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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盜窗

防盜窗

作者:喬葉
「開個活動窗口工費一百塊錢哩。」老闆娘說。
「留著難看。」老闆說,「再說豎到你們這裏也沒啥用。到我那裡只要是塊鐵,就好歹都有用處。」
四個人都沉默著。
這麼說的時候,靈芝正偎躺在老杠身邊。她很乏,卻不想睡,有一件事她今天晚上特別想做,不做就睡不著。可她不說。她只用手說。手在老杠身上說著說著,老杠就輕輕地罵了起來:
「信陽新縣。」土豆不看靈芝,只在聲音里透出壓抑不住的驕矜,「許世友的老家,將軍縣。」
「中不中,試試唄。」靈芝說。
「沒事兒。」老闆說。
「把八十抹了,兩千八吧。」
「我們給湊了人,你們就不承這情了?」
活動窗口的選擇頗費了一番周折:飄窗和陽台都是看景的,開在那裡太礙眼。兩個小卧室窗戶又太小,一開就開滿了。最後定在了罩著衛生間窗戶和廚房窗戶的那個七字防盜窗上。地方隱蔽,又無礙觀瞻。
「老不易啊。」老闆娘頓了頓,又重複道。彷彿是一場戲的開場白,然後便是大段大段的戲詞,「……剛才你也看見了不是?看他倆坐在那外頭扛窗,我的心都快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只在心裏念叨菩薩。不敢看他們,又想看。那是個人哪。人活一口氣,他們坐在那塊板上,就是踩在了奈何橋上,有個差錯,一口氣被閻王爺收走還不容易?妹子,你說,給你兩千八,你敢不敢?給你家掌柜的兩千八,他干不幹?」
「喝水嗎?」她問。
老闆按照靈芝的指點攀到了陽台的外面,找到了那個格子。他使勁兒把肚子往裡吸了吸,果然就鑽了進來。他鑽進來的時候,靈芝看見,樓下的老闆娘很開心地笑了起來。屋裡的人也都笑了起來。
「中。」
「我下來吧。」老闆對土豆說。商量的口氣。
「這話傻的。」老闆娘拍拍靈芝的肩,「早死啦。」
「你讓夥計去拿卡尺。」老杠說。
當天下午,老闆就來家量了尺寸,最後敲准了禮拜天過來裝。
耍完了蠻,靈芝噔噔噔地走了出去,又來到了餐桌前。

果然簡單。走馬工夫土豆就把寬格子補焊完了。靈芝發現,土豆在做這件事的時候順便也把那塊多出來的三角鐵鋸了下來。
「鋼筋不是論長短粗細賣,論的是平方?」靈芝驚奇。
早就揣度著老闆娘會拿她開刀,向她訴苦,靈芝還是坐了下來。她怕坐到這兒,怕聽這些話。可不知怎的,她也想聽。
關上門,又坐了一會兒,靈芝才打開了那個黑塑料袋。
靈芝心裏咯噔一下。三百多塊呢。老杠能抹下這個數?
「妹子,你坐著。」老闆娘驀然拉住靈芝的手,「唉,老不易啊。」
上是沒地方可上。陽台的防盜窗已經焊死了,飄窗也已經被罩嚴。
「人就是一棵莊稼,活在哪兒,哪兒就是地。」老杠說著翻上靈芝的身,「當下,你就是我的地。」
門外是三個人,領頭的自然是那個老闆。後面跟著的兩個看著眼生,想來就是他的夥計。靈芝連忙把門打開,回頭朝老杠叫道:「裝窗的師傅來了。」老杠在沙發里欠了欠身子,道:「就這三個?」
「三米。」
「那再給你加一根。」老闆像偉人一樣很氣派地揮了揮手,「放心吧。到最後都給你們拾掇好。」
「我出來吧。」土豆說。說話工夫他就從窗戶里伸出了雙腿,跳了出去,直接蹦到了四樓飄窗的頂面兒上。貓一樣輕巧,豹子一樣敏捷。一瞬間,靈芝幾乎要叫出聲來,但她下意識地忍了忍,讓聲音在喉嚨里轉了個圈,又咽了回去。所有的人都屏息看著土豆。在坐下的同時他也低下了背——五樓飄窗的底面兒和四樓飄窗的頂面兒之間的半米罅隙讓他只能這麼低著背。防盜窗就在他的腳下。他坐定之後,探出手,把防盜窗的上角往外掰著,不行,沒用。上角再往外敞也沒用,下角還在四樓飄窗底面兒那裡紋絲不動地卡著。土豆靜了靜,皺著眉,有些急了,又跳坐到了右下角的一個空調板上,伸出手,往下探,一點一點地探著,直到把胸和大腿貼在了一起,才摸到了防盜窗的一隻角。他繼續往下探著,不屈不撓地探著,終於,防盜窗的那隻角就卧在了他的臂彎里,他齜牙咧嘴地把那隻角往外掰了掰,防盜窗動了動。
「樓上那家也裝了吧?」老闆說。
靈芝把健力寶一一放到他們手邊,他們都沒有動,也沒有看。老闆從褲袋子里摸出一盒煙,給兩個夥計各散了一支。靈芝留神一看,是「散花」。她走到客廳,打開電視櫃下面的抽屜,取出一盒「紅旗渠」。「散花」兩塊五一盒,是勞力人的家常煙。「紅旗渠」五塊錢一盒,對他們這些裝窗的人來說,就是很鄭重的待客煙了。
「十三眼十四眼,反正小偷用手都掰不開。」
靈芝攥著鑰匙,走到飄窗那裡,她看見老闆、老闆娘和土豆正雄糾糾氣昂昂地走在小區的鵝卵石步道上,他們的臉上都笑意盈盈,彷彿打了個大勝仗,正在凱旋歸去。
量了一圈回來,三十七平方。
老闆出門后靈芝才想起一件頂頂重要的事,用拳頭砸了砸老杠的背:「他說八十就八十,也不議議。」
