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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

沿途

作者:于曉威
「幹嗎?」姑娘停住了腳步,看了他一眼。
接下來的長時間里他倆幾乎沒說一句話。到了中午,太陽同地平線的角度呈110°/70°的時候,吉普車在一片丘陵和沙漠間雜的地帶中不得不慢慢停下來。汽油用光了。
「很大嗎?」
「我陪你一起去好嗎?」姑娘問。誰知道她是不是一個人待在這裏害怕呢?
「不,」他說,「謝謝。」
「那兒。」姑娘這回用手一直指著。
車重新啟動的時候,他問:「你是一個環境保護的樂觀者?」
他默默走進車裡,從後座位上取出有限的一點食物,麵包,薩琪瑪,還有火腿。他把火腿掂在手裡端詳著,舔了一下乾燥的嘴唇,又把它扔了回去。太咸了。
「什麼意思?」姑娘問。
「沒什麼,」他說,「在將來,恐怕只有環保二字才能成為哪怕是一對敵人間也能產生的共同話題,使他們成為朋友。」
輪胎下的沙子被卷揚著,撞得車身咔咔作響。如果不是油路和進氣管的入口裝有過濾器,這會兒怕是早就玩完了,他想。翻過視線里的一片緩坡,正要換擋的時候,他看見一個年輕姑娘在前邊招手攔車。
睡覺的時候,他問姑娘睡在哪裡。姑娘指了指帳篷。他想讓姑娘睡在車裡,這樣的地區晝夜溫差可達30多度,夜間會很冷的。但是姑娘執意不肯,他也就由她去了。
「照一張吧!」
「我想……走過去看一看。」他說。
看模樣倒不是本地人。管她呢!
他大吃一驚。沒有想到冷湖竟然是一座山!他沉心望去,蒼黃漠漠的風沙背景之下,它的顏色純然、幽冷而恬靜,可不就宛如一灣沁涼的湖水,拂去人心的燥熱與騷動,讓人的思想一瞬間具有磐石屹立般的恆久和堅忍。他默默地佇立著,開始驚訝於人們慣常邏輯思維的封閉積習和愚固可笑了,他想起蒙田說過的一句話:世上可怕的往往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人們對事物的看法……
「你到這裏幹嗎?」姑娘問。
吉普車重新上路了。反正,姑娘剛才也沒有問自己要到哪裡去,他索性仍舊漫無目的地朝前開,姑娘會在她認為合適的地方下車的。
姑娘走過去,把廢電池從地上撿了起來,用塑料袋套著裝進自己的旅行兜里。
他挺佩服姑娘的眼力。剛才車開得很快,姑娘還是一眼看見了他車前掛著的「陝」字牌照。「不是。」他說,不知為什麼對姑娘說了實話。
隨著姑娘的抿咽,他感覺自己的喉內也有一股清涼的液體侵入,但是很快,就變得乾燥酷烈難耐,像是吞咽了一塊太陽。他感覺更加焦渴了。
天黑之前,他做完了兩件事。一是將車上的充氣式帳篷和睡墊用嘴一口一口給吹起來,這差不多用去了他一個小時的時間——如果不是沒油,發動機打著后,排氣管可以幫他做這件事。繼而他又想九*九*藏*書,如果不是沒油,他待在這裏幹嗎?見鬼!二是找到一片沙土不多的低地,挖好一個深坑后,將姑娘的一隻空飯盒放進去,坑口用塑料膜封好,四周壓實,唯有中間部位懸垂在坑裡的飯盒口。做完這一切后,他獨自在曠穹之下,伴著一輪彎月坐了好久好久。依稀可辨的遠處的土地,被沙丘侵蝕殆盡。它們伴著西北的風,湮沒了古樓蘭,穿越了庫姆塔格沙漠,一路糾集著其他同伴,一點點東移。於是,才有了北京的沙塵暴。
她的模樣使他想起了溫琦。不是長相,是那種彷彿的青春氣息。此時,他想起溫琦,就像是想起一首熟悉的鋼琴夢幻曲。淡藍色的,透明而不可穿越,溫馨卻充滿憂鬱。最愛的人竟離他而去,這不啻是生活給予他的最大的嘲笑!從那時起,他開始嘗試著讓自己相信,金錢不是萬能的,因為溫琦的離去恰恰與金錢無關。
大口喝的話,可以喝一口。
「幹嗎?」姑娘頭也不回。
他從頭頂上方的回視鏡里打量了姑娘一眼。她已經摘掉了遮陽帽,露出一頭烏黑秀麗的頭髮,一張年輕的臉顯得潔凈而稚氣。她有19歲?20歲?不會比這再大了。她是回家——放暑假回家的大學生?還是離家——跟自己一樣,找不出熱愛生活的理由?
