弱了,那做賊心虛的膽怯和害怕就像青牛沱河溝里夏天暴雨後的漲水因雨後天晴而驟然退去。第二天,山村裡鬧麻了,老隊長和婆娘魏娘已不是先前看著就算了,他們站在房后被颳得白亮的厚朴樹榦下,氣得像兩頭嗚嗚的狗一樣,衝過來衝過去,罵的當然是山裡人罵的最惡毒的語言,嗡嗡地回應在山溝里。村民蜂一樣擁去看,多數是站在老隊長家這一邊,大罵刮樹皮的賊娃子屁兒太黑,生的娃兒沒有屁|眼兒,斷子絕孫。偷人家一次就可以了嘛,還馬到人家的偷。品能和馬女子也在看熱鬧的人堆里,只不過這裏一堆,那裡一堆,六七個人。品能看見馬女子也像自己一樣,將手揣在褲兜里。厚朴樹皮樹身上的漿汁浸進手指的皮膚里,就像漆樹的漿汁樣,是根本洗不幹凈的,任何肥皂洗衣粉都不得行。老隊長家幾代人都在山裡邊,老隊長是絕對懂得起的,如污黑的手被老隊長家裡人看見,肯定要起疑心。品能看見馬女子往自己這邊不經意地看,品能也偏起腦殼扯笑著往她那邊看,從山頂上吹來的風和在風中招展著葉子的青青玉米林在兩個人的眼中就別有了一番意思;風隨人意。

一個聲音從堤壩上鑽出來細若山風。小憩的品能、飢餓的品能、目光正游弋河水倒影中的品能,聽見了與山風混響在一起的聲音。起初他還有些不以為然,以為是金河裡的風與水浪的聲音。但接著這個聲音又細風樣冰涼地鑽入耳際:嗚嗚啊啊如嬰兒的啼哭,如老人的呻|吟。堤壩下有人,黑黢黢的,有人在堤壩下呢?品能眼睛在堤壩下搜索,可四處看完,連一點影子也沒有,品能好生奇怪,他索性站起來,他想自己站得高一點,就要看得清楚一些。大壩平平蕩蕩的,除了水浪與風撞擊在上面的聲音,不要說人,連一點異物的影影也沒有。然而,那聲音卻又由小到大地響起來,細卻渾厚,彷彿開得很小的收音機里的男中音。伸長耳朵把細一聽,嚇一跳,聲音竟是從自己腳下的水泥大堤鑽出來的。他趕緊趴下身子去聽;嗚嗚啊啊,清清楚楚、活靈活現,如嬰兒的啼哭,如老人的呻|吟。
三木藥材是不敢去偷的了,多數人家都從松潘那邊買了攆山狗,黃的熏黃,黑的黢黑,也有花子狗,黑白雜毛,一砣砣的白,一砣砣的黑,白得像雪,黑得如墨。狗很瘦很小,攆起山來,卻溜刷得很,聽到狗吠聲在溝那邊,黑或白的身影已閃現在溝這邊。晚上,狗就拴在三木藥材的林子邊,就是有賊心的人,也沒有了賊膽,那精靈的狗一叫,人就提著火藥槍來了,扣你一火,不死都要打成漏篩眼。打水泥礦的地點梁家坡離金河磷礦的岳分礦不遠,礦區賣菜的老年人擺,那礦區的家屬生活開得好,已不滿足於吃豬肉了,他們喜歡吃騷雞公,用山裡的白果清燉,用紅蘿蔔紅燒起吃。品能在岳分礦讀過一年初中,有幾個同學就在岳分礦里,現在已經當工人了。傍晚打水泥礦收了工,只二十來分鐘時間,品能就爬上了岳分礦幾彎幾拐的水泥梯,上了一個坡,坡下就是一個有些平順的山坳,依據地勢高高低低修有十幾幢紅磚樓房。品能打聽了一個叫官永奇的同學,一個戴礦燈的工人給他指西山坡上那兩幢灰色樓房,官娃就住前一幢,他現在是礦上的團委書記,你去一問都曉得住在哪樓。品能當然是很容易就找到了官同學,自己有些愛口飾羞的,生怕人家不同意;結果一說,官同學就說,有好多隻嘛?隨時提來嘛,我要不完我喊左鄰右舍都買,後勤部從壩區買回來的雞公肉梆老,嚼起打餅餅,不好吃。

