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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色

本色

作者:秦嶺
郝隊長無可奈何地苦笑了,說,還能有啥辦法呢,為了您和學校的安全,我們只好把兩條瘦腿豁出去了。
謝開遠不得不嘆服孫校長的定力,堂堂一校之長,在農村也算是個頂極知識分子了,往杯子里做了齲齒之事,竟然偽裝得像個正人君子,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又朝會客室里熱忱服務去了。謝開遠推測,校長可能在沏第一輪茶水時就已經往杯子里吐過一次痰了。而自己到會客室服務時,趕上的應該是第二輪。校長既然是為了實施往杯子里吐痰的戰略企圖,當然就不希望給他提供協助服務的機會。
伯伯,我明白。十五歲的農家少年孫愛國老成地點著頭,掖好了錢,又找了一張用來裹香煙的廢報紙,轉身出屋,弓了腰,沿牆根摸到后操場,後退幾步,忽然往前一躥,就翻過了牆頭。
謝開遠乘機連腰帶頭,深深地躬了下去,他不敢抬起刷白得沒有一點兒血色的臉,但是鞠躬的基本形式是抬頭和低頭的過程,而且是個富有節奏和張力的過程,每次抬起頭,就看到正前方搭著黑紗的孫留根的遺像。那是孫校長生前最滿意的一張標準照,那是參加全省優秀園丁獎頒獎大會時,電視台的記者拍攝的。
自己手裡還有一隻杯子呢。
嘩啦……傳來窗戶玻璃破碎的慘叫。
孫留根啥話都沒有說,不是沒有話,而是這話不知該怎麼說。他只是伸出一隻手,和郝隊長的手握了握,然後另一隻手也搭了上去,沉重地晃了一晃。謝開遠發現,孫留根的兩片乾瘦嘴皮翕動了幾下,仍然沒有蹦出什麼來,只是傳出殘缺不全的大黃牙不自覺發出連續磕碰才有的聲音。
捕蛇者?捕蛇者是啥意思?問這話的是郝隊長。
孫留根校長的回答大大出乎謝開遠所料。
但謝開遠執意抓緊那個杯子不鬆勁,不是非要幫校長一把,而是骨子裡實在不願給這些聯防隊員當陪客。謝開遠早就聽教師們倒過苦水,自從教師們被鄉政府攤派了深入農戶徵收稅費的任務后,教師們就不得不和聯防隊打上交道了。教師們挨家挨戶催收這個稅那個費時,都是郝隊長他們全副武裝在後面壓陣。教師們對聯防隊的態度十分矛盾。如果沒有聯防隊撐腰,教師們就有可能被農民連踢帶打地趕出來,催收任務就得泡湯;反過來,教師們對聯防隊在農民面前頤指氣使、盛氣凌人的架勢,又實在看不慣,如鯁在喉。每次行動,表面上對郝隊長他們尊著敬著,一返回學校,就和村民一樣,罵聯防隊員的祖宗十八代。
孫留根第一次把謝老師叫成了謝助理,這就嚴肅、正統得有些邪門。
說著給謝開遠下了命令,來!幫個忙,把茶根清一下,換新茶。
但是老鄉們絲毫沒有收兵的跡象,而且有了新的進攻手段。瓦片和土塊像憤怒的麻雀一樣,從老鄉們的手裡飛出,冰雹般地砸在教室、教職工宿舍的屋頂、窗戶上……
孫留根緊繃的臉鬆動了一瞬,只是完成了一個苦笑,就又繃緊了,說謝老師,你啊!真不愧是個城裡人,你這話等於白說,你也不想一想,如果真的有學生家長,娃子在我們手裡捏著,哪個家長會不顧娃子的臉面,把手指頭往咱的磨眼裡塞?不過,我剛才隔窗戶瞅了瞅,還真有幾個眼熟的,確實是娃子家長……
「哇——」人群里突然傳來哭聲,是那種終於抑制不住的哭聲。
