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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的眼睛

玩偶的眼睛

作者:川妮
禾香小的時候,城市和鄉村之間,是相當隔膜的。很多年以後,城裡的人結伴到偏僻的地方旅行才流行起來的,即使到了這時候,還是沒有人到小凹村旅行。小凹村的人,就像長在土地上的莊稼,哪兒都去不了。鄉下的人像洪水一樣流到城市,被稱為民工潮,是禾香長大之後的事情。
禾香看見王小煙在樹頂上站了起來,王小煙像一隻鳥一樣張開了翅膀。隨即飛了起來。人群的驚叫聲蓋過了消防車的聲音。禾香突然怕冷似的顫抖起來。人群驚叫著往四面八方跑起來。禾香逆著人流往前擠,她被人流沖得東倒西歪的。陶強林在人群中找到了禾香,陶強林費力地把禾香從混亂的人群中拖了出來。陶強林把禾香拖到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陶強林滿頭是汗,他搖晃著禾香的肩膀說,禾香,你沒事吧?宿舍外面,混亂仍在繼續,消防車開進了工廠,消防隊員在往出事的地點跑,消防隊員的腳步聲整齊有力,蓋過了混亂的人聲。禾香的耳朵裏面全是各種各樣的聲音,她覺得耳朵都被震痛了。她彷彿不認識陶強林了,她看著陶強林,她眼睛的光是散的,聚集不到一起,她問,你是誰?陶強林抓著禾香的手,禾香的手還戴著手套,禾香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陶強林說,我是陶強林,禾香你沒事吧?禾香說,我剛才做夢了,我夢見王小煙像一隻鳥,從樹上飛起來了。陶強林抱住了禾香。陶強林說,禾香,你沒有做夢,王小煙剛才從樹上跳下來了。禾香說,不會,王小煙只有一隻手,她爬不到樹上去。陶強林搖著禾香說,禾香,你醒醒!王小煙從樹上跳下來死了!禾香的手在陶強林的手裡鬆開了,禾香的手在手套裏面出了很多汗,禾香的手熱得像一團火,陶強林覺得有什麼東西滾進了自己的手裡,冰了自己一下。陶強林把手舉到前面,他看見兩顆圓滾滾的石頭在他的手裡,石頭髮出的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陶強林驚呼了一聲,天啊!這是什麼?禾香眯著眼睛看了一眼陶強林手裡的石頭說,這是玩偶的眼睛,值一棟房子的錢,我給王小煙拿的。有了它,王小煙就可以回去開小買賣了。
禾香不說話,她好像麻木了,她的眼睛空洞洞的,心也是空洞澗的。陶強林罵累了,終於安靜下來,他在椅子上坐了。禾香咬著牙說,陶強林,那些眼珠子真那麼值錢?陶強林說,那還能假得了。禾香低著頭不說話了。
禾香不能走,王小煙還在醫院躺著呢。工廠又招了一批新人,禾香她們宿舍一下子分來了七個,主管帶著七個女孩到宿舍來了,主管讓禾香把王小煙的東西收起來,禾香說,人還在醫院呢。主管說,你先收起來,出院了廠里自然會解決。禾香無奈,只好把王小煙的東西收起來,放在自己的床底下。
禾香的三表叔一直沒有幫禾香介紹到合適的人家,城裡那些想到村子里找女孩的人,不是身體有殘疾,就是精神有毛病,禾香的三表叔不忍心把這樣的人介紹給禾香。這次得知工廠招工的消息后,三表叔就趕緊讓人帶信給禾香的父親,讓他帶禾香到縣城裡去報名。帶信的人沒有說清楚,禾香的父親就以為是要給禾香提親,見面了才知道,不是提親,而是招工,禾香的父親自然有點失望,禾香卻是滿心歡喜的。他們到縣城的時候,已經是報名的最後期限了。那個遠房的三表叔什麼都顧不得說,趕緊帶著禾香去報名。他們到了招工的地方一看,發現報名的地方仍然擠滿了人,工廠只招收一百個工人,報名的人已經有好幾千了。禾香的遠房三表叔沒有想到,居然有這麼多人報名,他已經有點後悔把這個消息告訴給禾香的父親了,但看到禾香父親對他一臉信任,完全當他是縣城裡的一個大人物,他也只好豁出去幫忙幫到底。把自己多少年的老關係,也都用上了。
樹上不知什麼地方停了一隻蟬,停在樹上的蟬,不甘寂寞地一聲接一聲鳴叫著,一聲比一聲絕望似的,蟬的聲音,嘶啞乾燥,讓人的頭皮一陣陣發緊。
王小煙跟張爭熱火朝天談戀愛的時候,禾香和柳春成了好朋友。柳春的老家在湖南。柳春長得很水靈,皮膚白白的,眼睛也很大。柳春跟禾香上同一個班。柳春的操作台就在禾香的對面。禾香和柳春,一向不怎麼說話。禾香不喜歡柳春對待玩具的態度。禾香經常看見柳春把玩偶摔來摔去的。禾香在心裏心疼著那些漂亮的玩偶,它們落到了柳春的手裡,真是倒霉。柳春的身體裝滿了怒氣,她的眼睛,隨時隨地都冒著可怕的火苗。禾香覺得,柳春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就要被心裏的怒火烤乾了。
禾香發現,在連成一片的大廠房的後面,有一棟白色的三層樓房,掩映在高大的綠色樹木之間,四周圍著一圈鐵柵欄。鐵柵欄很高,每一根都很尖利,這些尖利的柵欄,刺刀一樣伸向空中。雕花的鐵門二十四小時都有保安看守著。隱蔽在工廠裏面的小樓,顯得很神秘。
川妮,女,本名劉春鳳,生於四川,1981年入伍,1995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90年開始文學創作,著有長篇小說《時尚動物》,發表中短篇小說五十余萬字,作品曾被多家選刊選載,創作有話劇作品《回到拉薩》等。現居北京,為中國戲劇文學學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回到宿舍,王小煙對禾香說累了,就躺在禾香的床上睡了。禾香得到通知,半夜十二點加班,珠寶還在路上,要半夜才能到。禾香去男生宿舍找了陶強林,然後和陶強林一起來到水邊的休閑椅子上坐了。陶強林問,錢領到了?禾香說,領到了。陶強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王小煙什麼時候回去?禾香說,沒說。只有兩萬塊錢。陶強林從椅子上跳起來,他說。啥?才兩萬?狗日的不把人當人了?王小煙的手都沒了,才賠兩萬。禾香拉陶強林坐了,然後把下午的事情都跟陶強林說了。禾香說完,兩眼空洞洞地看著陶強林。陶強林坐立不安,他不停地搓著自己的手說,狗日的,簡直不講理了,一顆安在玩具狗身上的眼珠子都值幾十萬。王小煙的手才值兩萬。王小煙以後咋辦啊,狗日的,簡直黑了心了……
晚上,禾香在「玩偶的珍寶」加班,安裝了十個玩偶的珠寶。那晚的雨下得很大,禾香做完活出來,小樓的大門就在禾香的身後關閉了,禾香的身份識別卡必須重新換一張新的才能進去。那晚是陶強林值班,陶強林已經從小鐵門那兒退回到小樓的樓梯上來避雨了,雨太大了,小樓門口的路燈又壞了,根本看不見路。禾香站在樓梯上猶豫著,陶強林就把她抱住了。陶強林說,等雨停了再走。禾香就跟陶強林一起在小樓的樓梯上避雨。陶強林坐在樓梯上,樓梯只有緊靠著牆壁的地方是乾的,雨打濕了陶強林的半邊身體,陶強林讓禾香坐在他的腿上,禾香坐下了,陶強林渾身顫抖著把禾香抱在了懷裡。禾香也渾身顫抖著,禾香一動也不敢動。陶強林的手伸進禾香的衣服里。捉住了禾香的乳|房,陶強林的手停頓了一下,繼續在禾香的身體上行走,陶強林的手很熱,禾香的身體像奶油一樣一點一點地化掉了,禾香想把陶強林的手拿開,卻沒有力氣。陶強林說,禾香,我們結婚。禾香哭起來,邊哭邊說,陶強林,再等我一年。陶強林說,禾香,我不想等了!我等不得了!陶強林引導著禾香的手,把熊熊燃燒著的火炬交到了禾香的手裡。禾香聞到了自己皮肉燒焦發出的香味,禾香放開手,倒在陶強林的懷裡。禾香的手再次緊緊地握住了陶強林熊熊燃燒的火炬……陶強林的叫聲被一聲巨大的雷聲掩蓋了。雷聲過去之後,雨似乎更大了,陶強林的嘴巴貼在禾香的耳朵上,陶強林說,禾香,我要一輩子對你好!禾香就在陶強林的懷裡,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禾香的哭聲,被雨聲和雷聲淹沒了。
今年春天,這棵樹突然齊齊地從中間分出了生死。生的那半,依然枝繁葉茂,驕傲地在風中把繁茂的枝葉抖得嘩啦嘩啦響。死了的那半,不僅掉光了樹葉,樹枝也幹了。幾根乾枯的樹枝,像乞丐的手,固執地伸在空中,孤零零的,絕望地乞討著什麼似的。
禾香就像一株長在大石頭下面的小樹,在石頭的重壓下,緩慢地,艱難地往上生長著,彷彿每往上長一截,都是掙扎的結果。
一個月的培訓結束之後,禾香分到「玩偶的眼睛」,當上了操作工人。禾香很希望跟王小煙分到一個車間,但是,王小煙分到「玩偶的夢想」去了。「玩偶的夢想」是組裝玩偶身體的,是玩具工廠的童話車間。等到開了工資,禾香才知道,在「玩偶的夢想」工作比在其他車間的工資要高出一百塊錢,這讓禾香有點羡慕王小煙。
提親的人再也沒有來過,陶強林這個名字,卻反覆出現在禾香的心裏,被禾香輾轉在唇舌之間,像一顆花椒一樣麻酥酥地浸泡著禾香的心。晚上睡不著的時候,禾香會躺在黑暗中,想陶強林的樣子。她很奇怪,她明明是見過陶強林的,他們還一起走了幾個小時的路,但她就像小時候,想不出天使的樣子一樣,怎麼也想不出陶強林的樣子了。她恨自己那天沒有多看他幾眼,把他記得清楚一些。恨完之後,她又耐心地想他的樣子。反正,夜晚是那麼長。想不起陶強林整體的樣子,她就一樣一樣地想,先想他那天穿的衣服,再想他的頭髮的樣子,再想他的額頭、鼻子、耳朵、眼睛、眉毛、嘴巴……她全都想出來了。然後,她把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可是,她怎麼都組合不出一個清楚的形象來,陶強林始終都是模糊的,不能清晰地浮現出來。連陶強林叫她的那一聲,也讓禾香產生了疑惑,好像陶強林並沒有叫過她,是她自己心裏想出來的。
認識了張爭之後,王小煙知道了很多禾香不知道的事情。有一天,王小煙從張爭的宿舍里回來,鑽進了禾香的被窩裡,她神秘地告訴禾香,老闆根本不是什麼話劇演員,老闆曾經被一個身患絕症的香港老闆包了五年,香港老闆死後,咱們的女老闆繼承了一大筆遺產,遺產多得三輩子也花不完,老闆閑得無聊,就回來開了這個玩具工廠。王小煙說完,還在禾香的耳朵邊嘆了一口氣。禾香聞到王小煙的衣服上,有一股很濃的煙味。禾香不相信王小煙的話,王小煙就賭咒發誓地說,是真的,張爭他們辦公樓里的人都知道,演什麼話劇,那是老闆編出來騙人的。這些被人包的二奶,都喜歡隱瞞自己的醜事。
禾香和陶強林在家鄉斷了的緣分,在異地他鄉重新接上了。就像在老樹上嫁接的新樹枝,禾香和陶強林的感情重新接上之後,長得又快又茂盛。
禾香的童年是沒有玩具的,到「玩偶之家」以前,禾香從來沒有見過玩具。在禾香的生活中,玩具是沒有任何用處的東西。但禾香很喜歡「玩偶之家」生產的玩具。禾香覺得,所有的玩偶都是可愛的,那些形象逼真的小動物玩偶,又乾淨又柔軟,比真正的動物要可愛得多。
禾香的心倒是奇怪地平靜下來了,像冬天池塘里的水。禾香對自己的未來,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陶強林像一個曾經做過的夢,漸漸被禾香遺忘了。
張爭走後,工廠獎勵了王小煙一千塊錢。王小煙拿著那一千塊錢去了一趟廣州,給自己買了幾件漂亮的衣服。穿了漂亮的衣服,王小煙的心情並沒有變得更好。她整天愁眉不展的,話也少了。人也瘦了。禾香覺得王小煙很可憐,跟陶強林一起去海邊或者去外邊吃飯的時候,就總是叫上王小煙。
第一個提親的人,被禾香的父親擋了回去,而且,提親的陶家,條件又那麼好,趕上陶家那樣條件的,本來也不多,別的提親人,也就不敢輕易上門了。
禾香的這個三表叔,是個很厚道的人,他知道禾香父親送來的母雞,是全家過年都捨不得吃的珍貴東西。他一直想著要感謝禾香的父親,他曾經跟禾香的父親提過,要找個合適的人家,把禾香介紹到縣城裡去,縣城裡的生活,比起山裡來,總是要容易一些。禾香的父親回絕二叔公提親,也不全是私心,三表叔的話,也讓禾香父親存了一點希望。這一點,禾香的父親沒有跟禾香說,他怕禾香聽了,會對將來的生活,存了不該有的幻想。在禾香的父親看來,生活,是不該存有幻想的,要是將來事情弄不成,禾香會很傷心。他也不能跟提親的人說,他怕說出去了,人家會笑話他。他寧可讓別人以為他是要把禾香留在家裡多做點活,也不能叫別人笑話他家想攀高枝。
但禾香不想帶著娘家的拖累嫁給陶強林。陶強林是她的人生,她未來的所有夢想都系在陶強林的身上了,在陶強林的事情上,她不想有一點閃失。
禾香相信,自己和陶強林的日子,一定能過成自己希望的樣子。沒事的時候,禾香就在心裏想象自己跟陶強林的家,對未來生活的幻想,讓禾香的心,變成了一隻會飛翔的鳥。有了陶強林,禾香的生活就有了盼頭,有了目標。
小凹村的規矩,提親的媒人來了,女孩子是不能在跟前的。禾香懂事地給二叔公添了一回水,然後躲回房間里去了。人雖然躲在房間里,心卻閑不下來,心裏好像有一隻小兔子在奔跑。
王小煙的叔叔和父母待了一個星期就回去了,他們沒有耐心,耐心是要花錢的,他們沒有錢,他們等不起。走的時候,王小煙的叔叔對躺在床上的王小煙說,廠里的人說了,已經把情況彙報給董事長了,董事長在法國。我們等不了,先回去了,你出院了就去催他們辦理賠償,你以後幹不了活了。我提出的賠償金是二十萬。有了二十萬,你回去了叔叔幫你在縣城開一個小買賣,你將來才有辦法。王小煙的父母點著頭說,煙啊,你記住叔叔的話了。王小煙一直緊緊地閉著眼睛。王小煙的媽拉著禾香的手說,香啊,我們走了你要幫著點。禾香一個勁點頭。
禾香沒有能力幫助柳春每個月多掙一百塊錢,柳春的難題,不僅讓柳春發愁,也讓禾香愁眉不展。禾香沒想到,柳春的難題,王小煙輕鬆地就幫她解決了。王小煙好久沒回宿舍了,那一天回來,看見禾香和柳春坐在各自的床上嘆氣,王小煙問禾香出了什麼事,禾香把柳春的事說了出來。王小煙聽了,笑著說,要不我跟柳春換車間吧,「玩偶的夢想」每個月比你們多一百塊錢,我還嫌累得慌呢。禾香說,兩個工種不好換的。王小煙說,讓張爭幫忙,他在辦公樓,還連這點辦法都沒有?王小煙換完衣服就走了。沒幾天,她就和柳春對調了一個車間。王小煙安裝玩偶眼睛的動作不熟練,根本完不成自己的定量,禾香乾完自己的定量,總是默默地幫王小煙把剩下的定量幹完。王小煙對禾香是感激的,她隔三差五送禾香一些東西,有時候是吃的,有時候是用的。