十四

鍾家幾弟兄修水泥房子的目的,無非還是想婆娘,看著比他們還長得丑的肖二娃都找到漂亮的婆娘了,眼紅唄!品能想,外面的女人喜歡水泥房子,草爭一季春,人爭一口氣,自己也是要修水泥房子,並且還要比他們都修得漂亮。
品能認為最主要的灼|熱來自於高樓大廈,這些水泥的作品,這些人類最殘酷最大規模破壞山巒和河流而營造的作品,它們高聳聳立在那裡,將太陽的光和熱吸收貯存摺射下來,品能真擔心那巨大的玻璃牆上的反射光,會不會也玻璃的凸凹樣將人烤焦燃燒。讀初中時,老師做過實驗,用個凸透鏡反轉來,在太陽下往一本舊書上照著不動,那金黃的光點居然使紙黃了黑瞭然后冒起黑煙。城市的溫度高多了,熱多了。一個婦女打把花傘往前面走,一條純白的小狗墜在她身後,鮮紅的舌頭伸在嘴巴外面,發出呼哧呼哧的響聲,像人背著一背簍玉米在爬山坡,身體在重壓下的那種急促的喘息聲。城裡真不是人住的,不曉得那些在露天工地上做活路的有好惱火。
品能慢怠慢怠地轉到公園裡,公園裡有幾棵大的香樟樹,沒有街上那麼熱。枝葉老氣橫秋,粘著髒兮兮的灰塵,哪有青牛沱山上的樹葉那麼青枝綠葉的。品能蹣跚了一圈,發現這些樹子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樹巔都是斷了的。品能先覺得奇怪,這些樹長到一定高度咋樹巔都是斷了的呢!他又轉了城南的一個公園,那些萎萎縮縮的樹木還是那個樣子。品能伸手拍了下自己的後腦勺,好瓜啊!這才恍然大悟,那些樹木都是栽在水泥地上,只樹篼處一圈沒有水泥。有水泥哪還長得出來?樹的周圍團轉是一展平的水泥地,樹根也是有生命的呢,要活動,要呼吸,要飲水,要吐納。那樹根活埋在水泥地下,咋個呼吸,咋個吸收水分,咋個吐納樹身內的代謝,各種元素養分沒有吸收充足,哪有精力將水分供應到那麼高的樹巔上去,樹巔咋個不枯黃,風一擾,就嘎巴折斷了呢!
品能想到這裏,自己將自己嚇了一跳,全世界的高樓大廈城市,街道公園、橋樑道路都是用水泥修建的,這麼大的功勞,現在的人幾乎是在水泥的叢林里生存生活的,自己居然還罵它是罪魁禍首,這種咒罵恰不恰當,自己的這種思想屬不屬於反動思想,有人曉得了會不會被抓起來?品能看了看病室里的老邢、老邢木呆的老伴和對面病床上沒有聲氣的兩個人,又摸了摸自己的嘴,確信沒有說出來,也沒有人注意自己的表情時,他才繼續想下去。這個世界有多少樓房。遠的不說,就拿自己的國家來說吧,中學老師就講過,全國有一千多個市縣區,每個市縣區高低不等的樓房長拉短就以一百座計算吧,上海、廣州、北京那些大都市肯定是不止一百座樓房吧!每座樓房都是鋼筋框架混凝土澆築,想想,要多少水泥,要造出這麼多水泥需要多少個水泥廠,要造出這麼多水泥又需要挖多少礦石,想想,這是非常簡單的,認不九-九-藏-書到一個字的人腦殼都會想的。好多座山正在開腸破肚,想想,時時刻刻,好多座山體正在炸開,被鑽機打眼,裝上炸藥,被螞蟻樣攫取盤食的人群揮舞著鋼釺鐵鎚鋤頭將一座座大山饅頭一樣吞噬掉。炸爛的山體,挖爛的山體,心肝五臟都裸|露在外面的山體,咋個不遭山體滑坡,雨一下來,洪水一下來,咋個不遭泥石流?