他咬牙切齒地嘟噥了一句。他是狠狠地罵了一句混蛋的,是罵自己。他暗責自己,怎麼連校長一丁點兒的勇氣和魄力都沒有。好不容易清出的痰,就這麼白白浪費了,真是有賊心沒賊膽啊!他有些惱,惱自己還是太年輕,既可以說是見識少,也可以說是城府淺。
說這話的時候,謝開遠掃了郝隊長他們一眼,又丟給校長一個眼神兒。
謝開遠和熟悉的人一一握手。有個穿聯防隊制服的人向他伸出了布滿老繭的右手。他馬上就認出來了,這是當年的郝隊長,才五年光景,竟顯得有些老相。在這種場合碰到他,謝開遠感到渾身都有些不自在。他沒有迎合對方伸過來的手,而是把手伸向了別人。
教師們當然不敢出來,有的縮在宿舍里,有的在教室里繼續講課。縮在宿舍里的教師連門都不敢開,像被半空的蒼鷹嚇著了的田鼠,驚恐的目光透過厚厚的眼鏡片,再透過窗戶上的破紙洞,小心翼翼地朝外窺探,默禱著災難像突然來臨一樣突https://read.99csw.com然離去。教室里上課的教師表情就更豐富了,豐富得甚至有些複雜,目光時不時還得警惕地朝窗外逡巡一番,既要一本正經地講課,又擔心村民會冷不丁闖進來,迎頭來一鎬子啥的。稀疏的頭髮都豎立著,能數出根兒來。
孫留根溫和地說,就是抓蛇的人。
孫留根彷彿喃喃自語。臉逐漸變得鬆弛了,滿臉的皺紋像一層層乾旱的梯田。耷拉的眼皮裏面,眼珠子像沒有光彩的乾癟的杏仁,獃滯地關注著校門口。視野里,還有糾纏在樹梢的無所事事的山風和空中無精打採的浮雲。
謝開遠繼續著吐痰的努力。但是,舌尖上的痰,卻不聽使喚地在上下齶之間、在舌頭周圍、在牙縫裡左纏右繞,就像一塊黏度超常的口香糖,竟然吐不出來。
謝開遠覺得有必要緩和一下氣氛,就用調侃的口氣說,能不認識您嘛!誰不知道郝隊長您是大忙人啊!那年您剛剛解了學校被圍之危,就匆匆去雞窩村拔釘子戶了。
孫留根的目光慢慢從三個杯子上移開,移向謝開遠,一雙深陷的眼窩裡有一種溫泉一樣的東西在閃爍。孫留根說,謝老師,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幾乎是在一剎那,望著校長——這個全省優秀園丁獎獲得者、全地區農村十大教育明星榮譽稱號獲得者、職稱要比他高兩級的老者瘦弱、佝僂的背影,謝開遠的腦子彷彿突然開竅了,就像一場颶風夾裹著強大的雷電從陰雲密布的海面上疾掠而過,瞬間掀起了無堅不摧的滔天巨浪,把他所有的腦細胞都激活了。是啊!我謝開遠,不是也恨郝隊長他們嗎?
謝開遠以為是聽錯了,說,謝我?
謝開遠就旁若無人地對孫留根說,學生們朗讀的是《捕蛇者說》
孫留根有哮喘病,這是吃慣了粉筆末的山區教師常見的職業病。他平時吐痰可不是這個樣子,譬如他端坐講台上主持全體教職員工會議時,吸過幾支廉價的劣質香煙后,嗓子眼裡就傳出沙啞的咕嚕聲,人家就知道哮喘病患者孫校長要吐痰了。窗戶是敞開著的,山裡的陽光若無其事地揮灑進來,撫摸著大家專心致志的臉。孫留根把臉朝窗戶一轉,飽經風霜的老臉就被陽光梳理得溝壑分明,老花鏡的鏡片生硬地折射著炫目的光芒,兩片瘦嘴皮叫勁兒似的朝里一翻卷,又迅速嘬成雞屁股眼兒狀,隨著哧兒——一聲呼嘯,只見銀光一閃,一口濃痰化作一條弧線飛射而出,嘭地一聲,驚起一地飢餓的蒼蠅和毛毛蟲。吐痰並不影響孫留根用原汁原味的濃重西部地方口音所做的講話,邏輯照樣縝密,思路照樣清晰,引經據典照樣準確無誤,部署工作照樣切准要害,和平時一樣富有感染力和說服力。
孫校長笑著說,茶杯都沒本色了,咋能看出茶的顏色呢?
