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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門

天堂門

作者:傅愛毛
既然這樣,端木玉再不進去就是失禮了。
死者為大。接受她服務的那些死者,達官顯貴也好,草根百姓也罷,不管是誰,她都一視同仁,盡心儘力地提供最上乘的服務。尤其是對那些由於意外橫死而毀了容破了相的人,她總是耐心細緻地處理。不管他們的面部被損毀到怎樣的程度,看上去又是多麼地猙獰可怖,她都毫不怠慢。久而久之,她就在業內有了,名氣,成了處理「疑難雜症」的高手。遇到了重要人物或特殊事件,連其他的殯儀館都會專門聘請她去處理。

8

有一次,單位讓填寫一份表格,在「婚姻狀況」一欄里她順手就填寫了「已婚」二字,並寫上了老公「風吹草低」的名字,填完以後她想也沒想就交了,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失誤。當主管領導問她什麼時候結的婚時,她才恍然醒悟,自己是把網上的虛擬生活混淆到現實中來了。不過,由此也可以看得出來,她對這份婚姻是何等地投入。
一看這些紙紮的物品就知道,在男人笨拙的外表之下,包藏著一顆活泛雋永的靈秀之心。端木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這些紙紮品感興趣。作為一個女人,她很少去逛商場和服裝店,逢到了休息日的時候,她卻會到這裏來,看看這一樣、又摸摸那一樣,有時候,她還會躲在一邊,裝作在欣賞一樣物品,然後悄悄地觀察那個做紙紮的男人幹活。男人右手持剪、左手拿紙,輕輕地運刀走鋒,那手下的紙便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隨之,像變戲法一樣,一條甩著尾巴的小金魚便出現了。活著的人喜歡「魚」,貪戀的是那「年年有餘」的諧音和意趣,看來,冥界的死者也喜歡這吉祥喜慶之物。買幾條紙魚放在死者的房子里,死者在陰世冥天里便也能富足安康了。
在她用手機任意地胡亂撥號時,通常都是她感到最難過、最無助也是最脆弱和絕望的時刻。比如,一個很帥的小夥子死掉了,恰恰輪到她替死者化妝;又比如,一個特別可愛的孩子死掉了,她親眼看著孩子被推進焚屍爐里燒掉。或者比如,她在街上看到了別人結婚的喜車,又或是一個優雅的少婦抱著個肥嘟嘟的嬰兒在散步,要麼是一對戀人摟抱在一起忘情地親吻,一對夫妻拎著購物袋逛超市,這些每天都會發生的普普通通的事情,都會讓她突然心血來潮般地難過和絕望起來,如同突然沉溺到了幽暗無底的深潭或泥沼里一般。每當這個時刻,她就必須找到一個人來說說話,就像抓住一根稻草把自己搭救出潭底一樣。於是,她便信手撥出十一位數字。偶爾也會撥空,不過,大部分情況下,那撥出去的號碼總能對應住一個人,於是,一段簡短的對話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第一個被推進化妝間來的是個老太太,大概七十多歲的樣子,是正常死亡。用一個比較冠冕堂皇的詞語來說,就是「壽終正寢」。這屬於最容易處理的一類,只需簡單地在她的面部撲上粉底,然後微微地打上一些腮紅,使她的臉看上去不那麼慘黃寡白,再把頭髮梳梳好就OK了。整理完以後,端木玉對老太太說:您老好福氣啊,走得這般安詳和體面。老太太聽了她的話,心裏自然十分受用,那臉看上去似乎呈現出了些微的笑容。端木玉也微笑著對老人說:您一路走好,到那邊去享福吧!
熟人們包括親哥嫂都對她避之唯恐不及,那個做紙紮的男人是個啞巴,同事們都各懷心腹事,很少交流,父母見到她不是唉聲嘆氣,就是抹眼淚,誰能跟她平心靜氣地說說話呢?但,那種想要說話的慾望和衝動卻抑制不住,如同一棵生了根發了芽的樹,見風就長、如影隨形。
雖然她已經在心理上做了最壞的打算,也把擇偶的標準降到了最底線,然而,每相一次親,對她的自信心來說,都還是一次毀滅性的打擊。相一次,嚇跑一個,相兩次,嚇跑一雙。她覺得自己簡直比恐龍還要可怕。後來,她來了橫勁兒,愈挫愈勇、愈敗愈戰。別人介紹一個,她就去相一個,來者不拒、照單全收。她就是想要看看,自己究竟能嚇跑幾個男人。不過,相到整整一打的時候,她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絲勇氣,不想把那個無聊透頂而又毫無希望的遊戲再玩下去了。十二次中有十一次,男方見了她以後,連基本的應酬語都懶得說就客氣地找借口告辭了。那第十二個則一臉爛芥疙瘩,她看了渾身直打哆嗦。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去相過親。她發誓,今生今世哪怕做一輩子老處|女,都不會再讓那些臭男人們來對自己評頭論足、挑三揀四了。讓他們統統見鬼去吧。死了王屠夫,還真不吃鮮豬肉了?端木玉不相信,不嫁男人自己就會餓死。
於是,她只好從家裡搬出來,在一個很偏僻的巷子里,替自己租了一套小公寓房。從此以後,她的生活便完全地與活人隔絕了,跟她打交道的,除了死人,還是死人,於是,她更加把死者當朋友了。不知道是環境所致,還是她內心使然,自從到殯儀館工作以後,她也只操心與死人有關的事物。就在她住的那條巷子最深處,她認識了那個做紙紮的男人。
當然,閑下沒事時端木玉也會禁不住地猜測:「風吹草低」的真實姓名叫什麼?他長得什麼模樣?多大年齡了?他和自己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呢還是遠在海角天涯?和一個人神交到如此之深的程度,卻又從未謀面,這種感覺真的很特別,也很縹緲,她需要付出巨大的心力才能抵制住那無邊的虛無感。有時候,她甚至會產生一種不可遏止的衝動,想要不顧一切地去見老公一面,哪怕只是一個稍縱即逝的影子亦可。不過,每一次她都拼足全力剿滅並扼殺掉這個念頭。她明白,時機還不到,只要那個人在地球上活著,任何的可能性就都是存在的。目前,她只能通過電腦的鍵盤和滑鼠來感觸那個男人脈搏的跳動,這對她來說是唯一也是最佳的選擇。
男人聽了,急得臉色都變了,用手一件件地指著堆放在棚屋裡的紙紮品,又指指他自己,那意思好像在說:我也是侍候死人的,我的屋子裡就堆滿了死人用品,如果你介意的話,我也不勉強。
但,對一個絕症患者來說,賺錢談何容易?好的工作找不到,體力活我又做不來,急得團團打轉。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在最無奈的時候,我想到了一條路子,乾脆一咬牙,做個「碰瓷客」算了。「碰瓷」這事你可能也聽說過,就是找準時機,在大街上故意讓自己撞到某一輛車上,然後敲詐車主一筆錢,這城裡就有專門的「職業碰瓷黨」。一般的「碰瓷客」都是拿捏好了分寸,至多撞個皮外傷而已,我則打定了主意,要碰就把自己碰死,反正也活不久了。一條人命,至少能包賠幾萬塊錢吧?放在銀行里。也夠我老媽做養老的花費了。

12

端木玉除了用力點頭以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
那麼,今天自己將要認識的會是哪些朋友呢?端木玉總是喜歡稱那些死者為「朋友」。這些人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最後時刻,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到她的手上,由她最後整理容妝,這樣的「緣分」還不夠稱得上「朋友」嗎?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
然而,沒有人願意聽這些關於死人的故事。活人對死人的恐懼和害怕甚至超過了老虎,差不多人人都是「談死色變」。連對她的老公「風吹草低」她都不敢流露出有關死人的一個字,怕他猜出了自己的身份,然後落荒而逃,消失在無影無蹤的網海里,那樣,她就會成為一個網路寡婦了。於是那些死者們的故事便年復一年地累積在她的腦袋裡面,就像埋在土裡的種子一樣。如果不對誰講出來,它們自己就要發芽抽枝、開出妖花、結出孽果來了。像俗話里所說的那樣:花當發而不發,必開狂花;果當結而不結,必結怪果。現在,認識了「3+1」以後,她終於可以把腦袋裡的故事一個一個地釋放出來了,如同打開緊閉的魔盒一般。「3+1」是個十分善於傾聽的男人。在端木玉講故事的時候,他表現得專註而又認真,似乎被深深地吸引了進去。
神經病。
老張是他們殯儀館的老員工了,專門負責看守停屍房。一般來說,除了極其特殊的情況,死者被送到殯儀館以後,不可能馬上就推進焚屍爐里火化,必須先把屍體儲藏起來,等待一段時間,來辦理必要的手續。而老張的工作就是看守這些儲存在冷櫃裏面的屍體,不能讓它們出現任何的差錯。
端木玉對這段婚姻非常看重,對她來說老公「風吹草低」絕非虛擬,她早已從內心裡認可了自己的「妻子」身份。他們在網上舉行過盛大的婚禮,她是明媒正娶、坐了八抬紅花轎嫁給那個男人的,許多網友都參加了他們的婚禮,而且送了各種別緻的禮物給他們。這些禮物現在還放在他們的婚房裡,一直溫馨著他們的小家庭,怎麼能算是虛擬呢?在端木玉的心裏,一切都實實在在、認認真真。
午夜二十二點到凌晨,她叫「子夜丁香」。這個時段她生活在網上,在網上她有一個名叫「風吹草低」的老公。他們「認識」了很長一段時間,雙方都感覺情投意合的時候才結的婚,現在,他們的婚姻已經維持了六百六十六天。網上的婚姻一般都是按「天」計時的,能夠超過三位數就差不多算是「金婚」了。他們能把一段虛擬的網婚維持到這麼久的時間,而且到目前為止絲毫沒有散夥的跡象,差不多算得上一個奇迹了,網友們都很羡慕他們。
那以後,我就做了專業的「陪聊」。我發現,這世界上需要「陪聊」服務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能有一個人跟自己說說話,我也覺得日子變得容易打發了。甚至漸漸地忘掉了死亡的恐懼。日子久了,我居然對這種職業產生了依賴的心理。哪一天沒有人跟我說話,我就覺得難挨難耐。我明白,說是「陪聊」,其實自己充當的只是一隻「垃圾筒」的角色。那些女人們把心裏積存的垃圾和毒素毫無顧忌地傾瀉給我,然後就一身輕鬆地走掉了。她們不知道,對我來說,她們彷彿一間間密閉的房子,透過她們傾倒出來的垃圾,我看到了這世界上太多的苦痛和隱秘。以前,我總是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也最無用的廢物,洞悉了她們的隱秘以後我才知道:能做一隻垃圾筒,為別人提供些微的幫助,也應該感到安慰,這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不過,現在我已經停業。我感覺差不多到時候了,我得為自己的出發做一番上路前的準備。
端木玉是個醜女。丑到一塌糊塗,也丑到不可救藥,丑到連小小的孩子都對她望而生畏。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下延續,端木玉送走的人一撥又一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幾個月過去了,始終不見劉志遠的影子。她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心想,也許他僥倖逃過了今年這一劫,要熬到「3+2」上去了吧?當然,或者也許這也是一個虛幻中的故事?但願如此吧。
端木玉覺得:自己的身體里似乎鑽進去了一個魔鬼,要麼就是野獸。大部分的情況下,那隻野獸處於蟄伏狀態,如同冬眠的蛇。每過一段時間,那條蛇就會周期性地發作起來,上躥下跳、興風作浪,折磨得她寢食不安、焦灼難耐。到了這樣的時候,她就特別想要和一個人說說話,於是,便只好不顧一切地去找人說話。不過,她不能以端木玉的身份說話。只有掩蓋住自己的真實身份,變成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她才能暫時地取得開口說話的資格和權利。這時,她的生活便不可避免地進入了第三個時段。在這一時段里,她叫作「月亮鸚鵡」。「子夜丁香」也好、「月亮鷚鵡」也罷,都與黑夜有關。端木玉覺得,她的生活里沒有陽光,屬於完全的陰性,因此,連名字也未能倖免暗夜陰影的烙印。