禾香一時間反應不過來。樹上的蟬又叫了起來,禾香的嗓子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禾香一遍一遍地把毛巾浸在冷水裡,然後幫王小煙敷在眼睛上,王小煙的眼睛漸漸消了腫。王小煙把毛巾拿開了,她的目光冒著冷氣。禾香把眼睛轉到窗外,看著那棵樹,她聽見王小煙說,禾香,你比我有運氣,你有陶強林呢,不管怎麼說,陶強林是知根知底的,他不會騙你。
三天前,禾香一個人去了集鎮,賣掉了雞蛋,買回了化肥。去的時候很輕鬆,回來的時候,背上背了很重的化肥。那天不是集鎮逢場的日子,路上沒有什麼人,陽光很好,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地上,地上晃動著斑斕的亮點,禾香好像走在一個從來沒有走過的地方,她的心情很快樂,她走走停停,輕輕地哼唱著自己聽熟了的山歌:「那天打柴去山口,路過哥哥家門口,哥哥門前的花椒樹,結了一樹好花椒,妹妹偷偷嘗一顆,麻倒了妹妹的心窩窩……」這些山歌,禾香平時是不敢唱的,唱起來,不僅嗓子麻酥酥的,心裏也是麻酥酥的。禾香走累了,停在路邊歇氣的時候,突然看見有一個男人空著手在前面不遠的地方走著,那個人邊走邊用腳踢著掉在路邊的樹枝,枯乾的樹葉發出嚓嚓的斷裂聲。禾香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她不知道那個人在前面走了多久了,她唱的歌那個人聽見沒有?想到自己剛才唱的歌,禾香羞得不敢抬頭。禾香乾脆停下來不走了,想讓那個人走得遠遠的自己再走。可是,禾香不走,那個人也不走了,他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望著頭頂上的天。禾香無奈,只得加快了步子,想趕到那個人的前面去,禾香從那個人的面前走過的時候,那個人突然從石頭上站了起來,他站在禾香的面前,擋住了禾香的路,禾香臉上流著汗水,臉上的表情因為緊張而顯得生硬。那個人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齒,對禾香說,你背的東西很重吧?我幫你背。禾香不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臉上的汗水滴到了地上。那個人說,我不會把你東西背跑的。禾香還是不說話,那個人往路邊讓了讓,把禾香讓到自己的前面。禾香在前面走,那個人就跟在後面,禾香走快他就走快,禾香走慢他也走慢,禾香走得吃力了,就把東西放下來,在路邊歇氣,那個人跑上來,把禾香的東西背起來就走,那個人走路快,禾香只好一路小跑著跟在那個人的後面,禾香不背東西了,反而跑得氣喘吁吁的,那個人感覺到禾香跑得吃力了,就放慢了腳步。那個人走在禾香的前面,一路吹著口哨,再沒有跟禾香說過別的話。到了村口,他把東西交給禾香。他告訴禾香他叫陶強林,然後問了禾香的名字,禾香很不好意思,但還是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他們就那麼面對面地站著,陶強林臉上淌著汗,他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擦了擦汗,他的衣服很乾凈,衣服上有一股好聞的肥皂水的味道。他望著禾香的眼睛,突然笑起來,他笑的時候,眼睛裏面的黑眼球亮亮的,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裏面閃著光。禾香紅了臉,轉身走了。禾香走出幾步,聽見陶強林在後面叫她的名字:禾香!陶強林的聲音,像蜜蜂的刺,輕輕地蜇了禾香一下。禾香站住了,但她沒有回頭,她的腳被定在了地上。禾香,你不記得我了?小學的時候,我們在一個學校讀過書的,有一次在教室外面,我把墨水灑在你的新衣服上了,你哭得好傷心。你一點都沒變,你的眼睛還是那麼大,我一眼就認出你了。陶強林說完就走了,他走出去沒有幾步,突然亮開嗓子唱了起來,「妹妹喲,我家的花椒任你摘,妹妹喲,哥要麻你一輩子……」陶強林的聲音,像一條閃著光的河水,流淌著遠去了。
禾香不知道什麼是話劇,更不知道《玩偶之家》。但禾香很敬佩老闆,老闆的人生,讓禾香想起了一個叫做浪漫的詞。這個埋在記憶深處的詞,突然之間就跳了出來。禾香覺得老闆是一個很浪漫的女人,這個從舞台上走下來的女人,她投資開辦這樣一個工廠,好像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表現她的浪漫。老闆給工廠的每個車間,都起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設計玩偶的車間叫「玩偶的搖籃」,生產玩偶配件的車間叫「玩偶的希望」,給玩偶裝配肢體的車間叫「玩偶的夢想」,給玩偶裝配衣服的車間叫「玩偶的時裝」,給玩偶安裝眼睛的車間叫「玩偶的眼睛」……
王小煙的樣子打動了禾香,禾香覺得王小煙穿上婚紗一定跟仙女一樣漂亮。後來再去郵局路過婚紗影樓的時九九藏書候,禾香就要停下來看一看,邊看邊在心裏為王小煙和自己選擇著婚紗樣式,她想象自己穿上婚紗,跟陶強林站在一起的時候,心就像棉花糖,甜蜜而鬆軟地膨脹著。跟陶強林的戀愛,讓禾香原本覺得很遙遠的東西,突然變得伸手可及了。
禾香從枕頭下面摸出大弟弟的來信,信是昨天收到的,禾香已經看過一遍了,信的內容,禾香都記在心裏了。大弟弟的信,寫在一張作業本紙的背面,正面是他寫的英語作業,他馬上就要高考了。大弟弟在信中說,他模擬考試得了學校的第一名,要是沒有意外,他考大學不會有問題。禾香欣慰地舉著信,大弟弟一直都很懂事,禾香記得自己走的時候,大弟弟特意從學校到汽車站送禾香上車,他的個子,比禾香還高,他把禾香的手抓在自己瘦瘦的手裡,一個勁地叫著姐姐。眼淚在眼睛裏面打轉卻沒有掉下來,禾香心裏堵著滿滿的酸澀的感覺,眼睛里水汽瀰漫,根本不能夠說話,只是緊緊握著弟弟瘦瘦的手。禾香還記得,弟弟瘦瘦的手背上,染了一塊藍墨水的痕迹。
禾香就在每天繁重的勞作里,長到了十八歲。
陶強林一個勁給禾香夾菜,禾香面前的盤子,堆了小山一樣的菜。這些菜,都是禾香平時吃不到的。禾香很想多吃一點,但她吃不進去,她的嗓子里,梗著一顆花椒似的,失去了別的感覺,東西吃進嘴裏,不知道是什麼味道。禾香不太敢看陶強林,她只要一抬頭,就能遇到陶強林的目光,禾香的臉發著燙,始終低頭看著眼前的盤子,陶強林的話,卻一字沒落聽了進去。原來,陶強林早就到廣東來了,提親被禾香家拒絕後,陶強林家裡給陶強林另外介紹了一個女孩,陶強林面都沒有見就離開家走了。陶強林在很多地方打過工,上一個月到了東莞,在離禾香打工的工廠不遠的電子配件廠上班。
禾香的父親,並不知道禾香的心思,他不急著把禾香往外嫁。他對二叔公說,按說這樣的人家,我們也沒啥意見,可禾香還小,才十八歲,我們捨不得放她出去,等她長大一點再說吧。禾香她二叔公,你喝水!
二叔公哪裡顧得上喝水。他往椅子上一坐,就把委託他提親的那家,說了出來,那家是大凹村的,姓陶。禾香知道,從小凹村往山裡走,再翻過一座山,才是大凹村。大凹村雖然比小凹村偏僻,自然條件卻比小凹村要好,大凹村出產一種叫黃連的藥材。大凹村人的日子,歷來過得比小凹村富裕。
禾香已經長到放人戶的年齡了,放人戶就是定親。小凹村的女孩,到了十六七歲,就到了人生的花季。一朵花開了,最終是要結成果實的。山裡女孩的花季,比起城裡女孩來,是很短暫的。在小凹村,如果這朵花開了,不能結成果實,就是一朵盲花。盲花是沒有用處的,水果和蔬菜開出來的盲花,都是要被掐掉的。
這棟小樓,是工廠裏面最漂亮的房子,禾香不知道這個小樓是幹什麼的,她每次從小樓外面走過的時候,都覺得很緊張,頭皮被冷颼颼的風吹著一樣發緊。她從來都不敢抬起頭往裡面看,每次都是低著頭,快步地跑了過去。跑到水池邊上了,心還咚咚咚跳著。
禾香沒有等到天使,就在黑暗中睡著了。早上醒來,家裡的任何地方都跟前一天一樣,沒有天使來過的痕迹。
柳春走了之後,禾香在工廠外面的草地上,撿到了一枚玩偶的眼珠,眼珠上沾了一些泥。禾香用衣服把眼珠上的泥擦乾淨了,發現那是一枚天使玩偶的眼珠。那枚天使玩偶的眼珠,只是一粒普普通通的有機玻璃珠子,卻成了禾香的心愛之物,沒事的時候,禾香總把它拿出來,舉在眼前,太陽的光線從玻璃珠子的裏面透了出來,天使玩偶的眼珠發著藍瑩瑩的光,像一枚寶石。禾香手心裏的汗,把那枚玩偶的眼珠,浸出了一種潤潤的光澤。
禾香早在心裏盤算過了,自己再給家裡掙一年錢,等大弟弟上了大學,二弟弟初中畢業就能出來打工了。二弟弟學習不好,早就不想讀了,要不是爸逼著他,他早就跑出來打工了。禾香不明白二弟弟為啥不喜歡讀書,禾香只讀過小學六年書,在禾香的記憶中,讀書是她最快樂的時光。要是爸媽像供二弟一樣供她讀書,她說不定就考上大學了,她的人生,就是另外一種樣子了……
禾香跟王小煙去過一次張爭的宿舍,張爭的宿舍很臟,充滿了嗆人的煙味。禾香一點也不喜歡張爭宿舍里的味道。王小煙卻很羡慕人家,她對禾香說,我們不要說一個人一間,要是我們兩個人一間就好了。王小煙跟宿舍里另外的幾個女孩合不來,自從認識了張爭,王小煙下班就很少在宿舍里待著了。
禾香和王小煙走了天遠地遠的路,坐了火車又換汽車,終於走進了一家工廠。這家工廠有一個奇特的名字,叫做「玩偶之家」。
在女老師講的故事裏面,禾香最喜歡的是一個有關天使的故事。女老師說,天使長著一對潔白的翅膀,黑夜來臨之後,天使張開翅膀飛到了人間,天使是為了解決人間的疾苦而來的,她們飛到那些善良的需要幫助的人家裡,把溫暖送給需要她們的人,天使喜歡幫助善良的人實現夢想,天使在黑夜裡創造著一個又一個的奇迹……
禾香準時到「玩偶的珍寶」上班了。禾香戴上手套,打開珍寶盒子,兩顆鑽石躺在黑色的絲絨上,發出了刺眼的光芒。禾香本能地閉了一下眼睛,等禾香睜開眼睛的時候,禾香發現自己什麼都看不見了。禾香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她用手揉了揉眼睛,還是什麼都看不見,她低頭看著操作台,鑽石的光射進了她的眼睛里。禾香明白了,不是眼睛出了問題,是停電了。禾香把手伸過去,把兩顆鑽石抓在手裡。抓到鑽石的瞬間,禾香的手一陣痙攣。禾香抬頭看了看頭頂上的天花板,天花板上一片漆黑,禾香聽到樓上有腳步聲在跑。禾香的腦袋很暈,禾香安靜地坐在操作台前,過了一會兒,禾香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禾香的腦袋突然空了,禾香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禾香的腳帶著她離開了操作台。禾香像夢遊一樣,準確無誤地找到了工作間的出口。
禾香吸了一口飄蕩著雪花膏味道的空氣,重新靠在床上。其實,禾香不怕上班,上班雖然忙累,但上班的時候時間過得快。禾香最怕沒活做,閑起來時間過得慢。從工廠走出去,到哪兒都要花錢。禾香在這個工廠上班已經兩年了,還從來沒有去過廣州。陶強林說了幾次要帶她去廣州看看,但是,禾香怕花錢,儘管她很想去廣州看一看,到廣州去一趟,光是坐車,就要花幾十塊錢。禾香捨不得。陶強林的錢她也捨不得。
這才五月份,就有蟬叫了,這個濕熱的南方小鎮,一切都跟禾香的老家不一樣,禾香的老家,要八月份才有蟬叫。在禾香的記憶里,蟬的叫聲,總是和明晃晃的陽光聯繫在一起的,明晃晃的陽光下。是大片的稻田。稻田裡金黃的稻穀,發出誘人的清香。禾香就是那個季節出生的,禾香出生在稻田裡,禾香的母親說,她生下禾香的時候,聞到一陣陣稻穀的香味。
禾香不認識窗外的這棵樹,她的家鄉沒有這樣的樹。禾香剛來的時候,這棵樹才跟二樓的窗戶一樣高,細細的樹榦,長著清瘦的圓葉子,像一個害羞的小姑娘,躲在四層樓的陰影里,一副柔弱得經不起任何風雨的樣子。禾香不知道這棵樹是什麼時候長大起來的,又粗又壯的樹榦筆直地長上去,高過了四樓的樓頂,禾香從三樓的宿舍看著它,要仰著頭才能看到它的樹冠。樹枝上長滿了又圓又大的樹葉。春天的時候,大朵大朵粉嘟嘟的花,會突然從又圓又大的樹葉里冒出來,把樹葉擠到一邊。
禾香叫了一聲柳春。禾香想到了貴州女孩,她知道柳春要去幹什麼,她很想讓柳春留下來,但她張著嘴,說不出話來。禾香說了一聲你等我一下,然後端著盆子去洗漱,在洗漱間,禾香忍不住哭了,她接了滿滿一盆水,然後把臉浸在水裡,用冷水把眼睛洗乾淨了。
女老師只教了禾香三個月。小學畢業之後,禾香就永遠地離開了學校。女老師的樣子,在禾香的記憶里變得越來越模糊了。課堂上學過的東西,禾香基本上都忘記了,只有女老師講的那些故事,禾香一直都記著。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故事,那些禾香做夢都沒有夢到過的地方,還有一個叫浪漫的詞,總在禾香的記憶里閃爍著晶瑩誘人的光芒。
沒過多久,陶強林辭了電子配件廠的工作,到禾香他們工廠來上班了。陶強林的工作是當保安,就在那棟神秘的小樓裏面當保安。陶強林當保安的工資,遠遠超過了禾香,也超過大門口的保安,禾香不明白,陶強林的工資為什麼比別人高。陶強林告訴禾香,因為他的工作重要。他看守的,是值錢的寶石。
秋天的時候,東莞的一家玩具工廠來到禾香家鄉的小縣城招收工人。禾香的一個遠房親戚,禾香叫他三表叔的,一直在縣醫院的食堂里給人做飯。兩家的親戚關係,已經遠得沒有任何關係了,但兩家一直都是來往著的。說是來往,其實就是禾香的父親,每次進城的時候,都會給禾香的三表叔送一些東西,有時候是一隻母雞,有時候是一些山裡的嫩竹筍……好多年了,一直都那麼送著。
