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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歌

離歌

作者:魯敏
「我隔著河跟她說話。她低頭聽著,但不應。
這樣吩咐了一大圈,家裡人慢慢鎮定下來,前來幫忙的鄰居們也各自得了事情,場面有些像個樣子了。婦女們分成幾堆,或圍在廚房擇菜洗涮,或在院中撕剪孝布,或在堂屋裡疊做紙元寶,她們這時總會熱烈地懷念新死者,於此種談論中,後者皆可獲得新的生命與新的品性:性情溫和、節儉克己、心靈手巧……
他問的是通常跟三爺一塊兒出入喪儀的俗和尚。在東壩,俗和尚也是討生活的一門手藝,他照樣娶妻生養,酒肉穿腸,需要時才披掛上珠袍,敲起小木魚,超度亡魂。只要模樣圓滿、唱經婉轉,便是好的。經常有人特為地趕來,痴站在一邊,就為聽大和尚念經,一邊不自覺地掉下淚來,卻又說不清到底傷心什麼。
「……三爺,有這麼回事兒吧,人走之前,要是三天三夜不吃東西,身子便不會發臭,可以停放很久……」
「我這營生,哪個女人願意?只能做老光棍唄。」三爺答。他一般總跟人這樣說。他怎麼好說實話呢,說出來好像就掃興了、就得罪人家的平常日子了。
三爺連忙認錯兒,得給老人台階下呀。「全是我的錯兒。這麼的,哪天我請你喝兩口兒。賠罪。」

8

「要能修那是敢情好。不過划船也成。」
這次手裡的活兒,難。昨天新死的是個年輕孩子,頭一次跟叔叔出門到縣城辦買賣,誰承想遭了車禍,瞧瞧,都還沒娶親呢,都還沒見過世面呢……那做娘的,整個晚上都在跟三爺抽抽咽咽,想到什麼便說什麼:給他扎個三層洋房子吧,裝潢好的,扎個最貴的小汽車吧,扎個帶大浴缸的衛生間吧……還能不能再扎個紙媳婦呢,像電視里一樣漂亮的……

三爺一聽便懂,卻不願說得明白:「你只管放心。我跟大和尚,還是有些交情的。」

4

眾人一想,也對,一個個笑嘻嘻的,無限樂觀起來,一邊往那空蕩蕩的河上瞧。可不是,瞧這夏季里河水肥的,綠葉子在上面漂著,水草與田螺在底下長著。
三爺幾天不見他來,劃了船過河去看,遲了,該著三天都過去了。
「由它去由它去。不是也有船嘛……」三爺懂事,急忙攔下。
這麼著,還真的呢,眾人拾柴火焰高,眼瞧著,那一排溜的樹料就變成木板了,一片片兒的整齊起來,碼在樹下,十分的有一種氣象。
彭老人擔心了:「我就只中意大和尚唱經,他唱得響,聲音也拖得長。那到時可怎麼辦?我可不要那小傢伙……」
三爺在門前收拾小黑船時——多日不用,裡頭滿是樹葉與蛛網,甚至還長出幾簇野菇——彭老人出現在河對岸,帶了個小木凳,坐下來,掏出水煙壺,像是要跟三爺長談。
水在夜色中黑亮黑亮,那樣澄明,像是通到無邊的深處。
彭老人瞧出三爺的不自在,便哈地一笑換了話題。「小老弟,我倒問你,為何偏不娶妻生子?」
胖大嬸每次起鍋盛菜,都會先讓出一小碟來,放到新死者的供桌前,對著那放大的相片兒輕聲勸菜:趁熱乎的,多吃點兒。
叮叮噹噹、慢慢吞吞的敲打中,他們還談起東壩別的那些老人。哪個,是七十七走的,哪個,八十一走的,哪個,小五十就走了,唉,他們的模樣、習性、口頭禪,都還記得清楚著呢。三爺甚至記得,他們還活著的時候,就愛追著一家家看喪儀,越是年紀大了越是看得仔細——似是在看一場主角不同的預演,那神情,分明是心中有數、萬事乃足。其實,他們對死亡的最大期許便是:床前晚輩兒孫齊全著,自己全身囫圇著,裡外衣裳整齊著,安然死在自家的床上……可不能像城裡人,切掉這個、割去那個,最後渾身插滿管子,匆匆忙忙地死在不知哪裡的醫院里……那多可憐!這麼的一比,瞧咱胖大嬸倒有福氣,死得可真好呢!
「嗯?」
這麼地談了一會兒,彭老人忽然想到什麼,他停下敲打,給水煙袋上滿了煙絲,按結實了,卻沒抽。又隔了一會兒,才開口,有點兒掏心腹的樣子:「三爺,托你件事兒。」
「也說不好。所以我得把船侍弄好,往後要靠它了。」