「他不訛我,我能訛他?不用卡尺也能肯定那不是十四眼的。」老杠說,「你剛才是怎麼了?吃裡爬外,為人家說話。」
「我家掌柜的,也干過裝修。」靈芝說,「要說不易,都不易。」
「中。」老杠滿口答應。米線店裡正好還有三個夥計呢,大不了關一天門。
「那事兒,」土豆開口了,「還上了報哩。」
結賬的時候到了。
兩人臉對臉,煙對煙地沉默了片刻,老闆使了個眼色,一個夥計就出了門,老杠也把煙掐滅,出了門。
「不對。」她很快說。
「廢話少說。」老杠慢騰騰地開口了,是一錘定音的架勢,「兩千五。」
「早就跟你們說過是麥口上,都回家收麥子了,人手不夠,你們非要裝。是你們自己說能湊夠人的。」
「你買這房子可中。哪年買的?」
「不對就是不對。」靈芝不講理地說。她也實在講不出什麼理來。
最初的門面只是半間,是兩棟樓之間的空隙搭起來的。漸漸地有了資本,他們就租了一整間,現在已經成了兩間。老客戶越來越多,菜式也越來越齊整,日子就慢慢好過起來。正好附近開發了這個小區,錢一湊手,他們付了個首期,買下了這個三室一廳的房子,買房子能帶戶口,一家三口就把戶口也遷了過來。回老家遷戶口的時候,老杠特意買了兩條「紅旗渠」。人人見了都說:「老杠,中,成鄭州人了。靈芝也中,跟著老杠享福,成了鄭州媳婦了。」他們當著人不好意思說什麼,晚上,兩口子躺在被窩裡,老杠就擰著牙說:「他媽的,老子就是鄭州人了!」
當著人吃了這麼重的話,孩子的小臉面很受不住,眼淚在眼眶裡轉了幾個圈,看了看靈芝。
「兩千六。」老闆娘嚴肅地說,眼線更黑了,「不能再少了。」
「別說人工。今天你們還用我read.99csw.com們的人哩!」老杠道,「哪家裝窗還得主家幫忙?」
「這樣吧,你讓夥計去找你的卡尺,我也去借把卡尺。」
她把情況告訴了老杠。
「好好學啊。」靈芝摸了一下兒子的頭,「可得好好學。不好好學,什麼出路都沒有。」
老闆笑了,一屋子人都笑了。
一共五個窗戶。南面兩個:一個客廳大飄窗,一個陽台三面窗,北面兩個小卧室窗,東面原本是廚房和衛生間兩個窗,因為連得緊,索性焊成了一個聯體的七字窗。
靈芝沉默。
「我們掌柜的做過裝修。」靈芝說。
「卡尺拿來了?」老闆說。
兩人對看了一眼,抽起了煙。一支煙抽完,老闆道:「我離吧?」
「還是鑽鑽試試,」老闆說,「到底安全些。」
家裡只剩下了靈芝和老闆夫婦,還有土豆。一時間,靈芝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去廚房看了兩次鍋,鍋里的粥正香香濃濃地熬著。又去衛生間清洗了一下馬桶。剛才土豆在這裏上上下下,踩得馬桶上滿蓋子都是黑印。
「怎麼不對?」
「哎喲,又是我失誤了。」老闆笑道,「這個簡單。等會兒你發話,想讓在哪兒開,我們現開就是了。」
「沒怎麼,」靈芝笑笑,「就想噹噹這一百塊錢的家。」
「老不易啊。」老闆娘道,「妹子,咱就別這麼耗著了。你跟你家掌柜的說說,他再漲漲,我們再落落,兩清了,就都心靜了。」
「膨脹螺絲。」土豆又伸出手。
「能中?」老闆猶豫著。
「我們這螺絲是最好的膨脹螺絲,在東建材買的,一個三毛多呢。」老闆說。
老杠叫來了老闆,老闆笑笑:「進不去個人。沒關係。」
靈芝無聲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知道這個問題不用回答,也不能回答。連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對自己去追究:在自家男人懷裡,她居然滿腦子晃蕩的都是那個小夥計土豆。
再次聚齊了人,是下午三點鐘。這時候的日頭是最毒的。在這樣的日頭底下,吃飽飯的人最容易打瞌睡,醉飯。因此幾個人都有些蔫蔫的。靈芝打開了空調,把溫度設到十六度,吹了好一會兒,老闆才說:「上手吧。」
這個老闆靈芝已經見過兩面,第一次是去他的店裡訂貨看樣式,第二次是他來家裡量窗戶尺寸。都穿著汗褂子大褲頭,很不周正。今天他雖然仍是黧黑的臉色,亂糟糟的頭髮,卻顯然要齊整一些:深藍色的T恤衫束在深灰色的褲子里,黑皮鞋的鞋面還挺乾淨,鞋邊兒上卻還沾著些黃泥,蹺起來的那隻右腳底,黃泥則厚得像張烙饃。兩個夥計彷彿在店裡見過,都不知道年紀,只能說一個小,一個更小。更小的那個要瘦一些,矮一些,眼睛倒是大大的,更顯出幾分稚氣和單薄,如一隻沒長好的小山芋。小的那個相比之下要高一些,壯一些,眼睛小小的,穿著一件黑色的圓領汗衫,胸前卻印著一個大大的白蜘蛛。他的頭髮是橘黃色的,和棕黃的皮膚連在一起,如一隻堅實的土豆。
「四年了。」
北面兩個小卧室的窗戶因為小巧,裝得格外順利。廚房和衛生間的七字窗稍微費了些事,也還沒有出乎意料。不過裝完了這一扇,也就到了中午時分,該吃飯了。靈芝的意思,是讓老杠把三個夥計請到店裡去吃,店裡什麼都有,靈芝下廚去做就是了。被老杠一口駁回:「平日里人家是咱雇的夥計,在店裡吃是情理之中的。今天人家是幫忙的朋友,再去現做現吃就小氣了。破上個百八十塊,這點兒面子也還買得起。」