紅爺婆鍾三姐是何許人也,母女倆的舉手投足,眼眨眉動,她都心領神會。她說,這家的娃還沒有找,趁還沒有去趙家看家,我看就先說肖家。鍾三姐邊說就邊往肖家水泥房子里走,留下母女倆站在公路邊上。扎著烏黑辮子的馬女子馬著臉說,媽,你好笑人啊!卻沒有表示明顯的反對。那當媽的說,啥子好笑人,婚姻是一輩子的事,弄拐了,苦你一輩子!
品能他們四生產隊在青牛沱,是這個縣最偏遠的生產隊了。不管是出入大隊或鎮上,都必須要從馬槽灘經過,就是後來青牛沱開發成了西部驚奇歡樂谷旅遊景區,也是必經之道。那采空的山體齜牙咧嘴,隨時都有囤子房子大小的巨石轟隆滾下,如雷霆,將貨車小車連人帶車砸到了河溝里,成一堆破銅爛鐵,駕乘人員有活口才怪。
已到晌午了,房前的公路卻清靜。品能的娘把裝大豆的燒箕往高板凳上一甩說,我去看看這鍾三姐,到底搞的啥子把戲。邊說著邊就往籬寨外面走。品能的老黑趙驢子喂喂地喊住了她,你慌啥子,心急吃不了熱湯圓,既然說好的又沒有來,肯定有啥子事,兒都不急,你急個!品能的娘就收住了跨出籬寨的那隻腳。品能的老黑喊人都是不喊名字的,都喊喂喂,如果喊的範圍只有一個人還好辦,曉得他是喊誰,如果是幾個,就不曉得他喂啊喂的是在喊哪個了。
山裡的人家習慣養山羊,可積肥,也是一筆小收入,羊肉冬天滋補好吃呢!鍾三娃肖二娃他們清早來梁家坡打礦時就將羊子拴在坡邊的水麻子和瑪桑樹上,羊愛啃水麻子和瑪桑樹葉子。
藉著窗子上射進來的昏黃燈光,品能看清楚了長方形玻璃茶几上紅色的電話,一塊豆腐乾樣的手機電池。電池下壓著一沓小鈔,很凌亂。品能心咚咚地跳著,耳朵卻伸向這家主人的房子外面,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這點零錢有多少,還不夠小館子吃一頓呢!一般人放錢都是放在卧室的衣櫃里,或女人梳妝台里,保管得很好,哪有把大錢隨便放在外面的。品能起身,儘管散發著水泥味的衣服里的那顆心咚咚咚咚地跳著,強烈的慾望還是牽著他往卧室里走。邊走兩隻耳朵邊伸向門外,門外的風吹草動都盡在自己掌握之中。經過了一個窄小的過道,就那麼一擺手遠,有兩扇門,一扇門上貼著動畫片中的機器金剛,一扇門上貼著幅風景畫日曆。機器金剛顯然是孩子住的。品能朝貼風景畫的門走,他想要是門是鎖死的,他就用自己隨身帶的鐵榔頭將門鎖砸了。走攏門邊,扭動鎖龍頭,嘿嘿——沒鎖。一聲輕響,門開了。品能同時也聽見了屋外的腳步聲。他心咚咚地猛跳了兩下,伸向屋外的耳朵高度緊張,仔細捕捉,樓梯上的確響起了咚咚咚的腳步聲。很明顯,這家的主人回來了。
品能的腿已漸漸好起來,醫生沒有決定他出院,他就想出院了,住院真是住不起,自己在川興水泥廠掙的那點工錢還不夠醫腿,家裡的錢還用了三百多元。還有一個原因是,醫院里的水泥牆雖都粉刷了的,牆腳下半米高還刷了一層釉藍塗料,可那水泥牆散發出藥水的味道,各種西藥片劑的發霉的藥味,深的淺的濃的淡的中草藥熬制時飄拂的苦味。實際上這是骨科醫院本身的氣味,品能認為這些苦嘰嘰的氣味是從病室的水泥牆上發出的,是水泥的氣味,這些水泥在醫院里就散發出了濃烈的藥味。可能是吃了醫院的葯的緣故,品能盯著雪白的牆壁訕笑著,自己也吃了這麼多葯,咋身上沒有這麼重的藥味呢?