1

失去了老公,再也不需要像以前那樣,苦挨苦盼著周末的團聚了。端木玉下了班以後,就窩在家裡捏小泥人兒。剛開始她只是毫無章法、隨心所欲地捏。慢慢地,她開始捏得有款有型、引經據典了。她最愛看的一本書是《紅樓夢》,於是,便依循著《紅樓夢》裏面的人物,一個一個地揣摩著捏。先是正冊里的「十二釵」,然後是「副冊」、「又副冊」裏面的女子,再然後是那些男人們。她想:幾百個人物,足足夠她捏一輩子了吧?她捏得認真而又沉醉,心裏那一腔痴烈的柔情便絲絲縷縷地傾瀉和凝聚到了一團一團的泥巴里。捏著捏著,那一個一個的人物彷彿都活了過來,成了她的知心朋友,而她也生活到了書裏面。真道是:恬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她悲喜著她們的悲喜,也哀怨著她們的哀怨。捏到黛玉葬花,她哭得肝膽欲裂;捏到可卿之死,她又萬箭穿心;捏到寶玉出家,她反倒呆掉了,沒有眼淚,也沒有哀傷,萬千感慨和著滔滔心事,竟是不能道出一分半毫來。
沒辦法使自己變成靚女,也沒做成美容師,年齡倒是一年一年地增加了。工作沒有著落,婚事也照樣毫無指望。跟她同齡的姑娘們已經在情場上摸爬滾打、轉戰南北,訓練到曾經滄海、油鹽不進的境界了,她連初戀的滋味還沒有品嘗過。後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在父母的逼迫下,她開始相親。心想,好歹把自己嫁掉算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權且只當是尋找一張長期飯票,這樣四不沾八不靠地吊著也不是個事兒。
像絕大部分的網路夫妻一樣,他們迄今都不曾見過面,也沒有在電腦上視頻過,完全依靠文字來完成雙方的交流。網婚嘛,九-九-藏-書要的就是這份神秘幽微和超凡脫俗,否則還有什麼個性可言呢?
「非常3+1」是什麼意思?
不幹嗎,就是想說說話。
誰知。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久打河邊過,不可能不濕腳。這一次,事情終於敗露了出來。那美麗女人的老公不僅是個少有的細心人,而且是個標準的醋罈子。當女人被推出來與家屬作最後告別的時候,她老公一眼就發現了鐲子。發現以後他就起了疑心,懷疑妻子有外遇,那鐲子是妻子的情人戴上去的。按理說,人已經死了,不管是誰戴的,追究起來都已毫無意義,于自己的臉面也不好看。但那男人是個認死理兒的一根筋,他一定要揪出那個暗藏的「情敵」來,然後把鐲子當面摔到他的臉上去,並且惱羞成怒地報了案。由於他妻子死得非常意外,他甚至懷疑,妻子的死也與那個偷戴鐲子者有關。

5

「殯儀館」,這的確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人人都對這個地方諱莫如深,然而,人人都知道,誰都無法繞過這裏。就像風箏一樣:一個人不管經過了怎樣的軌跡和位置,飄到了多麼高多麼遠的地方,最終都要回到這裏來的,概莫能免,在劫難逃。如果人生是一條源遠流長的江河的話,醫院的產房是它的源頭。而這裏就是它的人海口。單單因為這一點的緣故,就讓端木玉對這個地方十分地傾心和迷戀。是的,是迷戀。這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但卻是真真切切的事實。這裡是肉體的終結之地,也是靈魂的出發之地。這是一個神秘莫測而又意味深長的地方呢。
第二個是七歲的小女孩兒。出車禍死的,面部有很重的傷,幾乎不成形了,看上去血肉模糊、慘不忍睹。這種非正常死亡的遺體整起來比較麻煩一些,不過還好,小女孩子的屍體還十分新鮮,沒有過重的異味。最可怕的是那些刑事案件中出現的死者,被發現時大多已經高度腐爛,處理起來最是麻煩。女孩這麼小就要告別這個世界,如同一朵還沒有完全綻放就已經凋謝的花,令端木玉十分地痛惜。儘管每天都要接觸死者,但看到這樣的慘劇,她還是禁不住內心的酸楚。
她先用酒精棉球認真地把女孩子面部的血跡擦洗乾淨,再拿來專用的棉花,一點一點地填塞進破裂凹陷的窟窿裏面,把女孩子被損毀的面部小心地撐起來,然後再用針線把傷口縫合。女孩子的皮膚太嬌嫩了,她用針也分外小心,輕輕柔柔、細細密密的,彷彿稍不小心就會弄疼孩子。縫好以後,女孩子的臉基本上完整了,她拿起粉刷來,認真地替她掃上厚厚的粉底,掩飾住縫合的傷痕,最後打上腮紅、塗上玫瑰色的唇膏,再把眉毛描描黑,頭上的小辮梳梳好,紮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換上乾淨的泡泡裙,穿上雲紫色的小羊羔皮鞋。
端木玉微笑著表示讓他繼續,男人才接著說道:三年前醫生斷言,我的生命最多只能維持三年。三年過去了,我沒有死。現在是我被判處死刑以後的第四個年頭。我想,這多出的時間應該是上帝賜給我的額外禮物,因此,我為自己取名叫作「非常3+1」,我想,如果我能多活兩年的話,就改叫「3+2」,然後,「3+3」,以至「3+N」。當然,這隻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而已,看情形我連那個「3+2」都熬不到了。
老張的事情發生以後,端木玉難過了好一陣子。替老張,也替自己。她覺得自己完全能夠理解老張,她雖然沒有像老張那樣「戀屍」,但與死者接觸得多了,有時候也會把死者當朋友,難道這也是一種錯誤嗎?她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從老張的屋子裡揀出了幾隻裝了頭髮的小瓶子,偷偷放在了老張的骨灰旁邊。有女人陪伴,他多少會少一些凄涼。
地點仍然是在「梧桐雨」第十二層的咖啡屋裡。但這一次,男人不是「非常3+1」,她也不是「月亮鸚鵡」,他們就是兩個普普通通的熟人,他們再也不想扮演別的任何角色,都想要揭掉面具,本本色|色地做一回自己。
淚水和著血水,哭聲攪著笑聲,死亡裏面孕育著生命。是的,是這樣子,也應該是這樣子。

4

工作是他們的禁忌。從一開始兩口子就約定了:絕對不談工作。工作是什麼?不就是一份謀生的活路嗎?每天消耗八個小時在工作上,難道還不夠嗎?下班以後,他們都不願意再浪費一分鐘在工作上。他們談明星和緋聞、談物價和狗仔隊、談牛奶和股市、談風花雪月,也談同性戀、艾滋病以及丁字褲和玫瑰花。除了工作。
然而,有一個致命的缺憾是:那些泥人兒們不管多麼的精妙和奇巧,都是沉默無語的。深究起來,端木玉整個的生活和世界也都是靜默無語的。「老公」只能在電腦上用無聲的文字跟她交流;她服務的對象,那些男男女女的死者,就更不用說了。有時候,她會發瘋般的想要跟人說說話。就那麼面對面熱乎乎地用嘴巴而不是手指來說說話,隨便說什麼都行。可是,這個簡單的要求對於她來說卻是難以企及的奢望,她竟是連一個可以說說話的活人都找不到呢。
活著真好啊,在心裏對自己說著這句話的時候,淚水抑制不住地洶湧而出,打濕了端木玉的面頰。臍帶已經剪斷,孩子「嗚哇、嗚哇」地哭著,嗓門亮得像一支小嗩吶,端木玉忍不住又在心裏笑了,啞巴男人的眼淚卻是再也抑制不住,刷刷地流著,歡快得像小河一樣。
然而,老張這種愜意、別緻而又可憐的小日子竟是突然過不下去了,他犯了錯誤。或者說,他的錯誤暴露出來,被人發現了。
傅愛毛,女,大學本科畢業,曾就讀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研究生課程進修班。2000年開始文學創作,先後發表中短篇小說近二百萬字,著有長篇小說《綠色女人》等。有多篇作品被多種選刊轉載,小說《私奔》被翻譯到美國,《小豆倌的情書》入選2004年度小說年選,《嫁死》、《長在眼睛里的翅膀》等小說被改編成電影文學劇本。現在鄭州市文聯創研室工作,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
有一天,端木玉正在小徑上散步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雨來,於是,她便急奔到男人的小院門前,想要進去躲雨。剛到門口,她又一下子本能地站住了:自從到殯儀館工作以後,她就再也沒有主動走進過別人的家門,那小院雖然破敗,卻也是男人賴以存身的「家」,自己貿然進去躲雨,是不是太唐突了呢?於是,又退回來,站到了栗樹下。男人見她這樣,便著急地一邊用手指天,一邊疑惑不解地看著她,似乎在問:為什麼不進來躲躲呢?雨下得很大呢。
死者的老公,那個男人義憤填膺之下,堅決要求殯儀館里開除老張。按說,老張的行為也不算多大的罪過,說到底也就是喜歡了一些女死者而已。喜歡活人不犯罪,喜歡死人也應該不算犯罪的。再說法律上似乎也沒有相關的規定。但,遺憾的是,那個醋罈子男人是個手中握有重權的人,而且是在殯儀館的上級部門工作,他不依不饒、態度堅決,殯儀館的領導無奈之下,還是違心地開除了老張。可憐的老張一聽說自己要被趕出殯儀館,立刻痛不欲生。他在館里工作了二十來年,兢兢業業、盡職盡責,跟死人在一起生活慣了,早已不習慣再與活人相處,離開了殯儀館,自己能去哪裡,又怎麼生活下去呢?無奈之下,居然把自己弔死在了他居住的小屋裡。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早上七點鐘,端木玉準時坐到了美容室里,開始她另一時段的生活。在這一時段里,她就叫「端木玉」,和她身份證上的名字一致。
說是聊天,其實一直都是女人在說話,我根本沒有插言的機會,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女人足足說了三個小時,全都是她老公外遇的事情。她知道老公在外面有了人,但一直咬牙硬挺著,已經挺過好幾年了。她明白,自己不能開口點穿這事,一旦開口,等待她的必將是魚死網破的結局,她老公和那個女人都單等著她開口呢。而她寧死也不願給那女人讓位,於是就那麼硬憋著裝不知道。其實,她知道得倍兒清,那女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親妹妹。她已經快要憋出毛病來了,必須找個人來說說這事,不然就會瘋掉。於是,就找到了我。我認認真真地聽她訴說了三個小時,然後她付了我一千塊錢,連零頭都不要找就走掉了,臨走以前還對我千恩萬謝。
求上別人家女人做衣裳,不是短來就是長。
男人走出「梧桐雨」的咖啡屋已經很遠了,端木玉還在目送著他的背影,心裏想:他這一走,再見面很可能是在殯儀館的化妝間里了。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個人活在世界上,為什麼要經受這麼多扯心扯肺的疼和痛啊!她覺得自己的感情似乎已經超過了負荷的限度,必須咬緊牙關、狠著心腸才能硬挺著往下活。
端木玉沒有想到,自己謹小慎微、如履薄冰,最終還是被「老公」拋卻,成了一個網路棄婦。