土豆又點了一支煙,剛抽了一口,就咳嗽了一下。靈芝來到廚房,從冰箱里又取出三罐健力寶。
於是,就開始了。三個男孩子的身體緊緊地靠著樓頂的矮牆,靈芝也從樓頂往下看,原本以為沒多高,沒想到還是有些暈眩。想想,也是,一層三米高,到這七層頂,就得二十多米。要是不小心落下來,命是足夠丟的了。她連忙悄悄啐了自己一口,這樣的日子是不該有這樣的想頭,可人一站到這兒,也就免不了有這樣的想頭呢。
老闆娘慢慢地伸出手,把錢拿起來,數了一遍,又慢慢地放回到桌子上。
「你可小心點兒。」屋裡的所有人同時說。
老杠不再說話,靈芝就把短螺絲遞了過去。膨脹螺絲一個個地進了牆。靈芝記得清,總共六個。上面三個,下面三個。
「你看,是不是把那幫人也喊一喊,一起吃一頓?」靈芝猶豫著,「也多花不了幾個錢。共事一場,都好看些。」
做活動窗口還真是麻煩:在已經焊好的防盜窗上截出一個長方形,再把截斷的地方一一封焊出小門的樣式:上門邊兒,下門邊兒,左門邊兒,右門邊兒。右門邊兒還要焊上合葉,尤其啰嗦。這一焊就焊了個把小時。當它終於被焊好的時候,靈芝到窗口那裡往外看了看。她發現一層層的防盜窗從上向下看去,如一步步巨大的台階。如果拽著一根繩子從窗口往下,每到一層都可以在上面落落腳喘口氣兒吧?這麼想著,靈芝覺得這些防盜窗都是那麼親切和踏實。
房子買得近,離店面不過十分鐘的路,也是想照顧生意。越在這兒住得久,越覺出來皇家庵的好處。常聽過路的人說這裏亂,靈芝就有些恍然。她倒真不覺得這裡有多亂。人雜是雜的,亂卻不亂。一切其實都是有規矩的。學生雖多,都不是上一天兩天學,因此不亂。店家也不是只想做一天兩天生意,因此也不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學生們看自己的學校是營盤,老闆們看自己的店面是營盤,來來往往的居家住戶看自己的小區是營盤。看來看去就知道,雖然人人心裏都有自己的營盤和自己的兵,卻總有些東西是不亂的。
「還說這料。你這鋼筋不是十四眼的。」
「中午接著焊。」他說,「先裝那幾個吧。」
靈芝看看老杠,老杠不說話。
老杠沒表情,很不屑的樣子。他什麼也不看。現在,他的沉默是最有分量的。說值兩千六就值兩千六,說值兩千五就值兩千五。他知道自己的分量,也有些受用這個分量。他悠悠地看了那沓錢一眼。在他的目光里,老闆娘把胳膊放到了桌子上,離那沓錢也就是兩指的距離。
「什麼卡尺。」老杠笑了,「我去買了把鎖。」
裝好了陽台,趁著他們吸煙的工夫,靈芝仔細地把這個三面窗看了一遍,果然發現了問題:南扇有個格子過於寬了。而在南扇和西扇的交接處,則多了一道三角鐵。
「要我說,一輩子不裝才好。搭眼一看都是鳥籠子,自己也是籠子里一隻鳥,有啥意思。」老杠說,「女人家心眼兒小,一心要裝,就裝了。省得她嘮叨。其實裝這有啥用,該丟還得丟,該偷還得偷。」
「你只管我方便就行了,別管小偷方便不方便。」老杠說:「我知道做個活動窗你嫌麻煩。這個力氣,你別想省。」
「多吉利的數字!」老闆娘讚歎,把臉轉向靈芝,「是吧,妹子?」
老闆就接了煙,打開,又散給兩個夥計各一支。他們正好read.99csw.com把那支「散花」抽完,就繼續接著抽「紅旗渠」。靈芝瞄了一眼,三罐健力寶也已經被打開了,就在她去拿煙的工夫。
「下來慢點兒!」老闆娘在下面喊。似乎也只有下了。從五樓下到一樓?靈芝的心揪了起來。
「你高一些。」左邊的男孩子說右邊的。
「那咋辦?」
「你看它們,像不像高粱稈子?」靈芝道。
「你還一千呢。」老杠道。轉身對店裡的三個夥計道,「沒事兒了,回去歇著吧。」
靈芝在工具箱里找到了一個大號的膨脹螺絲,那螺絲很長,有兩寸的樣子。土豆搖了搖手:「要短的。」
「長的不是更牢靠?」
老闆一步步地也踩坐到了那半米罅隙里。靈芝看了一眼樓下,老闆娘和樓下的那個夥計都獃獃地仰著臉,不說話。
「哪兒人?」
老杠笑了。靈芝在一邊也悄悄地笑了。她心想,到底是生意人的嘴巴。
「差不多。」靈芝也說。
「你的卡尺呢?」老杠道,「快拿來一起量。」
「兩千五。中不中就這了。」老杠的神情不容商量,一沓錢從口袋裡夯到了餐桌上,「一分都不會多給你!」
還國際慣例。靈芝笑了。不過土豆說得有理。她看著土豆,不知道什麼時候,土豆已經光著上身了。他身上的色澤是勻勻的棕褐色,顯然是經常曬出來的,緊繃繃的,一絲多餘的紋絡也沒有。那身板兒真是年輕。一看就是個有勁兒的孩子。靈芝不由得想起老杠年輕的時候。那時候的老杠真是年輕啊,自己也是年輕的。一身灰一身土的回到租的小房子里,還要做做歡喜的事。有時候做了一場還不夠,半夜醒了還要再加班一場。
「中。」
「量量就量量!」
「算錢就不承情,承情就不能算錢。」