品能坐在床上,邊活動自己的腳邊想,這個醫院的住院房已有些年辰了,這醫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人住院,有人熬藥,有人吃藥,這水泥牆年年月月天天時時都與葯打交道,肯定比自己身上的葯的苦味要大些。自己才來了多久,前前後後加起來也不過二十來天,與醫院里的水泥牆比起來,就相當於歲娃家和老年人相比,小巫見大巫呢!可那水泥牆體上散發出的藥味兒特別大,比品能在藥房拿葯和樓道里聞見的藥味兒都要大。品能迷乎乎睡著時,那藥味兒比睜著眼睛沒睡著時還強烈;陰雨天氣那水泥牆體散發出的葯熏味,比晴天艷陽高照時還重。這天大約是七月下旬,不管醫生同不同意自己出院,品能總之不交住院費及葯錢了。現在的醫生也精靈得很,他們是早就上過沒交錢的當,用了一大堆葯而跑了病人的,只要病人簿子上沒有錢,他們就又是另外一張臉,往天的笑臉已抹來揣在包包里。他們黑嘴董臉地催促品能繳費繳費,否則就停葯了。品能心裏說,繳你媽的腦殼,錢沒有,咋個繳?
青牛沱的小夥子不好找對象,漂亮的就更難找。青牛沱是川西那一帶最偏僻的地方之一。青牛沱是鎣華山裡的頂角點,再往裡走就沒有人煙了,靠近雪山草地的。這一帶,由於山險坡陡的原因,依山傍水住的人家都是單家獨戶。倒不是沒有可以聚居成院落的坡地,而是種洋芋玉米挑糞經佑管理守野物偷吃玉米等耕種上的事情,還有就是聚集成院,容易犯口角是非。今天,你的雞啄了我家的白菜,明天,他家的羊子又啃了你家的玉米苗子。品能的老黑趙驢子在品能只有幾歲時之前就搬過兩次家,當然趙驢子是青牛沱人喊他老黑的外號,趙品能是不敢喊老黑為趙驢子的。品能不曉得大家為啥子叫他老黑為趙驢子,知事後才曉得那是說自己老黑是頭犟驢的意思。一次是在紙廠,與自己的哥哥相鄰,住著大躍進造紙廠遺留下來的穿斗瓦房子,兄弟家倒沒有啥子不樂意的,兩前後因一些絮絮磨磨的事情,三天兩頭都在拌筋,激動處還動起手來,女人家打架無非就是揪住雙方的頭髮一陣抓扯。只住了幾年,老黑就搬到了大屋基那邊的三坪,三坪住著五戶人家,三戶鍾姓、一戶羅姓一戶黃姓,都是大躍進以後從黑龍池一帶山巔上搬下來的。品能後來在那一帶砍木頭和竹子才發覺,為什麼解放前的山民都願意住在那一帶,原來那裡有兩條繞著山的溪水終年沒有干過,山裡的旺姓人家,都是傍水而居的呢!品能的老黑趙驢子搬到那裡實際也不遠,與原來的紙廠河壩就隔著一條二坪溝和一個叫大屋基的山樑子。品能他們一家去后,興修的穿斗房子就在七十年代農業學大寨興修的梯田上。說是梯田,無非是砌了些石頭埂子,但確實保住了土肥的流失。好在品能的小姑就嫁給唐支書,與唐支書是親戚關係,還是算有點親的親戚了,才批准了他們在靠近碎石公路的梯田修穿斗房子,與一戶鍾家人挨鄰。那家人接的是關口外的一個成分不好的女子,那個年代,也只有成分不好的人家的女子才嫁進山裡。就是現在來看,那帶了兩個娃兒的婦女已是近四十歲的人,也有些看相的。品能的老黑和娘還是與那鍾家搞不好關係,隔三差五的,兩家人都要隔著籬寨柵日媽倒娘地亂罵,罵得凄心挖苦,怪眉日眼的。兩邊的孩子當然也幫著自己的娘罵,山窩裡粗魯、稚嫩的聲音就映山映水的,一個坪的五六戶人家都站在自家的籬寨里聽,誰也不去看這樣的熱鬧。沒有幾年,大約品能到紅白場鎮上讀初中的時候,就又搬了家,就是品能現在住的龍子溝邊杉林邊的穿斗木皮房子。