呸——終於吐出來了。
謝開遠手裡也捏著一把汗。作為校長助理,他突然自我感覺良好地提出了一個認為是建設性的建議,說孫校長,我想了個辦法,老鄉中肯定有咱們的學生家長,乾脆把學生動員一下,主動出面勸一勸,比我們出面的效果好得多。
謝開遠趕緊逮住這個話茬兒,插了一句,那不就好辦了。
郝隊長他們哈哈哈哈地樂了,說,抓蛇的人,還能進課本啊!
謝開遠馬上意識到,學生娃們是特意朗讀給聯防隊員聽的。他的心猛一緊縮,像是突然被一根彈力極好的繩索網住了,驟然喘不過氣來。學生娃們是以隱蔽的特殊方式發泄內心的憤懣和情緒呢。而學生娃們哪裡知道,聯防隊的大哥哥們差不多連初中都沒畢業,他們知道中國一千多年前的唐代,有位關注民間稅賦的姓柳的官員嗎?即便因為力主改革而一貶再貶,臨死前尚在廣西柳州刺史之任上嘔心瀝血嗎?
孫留根果斷地指令,教師們該幹啥幹啥,靜觀事態,寧安毋躁。
謝開遠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現了孫校長往杯子里吐痰的驚人之舉。
主持追悼會的甄鄉長宣布全體三鞠躬:一——鞠——躬——
孫留根的臉上或多或少表露了一絲輕蔑,也懶得看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說,那些娃子,早就輟學進城打工去了。
校長拗不過謝開遠,只好作罷,徑自出門。謝開遠趕緊跟隨其後,學著校長的樣子,把茶根清理出來,倒進乾瘦的菜園裡。
謝開遠不解,趕緊從錢包里抽出了一百元。問,還要嗎?要,我這裏還九*九*藏*書有。
謝開遠只好為最後一個聯防隊員沏了茶。那小子竟然傲慢地連一聲謝謝的話都沒說。謝開遠意識到,聯防隊員都是圍著鄉政府領導轉圈圈的小嘍啰,大小也算是在官場上混的人物。官場是最講究規格的地方。他沏的茶當然沒有校長沏的茶規格高了。
最有意思的表情其實是同學們的,一個個頗顯精神地端坐著,有一種喜不自勝的成就感,目光在幸災樂禍地相互傳遞著一種壞意的默契,有點兒像身陷囹圄的囚犯聽到劫法場的號子似的,一臉揚眉吐氣的樣子。
孫留根納悶地問謝開遠,現在又不是早讀時間,娃娃們怎麼朗讀起課文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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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剛才這口痰是分別吐進兩隻杯子里的。
謝開遠這才發現,他渾身早已大汗淋漓,像從城裡的桑拿室里去了一遭。有風從對面山樑上刮過來,在破舊的校園裡毫無顧忌地撒歡兒。謝開遠打了個寒戰,這是他開年來第一個寒戰,他這才意識到,支教的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已經立秋了。
孫留根的臉綳得很緊,像一個干硬的土疙瘩。
剛才,也就是大約一分鐘前,孫留根臨出會客室時,臉上還寫滿無比真誠的微笑,十分客氣地對三位聯防隊員說,各位坐好,坐好!來了,就多歇一會兒,干你們這行的,我們當教師的最理解,累啊!
謝開遠的淚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傾瀉而出,噴泉一樣。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這麼流淚。他也搞不清,這淚來得是不是時候,說來就來了,而且止都止不住。

喊吧!讓老哥老弟們喊吧,喊夠了,就不喊了。
郝隊長就喝了一口。
赫——赫赫——赫,赫,赫……
但是郝隊長他們死活都不肯留了,說啥也不再端杯。臨走前,郝隊長緊緊地握了謝開遠的手,說,謝老師,您是城裡來的老師,到我們山區來支教,已經夠委屈您了,在徵收稅費的事情上,咱們打交道的時間還很多,遇到釘子戶,就給我打招呼,我們替您拔掉。
謝開遠說是啊,我也有些奇怪。
郝隊長的臉騰地紅了,尷尬地收回自己的右手,拿自個兒的左手接了,兩隻手不停地揉搓,像是剛握完別人的臟手,在做清洗似的,這使謝開遠突然想到了吐了痰的杯子,想到了杯子的本色。
郝隊長說,誰讓我們聯防隊員的命這麼苦呢,把全鄉的老百姓都得罪了,到每個村去,連一杯涼水都混不上,能喝上您這大校長的茶,我們就知足了。郝隊長說著,就要招呼其他兩位隊員撤離,說,孫校長,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呢,要陪鄉領導到雞窩村拔釘子戶去呢。
謝開遠沉了半晌,忍不住又發話了,孫校長,總不能讓老鄉們一直這麼折騰下去吧,這裏畢竟是教書育人的地方,影響很不好嘛!
