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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痕

畫痕

作者:宗璞
這是一個大廳,很溫暖。許多人穿著整齊,大聲說笑,一點不像準備應試的樣子。有幾個人好奇地打量逯冬,逯冬也好奇地打量這大廳和這些人。他很快發現自己走錯了地方,他要去二十八層,而這裡是二十六層。他抱歉地對那些陌生人點點頭,正要退出,一個似乎熟識的聲音招呼他:「逯冬,你也來了。」這是老同學大何。大何胖胖的,穿一身咖啡色西服,打淺色領帶,笑眯眯有幾分得意地望著逯冬。「你來看字畫嗎?是要買嗎?」逯冬記起,聽說大何進了拍賣這一行,日子過得不錯,是同學里的發達人家。
大何又來評論,「這是你的外祖父?近人的畫沒有,祖上總會留下幾幅吧。」逯冬搖頭,「文革」中早被人抄走了,也許已經賣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他想,卻沒有說。
場上有輕微的騷動,然後寂然。
展櫃里平放著幾幅小畫,尺寸不大。逯冬立刻被其中一幅吸引,那是一片鮮艷的黃色,亮得奪目。這又是一張他十分熟悉的畫,母親畫時,他和父親逯萌在旁邊看,黃色似要跳出紙來。「是雲南的油菜花,還是紐西蘭的金雀花?」父親笑問,他知道她哪兒也沒有去過。畫面遠處有一間小屋,那是逯冬的成績,十五歲的逯冬正拿著一支自來水筆,不小心滴了一滴墨水在那片黃色上。母親沒有絲毫責怪,又添了幾筆,對他一笑,說:「氣象站。」逯冬看見了作者的名字,米蓮予,還有圖章,是逯萌刻的。米蓮予三字帶著甲骨文的天真。這圖章還在逯冬的書櫃里。逯冬嘆息,父親去世過早,沒有發揮他全部的九-九-藏-書學識才智。畫邊又有一行小字,那是一位熟朋友的姓名。這幅畫是送給她的,因為她喜歡。當時這位朋友拿著畫,千恩萬謝,連說這是她家的傳家寶。
(注:米蓮予、逯萌均為作者另一小說《米家山水》中的人物。)
逯冬不想告訴他,母親已於兩個月前逝世,只苦笑道:「我現在領會了,藝術都是吃飽了以後乾的活兒。」
作者簡介
「這兒還有一幅呢。」大何指著廳里的一個展櫃,引逯冬走過去,一面說:「我們用不著多愁善感。」
逯冬如果留心藝術市場,就會知道近來米蓮予的畫大幅升值,她的父親米顒的字畫也為人關注。近一期《藝術市場報》上便有大字標題:米家父女炙手可熱。可能因為米蓮予已去世,可是報上並沒有她去世的消息。米蓮予的畫旁便是米顒的一幅行書。逯冬腦子裡塞滿了記憶的片段,眼前倒覺模糊了。
「我走錯了。提早出了電梯。」逯冬老實地說。