有一刻里,他不知如何是好。後來,他打開車門,走在曠地里。翻過兩道沙丘之後,實在沒有力氣了,他就順著一條沙梁滑躺下去。
他不情願地踩了剎車。
他想告訴姑娘,他不認為她剛才的行動具有多麼普遍的意義。在北京,他曾參与過一個環保組織的行為。他像所有成員一樣,竭力宣傳一切與環保有關的命題。沙漠化、水污染、城市垃圾、工業廢氣、溫室效應、能源危機……包括對一次性衛生筷的抵制。當然,身處發展中國家,他們隱去了「增長的極限」這個話題。促成他最終退出該組織的,是在某一次他們走上北京街頭撿拾塑料方便袋的行動之後。在那以後不久。娛樂圈內的一些明星趨之若鶩加以仿效,媒體對此給予了很大的宣傳,完全壓倒了普通人默默無聞對環保所做出的長久的努力,失去了環保本身的真實和樸素的意義,讓人望而生畏併為之逆反。從那以後,他發現街頭上的塑料袋不是越撿越少,而是越撿越多。同時,他對自己的行為產生了懷疑:對於一次性塑料袋,有關部門完全可以下令禁止或限量生產呀!為什麼不呢?
他被姑娘的舉動逗笑了。姑娘在車門旁退膠捲,他看著遠處,問:「那兒是些什麼?」
「你是西安人嗎?」過了一會兒,姑娘在車裡側過臉問。
他順著姑娘指的方向望去,只望見一座突兀的、青藍色的小山巒。
「不是你留給我,是我留給你。」他說。
「那……」https://read.99csw•com姑娘欠了一下身,口唇張得很大,表示她的疑問。
他懶得回答,只說了一個「兜風」。他不想以同樣的話題反過來打問姑娘,在這片迢遙千里、荒無人煙的丘陵地帶,依照他的口吻,姑娘會回答「散步」吧?
「大概是古時候,公元800年間吧,吐蕃人去敦煌時修的房屋的遺址。」姑娘說,「幫我弄一下相機,怎麼退不出膠捲了?」
「能停一下車嗎?只一會兒。」
他迎著太陽,閉上眼睛,眼皮裡邊是一個巨大的空洞的世界。一會兒是白色的,一會兒是紅色的,一會兒是綠色的,一會兒又是黑色的。後來,它們變成一萬支塗著碎金的箭頭向他射來。他側過臉,艱難地喘息一口,一股灼|熱的氣流像是液體一樣滲入他的鼻腔和胸膛,身體下面的沙土彷彿變成一群群咬嚙類的生物,尖利地用含著熱度的嘴撕扯他。他置身於一個巨大的烤箱之中,空氣都微微顫動。他感覺體內的水分在一點點兒消失殆盡,像一條被放在不斷加熱的砧板上的魚。他就這麼躺著,他很情願就這麼躺下去,一直躺到無力起來、無力呼吸為止。殘存的意念中,他的所有工廠和企業轉瞬間土崩瓦解,灰飛煙滅。隱約里,似乎飄來了溫琦的身影,還有父母的面龐,他們在一點點淡退,引領他到一個未知的領域。人類從蹣跚學步到長大成人,似乎就為了等待著見到被逐出家園的一天。世界一片昏暗,讓人驚悚不已,遠處,隱約傳來了最後的警報聲……
他們繼續朝前走。他們走的方向,是可能出現公路或過往汽車的方向。
「你也知道冷湖?」
「冷湖?」姑娘說。用手朝遠處指,「不就在那兒嗎!」
「你看!」他朝山下一指。
他想繞過去,吉普車的發動機傳出變態的嘶鳴聲。姑娘似乎看清了他的意圖,向路中央邁了一步,並且兩隻手都在風中揚了起來。她穿著一套綠色登山服,戴一頂有標誌的黃色遮陽帽,肩上挎著一個粗亞麻旅行兜——一個環保志願者的形象?
他吃力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登上沙梁,向下面走去。他看到姑娘站在吉普車旁邊一塊極小的陰影里,用驚恐和嗔怨的眼睛望著他。而他,則後悔當初捎上了這個姑娘。
他笑了。只有這笑,才透露出他作為四十多歲人的特有的成熟和疲憊。他的生意曾經做大到被國家工商總局評為中國500家最大私營企業第370幾名。現在,這又有什麼用呢?