6

井裡頭的蛤蟆照不見天,沒老婆的人兒實可憐。
論說這個工作也不是太艱苦,多操些心而已,但一般的職工都不願做,最大的問題是怕守夜。漆黑而又漫長的夜晚里,一個人獨守著一屋子遺體,而且還要不時地挨櫃門巡視,不管多麼大胆的人,心裏不發怵是不可能的。
話再說回來,給死者偷戴鐲子這種事情他也不是幹了一回兩回了。他掙的工資雖然不多,但除了自己消費以外基本上派不來別的用場,因此,偶爾地給自己喜歡的女人買件飾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以前他這樣做從來沒有被人發現過。當然,也可能有人曾經發現過,但沒有追究,或者根本不在意。再說,鐲子掩蓋在死者的袖子裏面,通常來講,人送到殯儀館以後,那些死者的家屬們,哪怕最親近的人也不會去拿手觸碰死者了,因此,被發現的幾率少之又少。
今天有八個人等著她化妝呢,工作量不小。他們來自這個城市不同的角落,因著各不相同的緣由而死去,卻在今天這個共同的日子里,從同一地點出發,攜手共赴天堂。端木玉的工作是,在他們出發以前,為他們整容化妝,讓他們看上去安詳而又端莊,盡量接近生前的相貌,並呈現出最後的「容姿」,然後華麗轉身,飄然而去。
看到過太多的生死離合和人間百態,她又覺得:古代也好、現代也罷,除去外表的現象各異,其內質其實都是一樣的,也無非都是恩怨情仇、功名利祿;紙醉金迷、得失利弊;男男女女、生生死死。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也更真切地領悟到:每個人都是匆匆的過客,每個人都是人生大舞台上的一個演員。演到謝幕戲的時候,由自己負責來替他們化妝,讓他們最後一次出場亮相。來與這個世界作最後的回眸和訣別。然後,凄然轉身,遁入永恆的時間隧道里。從這個意義上講,其實人人又都是那個偶然墜入紅塵凡間的賈寶玉,活著是暫時的,死才是永無際涯的存在。
是的,是愛。
不過,她還是太天真了,對命運安排的一切都不肯輕易地甘心和接受。從剛剛懂事的時候起,她就開始對美容和化妝產生濃厚的興趣,她相信,這是補救自己先天不足的最佳辦法和唯一途徑。高中畢業以後,她放棄了所有的選擇,專心一意去學習美容化妝術。她的學習非常刻苦,在同學們當中成績屬最上乘,然而,走出校門以後,在就業問題上她卻遭遇了最嚴峻的挑戰。她去應聘了無數次,沒有一家美容院願意聘請她,甚至連街頭小小的美容屋都不肯留用她。一個好心的老闆看她實在太執著了,只好很難為情地直接告訴她:她的技術雖高,但形象距離「美容」二字實在太過遙遠了,顧客看到她心裏會不舒服的,影響店裡的生意。要吃美容這碗飯,自己必須首先是個靚女才行。
在網上纏綿了整整四個小時,先喝咖啡,再逛公園,又在小愛巢里溫存了一番,下線以前,端木玉打出了最後一段文字:老公,今晚的月亮好圓啊。不過,嫦娥的眼睛看上去憂傷暗布,流溢出淺紫色的哀愁和凄迷。桂樹的枝葉婆婆娑娑,有淡香瀰漫,絲絲縷縷,揮之不去。我的心思呈深藍色,如同靜海深流。
那你打電話幹嗎?
咽不下玉粒金蒓噎滿喉
第一次走進那條巷子的深處,是被嗩吶聲所吸引。嗩吶這種樂器,是最民間,也是最鄉野的,似乎很少有機會登上大雅之堂,但端木玉卻非常喜歡。喜歡那種驚天動地,也喜歡那種不屈不撓、不容商量的侵略性。覺得它悍猛十足,卻又俠骨柔腸,大悲大喜、酣暢淋漓,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如履平地。就那麼高山流水般地憨直而又高亢。她覺得這是底層卑微的草民百姓們,從心底最深處發出來的最強悍、也最真切的聲音。這聲音聽上去直辣辣的,有一種不管不顧的衝擊力和穿透性。悲則嗚嗚咽咽、如泣如訴,喜則人歡馬叫、百鳥朝鳳,如同從泥土裡拚命生髮出來的一朵葳蕤不羈的野花。也許是她自己的心壓抑得太久的緣故,她就是喜歡那種橫衝直撞、不講章法,如同鬼哭狼嚎般的狂放和粗野。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極其特殊的日子,每一天都要經端木玉的手送走一批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叱吒風雲、或卑微如草芥。高官顯貴也好,引車賣漿者也罷,輪到她的手下時,都變得乖順而又聽話,就像剛剛出生的嬰兒一般。他們在人世間走過了一遭,有的長達百九_九_藏_書歲,有的短短數載,每個人都有著完全不同的際遇和經歷,面對一個個不同的死者,就彷彿面對著一本本情節各異的「故事書」。這些故事有的激越慘烈,有的平淡綿長,也有的錯綜迷離、雲遮霧蓋,還有的迴腸盪氣、一波三折。每一章、每一段都值得深深地探究和玩味呢。
後來,日子久了,她慢慢地就明白了,就像自己捏小泥人兒一樣,在她捏出一個林黛玉來的時候,她心裏是裝著黛玉這個人的。心裏有,那小泥人兒便活了。黛玉雖然不過是小說中虛構的一個人物,但自古以來,有多少人痴迷於她啊!痴迷她,愛她,她就真真切切地存在了。真和假,存在和虛無,一切都是相對而言的。如古人所言:真作假時真亦假,假作真時假亦真。
端木玉也是個心靈手巧的女人,沒過多久,便也會做一些小小的紙紮活兒了。不過,她做的不是喪葬用品,而是一些兒童玩具:紙飛機、紙風箏什麼的,她是替腹中的胎兒做的。雖然年屆四十,血壓又偏高,懷孕生子對她來說十分危險,但端木玉堅持要生一個孩子。
有了開頭的第一次,以後,每間隔一段時間,端木玉都會招他「陪聊」一次,內容差不多都是講故事。當然,每聽她講一次故事,男人都是要收費的,視故事的長短而論,按鐘點計價。給端木玉的感覺彷彿是:她是一個出售故事的人。像出售蘿蔔白菜一樣地出售故事。這真是十分有趣的事情呢。儘管從經濟的角度講,這是一樁賠錢的買賣,但,能夠把腦袋裡面的沉積物兜售出去,端木玉仍然感到愉快而又輕鬆。
老張死了以後,館里免費替他辦理了後事。由於他沒有親人的緣故,骨灰也沒人認領,只好放在了殯儀館專門安放骨灰的存房裡。於是,不出意外的話,老張便再也不用擔心被誰趕出殯儀館了。
母親享年八十四歲。也許真是應了鄉下那句俗話: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請自己去。母親死得連一點兆頭都沒有,正吃飯的時候,頭一歪就倒在餐桌旁了。母親結過兩次婚,共生育三兒一女。和前夫生的兩個兒子都在鄉下。她和自己的第二任丈夫,即端木玉的父親早就商量好了,歸西后各自都和自己的原配合葬。在城裡裝裹好了以後,兩個鄉下兒子按母親生前的囑託,接老人回家,一切按鄉下的土葬風俗辦理。端木玉和城裡的哥嫂自然也跟了回去,一起替母親料理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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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坐在化妝間開始工作時,端木玉就會覺得,自己簡直像上帝一樣神奇。她手持化妝筆往死者的臉上一點,那人就滿面春風地微笑著向天堂里走去了,沒有遲疑、也沒有彷徨,時候一到,立即上路。這裡是他們人生的最後一個驛站,而自己就彷彿是這個驛站的檢票員,輕輕地從嘴裏說一聲「OK」,他們就會被推上傳送帶,進入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了。
男人顯然是一個具備職業素養的「陪聊」者,對她的外貌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意外和「驚詫」。以他的從業經驗來看,他應該接觸過各種各類的女人們:性格怪異者、心理變態者,歇斯底里或是更年期患者,甚至真正的精神病也不排除。但凡需要花錢購買「陪聊」服務的女人,在自己的生活里應該不會十分的美滿或是幸福吧?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見識的女人多了,可能也就見怪不怪了。
不過,看到別的網路夫妻還沒有度過「蜜月」,就恩斷義絕、紛紛「離婚」,端木玉還是非常地忐忑。他們兩口子原本天天纏綿的,為了盡量延長婚姻的保鮮期,端木玉主動採取了時下流行的「周末夫妻」模式,每個禮拜碰一次頭兒,到了約定的時候,只要沒有特殊的情況,兩口子都會湊到一起聊聊天、拉拉家常,當然。也要不可避免地做做夫妻功課,偶爾地也會鬧個無關痛癢的小彆扭。夫妻過日子嘛,難免磕磕絆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的感情。他們比任何一對夫妻都恩愛有加,除了工作以外,幾乎無話不談。
大約一個月有一次,是她專門用來跟「人」說話的時候。這裏之所以特彆強調,有兩層意思。一層是指:這個跟她說話的人必須是「活」的。第二層意思是說:這個「活人」必須面對面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她能夠看得見、摸得著,不是通過電話的脈衝只聞其聲而不見其人,也不是隔著電腦的顯示屏,用一塊塊磚頭狀的方塊字來說話。她覺得,自己的心裏彷彿潛藏著一條河道,過一段時間如果不找個人說說話,那河道就會被泥沙堵塞,連呼吸都十分艱難,彷彿隨時都可能窒息一般。找個人說說話,那滯塞的河道才會被疏通,新鮮的精神之氧也才能進入她的靈魂,使她能夠繼續撐持著往下活。
這時候端木玉才意識到,自己選擇美容這個行當不僅是個錯誤,細想起來簡直就是極大的諷刺。但沒辦法,可能是潛意識裡的逆反心理在起作用吧,除了這一行以外,她什麼都不願做。她只想通過自己的手,使那些醜陋的面孔變得美麗起來,然而,對於自己的形象她卻完全地無能為力。她曾經諮詢過許多資深美容師,那些經驗豐富的專家們看到她以後,都直搖其頭。她屬於那種「愈描愈丑」的類型,除了「回爐再塑」,基本上不存在任何修復的價值。用一句時下流行的話來說:毀容等於整容。
到了殯儀館以後她才明白:再也沒有比這裏更適合自己的地方了。她服務的那些對象們,不管男女老少全都緊閉著眼睛,看都不看她一眼,更不會對她的容貌提出抗議,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在他們的臉上施展自己的才華了。在來殯儀館以前,為了避免嘲笑,她的生活基本上處於封閉狀態,除了自己的父母以外,她幾乎沒有機會與任何人打交道,差不多成了一個自閉症患者,感覺自己彷彿被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一般。來到殯儀館以後,她每天都能接觸到五個以上的陌生人,雖然他們都是死者,不會跟她交流,卻仍然使她覺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子就被打開了。她總能通過種種的蛛絲馬跡來和那些死者溝通。是的,她覺得自己與死者是溝通的。她從內心裡把他們當朋友一樣對待,每一次化完妝,她都要跟死者說幾句話,或安慰他們一番才送他們上路,她覺得這是基本的禮節。
靈棚搭在大哥家門外的一片開闊的空地上,村裡的鄉親鄰居們來了齊扎扎百多個,兒女輩分的穿白,孫子輩分的披藍,再小一輩兒的則頂著紅,舉哀時大家各就各位、順次排列,鞭炮齊鳴、一片繁盛,端木玉猜測:母親堅持回鄉下土葬,她老人家想要看到的,可能就是這種枝繁葉茂的葳蕤和喜氣兒吧?
男人可以不要,但工作卻不能不找。活著就得吃飯,要吃飯就必須去賺錢。然而,端木玉發現:對她來說,找工作比找男人似乎還要困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個世界對女人的容貌變得異常苛刻起來,苛刻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一個女人如果容貌醜陋的話,基本上相當於患了不可醫治的絕症,或是被判處了精神死刑。找不到工作,她只能窩在家裡做啃老族,雖然父母不說什麼,但她心裏比死還要難受。
男人的身體看上去確實虛弱到了極限,慢聲細語地說了不到半個小時的話,他已經有些氣喘吁吁了。端木玉於心不忍,一定要付費給他。男人拒絕了她的鈔票,卻提出了另外一個很特別的要求:
現在對她來說,捏泥人兒純粹成了一種消遣和愛好。她捏出來的小泥人一個個憨態可掬、活潑靈俏,捏好以後,她還要拿筆認真地塗上各種彩釉,那小泥人便鮮活而又靈動了。每當捏著小泥人的時候她就會想:上帝在創造人類和萬物時,也是這麼做的吧。有一點她想不通的是:同樣是一個人,上帝為什麼要把她端木玉捏得這般醜陋呢?也許是為了使自己心理平衡吧,她捏出來的每一個泥人也都是醜陋不堪的。有的眯縫眼,有的塌鼻樑,有的大齙牙,有的豁嘴唇,比起她自己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她的居室里,小丑人兒們分佈在每一個可能的空間里,她的寂寞便減少了許多。看著它們的時候,她的心裏面也安慰了許多。比起那些泥巴醜人兒來,她差不多可以算得上一個大美女了,站在它們中間,她簡直比皇后還要尊貴呢。不過,她的泥人兒們雖然丑,卻一個個都歡天喜地,看上去樂呵呵的。在殯儀館工作,每天看到的不是死者的冷臉,就是死者家屬的哭喪臉,她的生活中幾乎沒有笑容,因此,她需要讓她的小泥人兒們對她笑臉相迎。
誰知,「風吹草低」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以後,連一個字的告白都沒有,就像風一樣悄沒聲息地消失了。在消失以前,甚至把他們註冊的愛情小巢以及裏面的家電用品全部自行轉讓給了別人。到了約定的時間,端木玉滿懷期待地到了那裡,卻發現自己精心布置的「婚房」已經換了新的主人,她已無權進入了。
按民間的習俗,母親活到這個歲數,算是「喜喪」。來參加葬禮的鄉親鄰居們在舉哀的那一刻,雖也面帶憂戚、大放悲聲,但過了那一刻,便該說的說、該笑的笑,彷彿在參加一個喜慶的典禮,里裡外外笑語聲喧、熱鬧非凡,在城裡長大的端木玉還是頭一回見識這樣的喪葬場面。
頓了頓,他解釋道:對不起,你不必緊張。只要沒有體液接觸,這種病毒是不會傳染的。不過,這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還是要對我們退避三舍的,你如果介意的話,也可以立即離開,我完全能夠理解。
由於在殯儀館里工作得久了,端木玉便特別關注與死亡相關的信息。她在2005年的法國科學城網路資料上看到,世界上平均每秒鐘有四個人出生,兩個人死亡。一天有八萬六千四百秒,因此全世界每天的死亡總人數是十七萬二千八百人。這個數字實在太驚人了,她想象著:地球彷彿一棵巨大無比的蘋果樹,人類就像生長在樹上的蘋果一樣,舊的一茬兒瓜熟蒂落,新的一茬兒又長出來,循環往複、無休無止。從這個意義上講,死亡其實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沒有死亡就沒有生命的延續,人們為什麼對死亡如此地忌諱,而且要視他們這些做死亡善後的人如洪水猛獸呢?
不過,正像古人所說的那樣: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沒有想到的是:她的「活兒」做得愈好、名氣愈大,她的個人生活就愈糟糕。剛開始的時候,熟人當中很少有人知道她在殯儀館工作,後來,怎麼瞞也瞞不住,就幾乎無人不曉了。知道她整天與死人打交道以後,便再也沒有人願意和她來往了。不嫁人無所謂,她早已抱定了獨身的決心,令她難以接受的是:連親戚和熟人也對她避之唯恐不及,彷彿一走近她就會沾染上霉氣似的。有一次,她應邀到熟人家裡去吃了一頓飯,後來,那家人無意間知道她的工作以後,把所有的餐具都扔到了垃圾桶裏面,並把她坐過的沙發、椅子都進行了嚴格的消毒,而且還燃放了幾掛鞭炮來驅邪,彷彿她是一個麻風病人。

