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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

好了

作者:劉慶邦
過春節時,月民和姐姐月榮一塊兒回來了。月民躲在姐姐身後,走時穿什麼衣服,回來穿的還是那身衣服,可見她無論打工還是寫小說都沒取得成功。女兒回來了,就說明她已經回心轉意了。宋懷木沒有再提寫小說的事,好像那一章已經掀了過去。好比孩子前一段生了一場病,現在總算好了。
月民有一個女同學,與月民同村,同班。那個女同學不寫小說。收完了麥,又種上秋,梅老師讓月民的女同學給宋懷木捎口信,請宋懷木務必到學校去一趟。宋懷木一聽就知道,還是為月民寫小說的事。宋懷木有些心煩,對月民說的寫小說能賺大錢的事越來越懷疑。月民曾說等麥子收完,她的小說就寫得差不多了。現在麥子收完,打完,麥秸垛成了垛,連種在麥茬地里的玉米苗子都長得尺把高了,月民寫小說的事一點收成都沒有。他想,他有可能上了月民的當了,月民學習成績落了后,找不到別的借口,就拿寫小說的事蒙他。宋懷木來到學校,學生們都在上課,麻雀落到了操場上。一個教工問宋懷木找誰,宋懷木說找梅老師。教工說梅老師正在講課,讓宋懷木在教室外面等一會兒。教工把梅老師正講課的教室指了一下。教室的門窗都開著,宋懷木往教室里一看,果見梅老師正站在講台上往黑板上寫粉筆字。他怕耽誤梅老師講課,不想讓梅老師看見他,躲進教室前面的一塊楊樹苗圃里去了。下課鈴打過,學生們和梅老師從教室里走出來,他才走出苗圃,跟梅老師打了招呼。梅老師說:您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跟梅老師往辦公室走時,他回頭看看那些學生,沒看見月民。誰養大的羊,誰一眼就能認得出來,他怎麼沒看見月民呢!梅老師指一個板凳讓宋懷木坐下,問:我上次讓您跟宋月民談談,您談了嗎?宋懷木說:談了。她說寫小說能賺錢,我不大相信。我要求她聽老師的話,還是先把學習搞好。梅老師說: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裏,宋月民以為誰都能寫小說,誰寫了小說都能掙錢。我跟她談過好幾次了,告訴她,小說不是誰想寫就能寫的。就算你把小說寫出來了,能不能發表還是一個問題。如果不能發表,寫了等於白寫。現在個別孩子寫小說出了點名,掙了點稿費,報紙和電視一宣傳,有的同學就動心了,以為寫小說是一條捷徑,寫了小說就可以致富,可以當貴族。我個人的看法,個別孩子寫小說也就寫了,媒體沒必要那樣大肆炒作。他們一炒作不要緊,把很多孩子都害苦了。就說宋月民吧,原來是一個多麼好的一個學生,可以說德智體勞各方面都很優秀,她一聽宣傳,一迷上寫小說,學習成績直線下滑,現在都滑到全班倒數第一名了。如果再這樣下去,我看她這個學也不用上了,回家去寫小說得了。我請您來,就是跟您商量,宋月民要想繼續上學,寫小說就得停下來;她要是不想上了,您就把她領回去算了。
月民對爹娘說了說了小說的事,使宋懷木和包玉英的火氣消了不少。據月民說,小說是什麼,小說是書。世界上的書都是人先寫出來,然後才能印出來。要是沒人寫,世界上就不會有書。書可以賣錢,賣了錢,不僅可以買飯吃,買衣穿,還可以買房子,買汽車。月民打開書包,從裏面拿出一本厚厚的書,向爹娘介紹,說這本書就是一部小說,這部小說賣了一百多萬塊。哦,一百多萬!這個數目把爹娘驚住了,兩口子的眼睛幾乎瞪成了雞蛋。月民把書遞給爹看。爹翻了翻,又遞給娘看。一本書這麼值錢,他們都看得很小心。書里密密麻麻都是黑字,恐怕找一窩最大的螞蟻群,都不如書上的字多。