幺妹從二坪店子上回來說,唐支書說的明天電視台要來青牛沱拍電視劇。第二天,當真就來了,一輛中巴車日日嗚嗚地開進了山裡,從車上下來一群奇裝異服的男女,都留著長發,穿得花里胡哨的,男的長頭髮都往後梳成一束,扎來翹在後腦勺上。品能從電視上看過,曉得這些都是歌星畫家之類的藝術家的打頭。鄉長、村長、謝隊長等臉上堆滿了笑,那種卑微那種討好那種熱情的笑,是村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就是他們孝敬爹媽老子祖老先人,臉上額上嘴上鼻子上眼睛里也從來沒有堆起過這樣盛情的笑。那些花里胡哨的藝術家扛著長槍短炮,在青牛沱三道坪的農家裡鑽來鑽去,狗日瘋了樣。他們操著與青牛沱人不同的口音,問謝隊長哪裡有穿斗木頭房子,蓋樹皮的,最好上面長了青苔長了草草的。謝隊長腦殼點得雞啄米一樣,連聲說有、有。一群人又狗日瘋了樣往四坪攆,那幾台圓口口、方口口攝像機就都對準四坪河坪邊鍾老五家的幾間埋杈杈房子,推拉搖曳起來,那動作,比火塘上烤山羊肉還平穩把細認真呢!接著五六天,這些男女演員天天都在鍾老五的青苔樹皮屋裡,鳩佔鵲巢,鍾老五家幾個人反而被攆到河那邊堂哥家吃住了。他們脫下花里胡哨的服裝,穿上了謝隊長找來的隊上人家穿舊了的衣褲,在屋子裡穿過來走過去,也燒水煮飯,也用彎刀劈柴,狗日瘋了樣,有時嘿嘿哈哈地笑,有時又哭又鬧。最叫人不可思議的是,一男一女抱著親嘴親得拍屁股樣響,周圍的男不男女不女的馬尾頭絡腮胡幾個還指著說,不投入,有點假,再來一次。那男的手直接就伸進了女的穿著舊褲子的褲腰裡。看欺頭的婆婆大娘們都車轉頭,哎——喲——這世道上還有這樣不要臉的。
品能是初中畢業后回鄉的,對於生態環境還是懂一些,曉得炸山開礦造成的是巨大的泥石流和水土的流失。在梁家坡打水泥礦,礦場就在公路邊,開山斃石塌下的土石將公路阻斷了,趕場的人都要從上面翻。遇到堅硬的岩石裝炸藥斃炮的時候,往往要派人前後幾百米去攔人,待放了炮后才敢放人走。好在這條當年植樹造林修建的碎石公路,全長只有六公里,也只通青牛沱這一個生產隊,路上往來的人就不是很多,採礦放炮的危險性自然就減少了。品能想在公路邊上採礦石也沒有人管,難道國家對公路、對生態環境的保護就沒有一個規定,硬是天高皇帝遠,法律也管不到了?但山上的樹子、竹子都砍完了,盡剩下些蒿蒿,砍幾根編背簍的竹子都找不到,唉,油鹽醬醋糧食衣服歲娃家的學費要錢呀!不開山打礦石又咋辦!據說,不光是鍾隊長他們兩口子,水磨溝隊上岳家、肖家的人都在炸山開礦呢!他們開採的也是水泥礦,點數比鍾隊長他們採的點數還高。