逯冬從公共汽車上下來,走進雪的世界。他被雪裹住了,無暇欣賞雪景,很快走進一座大廈,進了觀景電梯。這時看著飛揚的雪花,雪向下落,人向上升,有些飄飄然。他坐到頂,想感受一下隨著雪花向下落的感覺,便又乘電梯向下。迷茫的雪把這城市蓋住了。逯冬湊近玻璃窗,仔細看那白雪勾勒出的建築的輪廓,中途幾次有人上下,他都不大覺得,只看見那紛紛揚揚的雪。電梯再上,他轉過身,想著要去應試的場面和問題。他是一個很九_九_藏_書普通的計算機工程師,因母喪,回南方小城去了幾個月,回來后原來的職位被人佔了,只好另謀出路。現在來這家公司應試。電梯停下了,他隨著幾個人走出電梯。
拍賣要開場了,大何引他又走過一道槅扇,裏面有一排排坐椅。有些人坐在那裡,手裡都拿著一個木牌。大何指給他一個座位,人聲嗡嗡的,逐漸低落。一個人簡單講話后,開始拍賣。最先是一副民初學者寫的對聯。起價不高,卻無人應,主持人連問三次,沒有賣出。接下來是一幅畫,又是一幅字,拍賣場逐漸活躍。他看見競拍人舉起木牌,大聲報價,每次報價都在人群中引起輕微的波動。又聽見槌子咚地一敲,那幅字或畫就易手了。輪到米蓮予的那幅《松山雪意圖》時,逯冬有幾分緊張。母親的畫是母親的命,一點點從筆尖上流出來的命,現在在這裏拍賣,他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二百二十!」有人在報價,報價人坐在前面幾排,是個瘦瘦的中年人。他用手機和人商量了許久,報出了這個價錢。
「這畫已經賣了,五十萬元。」大何說。逯冬點點頭,向大何致謝,一面穿大衣,走進電梯。
大何所說的關係是指逯冬的母親是位畫家,同學們都知道的。大何又加一句:「你對字畫也很愛好,有點研究。」這也是同學們都知道的。
逯冬覺得惘然而又凄然。這真是多餘的感覺。他無心再看下面的拍賣,悄然走出會場。大何發覺了,跟了過來,問:「感覺怎樣?」逯冬苦笑。
大雪紛紛揚揚,大片的雪花一片接著一片往下落,把整個天空都九*九*藏*書塞滿了。這城市好幾年沒有這樣大的雪了。
「一百二十五!」一個人報價,那萬字略去了。「一百三十!」又一個人報價。他很想收回母親的作品,把這親愛的畫掛在陋室中,像它誕生時那樣,可是他沒有力量,現在還在找工作,無力擔當責任。這是他的責任嗎?藝術市場是正常的存在,藝術品是屬於大家的。
「來這裏都是有請柬的,不能隨便來。」大何也老實地說,「不過,你既然來了何不看看。我記得你好像和字畫有些關係。」
「看見嗎?」大何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你看看這價錢!」逯冬看去,仔細數著數字後面的零:一萬兩千,十二萬,最後弄清是一百二十萬。大何用埋怨的口氣說:「這些畫,你怎麼沒有收好?」逯冬不知怎樣回答。母親似乎從沒有想到精神的財富會變成物質的財富。事物變化總是很奇妙的。他又看旁邊米顒的行書,這是一個條幅,筆法剛勁有力,好幾個字都不認得,他們這一代人是沒有什麼文化的。他念了幾遍,記住兩句:只得綠一點,春風不在多。
「二百二十萬!」主持人清楚地再說一遍,沒有回應。主持人第三遍複述,沒有回應。槌聲咚的響了。《松山雪意圖》最後以二百二十萬的價錢被人買走。
大何請逯冬脫去大衣,又指一指存衣處。逯冬脫了大衣,因想著隨時撤退,只搭在手上。他為應試穿著灰色無扣西服上裝,看去也還精神。他們走進一道木雕槅扇,裏面便是展廳了。有幾個人拿著拍賣公司印刷的展品介紹,對著展品翻看。大何想給逯冬一本介紹,又想read.99csw.com,他反正不會買的,不必給他。逯冬並不在意,只顧看那些展品。因前兩天已經預展過了,現在觀眾並不多。他先看見一幅王鐸的字,他不喜歡王鐸的字。又看見一幅文徵明的青綠山水,再旁邊是董其昌《葑徑訪古圖》的臨摹本,似是一幅雪景。他往窗外去看雪,雪還在下,舒緩多了,好像一段音樂變了慢板。又回頭看畫,這畫不能表現雪的舒緩姿態,還不算好。他想著,自嘲大胆,也許畫的不是雪景呢。遂想問一問,這是不是雪景,「葑」到底是什麼植物,以前似乎聽母親說過這個字,也許說的就是這幅畫,可是「葑」究竟什麼樣子?近幾年,還有個小說中的人物叫什麼葑。大何已經走開,他無人商討,只好又繼續看。還是董其昌的字,一幅行書,十分飄逸。他本來就喜歡董其昌字,後來知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八個字是董其昌說的,覺得這位古人更加親切。旁邊有人低聲說話,一個問:「幾點了?」他忽然想起了應試,看看表,已經太晚了,好在明天還有一天,索性看下去。董其昌的字旁邊掛著米友仁的字,米家,他的腦海里浮起米芾等一連串名字,腳步已經走到近代作品展區,一幅立軸山水使他大吃一驚。這畫面他很熟悉,他曾多次在那雲山中遨遊,多次出入那松林小徑。雲山松徑都籠罩著雪意,那似乎是活動的,他現在也立刻感覺到雪的飛揚和飄落。這幅畫名《雲山雪意圖》,署名米蓮予,當他看到作者的名字時,倒不覺得驚奇了。米蓮予就是他不久前去世的母親。
雪已停了,從電梯里望下去是一片白。逯冬read.99csw.com走出大廈,在清新的空氣中站了一會兒。「明天再來應試。」他想,大步踏著雪花,向公共汽車站走去。
宗璞,原名馮鍾璞,祖籍河南唐河,1928年生於北京,1951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外文系。曾任《文藝報》、《世界文學》編輯,中國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員。1957年發表小說《紅豆》,出版有《宗璞文集》(四卷),長篇小說《野葫蘆引》(第一卷《南渡記》,第二卷《東藏記》),散文《西湖漫筆》、《暮暮朝朝》及童話多種。長篇小說《東藏記》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中篇小說《三生石》獲第一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弦上的夢》獲197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散文集《丁香結》榮獲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首屆新時期散文集獎,童話《總鰭魚的故事》獲中國作家協會首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
他記得兒時的玩具是許多廢紙,那是母親的畫稿,她常常畫了許多張,只取一兩張。他兒時的遊戲也常是在紙上塗抹。逯冬的塗抹並沒有使他成為藝術家。米家的藝術細胞到他這裏終止了。他隨大流學了計算機專業,編軟體還算有些想象力。有人會因為他的母系,多看他兩眼。因為外祖父一家好幾代都和字畫有不解之緣。母親因這看不見的關係,「文革」中吃盡苦頭。後來又因這看不見的關係被人刮目相看,連她自己的畫都被抬高了。喜歡名人似乎是社會的樂趣。米蓮予並不在乎這些,她只要好好地畫。她的畫大都贈給她所任教的美術學校,這幅《雲山雪意圖》曾在學校的禮堂展覽過,有的畫隨手就送人了,家裡存放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