又彷彿書頁子里夾的都是錢,他們一不小心,紙票子、鋼鏰子就會嘩嘩啦啦從書頁子里掉出來。他們把書還給了月民。月民說:這本書就是一個高中生在上高中一年級時寫的,高中生寫了書,賺了錢,就不再上學了,專門在家裡寫小說。那個高中生現在可有名了,寫一部,火一部,賺得錢海了去了,花都花不完。高中生買了別墅,還買了賽車,想玩就玩,想寫就寫,生活哇噻得很。說到這裏,月民問爹娘,知道什麼是別墅和賽車嗎?爹娘互相看了看,都說不知道。月民說:所以說呢,你們的思想已經大大落後了,趕不上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了。你們想想,你們供我https://read•99csw.com上學幹什麼?還不是想讓我上大學。上了大學又為什麼呢?還不是為了將來好找一份工作,掙一份錢。既然寫小說也能掙錢,也是一條出路,幹嗎非要走上大學那條路呢!再說了,我要是考上了大學,你們還得為我拼學費。大學一上就是四年,哪一年的學費不得幾千塊錢。我寫小說呢,不用你們投什麼資,我只要一支筆和一些紙就夠了。寫小說花的成本是最低的,收到的效益是最高的。
梅老師沒有走過去,宋懷木覺出梅老師在他賣雞蛋的攤位前停下了。他的雞蛋沒有放在地上,他的攤位是一輛加重型的自行車。自行車的後座子兩側分挎著兩隻用鐵絲編成的筐子,筐子里鋪墊著厚厚的麥草,雞蛋放在麥草上面。透過鐵絲筐子的網眼,他看見了梅老師腳上穿的皮鞋。梅老師是要買雞蛋嗎?他不抬眼不行了。梅老師,您也來趕集?他跟梅老師打招呼。梅老師說:我來買點兒菜。梅老師把手中的提籃往上提了一下。梅老師的提籃是用黃金般的麥秸莛子編成的,提籃一側用染紅的玉米皮子綉了一朵大紅花。提籃里已放了一把春韭菜和一些黃豆芽兒。宋懷木說:梅老師,您帶上幾個雞蛋吧!說著,他兩隻手都向雞蛋筐里抓去,一隻手抓出三個,兩隻手抓出六個。一隻手能抓出三個雞蛋,這幾乎是最大限度,只有經常擺弄雞蛋的人才有這樣的技巧。梅老師說:不要不要,我今天沒打算買雞蛋。宋懷木說:不是讓您買,您只管拿去吃吧。梅老師說:那可不行,我要是收下您的雞蛋,您今天的生意就白做了,快把雞蛋放回去。我要是沒認錯人的話,您是宋月民的家長吧?宋懷木說:是的,孩子讓梅老師費心了。梅老師拿出當老師的表情,對宋懷木說:我讓宋月民告訴您,請您抽空兒到學校去一趟,宋月民沒告訴您嗎?宋懷木眼皮眨了眨,像是想了一下,說沒有。老師找家長,一般來說,是孩子出了問題,或犯了錯誤。不然的話,老師不會輕易找家長。月民是個乖孩子,從小學升到初中,又從初中升到高中,月民沒讓他操過心,老師從來沒有找過他。現在月民都上到高中二年級了,差不多成了一個大閨女,她能出什麼問題呢?能犯什麼錯誤呢?宋懷木臉上頓時有些僵,僵得有些像雞蛋皮子一樣。他雙手抓著的雞蛋仍沒有放下來,由於注意力不在手上,使易碎的雞蛋處在一種危險境地。宋懷木問梅老師:有什麼事嗎?宋月民表現不好嗎?梅老師說:沒什麼大事,只是宋月民近來迷上了寫小說,學習成績有些滑坡,從正數前幾名滑到了倒數前幾名。我請您的意思,希望您關心關心她,跟她說一說,讓她集中精力搞好學習。宋月民原來是我們班的尖子生,考大學是很有希望的。如果再這樣下去,別說上大學,高中能不能畢業都很難說。
宋月民沒有繼續上學,回到學校后給梅老師寫了一個字條,讓別的同學轉交給梅老師。她跟梅老師說,她要到城裡打工,一邊打工,一邊寫小說。她就不信她寫的小說不能發表。梅老師把字條給校長看過,而後交給和宋月民同村的那個女學生,讓女學生把字條捎給宋懷木。既然宋月民已經走了,宋懷木也沒什麼辦法,他說:想幹啥幹啥去,真有志氣,一輩子不回來才好呢!