「所以說,要買啥,還是趕早。你攢錢攢錢,攢到啥時候都是個不夠。狗攆兔,總差那一步……」突然,老闆不說話了,他側著臉仔細地端詳著客廳的大飄窗,「這窗三米寬?」
「要是有那麼大的利,我們就不是焊鋼筋了,是焊金條呢。」老闆娘笑,「你還沒算人工呢。我們供這些工人租房,吃喝……」
她挓挲著手走到餐桌前。
靈芝帶著米線店的三個夥計上樓頂,給那家人順便也送了兩盒「紅旗渠」。那家就女主人在,房子裝修得很雅氣,是六層和七層連在一起的複式,樓頂的露台上還搭了個雪白的鞦韆架。靈芝常和她上樓下樓的時候碰面,從沒有打過招呼。用人家的樓頂原是有些忐忑的,沒想到還挺好說話。不過她沒接靈芝遞的煙,說家裡人都不抽煙。靈芝瞄到她家內樓梯拐角的一個三角柜上放著一盒軟「中華」,知道她是看不起自己的煙。可她看得起看不起都不打緊,自己的這點兒心意只管盡到就是了。
「等等。」靈芝突然想起,陽台窗南扇的那處大格子。老闆這麼瘦,格子那麼大。
土豆仍舊在堅持。五樓的人也都跟著他在堅持。陽光下,小溪一般的汗水從土豆的臉上汩汩而下,他不去擦。怎麼顧得上擦呢?汗實在是多了,蜇了眼睛了,他就甩一下頭,於是晶亮晶亮的汗珠子就飛旋在他身邊,做了一次俏麗的亮相,瞬間就消逝在空氣中。他的樣子是嚇人的,也是讓人心疼的。是辛苦的,然而,靈芝覺得,也是好看的。好看,這個詞現在常被說成酷。酷就是好看嗎?靈芝卻覺得這個詞怪怪的。這個詞是個莫名其妙的詞,是個沒熱氣兒的詞。她不喜歡。她喜歡用的就是這個詞:好看。
「不中。」老杠又是一口駁回,「你怎麼做事情這麼顛倒啊。咱是主家不假,咱也還是買家呢。買家沒有賣家精,賣家沒有買家橫。這是該咱橫的時候。他們掙咱的錢,哪有咱請他們的理?」頓一頓,「再說人家家裡沒有飯?」又頓一頓,「那個飄窗他們做得尺寸不夠,還得趁中午時分去焊呢。」
「就是十四眼的。」
「卡尺呢?」
三個人一起笑起來。
喬葉,女,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河南省修武縣人。已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有長篇小說《我是真的熱愛你》,散文集《坐在我的左邊》、《自己的觀音》、《我們的翅膀店》等八部。獲首屆河南省文學獎及第三屆河南省文學藝術成果獎;中篇小說《打火機》獲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現為河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話不能這麼說,一碗燴面裏面條才有幾根,你能只算麵條錢不算湯錢?」牆角的老闆娘慢悠悠地說。
從衛生間里出來,餐桌邊的幾個人正小聲說著什麼,看見她,一時都沒了話。
「真是個婦道人家。」老杠說著,走到活動窗口那裡,把鎖打開,咔嚓一聲鎖了上去,然後把鑰匙放到了靈芝手裡,「也讓你當這個活動窗口的家吧。」
剩下的事情就是開那個活動窗口。老闆很是費了一番口舌勸老杠:「有啥必要?這片地幾百年也不失一次火。再說,你方便了,小偷也方便了。」
「加油!」對面有人喊。這邊的人不約而同地朝對面看去,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對面樓上已經伸出了好多腦袋正瞧新鮮呢。也是,正是禮拜天,早上都起得晚,多半不午休,日頭又毒,懶得上街,正是待在家裡沒事做的時候,這個閑景不看白不看,白看誰不看?
「誰有前後眼,能看一萬年?」靈芝沒了好氣,「你愛裝不裝,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家。」
「廢話。」老杠說。
「一看就是行家。」老闆笑道,「行家就更不用多說,用這螺絲足夠了。」
「開始吧?」樓上問。
樓頂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地伸直了手臂,只聽得金屬相碰的輕微聲響,眼看著小花台上的花盆們顫了幾顫,窗戶上來了,這一上就一氣躥到了五樓。陽台上的四雙手同時伸了出去,把這面黑糊糊的防盜窗扯了過來。靈芝這會兒已經跑到了五樓,也想要搭把手,等到伸出了手,使上了力,才發現這窗的動靜有沒有自己都一樣。她的左邊是老杠,右邊是老闆,老杠瞪了她一眼,靈芝知道他是嫌自己多餘,只好跑到客廳的飄窗那裡,遠遠地看著。七樓三個人拽著,五樓三個人扯著,這面窗戶終於到了最合適的位置,不用動了。土豆騰出了手,雙腳踩著陽台牆上的寬邊,走到防盜窗的外面,一手卡住窗戶,一手衝著靈芝伸過來:「電鑽。」
「是十四眼兒的!」老闆急聲道。
老杠笑了。
「多大了你?」問著他,她聲音輕柔,自己都覺出自己的慈祥。
「那就去拿卡尺!」
靈芝坐不住了,來到兒子的房間,兒子正寫著作業。她在兒子背後站了許久。