14

5

彭老人沒什麼事可做,但仍是每天在對岸坐https://read•99csw.com坐,帶著水煙袋,想起什麼,便裝著無心般地跟三爺東扯西拉。一會兒問刻碑的材石,一會兒論起吹打班子的價錢,一會兒疑惑著相片與畫像的好壞:三爺,我想不通,那相片,按說是真的,可不論誰,總越瞧越不像。可畫像呢,那麼假,我倒是越看越像他本人……
「要說老人啊,到歲數走的,那最後幾天,肯定是水米不進的。所以,打我手上侍弄的,真一個個再乾淨不過……」說了一半,三爺想起來,對面這老人家也是七十三了,記住說話要仔細些。
清晨的霧氣里,三爺到地里扯了兩個老萎了的晚南瓜,又紅又圓,還帶著濕漉漉的秧兒,悄悄放在彭老人身邊,端莊敦厚,樣子蠻好。當天其他的喪儀,仍依著各樣的程序,一步一步地來。前來幫忙的婦女們,圍成一堆,不免又提到那木橋,好像木橋成了孤兒似的,它的命,沒人說得好。
「她那時才十九,夏天在河邊洗衣服時,總喜歡用木盆舀了水洗一洗頭……我就在這邊瞧著……那頭髮,可真黑,還亮。
三爺瞧他拎著小油桶的背影,頭一次發覺,咦,這老人,背都那麼駝下來了!三爺瞧見許多老人,從駝背開始,就老得特別的快了——好像被大地吸引著,往下面走似的。
「嗯。」三爺揉揉眼睛,沒睡醒。
「怎麼的,這橋不修了?」