二叔公悠閑地喝了一口水,又點上煙,抽了一口,才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陶強林見過禾香,陶強林說禾香是他小學同學,人家對禾香,那是扒心扒肝地喜歡,人家說了,彩禮隨你們家拿主意,陶家就這一個兒子,又是兒子喜歡的姑娘,錢多錢少都不在乎。陶家人口少,就是希望早點定下,年底就把事情辦了。
陶強林的歌聲消失在山裡了,禾香還站在那兒,她的心,麻酥酥的,像真的吃了一顆花椒。
山裡的夜,黑得像個深淵,家裡人都睡著了,禾香卻睡不著。她躺在床上,想著女老師講過的故事,細小的金色的光線,從遙遠的故事里透出來,穿過厚厚的時間與空間的塵埃,把禾香的心,照得如同白天一樣明亮。
王小煙的話說中了禾香的心事。禾香也不敢去想將來,她覺得自己是沒有將來的,一想到將來,就像站在懸崖峭壁上,雙腿發抖。禾香坐在自己的床上,心情變得灰濛濛的。禾香對王小煙說,老一輩的人常說,人比人氣死人,小煙,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命,命是抗不過的,我們跟別人不能比,別人生下來就比我們生得好……這些話,禾香經常對自己說,心情不好的時候,禾香就用這些話來安慰自己,但是,這些話安慰不了王小煙,王小煙打斷禾香的話,說,我偏要比,我偏不認命!我就不信,我生來是為了不如別人的。王小煙說完,從床上跳起來,衝到宿舍外面去了。
「玩偶之家」跟周圍所有的工廠都不一樣,周圍的工廠都是灰濛濛的,「玩偶之家」卻色彩鮮艷,看上去像一個公園,鶴立雞群般從一大片灰濛濛的工廠中凸現了出來。
聽到陶強林的名字,禾香的心被什麼東西牽扯了一下,一股又酸又麻的感覺,像波浪一樣在禾香的身體裏面蕩漾開來。禾香用雙手捂住臉,眼睛卻從手指的縫隙裏面看了出去。
王小煙出院都一個星期了。禾香讓她在自己的床上住,一天三頓飯都是到食堂給她買回來的。宿舍的人是三班倒的,禾香就在別人的床上打游擊。誰的床空了,禾香就在誰的床上睡覺。宿舍里的人都沒什麼意見,她們很同情王小煙。工廠里沒有人來找王小煙,倒是工廠里的宿舍管理人員找到禾香,對她說,你不能私自在宿舍里留人。禾香說,王小煙也是工廠的人。宿舍管理人員黑著臉說,沒有上班就不算工廠的人了,你必須儘快讓她離開,不然,我們會連你一起處理。宿舍管理人員說完就走了,根本不讓禾香說話。
李秋芬昨天去了廣州,昨天是她的輪休日。李秋芬在廣州待了一天,晚上才回來的。回來后,穿著一身新衣服,興奮得眼睛發亮,她從廣州買了好多花花綠綠的新衣服,回來就迫不及待當著大家的面,把那些新衣服一件一件穿了一遍。那些新衣服確實好看,李秋芬穿上了,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禾香問她多少錢,李秋芬說,花了一個月工資呢。李秋芬的樣子,一點都不心疼。李秋芬的老家在山東的海邊,家裡有一個魚蝦養殖場,日子很好過,不用她掙錢回去。禾香問她為啥出來打工?李秋芬說她在家待煩了,整天跟魚蝦打交道,沒意思,出來見見世面。李秋芬大大咧咧的,喜歡顯擺。剛來的時候,宿舍里的人都不理她,但李秋芬心地善良,誰有困難,她都樂意把錢借給人家,而且,李秋芬大方,買了東西從不自己躲著吃,她總是招呼大家一起吃。自從有了李秋芬,禾香她們宿舍經常都能聽到笑聲。李秋芬是有男朋友的,她男朋友是她老家的,跟她家一樣,是搞養殖的,李秋芬的男朋友還來廠里看過她一回。宿舍里的人都很羡慕李秋芬。
在這些的玩偶中,禾香最喜歡的,是一種天使玩偶。她看到天使玩偶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那個省城裡的女老師。女老師的樣子,從禾香的記憶里浮了出來,像一張珍藏了很久的舊照片,散發出溫暖的氣息。禾香還想起了女老師的名字,女老師的名字叫季雲。季雲兩個字,像兩粒遺落在泥土裡的珍珠,被禾香從泥土裡刨出來捧在手裡,閃著光芒。
那一頓飯,禾香和陶強林吃了很長時間,陶強林吃得很少,他老是看著禾香,他的眼神,像小凹村冬天的濃霧,嚴嚴實實地包裹著禾香。
禾香工作的時候,是必須站著的。用兩腿支撐著身體的重量站在操作台前,每天的工作時間是十二個小時。十二個小時保持同樣一個姿勢,一天站下來,背上和腿上的肌肉,好像都變成了一條條又干又硬的臘肉,動一動都要綳斷。
禾香是被睡在上鋪的李秋芬鬧醒的。貴州女孩走了之後,王小煙搬到貴州女孩原來住的下鋪去了,李秋芬是新來的,她住到了禾香的上鋪。李秋芬的生物鍾無比地準時,不管睡得多晚,到了早上六點半的時候,一定能醒過來,她就像是宿舍里的另一隻鬧鐘。李秋芬「呼」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然後跪在床上穿衣服,疊被子。鐵床本來就是舊的,像一個不堪重負的老人,每一個關節都是鬆動的。李秋芬每動一下,鐵床就吱吱嘎嘎地搖晃起來,睡在下鋪的禾香就被搖醒了。禾香脾氣好,從來沒有因為這些事情跟李秋芬發生爭吵。
下午,陶強林上班去了,禾香陪著王小煙去了辦公樓的財務室。禾香和王小煙都不知道二十萬是多少錢,她拿了一個大袋子去裝錢。財務室的門是很厚的鐵門,鐵門開了,還有一道鐵欄杆,財務室的人,在鐵欄杆的裏面工作。禾香和王小煙站在鐵欄杆的外面,禾香報上王小煙的名字,一個瘦瘦的男人從鐵欄杆的空隙中遞出來一張表,指著一個地方說。在這兒簽名。王小煙用左手接過表格,禾香把一支掛在鐵欄杆上的筆摘下來,王小煙說,你幫我簽。禾香在那個人指示的地方簽上了王小煙的名字,然後把表格從鐵欄杆的空隙遞了進去。瘦瘦的男人接過表格,看了一眼。然後從一隻鐵柜子里取出兩小捆錢,同樣是從鐵欄杆的空隙中遞了出來。王小煙用左手接了。瘦瘦的男人埋頭工作去了。禾香幫王小煙數錢,一共是兩萬元,數了兩遍,還是兩萬元。王小煙急了,她把臉貼在鐵欄杆上,對著那個瘦瘦的男人說,你搞錯了,你才給了兩萬塊。聽了王小煙的話,屋子裡的幾個人都把頭從辦公桌上抬了起來,瘦瘦的男人面無表情地說,就是兩萬塊哦怎麼會搞錯!禾香也把臉貼在鐵欄杆上說,怎麼才兩萬塊,王小煙的手都沒有了,不是說二十萬嗎?屋子裡的人笑起來,瘦瘦的男人說,別做夢了!兩萬還是董事長開恩才給的。趕緊拿著走吧!財務室的人不再理睬禾香和王小煙。王小煙突然用頭撞著鐵欄杆說,你們欺負人,我手都沒有了。兩萬塊錢就想打發我?財務室的人一起衝過來,把王小煙拉到了門外,厚厚的鐵門關上了。王小煙還想用頭去撞鐵門,被禾香拉住了。禾香拉著王小煙來到六樓的工會。那個胖胖的中年男人看見她們,趕緊從辦公桌後面站了起來,他笑著問,領到錢了?禾香紅著眼睛說,怎麼才兩萬塊?王小煙叔叔提的是二十萬。胖胖的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讓王小煙和禾香坐,還給她們一人倒了一杯水。禾香說,我們不喝,我們就想問問。一隻手沒有了,怎麼才賠兩萬?胖胖的中年男人說,你們消消氣,你們的心情我理解,遇到這種事情,我也很同情。可工廠就是工廠,它有規章制度,我們也是辦事的人,只能按照工廠的規章制度辦事。兩萬是不多,可就這兩萬還是董事長特批的,董事長心腸好。要不然,按照王小煙的情況,根本沒有賠償。王小煙上班出事的錄像我們都看了,她屬於違反操作規程導致的事故。以前像她這種情況,都是沒有賠償的,你打官司都沒有用,工廠有錄像資料,這是鐵的證據。你們喝水。胖胖的中年男人一直保持著溫和的笑容。禾香和王小煙干坐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麼辦。王小煙用左手把中年男人倒的水喝了,然後用左手拉著禾香出了工會。胖胖的中年男人把她們送到樓梯口,微笑著看她們下了樓。
禾香和陶強林待到飯店關門才離開,離開的時候,盤子里的菜。仍然堆得小山似的。禾香卻顧不上心疼,她的心,麻酥酥的,裝滿了巨大的驚喜和幸福。
跟陶強林相遇之後,禾香對工廠里發生的事情變得遲鈍了。一個星期天的早晨,禾香宿舍里的貴州女孩搭上了門口開往廣州的大巴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工廠。貴州女孩是禾香她們宿舍里第一個離開工廠的女孩。貴州女孩走了之後,宿舍里的女孩都說,貴州女孩到廣州當雞去了。她們說起貴州女孩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充滿矛盾的。對貴州女孩的想象,佔據了她們的業餘時間,她們的心裏,再也不能平靜了。貴州女孩走的時候對宿舍里的人說,我會回來看你們的。貴州女孩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她像一縷煙一樣,飄遠了,就消失了。
經過一陣忙亂,上班的人全走了,宿舍里突然安靜下來。禾香不用起來去上班,這一天是她的休息日,她把身體在窄窄的床上放平了,閉著眼睛,疲倦的感覺像棉被一樣舒適地將她包裹起來,她很快就重新睡著了。睡夢裡,她沿著一條鬆軟的小路往前走去,路的兩邊開滿了野花,那條路,很像她第一次遇到陶強林的時候走的路,禾香隱隱約約看到陶強林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走著,禾香加快步子往前追,快要追到的時候,她心裏突然慌亂起來,她覺得走在前面的人好像不是陶強林,她想叫那個人等一等,卻發不出聲音,她伸出手去,想拉住那個人,她的手突然被人拉住了,禾香睜開眼睛醒了過來。禾香看見柳春坐在床邊,拉著她的手。禾香閉上眼睛,睡意矇矓地說,柳春,我今天不上班。禾香,我今天就走。柳春的聲音,像從夢裡邊飄出來的。禾香徹底醒了,她從床上坐起來。一隻小小的舊箱子放在柳春的床邊。柳春眼裡的火苗沒有了,柳春的眼神是冷的。
離開學校的時候,禾香只有十三歲,她還是個孩子,她的身體還沒有發育完全,個子不高,身軀很單薄,瘦瘦的臉,尖尖的下巴,又圓又黑的眼https://read•99csw•com睛在一張小小的尖尖的臉上,顯得不成比例地大。但禾香已經成了家裡的主要勞動力了,做飯,種菜,打豬食,地里的農活……她什麼活都能幹了。
操作手,你違反了操作程序,請更換手套後繼續!那個冷冰冰的聲音突然在禾香的頭頂上響了起來。禾香嚇得從凳子上跳了起來。
禾香坐著發了一會兒呆,禾香的心裏堵得慌,王小煙的話,像破棉絮一樣堵在禾香的心裏。王小煙總喜歡把生活的底牌揭開來,告訴禾香,沒有什麼期待了,生活就是這樣的。禾香嘆了一口氣,然後從宿捨出來,到海邊去了。從工廠到海邊,有一條小路,要走大約三十分鐘,路的兩邊,種著荔枝樹,荔枝林里有散落的人家,家家住的都是小洋樓。禾香很羡慕住在這些小樓里的人,人家生在這樣的地方,人家的生活,就像女老師講過的童話。路邊一年四季都開著不知名的小花,禾香一路走到海邊,心情變得好了起來。禾香在海邊待了很久,看海浪衝上來又落下去,海浪一下一下的,把禾香的心情沖洗得很乾凈。
禾香歪著身子倒在床上,無聊地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懸挂著一個蜘蛛網,結網的蜘蛛早已不知去向,蜘蛛網也破了,只有兩三根細細的絲還和天花板連在一起,一陣風吹進來,蜘蛛網打鞦韆一樣飄蕩著,禾香以為它就要落下來了……風過後,蜘蛛網卻還牢牢地掛在天花板上。禾香懶得再去為它操心,就把眼睛轉到窗外,盯著那棵死了一半的樹。
王小煙的父母和叔叔都從老家趕來了,禾香陪著他們去了醫院,禾香其實很怕去醫院,她不敢去看王小煙,她心裏一陣一陣冒冷氣。走在大太陽下面,禾香卻冷得直哆嗦。走到醫院的時候,禾香覺得自己快支持不住了。王小煙躺在病床上,臉色蠟黃。王小煙的爸只會低著頭抽煙,王小煙的媽拉著禾香的手哭得死去活來的,一個勁說,叫我閨女以後咋活!王小煙她媽很快就哭啞了嗓子,說不出話來。王小煙緊緊地閉著眼睛,死了一樣無聲無息。禾香沒有叫王小煙,也沒有哭,她把舌頭咬出了血。王小煙的叔叔也沒有哭,他在醫院待了一會兒就到工廠去了,他去找老闆談賠償的事情。辦公樓里的人告訴他,他們已經將王小煙出事的情況給老闆彙報了,老闆正在法國,老闆會把處理意見告訴我們的,你耐心等著吧。
禾香的父親咳嗽了幾聲,然後說,那麼好的人家,怎麼會看得上咱家的禾香,禾香又愚又笨,恐怕擔不起那個福。
假文憑被揭發出來之後,張爭不僅被工廠開除了,工廠還讓他退還幾年來多支付給他的工資。按照工廠的規定,大學生的工資比高中生的工資高出好幾個檔,張爭的文憑是假的,他就沒有資格享受大學生的工資待遇,工廠幾年來多支付的工資等於是他騙取的。工廠的態度很強硬,女老闆儘管從來不到工廠來,但她管理工廠有一套很嚴格的制度,她容不得自己的工廠出現這樣的管理漏洞,這簡直是對她智商的侮辱,所以,老闆一定要追回損失。如果張爭拒絕退還騙取的工資,他們將要在網上公布他的照片,讓他上誠信的黑名單。張爭沒辦法,只好把剛剛買到手的房子賣掉,退還了工廠幾萬塊錢,然後帶著老婆孩子離開了工廠。
不知道誰說了一句,禾香才捨不得呢。人家禾香不像你,禾香要攢嫁妝。
工廠到處都是明亮的,色彩斑斕的。禾香很喜歡這個工廠,她對新的環境,充滿一種壓抑不住的好奇心,她沒事的時候,喜歡在工廠裏面到處走,禾香幾乎走遍了工廠的每一個角落。