9

那一天,我給老媽買了一大堆吃的用的,又給自己換上一身新衣服,就到「梧桐雨」這條街上來了。我知道,到「梧桐雨」消費的顧客,不管男女,都是有錢的主兒。要碰呢,當然就得找一個出手大方的闊佬來碰,碰到一個像自己一樣的窮光蛋,難得榨出四兩油來。然而,到了這裏的街上以後,望著穿梭過往的車輛,我的心卻發起怵來,兩條腿也直打顫悠。還沒開始「碰」呢,我已經軟成了一攤泥。無奈之下,我只好走進「梧桐雨」,掏出身上僅有的鈔票,為自己買了一瓶白酒來壯膽。就在我一個人心事重重地喝著酒的時候,一個女人忽然坐到了我的對面。
送走了孩子,端木玉坐著發了幾分鐘的呆,然後,掏出一支煙來點燃,一邊抽著,一邊讓自己的情緒慢慢地平復。她有時候簡直不能理解自己,在殯儀館里工作了多年,見到過成千上萬個死者,什麼樣的人間慘劇都目睹過,可她的心仍然沒有麻木。看到特別令人感傷的死者,她還是會禁不住地酸楚。她明白,可能正因為做得太久的緣故,「死者」在她的眼裡已經不是無知無覺的「死者」,而變成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雖然自己與這些「人」只有「一面之緣」,但想到經了她的手以後,他們就會被推進爐子里化作一股青煙飄走,心裏仍然忍不住要難過。
請問哪位?
這未免太殘忍了!端木玉還想和老公聚一次,兩個人一起到網路咖啡館去喝最後一次咖啡,或是一起去網上公園散最後一次步,要麼去網上酒吧里喝一杯苦艾分手酒也行。做不成夫妻,做一般的朋友總可以吧?她就是接受不了這樣不告而別的冷酷。然而,在OICQ上尋呼了整整一個月,對方連個蹤影都沒有出現,她就這樣被遺棄了。
埋葬了母親以後,端木玉又回到了自己的租屋裡。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她的耳畔還迴響著母親葬禮上的嗩吶聲。那聲音繚繞于耳、揮之不去,簡直攝魂驚魄。她覺得,這世界上從來沒有一種聲音如此強烈地吸引和震撼她,只要聽到那種聲音,她就會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黃昏的時候,她又和以前一樣,不由自主地向巷子的深處走去,去聽那個做紙紮的男人吹嗩吶。
端木玉雖然外形粗笨而又醜陋,但她的聲音非常柔和細膩,而且十分地性感。男人通過電話聽到她的聲音,通常都會把她想象成一個時尚、前衛而又美麗的年輕女郎。一般情況下,女人們接到她的電話都會很快掛掉,個別脾氣暴躁者,還會惡狠狠地罵她幾句。遇到這樣的情況她也不會生氣,總是興緻勃勃而又激|情飛揚地跟人對罵。能夠吵吵架、罵罵人對她來說也是一種鮮活的動靜和生活呢,屬於她的世界實在九*九*藏*書過於沉悶和清寂了。男人們不一樣,接到她的電話通常都會跟她瞎聊神侃幾句的。就是在這樣的一次「瞎聊」中,她認識了一個名叫「非常3+1」的男人,男人在電話里跟她聊了很久,然後約她到「梧桐雨」見面。
挨不明的更漏呀
鄉下的喪葬儀式很繁瑣,頭一天報喪,第二天弔孝,到第三天才出殯送葬,儀式的高潮是路祭和跑靈,這些程序端木玉都是頭一次見識。路祭,就是把死者送到半路上,快要接近墳墓的時候,最後舉行一次祭典。從頭一天發喪開始,嗩吶一直熱熱鬧鬧地吹,到第三天舉行「路祭」的時候,其實已經不是什麼儀式,而是變成了演藝活動。這時,不管是送葬的孝子們,還是經過的路人,或是村中的閑人,無論男女老少,大家全都聚集在一起,來進行最後的熱鬧。由於請來的嗩吶班子多,「路祭」一直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幾個班組之間,互相地競爭和比賽,就像過去唱對台戲一般,看誰的節目更能吸引人。到後來,圍觀的人們甚至完全忘記了這是在送葬的路上,旁邊還躺著個亡魂,還會錯以為自己是在參加聯歡會呢。吹者吹得如痴如醉,聽者聽得神魂顛倒,笑鬧聲和喝彩聲匯成一片狂歡的海洋,讓人如夢似幻,不知身在何處。
端木玉的生活分為好幾個時段。在不同的時段里,她有著完全不同的身份和名字,當然,也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內容。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后
為了盡量減輕老公的經濟壓力,「家」里所需要的費用絕大部分都是端木玉支付的,她每個月要為此花掉數百元人民幣。她的工資並不高,為一份虛擬的婚姻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也是為了滿足內心的渴念。在現實中她醜陋、大齡,整天與死人打交道。沒有房子,沒有愛情,甚至也沒有朋友,但和「風吹草低」「結婚」以後,網路使她擁有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小家庭。她差不多每一天都盼著下班以後,在兩個人約定的時間里,回到他們甜蜜溫馨的小巢,互訴款款衷腸。
這「狂歡」的高潮節目是「跑靈」。那各組嗩吶班子的人,不管男女,一時齊發,全都圍著靈柩瘋狂地蹦跳和舞蹈,跳得隨心所欲、舞得不管不顧,如同狼奔豕突,既不講什麼章法,也不顧什麼節律,有時一蹦三尺高,有時邊跑邊舞,在舞著的時候還要發出各種尖厲的長嘶聲,時而如虎嘯,時而似龍吟,時而又如狼嗥。剛開始的時候,端木玉覺得這樣的祭典活動看起來簡直荒誕不經、不倫不類,慢慢地就感覺到了其內里蘊含的一種強大生命力的張揚。那種狂歡、那種不羈,表現的其實就是一種對生死的豁達和洞明。殯葬儀式進行到這一步,終於顯出其對「死亡」的真正理解和詮釋,端木玉也終於明白,為什麼鄉下要把老人的「喪事」當「喜事」來操辦,把「哀戚」用「狂歡」來表現的古老習俗了。是的,是「狂歡」。透過母親的葬禮,端木玉看到的就是一種生命的大狂歡,而這種「狂歡」也恰恰是對生命的一種大敬重。
別人如此倒也罷了,連她自家的親人竟然也對她橫眉冷對起來。去殯儀館工作以前,她一直和父母哥嫂們同住。後來,哥嫂就開始掉臉子給她看了。她碰過的餐具他們不用,她洗的水果他們不嘗,她燒的飯菜他們不吃。有一次,她實在禁不住內心的喜歡,拿自己的手去撫摸了小侄兒的臉蛋蛋,嫂子當著她的面把孩子拉到衛生間,一遍又一遍地替孩子洗臉,末了還打了孩子一巴掌。孩子委屈得哇哇大哭,年邁的父母則悄悄地躲在一邊唉聲嘆氣。
端木玉第一眼看到這些紙紮就被驚呆了。她想象不到:一個看似樸拙的男人,竟會有著如此高緲而又豐富的眼界和情懷。是的,應該是一種「情懷」。如果不是胸藏錦繡的話,單單從一個生意人的眼光出發,他無法造出這樣一個千姿百態、繁花似錦,又激|情四溢、烈火烹油般的紙上世界,況且做的又是死人的生意。
那時候,端木玉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不懂得容貌對一個女孩子來講多麼致命地重要,對自己的醜陋也還沒有充分地認識和體味,有幾次,鄰居阿姨抱了小孩在玩耍,她滿心歡喜地走過去逗弄孩子,結果孩子卻被她的模樣嚇得哇哇大哭起來,她這才慢慢地意識到:這一輩子命運很可能不會對她露出微笑來了,她的日子里也將很少有陽光普照。
巷子的盡頭就是郊區,那裡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田間小道,每一次都是端木玉一邊沿著那小徑散步。一邊聽男人吹嗩吶。殘陽如血,照得整個世界都迷離恍惚、亦真亦幻,連男人的剪影看上去都夢一般地朦朧,只剩下渾厚的嗩吶聲驚心動魄地響徹在看不見的靈魂里,又回蕩在無止無盡的時空中。
那喪葬的場面瞧上去越喜慶,端木玉的心裏越酸楚;那嗩吶聲吹得愈歡快,她的淚水也流得愈酣暢。她覺得,鄉下的嗩吶與任何的樂器都不同,它就是直接從心窩窩裡生髮出來的,沒有絲毫的遮掩,也沒有任何的修飾,含血蘊淚、歡中溢悲,把她壓在心底最深處的哀痛都釋放了出來,也把她積存在胸腔最底層的眼淚都排除了出來。也不知道哪來的那麼多眼淚,只要一聽到嗩吶聲,那淚就止不住地流啊淌的,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管睡著還是醒著。到後來,端木玉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替母親流淚,還是在替她自己哭泣了。
離開時,男人告訴端木玉:我叫劉志遠。我希望在最後出發的時候,能由你來親自替我整容化妝。請你盡量把我化得柔和安詳,那樣故去的先父見到我會稍稍安慰一些。頓了頓,男人有些難為情地低聲說:端木大姐,我的母親年歲大了,我又沒有別的親人,如果可能的話,在我被推進爐子里火化的時候,請你守在旁邊陪著我,算是送我最後一程,可以嗎?那樣,我就不會害怕,也不會感到孤獨了。經過這麼多年的心理準備,死,我倒是不怎麼恐懼了,單單就是害怕那一燒呢。
聽了男人的請求,端木玉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河流般洶湧而出。這是她到殯儀館從業以來,第一次有人主動提出想和她握手。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是,她已經十年不曾和活人握過手了。不過,她沒有告訴男人:在最無助最絕望和最脆弱的時候,她曾經許多次偷偷握住過死者的手。死者的手冰冷而又僵硬,但她仍然感到了融融的暖意。此刻,在握住男人雙手的一剎那,端木玉百感交集、心事滔滔,訥訥不能成言。
不過,好長一段時間過去了,她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常常是,睡到半夜的時候她就會重複地做一個可怕的夢,夢的情節大致一樣:她下了班高高興興地回來,老公卻不見了,她明明拿著鑰匙,卻怎麼都打不開家門,於是便著急得哭了起來。每一次從夢中哭醒,端木玉都要坐起來,緊緊地抓住老公的手,一邊摩挲著一邊想: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實實在在、有血有肉的男人,而不是電腦上的影子,真的是很幸福很幸福啊。
端木玉是一個美容師。不過,在殯儀館這個地方,叫作「化妝師」或者「遺體整容師」似乎更恰切一些。她的理想曾經是做「美容師」,十幾歲的時候,她就萌生了做美容師的念頭。她怎麼都沒有料到,自己最終會坐到殯儀館里,替死者來美容。人算不如天算,命運弄人啊!不過,她早已習慣並接受了這份工作,而且做起來得心應手。
但是,為什麼沒有人替自己擦乾淨血跡,讓她這般地骯髒和污濁;為什麼沒有人替她整容化妝,讓她如此衣衫不整、蓬頭垢面呢?她看看這一個,又瞅瞅那一個,企圖尋找到一個熟識的同事來替她打理,使自己能夠乾乾淨淨、體體面面地上路。但,他們的面孔為什麼那麼陌生,自己一個都不認識呢?正在她疑惑不解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嬰兒嘹亮的哭聲,這哭聲牽腸牽肝,像是從她自己的心裏發出來的,一下子把她喚了回來。她用盡全力把眼睛微微地睜開了一條縫隙,慢慢地醒了過來,才明白:自己躺著的地方不是殯儀館,而是醫院的產房。一個小生命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來了,這個小生命是她和啞巴男人一起創造和孕育的。她沒有死。她生下了結結實實的一個大胖兒子。兒子的臍帶還連在自己的身上沒有來得及剪斷呢。

自從做了遺體美容師以後,她就養成了「五不」的習慣:不使用冰箱,不吃肉,不替自己化妝,不主動和別人握手,不參加別人的生日聚會和結婚喜宴。冰箱雖然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家用電器,但每一次看見,她都會聯想到存放遺體的冷櫃,在母親家裡住著的時候,她甚至不敢去拉動冰箱的抽屜。十來年過去了,那種巨大而又潛在的心理暗示仍然未能克服。因此,她從來不使用冰箱,寧願天天購物。
在殯儀館里工作了那麼多年,端木玉一共接觸過多少死者,又看到過多少離奇古怪的故事已經計算不出來了。那些死者的故事或纏綿悱惻,或撲朔迷離,或驚天地泣鬼神,或隱秘晦澀難以示人,全部充塞在她的腦海里,使她常常覺得,自己的腦袋如同一隻裝得滿滿當當的麻袋,或者乾脆就是一口嚴絲合縫的木頭箱子,她必須定期把裏面的東西清理出來才能稍感輕鬆一些。
老張把那些裝了女人頭髮的瓶子鎖在他的抽屜里,心裏感覺苦焦的時候,就拿出來摸一摸、嗅一嗅,對他來說,那每一縷青絲都是一個活鮮鮮的女人,他就守著她們度過了幾十年漫長而又孤寂的歲月。到了逢年過節的時候,他便買來點心和水果供奉她們。平日里,還要買來錫鉑紙,親手疊了元寶,定期燒給那些女人們作零花錢,就彷彿她們是他的親人一般。他是打心裏喜歡和憐惜那些女人們哩。那麼多的女人,他一一地都能說出她們的名字來。她們是哪裡人,怎麼死的,甚至走的時候穿什麼衣服,他也都瞭然於心。過年的時候,別人都回家了,他無處可去,於是只好一個人痴心地守著她們,一邊抽旱煙袋,一邊唱小曲兒給她們聽,來挨過那一段又一段或白天或黑夜的時光。老張的小曲唱得有腔有調,很是好聽呢:
冷藏櫃放在一個大廳裏面,一排挨著一排,層層疊疊的,像中藥鋪子里盛放藥材的抽屜一樣。老張的任務除了給死者編號,並按順序負責出櫃和人櫃以外,每過幾個小時還要認真巡視一遍,保證每隻冷櫃都能正常作業。上百隻的冷櫃,一旦哪個柜子出了故障,比如電流不通了,或是溫度不夠適宜,裏面的遺體就會變質,出現這種情況,家屬就會不依不饒,甚至大打出手,因此,必須按時逐個檢查。保證萬無一失。
麻桑樹兒麻桑葉,沒有個婆娘實造孽。