12

「三爺,這跟身板子骨沒關係,你我不都明白?」彭老人用手摩挲他的水煙壺,那煙壺是銅的,有些泛紅,一圈花紋均已磨得淡了。「頭一樣,是這個,用了一輩子,得帶上。第二樣,我想放雙軟布鞋,我備的那壽鞋,照規矩是高跟靴幫的,我怕穿不慣。第三樣,你悄悄兒的,別讓別人笑話,替我拽把莊稼果實,不挑,逢著當季了有什麼就是什麼,麥穗、玉米綉頂兒、棉花骨朵、大豆莢……不定什麼,鮮鮮活活的替我弄上一把,放到我邊上陪著——我離不開那些個。」
東壩人對於神鬼,寬容而靈活,信與不信,只在一念之間。種種儀式,他們自是謹嚴執事,但于結果,並不當真追究。日常禱告亦是如此,如若靈驗,歡喜不盡;倘使不靈,也無惱怒。
「可不是,瞧我這笨的!那就說好了,到時你得替我另外做這三樣細活兒:扎個水煙壺、扎雙布鞋外加一把時令莊稼……」彭老人順手摸摸他手邊碼成垛子的木板,略有些羞慚:「不過我也不是光為這事來的,主要,是來瞧瞧咱的橋……」
彭老人看了也歡喜,好奇地問這問那,好啊,三爺頂喜歡人跟他談扎紙……金山銀山、高頭駿馬、八抬大轎、寬宅院子、箱櫃床鋪、紅漆馬桶、綠衣丫頭,好比另一個物事齊全的花花世界,熱鬧極了……送到主家那裡,排在院子里,大人孩子先就圍上來,指指點點,莫不讚歎,那才是三爺最得意的時分。
「別難為我了。你有你就說吧。」三爺看出來,自己就是屁都不放一個,彭老人也是要說的。
沒有人會修這座橋的。這麼些年,人們從來都不用過橋,反正橋這邊就只三爺一人。找他的就只站在對面,悶著嗓子用那樣一種壓抑的調子喊:三爺,西頭的五姑奶奶過去了。三爺,栓子給電沒了。三爺,江大年家的小媳婦喝農藥走了。
趕過去,那家裡的大人孩子往往木獃獃的——就算平常見過多次鄰里辦喪,就算是上得了場面的人,臨到自家,還是無措。大家都說:每到這個時候,就瞧出三爺的心硬來——他抬手抹一抹臉,幾乎面無表情。
彭老人七十有三,比三爺整大上十歲,可身體真是好,他在河對面說話,那樣響亮亮的:「這兩天沒事兒?」
七十三歲的老人家,真動了犟心思也難辦。「哈哈。」三爺空笑兩聲埋頭扎紙人,不敢應答。
「那也行,就照三爺您的話辦……對不住了哈,其實樹料有的是,可咱東壩沒有造橋的人才,好不容易在鄰村尋訪到個,人家卻百般不肯,說是晦氣……」他們慢吞吞地側著身子走了,眼睛躲開,不看三爺。三爺倒覺得難為人家了。
三爺給他看得犯疑,也往後看看。除了半片山,沒別的。
不論什麼時辰,他即刻便穿了素衣出門去,小木橋搖晃著,河水在下面流,只照著他一個人的身影。人們要瞧見他過橋,便會互相地說:今天,三爺過橋了……這是當消息來說的,說的與聽的皆明白:東壩,又有誰,上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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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老人搖搖頭,不肯接話。他扯起別的。
三爺沉吟著,怎麼跟他說呢——唉,從年輕時跟師傅學扎紙人馬開始,打他眼裡看過的,什麼樣的沒有。新媳婦頭胎難產去了的,活蹦亂跳夏天戲水給拖走了的,喝醉酒落下茅坑起不來的,過大壽吃魚給卡死的,造新房掉石灰坑裡給燙沒了的……哀樂相連,喜極生悲,生死之間,像緊鄰的隔壁人家,一伸腳就過去了……他是越看越驚,越看越涼,涼了又溫,慢慢地迴轉過來、領悟過來:罷了,索性——不娶妻,無得便無失;不生子,無生便無死。一個人過吧。
三爺其實倒忘了。「敢情好,那你說說。」
彭老人突然站起來,臉上激動得變了模樣:「三爺,你待我這樣好……真把我愧死了!其實……我修這橋,存有私心……」
「不久,他哥娶了、她嫁了,是同一個人家。她若不嫁,她哥便娶不了。
婦女孩子們不懂,只亂出主意。男人莊稼漢們,都是外行,也沒個主張。彭老人丟了幾塊磚到河中心,看那水花的大小,聽那落底的動靜。他想了一想,最後拿出個大主意:等冬天吧,水枯下去一些,咱再下樁。
「過了兩年,我也就託人說媒另娶了親。你們河那邊,我就再也沒去過。
可胖大嬸自己也走了。
「你不信?就知道你不信!」彭老人蠻得意似的。