禾香沒想到,柳春還會回來,她以為,柳春也像貴州女孩一樣,永遠消失了。柳春回來的時候,禾香正在宿舍里睡覺,柳春站在禾香的床邊,一股很濃的香味直往禾香的鼻子里鑽,禾香打了一個噴嚏,睜開眼睛看見一個漂亮的女孩站在床邊,女孩穿著粉紅的弔帶裙,露著白白的肩膀。禾香沒有認出柳春來,柳春卻大叫一聲抱住了禾香。柳春抱著禾香的肩膀搖晃著說,禾香,我是柳春!你把我忘了?禾香伸出手來把柳春抱住了,又哭又笑地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兩個女孩抱在一起,互相搖晃著又哭又笑地鬧了半天才安靜下來。柳春問了宿舍里那些人的情況,宿舍裏面的人都沒有多大變化,三句兩句就說清楚了。禾香問了柳春在廣州的情況,柳春告訴禾香,她現在不在廣州了,她現在在深圳的一家娛樂城做事。柳春大大方方地看著禾香,柳春臉上化了妝,眉毛又細又彎,眼睫毛往上翹著,柳春像畫上的人了。柳春的弔帶裙連乳|房都沒遮住,上半截乳|房都露在外面,白得晃眼睛。禾香不敢看柳春,她把頭低下了。柳春笑了笑說,禾香,你一點都沒變呢。說話的時候,柳春的提包里傳出一陣鈴聲,柳春打開提包,拿出一隻紅色的手機,對著手機說,喂?我怎麼不知道你是誰嘛,你是我哥。我在廣州呢,晚上要回去,當然回去啦。哥讓我回去我敢不回去?哥的話就是聖旨嘛!好,晚上見,拜。柳春的眼睛裏面汪著一層水,眼球很活泛地轉動著,眉目之間含著深情。柳春的嘴唇紅艷艷的。像兩片玫瑰花瓣。柳春收了電話,笑眯眯地看著禾香,禾香覺得很不自在,她從床上爬起來,讓柳春坐一會兒,然後端著盆子去水房洗了臉。禾香回到宿舍里,柳春站在窗戶邊,看著窗外那棵大樹。兩個人都不說話了,禾香突然發現自己和柳春沒有多少話說。禾香看看時間快到中午了,就說,柳春,我請你在外面吃面吧。禾香本來想說去食堂打了飯來吃的,張開嘴卻說不出來,就咬著牙說請柳春吃面,吃面禾香也心疼呢,一碗面要十塊錢。禾香想起柳春請她吃過的方便麵,那個香味,她一輩子都忘不了。柳春回頭看著禾香說,樹都長這麼高了,時間不經過呢。禾香,女孩的青春更不經過,幾年就完了,你別窩在這兒了,跟我走吧。趁年輕多掙點錢,在娛樂城工作一個月,比你在工廠上一年班掙得還多呢。禾香的臉紅起來,她把頭埋得很低,小聲地說,柳春,我有對象了,他在廠里當保安。柳春愣了愣,眼睛裏面分明有一點失望。但是,柳春很快就笑了起來,邊笑邊說,禾香,祝賀你啊,什麼時候結婚?柳春的笑聲讓禾香覺得很不自在,禾香不看柳春,她看著外面的樹說,結婚還要等一年。柳春走過來拍著禾香的肩膀說,結婚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禾香感覺得出來,柳春對她要結婚的事情,並不熱心。果然,柳春說,禾香,把宿舍的人都叫上,我請大家吃飯。禾香說,那麼多人都請?柳春說,怕啥,人多才熱鬧。禾香看看鬧鐘上的時間,知道馬上就要下班了,就跟柳春一起來到工作區和生活區之間的小橋上等著宿舍的人下班,沒等一會兒,宿舍的人說說笑笑地出來了,她們認出了柳春,撲上來和柳春抱在一起,尖叫聲響成一片。
柳春走的那天,宿舍里的鬧鐘跟平時一樣,六點半準時就叫了。鬧鐘的電池沒電了,只響了一聲。就連這一聲也是很微弱很短促的,像是一聲疲憊的嘆息,根本不像鬧鐘在叫。這隻鬧鐘有電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它發出的聲音是很尖利的,它叫起來像一個惡毒的女巫,張著醜陋的大嘴,不依不饒地把刺耳的聲音送到每一個人的耳朵里,直到把所有人都叫得心頭冒出小火苗,它才得意洋洋地閉上那張醜陋的大嘴。這也怪不得鬧鐘,它本來就是一隻很破的鬧鐘,它只能發出這種尖利的聲音。能發出優美聲音的好鬧鐘當然有很多,有的鬧鐘,還能唱生日快樂歌。但那些鬧鐘的價錢,是很貴的。這隻鬧鐘是柳春從一元店裡買來的便宜貨。
那一天,禾香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工廠吃晚飯,陶強林帶她去了一家真正的飯店。禾香站在飯店的玻璃門外面,不敢進去,她從來沒有進過飯店,飯店裡面穿著藍花花對襟扣衣服,扮成村姑模樣的服務小姐,雖然個個臉上的笑容,都像燦爛的花兒一樣開放著。禾香卻覺得,這些村姑的笑容後面,另有一個表情,那個藏在笑容背後的表情,才是真實的。禾香很想對陶強林說,不要進去了。但沒等禾香說什麼,陶強林拉著禾香的手,把禾香帶了進去,禾香小心翼翼地踩著光滑的瓷磚地面,陶強林卻每一次下腳都踩得重重的,皮鞋上的灰震落到乾淨的瓷磚上。禾香緊張得不敢看陶強林,被陶強林拉著的那隻手的手心裏,全是冷汗。
空閑下來,禾香滿腦子都是陶強林。陶強林很想快一點跟禾香結婚。結婚的話,陶強林提了好多次了,禾香沒有答應。陶強林不明白,兩個人都好得分不開了,為啥還要等。陶強林問了,禾香也不說,禾香表面看起來溫柔,骨子裡很有主意。其實,禾香也想結婚,兩個人早就到了難捨難分的地步,下了班,躲在工廠區的黑暗角落裡,兩個人恨不得變成一個人,陶強林把禾香抱得再緊都嫌不夠。禾香何嘗不是,在陶強林的懷裡,她軟得根本站不起來。
禾香的臉更熱了,捂在臉上的手,也跟著熱了起來,禾香把捂在臉上的手拿開了。
禾香並不知道,這樣一個童話一樣漂亮的工廠,一年要為女老闆創下上千萬元的利潤。
跟張爭吵過架之後,王小煙跟張爭的感情發展得更快了。不上班的時候,張爭經常帶王小煙出去玩,有時候,禾香好幾天都看不到王小煙。有時候,禾香會在廠區看見王小煙和張爭肩並肩地走在路上。王小煙的笑聲,清清脆脆地落進了禾香的耳朵里。王小煙的幸福,是實實在在的,禾香也就不再為王小煙擔心了。
說完,柳春突然笑了,柳春的笑容,像一朵新鮮的花。柳春說,禾香,等我掙到錢,我會回來看你的。一輛嶄新的公共汽車開過來,停在禾香的面前,柳春扔開禾香,幾步就跑到車上去了。禾香看見柳春的臉貼著汽車的玻璃窗,柳春的笑容被玻璃壓扁了。汽車開動的時候,柳春的臉在玻璃窗的後面搖晃了一下,就看不見了。
要不是被調到了「玩偶的珍寶」,禾香無論如何是不會相信陶強林的話的。
有一天上班的時候,禾香發現柳春老是走神,禾香並不知道柳春的父親寫了信來,讓柳春每個月再多寄一百塊錢回去,因為柳春的小弟弟也考上了高中。父親的信,讓柳春很煩惱,柳春上班的時候就很恍惚,乾著乾著就停下來發獃,手裡等待裝眼睛的玩偶越堆越多,柳春卻沒有知覺一樣,只顧著發獃,下班時間就快到了,要是柳春沒有完成工作,這個月的錢會被扣掉一半,工廠的制度一向是嚴格的。禾香抓緊時間把自己的裝完了,禾香安裝玩偶眼睛的動作已經非常熟練了,她裝一個玩偶眼睛用的時間比規定時間要短。禾香裝完自己的定量,然後幫著柳春把她的定量也裝完了,裝完最後一個玩偶,下一個班的人就來接班了。下班后,禾香往食堂去。柳春在食堂門口拉住了禾香,她把禾香拉回宿舍,然後從街上買了方便麵回來請禾香吃。柳春買的是大桶裝的那種,禾香從來捨不得買方便麵吃,大桶的方便麵,要好幾塊錢。禾香覺得柳春的感謝太隆重了,兩個人一起上班,一個人遇到困難,另外一個人搭手幫一把,是很自然的事情。柳春把泡好的一大桶方便麵遞到禾香手裡,揭開蓋子,方便麵濃香的味道直往禾香的鼻子里鑽,禾香的口腔里湧出了許多的口水,把舌頭都浸泡起來了。禾香咽了一口口水,對柳春說,方便麵真香!柳春說,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禾香用筷子夾了一根放進嘴裏,方便麵的味道在口腔里瀰漫開來。禾香閉著眼睛說,方便麵真好吃。禾香吃得很慢,盡量把吃方便麵的享受延長著。柳春看著禾香的樣子,眼睛里湧出淚來,柳春說,禾香,你太苦自己了,一包方便麵都捨不得買來吃。禾香吃完方便麵,就跟柳春聊起了家裡的事情,兩個弟弟要上學,父母身體又不好,自己能省一點就省一點,工廠食堂的飯菜便宜,能吃飽就行了。柳春說,禾香,你對家裡人真好。咱們在這兒省吃儉用,家裡的人還以為我們發了財呢。柳春的情況跟禾香差不多,家裡也有父母和兩個弟弟,柳春掙的錢,也都寄回家供兩個弟弟上學了。但是,柳春不像禾香那麼安心,柳春對自己的處境是充滿怨氣的。
女老師很快就走了。女老師走的時候,禾香她們一班的同學都站在學校的操場上送她。禾香一直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女老師的背影,彷彿只眨了一下眼睛,女老師的背影,就從山路上消失了。禾香覺得,女老師是像天使一樣飛走的。
禾香隨著父親到小鎮上趕場的時候,就有好多熱辣辣的目光,經常掃蕩在禾香的臉上。禾香已經懂得那些目光的含意了,她不敢跟那些肆無忌憚的目光對接,她低了頭,紅著臉看自己的腳尖,她的心裏毛茸茸暖烘烘的,就像裝著一隻要破殼而出的雛鳥。
禾香不相信陶強林的話,她不明白,一顆小小的石頭,怎麼會值一套房子的價錢。禾香睜大眼睛看著陶強林,她眼睛裏面的黑眼珠一下子都滑到鼻樑這邊來了,兩個黑眼珠就要撞到一起了。她說,啥,一顆湯圓大小的石頭,就值一套房子?用買一套房子的錢買一個洋娃娃玩?這個問題,禾香想不明白,有錢人的奢侈,實在不是禾香能夠想明白的。
公路上沒有車,剛才還躲在雲層里的月亮露出臉來,將銀色的月光灑滿了大地,月光下,安靜的公路像一條銀色的帶子。陶強林拉著禾香跑在路上,他們越跑越快,像要飛起來。
二叔公碰了釘子。他打著哈哈站起來,嘴上說著,一些「叨擾了」之類的客氣話,原先那種黏糊糊熱絡絡的語氣突然之間就變成了一股冷氣。
禾香聽見二叔公說,陶強林比禾香大三歲,今年是二十一了,人家在村裡,也算得上一個文化人了,在縣城裡讀過初中的,而且,陶家只有這一個兒子,其餘三個是姐姐,三個姐姐都嫁人了,有一個還嫁到縣城裡去了。陶家父母為人和善,禾香一嫁過去,就是當家做主的。
禾香是安靜的,她膽子小,輕易不跟人說話,跟人說話的時候,還會臉紅。跟禾香相比,王小煙是一個喜歡熱鬧的女孩,不管是在食堂吃飯,還是在廠區閑逛,王小煙都會旁若無人地大聲說笑,她的笑脆生生的,爆竹一樣爆炸在人群中。王小煙的笑聲,很快吸引了工廠眾多小夥子的眼睛,這些小夥子,有車間的工人,保安,食堂做飯的師傅,還有一個叫張爭的,是在辦公樓里上班的。張爭的個子很矮,看上去年齡比較大,禾香覺得他至少有三十歲了,他抽煙抽得很兇,說話的時候,露出滿嘴黃色的牙齒。禾香對張爭的印象很不好,禾香不知道王小煙怎麼會喜歡張爭。看到王小煙跟張爭在一起,禾香覺得很彆扭。那麼多小夥子喜歡王小煙,他們都比張爭好看,他們隨便哪一個跟王小煙站在一起,都比張爭跟王小煙站在一起順眼。當然啦,張爭也有自己的優勢,張爭是大學生。他每天穿著潔白的襯衣,打著領帶,提著一隻公文包,神氣地走進開著冷氣的辦公樓里上班,他的收入比禾香她們高出十倍。張爭住在天藍色的男生宿舍里,天藍色宿舍是工廠為單身的辦公樓職工提供的宿舍,一個人一間,帶衛生間。工廠的男工人住的是深藍色宿舍,跟禾香她們一樣,八個人一間。
禾香心裏,一直是有一點期待的。小凹村的女孩,對嫁人都是存著一點期待的。禾香已經長大了,她不再期待天使了,她已經知道,天使是不會出現在小凹村的,從古到今,還沒有哪一個小凹村的女孩,見到過天使。女老師說的奇迹,從來沒有在小凹村發生過。小凹村的女孩,卻個個都會出嫁。嫁人,才是小凹村女孩唯一能夠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嫁人才是她們生活中,唯一可以期待的事情。
禾香把眼睛都等得發酸了,上眼皮和下眼皮像腫脹了,使勁往一起擠,天使還是沒有來。村裡的狗,在房子外面的田野里發瘋一樣叫起來……
二叔公是做慣了媒的,他知道一般的人家,都不會輕易答應,免得以後落下話柄,好像迫不及待要把姑娘往外嫁。
那一天,是禾香輪休的日子。禾香每個月才有一天的休息日。其實,禾香並不喜歡休息日,一個月一天的輪休日,是禾香最怕過的日子。這一天,她不用上班了,她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到工廠外面的街上,把頭一天才領到手的工資,給家裡寄回去。到工廠都一年了,禾香還哪兒都沒有去過。除了從工廠到海邊不花錢,到任何一個地方,都是要花錢的。禾香沒有錢,實習期間,她一個月的工資只有三百塊,她要寄回家二百塊。後來,她的工資長到五百塊的時候,她寄回家裡的錢增加到了四百塊。她的家,太需要錢了,她的母親,常年病歪歪的,根本捨不得花錢看病,她的兩個弟弟,都在縣城裡上學,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初中。禾香每個月只給自己留一百塊錢,別人都不知道她怎麼能靠一百塊錢生活一個月,只有禾香自己知道,她花的每一分錢,都要先在手心裏攥出汗來,才會拿出去花掉。
禾香在裏面聽著,偷偷地一笑。
陶強林搖著禾香說,禾香,你醒醒!王小煙從樹上跳下來死了!禾香說,不會,王小煙只有一隻手。她爬不到樹上去。禾香說完。對著陶強林笑了一下,禾香的笑,像一朵浮在水上的荷花。
禾香的心裏,裝滿了對新生活的嚮往。
跟陶強林分手之後,禾香回到宿舍,宿舍里的人都睡著,禾香沒有開燈,她在宿舍的中間站了一會兒,她的眼睛適應了房間的光線,房間里籠罩著一層月光。王小煙在禾香的床上睡著了,王小煙睡著了還皺著眉頭。禾香忍不住用目光找到了王小煙的右手,王小煙的右手從衣服袖子里露了出來,像一截乾死了的樹樁子。禾香覺得自己的心被誰狠狠地抓了一把,疼痛讓禾香流出了眼淚。
那天晚上,禾香跟陶強林在工廠散步,走累了,就在工廠的休閑椅子上坐下來,陶強林激動地抱著禾香,禾香卻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眼前老是晃動著柳春的樣子,她的心裏七上八下的,好像內臟都移動了位置,感覺難受卻又說不出來。禾香沒有把柳春回來過的事情告訴陶強林。禾香望著星空說,陶強林,我們老家的星星比這兒的亮呢,我小時候最喜歡坐在院壩里看星星,老想著要是能上天多好。那個到學校來實習的女老師,人長得好看,我現在還能想起她的樣子呢,笑起來左邊臉上有一個酒窩。她講的那些故事真好聽。我那時候好傻啊,聽了老師的故事,每天晚上盼望著天使到家裡去呢。陶強林颳了刮禾香的鼻子。禾香鼻子就有點發酸。禾香說,陶強林,你出來幾年了?陶強林說,四年了。禾香說,你想不想回去?陶強林以前是不想回去的,提親被拒絕後,他就賭氣從家裡出來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到處打工,沒有一個地方是待長了的,掙了錢就吃了玩了,他的人生沒有目標也沒有計劃,遇到禾香之後,他的人生有了目標,跟禾香在一起,他覺得生活有了奔頭。他很想跟禾香一起實現人生的目標。他說,以前不想回去,現在又想回去了。禾香,我想過了,就按你說的,我們以後回去種黃連。我們這樣混在城裡,連一個自己的窩都沒有,還不如回去種黃連。我們好好學習種黃連的技https://read.99csw.com術,種很多黃連,只生一個孩子,然後把孩子送到城裡讀書,讓他好好讀書,讀大學,讀碩士,讀博士,成為真正的城裡人,受人尊敬的城裡人,然後。把咱倆接到城裡享福。禾香把頭貼在陶強林的胸前,笑著說,陶強林,你信不信,我們將來的日子不會比別人差。陶強林摟緊了禾香,說,我相信,只要是跟你過。陶強林把手伸到禾香的衣服里,抓住了禾香小巧的乳|房。禾香渾身一陣哆嗦。禾香的心情平靜了,不再恍惚。回宿舍的時候,禾香把柳春的名片撕了,扔了。