過罷春節,姐姐對宋懷木說:爹,月民想繼續上學。宋懷木說:不知道人家學校還願意不願意要她。月民到鎮上學校問過,原來的普通高中不辦了,改成了職業高中。職業高中宋月民也要上,她選擇的專業是養殖。
跟月民談話結束,宋懷木和包玉英各自推上自行車,分頭到附近一些村莊收雞蛋。這項生意他們做了十多年了,背集時挨村挨庄把雞蛋收集起來,逢集時到集上去賣。他們這裏買雞蛋,賣雞蛋。習慣論個兒,不習慣論斤論兩。這樣省事,一個雞蛋多少錢,乘上雞蛋的總數,價錢就出來了。販一個雞蛋,他們賺不了幾個錢,不過一分二分。可是,經不住雞蛋多呀,一個賺一分,十個賺一毛,一百個賺一塊,一千個就能賺十塊。他們每天跑來跑去,賺的就是跑腿錢,也是辛苦錢。積米成籮,就是靠販雞蛋攢下的錢,他們把房子蓋起來了。他們家的房子原來是兩間坯座草頂的趴趴屋,雞飛上去一撓就是九*九*藏*書一個窟窿。翻蓋成新房后,他們家的房子成了渾磚到頂門口帶廊廈的平房。他們家的舊房子原在村子一角的水塘邊,一下大雨,房前房后的泥巴深成了河,人出不去,進不來。現在他們把新房蓋到了官路邊,官路是用柏油鋪成的,雨下得越大,路上越乾淨,趕集上店,他們一點兒泥巴都不用踏。房頂上有一個平台,他們可以在平台上曬糧食,還可以站在平台上往遠處眺望,有一點登樓的意思。然而,販雞蛋賺錢畢竟有限,顧了東顧不了西。大女兒月榮考上了一所專科學校,家裡出學費就出不起。好在城裡有一個老知識分子,答應每個月資助月榮一百塊錢,月榮才到城裡上學去了。兒子結婚後,兒媳婦不願跟公婆在一塊兒住,要求公婆為他們再蓋幾間房。蓋房子可不像吹氣球,吹氣球容易,嘴一鼓,一吹,氣球就大起來。房子是磚頭壘起來的,哪一塊磚頭不是實實在在,少一塊磚頭,不是三個五個雞蛋所能填補。宋懷木和包玉英不敢說不蓋,只說再等一等。宋懷木還說,他們就月生一個兒子,等他們兩口子百年之後,這房子自然就是月生和兒媳的。兒媳不願聽百年之後這樣的話,她好像有些等不及了,說:誰知道你們什麼時候才到百年之後!兒媳一賭氣,到娘家住著去了,不回來了。兒媳賭氣還有一個原因,賺公婆把雞蛋看得太重,太緊。兒媳原認為,公婆天天販雞蛋,家裡應該不缺雞蛋吃。誰知道呢,公婆把雞蛋放進鐵絲筐里,筐上有鐵絲蓋子,蓋子還上了鎖,誰都不能隨便吃。兒媳似乎明白了,在公婆眼裡,雞蛋已經不是雞蛋,是商品,是金錢。雞蛋已經不是圓的,成了花的,扁的。雞蛋不是從雞屁股眼子里屙出來的,像是從公婆身上掉下來的肉。那麼,硌窩兒的雞蛋總可以吃吧?不行,硌窩的雞蛋公婆也要放一放,或便宜一點賣掉,或等來了客人再吃。有一次,兒媳的娘來走親戚,婆婆用辣椒炒雞蛋,雞蛋成了發黑的稀湯子,都臭了,成了真正的壞蛋。說來說去,他們家還是窮,還是缺錢。
問題嚴重了。月民上學上到半道,把她領回去,這算怎麼回事,算不算學校把月民開除了呢?宋懷木問:學校要開除宋月民嗎?梅老師答:這不能算開除,只能算宋月民自願放棄學業。宋懷木又問:要是宋月民從現在開始不寫小說了,學校還留她嗎?梅老師說:當然留。只要學生願意學習,學校就沒權力攆她走。宋懷木說:那好,這一次我堅決不讓她寫小說了。上次我跟她談完話我就分析,她學習成績有些落後,怕我批評她,她就瞎找借口,說她正在寫小說。梅老師說:您的分析有一定的道理。宋懷木問,他怎麼沒看見宋月民呢?梅老師說:宋月民可能在宿舍里,她現在不好好上課,晚上寫小說,白天就睡覺。宋懷木說:那還得了!