他睜大眼睛,直起身向山下看去,城市竟然沒了,什麼都沒有,映入眼帘的只是一望無際的沙漠和丘陵。還有地平線,宛如一抹淡淡的浮塵。
姑娘喝了一小口,把它又遞給了他。他阻攔著,幾乎是強硬地讓姑娘喝掉了剩下的一口。
姑娘信任地對他點了一下頭。
他睜開眼睛,翻身https://read.99csw.com坐了起來。耳邊的聲音斷續回蕩,是沙梁那邊的姑娘用汽車喇叭在叫他。喇叭響了一陣后停了,姑娘用尖細的嗓子喊他:喂——
他們一起向山的方向走去。山並不高,只是生長著一些低矮的植物,但是登山的時候,他還是遠遠地把她落在後面。他沿著裸|露的岩石向上登,個別處需要用手費力攀緣。他的腳被劃破了,但是渾然不覺,他感到眼下的情境特別熟悉,好像又回到童年,甚至是童年以前。空氣越來越清新,眼前彷彿有霧在飄動。當他氣喘吁吁、幾乎虛脫一般登上山頂時,還不待仔細地換一口氣,山下的景象讓他驚呆了:霧嵐中,隱隱約約呈現出一座城市,高聳的樓房,縱橫的街道,披拂的樹木,還有人來人往……他的眼淚差點兒流了下來,內心劇烈顫抖。他一直厭惡城市,希望遠離人群,可到頭來才發現他是多麼依戀城市,多麼熱愛人群!
他還是婉言謝絕了她的好意。他不想在某一時刻,當他已不在人世,世界卻還苛延殘喘地保存有他的一張什麼照片。他一隻手扶在方向盤上,專註地望著姑娘。
「願意的話就來吧。」他說。
「那不是一個小山嗎,」他說,「冷湖在它上面么?」
「北京人。」他說,「西安一家公司欠我很多錢,最後用這輛車頂賬了,我在北京也就一直這麼開著。」
他剎住車。姑娘自己打開車門。在她坐進來的一瞬間,他竟然能嗅到一種淡淡的薄荷口香糖的氣味。
「喂,我說,」他對姑娘說,「留個地址吧?」
「嗨,」姑娘跑過來對他說,「還剩一張膠片了,下來給你照張吧?」
「冷湖在什麼地方?」他自言自語道,「要是在這裏就好了。」
他愣了一下,過了好久才想起應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他早已沒水了,從過了小柴旦那個地方開始。他把最後的兩瓶礦泉水給了一個牧羊人——他要水幹嗎?這是一個多麼遙遠的問題!
他未置一詞,但是和姑娘點了一下頭,因為車輪被石頭硌了一下。
吉普車駛過一道沙梁之後,右前方出現了一片傾頹的石垣。姑娘忍不住從車窗向外望著,面龐一點點轉動,快要接近它時,她終於扭頭對他說:
他慢慢地癱倒在地上,閉上眼睛。「你怎麼啦?」過了五分鐘光景,姑娘走到他身邊,輕輕地問。
于曉威,男,1970年生。已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作品多次被轉載,並被選入國家九年義務教育初中語文課本。曾獲團中央首屆全國「鯤鵬文學獎」小說一等獎,第一、二、三、四屆遼寧文學獎,《鴨綠江》小說獎,遼寧省優秀青年作家獎。中短篇小說集《L形轉彎》入選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5年卷。現在上海首屆全國作家研究生班學習,供職于《滿族文學》雜誌社,遼寧省作家協九*九*藏*書會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他去到昨晚挖的深坑前。由於晝夜溫差的緣故,熾熱的陽光此時已將坑內的潮氣蒸發,凝結在塑料膜上形成水珠,然後又匯聚著滴落在空飯盒內。他扯開塑料膜,端出鋁製飯盒,那裡閃晃著流動的太陽。稍一傾斜,飯盒的一個角落裡分明貯存一泓泉水。
「在哪兒?」他望向遠處,卻沒有望見。
他的目光落在姑娘挎著的照相機上。「將來洗出照片后,把我的那張寄給我,我要做個紀念。」

「你做生意?」姑娘問。
姑娘不經意地抿嘴笑了一下。
小口喝的話,當然可以喝上兩口。
他再一次震驚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姑娘悄悄掠了一下額發。在一旁自語:「據說在沙漠地帶經常可以見到海市蜃樓,你相信嗎?有時候我覺得,世界應該有理由保存一些蠻荒和未知的地方,好讓人類的想象力有一個存放的所在。」
他揉了揉太陽穴,和姑娘一起坐在車裡慢慢吃起來。「沒辦法,汽油沒有了。」他說,「我們等著吧,或許會有過往的車輛開到這裏。」