9

其實,真沒什麼。橋坍了后,他已划著小黑船出去過兩趟。槳動船行,一船的紙車紙人兒,花花綠綠地倒映在水裡,那樣碎著、散著,直晃蕩著。他一邊划船一邊瞧那水,竟感到某種異樣,好像下面的水會一直通向無邊的深處……就這麼划著,也不壞。
魯敏,女,生於江蘇,1998年開始小說創作。著有長篇小說《戒指》、《百惱匯》、《愛戰無贏》、《貞潔蒙塵》以及中短篇小說多部(篇)。小說曾被多種選刊選載,短篇小說《方向盤》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小說2005年度排行榜,曾獲第五屆南京市政府藝術獎金獎、第六屆金陵文學獎一等獎。現居南京,為江蘇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
第二天,還沒起呢,三爺就聽得外面有聲響。
三爺抬眼量量這河,雖不算寬,總也有五六丈吧。他不明白,這老人怎麼就把弄橋的事當真了?
「我過橋到她家去過一趟。她有個哥哥,腿不好,從小不能站立。我跟她哥哥說了幾句。她就在她房門前站著,總瞧著我,我也總瞧著她……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三爺惦記起東壩的那些墳塋,其下的肉身與骨殖,陪葬衣物,以及棺木,必定也在泥土下濕漉漉地懸浮著吧……他睡不著。
接著是找人搭席棚、找念經和尚、找做酒席的、找石匠刻碑、找風水先生、找吹打班子……
他到米缸取米——東壩有一種米缸,叫大洋團,小口大肚,深約半人——米可能不多了,加之腰駝,老人站在小凳上伸頭進去,不承想腳下凳子一滑,頭朝下栽進去。
「看你說的,瞧你這身板子骨!」
他在河岸邊坐著,等了好久,然後才上船,劃得極慢——船,好像比平常略沉一些,卻又分外飄逸——到了自家的岸邊,他復又坐下,頭朝著那模糊而森嚴的半片山張望,仍像在等人。等了一會兒,再重新慢慢劃過去。
彭老人倒也沒生氣,他舉起手嗅嗅上面的桐油味兒:「我那口樟木棺材,這兩天我也順便在給它上油呢,真好,黑黑亮亮,瞧著都踏實……好了,回去!」
於是,三爺想了一想:「我看,你原樣兒放在身邊是一套;另外我紮成紙活兒,燒化了再一套。這樣,怎麼都不會錯了。」
「他們不弄,我弄。」彭老人垂著眼皮給煙壺裝煙,一點兒不像玩笑。「你難道忘了,我年輕時也學過兩天木工活兒。」
「就我一人在河西……噢,還有那半片山。」三爺回頭努努嘴。
過了幾天,彭老人又來了。仍是小木凳、水煙壺。太陽蠻好的正午。
「算了,你不是不知道,他們管這橋叫奈何橋。就算修了,也沒人走……」三爺可不願讓老人費神。
彭老人到底沒等到冬天水枯。

11

彭老人見三爺撅嘴費著心思呢,便不說話,也不走,就在河對面兒一直坐著,眼睛直在水上望來望去。
到了晚間,眾人都散了,只有大和尚還在念經,供堂里煙霧繚https://read•99csw•com繞,長明燈照著人影子都大了起來……胖大嬸又另外收拾出幾碟乾乾淨淨的菜,喊著三爺跟大和尚,還有幫廚打下手的,慢慢地吃喝。三爺這時也喝點兒酒解乏——總是胖大嬸替他倒,倒一杯,他喝一杯,倒兩杯便喝兩杯。有時胖大嬸忘了,不倒,也就不喝了。

1

「……」三爺還是說不出話。
一個夏天過來,有了眾人零打碎敲的幫忙,加之彭老人日日不舍,這木橋,其構件似乎也弄了個大概齊——大半人高的丫形木樁共七對,木條拼成的大寬板子結結實實,足有二三十塊。可這到底不是搭積木,那河水又總在河裡,總在流著,怎麼個安放下去呢?放下去會不會又被沖走呢?
彭老人在敲榫頭,這活計耗人,他做得更慢了——最近,他開始把小木板一條條釘成大橋板,大橋板很寬,能容倆人同行。他說,要弄,就弄座又寬又結實的好橋。三爺心下失笑,唉,這橋上面,怎可能人來人往,寬了也白寬。
「那你……倒是喜歡過哪個女人沒有?你跟我說實話。完了我也跟你說個實話,說個我喜歡的……」彭老人要笑不笑的,談興正濃。

13

往返兩岸,如是一夜。
作者簡介
為了橋,彭老人真的開始找人了。三爺知道他都找了些誰——他找的每個人,最終都會到三爺這裏,隔著白白的河水,有的扯弄青草,有的頭上戴頂帽子,有的夾個皮革包。都是在東壩主事的人物。
到晚上,人差不多散了,三爺照例要回家替彭老人準備紙活——回來奔喪的兩子一女及一群孩子木呆而疲倦地坐在燈下守夜。三爺走了好遠,突又轉回來囑咐:「今天晚上,記住,家中所有的門,萬不可關啊。」那群兒女果然不懂,但仍詫異地應了。