品能做的活路是用二輪鐵斗車將水泥礦石從礦壩往車間里推,倒進碎石機巨大的漏斗里。碎石機碎成小塊石粒后,由傳輸帶送往旋窖磨機里,碾成石粉。碎石車間和搬運工是水泥廠里最燥辣的,比在青牛沱山裡砍竹子老木頭燥辣得多。山上有密實的樹蔭,太陽再大都是涼悠悠的,滿眼都是青的綠的顏色,空氣泉水一樣清新純凈,隨便好累,心裏都是舒爽的。沒有人吼你,沒有人催你,想做就做,想歇息就坐在大朵大朵花的羊角樹下歇息,花的香味撲鼻。可這裏簡直不是人做的活路,五六個人一班,拱起屁兒推著裝得壘尖礦石的鐵斗車跑趟子,不放小跑不行,後面幾個鐵斗車噼噼撲撲地在攆。記件呢,每天有任務數呢。品能腳下穿著沉重的深筒靴,哪有穿著半膠鞋輕便,腳像吊上了沉重的鐵鏈,一點也不方便,跑了幾趟子,腳板、腳肚子精痛。本來就不大的臉被厚型的口罩一籠,給宣傳畫片上反化學戰士戴著防毒口罩有些差不多呢,加上頭上戴了個安全帽,就更像了。憋命樣跑推了十幾車,品能就招架不住了,工裝下的心怦怦地跳,應合著碎石機哐當哐當巨大的響聲,快要從心口裡跳出來了。臉上的口罩只一會兒就變成了灰不籠聳的。
粗略一合計,水泥磚瓦房是一個奢侈的東西,水泥是三百多元錢一噸,磚、瓦都是一角多兩角錢一匹,還有河沙,窗戶的鋼條子,車子的運費,泥水匠的工錢,修房造屋的木匠、泥水匠,幫忙做活路的伙食,頓頓都要見肉,還要喝酒,哪一樣傍到都要錢。鍾家幾弟兄修水泥磚房子,不但全家人圍著轉,一個坪的人都去幫忙去了,大人娃娃猴兒子下山樣抬的抬盤的盤,雙手不空。修房造屋確實是件既花錢又鬧熱的事情。一間水泥磚瓦房隨便咋個也要兩三千元才修得起。山上的木頭和竹子已砍不到了,連打背系的隔年青竹子都砍不到。由於不分季節的過度砍伐,已傷了竹根,發出的新筍全是竹蒿蒿,有些稍微粗壯的,卻禁不住歲末厚雪的重壓,攔腰折斷了。遍山的樹與竹實際上是孿生姊妹,樹因漫山的竹而不顯寂寞,大風撼搖不了它,密不透風的漫山竹林是一個保護的屏障;而剛剛出林的竹筍發葉長枝蛻變成的新竹因有大樹的庇護,遮霜擋雪攀援上升,出落得抻展而高挑。她們相依為命,千百年來,青山常青,碧水常碧,昭展著她們的神韻。而現在,樹子砍光了,即使封山育林,也是幾十年乃至百年以後的事情。靠砍伐是找不到錢的了。品能想,人還是有辦法,天無絕人之路,現在炸山采水泥礦賣,也是找錢的好路子。
長水泥礦的地方叫梁家坡,早些年住著一戶姓梁的人家,就叫梁家坡了。梁家坡現在沒有住家戶,更不要說姓梁的人家。光馬馬一匹大山,山下是河溝,清牛沱七彎八拐出來,河水碧綠,走近了可以看見石鋼釺在石縫間游。石鋼釺是當地人對冷水魚的稱呼,也不曉得為啥子把這種黑不溜秋、拇指大小的魚稱為石鋼釺。那青牛沱山上原長著黑蒼蒼的雜木林,七十年代農業學大寨,縣裡修通了公路,扎進十幾個公社抽調的人員,成立了農場,大搞植樹造林,漫山的雜木林被大車小車拉出山外。聽大人們說,當時一位姓高的縣委書記還是很有頭腦的,沒有將砍光燒墾出的荒山用以種植低產量的玉米,而是種上了松樹和杉樹,如今這已成林的青松綠杉,給起伏錯落的山脊披了件精神得很的外衣,就是當年的傑作。梁家坡這匹山也是當年植樹造林后種上的松樹和棲木,比杉樹的長勢要旺些。生產隊的人經常趕場從這裏過,去岳分礦洗澡也要從這裏過,只看見梁家坡碎石公路邊上的大立岩青光光的,裸|露的岩石就像木板樣平整。肖二娃和品能開玩笑,說那石板撬下來,可以做木頭房子的牆板,免得用木板了。而品能則想,這麼平整的石板,用來做吃飯的桌子,或者鋪在豬圈裡,做一個石豬圈,才經久耐用呢!