孫留根被眼前這個城裡人哭得有些驚惶失措,想找幾句安慰的詞兒,喉頭卻哽得厲害,突然劇烈地哮喘起來:咳……咳咳……咳咳咳咳……
此時此刻,謝開遠發現郝隊長的表情安詳得像山神廟裡的泥塑,正午的日頭把生硬的光線籠在他紫紅的額頭和沉穩的睫毛上。這是一張典型的既是山裡人又是公家人才有的臉。這張臉,使謝開遠想起了故去的孫校長。郝隊長的答覆出奇地從容而鎮靜,他說,事實上,那天我們根本就沒有去雞窩村拔釘子戶的計劃,當時之所以匆匆撤離,只是想,那種茶水,再喝下去,真有些受不了!
初一班教室里突然傳來嗷——嗷——的起鬨聲,那是在聲援校門外的老鄉們。聲音不小,是一種只有羊圈裡的羊群聞到來自春天草原的青草味兒時才有的歡呼聲。初一班本來是在上自習,沒有老師在場,學生們很容易沸騰起來。學生們的起鬨很快就像雷陣雨似的,驟來驟熄,大概是班主任進教室了。
他也想吐痰。往杯子里。
他努力清了清嗓子,讓氣流從嗓子和肺里回蕩,他想把最濃的痰從肺里逼出來。謝天謝地!還真有痰。痰確實被他搜刮到了,沿著喉嚨,擠到舌尖,只要把杯口擱在嘴邊,就差一聲呸了。杯口其實已經被下意識地擱在了嘴邊,空洞洞的,像一隻圓睜的獨眼,充滿某種恐懼的渴望和期待,同時又顯得無助和委屈。杯子只是服務人類的渺小物體,是一種最普通的叫做玻璃的材料做的,構成玻璃的基本元素叫硅,是一種用途極廣的https://read•99csw.com東西,服務於人們生活的許多空間,反而往往被人們忽略。謝開遠想,如果杯子是靈性之軀,張著那麼大的一隻眼睛,一定有很強的穿透力,它能把所有使用過它的芸芸眾生的五臟六腑看穿、看透嗎?
孫留根終於開了口,再喝杯茶吧,喝完最後一杯再走。
郝隊長略略怔了一下,說,味道也挺不錯的,有股後勁兒。
請繼續喝茶,喝茶!校長朝郝隊長他們客氣著。
杯子是圓形多棱幾何形狀的玻璃杯,工藝是最傳統、最大眾化的那種。玻璃的本色應該是透明的。孫校長辦公室的杯子大概是尖山中學的老資產了,從杯底到杯口早就被歲月和濃茶洇掉了本色,呈暗褐色。杯底很厚,朝里凸出許多。吐進去的濃痰從凸處四下漫開來,就在杯底粘了一圈。即便是火眼金睛,打死也不會察覺盤踞在杯底的穢物。
郝隊長猶豫了一下,說,那,這樣吧,我們把摩托車擱在學校院子里惹眼的地方,然後悄悄從后操場翻牆撤離。老鄉們瞄見摩托車,以為我們還在呢,就不會再有過激的行為了。
啊!謝開遠輕吟了一聲,他沒有讓這一聲吃驚的輕吟從胸腔里發出來,他只是自己聽到了。他還聽到胸膛里撲通一聲巨響,像是一個重物砸到了心臟上,有一股劇烈的疼痛。校長的話,幾乎句句都有一個喊字,每一個喊字就像從山樑上滾下的大石頭,在乾涸的河床上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鳴,震得謝開遠耳膜嗡嗡直響。
既然是請,那就是尊貴的客人。郝隊長他們大約是一個多小時前被請到學校來的,一個多小時前發生在校門口的事情真是有些驚心動魄。當時,大約有幾十個村民黑壓壓地圍堵在校門口,大呼小叫:
四眼狗是村民們給尖山中學的教師們起的外號。山區用電緊張,三天兩頭停電,教師們只能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備教案、批改作業,許多人都熬成了近視眼,眼鏡片比瓶子底兒還厚。這本來是履行天職、為農村教育事業嘔心瀝血、殫盡竭慮的光輝寫照。但是自從被鄉政府逼著走村竄戶收稅費后,教師們的光輝形象就慢慢變得不光輝了。不但不光輝,反而被看作聯防隊的走狗。顧名思義,既然戴著眼睛,而且被稱作走狗,兩隻眼睛,加上兩個鏡片,就叫成四眼狗了。
喝吧,喝,喝,喝,喝吧喝吧!孫留根已經是第三次為聯防隊員沏茶了。
然後是沏茶,這是第四輪茶了——沒有痰的茶。
謝開遠端著清完茶根的杯子——三個杯子中唯一相對來說比較清潔的杯子,重新回到會客室的時候,校長已開始沏新茶,他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十分嫻熟地抓起一撮茶葉,優雅地放進兩個杯子里。飄零的茶葉瞬間就在杯底形成了厚厚的一層,就像是給痰的沼澤里鋪上了一層棉被。開水倒進去了,衝擊力使茶葉像蒼蠅一樣在杯子里快樂、快速地旋轉。痰肯定也被衝起來了,肯定也在快樂、快速地旋轉。謝開遠畢業於西北師範大學化學系,在化學老師眼裡,這杯茶如果不是被叫做懸濁液,那麼,肯定應該是叫乳濁液的。
敬人者人恆敬之。郝隊長理所當然需要表達一下禮貌,他似乎猶豫了一下,說,謝謝校長!您沏的茶,顏色不錯!
孫留根哽咽著,說,各位老哥,我姓孫的對不起大家了。
同志們!我的同志們!一定要保重啊!報紙上又登了,職業病要命最快,其中艱苦地區的教師佔了好幾成哪……話是掏心窩子的話,苦口婆心。在全體教職員工會議上,孫留根三令五申強調最多的就是大家的身體,但是,自己卻不幸言中。孫留根五年後死於哮喘病,死前堅持在教學一線上課,邊講邊喘,後來口吐鮮血,竟死在了講台上,眼鏡片當場摔得粉碎。
孫留根疑惑地說,你們把摩托車擱在這裏,那咋去雞窩村?得二十多里路呢。
四眼狗……
謝開遠當時就大吃一驚,差點兒就不顧身份地喊叫起來。他的第一反應是孫校長如果不是吃錯了葯,那麼就是犯神經了。作為從城裡下派到這貧困山區支教的校長助理,面對這個新鮮、陌生的環境,他始終有著探險者一樣的好奇和敏感,正是這種好奇和敏感,使他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孫校長往杯子里吐痰的歷史性鏡頭。他萬萬沒有想到孫校長會把痰吐進杯子里,而且吐得那麼堅決、狡猾而又愜意,像是打了一個大勝仗似的。這與孫留根在會客室九_九_藏_書接待鄉聯防隊員時的表情簡直判若兩人。
孫留根一聽這個著急了,說,這怎麼行,你們前腳一走,老鄉們從玉米地里鑽出來,不就更麻煩了嘛!
郝隊長他們很快就來了。開著一輛破舊的三輪摩托車,揚起的塵土足有幾丈遠,老遠望去,像一條搖頭擺尾的長龍。長龍離學校還有幾百米的時候,老鄉們像見到豹子的麋鹿,連蹦帶跳地擇路奔逃。反應比較遲緩的,就近鑽進了玉米地里,轉眼就沒了影兒。
孫留根沒有接這個話題,只是說,學校窮,招待各位貴客,就指望這苦茶了。你剛才說,這茶顏色不錯,那麼,味道呢?
有人告訴謝開遠,是郝隊長在哭。
說完,眼巴巴地等待著校長的答覆。他能感覺到,自己說話的腔調有些發顫,從來沒有這麼可憐過。想當初,自己在大學時是學生會幹部,分配到城區中學后不久就成為骨幹,向來以教育教學有方、做人處世沉穩而稱道,此時此刻,尖山,難道就是他的麥城嗎?