2

三爺今天倒灑了幾滴淚,背過眾人——他寧可人家說他心硬,也不願露出弱來。死的是胖大嬸,她很胖,胖得走路有點兒外八字,胖得半夜睡著覺就突然過去了。
「有一次,她手一滑,木盆落到河裡了,漂到河中央了,我下去替她撈了。這樣,她才跟我說起話來……
「你替人守過夜,聽說,那最後一個晚上,人是會動一動的,那就是魂脫了肉身,把他所有念想的角落都要去看一看、走一走……那他是挑幾個地方重點走一走呢?還是來得及仔仔細細全都瞧上一遍?」
沒旁人的時候,彭老人就跟三爺聊天,他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好像頭一天晚上在家裡想好了揣在懷裡似的,隔那麼會子掏出來一個。
老人不答,只抖擻著提一提肩,拿出套木匠傢伙,當真下手了。他隨便挑了棵樹,地上左右清理一番,竟開起料來,細細的鋼鋸在老樹榦上慢慢地拉,新鮮的木屑揚到草地上。
挨到天亮,起來一瞧,發現門前河上的木橋給沖坍了。腐朽的木板散在河面,流連忘返地打著圈兒,最終與斷繩、樹枝、蓑草之類的一起,頭也不回地漂走了。所幸他那條顏色發了黑的小船還在,水面兒上一上一下地晃著。
「這個啊……也說不好,反正,家裡人記住所有的門都不能關就是……」三爺含含糊糊地答了。
這天,他又突然想起這個:「你們那大和尚,還是打算讓他兒子接班當和尚?」
「總之,你就瞧著好吧,這橋,我會慢慢兒地做起來……」
沒等立秋,彭老人就忙著給橋樁上桐油了。天氣燥,幹得快。他每天上午下午各來一趟,慢慢兒一根一根刷。又香鼻子又辣眼睛的桐油味兒彌散開來,把人都給熏得昏沉沉的。河水忽快忽慢地淌著,也似讓這桐油香給迷糊了。
彭老人坐在一邊的木凳上歇著抽水煙,見三爺愣著,忙搖手解釋。「不是我自己弄來的,找了幾個上學的大孩子,幹了整一個鐘頭……」
頭一件事,是替新亡人收拾身子,趁還溫軟著,給他穿衣戴帽收拾整齊,完了頭外腳里,讓他躺得端端正正;接著懸挂門幡,設堂供奉,焚香化紙;再坐下開出一條貨單,著人上街採買:白布、紅布、黑布,各若干;別針;筆墨;黃紙紅紙;白燭;大香;紙錢若干;草繩數丈等等。
——其實,橋坍的第二天,整個東壩就都知道了,大人小孩沒事時,就在河對面站一站望一望……哎呀,連個橋樁都沒得了!沖得九*九*藏*書乾乾淨淨的……可不是嗎!沖得乾乾淨淨的,連個橋樁都沒得了!大家就這樣熱鬧地說說,有的還跟三爺打個招呼,問他半夜裡有沒有聽到動靜,然後平常地就走了。沒人提修橋的事,就跟棵大樹給雷劈倒了似的,難道還要去扶起來不成。
「哎喲……老哥,你這樣,不是要折煞我?這橋,可不是一日兩日的工夫……」
「算了,改天吧。」老人卻又失悔了,縮了回去。他擺弄起一堆木板子,挑著長短厚薄,分堆兒搭配。
「這事情,本以為,我早忘了……可奇怪,到老了,倒記得越來越清爽,有過那麼一回,我過了橋去她家……」
當天晚上,三爺正準備睡下,忽然聽到河對面兒有人喊他,聲音並不響,壓著:「三爺——」,一聽,是彭老人的聲音。三爺鬆了一口氣,這不會是報喪,東壩人都還平安著呢。
「……三爺,你是知道的,我自小到老,七十三年,一直都在東壩,哪裡都沒去過,半步都沒離過,弄了一輩子莊稼地,這裏的溝啊水啊樹啊,不論哪個角角落落的,我真的都舍不下,恨不能一併帶到那邊去……我總想著,臨了到最後那一晚,魂都要飛走了,我哪能不到處走走瞧瞧?特別是河那邊,我前後統共只去過一次,怎麼著也得再去看看啊……所以呢,我其實主要是為了自己,到了那晚上,要沒個橋,黑裡頭,可真不方便過去……」老人沒忍住,伸手掬了把淚,手背上一塊又一塊黃豆大的圓黃斑。他是真老了。
「她呀,就住在河對過、在你那邊。那時河對面是有兩三家人的。」彭老人往三爺後面張望起來,像在看很遠的地方。
不過,就算他什麼也不說,從夏到秋,還是出門了不少趟——老牛倌被人發現死在牛棚里。張家老大,因為欠債,竟不聲不響尋死去了。宋裁縫的老母親,大暑第二天,嚷著熱嚷著頭昏就過去了。
再在親友中物色一個識文斷字的,讓其主管出入:弔唁的這時陸續趕到,進門便要奉上禮金與紙錢,需由他一一錄下。有些遠親,多年不通來往,但只要得了信兒,必定迢迢趕來,叩個頭、化個紙。這裏頭,大有講究,其嚴謹程度,遠勝婚典。
「成。你放心。」三爺還能說什麼呢。這是明白事,人家說的也是明白話。
而這時,三爺也才終於得了空,問過主家的意願,他便要過河回家扎紙人紙馬了——三爺打小就是靠扎紙活兒謀生的,只因見的喪葬多了,又無家室,慢慢兒的,順帶著張羅起東壩人家喪葬的大小儀式。
這天下午,他來刷第二遍。三爺剛剛午睡了起來,坐在樹蔭下的桐油味兒里發獃。