7

作為遺體化妝師,端木玉原本無需對死者作過多的了解,但是她不。她覺得,只有詳細地了解了一個人,自己才能著手對他進行化妝。對於別人來說,也許死者就是死者,是一種「物」的存在,他們的遺體像面袋子一樣,按「具」計數。被粗暴地塞進冷櫃里,只是一個最簡單的編號而已。那一排一排的藏屍櫃如同抽屜一樣高高地疊起,於是,一具具的遺體便如同裝在抽屜裏面的點心。當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的確是即將「喂」到焚屍爐裏面的「點心」。然而,對端木玉來說,在沒有被推進爐子里以前,他們還是一個一個的「人」。他們有知覺、有意識,與這個世界還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更有著不同的個性。她必鬚根據他們不同的喜好和個性,來為他們化出最恰切的妝容來,讓他們最後一次面對自己的親人和同事時,以最得體、最適宜的面目出現。
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她自己的老母親突然故去。
雖然不曾交流過一句話,但端木玉覺得,她和男人彷彿前世就認識了一般。男人的嗩吶聲讓她的靈魂無處躲藏,同時也使她洞悉了男人內心的每一個最細微的漣漪。她覺得,語言對他們來說純粹是多餘的,只需一管小小的嗩吶就足夠了。
穀子地里栽蕁英,我和你陽世陰間有麻迭。
內心的傷痛、失落和迷茫使得端木玉更加地沉默了,生活也簡化到了最簡單的「兩點一線」上:上班時在殯儀館里替死者整容,下班后則專心致志地描畫她的小泥人兒。除了每天下班時順便買一些食物和蔬菜,她幾乎刪除了其他所有的內容。如果不是家裡沒有冰箱,連購物她也會盡量地簡而化之。
有一天,在購物的時候,她居然與「非常3+1」不期而遇了。她和這個以陪聊為職業的男人已經好久不曾聯絡過,突然一下子遇到,兩個人都有些意外。「3+1」微笑著主動跟她打招呼,並邀請她去喝咖啡。她下意識地拿手去摸口袋,擔心身上所帶的鈔票不夠支付一次「陪聊」的消費,「3+1」看出了她的意思,微笑著說:這一次我請客。
婚姻是虛擬的,但,心裏的傷痛卻是實實在在,如刀割般難忍難耐。
老張自打進到殯儀館以後,便一直在這個崗位上工作,已經幹了二十來年了。由於嚴重駝背。他一輩子都沒有娶上媳婦,也幾乎不與外界接觸,在這個崗位上待得久了,便把自己看守的那些遺體當作了親人和朋友。對那些女性死者,他尤其憐惜。如果死者是美麗的姑娘或是年輕嬌俏的少婦,他更是疼愛有加。不僅看守得盡心盡意,還要從院子里采來鮮花。悄悄地放在她們的身邊來供奉。有時候,某一個他特別喜歡的女人躺進冷櫃里時,他還要悄悄地從她們的頭上剪取一小縷頭髮留作紀念,那剪下的頭髮他分別放在一隻又一隻的小瓶子裏面,閑下沒事的時候,他便拿一隻鉛筆,按自己的九-九-藏-書記憶把那些女人的相貌描摹下來,並註上她們的名字和年齡,然後貼在裝頭髮的瓶子外面。
當然,男人有時候也講故事給她聽,不然的話,怎麼叫「陪聊」呢?一聽就知道,男人講的全是他的客戶——那些富婆和大姐大們的故事。他賺了一些客戶的錢,然後再把她們的故事兜售給另一些客戶,這樣他就能自產自銷,永遠都不會蝕本了。也十分地好玩呢。不過,端木玉明白,也不是隨便誰都能做這種「陪聊」的買賣,女的須是靚女,男的須是俊男,這是不言而喻的。如果雙方聊得投機,也許可以把故事之外的故事往縱深處延伸,恐怕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不過,就端木玉本人而論,她只對講故事本身感興趣。她愈講愈著迷,男人則愈聽愈疑惑。端木玉三句話不離死人,所講的故事從頭到尾都充滿了一種冷森森的陰氣,有時候聽得他毛骨悚然、不寒而慄,男人在某一個瞬間里甚至懷疑:面前的女人是不是從陰世里還陽的一個鬼魂呢?不過,她出手闊綽,鈔票也貨真價實,這多少使他踏實了一些。
我姓劉。是一名艾滋病患者。

2

當然,她不是同性戀者,也從來不曾與「鴨子」們有過來往,她答應跟「3+1」見面,主要是出於好奇:對他的名字和職業的雙重好奇。男人的職業是「陪聊」。「陪聊」,這是一個多麼有趣的職業啊,她事先根本沒有想到,自己隨便在手機上那麼一撥,居然會遭遇這樣一個恰恰契合需要的人,在此以前,她也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存在著這樣一種奇妙的行當。按男人的介紹:他陪聊的方式有兩種,一種不和客戶見面。通過電話聊,行話叫「電聊」;另一種則是面對面地直聊,叫「面聊」。可以到公園或茶座去聊,也可以在酒吧或咖啡屋裡聊。當然,這兩者價碼是不一樣的,視客戶的喜好而定。
由於母親壽數高,親友們請來的嗩吶班子也多,遠遠近近地來了幾組人馬。那幾班嗩吶輪番上陣,你方吹罷我登場,你來一曲《人歡馬叫》,我便吹個《百鳥朝風》;這一班是《風攪雪》,那一班就是《雨打燈》。還有什麼《梳妝台》、《滿江紅》、《八段景》、《十童花》、《將軍下馬》、《狀元誇官》,一曲賽一曲地高亢和熱辣。給人的感覺彷彿是:那八十四歲的老太太不是要入土下葬,而是要坐了大紅花轎出嫁了一般風光。端木玉坐在靈棚里,一邊守著靈床上的母親,一邊支起耳朵專註地聽著那一曲又一曲的嗩吶聲。母親頭戴藍綢滾邊帽,身穿紅襖紫花裙,腳蹬一雙漂漂亮亮的龍鳳呈祥紅繡鞋,看上去面如滿月,真像是要去做新娘的裝扮呢。
端木玉知道,他雖然是個啞巴,耳朵卻很好使,便如實地解釋說:我是在殯儀館工作的,整天和死人打交道,進去會給你帶來霉氣的。
《紅樓夢》里沉醉得久了,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變得痴痴迷迷的。在給死者整容時,看到一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她會當成是賈寶玉。一邊流著淚精心精意地替死者化妝,一邊還要喃喃地說著:寶玉,你不是遁入了空門嗎?現在為什麼回來了?是不是那空門裡面太過清寂,你還是貪戀這人世間的滾滾紅塵呢?看到一個老太太,她會覺得是賈母;看到一個嬌俏的少婦,她會覺得是王熙風。許多死者還是沿襲過去的老規矩,穿著專門的古裝壽衣來火化,於是,看上去更像是古書中的人物了。有時候,看多了穿古裝壽衣的死者,她會產生一種倒錯感,覺得時光在停屍台上錯綜交叉,生死又在她的眼前快速地輪迴。她有些分辨不清,哪一個是現實,哪一個又是虛幻。