村裡人也知道了月民在寫小說。有人說,寫小說是城裡人乾的事,城裡人吃飽了,撐得沒事兒干,才寫小說。鄉下人寫什麼小說,開玩笑!有人卻說,玩笑有時候也會變成現實,人家宋月民就寫小說了。宋月民不但寫了小說,人家一本書就賣了一百萬。那麼,有人就去找宋懷木借錢,張口就借一萬。宋懷木剛說對不起,借錢的人就說:你們家月民寫一本書就賣了一百萬,一萬塊錢對你來說算什麼。宋懷木說:罵人不是這樣罵法!
油菜花開滿一地時,在一個星期天,包玉英問月民:你的小說什麼時候能寫完?月民說:等收完麥就差不多了。包玉英說:我以為寫小說跟雞下蛋一樣呢,有這麼長時間,一堆雞蛋都下出來了。月民說:你的比喻太庸俗。包玉英不懂什麼叫庸俗,說:等你的小說寫出來,賣了錢,我就不去販雞蛋了,天天在家裡幫你數錢。宋懷木不許包玉英催月民,他說:我想著寫小說也跟雞下蛋差不多,到該下蛋的時候,自然就下出來了。雞蛋沒長成個兒,不能硬催,硬催只能催出軟皮子雞蛋。月民有些哭笑不得,這就是他的父母,張口閉口都是雞蛋,好像不拿雞蛋說事就不會說話了。
月民很是不服氣哥哥宋月生。宋月生上學上不成景,打工掙不回錢,連個老婆都猴不住,有什麼資格管她!她轉過身,兩眼很尖銳地瞪著宋月生。她的目光尖銳得像是錐子,向宋月生的虛弱處刺去。宋月生說:你瞪什麼瞪,你read.99csw.com把眼珠子瞪出來,也擋不住我打你。他把宋月民的胳膊一拉,又照宋月民的屁股上打了兩記狠的。怎麼,打不到自己的老婆,連自己的妹妹都不能打嗎!
把書撕碎了不算完,宋懷木又對宋月生說:拿打火機,燒了它!宋月生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把扔在地上的破碎的書頁子點著了。宋月民哭得更痛心些。宋懷木說:使勁哭吧,權當我死了,你給我燒紙呢!