品能雖然和大家一樣地沉浸在惶恐和不安之中,但他卻是牛的卵子,另起一條筋,他正在為修水泥磚瓦房而竭盡全力想盡辦法。一天傍晚,打水泥礦回來,他看見夜色里的山林黑蒼蒼黯然下去,腦子裡卻突然一亮,彷彿枯寂的山路上突然亮起了一盞電燈,自己苦思冥想的思緒突然就亮堂堂的。他苦笑了下,那種苦笑在黯然的夜色中和黯然夜色一樣,品能聽見自己在對自己說,嘿,這不是一個比打水泥礦又松活又快捷的找錢方式,如果實現,水泥磚瓦房很快就會修起來的,鍾三姐很快就會將山外的漂亮妹子介紹進來的。

十一


大家的這種驚惶和不安不是無中生有沒有根據的,就在隊長家的杜仲皮掉了的第四天的一個雨夜,頭坪唐支書家的厚朴樹又掉了,那厚朴十幾年了,碗口粗大小了,刮下來的厚朴皮曬墊樣,榨秤得很,很要賣些錢呢。這賊娃子凶,下雨天也在行動,在大家防而未防的時候,又給青牛沱山溝里的人已滋生的惶恐和不安的陰影加重了,更加不安和惶恐。
品能三兩步躥到先前上來的廚房的窗子邊,向下一看,雖是二樓,還是有幾米高的。他手指攀住窗沿,又移下來,轉身走到客廳茶几邊,把那沓小鈔連同豆腐塊似的手機電池一起塞進褲兜里。做賊是忌諱空手而歸的。品能心跳得厲害,快要跳出散發著水泥味的臟污衣服了。攀上窗沿,昏黃的街燈下,真的還是有點高。他想順著來時那根生了銹的鐵管子梭下去,像攀爬上來一樣。可那咚咚的腳步聲愈來愈響,就在左腳搭上窗沿時,門上響起了鑰匙轉動鎖孔的金屬聲。一陣惶恐,心真的是要咚咚跳出來了。形勢逼人,已不容許自己多想。品能將鐵榔頭哐當甩下去,雙腳一彈,身體一縱。昏黃的街燈里,一個黑影就蓬的一聲落到了水泥地上,堅硬的水泥地發出悶響,接著哎喲一聲,黑影不敢大叫。儘管右腳一陣鑽心疼痛,不能逞力,他還是強忍著,嘴巴都要咬出血來,那疼痛的臉色和眼睛里的痛苦狀態只有夜色才知道。昏黃的街燈和悶熱的夏風聽見了他心裏的謾罵,狗日的水泥,堅硬如鐵的水泥!要是鄉村和軟的泥土,品能敢說,自己這樣跳下去,屁事也不會有。
四角堂、黑龍池山上傳來映山映水的斧砍聲,想到砍的這些樹子就會變成錢,變成鹽,變成小鎮街上擺著的新衣服,變成由少積多的存款,變成一個走進自己穿斗杉樹皮房裡的女人,品能就心安理得了。時下不是流行一切向錢看嗎,現在呀只要有了錢,啥子就都有了,有錢能使鬼推磨;而為了錢,人們啥子事情做不出來?不只是砍樹子竹子了。
兩年以後,品能的水泥磚瓦房終於修起了,儘管還是借了一些賬,白牆黑瓦終於代替了以前的穿斗皮房子。新房子新嶄嶄活生生地矗立在了青牛沱河溝邊。它背襯著青色的山坡,杉樹掩映的玻璃窗子反著光,洋盤呢!品能認為自己這房子是本生產隊修得很好看的,至少肖二娃鍾三娃他們那些房子都沒有粉刷過,屋裡也沒有刮仿瓷,自己這四五間屋,除了灶房,都是颳了的,牆壁雪白。還有灶房上的煙囪,寬街沿,街沿上有點裝飾味的幾根同樣抹了仿瓷的柱子,顯示出了與眾不同,看起來真的比他們的房子都要氣派。
自己以前很少發覺呢!