10

旱蛤蟆叫喚魚鑽沙,你不嫌我瘸來我不嫌你瞎。
雖然她清楚地明白,一切都是虛擬,但還是情不自禁地陷了進去,在潛意識裡她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妻子,甚至還打算在網路上養一個孩子。隨著兩個人感情日漸加深,老公「風吹草低」終於提出了見面的要求。端木玉知道,如果見面,她所精心營造的婚姻必將毀於一旦,因此,找借口婉拒了。後來,老公又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N次提出見面。他提一次,端木玉就想方設法地拒絕一次。每拒絕一次,「風吹草低」對她的感情就沖淡一次。終於,在他們的婚姻維持到整整兩年的時候,老公對她下了最後通牒:再不見面,就堅決離婚。他已經忍受不了這巨大無邊的「虛無」了,他需要觸摸真實,擁有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妻子。
男人的院門前有一棵很大的栗子樹,男人就坐在那栗樹下吹他的嗩吶。給人的感覺彷彿是:他在用嗩吶跟這個世界說話,每天如果不說上一段話,他的日子就會裹成一串一串的死結,只有嗩吶聲能使日子里的那些死結舒解開來,讓心事順暢地流動。男人的世界和端木玉的世界一樣,是靜默無語的。他做的紙紮屬喪葬用品,除非需要,人們能躲多遠就躲多遠,陪伴男人的便只剩下那些看似繁華實則寂寥的紙紮品了。端木玉想,如果不是用嗩吶吹出一些聲響和動靜的話,男人的心也會和自己一樣地荒蕪吧?
我不是神經病。我只是想要說說話而已。
但凡這個世界上能想到的東西,在他的紙紮品裏面幾乎全部都能原樣找到。大的像別墅轎車、冰箱彩電。銀樹金山、闊院豪宅,高頭大馬、八抬官轎;小的如元寶香燭、美酒名煙,牙刷茶具、杯盤碗盞,麻將撲克、手錶手機;另外還有花枝招展的丫鬟,塗脂抹粉的小姐,以及腰扎圍裙的保姆。這些還都不算出奇,最奇的是他做的蟲魚貓狗之類的寵物。單單是寵物狗就有十幾種,德國牧羊犬、中國藏獒、南方貴夫人等等不一而足,那些寵物們一個個看上去都栩栩如生,彷彿隨時都會在主人的召喚下搖擺起尾巴奔跑起來。他做的小姐和丫鬟們更是眉眼靈動,呼之欲出。令人忍俊不禁。整個一個衣食住行、吃喝玩樂,百物齊備、五毒俱全的花花大世界。
不過,端木玉很快就忘掉老張,陷入到了更大的痛楚之中。
我能和你握握手嗎?自從查出這病以後,將近四年以來,沒有任何一個人曾經和我握過手。這種冷漠的離棄感甚於病痛帶給我的折磨。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在我活著時,能有人和我友好地握握手。你放心,這樣的握手絕對不會傳染上病毒。當然,如果你拒絕的話,我也不會介意。
端木玉又何嘗不想見他呢?她做夢都想被老公切切實實地擁抱進懷裡,做一個幸福甜蜜的小妻子。後來她就想:不見面也是離,見了面大不了也是離。也許由於兩個人有了這麼深的感情基礎,對方不介意自己的相貌和職業呢?賭上一把說不定能夠絕處逢生。於是,她索性明白地告訴了老公,自己在殯儀館工作,是個遺體化妝師。她想,老公如果能夠理解她的職業,就很有可能接受她的外貌。她之所以不想再隱瞞,把自己的情況以實相告、和盤托出,一則是被老公催逼得無奈,另一方面,她從內心裡也希望把這段虛擬的婚姻移植進現實,使它在真實的土壤里開花結果。網路畢竟是虛擬的,儘管兩個人看上去情深意長,但一切都彷彿是海市蜃樓,她也快要被這種虛無壓垮逼瘋了。她想,哪怕像現實中的夫妻那樣,天天柴米油鹽地吵架也比那虛擬的甜蜜來得更踏實。
剛開始的時候。對於要不要跟那個「非常3+1」見面,端木玉有些猶豫,她擔心自己的形象會嚇跑男人。但回頭又想,自己只是花錢消費的客戶而已,她人長得丑,手裡的鈔票看上去不醜。再說,男人又不是跟她相親或談戀愛,她的容貌美醜又有何關係呢?於是,他們在「梧桐雨」見面了。「梧桐雨」是一個多功能的地方。十幾層的大樓,集酒店、茶座以及各種休閑娛樂設施於一體,他們初次見面的地方是在一間咖啡屋裡。
端木玉幾乎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人,因此,根本不知道「梧桐雨」是一個十分特別而又敏感的酒吧。那裡不僅是同性戀者聚集之地,也是「鴨子」和「單客」們出沒的地方。「單客」是他們這個城市裡一幫特殊的人群。他們喜歡暫時地改變自己的身份,來十分投入地體驗一些另類的生活。端木玉相反,她的生活本身似乎已經夠「另類」了,她被迫改變身份,恰恰是為了體驗一個「正常人」的最常規的生活。
自從感染上了這種病以後,所有朋友都遠離了我,包括我最心愛的女孩,我覺得自己彷彿陷入了一座荒無人煙的孤島之中,成了一個人人鄙棄的異類。我曾經絕望地想到過自殺,然而,我放心不下自己年邁的母親。父親死得早,母親只生了我一個兒子,如果我走了,誰來照顧母親呢?要走的話,也要替母親存下一筆生活費才好。
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關於老張的故事,有必要在此作個簡單補充。不過,這要回到端木玉第二個時段的生活里去。這個時段的故事通常都發生在殯儀館裏面。
同樣,那買紙紮品的人,哪一個不曉得,陰世冥天不過是人的一種想象。但他們還是痴心地要買,而且還要挑選最高檔、最豪華的買。有的兒女為逝去的父母買了紙紮的「寶馬」車以後,擔心父母不會駕駛,還要專門買兩個「司機」來輪流替父母開車。這份良苦用心背後隱藏著的,除了真摯的愛以外,還能是什麼呢?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九個月後,到了生產的時候,由於胎兒較大,再加上端木玉屬於高齡產婦,醫院只得為她做了剖腹手術。誰知,胎兒取出以後,她的子宮卻不肯收縮,張得像小桶一樣,鮮血更是如同擰開的水龍頭,怎麼止都止不住,端木玉躺在產床上很快就休克了過去。
黃瓜開花上了架架,留下你一撮青絲捎上幾句話。
這個世界上誰也不知道,端木玉喜歡捏小泥人兒。每逢下了班無事可做的時候,她就會待在自己的屋裡捏泥人兒。不過,最初開始捏泥人兒卻純粹是為了練膽量學技術。那時,她剛到殯儀館工作,儘管已經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每一次面對死者的面孔,她都會心驚膽戰,兩隻手也哆哆嗦嗦,連化妝用的粉刷都捏不穩。尤其是面對些被嚴重毀了容、破了相的死者,她嚇得簡直不敢睜開眼睛去細看。為了把這些「活兒」處理好,她便在家裡和了泥巴,一遍一遍地摩挲、擺弄,把泥巴團成腦袋的形狀,再捏出眼睛、鼻子和嘴巴,然後把完整的「腦袋」摔碎、碾裂,做成各種各樣的「事故現場」,再拿來針線小心地縫合,使泥巴腦袋上的五官盡量恢複原貌。在泥巴上練得多了,再接觸死者時,她心裏的障礙便慢慢地消除了。做了十來年,她早已不需要再拿泥巴來練手兒和壯膽了,但捏泥人兒的習慣她卻保留了下來。
於是,就聊天。
尋著這熱辣辣的聲音一直走到巷子盡頭的地方,她看到了那個男人。男人是做紙紮的,四十來歲的樣子,模樣看上去憨憨笨笨的,還瘸著一條腿,而且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算得上個雙重的殘疾,但做出來的紙紮活兒卻精緻細巧、活靈活現,看上去令人拍案驚奇、眼花繚亂。
然而,第一次到「梧桐雨」卻純粹是個誤會,這要從端木玉的另一個嗜好說起。端木玉有兩個嗜好,第一個是捏泥人,第二個是玩手機號碼。在她看來,手機號碼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東西,這整個世界都被號碼控制住了,幾乎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數碼代號,十一位小蝌蚪一樣的阿拉伯數字排列組合在一起,就能對應一個活生生的人。可能是整天與死人打交道的緣故吧,她總是渴望和活人的交流。於是就像變戲法一樣,她任意地在紙上寫出一個十一位的號碼,然後撥出去,就會接通某一個人的手機了。這個遊戲她已經玩了相當一段時間了,她的手頭有好幾個手機卡,聯通和移動的都有,購買到這些手機卡很容易,不需要報出真名實姓,也無需出示身份證,在街頭小店裡五十塊錢就能買到一個。她今天使用這個號,明天又使用那個號,輪番出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像精靈一樣地神出鬼沒。這麼費盡心機,也不過是想要偶爾地跟某一個大活人說上幾句話而已。