小說?小說是什麼?難道寫小說不是寫字嗎?不是做作業嗎?宋懷木把腦子裡的東西扒拉了一下,腦子裡最多的就是雞蛋,紅皮子雞蛋白皮子雞蛋都有,就是沒有小說。他只得向梅老師請教:小說是啥東西?小說嘛,怎麼說呢?梅老師說出兩三部長篇小說的名字,問宋懷木看過沒有。宋懷木搖搖頭,說沒看過。梅老師說:你沒看過就不好說了,反正都是一些男男女女、哭哭笑笑的東西,你說它是一些雲天霧地的東西也可以。宋懷木有些吃驚,這個事情不算小,他必須認真對待。一個女孩子家,不好好用功讀書,怎麼能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呢!他對梅老師表態說:梅老師,您放心,等星期天宋月民回家,我一定跟她談談,不許她再寫小說了。說這番話時,他的眼睛想看著梅老師,又不敢看,彷彿做下錯事的就是他。再說梅老師是個女老師,梅老師又那麼年輕,他怎麼敢看梅老師的眼睛呢!表完了態,他堅持把手裡抓著的雞蛋往梅老師的提籃里放。月民學習成績好時,那是老師教得好,他應該謝謝梅老師。現在月民讓老師費了心,他覺得欠了老師一些什麼,更應該謝謝梅老師。他沒什麼可謝的,這幾個雞蛋實在算不了什麼。只要月民能改過,能把學習成績重新提上去,別說這幾個雞蛋,把今天準備賣的所有雞蛋都送給梅老師,他都願意。他轉過扎在地上的自行車時,腿碰到了自行車的前輪,自行車有些傾斜。梅老師搶上一步,把自行車扶住了,自行車才沒有倒掉。梅老師說:太危險了!她想到,要是自行車倒下,筐里的雞蛋不知要摔爛多少呢。趁梅老師幫他扶自行車,宋懷木把抓著的雞蛋放進梅老師的提籃里了。還好,梅老師沒有把雞蛋掏出來,這幾個雞蛋也脫離了危險。宋懷木問:梅老師,您看我哪天去學校?梅老師說:就是那個事兒,我給您說過了,您就不用去了。宋懷木說:好吧。梅老師欲走又回過頭來囑咐宋懷木說:宋月民是個心重的學生,您對她的態度要溫和一些,千萬不要打她。宋懷木點點頭,說好,我記住了。
劉慶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當過農民、礦工、記者。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等六部,中短篇小說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二十余種,散文隨筆集《從寫戀愛信開始》等。先後獲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種刊物獎三十多項。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獲第二屆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斷層》獲首屆全國煤礦烏金獎,中篇小說《少年的月夜》、《卧底》分獲本刊第十一、十二屆百花獎。作品被譯成英、法、日等外國文字。現為北京市作協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月民還有話說,月民又說的話讓包玉英感動得差點兒濕了眼圈。月民說,她看見父母販雞蛋掙點錢太難了,才下決心寫小說掙錢,好為家裡分擔一些困難。包玉英誇了月民,說:你是個有孝心的孩子,比你哥你姐有孝心。
作者簡介
梅老師把宋懷木領進女生宿舍一看,宋月民果然在床上睡覺。女生宿舍是大通鋪,一張床板挨著一張床板。別的女生都把被單疊起來了,只有宋月民蓋著被單在睡覺。梅老師把床板拍了拍,說:宋月民,你父親看你來了。宋月民揉揉眼,從床上坐了起來。她沒有喊爹,也沒有抬頭看爹。她垂著頭,頭髮很亂,散亂的頭髮幾乎遮住了臉。她的臉黃巴巴的,比上個星期天回家時瘦了不少。這就是小說鬧的,一個好好的孩子,快被小說鬧成鬼了。宋懷木氣得手都抖了,說:宋月民,人家上課你睡覺,你上的這是什麼學?要睡回家去睡,走吧,回家我讓你睡個夠!宋月民把被單往上拉了拉,還是垂著頭塌著眼不說話。宋懷木罵了九九藏書宋月民,說:你走不走,我不信管不了你!他開始轉著身子在宿舍里找順手的傢伙。梅老師攔住了宋懷木,說算了算了,今天是星期五,後天就是星期天,等宋月民星期天回家,你再和她談話也不遲。