6

「你這小老弟,怎麼能說不要呢……害得我白費勁。」他埋怨地看著三爺。「這橋又不是你一人的,說不要就不要。」
還等著往下聽呢,老人倒結束了,嗨,就這麼著,也算個故事?三爺閉著眼搖搖頭:「你倒說得我更瞌睡了。」
六月的陽光有些燙地照下來,河對面的青草綠得發黑,難得有人陪三爺聊天——人們日常見了他,看看他的手,總覺得涼絲絲的,有些驚惶,不知說什麼才對——他便進屋裡拿了傢伙們出來扎。藍的屋、黃的轎、紅的人、白的馬……五顏六色的扎紙排在地上,煞是好看。
喪儀里的門道多得很,總之,一切只當那新死者是個剛投胎的孩子,吃的穿的用的包括走的道兒,都要替他一樣樣備好……這方面的話題,平常是總有老人拐彎抹角地找三爺談,一邊那樣當真地盯著他的眼睛,好像他真是陰間跟陽間的一個信使,兩邊的事都應當一清二楚。可三爺真不樂意跟老人們談這些,他不願看他們那依然活生生的臉,依然熱乎乎的身板子。那一看,似乎就能夠想象到,到了彼時,他眼洞凹陷,牙齒外露,鬚髮繼續生長,一夜之間花白雜亂……
這個彭老人,三爺知道的,並不能算是個熱心人物。他髮妻早故,兩子一女都在不得了的大城市裡發達,要接他同去享福,可他脾氣固執,偏要獨自留在東壩……因子女出息,他頗受尊重,不過,這橋,就是他去找人恐怕也是沒用的。