11

胡麻麻開花一片片藍,你看我沒婆姨難不難。
瞅瞅,很小資,很情調,很風花雪月呢。不過,這隻是端術玉很小的一個時段的生活。關掉電腦,這生活就被徹底屏蔽了。
自從結了婚以後,端木玉就從租來的公寓房裡搬了出來,和老公一起住在巷子盡頭的院子里。那是他家祖傳的老宅。男人還和從前一樣操持著他的紙紮營生,端木玉絲毫也沒有覺得住在一堆紙紮品中有什麼不適。男人的紙紮品做得精緻而又講究,大到「房子」和「別墅」,小到一枚「元寶」和一條「金魚」,他都做得認認真真,專註而又投入,不肯有絲毫的馬虎,也不肯偷工或是減料,彷彿不是替死人來做,而是為活人來做這些東西一樣。端木玉就想,這精緻講究的東西被人買去以後,無一例外地要一把火燒掉,然後變成一撮灰的。男人清楚地知道這個道理,但他還是那麼認真從容地去做,彷彿那做出的紙別墅真的有人去住,那扎出的紙汽車真的有人去開一樣,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懷呢?
朦朧中,她聽到啞巴男人在哭,同時覺得自己的身子變得愈來愈小,也愈來愈輕,直到最後變成一根白色的羽毛,慢慢地飄了起來。飄啊飄啊,飄到空中以後,她看到自己躺在一個雪白的房間九*九*藏*書里一張雪白的床上,周圍一群穿白衣服的人圍著滿身鮮血的她在忙活。一剎那間,她恍惚地明白,自己因難產而死了,躺在殯儀館的遺體告別室里,周圍穿白衣者都是為她送行的親人。她在心裏說:這一回終於輪到自己了。以前總是她送別人走,現在,要由別人來送她走了。這很正常,她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了,只是或早或遲而已。
端木玉,不,應該是「子夜丁香」與老公「風吹草低」維持了兩年多的網上婚姻,對這段婚姻端木玉是十分投入的。因在現實生活中幾乎沒有結婚的可能,她甚至把這段虛擬的婚姻當作了真實的生活來對待。兩個人在網上結婚以後,就在網路上最大的同居網站之一「愛情公寓」註冊了一個「小窩」,即「同居套房」。雖然「同居」是虛擬的,但在同居網站里,上至「買房置業」、購買「傢具家電」,下到裝飾用的對聯、壁掛,以及養「寵物」所需要的「糧食」,都是需要付出真金的。在他們所註冊的「愛情公寓」網站,註冊時得到的套房是毛坯的,如果需要裝修的話,需要用網站通用的「I幣」「購買」裝修材料和傢具,而「I幣」是通過手機話費轉換來的,一元手機話費兌換一元「I幣」。其「套房」按豪華的程度不同,價錢也各不相同。而且,「愛情公寓」里所購商品的有效期為三十天,超過了期限,需要重新付費購買,如果想要過上「體面」而又「精緻」的家庭生活,每個用戶都要做一定的經濟投資。
因為經營的是喪葬用品,一般人很少光顧。人們路過這裏時,遠遠地就繞開了。偶爾遇到一個顧客,也是急匆匆地來,又急匆匆地去,誰都不肯多在男人的攤位前多停留一分鐘。絕大部分的時間里,都是男人獨自一個守在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紙紮品中。那紙紮品的熱鬧和豐繁,反而襯托得他更加地孤寂和寥落了。可能是為了排遣那難以釋懷的孤寂吧。到了傍晚時分,男人就會坐在自己的小院門前,如泣如訴地吹起嗩吶來。黃昏時,喧囂了整整一天的小巷也平靜沉寂下來,那嗩吶聲便傳得分外幽遠。只要朦朦朧朧地聽到這聲音,端木玉就會不由自主地向這巷子深處走來,像被那聲音牽了魂兒一般。她發現,男人的表情看上去安詳而又平靜,甚至有幾分沉醉。她猜想,男人一定是從內心裡喜歡自己手中的活兒吧,跟她自己捏小泥人兒一樣。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她忽然就理解了男人:男人的心中是懷著悲憫和大愛的。因了這悲憫和愛,他才會在虛擬中描繪出精緻講究的紙上乾坤,也才會吹出那種如同靜海深流般的嗩吶聲。同樣,自己的心中如果沒有對生命的敬重和愛,也不會那麼認真而又執著地去替死者化妝。在虛擬中構建真實,虛就是真;在死亡中經營生命,死就是生。雖然男人不會開口說一句話,但端木玉覺得,他們的心確實是息息相通的。她想到了一句古語: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男人是:心中有至愛而無語。嗩吶聲聲都是愛,薄紙雖輕情思重啊。
「月亮鸚鵡」,這名字聽起來俗氣而又直白,甚至滑稽可笑,但是她喜歡。在潛意識裡,端木玉確實渴望自己是一隻美麗的鸚鵡呢。而且,如果做一隻鳥的話,每天就可以站在枝頭上自由而又歡快地臨風而歌,再也不會有那麼多的憂愁和煩悶了。不過,她終究不是一隻鳥,因而必須找到跟她同類的某一個「人」來說話。
二十八歲那一年,她偶然在報紙上看到一則啟示,市殯儀館要招聘美容師,她眼睛一亮,不顧父母的反對,毫不猶豫就去報了名。以往她曾經無數次地到各種或大或小的公司、各種不同的行業去應聘,但每一次她都過不了「面試」這一關,給她的感覺彷彿是:哪怕去超市賣豬肉,也必須是個美女才行。賣肉的若不是美女的話,那豬肉吃起來就會發酸。雖然她對這種「眼球經濟」和「美女效應」深惡痛絕,但沒有辦法改變人們根深蒂固的觀念。殯儀館卻是個例外,他們根本沒有「面試」這一項,只要技術過關即可。原因很簡單,死者不會介意替自己整容的人是否是美女,於是,她被順利聘用了。
男人聽到這句話以後,突然就變了臉色,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才慢慢地說:那你告訴我,你從哪裡聽來的這個「老張」的故事?你認識他嗎?你告訴了我,我就把「3+1」的故事講給你聽。於是,這一回輪到端木玉沉默了。這顯然觸及到了他們各自本人的故事,一直以來,他們只習慣於把自己深深地掩藏起來講述別人的故事,沒想到要引火燒身。「陪聊」的遊戲玩到這裏,再往下進行就比較地困難了,之後,端木玉便終止了跟這個男人的見面,「3+1」的懸念便像一枚釘子一樣暫時地鑲嵌在了她的想象中。
以後的日子里,端木玉每一次走進化妝間,都暗含著一種期盼。她想,總有那麼一個時刻,當她揭開裹屍布的時候,會與那個劉志遠迎面遭遇的。只是不知道:到了那一刻,自己應該悲哀還是欣喜。
看來老天也有激|情難抑、不能自控的時候,嘩嘩啦啦的瓢潑大雨差不多下了三個鐘頭,男人也不停歇地給端木玉吹了足足三個鐘頭的嗩吶。那嗩吶聲剛開始時如涓涓細流,一滴一滴地浸潤著端木玉的心;然後,細流匯成了奔涌的泉,那泉又慢慢聚積成了幽深的碧潭。這時,嗩吶聲又變成了一顆一顆的小石子,丁丁東東地在潭水裡面激蕩起了一圈又一圈美麗的漣漪,端木玉的心先是潤了雨一般濕漉漉的,最後終於被徹底淹沒了。如同一棵悶啞了幾十年的鐵樹,一夜之間便撲撲稜稜地孕出了千朵萬朵美麗的花苞來,她生命的春天就這樣突如其來、猝不及防地降臨了。真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殯儀館里送來了一個美麗的女死者,這個女人不到三十歲的樣子,長得要怎麼好看就怎麼好看。對於別人來說,無論多麼好看的死人也還是死人,但對於老張來說就不一樣了。在他的眼裡,死人遠比活人可愛得多。活人們個個都一身的臭毛病和滿肚子的孬心眼兒,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見了他不是橫眉就是豎目,從沒有誰給過他好臉色。死人不一樣,他們從來都不歧視他,也不翻白眼兒給他看,乖得像孩子。話說回來,他一看見那個美麗的女死者就心疼上了,鬼使神差地,不僅偷剪了她一縷頭髮,居然還在守夜的時候悄悄把自己買來的一隻玉鐲子戴到了女人的手腕上。