「媽,你沒事站著幹什麼?」兒子很有些不耐煩。
「卡尺不知道在哪兒放呢。得好找哩。」
靈芝來到窗戶邊,把窗帘挨個兒系起來。系得高高的,短短的,省得待會兒忙起來的時候被這些汗津津的肩膀蹭來蹭去。在陽台上系窗帘的時候,她往下看了一眼,看見樹蔭下坐著兩個人,一女一男。女的靈芝認得,就是防盜窗店的九-九-藏-書老闆娘。男的自然也是一個夥計。老闆娘好像說了什麼有趣的話,夥計哈哈大笑起來。
「沒了戶口就沒了地,以後可回不去了。」靈芝說。
「工資都差不多。」土豆說,「那邊出事了。」明明沒有颳風,發叢卻穿過一陣清涼。靈芝無語,轉身離開了。
「不過到時候你得再找三四個人,」老闆說,「現在是麥口上,我店裡的夥計都回家收麥子去了。」
「走吧。」老闆娘把錢卷進黑包里,站了起來,「走。」
「議,不過不是這時候議。」老杠胸有成竹地說。靈芝想想,老杠說得有理。這時候議有什麼好處呢?價錢議下來了,他用的貨色等級恐怕也會跟著下來。不如任他把窗裝好,裝好就不能再卸下來,到那時候再議,就掌握了主動權,值得多。就像他們的米線店裡,還沒吃就先搞價的客人,總是有些不著調的。就是搞出來的價格,也是在半空中飄著,等到吃到肚子里才作數。及至酒足飯飽了,買家和賣家的心裏其實這時候才都是踏實的。一個真賣了,一個真吃了,彼此都有些骨肉不分,多幾塊少幾塊,抹了零頭湊個整數,都能成一筆交易,對於生意人來說,這點活泛氣兒比什麼都重要。說到底,錢的事情硬雖是硬,其實也是軟的。
「那,你們自在喝酒,我和孩子就不去了。」
全部收工的時候,已經六點了。靈芝打開燃氣灶,坐上了鍋,開始熬綠豆南瓜大米粥。老杠和那邊的四個人圍坐在餐桌那裡。
「累了一天了,也不讓老子歇歇。你倒浪上火了。怎麼這麼有精神頭兒?」
「這就夠使了。」
「那是。」
「咦,話可不能這麼說。」老闆笑道,「錢花到哪兒哪兒好。多一層衣裳多一層皮。就說是個鳥籠子,哪個鳥兒不想有隻籠?多少鳥想要有籠還在做夢呢。你這籠可金貴著呢。」
工具箱就在客廳的沙發邊上,靈芝連忙找過來,雙手拎著來到陽台,遞到他手裡——不雙手拎著不行,實在是太沉了。卻見土豆一手就輕輕易易地接了過去。這次不用他吩咐,靈芝就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她把電源插上,電鑽就嗞嗞地尖叫起來。
上好了螺絲土豆卻說自己胖,執意要從五樓攀到一樓:「每層都有防盜窗,扒著就能下,好下得很。」
靈芝還想說那塊三角鐵,老杠使了個眼色,等老闆走了,才斥責道:「東西少是不能少的,多一點兒怕什麼?」
「打了。」靈芝說。
「中,就不讓你們承這情,你給我抹一百塊的人工費。」
「滾!」老杠罵道。
「你還三塊多呢。」老杠冷笑。
一群人又都笑了。
「也好。家裡留個人更放心些。」
老杠有些扛不住,拽了拽靈芝:「你就別說話了,說多少話丟多少人。」
靈芝沉默。
很快,老闆便分配好了屋裡的七個男人:三個上到七樓樓頂,四個留在五樓家裡。靈芝是個女人家,螞蚱力氣,用場不大,也就是上上下下跑個腿,遞個話。孩子也做不了作業,只是跟著靈芝前前後後地跑著看稀罕。
「那還能有誰?」老闆得意道,又把臉轉向老杠:「這個小區我裝了不知道有多少家了,你們怎麼今天才裝?」
「裝了。」靈芝道,「你裝的?」
靈芝靜靜地聽著。
「那你還干?」靈芝終於又問土豆。
「胖的進不去,瘦的還進不去?」
「有點兒像。」
老闆也點了一支煙。他的煙抽得比老杠快,等到老杠抽到半支的時候,他已經抽完了。
樓梯里響起咚咚咚的腳步聲。老杠終於回來了。他手裡拎著個黑塑料袋,重重地往地上一放,地板上響起金屬碰撞的聲音。老杠在餐桌上坐下,點了一支煙。
老闆乾乾地笑了笑。
「妹子,」老闆娘把手挪下來,「這四年來,知情達理的主家不少,胡攪蠻纏的主家也不少,像你掌柜這種會過日子的主家也不少。想撥拉出我們的毛病,省幾個錢,這心思我們都明鏡一樣。可有的錢能省,有的錢不能省。說這是一分一分的血汗錢都輕了,這是賣命錢哪。所以一聽人跟我們搞價,我這心就老寒。」
「有辦法的。」老杠簡短地說。
「沒事。都是六個。國際慣例就是六個。」土豆停下電鑽,指指三樓的防盜窗:「這樣的窗戶我經常在上面攀著走的。要是擎不住,我還敢?我們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老杠也笑了笑,但他很快收斂了笑容。他走到陽台上,給他們又讓了一遍煙,然後仔細地打量著防盜窗的格子,最後在那個寬格子里站定。
「論平方就不合理,那欄杆中間空出來的地方又沒貨,還能算錢?」
「再量量吧。醜話說到頭裡都不醜。」老闆娘站了起來,從包里取出一把捲尺,「不怕人家給咱少算,咱還怕人家給咱多算呢。」
陽台南扇裝好了,接著裝西面和東面的。這次吊得很順利。老闆就開始和老杠聊天:
「你有是你的。」靈芝說。