一陣風吹來,大樹在風中抖動著滿身又濃又密的枝葉,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彷彿在告訴這個樓里的人,它用自己又圓又大的樹葉和結實粗壯的身軀,為他們製造了一片濃蔭。禾香覺得,這棵樹已經不再是一個躲在陰影里的害羞的小姑娘了,它長成了一個身軀壯實的婦人。它能夠替別人遮風避雨了。它的渾身上下都是充滿了力量的。
柳春在玩具工廠幹了一年半。

禾香沒想到,陶強林居然叫了人來提親。這麼說,陶強林是喜歡她了。禾香閉著眼睛,她的眼前,浮現出陶強林的樣子,陶強林白白凈凈的臉上,有一雙潭水一樣幽深的眼睛,陶強林笑的時候,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進到車間之後,禾香才知道,「玩偶之家」生產的玩偶千奇百怪,花樣翻新,有憨厚的小狗,機靈的小貓,笨笨的小豬,調皮的小熊,胖胖的蠢蠢的發財妹,還有身材苗條、金髮披肩的洋娃娃……
禾香沮喪地望著深淵一樣的黑夜,心裏的怨恨,就像小螞蟻,啃噬著她的骨頭。禾香渾身的骨頭,都被啃出了洞。
禾香從門縫裡看著二叔公離開了她家。禾香的身子,靠在薄薄的木板牆上,僵硬了,不會動了。臉上的紅顏色。一下子全都退回到眼睛里。眼睛裏面更熱了,像開了鍋,眼睛裏面的水,從眼睛裏面滾燙地流出來,流到臉上,又變得冰涼起來。
工廠的老闆是一個神秘的女人,她從來不到工廠來,但她對工廠的影響無處不在。老闆的氣息,是融化在空氣中的。關於老闆,工廠裏面秘密地流傳著各種各樣的傳說。只有一個版本是公開流傳的,這個版本說,老闆很早以前是演話劇的,老闆演話劇的時候是一個明星。後來,話劇沒有人看了,劇團解散了,老闆就到了廣東,辦了這個玩具廠,為了紀念自己當話劇演員的歲月,老闆很有創意地把工廠取名為「玩偶之家」。《玩偶之家》是女老闆演過的一出著名的話劇,女老闆在裏面演的是女一號娜拉。
禾香一路上看到的,都是陌生的風景。她坐在火車上,看著車窗外面的風景飛一樣移動著。禾香膽子小,不敢說話,也不敢輕易離開座位。王小煙的膽子大,她很快就跟周圍的人混熟了,她像是一隻快樂的蝴蝶,在車廂里飛來飛去,大聲地叫禾香看外面的風景。一路上,因為有了王小煙,禾香覺得心裏很踏實。
那是一個炎熱的日子,南方的熱,像蒸籠把人蒸在裏面。禾香走到街上的時候,正是中午,一天當中太陽最毒的時候,禾香覺得街上的柏油路面都曬軟了,踩在地上,像要往下陷。從工廠到郵局,有一路公共汽車,坐車是兩站地,幾分鐘就到了。禾香每次都是走著去,然後走著回來的,兩站地之間的距離也不是很遠,走著去也就十幾分鐘,來回就能省下兩塊錢。
禾香的世界,就是小凹村那麼大。連她的夢,都飛不出小凹村。
那一天,禾香醒了,她揉揉眼睛坐起來,抓起放在枕頭邊的衣服就往身上套。李秋芬的兩條腿從上鋪垂下來,在禾香的頭邊晃來晃去的,李秋芬從來都不從床尾的階梯上下床。上床去的時候,她總是站在禾香的床頭,用手抓住上鋪的床欄往上跳,她人比較胖,有時候要跳好幾下才能跳上去,有時候跳不上去,就把腳踩在禾香的被子上,讓禾香把她往上推,禾香總是笑著把李秋芬推到上鋪去,李秋芬上去之後,還會把頭從床沿上弔下來,看著禾香笑。李秋芬從床上下來的時候要容易一些,她先把兩條腿從床頭垂下來,然後,整個人就從上鋪跳了下來。李秋芬穩穩地站在床邊,她的衣服扣子還沒有扣好,她穿的是昨天才從廣州買回來的衣服,一件緊貼著身體的T恤衫,嫩綠的顏色,在禾香的眼前一閃,禾香覺得眼前亮了一片。
禾香三表叔的這些關係,總算起到了作用,禾香被工廠錄取了。禾香的父親還沒有回到小凹村,禾香到玩具工廠當了工人的消息已經傳回去了。村裡那些以為禾香的父親存心耽誤禾香婚事的人,都對禾香的父親生出了一些佩服,覺得禾香的父親,到底還是比別人有見識些。那時候,小凹村還沒有人到外面打工,他們都像老輩人一樣守著土地,守著貧窮安靜的日子,禾香算得上小凹村到城裡打工的第一人。禾香從工廠寄了錢回來的時候,禾香的父親,在村子里的地位,無形中升高了,禾香父親的心情,也像春天雨後的樹葉,舒展開了。
禾香看著李秋芬說,你穿這件衣服真好看。李秋芬邊扣衣服扣子邊對禾香說,禾香姐,下次休息我帶你去買,不貴,才五十塊錢一件,你穿上更好看,你身材比我好多了。
禾香出生在一座大山的山凹里,那個地方叫小凹村。小凹村被包圍在重重疊疊的大山裡面,不通公路,只有一條窄窄的羊腸小道和外界相通。從小凹村出發,要走上整整一天,才能走到縣城裡去。那些曲曲彎彎的山路,直把人走得腿肚子抽筋。城裡的人會以為,那樣的地方,一定是山清水秀的,像一個適合隱居的世外桃源。可那兒不是什麼世外桃源。小凹村只是一個貧窮的地方,山是光禿禿的石頭山,不長樹,也不長草。地是荒涼貧瘠的山坡地。村裡的人,整天都在勞動,一年四季不得空閑。年景好的時候,也只能混飽個肚子。遇到乾旱或者洪水,就連肚子都混不飽,要靠政府的救濟,才能把日子熬下去。
那些漂亮的玩偶,總是讓禾香產生一些美好的想象。禾香心裏是有一點自豪的。禾香的自豪和快樂卻沒有人分享。禾香在心裏獨自享受著這些自豪和快樂,自豪和快樂的感覺,總是像潮水,把禾香的心情沖洗得很乾凈很舒適。
坐在靠窗的一張兩人餐桌上,禾香的心才稍微跳得慢了一些。餐桌上鋪著乾淨的白色桌布,禾香擔心把雙手放到餐桌上會弄髒了桌布,陶強林卻大大咧咧地把手放在餐桌上,還用插在杯子里的潔白的餐巾紙揩了揩臉上的汗水,潔白的餐巾紙被陶強林臉上的汗水染成了黑污的顏色,陶強林乾脆把餐巾紙揉成一團,扔到了桌子下面。陶強林把印刷得很精美的菜單遞到禾香手裡說:想吃什麼?禾香把手縮了回去,好像陶強林遞給她的不是菜單,而是什麼燙手的東西。陶強林笑了起來。他沖服務小姐打了一個很響的榧子,大聲說:點菜!服務小姐很快就過來了,畢恭畢敬地站在陶強林身後,小聲地問:先生,來點什麼?我們的海鮮是最新鮮的。陶強林不滿地看了服務小姐一眼,說:我說過要點海鮮嗎?服務小姐彷彿做錯了事的小女孩一樣低著頭說:對不起!服務小姐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滾燙的小石子,燙著禾香的內臟,禾香的心怦怦亂跳起來。禾香大睜著眼睛看著陶強林,陶強林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樣子,臉上的皮膚平靜得一個皺紋都沒有。禾香心裏的緊張慢慢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六點,宿舍里的人還沒有起床,禾香就得到通知上班去了,那天上午,她安裝了十個「玩偶的珍寶」,十點鐘的時候工作就結束了。禾香回到宿舍,發現宿舍里亂糟糟的,丟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五張床空了。李秋芬還在床上睡覺,她睜開眼睛看著禾香說,她們走了,找柳春去了。禾香趕緊用眼睛去找王小煙的床,她看見王小煙的床上還鋪著床單,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王小煙就從水房回來了,王小煙穿了新衣服,臉色也好看了,紅撲撲的。李秋芬說,王小煙,你今天好漂亮哦。王小煙笑了,說,李秋芬,你的嘴巴就是甜,怪不得大家都喜歡你。李秋芬嘟著嘴說,我說的是實話嘛。你比柳春漂亮。王小煙笑笑,轉身坐到禾香的床上,說,禾香,我等你呢。我想跟你說一聲再走。禾香一把抱住王小煙說,小煙,我不准你去!王小煙苦笑了一下,說,我不像你,你有陶強林,我啥都沒有,我只想多掙點錢。別人都靠不住,只有錢靠得住。禾香說,我以後回村裡,咋跟你爸你媽說?王小煙黑了臉,不說話了。李秋芬說,禾香姐說得對呢,干那個雖然有錢,丟父母的臉呢。還有,人家說會得臟病的。王小煙,你還是別去了。王小煙瞪了李秋芬一眼,李秋芬嚇得不敢說話了。禾香放開王小煙,王小煙的臉,像烏雲密布的天空。禾香說,小煙!王小煙坐著沒有動。禾香又叫了一聲小煙。禾香的眼裡突然涌滿了淚水。禾香哭起來。王小煙看了禾香一眼,說,哭啥,我不去了。想想也是,爸媽知道我幹上那個,非上弔不可。王小煙說完,又坐著不動了。坐了好半天,才站起來把裝好的衣服從小箱子里拿了出來。
王小煙找了對象,工廠的女工也紛紛找起了對象。禾香沒有找對象,但禾香有禾香的快樂。禾香很喜歡自己的工作。這些每天重複的動作,在禾香看來,都是十分有意思的。所有的玩偶轉到禾香手裡的時候,都是沒有眼珠的,沒有眼珠的玩偶看上去很可怕,特別是天使玩偶,沒有眼珠的天使,眼眶的裏面是一個很深的空洞,像骷髏。禾香給天使安裝上晶瑩的玻璃眼珠,它馬上就變得生動起來,轉動著可愛的眼睛,獲得了生命一般。安裝好了,禾香總是看著天使玩偶的眼睛,笑一下,然後充滿喜悅地把玩偶轉到下一個操作台去了。天使玩偶將在那兒穿上潔白的帶著翅膀的衣裙,完成最後的包裝。那個車間,叫「玩偶的時裝」。
王小煙到工廠的人事部揭發了張爭使用假文憑的事情。假文憑的事是張爭告訴王小煙的。有一回王小煙要看張爭的文憑,王小煙很羡慕張爭是個大學生,王小煙從來沒有見過大學文憑。張爭把文憑拿出來,王小煙寶貝一樣捧在手裡,生怕弄壞了。王小煙的樣子讓張爭笑起來,張爭告訴王小煙文憑是假的,三百塊錢買來的,王小煙當時還生氣了,她不喜歡張爭開這種玩笑。張爭看王小煙生氣了,就沒有再說文憑的事。
二叔公看見禾香走開了,就忙著恭喜禾香的父親和母親,養了一個好姑娘。禾香的父親不說話,禾香的母親,只是一個勁兒叫禾香她二叔公喝水。
禾香和陶強林把好消息告訴了王小煙,禾香說,王小煙,我下午就陪你去領錢。王小煙的眼睛,有了一點光亮。中午,陶強林買了三碗方便麵。三個人在禾香宿舍泡了方便麵吃。王小煙不要禾香喂,她把方便麵碗放在膝蓋上,用左手挑著吃。吃了幾口,就把方便麵碗打翻了。王小煙很生氣,她狠狠地用腳去踢方便麵的盒子。禾香拉住了王小煙,禾香蹲在地上收拾的時候。眼裡的淚水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
「玩偶之家」的新生活,跟小凹村是完全不一樣的。房間里的八個女孩,來自全國各地,她們說著各自的方言,發現彼此聽不懂的時候,就努力說普通話。禾香覺得生活一下子變得有趣起來。
禾香很想把自己遇到陶強林的事情告訴王小煙,但是,每一次見到王小煙,都是王小煙在說話,王小煙的話機關槍子彈一樣密集,根本容不得禾香插話。王小煙跟張爭的感情發展得飛快,兩個人已經談到結婚的事情了。王小煙沉浸在幸福里,人也漂亮了,脾氣也溫柔了。王小煙跟禾香說,結婚的時候,她要穿婚紗,還要照結婚照。說起穿婚紗和照結婚照,王小煙的眼睛亮晶晶的,幸福像水一樣蕩漾在她的眼睛里。從工廠去郵局的路上,就有一個婚紗影樓,禾香每次去郵局都會路過,櫥窗裏面有兩個模特,穿著漂亮的婚紗。禾香從來沒有覺得櫥窗裏面的婚紗是她和王小煙穿的,她老覺得櫥窗裏面漂亮的婚紗是仙女穿的。
禾香拿了一張郵寄匯款的單子,慢騰騰地寫著,禾香寫一個字,要花好幾分鐘的時間。禾香把手支在大理石的檯面上,光滑的大理石冷浸浸地貼著禾香手臂上的皮膚。終於把匯款單填寫完了之後,禾香覺得那種冷浸浸的感覺已經鑽進自己的骨頭縫裡了。禾香一直埋著頭,裝著還沒有填好匯款單的樣子,她實在捨不得馬上從這個冒著涼氣的舒服的屋子走出去。陶強林是帶著一股汗淋淋的熱氣撞進門來的,在冒著冷氣的房間,那樣一股汗淋淋的熱氣迅速擴散到每一個角落裡。禾香不由自主地從大理石檯面上抬起了頭,她看見陶強林就在她對面,像她一樣把雙手支在大理石檯面上,大口大口地往外呼著熱氣,陶強林的樣子,像一條幹涸的魚。禾香認出了陶強林。禾香沒想到,自己竟然一眼就認出了陶強林。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怎麼也想不起來的一張臉,突然出現在面前的時候,是如此清晰,沒有一點模糊的地方。禾香呆了,她不敢相信。陶強林也認出了禾香,他本來就張著的嘴突然張得更大了,但是,他過於激動了,他的嘴張了好幾次,始終沒有叫出禾香的名字。禾香的眼睛突然湧上了淚水,淚水模糊了禾香的視線,陶強林清晰的臉被禾香的淚水模糊了,禾香跑出了郵局。陶強林在禾香跑出郵局門口時追上了禾香。陶強林站在禾香的背後叫了一聲禾香,陶強林的聲音緊緊巴巴的,是努力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來的。禾香站住了,她不能動,也不能回頭,她的心緊縮在一起,疼痛就從緊縮的心臟擴散到手指頭上。陶強林走到禾香面前,他看見禾香臉色蒼白,臉頰上流滿了淚水,額頭上冒著冷汗。陶強林拉了禾香一把,禾香倒在他身上,禾香的身體輕得很,陶強林緊緊地抱住了禾香,他怕禾香像柳絮那樣飛起來。
禾香沒有回小凹村,就被招工的人帶走了。王小煙也被招到了玩具工廠,她跟禾香一起走的。王小煙的父母沒有從小凹村出來送她,送王小煙的是她的叔叔。她叔叔長得白胖白胖的,站在那兒不停地看表,車還沒有開,王小煙就揮著手叫她的叔叔回去了。王小煙嘻嘻哈哈的,一點都不難過。跟父親告別的時候,禾香雖然哭了,心裏卻並不怎麼難過。大弟弟特意從學校趕來送禾香,大弟弟拉著禾香的手說,姐姐,你一個人出門要當心。是大弟弟的話,讓禾香的心酸出了眼淚。