巷子是條舊巷,深得不見頭,從市中心一直蜿蜒到邊遠的郊區。由於靠近殯儀館,有錢的富貴人家是不會走近這裏一步的,巷子里住的全是最底層的窮人,那些窮人們操持的也都是最低賤的行業:殺豬賣肉的屠夫,算命打卦的瞎子,修鞋補胎的殘疾者,開鎖配鑰匙的小手藝人,做壽衣賣冥幣的小商販,還有進城撿破爛的外地農民,以及玩猴子、弄雜耍的民間遊藝者。三教九流、百業雜陳,倒也熱鬧喧囂、人氣鼎盛。
做了二十年的守屍人,他一共保存了幾十隻小瓶子,那每一隻瓶子里都裝著一個美麗而又可愛的女人的頭髮。那些頭髮有的漆黑如墨、有的金黃似菊,也有的銀白如霜。老張定期把那些頭髮從瓶子里取出來清洗晾曬,並拿一種特製的香料熏染,同時瓶子里還要噴上防腐劑。於是,擰開瓶蓋的時候,就會有幽幽淡淡的暗香絲絲縷縷地瀰漫出來了。這些幽淡的暗香裝點著老張凄清的日子,也撫慰著他那顆孤寂的心。
男人的嗩吶聲有時吹得像鄉下葬禮上那般野性和粗獷,有時又如抽絲剝繭、紅燈映雪一般。吹得細膩溫婉、柔腸百結,彷彿一個飽經滄桑而又歷經憂患的人,在呢呢喃喃地訴說自己滿腹的心事。男人最喜歡吹的是《紅樓夢》裏面的《紅豆曲》,一遍一遍、往複循環。那聲音嗚嗚咽咽、瀝膽披肝,聽得端木玉情思纏綿、千轉百回。男人吹一遍,端木玉聽一遍;男人吹兩遍,端木玉聽兩遍。一個吹得物我兩忘,一個聽得浸骨入髓。端木玉覺得,男人彷彿把她捏的小泥人兒們都一個一個地吹活了過來,有了血肉和靈性。到後來,男人吹著的時候,端木玉就會情不自禁地躲在暗處偷偷地低聲吟唱:
對端木玉來說,有一個男人(活的!)坐在自己的身邊,跟自己面對面地說話聊天,這種感覺真的很不錯呢。當然,一對陌生的男女初次見面,又互相隱瞞著各自真實的情況,總會有些不適感的,剛開始的時候,甚至要找到一個共同感興趣的話題也比較困難。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端木玉(她這時候叫「月亮鸚鵡」)便講故事給男人聽。後來她才發現:講故事和聽故事都是有癮頭的,跟抽煙、喝酒以及吸毒一樣,一開了頭就打不住了。她還發現:她以前遏制不住地想要說話,其實也只是想要講故事給別人聽而已。
展不開的眉頭
男人的吃驚掩飾不住。他靜靜地凝視著端木玉,過了足足三分鐘,才緩緩地開口道:
像初次見面一樣,端木玉首先開口自我介紹道:我姓端木,是殯儀館里的一名遺體化妝師。已從業多年,每天至少處理五具以上的遺體。如果你對此不能接受的話,請馬上離開,我不會有絲毫的介意。
接下來是個十九歲的小夥子。小夥子很英俊:黑黑的劍眉,高高的鼻樑,嘴唇的輪廓也清晰而又分明,像用唇線畫過一般。小夥子實在太年輕了,下巴上的鬍子也像絨毛一樣細軟,如同剛剛拱出地皮的嫩草芽。不過,他的臉看上去蒼白而又僵硬,彷彿一具冰冷的石膏像。這是一個服食了過量安眠藥自殺而死的人。據說是因為一個姑娘自殺的。端木玉惋惜而又認真地打量了他一陣子,然後,開始用戴了膠皮手套的雙手摩挲他的面部。幾分鐘以後,小夥子的皮膚變得稍稍柔軟了一些,看上去也更加的英俊了。他因太年輕。才會為情所困,做出這樣的傻事來吧?端木玉一邊用酒精替他擦臉一邊猜測:那害他赴死的是一個怎樣的姑娘呢?那姑娘一定貌若天仙吧?能讓一個男人為她而死,她真幸福啊。自己今生今世都享受不到這樣的滿足、榮幸以及罪惡了。
更加糟糕的是:由於在殯儀館裏面待得久了,老張的膽子變得出奇地小。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他不怕死人,單怕活人。見了活人就如同避貓鼠一樣不知所措了。一看到那些身穿警服一臉威嚴的公安們,他就嚇得如同一隻偷油的耗子般,瑟瑟發抖,不僅對「鐲子案件」供認不諱,還把以前偷藏頭髮的事情也順嘴丁點不留地坦白了出來。
月朗星稀,時間是凌晨兩點一刻。
雖然這案子十分地離奇,但警方出於職業責任還是很認真地介入了進來。屍體放在殯儀館的冷櫃里。守櫃人是張伯,通過指紋一查就真相大白了。於是。張伯的「戀屍癖」就暴露無遺,大白于天下了。可憐的張伯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去喜歡和愛戀活著的女人,也是萬般無奈,才會去喜歡那些死者的。他萬萬沒有料到:連死人他也無權去喜歡,喜歡了就是犯錯誤,弄得不好還要吃官司。
她答:你肯定不認識。
端木玉沒有想到,到了這般年紀,自己會有幸成為一個男人的妻子,她原以為自己只能在虛擬的網路上才有資格做妻子呢。真正結了婚以後她才明白:現實和網路實在是天壤之別。在網路上,自己只能通過方塊字捕捉「老公」那羚羊掛角般稍縱即逝的蹤影,最後,連那個蹤影也背她而去了。可是現在,老公卻結結實實地把她摟抱在懷裡,連他心髒的跳動聲自己都能清晰地感知。
一個月後,他們結了婚,這一年端木玉整整三十九歲。
女人大約四十來歲的年紀,模樣一般,由於體型較胖的緣故,看上去有些臃腫和笨拙。不過,從衣著打扮和說話的派頭來看,倒像是個富婆。她問我能不能陪她聊聊天,她按鐘點付費,一個小時三百塊。我想,她是不是把我當作那種男人了呢?毫不謙虛地說,我的外表應該算得上英俊,也比較討女人喜歡。可是天地良心,我絕對不曾吃過那碗飯。鑒於自己的身體狀況,也吃不了那碗飯。不過我還是被她出的價錢吸引住了,猶豫了片刻,告訴她說:聊天可以,別的我恐怕做不來。
在他們這個城市裡,有一家叫作「梧桐雨」的酒吧,這裡是女人們的樂園,來這裏消費的通常不是富婆們就是「大姐大」,端木玉和兩者都不搭界,不過,她不像別的女人那樣需要購買大量的名牌服裝和高檔化妝品,因此偶爾來這裏犒勞自己一次的鈔票她還拿得出。

3

這個「活兒」雖然稍稍棘手一些,但端木玉做得按部就班、有條不紊,感覺就像在耐心地縫製一個漂亮而又可愛的布娃娃。所有的工序都完成以後,小女孩看上去像是睡熟了一般,彷彿喚一聲就能睜開眼睛,然後,梅花鹿一樣地蹦跳起來唱歌。她的父母和親人們看到她這般模樣,心裏一定會稍稍寬慰一些的。端木玉一邊欣賞地端詳著她一邊說:孩子,你到了那邊要照顧好自己啊,那邊沒有爸爸媽媽,但會有許多美麗的天使陪你玩耍。這個世界上除了像老虎一樣兇猛的車輪以外,還有許多看不見的苦痛和憂傷,它們會一點一點地弄碎你的心,幸虧你走得早,可以帶著一顆完好無損的心離開,這未嘗不是一種福氣呢。飛走吧,孩子,向著天堂飛去吧。
這個講故事的遊戲周期性地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這一天,端木玉給男人講的是「老張」的故事。在端木玉的故事中,主角絕大部分都是死者,老張卻例外地是個大活人。講完了以後,端木玉似乎還意猶未盡、談興十足,於是,很無意地問了男人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