晚上月亮很好,靈芝把能開的窗都打開了。霜浸浸的月光水一樣傾灑進來,一陣陣細細的風像無影無蹤的小仙女,帶著月光在屋子裡的各個角落行走。風一吹,眼一恍,防盜窗的鐵欄在月光下,似乎也柔和了許多。
末了兩人在皇家庵這裏扎了下來。皇家庵是市中心有名的都市村莊,附近有七八所高中和大學,生意好做。他們瞅准了,決定賣土豆粉。都市村莊就有這點兒好處,只要把房租交齊了,其他衛生費城建費各種各樣的費都不用他們操心,自有房東替他們打理。而據房東講,他們也是什麼都不交的。自有村委會出面替他們和大小衙門應酬。——既然是鄉村,哪怕是在鄭州這樣的大城市,也還是有一些鄉村的風氣和習俗。這風氣和習俗是村外的人不能理解的,也不敢招惹的。要是招惹了他們,他們可是什麼潑皮無賴的事情都能做得出來。因此什麼顏色的大檐帽進了這皇家庵,是都要小心三分的。
「樓頂的夥計,用勁兒嘍!」老闆又朝著樓頂喊。
老闆也點了一支煙,笑了:「真要量啊。」
老杠始終沉默著。
土豆和老闆各抬了一個窗角。果然不一樣,窗動起來了,先往外動,又往上走。眼看著窗戶就慢悠悠地上去了。最後上去的那段最慢,末了,防盜窗幾乎是坐在了老闆和土豆的肩上,他們在罅隙里最大程度地摺疊著身體接住防盜窗,然後又最大程度地打開著身體往上撐著防盜窗,防盜窗就在他們摺疊和打開身體的過程中一點一點地蹭了上去。終於到了五樓,和飄窗嚴絲合縫地對接在了一起。
「干這個幾年了?」
「三年。」土豆說,「原來在西區干。來這兒有半年了。」
有時候夫妻就是奇怪,別了嘴的同時,也就是通了氣兒。說裝就裝。第二天,靈芝跟著老杠探訪了幾個店,定下了這家。這家店也在皇家庵,離他們的米線店不過半里地,一見就知道是熟面孔,進了門,也不讓茶,三言兩語說妥了樣式,最後定的是材質。老闆說最好的材質是不鏽鋼的,其次就是國標十四眼。靈芝問什麼是國標,老杠九*九*藏*書說就是國家標準。靈芝又問什麼是十四眼,老杠說十四眼就是鋼筋直徑是十四毫米,老闆說十四眼的價碼是八十塊錢一平方米。
「我少買件衣裳,就省出來了。」靈芝又說。
中間的那個男孩子不說話,只是趁著勁兒往上拽。拽著拽著,三個人都不動了。五樓的人開始朝著樓底喊:「往西跑!再往西!」靈芝連忙探頭看,原來窗戶是在三樓卡住了。三樓那家的防盜窗往外撐得很寬,上面整整齊齊地排著一溜兒花盆,硬生生地給自家多搭出了一個小花台。上行的防盜窗就卡到了小花台那裡。聽到老闆發話,老闆娘和那個夥計開始朝西邊跑起來,手裡自然拽著防盜窗朝下的那根繩子的另一端。繩子被撐得緊起來,越來越緊,越來越緊,然後,窗戶張開一個角,離開了樓面。
起先是老杠讓裝防盜窗的。那是三年前,房子還是新房。他們的米線店已經開了兩年,老杠原來的裝修生意也把那些欠人的和人欠的賬尾巴結算得差不多了,而一些不錯的關係還在:窗帘店的,燈具店的,裝整體櫥櫃的,裝暖氣片的……內行不哄內行,給他們供的都是價廉物美的貨。其中也有一家做防盜窗的,老杠就和靈芝商量,說趁勢把防盜窗裝了,靈芝卻死活不肯,說整個小區都沒幾家裝的,太扎眼,也太難看:「總共七層,咱在五樓,上有戴帽兒的,下有墊底兒的,怕什麼?這麼高的牆,牆外貼著這麼光溜的瓷磚,那小偷們就不怕摔死?何況人家就知道你有錢,就專來偷你?要偷的話,也不一定打窗戶進,撬門別鎖都是路數,防也防不過來的。本來住在這城裡眼界就不寬敞,再裝上這個,就是給自己的眼裡釘柵欄,沒罪找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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罅隙里的老闆和土豆仍舊彎坐在那裡。老闆給土豆扔了一根煙,土豆晃了晃身子,接住了。他晃動身子的輻度並不大,卻還是讓所有的人都驚叫了一聲。一瞬間,老闆的身體也傾了過來,似乎是想要撈土豆一把,但他傾的同時也按住了罅隙的檯面,終於還是坐穩了。
「怎麼換了地方?這兒工資高?」
沒有人說話。一片死似的靜默。靈芝的心被孩子的話擰成了一個硬硬的疙瘩,這疙瘩堵得她氣都喘不上了。
「老闆賠不賠他們?」靈芝臉朝著土豆。
「就是!」
土豆鑽得果然有些艱難,頭過來后,身子怎麼也擠不過,幾乎給卡住了。還是老闆伸出胳膊使了一把勁,才把他拽了過來。
「拿卡尺量量!」
「要是聽我的話,早裝了多好。熟人都在,價又便宜東西又實誠,現在都是生茬子,花了錢也不一定買了如意。」老杠說。
「那個呢?」
「一個吃飯的學生說的。聽他們說話,濺出來的唾沫星子都是學問。」
「21。」
所有的眼睛都看著那沓錢。錢有些薄,不像是兩千五的樣子。靈芝想了想,是了。還有一千塊錢已經交過了呢。
「不用。」土豆斬釘截鐵地說。他上下看了看,就從空調板上站了起來,貓腰又坐回了那半米罅隙里。現在,看起來,他整個人都被防盜窗罩住了。他身子使勁兒往外傾斜著,把自己的身體傾斜成了一個最小的銳角。接著他伸出手臂,把防盜窗往外抻,然後又向上舉。此刻,五樓的人都乖得不能再乖了,他們也拚命地把窗戶往上拉,怕可惜了土豆的一絲一毫力氣。靈芝也夾在人群里暗暗地用著勁兒,可她越用勁兒就越知道自己的沒用。防盜窗幾乎還在原位。它那麼重,重得彷彿凝固在了空氣中。