冬天是村子里辦喜事的季節,冬天一過,禾香發現村子里跟自己同齡的女孩都出嫁了。禾香整天不說一句話,黑眼睛像蒙了一層灰,禾香的父母開始擔心起來,他們看禾香的眼神變得躲躲閃閃的。
陶強林只愣了一秒鐘,然後拉起禾香就跑,他們兩個跑到工廠門口的時候,救護車正呼叫著往工廠里開,工廠的保安忙著給救護車開門,沒有注意到禾香和陶強林,他們和救護車擦肩而過。
禾香的臉紅了。陶強林到玩具廠上班之後,禾香跟陶強林的感情就不再是秘密了。禾香低頭扣著自己的衣服扣子,這件衣服是陶強林送她的,中式的小盤扣,扣起來很費勁。
禾香不上班的時候就到醫院照顧王小煙,她有時候叫了陶強林一起去。王小煙見到禾香沒有表情,王小煙臉上的肌肉不會動了,只有眼睛偶爾眨巴一下。禾香不說話,她見到王小煙,舌頭髮硬,說不出話來,她盡心儘力地伺候王小煙,給王小煙端屎倒尿,喂飯洗衣服。病房的人都說,王小煙,你這個妹妹對你真好啊,連親妹妹都做不到呢。王小煙對什麼話都沒有反應,她兩眼望著天花板,眼睛好半天才轉動一下。王小煙的右手,只剩下半截手臂,拆了線之後,露出紅紅的瘢痕。禾香看了王小煙的手臂,回到工廠吃不下飯,吃什麼都想吐。
禾香最喜歡看女老師洗完頭坐在太陽底下的樣子,女老師頭髮上的水珠在太陽的下面閃著晶瑩的光,女老師的臉,被陽光抹上了一層金色,充滿一種非人間的氣息。禾香看著看著就有些發獃,她覺得女老師也像她講的故事裏面的人物,來自遙遠而神秘的地方。
中午飯是在鎮上最好的飯店吃的,柳春要了一個包間,點了一桌子很貴的菜,柳春點菜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吃飯的時候,柳春的手機又響了,柳春拿出手機接了電話,宿舍的人要過柳春的手機傳著看,柳春告訴她們,這款手機是最新的,五千多呢。柳春說話的時候,手機正好傳到了王小煙的手上,王小煙的手哆嗦了一下,好像手機是一塊紅色的烙鐵,烙疼了她的手。吃完飯,柳春拿出一千塊錢埋了單。柳春的表情很正常,禾香卻心疼得臉色都變了。宿舍的人要趕回工廠上班,午飯時間只有一個小時,柳春就在工廠門口坐車走了,柳春走之前,給了每個人一張紙片,紙片上寫著她的手機號碼。柳春說,要是想去深圳,就給我打電話。王小煙說,柳春真行,用上名片了。
禾香和陶強林在六樓找到了寫著工會牌子的房間,房間沒有關門,房間很小,只擺了一張辦公桌,辦公桌前坐著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禾香和陶強林走了進去,胖胖的中年男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問,你們有什麼事情?中年男人的聲音很溫和,禾香鬆了一口氣。說,我們來問問王小煙的賠償問題。中年男人笑著說,這個事情我知道,廠里已經作出了決定,讓王小煙到財務室去領錢就行了。財務室在四樓中間。胖胖的中年男人握了一下禾香的手,然後又握了一下陶強林的手,客客氣氣地把他們兩個送到了樓梯口。
王小煙哭過之後,眼睛乾乾的,像一口枯井。禾香很生氣,但她什麼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她陪著王小煙在宿舍坐了一上午。中午的時候,禾香出去買飯,路上碰到陶強林,陶強林下午休息,正要來找禾香出去吃飯。禾香就回宿舍叫上王小煙,三個人一起去了街上的飯店。吃飯的時候,王小煙又哭了起來,陶強林喝了一點啤酒,眼睛紅紅的,他看著王小煙說,你想咋辦?王小煙說,我不知道,我咽不下這口氣。禾香說,你的事,他老婆知道不?王小煙恨恨地說,我找過他老婆了,他老婆說不管他的事,只要他養家就行。世界上還有這種老婆。禾香覺得張爭的老婆也可憐呢,但她不能說這個話。陶強林說,要不你把張爭叫出來,我幫你打他一頓,幫你出出氣吧。禾香雖然覺得張爭可恨,卻不希望陶強林出事,她趕緊站起來說。打一頓也不管用,還不如讓他出一點錢。王小煙說,他沒有錢了,錢都買了房子了。三個人討論了好久,也沒有討論出什麼結果。吃完飯,三個人都不想回去,就一起去了海邊,在海邊,被海風一吹。王小煙突然說,我想到辦法了。沒等禾香問,王小煙就一陣風一樣跑了。
禾香和陶強林沒想到,問題這麼簡單就解決了。禾香從辦公樓里走出來,耀眼的陽光讓她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禾香發現,自己一身的熱汗都冷在衣服上了。
禾香在黑暗的夜裡睜著眼睛,她的心情就像浸泡在糖水裡,甜甜的濕濕的黏黏的……她等待著天使飛到她的家裡,她要告訴天使,她想要一雙紅皮鞋,就是女老師腳上穿的那種……
一個上午,禾香只安裝了五個玩偶的眼睛,她受到無數次驚嚇,下班的時候,禾香累得沒有力氣九_九_藏_書說話了。
工廠的報酬不高,除了提供宿舍和午飯,實習期間每個月只發三百塊錢的工資。實習的時間是三個月,三個月結束后,工資長到了五百塊。對這樣的工作,禾香是滿意的。禾香不怕辛苦,比起小凹村的農活,禾香覺得工廠的工作再累,也是有時間限制的,下了班就不用幹了,小凹村的農活卻是干不完的,每天睜開眼睛就忙,沒有一刻空閑。而且,一年有六千塊錢的收入,六千塊錢對禾香來說,是一筆巨款,在小凹村,一年累死了也掙不到一千塊錢。禾香很珍惜這個當工人的機會。禾香很快就成了一個熟練的工人,她每天的工作完成得又快又好。
在禾香的眼裡,女老闆的人生,很像一個傳奇故事。這樣的傳奇人生,禾香是不可能擁有的,但是,禾香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喜歡這樣的故事。
禾香跟王小煙生氣。不再理睬王小煙了。王小煙卻在下班的路上等著禾香,見了面,什麼都不說,就把禾香拉到水池邊的休閑椅子上坐了下來。王小煙笑嘻嘻地看著禾香,禾香不知道王小煙在笑什麼,禾香心裏仍然氣鼓鼓的,她說,你找我啥事?我不想聽你胡說八道!王小煙是個沒心沒肺的女孩,她早就忘記跟禾香生氣的事了。聽了禾香的話,王小煙拍了禾香的肩膀一下,說,你真是小心眼兒,這麼久了還在記仇,以後再不敢得罪你了。王小煙這麼一說,禾香覺得不好意思了,她紅著臉說,誰跟你記仇?我就是不喜歡聽你胡說八道。女孩子碎個嘴,像啥?王小煙點著頭說,像個碎嘴婆唄!禾香笑起來,說,我就是拿你沒辦法。你咋有時間找我玩了?王小煙盯著禾香的眼睛,說,你吃醋了?禾香打了王小煙一下,說,我吃啥醋?再胡說八道不理你了。王小煙把目光從禾香的眼睛上移開,看著不遠處的辦公樓說,張爭出差了。干他們這一行的,老要出差,全國各地都跑過了,有時候,還要跑到國外去。煩人得很,不說他了。王小煙的話聽起來像埋怨,卻充滿戀人間的甜蜜。王小煙輕輕嘆了一口氣,把目光收回來,看著禾香的眼睛笑,禾香覺得王小煙的笑有點奇怪,笑起來眼角上翹,像上了妝的戲曲演員。禾香說,你笑啥?笑得怪嚇人的。王小煙湊在禾香的耳朵邊說,禾香,我給你介紹一個對象吧。王小煙的話像是一枚炸彈,把禾香炸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王小煙笑得更厲害了,她嘎嘎嘎地笑著把禾香拉來坐下了。王小煙說,看把你嚇的,我就不能給你介紹對象了?禾香張著嘴巴,她怎麼也不能把王小煙跟媒人的形象聯繫起來。禾香說,王小煙,我覺得你變壞了,拿這種事情跟我開玩笑。禾香的語氣很嚴肅,王小煙聽得出來,禾香生氣了。王小煙趕緊收起笑容說,禾香,我沒有跟你開玩笑,我再渾也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這哪是開玩笑的事情,我說的是真的。張爭有一個老鄉,在電子元件廠上班的,跟張爭一樣,也是大學生,也搞銷售,人我見過了,長得比張爭好,個子比張爭高,掙得也比張爭多,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王小煙沒有說完,禾香就急了,她滿臉通紅地盯著王小煙的眼睛說,是不是張爭的主意?禾香臉上的熱氣撲到了王小煙的臉上,王小煙向旁邊躲了躲,說,禾香你別急嘛,是張爭的主意,張爭也是好意,他說看你人不錯,他老鄉人也挺好,要是你們成了,我們大家就可以經常在一起玩了,我們都是外來的,在這兒沒有親戚,將來大家買房子買在一處,也好有個照應……王小煙的臉上,有著一種天真的憧憬。禾香心裏滾動著許許多多的話,這些話,老早就堆積在禾香的心裏了,禾香來不及細想,這些話就從嘴裏沖了出來:王小煙,你喜歡張爭是你的事,你千萬別拉著我。我早就想問你了,你真的喜歡張爭?張爭有啥好的?人長得那個樣子,宿舍髒得像個豬窩。那麼多人你不喜歡,為啥偏偏喜歡張爭?王小煙玩著自己的手指頭說,禾香,我知道你對張爭的印象不好,你一直不喜歡我跟張爭在一起。怎麼跟你說呢,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不實際了。你也不想想,我們這樣的女孩,哪有機會挑選自己喜歡的人?人家不挑剔我就不錯了。張爭長得不好,也不講衛生,可人家是大學生,人家能掙錢,我也喜歡長得好的,可長得好能當飯吃啊?禾香低頭看著水池裡面的魚。魚懶懶地漂在水上,禾香不想哭的,卻不知道為什麼,眼睛裏面的淚一滴一滴都滴進了水池裡。王小煙兇巴巴地說,你哭啥?你不願意就算了,就算主意是張爭出的,也是經過我同意的,我是為你好,你要是連我這份心都不領,我也不說了。禾香擤了擤鼻子,說,小煙,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現在沒有心思找對象。王小煙說,你心裏還想著那個陶強林啊?你真是太傻了,說不定人家早就結婚了,孩子都有了。聽到陶強林名字的時候,禾香的心緊縮了一下,隨即泛起麻酥酥的感覺,麻酥酥的感覺讓禾香的舌頭變得僵硬了,過了好一會兒,禾香才能張嘴說話,她說,那個人,我早就不想了,連樣子都忘了。不說我了。張爭對你好嗎?王小煙點點頭,說,張爭對我挺好的,每次出差,都給我買禮物。禾香,我實話跟你說吧,我也不是圖他別的,我就圖跟他在一起,將來不用回小凹村了。張爭有城市戶口,掙得也多,我們將來買了房子在城裡結婚,就變成城裡人了。將來有了孩子,就不用像我們一樣了。王小煙說著說著,高興起來了,看到王小煙高興的樣子,禾香心裏也高興起來,她對王小煙說,你本來就不像小凹村的人,你小學畢業就到叔叔家去了,一天農活都沒幹過。王小煙拉過禾香的手,說,禾香,咱倆從小就比別人好,你就別死心眼兒了,女孩子好看也就幾年光景,耽誤不起的,你得早拿主意,我希望咱倆都能留在城裡,張爭那個老鄉,你就見見吧。見見有啥關係……禾香抽回自己的手,搖了搖頭,說,小煙,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別的事情,等我大弟上了大學再說吧。王小煙本來有很多話的,但她嘆口氣,把想說的話咽下去了。王小煙太了解禾香了,禾香看起來溫順,骨子裡比牛還犟。王小煙撿了一塊小石頭,扔進水池裡,漂在水上的魚受到驚嚇,很快就游跑了。
王小煙出事後,李秋芬就嚇得不敢上班了,她紅潤的臉蛋嚇得失去了血色,白得像紙。李秋芬第二天就回老家結婚去了。李秋芬走的時候對禾香說,你和陶強林也趕緊回去吧,結了婚,好好過日子,在這兒,保不定什麼時候就出事了。
天真是太熱了。街道上幾乎沒有什麼行人,禾香走得一頭大汗,她推開郵局的門,一股冷氣撲面而來,禾香一下子被涼涼地包裹起來,她哆嗦了一下,然後就覺得渾身上下的汗突然縮回到皮膚的下面去了。
那天下午,禾香跟陶強林都不上班了,兩個人約著一起去了海邊,禾香脫了鞋,坐在沙灘上,把腳埋在沙子里,海水衝上來,衝到了禾香的腳上。沙子是熱的,海水很涼。涼涼的海水沖在腳上很舒服。陶強林說,禾香,我沒有騙你吧?那些珠寶漂亮吧?禾香說,陶強林,你沒有騙我。我總算見到珠寶了,可我還是想不通,那麼小的石頭,咋那麼貴?陶強林望著遠處的天空,他的眼睛,被黃昏的色彩籠罩著,他說,狗日的,有錢人的錢,都不知道咋花了,一顆安在玩具狗身上的石頭,就能在咱們那兒修一所學校。陶強林的話,像是從牙齒的縫隙裏面一點一點擠出來的,禾香聽著,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禾香不喜歡陶強林充滿仇恨的樣子。禾香說,我不喜歡「玩偶的珍寶」,我想回「玩偶的眼睛」上班。陶強林在沙子裏面找到了禾香的腳,他捉住禾香的腳說,禾香,你別傻了,「玩偶的珍寶」比「玩偶的眼睛」輕鬆多了。禾香說,我覺得累。陶強林說,習慣了就好了,你太緊張了。陶強林順勢就把禾香抱在懷裡了。禾香的臉紅了,心跳也亂了。陶強林的嘴巴咬著禾香的耳朵說,我們結婚!禾香,我們結婚!陶強林說話的時候,熱氣哈在禾香的耳朵上,弄得禾香痒痒的,禾香的心,就像泡在蜜糖水裡,又甜又黏。禾香在陶強林的懷裡,軟得站不起來了。禾香把臉貼在陶強林的胸口上,小聲說,再等一年,就一年!陶強林說,禾香,你不喜歡我?禾香說,喜歡!我喜歡!陶強林說,那你還叫我等?禾香,我都二十五了……禾香把頭靠在陶強林的胸口,陶強林的胸口厚厚的,心臟在厚實的胸口裡跳得堅強有力。禾香說,你等我一年!禾香說著就哭起來,禾香的眼淚打濕了陶強林胸口上的衣服,陶強林不說話了,他把禾香摟得更緊了。
王小煙的眼睛又紅又腫,禾香把毛巾重新用冷水浸了,然後敷到王小煙的眼睛上。王小煙說,禾香,我被張爭那個雜種騙了。張爭有老婆,他老婆來了,還帶著一個五歲的兒子。
遇到陶強林的那天,禾香和以前的休息日一樣,在床上躺到中午才起來,然後到工廠的食堂買了一份午餐。別人輪休的時候,都不在工廠吃午飯,工廠外面的街上,店鋪林立,各種各樣的小吃散發出饞人的香味。禾香捨不得錢,她不管什麼日子,都是在工廠的食堂吃飯的。工廠食堂的飯菜,儘管質量不好,卻比外面要便宜得多。