「冷湖是在這附近吧?」這時候,姑娘自言自語著。
作者簡介
凌晨五點鐘不到,沙漠上的太陽就升起老高了。整個上午,他和姑娘幾乎沒說幾句話,他們能愈發真切地感覺到陽光對沙漠進行新的一輪進攻。耳朵除了聽見對方吃力而近乎虛脫的喘息外,似乎聽不見別的聲音。到現在為止,姑娘已經連續47個小時沒喝一口水了,而他,比她還要多出兩個小時。在這樣的地區,連續三天不喝一口水,將斃命無疑。這是常識。
姑娘出其不意,把相機舉到面前,快速地撳動快門。
他把飯盒遞給姑娘。
他默言無語。
冷湖!他想,這麼快?他望了一眼遠處,原來路不知什麼時候早已沒了。這裡是甘肅、青海、新疆交界之處,很早他就聽說過這裏的冷湖——那一定是一片寧靜之域。他設想獨自駕車面對它時,將怎樣以這輛日本產騎兵牌四輪驅動式吉普車的極速沖向它,完成生命最後一次的投入狀,然後讓一切歸復如初,悄然無痕。
「什麼?」姑娘問。
他已經大汗淋漓了。向山下走去的時候,他一直搞不清剛才是怎麼回事,現在又是怎麼回事。他的腦海里猛然記起卡夫卡說過的一句話:虛幻往往更是一種真實,而常人眼中的現實往往是不真實的……
他接過相機,看了一下,發現是電池沒電了。他從車裡取出自己的電池換上,把廢電池隨手扔到外面。
他們一直等到黃昏。此時的黃昏一如清晨,處|女般靜寂、安謐,沒有絲毫騷動或闖入者的跡象。他看了一眼姑娘,她的眼睛像天空一樣黯淡和茫然。他想了想,抓起車載電話,話筒里沒有任何正常訊號。他們徹底與外界斷絕https://read.99csw.com了聯繫。
「當然。」姑娘說,「幾萬年前,祁連山和阿爾金山相對時,這中間是一片群山和湖泊。如今,只剩下一個冷湖了。」
半夜的時候,姑娘還是悄悄地鑽進了他的車裡,躺在後排座位上。她聽到了一種來自遠處的凄厲的叫聲,接著,他也聽到了。他們不約而同斷定那是狼。他鎖好車門,點亮車內所有的燈光,望了一眼窗外那空蕩蕩的帳篷,然後躺下去。姑娘的舉動讓他又一次想起溫琦。溫琦總是在無助的時候尋求他的保護……也許是太乏了,他的一隻腳搭在方向盤上,不知不覺,很快就重新睡著了。
他望著眼前這個也許是優秀的環保主義者,內心掠過一絲感動。隨即,他又深感悲哀,有什麼用呢?國內還沒有幾家能夠處理廢舊電池、防止汞污染的公益性環保企業。
吉普車在丘陵中穿越著,視線單調得讓人覺得所經之處是那麼似曾相識。不過這種情形不會持續太久,他看了一眼儀錶盤上的顯示器,汽油快用光了。
姑娘從兜里取出照相機,打開車門。天空湛藍如洗,連一絲雲也沒有。他能感到一股灼|熱的氣浪從車外掀來。姑娘在那片殘斷的石垣中間佇立良久,細細觀察著。他看了一眼儀錶盤上的車外溫度顯示器,攝氏39度半——管他呢!他等得無聊,索性打開了車內鐳射碟機。隨著音樂的瀰漫,他的目光也在車內環顧:這輛日本產吉普車幾乎達到了豪華型三級配套,雙層窗玻璃,真皮座椅,環周照明效果燈,車載電話,電腦旅程記錄系統……當初,他發了瘋一般一心想搞到一台波爾舍公司的頂級產品959型超級跑車。價格昂貴倒在其次,就在他的所有努力即將實現的時候,他偶然聽說波爾舍959由於排放量超過美國環保標準,被禁止進入美國。他的自尊心因此受到了傷害,他想:被美國禁止的,為什麼要進入中國?後來,他還是坦然接受了這輛日本產騎兵牌吉普,原因之一,它是環保型的。
他熟悉生活中的「離去」。三年前,他的父親離去了;一年前,他的母親離去了。其時,他感覺生活發生了重大的顛覆,簡直是站在地殼裡看世界。說到底吧,他還是一個傳統型的男人。現在,世界上只孤零零剩下他一個人啦,他是多麼思念他的雙親。溫琦的離去,或許與父母的離去不一樣,可又有什麼不一樣?他想,上帝造生命、造世界,為什麼是先給了你,再讓你失去,而不反過來先讓你失去,再給了你!
姑娘哧哧地笑了起來,「冷湖是一座山的名字,人們叫它冷湖山!它的上面沒有湖,旁邊也沒有湖。」
「我渴了,你有水么?」姑娘全然不覺他的胡思亂想,在一邊小聲地問。
他老實回答了姑娘,他沒水。姑娘不吭聲了,但他知道在這沉默里,包含了一定程度的驚詫。他說不清是對此感到內疚,還是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