兩口子忍著沒有發作。一家人吃過早飯,宋懷木才以隨便問問的口氣問月民:你最近學習怎麼樣?月民說:還那樣。包玉英一聽就急了,說:還那樣,是啥樣?宋懷木皺緊眉頭瞥了妻子一眼,說:我問孩子話時,你不要插嘴!他走到門口,把門關上了。他們家的屋門口正對著一條南北走向的官路,且門口離官路很近,只有兩三步的距離。路上不時有騎自行車的人走過,有拉架子車的人走過,有空手的人走過,他們走過時一扭頭就把屋裡的人看到了,很影響談話的效果。宋懷木關門,讓月民有些警覺,她問:大白天的,關門幹什麼?宋懷木說:外面有點兒亂,關上門清靜些。你的學習成績現在班裡排第幾名?月民說:我也說不清。我不太關心排名。現在上邊也不讓學校給同學們排名。包玉英又插話:連排第幾名都不知道,那你學的是什麼!宋懷木對妻子說:你出去吧,該幹啥就幹啥去!包玉英說:我哪兒都不去,這是我的家,我死也要死在這裏!停了一會兒,宋懷木對月民說:上個集在集上,我看見你們老師了,是梅老師。聽爹說看見了梅老師,月民不說話了。宋懷木問:梅老師讓我到學校去,你為啥不告訴我?月民說:我反對老師動不動就找家長,反對老師向家長告學生的狀!凡是動不動就找學生家長的老師,都是不負責任的老師,也是無能的老師。宋懷木說:話不能這樣說吧,老師找我,也是為你好,希望你能考上大學。不想讓老師找我,你自己就得爭氣,保住在班裡前幾名的位置。你的學習成績老是往下出溜,老師能不著急嗎!你跟我說說,你的學習成績為啥不好了呢?月民說:你既然都知道了,還明知故問幹什麼!宋懷木說:你要跟我好好說話,我不跟你急,你也不要跟我急。就算我沒你識的字多,我也是你爹。我聽梅老師說,你迷上了寫小說,小說是什麼東西呢?月民說:我跟你說,你也不懂。宋懷木說:正因為我不懂,才聽你說嘛!小說是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呢?我和你娘都聽著呢,你給我們說說吧!月民說:你們兩個不去收雞蛋了?宋懷木說:晚去一會兒也沒關係,等你說完了我們再去。
宋懷木說:宋月民,把你寫的小說交出來!宋月民把脖子梗了一下,表示不交。宋懷木說:你不交是不是,月生,給我搜!宋月民這才說話了,她說:宋月生,不許動我的書包!宋月民的話像是為宋月生指出了一個方向,宋月生正不知道宋月民寫的小說在哪裡,宋月民一說不讓動她的書包,宋月生就去翻她的書包。宋月民奪著搶著,宋月生還是把她的書包打開了,從書包里拿出了一本小說。這本小說正是宋月民說的賣了一百萬塊錢的那本小說。宋懷木說:把小說給我!宋月生把小說交給了宋懷木。宋懷木接過書就開始撕,一邊撒,一邊說:我叫你寫,我叫你寫!不一會兒,他就把書頁子扔了一地,像爛雞毛一樣。宋月民跺著腳哭了,她指著宋懷木和宋月生說:我一定要把你們寫進我的小說,你們都是反面人物!十足的反面人物!
星期天上午,宋懷木沒出去收雞蛋,在家裡等月民。他不讓妻子包玉英在家摻和,讓包玉英只管去收雞蛋。包玉英知道男人要打月民,安排說:別打孩子的頭。宋懷木說:走走走,不用你管!
升到高中后,月民開始住校,一星期回一次家。別的地方實行的是雙休日,月民所在的學校實行的還是單休日,星期六繼續上課,星期日才休息。在通常情況下,月民都是星期六下午回家。學校離家十幾里路,月民背著大書包,走著就回家了。可是,這個星期六下午,沒見月民回家。直到第二天早上,月民才回了家。頭天晚上,宋懷木和妻子包玉英氣得半夜都睡不著覺。宋懷木把梅老師說的話對包玉英一講,包玉英一下子把問題看得很嚴重。宋懷木好歹還上過四年小學,而包玉英一天學都沒上過。連宋懷木都不知道小說是什麼,包玉英對小說更是無從琢磨,她好像連聽說都沒聽說過。她聽說過小狗小貓小雞小兔,小說是什麼東西九*九*藏*書呢?是四條腿還是兩條腿呢?