禾香覺得不能這麼等下去了。她拉了陶強林去辦公樓。禾香從來沒有進過辦公樓,從宿舍到辦公樓,沒有多遠的路,禾香卻走得氣喘吁吁的。禾香不知道該去找誰,陶強林說就去找廠長,工廠的事不找廠長找誰。他們從一樓爬到三樓,也沒有看到廠長辦公室。在三樓的中間部分,禾香看到一間房子的門上釘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董事長辦公室的字樣。禾香問陶強林,董事長是誰?陶強林說,董事長就是投資工廠的女老闆。禾香說,那就找董事長。陶強林說,董事長從來不到工廠來。禾香站在門口,她聽見裏面有人說話,她讓陶強林聽,陶強林也聽見裏面有人說話。陶強林說,是個女的。禾香說,董事長就是個女的。禾香不敢敲門,她的腿直打哆嗦。陶強林膽子大一點,伸手就把門推開了。禾香嚇得閉了眼睛,她聞到了一股好聞的香味。禾香睜開眼睛,看見了一間巨大的房間,房間里的光線很柔和,房間里種滿了綠色的植物。一個戴著眼鏡的白白凈凈的女孩從辦公桌后抬起頭問,你們幹什麼?女孩眼鏡後面的眼睛瞪得很圓,禾香不敢看她,眼睛盯著戴眼鏡的女孩身邊的一棵植物。陶強林的眼睛到處看,看到對面牆上的時候,陶強林呆住了。對面的牆上,站著他跟禾香小學時候的女老師,女老師的長發垂在肩膀上,笑得像一潭清水,左邊的臉上有一個酒窩。女老師的樣子是如此清晰。陶強林用手碰了碰禾香,禾香順著陶強林的目光看到對面牆上的照片,照片幾乎有真人那麼大。禾香的心咚咚地跳著,禾香驚訝地張著嘴,女老師的形象從記憶的深處浮現出來,跟眼前的照片重疊在一起。禾香說,是她!戴眼鏡的女孩生氣了,她把什麼東西拍在桌子上,發出一聲巨響。禾香和陶強林都被嚇了一跳,他們齊齊地把目光收回來,看著戴眼鏡的女孩。戴眼鏡的女孩說,誰讓你們進來的,這裡是董事長辦公室!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進來的!出去!陶強林鎮定下來,他說,我們就是來找董事長的。戴眼鏡的女孩冷笑了一下,說,你們?你們有什麼事?禾香的心跳得像鼓點在敲,禾香用手指了指牆上的照片說,我們認識她。禾香的腦袋裡面,全是女老師的樣子,她甚至聽到了女老師的聲音,女老師的聲音飄在禾香的頭頂上:這是一個浪漫的故事,很久以前……禾香眼睛發花,像有無數的金光在眼前閃爍。戴眼鏡的女孩冷笑了一下,說,誰都認識她,可她不認識你。禾香看著戴眼鏡的女孩,戴眼鏡的女孩被閃爍的金光包圍了。禾香的頭暈得很厲害,她使勁閉著眼睛說,她是我的老師,小學的時候教過我。戴眼鏡的女孩把禾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容,說,董事長在農村教過書?禾香睜開眼睛,她清楚地看見了女老師的笑容,禾香的眼睛不閃金光了。她說,對啊,她最會講故事了。我一直記著她,她的名字叫季雲。戴眼鏡的女孩愣了,嘲諷的笑容從她的嘴角消失了,片刻之後,她恢復了嘲諷的表情。她說,少在這兒套近乎,叫季雲的人多了。禾香說,我不會認錯人的,她的樣子一點都沒有變呢。戴眼鏡的女孩失去了耐心,她用手敲著桌子,提高了聲音說,這兒不是你們散布謠言的地方。我告訴你們,董事長從來沒有教過書!董事長以前是演員,是明星!出去!陶強林把禾香往後拉了一把,護在禾香的面前說,你凶啥?我們不想跟誰套近乎,我們只想來討一個說法。王小煙被機器軋斷了手,你們管不管?戴眼鏡的女孩愣了一秒鐘,眼球在眼睛裏面很快地轉動了幾圈,然後說,這種事情也來找董事長?陶強林生氣了,他漲紅了臉說,工廠是她開的,不找她找誰?戴眼鏡的女孩用手把眼鏡往鼻樑上推了推,看著陶強林說,你們是王小煙什麼人?禾香趕緊說,我們是她老鄉,一個村子的。戴眼鏡的女孩說,去找工會吧,這種事情,找工會就可以了。不要什麼事情都來找董事長,董事長管的是工廠的大事。陶強林說,工人的生死不是大事?禾香看見戴眼鏡的女孩變了臉色,趕緊問,工會在幾樓?戴眼鏡的女孩站起來說,六樓。禾香點點頭,抬頭的時候,目光再一次碰到了站在對面牆上的女老師,禾香腦袋又開始亂起來。戴眼鏡的女孩突然大聲說,你們還不走!戴眼鏡的女孩的聲音尖利地劃在禾香的耳朵上,禾香嚇得後退了一步。陶強林拉著禾香往外走。走到門口,禾香又一次回頭看了一眼牆上的照片。
女老師的眼睛望著窗外重重疊疊的山,像小河裡面流淌著的水,泛起一層亮亮的波光。女老師講的故事,是禾香從來沒有聽過的,故事裏面的生活,比禾香的夢境還要神奇。禾香用雙手托著自己的下巴,目不轉睛地看著女老師,她被老師講的故事迷住了。女老師的聲音很好聽,就像禾香過年時候吃過的一種糯米湯圓,又圓潤又綿長。這樣的聲音回蕩在禾香的心裏,是有一股力量的,這股力量,像天上的雲,把禾香從地面上託了起來,舉到很高的天空里去了。
第一次去「玩偶的珍寶」上班的時候是上午。走進鐵門的時候,陶強林正在鐵門口值班,他衝著禾香笑了笑,禾香沒有笑,她甚至不敢看陶強林。禾香走到鐵門口。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這個小樓,一直給她一種寒冷的感覺。
有了陶強林,禾香的心情,很像那枚玩偶的眼睛,有了一種潤潤的光澤。陶強林讓禾香的心變得踏實了,她不再胡思亂想。陶強林讓禾香的未來有了落腳點,禾香的未來,不再是懸崖峭壁下面的深淵了。
禾香站在那兒不能動了,她的眼睛熱熱的,好像眼睛裏面的水,燒開了一樣。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睛裏面的熱,向臉上蔓延開來,直蔓延到了耳朵和脖子上。禾香的臉,紅得像一塊紅布。
禾香一直像在夢遊,她的腦袋空了,她的腳帶著她下了樓,到處都沒有人,大鐵門關著,禾香推了一把大鐵門,大鐵門居然開了,鐵門邊站著一個人,那個人說,禾香,快去宿舍,出事了!禾香看了一眼那個說話的人,什麼都看不清楚。出了鐵門,禾香跟隨自己的腳步來到了工廠的宿舍區。宿舍區跟平時不一樣,到處都是黑的,很多人聚集在一起,人群發出陣陣的叫聲,禾香聽到消防車的呼叫聲越來越近,很多人在奔跑,人們相互衝撞,場面非常混亂。禾香停下了腳步,她找不到自己的宿舍了,她不知道往哪兒去了。突然,不知道從哪裡射出一道光,那道光從禾香的頭頂上射出去,照在一棵樹上,人群發出了一聲驚呼。禾香聽見一個聲音蓋過了所有的亂糟糟的聲音,那個聲音是從喇叭里傳出來的,那個聲音說:王小煙,你下來,有事好商量。禾香聽出那個聲音是工會那個胖男人的聲音。禾香的眼睛順著光看到了那棵樹,禾香認出來了,那是她們宿舍外面的樹,樹的一半死了,沒有樹葉。禾香看見樹頂上坐著一個人。喇叭里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王小煙,你不要于傻事了,你下來,什麼事情都好商量!
禾香像一隻風箏,從父母的手裡飛了出去。她沒想到自己第一次從家鄉走出來,就走了那麼遠。從大山的深處,直接走到了大海的邊上。禾香更沒有想到,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
禾香的幸福快要把心撐破了,禾香沒有地方說。禾香本來想跟柳春說的,但柳春的母親得了大病,住到了縣城的醫院里,柳春的父親寫信叫柳春再寄點錢回去,柳春的父親在信上說,交了錢醫生才給開刀,沒有錢只好從醫院回家等死了。柳春拿著信坐在宿舍裏面發獃,柳春沒有哭,她的眼睛裏面沒有淚水。禾香除了陪著柳春一起嘆息,一點辦法都想不出來。禾香半夜醒來,還看見柳春坐在那兒發獃。一夜之間。柳春白白凈凈的臉,就像久旱的田,乾裂出了細小的皺紋。
禾香有時候做夢,會夢到自己變成了天使,長了一對潔白的翅膀,從家裡的房頂上飛了出去。禾香夢見自己在村子的上面飛,每次飛到村口的時候,夢也就醒了。那時候,禾香確實不知道,出了村子還能飛到哪裡去。
第二天,禾香很晚才醒過來,她的腦袋很沉,她試了幾次,也沒有把腦袋抬起來,她的眼睛冒著金花。李秋芬風一樣衝進來,大呼小叫地說,禾香你快起來,王小煙出事了!她被機器軋斷了手臂。嚇死我了!禾香睜開眼睛,她看見李秋芬像一團跳動的火焰,這團火焰撲到禾香的面前,禾香像一堆柴火一樣被點著了。禾香在火焰中飛舞著,飛舞著,越飛越高。禾香暈了過去。
門吱扭地響了一聲,王小煙走了進來,她撲到自己床上,咬著被子開始哭。禾香從來沒見王小煙哭過,王小煙一直是喜歡笑的。禾香趕緊從床上爬起來,她站在王小煙的床邊手足無措地問,你咋啦?是不是張爭欺負你了?王小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禾香到水房打了一盆水,給王小煙擰了一個濕毛巾,王小煙把濕毛巾蓋在臉上,止住了哭泣。
王小煙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就出來了,工廠給醫院的錢花完了,工廠不再給錢了,醫院就讓王小煙出院。禾香和陶強林去醫院接回了王小煙,王小煙回到宿舍,發現自己原來的床已經安排給別人了,禾香把王小煙安排在自己的床上。王小煙就坐在禾香的床上發獃。王小煙穿了一件長袖的衣服,右手的半截袖子是空的。王小煙的眼睛,看著窗戶外面那棵樹,半天都沒有轉動一下。禾香老是忍不住要去看王小煙右手那半截空著的袖管,眼睛順著肩膀往下,落到空蕩蕩的地方,立即被開水燙了一樣,疼得流出了淚水。
家裡的人,就數大弟弟關心自己,大弟弟每次來信,都要讓禾香吃好一點,別剋扣自己,大弟弟總說,等他掙了錢,他一定要讓禾香過上好日子。禾香喜歡看大弟弟給自己的信,大弟弟的話,讓禾香感到安慰。禾香當然明白,大弟弟的話,都是兌現不了的。大弟弟將來會有自己的好日子,上了大學,然後在城裡娶妻生子。大弟弟將變成真https://read•99csw.com正的城裡人,而不像自己和陶強林,只是城裡的民工。禾香想著等大弟弟考上大學,就把自己跟陶強林的事情告訴他。大弟弟一定會替自己高興的。
原來,「玩偶之家」除了生產普通的玩偶,還生產少量標價昂貴的極品玩偶,極品玩偶的眼珠,用的是真正的寶石。陶強林告訴禾香,「玩偶的珍寶」裏面凈是值錢的東西,光是一顆極品玩偶的眼珠,就值一套房子的價錢。
禾香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個省城師範學校的女學生,到禾香上學的學校里實習,那是禾香第一次見到從城裡來的人。女老師二十來歲的樣子,長得很好看。女老師的皮膚是白白的,皮膚的水分很充盈,看上去粉粉的嫩嫩的,很像當地出產的一種叫水蜜桃的水果,用手輕輕一碰,就會把薄薄的皮碰破,從碰破了的地方還會流出蜜汁一樣的水來。
作者簡介
禾香是經常給家裡寫信的,她把自己生活中的一點一滴,包括吃什麼,工作的時候是什麼情況,和自己住在同一間宿舍裏面的每一個人,都寫到信里去了。她唯一向家裡隱瞞了的,就是陶強林。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把遇到陶強林的事情告訴給家裡。
柳春走了之後,禾香的心情灰暗了很長一段時間。想起柳春,禾香的心,就有一種刺痛的感覺。禾香很怕接到家裡的信,有時候接到信都不敢馬上打開,她害怕信里的消息不是自己想知道的,她不能想象,要是自己的母親也病了,要是自己的家裡也突然需要一筆錢去救母親的命,她會怎麼樣?她也很可能跟貴州女孩和柳春一樣,提著箱子坐上去廣州的車。那樣的話,她就要永遠失去陶強林了。想到會永遠失去陶強林,禾香的心,就像被掏空了。柳春和貴州女孩的離去,讓禾香覺得,自己和宿舍里這些姐妹的生活,像飄在空中的樹葉,隨便一陣風,就把它吹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
禾香坐在床上看著宿舍里的另外幾個人忙碌著,她們都顧不得說話了,像打仗一樣忙著穿衣服,上廁所,洗臉,搽臉……她們終於忙完走了,擁擠的宿舍頓時變得空起來。李秋芬搽臉用過的雪花膏,在宿舍里散發出淡淡的甜香味道。
王小煙的話,宿舍里的人都聽見了。老闆曾經是二奶這個消息,讓她們很興奮。她們擠到王小煙的身邊來打聽老闆被包|二|奶的故事。王小煙得意了,起勁地講著從張爭那兒聽來的故事,王小煙說,咱們老闆年輕的時候確實漂亮,那個時候,她在深圳的酒店裡當服務員,當然是豪華酒店啦,豪華酒店才能遇到有錢的香港老闆嘛,那個香港老闆,當時已經患了絕症,瘦得皮包骨頭了,咱們老闆走進房間去給他換床單,香港老闆一把拉住了咱們老闆的手,咱們老闆當時正經嚇了一大跳,你們想想,一雙乾柴棒一樣的手,突然伸出來……王小煙講的時候,宿舍里的女孩們發出陣陣嘆息聲。王小煙的臉上冒著油亮亮的光。禾香突然生了很大的氣,用力地把王小煙推了一把,王小煙正講得起勁,沒有注意,禾香一下子就把她推到床下去了。王小煙摔疼了,她坐在地上,揉著自己的腿說,禾香你幹啥?發神經啊!禾香看著王小煙的眼睛說,王小煙,你不要跟著張爭胡說八道。王小煙笑了起來,笑完了,說,禾香,你真的好單純喲,老闆編的鬼話你相信,老闆被人包|二|奶的事,你怎麼就不信了?王小煙的語氣,充滿了對禾香的同情,好像禾香上當受騙了。宿舍里的女孩,也都笑起來,她們笑著把王小煙從地上拉了起來,讓王小煙接著講老闆的故事。王小煙隨便坐在一張床上,又講了起來:老闆受到驚嚇的樣子,讓香港老闆把假牙都笑掉了,香港老闆笑完了,對咱們的老闆說。現在有一個機會擺在你的面前……王小煙的聲音,像鎯頭一樣敲著禾香的腦袋,禾香覺得腦袋都被敲散了。禾香繃著臉打斷了王小煙的話,禾香說,你說老闆被香港老闆包|二|奶,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你看見啦?王小煙笑著說,老闆說她演話劇,你看見啦?王小煙的話,讓宿舍里的人都笑了起來,她們附和著王小煙說,就是,誰看見她演啥話劇了?話劇是幹啥的咱還弄不懂呢。在眾人的笑聲中,禾香用床單蓋住了眼睛。王小煙知道禾香生氣了,王小煙是很在乎禾香的,她不講老闆的故事了,她站在禾香的床邊說,禾香,別生氣了,我們兩個犯不上為老闆生氣,她演話劇還是當二奶,跟你有啥關係?禾香矇著被子說,走開!我不聽你胡說八道!禾香的聲音從床單裏面傳出來,悶悶的。宿舍里的人都覺得很奇怪,禾香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生過氣,卻為了老闆是當二奶還是演話劇這樣的事跟王小煙生了氣。王小煙轉身出了宿舍,王小煙出門的時候,把門摔得很響。幾秒鐘之後,王小煙又回來了,她揭開蓋在禾香臉上的床單,對著禾香的臉說,禾香,我剛才忘了告訴你了,老闆的中文名字叫季雲。王小煙咬著牙重複了一遍,季雲!老闆說不定還當過我們的老師呢。聽到季雲兩個字,禾香從床上跳了起來,她黑著臉說,叫季雲的人多了!說完,禾香出門去了,她把門摔得比王小煙還響。