孫留根的臉色一變再變,就像不同的季節從黃土地上匆匆走過,最後在孫留根臉上留下了青灰色。謝開遠驚奇地發現,有淚,是兩行混濁的淚,像蚯蚓似的從孫留根樹皮一樣的臉上蜿蜒而下,吧嗒,吧嗒,吧吧嗒嗒,在浮土上砸出幾個淺淺的小水窩。
四眼狗,多收我家十五塊錢,是為了治哮喘啊……
邊說邊抓起兩個喝得只剩下茶根的杯子。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已經滿手了,又試圖把第三個杯子夾在兩個杯子之間。謝開遠趕緊不失時機地把第三個杯子搶過來。
謝開遠趕緊也端了個杯子。會客室外面,孫留根把茶根清了,一轉身進了食堂,用水把杯子沖了又沖,又找了個刷子刷了又刷。奇迹出現了,暗褐色的杯子頓時變得玲瓏剔透,個個呈現出光潔、鋥亮的本色。謝開遠一句話都沒有說,也學著孫留根的樣子,把杯子刷了個鋥明瓦亮,然後跟著孫校長進了會客室。
謝開遠不好意思地閉了嘴,臉也漲得通紅。覺得他這個助理當得真是有些幽默,而且還有些滑稽,不如換個民辦教師給校長當助理更現實。這次到農村來,組織上的初衷是讓他們給農村教育注入活力,特別是把城區學校先進的管理經驗、管理方式傳授給農村學校。從幾個月以來開展工作的情況看,初衷和現實相去甚遠。用農民的話說,就是驢頭不對馬嘴。
四眼狗,中央台的電視上說了,亂收稅費是侵害農民利益:「焦點訪談」上也說了,教師就是教娃娃們念書的,收稅費是不正經的……
秋風帶來了學生們的朗讀:……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斯役之不幸,末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於是蛇乎……這是初三班上自習的學生們扯著嗓子集體朗讀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學生們的朗讀從來沒有這麼大聲過,轟鳴似的,像是山洪傾瀉。
孫留根說,夠了,不必了。就把三百元錢塞到孫愛國手裡,說,快去吧!到小賣部弄兩條紅塔山,直接去鄉政府找甄鄉長,讓火速派幾個聯防隊員來。要快,一定要快!再慢半拍,學校就成中國第二個圓明園遺址了。
孫留根笑著說,這又不是酒,有啥後勁兒啊!
謝開遠特別討厭這種口氣,不咸不淡地說,那就謝謝了。
秦嶺,本名何彥傑,男,37歲,甘肅省天水人,研究生文化。當過農民、農村教師、駐鄉幹部,已發表作品一百六十多萬字,小說曾入選《2001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中國鄉村小說選》等選本及2003年下半年中國小說排行榜集,多次獲全國徵文獎、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說一等獎、期刊優秀小說獎、梁斌文學獎等。2002年被評為天津市文學新星,現在天津市和平區文聯任職,天津文學院簽約作家。
郝隊長把握著的手晃一晃,說,別客氣,往後咱鄉下人進城打工啊看病啊啥的,說不定求您門上討水喝呢。說完,果斷地朝兩名隊員一揮手,悄悄從后操場翻牆撤離。
三個本色的茶杯中,盛著本色的茶。本色的茶杯十分平靜地在桌子上站立著,紋絲不動。
四眼狗,出來!有種的就站出來!
謝開遠聽到自己的腦子嗡地一聲,整個腦袋馬上有一種發漲的感覺,憋得他有些暈,但他還是https://read.99csw.com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最基本的判斷是:孫校長挖空心思往杯子里吐痰的過程,郝隊長他們憑著聯防隊員的職業敏感,竟是明白如紙。
赫——赫——赫呸,赫赫——呸。聲音短促、沉悶而壓抑。老校長孫留根正在吐痰,他分兩次使勁把痰吐了出來。他從容不迫的模樣掩蓋著旁人難以察覺的詭秘和慌張。他盡量把咳痰的聲音擠壓得很小,不像是從嗓子里倒像是直接從肺里咳出的聲響。
那時謝開遠已經在城裡一所中學當了校長,應邀趕來參加孫留根校長的追悼會。追悼會本來要在學校舉辦的,擔心村民和學生看熱鬧,就改到了鄉政府大院,鄉屬各站、所、學校的領導、幹部和職工全都參加了。考慮到孫校長生前是省級優秀園丁獎獲得者,地區和縣教育局也派了代表,很隆重的。許多輓聯上都書有桃李滿天下的字樣,但是真正的桃李——學生卻沒來多少,家長更沒有幾個。在這種場合,謝開遠多麼希望有大批的學生和家長在場,不是看熱鬧而是弔唁,他下意識地、默默地數著:一個,兩個,三個……三個……哦哦哦……才四個,是不是還有第五個學生出現呢?