「咦,那可老便宜。現在的價兒,一個買那當年倆。」
「也論長短粗細,也論平方。」老闆說。
又抽了兩支煙,米線店裡的三個夥計也到了。等人的工夫,老闆已經開始布置下面的兩個人用繩子系好了窗戶。一共是四根繩子:一根朝下,三根朝上。朝上的這三根分別又是左中右各一根。下面的繩子又是派什麼用的呢?靈芝問老杠,老杠不耐煩地皺皺眉:「自然有用處。一會兒不就知道了?」
「又不是什麼俏樣老婆,再穿也穿不出好樣兒來。」靈芝從口袋裡掏出一百塊錢,按到那沓錢上,「就這吧。」
「我早把各個窗戶都粗量了一遍。三十六平方半。」老杠從褲袋子里拿出一張紙,推給老闆:「你再讓你的人量量。」
「那是該的。」老杠沉著地冷笑,「就你用這料,兩千八對半掙一千四,鬆鬆的。」
「還有,我不是說了要留個小活動窗口嗎?哪扇窗戶上都沒留啊。」
「不中。」老杠威嚴地說,「人能鑽進來,不中。」
「那就按三十六平方半吧。四十塊錢。到不了哪裡去。」老闆娘爽快地說,又從包里取出一個計算器,噼噼啪啪打了一會兒,抬起頭,「兩千八百八十。」
「這不是訛人嗎?」靈芝也笑了。
靈芝愣住了,覺得胸口有什麼地方被滾熱的熨斗給燙了一下,辣疼辣疼。
「老杠,就兩千六吧。」靈芝終於說。聲調是一如既往的溫,只有老杠的耳朵能聽出來,這溫軟里還多了些韌。她已經很久沒有和老杠這麼說話了。老杠有些蒙。
「真量。」老杠不放臉,「你要承認說這鋼筋不是十四眼的,那就不量了。」
「煙我這兒有。」老闆說。
「知道。」老闆連忙說,「多帶了幾根零鋼筋,還有電焊機,一會兒就能補好。」
「不用鋸。」老杠說。
老杠笑了笑:「進來坐吧。」
「下頭還有倆。」老闆說。
「不是!」
「開始!」樓下老闆娘的回答氣勢如虹。
「我還不想讓你少買件衣服呢。」老杠悶悶道。
「賠!咋不賠!」土豆說,「那兩個夥計都是他一個村兒的,聽說死的那個還是他本家侄子輩兒呢。老闆把在鄭州乾的這些年的老本兒都賠光了。」
老杠不接她的話,點了一支煙,把臉轉向老闆。
「我知道。」兒子轉過身,眼睛里像點了一盞燈,「不好好學,將來說不定就得去裝防盜窗。對不對?」
算起來,老杠和靈芝來到鄭州闖蕩已經十二年了。弟兄三個,老杠是長子,家裡窮得叮叮噹噹響,除了三間上房就是兩間東廂房,那是結婚專用房。老杠結完婚,該老二結了,老杠和靈芝就沒了地方可去。兩人商量了商量,找了個地方把幾件嫁妝一堆,就來到了鄭州打工。靈芝在銀基服裝城賣過衣服,在陳寨花卉市場打理過鮮花,在速凍食品廠包過餃子。老杠在科技市場搬過電腦,在餐廳后廚拽過燴面,給裝修隊當過小工,還干過幾天黑出租:每到黃昏七點接人家的夜車,一晚上給車主交五十塊錢。賺了六十落十塊,賺了七十落二十。兩人下了力氣攢了心勁兒,卻是這邊流水掙,那邊流水花,存不下幾個錢。最後狠了狠,決定自己當老闆。「人家當白領的當白領,當藍領的當藍領,當金領的當金領,當銀領的當銀領,咱就給自己當黑領了。」老杠說。
「說話間就到。」老杠說著從沙發上站起,走了過來,問靈芝:「樓上打招呼了嗎?」read.99csw.com
「這不中這不中這可不中。」老闆娘一迭聲地說,「小四百呢。我們忙了這麼多天,才能掙幾個?再說一個活動窗口一百塊,已經給你省了。」
「算了算了,我們吃個虧吧。」老闆娘道,「兩千六百八,中不中?」
老闆娘沉默了片刻。
「你們打的螺絲太少了吧?這才六個。」靈芝忍不住又說,「能擎得住?」
土豆拿著電鑽,弓著背上膨脹螺絲。牛仔褲是低腰的,低腰就裹不住腰了,露出了內褲,淺藍色的一條寬橫邊兒,橫邊兒又被屁股溝劈出了一道豎溝,撇了一眼那兩瓣屁股之間愈來愈緊的縫口處一條條往裡順的細細的肉紋兒,靈芝把眼睛躲了躲,又看回來。怕什麼?他不過是個毛孩子,自己好歹也三十多歲的人了。男人的東西嘛,總是見過的。
「要是和樓上的人家再商量商量就好了。就不用受這麼大的難為了。」靈芝說。她忽然覺得非常難過,彷彿現在的困境是自己的錯。
「拉!」他朝五樓的人喊,君王一樣。五樓的人這才都醒了過來,一起用力。防盜窗艱難地往上走了起來,還好,走動了。不過下面的事情也都在意料之中:它的下角又被五樓飄窗的底面兒卡住了。土豆仍舊坐在空調板上,手臂使勁兒往外掰著防盜窗的下角,不行,右邊這隻角掰動了,左邊那隻角還在那裡卡著。
不好意思再和樓上打招呼了,全部人馬就都留在了五樓。少了頂樓的力道,在五樓果然不好拽,而且越接近五樓越使不上力。好不容易拽到了四樓,又犯了老毛病:防盜窗的底角卡在了四樓飄窗的底面兒下。飄窗就是這樣,一個頂面兒,一個底面兒,都是往外凸出的,不凸出怎麼叫飄窗呢?凸凸凹凹的地方多,被卡住就是最自然的事。上層樓飄窗的底面兒和下層樓飄窗的頂面兒之間的距離很窄,最多也就半米寬。這時候,樓下再怎麼使力往外拽都不管用了。