7

三爺望望對面,這才注意到,不知什麼時候,老人已經把那些木板、橋墩兒按照橋的模樣,有板有眼地排在那裡,冷不丁一看,像是有座木橋活靈活現地卧在秋風裡。
三爺急得身上冒汗,但不知怎麼辦,偏偏今天約好給那新死的孩子送紙九*九*藏*書人紙馬……他只好撂下老人,從屋裡把昨天紮好的汽車、洋房、衛生間、漂亮媳婦什麼的一樣樣往小黑船上放。
第二天扎紙活,三爺另外送給胖大嬸一個電冰箱。這玩意兒三爺沒用過,估計胖大嬸也沒用過。可他知道,電冰箱是好的。一邊扎,他一邊跟彭老人說了會兒胖大嬸。唉,一算,胖大嬸才剛過六十呢。看人的命啊,多靠不住。
「是啊,他那兒子,有時跟在大和尚後面出來;有時單獨主事,耳朵上也夾著煙,老練得很。」
那河水倒還好好地豐|滿著,瘦都沒瘦。
這胖大嬸,炒菜功夫好,不管多大的席面兒,她捧出的幾十道菜,從來沒人說淡嫌咸——莫道這話說得平常,炒三桌菜跟炒十桌菜,擱幾把鹽、下多少料、放幾瓢水,要做到淡咸調停,豈是易事。東壩人家辦喪事,頭一樁要撐起檯面的,就是這酒席要辦得大、辦得好,一應鄉鄰親友,個個都要喝個臉色通紅才算完事。二三十桌的流水席,隨到隨開,開了便上菜,上菜了便喝酒,酒足了便耍拳,越是鬧騰才越是喪席的氣派。胖大嬸帶著幾個本家媳婦,前後伺候,絕無差池……
「我先想了這三樣……萬一有加的,再跟你說。」彭老人忽然松下來似的,他不看三爺,卻蹲下身去,撩那河水洗手,水花兒亮閃閃的。
「我替你找人去。這橋怎能不修呢……」彭老人凹著腮咕嚕嚕抽煙。
——彭老人倒停下來,看得十分認真。三爺划著船到河中央,水裡顯現出破碎著的黃紅藍綠……老人突然乾巴巴地嘆了一句:好看。
「三爺,我給你講個故事醒覺吧。」看著太陽下油得發亮的橋樁,彭老人高興起來。「就是上次答應跟你說的……喜歡個誰……」
三爺瞧老人搖搖晃晃的,欲伸手去扶,卻夠不著,那河水隔著!「老哥,瞧你這話說的!你天天在這裏敲敲打打,還說什麼私心不私心?」
就是從這天起,彭老人,每天都在小河岸上做活了。他性子慢,手藝也生疏,或者也是為著省力氣,好幾天下來,才忙了一根料,到下半端——太粗了,得兩個人鋸,三爺急著欲划船去幫忙,他卻得意地一擺手:不開了,留著這個大枝丫,正好做橋墩。
彭老人這樣一弄,動靜自然是大了。有事沒事的,總有人過來看熱鬧。婦女們捧著飯碗,孩子們一放學就先過來玩兒一陣。洗衣服的、淘米的、刷馬桶的、給牛洗澡的,忙好了也不走,繼續賴著。就連小狗小貓,也都曉得到這裏來找主子了。男人們平常只是在地里苦,瞧到這造橋的活兒,反覺新鮮有趣,手便發癢,彭老人笑眯眯地拿出兩把鋸子——竟是早有準備的。學幾下,男人們竟也上手了,力氣直往外冒,你來我往地幹得歡天喜地。
三爺披衣出來了。月亮雖好,隔著河卻瞧不清那對方的神色,老人語氣急促促的:「三爺,有擾了。突然想起個事,睡不著——那個,到最後,給我帶走的東西,是原樣兒放在身邊好呢?還是燒掉才好?我聽說,這跟紙錢一樣,不燒成灰化了我便得不著的。」
三爺來到河邊,看到那漂漂亮亮卧著的木橋,又寬又結實,月光下,發著黃白的油光,像是活了一般。
秋天非常慢地來了,小河裡開始鋪起一層枯葉枯枝,還有掉下來的野漿果子,三爺有時划船經過,撈一些上來,已被小鳥啄得滿是小洞,洗洗咬開一吃,酸得真甜。三爺便讓小黑船停在水中打圈,一心一意感覺那甜味在齒間消磨——日子里的許多好處,他都喜歡這樣小氣而慢慢地受用,因他知道,這日子,不是自己的,而是上天的,他賜你一日便是一日,要好好過……他有時想把這感悟跟旁人都說一說,卻又覺得,說出來便不好,也是叫大家都不得勁兒了。
「我那幾個孩子,離開東壩久了,不懂這裏的規矩,也不懂我的心思。所以我的事,得託付你。到了我那天,想在手邊上,放幾樣小東西……」
「說起來,那時我還沒結婚呢……」

3

「不管河東河西,那也是咱東壩呀。」
「三爺,這橋,你看看……」扯青草的手指綠了,卻把青草含在嘴裏,多美味似的。帽子是旅行帽,上面一圈小紅字「×台縣旅×團」。皮革包里放著個茶杯,鼓囊著。他們總一邊說,一邊那樣的看著三爺、用那樣的語氣。「三爺,你看……」
出門一看,不得了了,河對岸真一順溜躺著十來棵樹料呢,太陽正爬上來,橙紅色的,甜美地照著,那有粗有細的樹們像撒了層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