十八

九十月間,坡上的玉米剛剛掰空,撕了須殼晾上挑方和竹竿樓,溝里的玉米稈砍了鍘碎和著青肥一起漚成臘月間栽洋芋的肥料。老黑在院里梅子樹下磨鍘刀,娘給幾隻花翅膀雞撒玉米粒,幾隻雞伸長脖子咯咯咯地奔過來,尖嘴伸在空中就把玉米接住了。品能提根鋼釺往外面走,娘喊住了他:今天鍾三姐要帶中江的女子來看家,就是前幾天給你說的那個對象,說不定等一會兒就要過來,你就不要去打礦了。品能心裏像山風拂過樣清爽。十多天前,在鍾三姐家見過。這是嫁到水磨溝的一個媳婦引見給鍾三姐的,說那女子姓馬,家裡姊妹多,從小到大苦寒得很,聽說山裡人富裕,想找個人家。馬女子坐在鍾三姐家堂屋的矮板凳上,紅著臉,皮膚熏黃,腰條還可以,畢竟是女娃子。品能進去挨著鍾三姐,與那馬女子對面坐著,畢竟是第一次看對象,頭垂著,眼睛的餘光卻掛著對面的女子。
品能和肖二娃都到了找對象的年齡,男女青年只要一到十五六歲,自然就會有紅爺婆上門來提親。品能和肖二娃都十八九歲了,肖二娃是屬蛇的,品能是屬馬的,肖二娃比品能大一歲,在山區里,遲遲沒有對上象,主要還是家境不厚實。品能自認為比肖二娃長得抻抖些,書也要比肖二娃多念幾年,在自己的愛情觀中,應該是男女雙方自由戀愛,才是新時代年輕人的愛情方式。可山裡的女子都想往外面跑,沒有幾個想嫁本地,有幾個有點看相的,早就被家道殷實的人家給定了。本地人找的對象一般都是關口外苦寒人家的女子,往往是介紹人領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和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一道走東山,看西坡,哪家家道如何,從房子和院壩就可略知一二。緊跟在紅爺婆身後的一老一少的女的自然是母女了,母親是過來人,經見過的事情多,肯定是來參謀。她們首先看房子多少間,是杉木穿斗還是松樹穿斗,杉木房子肯定就要顯眼些。間數多少,是轉了角的小院落擺式,還是單獨幾間一順;房前房后種得有沒有黃柏、杜仲、厚朴等三木藥材;如果有,老遠就看得到,一片蓊鬱,木皮房子掩映其中。進入籬寨門,再看院壩,木材柴火的堆數;院壩里種植的桃、梅,桃子是自己吃的;梅子是葯梅,六七月間熟了,收在竹炕上炕干賣錢。有些看得把細的,搭眼掃一眼院壩及房檐下光生的程度,就曉得了這家人愛不愛收拾。接下來才是看圈裡餵了幾頭豬,籬寨里養了多少只高腳雞,山裡人都是喂的雜交過的良種雞,花翅膀,長頸子,走起來噔噔噔的,一副雄赳赳的樣子。當然,房樑上晾了多少臘肉,竹竿樓上晾了多少玉米包,多少洋芋,屋子裡有哪些傢具擺設,一進了堂屋就可以看個大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