「你高一些。」右邊的拽上了,又說左邊的。
那個像土豆一樣的夥計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跟著她來到了陽台上,他沒有和靈芝說話,只是探出身子上上下下打量著窗戶,一副事事操心的樣子。
「你們的人齊了沒有?」抽完了兩支「紅旗渠」,老闆問。
老闆打了個簡短的電話,掛斷就罵了一句:「笨蛋,連個卡尺都找不到。」
靈芝噤了聲,眼角瞥了瞥那個老闆娘。胖胖的,穿著件黑地兒泛玫紅大花的絲質衣衫,腹部的肉一棱一棱地鼓湧出來,眼線黑黑的,正翻著一個破了邊兒的本子,不用說那也是個賬本。剛才靈芝給她交了一千塊錢訂金,她就從這個本子上撕了一頁給她打了個收條。她的胸前斜挎了個黑色小包,靈芝知道,那就是這個店的錢柜子。她在自家的米線店裡,也挎著這麼一個包。人在包在,什麼時候不在自家的床上睡,什麼時候這包就不離身。
「我知道裝修也是下力氣活兒。可妹子你說良心話,裝修和這一樣不一樣?沒這懸乎吧?前頭后尾算起來,我們干這個也有四年了,擔驚受怕的事不知道經了多少,都懶得說了。」老闆娘的眼圈紅了,「對了,叫這夥計把他半年前經的一起事兒給你講講。」
「中。可你老實說,」靈芝道,又笑著看看她,「你們用這鋼筋到底是不是十四眼?」
防盜窗還是不動。它就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可是誰都拿它沒有辦法。這拐著彎的勁道兒確實是不好使啊。
膨脹螺絲上好了一個又一個。也真是奇怪,這麼一個小小的傢伙,進了牆就膨脹了,就大起來了。靈芝臉紅了,想起了老杠的膨脹螺絲。哪個男人身上沒有一個膨脹螺絲呢?
先裝陽台上的三面窗。三面窗里東、西、南各一扇。南面那扇最大,於是先裝南面的。五樓的四個人暫時沒事做,靈芝就跑到七樓樓頂看這三個人拽窗戶。
三個人沒在沙發那裡坐,只圍著坐到了餐桌前。靈芝從冰箱里取出三罐健力寶。勞力人是不喝茶的,這大夏天,前些日子的雨氣還沒幹透,太陽一曬,整個地面兒熱得像蒸鍋,人站一會兒就成了香菇鮮肉包,誰還喝熱茶?那還不夠急人的。只有在空調房裡的沒事兒人才喝熱茶呢。他們素常喝的都是放涼了的白開水。不過,今天這日子,給人家喝白開水是太寒酸了。靈芝看了看手裡的健力寶。一聽健力寶在他們的米線店裡賣三塊錢,想喝也是得挑日子的呢。
「差不多。」老闆說。
「干熟了,不幹這幹啥?」
「給他們兩萬八,他們也不幹。」土豆冷笑。
一晃快四年過去,風吹雨淋霜打日晒,新房子眼看就成了舊房,小區里裝防盜窗的家戶越來越多。靈芝想裝防盜窗的心思也越來越重:當初大傢伙兒都不裝,也就算了。現在人家都裝了,只自家不裝,不是凈等著請人偷嗎?前些天下雨,隔壁小區里連著發生了兩起被盜案,小偷們都是順著別人的防盜窗欄爬進了沒窗的人家。沒事的時候,靈芝從自家窗戶探頭往外看,看見樓下樓上家家戶戶黑糊糊的防盜窗如同一隻只巨大的鋼耙,每一根耙齒好像都朝著自己家戳來,她的心就被耙出了一排排黑糊糊的洞,越來越沒有了底兒。一開春就開始催著老杠裝防盜窗,老杠詫異道:「你不是說眼裡釘柵欄是沒罪找罪受嗎?」靈芝嘆口氣,道:「我雖是不想找罪受,卻也怕罪找我受。一到夜裡就不敢開窗戶,悶在屋裡呼剩氣。熱天開空調還說得過去,要是涼快天,連個利落風都不敢吹,做夢夢見的都是賊。」
「不是這話。」靈芝笑,「不是十四眼,就別把話說這麼硬實。要不我們心裏也不服氣。去飯店買個飯,大碗小碗還分個價錢呢。」
「我下去吧。」老闆又說。這次不是商量的口氣,他說話的同時就伸出了腿。
這話俏皮,靈芝不由得笑了:「在哪兒聽的?」
「看著瘦,該好鑽的呀。我就奇怪。」不知道什麼時候,老闆娘和那個夥計也上來了,「後來才發現,這傢伙原來是屁股結實。」
「是十四眼的。」
「那天我真的在場。一輩子都忘不了。就在隴海路與布廠街交叉口的隴興花園,在六樓裝防盜窗。和今天這情形差不多。仨人在七樓,我和另外仨人在六樓。那個窗也可大,四米寬兩米長。窗已經到位了,我們四個人,兩個在里摳窗,兩個在外頭釘膨脹螺絲。突然系著防盜窗的繩子斷了,窗戶從六樓往下砸去,那兩個釘螺絲的還能有跑?我就在六樓窗戶里眼睜睜地看著,眼睜睜看見窗戶落地的時候,鐵窗上的鋼筋彎了一下,一個人一頭栽到水泥地面上,那血流得,跟自來水似的。另一個人被彈了丈把高才落在了地上,滾了兩滾,也不動了。後來他成了植物人。鋼筋緩衝了一下,救了他的命。不過這命也不叫命了。活受罪呢。」
「回屋做作業吧。」靈芝輕輕地說。
「壞事了。」他說,「我記錯了尺寸,只焊了兩米。」
「媽,他會不會掉下來?」突然,孩子的聲音玲瓏剔透地響起來,「多嚇人哪。」
「十四眼的有多沉我會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