根據自己年輕時的經驗,包玉英把小說想成一種有關男女的東西,是一種亂人心性的東西,一沾上小說,人的心就亂了,就不幹凈了。不然的話,不會耽誤月民的學習,月民的學習成績不會下滑得這樣厲害。兩口子本打算在星期六晚上好好跟月民談一談,遲遲不見月民回家,更加深了兩口子的疑慮。他們想,別的同學星期六都回家了,月民一個人留在學校里幹什麼,說不定,她又在寫小說。看來月民真的被小說迷住了,她連家都不知道回了,連爹娘都忘記了。包玉英讓宋懷木到學校去,把月民喊回來,打死她個不知上進的臊妮子。宋懷木沒有到學校去,他說:不要著急,她今天晚上不回來,明天總得回來。等她回來,我問問情況再說。月民回家時,手裡捏著一枝油菜花,花兒開的是兩朵。大面積的油菜尚未開花,不知她從哪裡把先開的兩朵採到了。一個女學生,從學校回家不好好走路,拐到地里采什麼花!在宋懷木和包玉英看來,這也是不好的苗頭。
月民回家剛放下書包,宋懷木就把門關上了,並搭上了門鼻。宋懷木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做的是審案子的樣子,問:宋月民,你睡醒沒有?還睡不睡了?宋月民在屋當門的地上站著,不說話。宋懷木又問:宋月民,你說,還寫小說不寫了?宋月民還是不說話。宋懷木拍了桌子,罵了宋月民的媽,厲聲道:你啞巴了?再不說話,我打死你!他說了打死你,自己並不動手,命兒子宋月生動手。宋月生在外地打工,宋懷木打電話把他叫了回來。叫兒子回來,並不是為月民的事,是為兒媳的事。大前天上午,趁宋懷木和包玉英到集上賣雞蛋,兒媳帶著娘家人,並帶來一輛汽車,撬開他們家的門,把兒媳結婚時帶來的箱子、柜子、桌子,還有被子、褥子、棉衣等,全部拉走了。這是幹什麼,這種行為簡直就是搶劫!這表明兒媳已經下定了決心,要與他的兒子一刀兩斷。宋懷木把兒子叫回來,讓兒子看看這事怎麼處理。兒子帶著禮品到丈母娘家去了,想試試事情能不能挽回。結果丈母娘把宋月生罵得狗血淋頭,連屋門都沒讓他進。宋月生憋了一肚子的氣正沒地方撒,爹讓他打月民,他就把氣撒在月民身上了。他拿過一把笤帚,用笤帚的把子抽月民的屁股。他一邊抽,一邊責問:我叫你不聽話!我叫你不爭氣!我叫你寫小說!我叫你敗家!我問你,今後還寫小說不寫了?
宋懷木稍微冷靜一些,他的思路沒有跟著月民的思路走。寫小說能賣錢,他以前可沒聽說過。寫的小說賣給誰呢?他每個集日都去趕集,沒看見有人賣小說。村裡幾百口子人,他也不知道誰買過小說。他問月民:你們同學當中,還有別的同學寫小說嗎?月民說:我不知道,我不管他們寫不寫。宋懷木又問:你們梅老師寫小說嗎?月民搖頭,說沒聽說過。宋懷木說:這就太奇怪了,如果像你說的那樣,寫小說賺錢那麼容易,別的同學為啥不寫小說呢!你們梅老師,比你學問大得多,她也不會嫌錢多了扎手,她為啥不寫小說呢!依我看,靠寫小說賺錢不是那麼容易的。小說我也不懂,你看這樣行不行,一個學生,首先還是要搞好學習,在不影響學習成績的情況下,然後再寫小說。月民答應試一試。
宋懷木在集上賣雞蛋,一抬眼看見了梅老師。他把眼睛低下來,瞅著雞蛋,想等梅老師走過去。在街邊賣雞蛋的有好幾個,趕集的人也不少,他裝作沒看見梅老師是可以的。梅老師不是他的老師,是他女兒月民的老師。月民的學習成績一向很好,他從來不擔心梅老師會找他這個家長。可是,師道尊嚴無處不在,如同當學生的總是不願在學校外面遇見老師,作為學生月民的父親,他對梅老師也不知不覺有所迴避。
包玉英幾乎被女兒說服了。以前,她還把女兒當小孩子看,嫌女兒懶,嫌女兒星期天回家也是只管看書,她很少跟女兒說話。不曾想,女兒不說是不說,一說就是一套一套的,看來女兒上學沒白上。女兒說寫小說能賺錢,她相信了。別說寫一本小說能賺一百萬,要是能賺十萬,她就高興死了。她有些走神兒,好像女兒已經把十萬塊錢賺到了,好像女兒已經把錢交給她了,她有些發愁,這麼多錢往哪裡放呢?讓老鼠看見了怎麼辦呢?讓壞人知道了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