郝隊長說,那……茶杯的本色是啥呢?
郝隊長說,謝校長您不認識我了?分明是有意搭訕。
四眼狗——校門外的喊聲此起彼伏,情況如果不控制,隨時都有可能惡化。
校長先是嘆了口氣,說,我也是農民出身,我太了解我們農民了,讓他們喊吧,喊吧!喊一喊,把心裏的怨氣喊出來,也就不喊了。他們不圍著學校喊,再去哪裡喊呢?圍堵鄉政府,他們沒那個豹子膽啊!
孫留根微微一怔,眉頭一跳一擰,堅硬的眉骨就有些突兀,但很快又疏鬆開了。他什麼也沒說,目光從耷拉在鼻樑上的老花鏡的上沿探出來,饒有興趣地盯著郝隊長他們喝水的樣子。如果是在別人眼裡,郝隊長他們喝水的樣子還真沒有可值一看的,但在校長眼裡,也許就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卷,或者是好戲連台的節目了:你一口,我一口,他一口;喝,飲,呷,品……
郝隊長客氣地說,孫校長,咱都是一鄉人,千萬別客氣!何況,在協助鄉上徵收稅費的工作上,我們聯防隊和人民教師都是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咱都是為了全鄉的經濟建設事業嘛!
只可惜,這樣的液體只有兩杯。謝開遠有些後悔真不應該幫校長這個忙,事實上幫了個倒忙,既打亂了校長的戰略部署,也使自己剛才的服務太有些不划算,而且還庸人自擾地虛驚了一場。
咔嚓……
孫校長卻執意不肯,說,你陪陪郝隊長和幾位弟兄,順便熟悉熟悉。我們和聯防隊的同志,無論感情上、業務上,可真叫同志加兄弟啊!
孫留根從貼身的衣兜里摸了摸,摸出了二百元錢,好像再也摸不出來了,就說,謝老師,借給我一百,回頭還你。
孫校長說,誰曉得本色是啥色,都用了好多年了。
出來是出來了。痰直奔杯口而去的一剎那,謝開遠卻閃電般地讓杯子躲開了。地上,兩隻辛辛苦苦搬家的螞蟻來不及躲閃,禍從天降,小生靈在苦難中掙扎。
孫留根和謝開遠也哈哈哈哈地樂了。跟著樂,也是一種尊重和禮貌。樂完了,孫留根和謝開遠幾乎異口同聲地繼續朝他們禮貌,喝吧喝吧,喝茶吧!再不喝,茶就涼了。
謝開遠知道,孫愛國是孫留根的親侄子,是初三班的學習委員。俗話說,上陣還得父子兵。謝開遠明白了孫留根的意圖,什麼也沒有多想,就猛地拉開門,像電影中英勇的解放軍戰士似的,衝出屋,冒著飛揚的瓦片和土塊,從教室里把孫愛國拽出來了。
照片上的孫校長,胸佩紅花,面帶本色的微笑。
孫留根說,是,要謝的是你。其實我每次往杯子里吐痰的時候,我知道沒逃過你的眼睛,我最擔心的是你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城裡娃聲張起來,但你始終沒有聲張。我服你這個城裡娃了,真的服你這個城裡娃了!孫留根把謝開遠連連稱呼成了城裡娃,這是山裡的長輩對晚輩才有的稱呼。
…………
話是對老鄉們說的,卻更像是自言自語。說完,首次用命令的口氣對謝開遠說,謝助理,快!把初三班的孫愛國叫來。
茶水快到了杯口,杯口圓圓地大張著。茶葉慢慢地散開、擴大,先是往上升,後來慢慢往下沉。杯子里的水漸漸有了綠意,一股淡淡的清香散發出來,久久在屋子裡瀰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