「玩偶之家」固然漂亮得像個公園,但它不是公園,禾香到「玩偶之家」不是遊玩的,她在公園一樣的工廠里,乾的依然是繁重單調的工作。禾香的工作不複雜,她只是不停地重複著同一套動作,把上一個操作台上轉過來的玩偶,固定在自己的操作台上,把玩偶空洞洞的眼眶,對著自己,然後,從備料筐里選出型號和顏色都配套的玻璃眼珠,放到預先留出安裝位置的眼眶裡,然後,操作機器,把眼珠固定在眼眶裡。
遇到陶強林以後,禾香就顧不上王小煙和柳春了,她們眼裡的水是不是要被心裏的火苗烤乾,禾香也沒有時間去想了。禾香的時間,被陶強林裝滿了。
「玩偶之家」的大門口,不像別的工廠,蹲著兩隻石獅子。「玩偶之家」的大門口雕塑了一組長著翅膀的天使,白色大理石天使的臉胖胖的,看上去像在微笑,摸上去卻是冰涼的。
禾香的個子,在不知不覺中長高了,禾香仍然單薄瘦弱,細細的胳膊,細細的腿,胸脯也是平平的,好像沒有發育。禾香的臉,卻長得飽滿了,皮膚不再是乾巴巴皺在一起的了,臉上的皮膚繃開了,皮膚的下面,好像流動著一條小河,禾香的臉隨時都是濕潤的,眼睛也時時充盈著水分,變得濕漉漉的好看起來。
禾香這才想起今天沒有活,不用忙著起來上班了。「玩偶的珍寶」不像「玩偶的眼睛」是批量生產的,「玩偶的珍寶」是定量生產的,有訂單才做,所以上班時間是不固定的,有時候是晚上,有時候是白天,有時候又好幾天都不用上班。禾香慢慢習慣了在「玩偶的珍寶」上班,再見到珠寶的時候,心也不跳了,手也不抖了。習慣之後,禾香發現在「玩偶的珍寶」上班比在「玩偶的眼睛」輕鬆多了。禾香有了很多的閑暇,但禾香哪兒都不去,禾香捨不得錢,閑暇的時候經常在宿舍裏面睡覺,人也長胖了。
那棟神秘的小樓,原來是工廠的一個車間,而且,跟禾香上班的車間一樣,也是給玩偶裝配眼睛的車間。只是,那個車間的名字,不叫「玩偶的眼睛」,那個車間的名字叫「玩偶的珍寶」。
禾香幫柳春提著箱子,陪著柳春走到工廠門口,把箱子交到柳春的手裡,突然想起柳春買的鬧鐘還在宿舍里,禾香說,你的鬧鐘還在宿舍,我去幫你拿來。柳春拉著禾香的手說,用不著了,禾香,我再也不用這麼早爬起來做工了。鬧鐘就送給你了。
女老師正好教了禾香的語文課。女老師上課的時候,喜歡給禾香他們講故事。她總是款款地走到黑板面前,對大家微微一笑,她笑的時候,兩隻眼睛眯成一條彎彎的線,月牙一樣。左邊的臉頰上,還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女老師笑過之後,會皺一下眉頭,然後說,我先給大家講個故事,這是一個浪漫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女老師總是這樣開始講她的故事。
出了辦公樓,王小煙說,禾香,陪我去郵局把錢寄了,我寫不了字。到了街上,王小煙招手打了一輛計程車,計程車很快就到了郵局。計程車把禾香無數次走過的路變短了。寄完錢,王小煙說要去海邊,禾香就陪著王小煙去了海邊,她們一直在海邊坐到天黑才回了工廠。
「玩偶的珍寶」在二樓上,工作間明亮乾淨,像一個實驗室,工作台邊放著凳子,工作的時候可以坐在凳子上。跟「玩偶的眼睛」相比,「玩偶的珍寶」工作量很小,一個上午,只安裝了五個玩偶的眼睛。需要安裝的玩偶早已經在工作台上擺好了,而玩偶的珍寶也放在工作台上的一個特殊的盒子里了,那個盒子,需要禾香用工作卡刷一下,才能打開。禾香按照程序刷了卡,盒子輕輕地打開了,十顆藍色的寶石躺在墨綠色的絲絨裏面,閃著藍幽幽的光。禾香閉了一下眼睛,這就是陶強林說過的寶石了。禾香本能地抬頭到處看了看,陶強林說過,「玩偶的珍寶」安裝有攝像頭,禾香的一舉一動都是被監控的,禾香什麼都沒有看見。其實,攝像頭就安在禾香頭頂上,禾香不認識攝像頭。禾香出了一口氣,用手拿起一顆寶石,禾香的手一下子縮了回來,她像拿到了冰塊,她沒想到,寶石是像冰一樣冷的。就在禾香準備第二次伸手去拿寶石的時候,房間里突然想起了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冷冰冰地說:操作手注意,戴上手套操作!禾香被那個聲音嚇了一跳,從凳子上跳起來到處看,她什麼都沒有看到,禾香明白了,那個聲音是從機器里傳出來的。禾香坐下來,果然看見操作台上有一個白色的盤子,盤子里放著一雙塑膠手套。禾香把手套戴在手上,手套的大小正合適,手套很薄,禾香彎了彎手指頭,手指頭很靈活,禾香鬆了一口氣,然後用戴著手套的手從盒子里取出一顆寶石。禾香把寶石安裝到玩偶的眼眶裡,安裝好之後,禾香把玩偶放到操作台上,玩偶的眼睛突然轉動起來,冷幽幽的藍光射到禾香的臉上,禾香覺得一陣眩暈。她趕緊用手捂住了眼睛。
禾香跟陶強林買不起房子,禾香已經想好了,結了婚,就在工廠外面租間房子住,工廠外面的村子里,有很多的出租屋。禾香跟陶強林去看過了,房子的租金是一百五,一間平房加上一個做飯的地方,陶強林想租樓房,樓房條件好,但樓房的租金要三百塊。禾香不同意,禾香說,再好的樓房也不是自己的。白白花錢,我們要多攢錢,將來回去修自己的樓房。城裡再好,也不是我們的。禾香仔細地給陶強林算了一筆賬,租房一百五,上班就在工廠吃,自己做飯也不貴,精打細算一個月三百塊錢差不多了。自己的工資就夠兩個人過了,陶強林的錢給他一百塊零用,剩餘的都存起來,一年就能存下將近一萬塊錢。先不要孩子,存上三年錢,回家就能蓋一棟樓房,樓房蓋起來,然後一心一意種植黃連,將來有了孩子,不管是男孩女孩,都要拚命供他讀書,只有讀了書,學了真正的本事,才能真的在城裡紮下根,變成真正的城裡人。
禾香的這些心事,是沒有人可以說的,村子里跟禾香一樣大的女孩,都定了親,她們的話題,總是圍繞著出嫁,她們對將來的生活充滿了甜蜜的期待,禾香聽了只會心酸。王小煙是村子里唯一跟自己要好的女孩,可是,王小煙小學畢業就到縣城裡幫叔叔家帶孩子去了。王小煙過年回到村子里的時候,禾香是滿心歡喜的,她攢了好多話,她和陶強林的相遇,二叔公的提親,自己對父母和兄弟的怨恨,還有越來越渺茫的將來……但是,見到王小煙的時候,禾香都不敢認了,王小煙完全變得像個城裡的姑娘了。王小煙去縣城的時候,跟禾香一樣又瘦又小,現在卻長得又高又苗條,站在禾香的對面,比禾香高出許多,她低了頭看禾香的樣子,帶了一點憐憫的神情,她說話的時候,喜歡眯著眼睛,好像眼睛裏面藏著許多秘密。王小煙也沒有定親,但她一點都不在乎,她對禾香說的那些事情,根本不感興趣。禾香覺得,王小煙的心,變得野了,王小煙在自己家裡已經住不慣了,她過到大年初三就走了。王小煙走的那天,禾香一直把她送到村子外面,王小煙走了好遠,回頭,還看見禾香站在那兒。禾香的身影,像一棵孤零零的樹。
禾香閉了一下眼睛,使勁回憶著母親的樣子,卻好半天想不起來。她離開老家已經兩年了,所有親人的面貌,都像一張受了潮的老照片,模糊得看不清楚了。
「玩偶之家」很大,裏面分了兩個區,生活區和工作區。兩區之間,沒有圍牆分隔,一個葫蘆形的水池隔在生活區和工作區之間,水池的周圍,種了許多花草樹木,樹下面擺著一些木頭的休閑椅子,葫蘆的細腰上架了一座白色的拱橋,拱橋是兩區之間唯一的通道。工作區的房子很氣派,辦公樓是一棟銀灰色的尖頂建築,窗戶和玻璃。仿照了教堂的建築樣式,從遠處看,很像一座歷史悠久的教堂。最醒目的當然還是廠房,廠房佔據了廠區最大的面積,廠房是銀灰色的,很現代的框架結構,最高的廠房只有四層,也有一層的,一層的廠房是放置大機器的,這些廠房連成了很大的一片,在陽光下亮晶晶地閃著光。生活區的房子主要是給工人提供宿舍和食堂。生活區每一棟房子的外牆體,都刷了艷麗的顏色,女工的宿舍是各種深淺不一的紅色,男工宿舍是各種深淺不一的藍色,食堂是艷麗的黃色。這些艷麗的顏色,使得生活區普普通通的房子,看上去很漂亮很醒目。
關於這些玩偶的去向,工廠主管在培訓課上曾經講過,「玩偶之家」的玩具,銷往三十二個國家和地區。講課的時候,工廠主管用三個手指握著一根閃著金屬光的指揮棒,在一張巨大的世界地圖上比劃著。工廠主管的聲音,波浪一樣起起伏伏,給人一種動蕩不安的感覺。禾香的心,不由自主地隨著工廠主管的指揮棒,在巨大的地圖上忽上忽下。自己親手裝上眼睛的玩偶,原來被運到世界各地的商場去了。禾香想,這些經過自己的手獲得生命的玩偶,最終會從商場的貨物架被年輕的父母買走,成為天使一樣可愛的女孩們的玩偶,女孩們會在高興的時候親吻它們,生氣的時候摔打它們,天使玩偶毫無怨言地陪伴女孩們孤獨寂寞又有點無奈的童年。女孩們的長大,是以對玩偶的忽略為標誌的,她們的眼光,開始越過玩偶天使的藍眼睛,去看那些在球場上奔跑的男孩們。傷痕纍纍的玩偶,被女孩們長時間遺忘在房間的某一個角落,終於有一天,被收荒匠收進了百寶箱,結束了作為玩偶的一生。也有個別幸運的玩偶,被收荒匠洗得乾乾淨淨的,成了收荒匠女兒的寶貝,陪伴著收荒匠那個瘦弱的沉默寡言的女孩,那個瘦弱女孩的童年,一定格外悠長。
禾香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還能遇到陶強林。
禾香經常看到一些運送貨物的車,開進工廠,將這些漂亮的玩偶從工廠運出去。
禾香想起自己和陶強林的幸福,覺得很對不起王小煙,好像王小煙的不幸是她的責任。她拉著王小煙的手說,小煙,別傷心了,你會找到好人的。王小煙搖搖頭說,禾香,你真單純,你以為像我們這樣的女孩,還能有啥幸福。老家不想回了,老家像我們這麼大的,早就結婚了,回去只能讓人家笑話。我們在城裡,又能活出個啥樣子?我們掙的錢,一輩子也別想在城裡買房子。我為啥跟張爭好,張爭說要買房子跟我結婚,房子買了,我心裏也踏實了。我真的以為,我能過上我希望的幸福生活了。我沒想到,他騙了我。他買房子是要把老婆孩子接過來。
李秋芬看著禾香笑了。她說,你今天有活嗎?聽了李秋芬的話,禾香就把手停在紐扣上了。
禾香和王小煙住進了八個人一間的集體宿舍。禾香的新生活,從住進宿舍的時候,就算正式開始了。
跟陶強林分手之後,禾香回到了廠里,躺在小鐵床上,怎麼也睡不著。禾香咀嚼著陶強林說過的每一句話,陶強林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回味無窮的細節。
村子里跟禾香一般大的女孩,都紛紛定了親。逢年過節的時候,定了親的女孩,就有了一種盼望,一幫子小姐妹在一起的時候,就忍不住把話題扯到那個人的身上,紅著臉,說上許多的傻話。年節完了之後。定了親的女孩們,又會聚在一起,顯擺各人收到的禮物。她們雖然嘴上還是要說一些抱怨的傻話,話裏面藏著的,卻是幸福。禾香知道,她們的心,是長了根的。定了親的女孩,是長了根的樹,她們馬上就要開花結果了。禾香卻還像一隻風箏,在空中懸著,不知道要飄到哪裡去。
禾香不願去想以前的事情了,人的命是註定了的,命里有的東西,跑也跑不掉,命里沒有的,也強求不來。就像她跟陶強林的緣分,在老家斷了,卻能在離開老家幾千里的地方重新續上。禾香很知足,也很慶幸,她為自己和王小煙感到慶幸,她和王小煙都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她們不像貴州女孩和柳春,雲一樣飄在城市,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張爭都買了房子準備跟王小煙結婚了。上個月,禾香去看過他們的房子了,兩室一廳,白色的牆壁,亮堂堂的。在新房子的陽台上,王小煙還悄悄告訴禾香,她和張爭已經那個了。她還問禾香跟陶強林那個沒有?王小煙告訴禾香,男人是很在乎那個的,跟他那個了,兩個人的關係才牢固。王小煙說的時候嘎嘎地笑著,禾香卻滿臉通紅。
王小煙有了對象,也有了煩惱。對象跟煩惱總是聯繫在一起的。有一天下了中班回到宿舍,禾香發現王小煙在宿舍里。王小煙躺在床上,兩眼望著天花板發獃。禾香知道,王小煙一定是跟張爭生氣了,王小煙只有跟張爭生氣的時候才會回到自己的宿舍。禾香不想問王小煙跟張爭的事情,王小煙跟張爭總是吵吵鬧鬧的。禾香還沒有來得及說話,王小煙突然對禾香說,我恨這些該死的玩偶,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吃飽了穿暖了不算,還要玩這些沒用的東西。我們每天站在操作台前,人都變成機器了,一個月才掙那麼點錢,連個值錢的玩偶都買不起。王小煙的臉頰通紅,眼睛冒著火,一副蠻不講理的樣子。禾香對王小煙說,恨有什麼用?要是沒有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喜歡玩偶,我們不還在山裡面種地嗎?要是還在小凹村,我一輩子都見不到海,一輩子都不知道還有這麼漂亮的房子。禾香的臉上,洋溢著心滿意足的表情,王小煙很生氣,王小煙最見不得禾香臉上的這種表情,她從床上坐起來,看著禾香說,海有啥用?漂亮的房子跟我們有啥關係?你想過沒有,我們辛苦一輩子,別說漂亮的房子,連破房子也買不上。王小煙咬了咬嘴唇,說,想想將來,眼睛都要發黑。
第一個到禾香家來提親的,是小凹村的會計,禾香平時叫他二叔公的,年紀比禾香的父親還小几歲,輩分卻比禾香的父親高一輩,平時又很能搭長輩架子。他一來,搞得禾香的父親和母親手足無措的。二叔公卻顧不上搭長輩的架子,他笑眯眯地看著禾香,然後扯著一副大嗓門跟禾香的父母說話,他說話的語氣,跟平時很不一樣,聽上去黏糊糊熱絡絡的,讓人感到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