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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歌

四季歌

作者:劉慶邦
娘臨走時,姨給娘裝了滿滿一竹籃紅薯片子。娘感激得不得了,眼淚都快下來了,對姨說:有了這些紅薯片子,大長一春,家裡兩個孩子的命興許就保住了。姨說:保命要緊,能保住命就好。娘好像拿妮的兒跟姨的紅薯片子進行了交換,娘把紅薯片子提走,便把妮的兒付給了姨。娘說:這孩子就交給你了,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不打不罵不成人。姨說:你放心吧,我知道。
姨說的妮的兒的男人,指的是趙海兒。趙海兒比妮的兒大一歲,周歲是九歲。趙海兒不喜歡妮的兒,打一見面就不喜歡。娘那天走後,姨把趙海兒叫過來,對妮的兒說:這是你海兒哥。眼下你叫他哥,等你們長大了,他就是你男人,你就是他老婆。趙海兒擰著脖子,好像一百個不情願,說:我不讓她當我老婆,讓她滾蛋,別叫她待在咱家!姨對趙海兒說:妮的兒現在不好看,等長大就好看了。你現在不喜歡她不要緊,等你長大就喜歡了。趙海兒大聲說:長大我也不喜歡!娘說:別看你現在嘴硬,長大嘴就不硬了。姨對妮的兒說:你要對你海兒哥好。你對他好,將來他就對你親。值錢還是真金子,論親還是兩口子。
堂嫂跟堂弟也亂著玩兒,看見趙海兒挎著糞筐到地里拾糞,她把趙海兒喊住了,說:過來過來,嫂子跟你說句話。趙海兒到堂嫂身邊去了。堂嫂說:你對媳婦兒不錯呀,你這個女婿當得可以呀!趙海兒的樣子有些不好意思,說:你不要瞎說。堂嫂說:我聽說你老摸妮的兒的胸脯子,有沒有這事?趙海兒的臉紅了,否認摸了妮的兒的胸脯子,說:誰要摸過誰是小狗。堂嫂說:你哄別人行,哄你嫂子可哄不住。你說你沒摸過,那你的臉紅什麼?你的臉一紅,就說明你心裏有玄事。趙海兒用手搓搓自己的臉,要走。堂嫂一把拉住他,不放他走,繼續問:就算你沒摸過妮的兒的胸脯子,那你跟媳婦兒都干過啥?趙海兒說:啥都沒幹過,他不是我媳婦兒。堂嫂說:你說不是你媳婦兒,等以後你媳婦兒生了孩子,孩子叫你個爹,你想賴都賴不掉。趙海兒大概還沒想那麼遠,不知道問題有那麼嚴重,眼睛直著,像是有些茫然。他還是不承認妮的兒是他媳婦兒。堂嫂教導他說:你不要犯傻,媳婦兒的胸脯子你要摸。你看妮的兒的胸脯子平不塌的,一點兒都不鼓,怎麼能行呢?你的孩子將來吃什麼呢?你摸得多了,妮的兒胸脯子才會鼓起來。摸不是擰,你別擰人家了,光擰不是事兒。

趙海兒沒有聽從堂嫂的教導,一個男孩子,摸人家的胸脯子,那像什麼樣子!趙海兒還是想把妮的兒攆走。這天中午,趙海兒趁妮的兒在灶屋燒鍋,找一片碗碴子,把紡車上的弦割斷了。紡車上的弦,好比機器上的無極傳動帶。弦的一頭搭在紡車的翅輪上,另一頭搭在錠子上,搖動搖把讓翅輪轉起來,才能帶動錠子轉起來。弦斷了,動力傳不到錠子上,紡線就沒法兒紡。妮的兒紡不成線,恐怕就得走人。
一些婦女和小孩子到姨家看妮的兒,他們說,趙海兒的小媳婦兒來了,聽說還沒有板凳高呢,走,看看去!他們擠在門口,對「小媳婦兒」指指點點。他們這裏,有人把老鼠說成是「小媳婦兒」,這是罵人的話。她是人,不是老鼠,幹嗎叫她「小媳婦兒」呢!妮的兒靠著娘的腿,硬著眼珠子,情緒有些抵觸。姨對妮的兒說:去吧,跟他們玩兒去吧!妮的兒不敢不去。來到院子里,有婦女問妮的兒:你叫啥?妮的兒答:妮的兒。今年多大了?九歲了。哪庄的?馬樓的。那你姓什麼?妮的兒卡殼了,想不起自己姓什麼。她皺著眉頭使勁想,還是想不起來,只好說:不知道。那些婦女都笑了,說趙海兒的小媳婦兒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
娘終於來了。娘這次帶來了一棵白菜和兩個蘿蔔。娘對妮的兒說:過來,讓俺看看俺閨女長高了沒有?娘拉拉妮的兒的手,摸摸妮的兒的頭,說長高了不少。妮的兒叫了兩聲:娘,俺娘。喉嚨就被淚水哽住了,有點兒泣不成聲。娘說:快該過年了,不興哭。好了,別哭了。娘解開扣子,把自己的棉襖裡子撕下來一塊,給妮的兒的棉襖打補丁。娘撕棉襖裡子時,沒有把棉襖脫下來。娘給妮的兒的棉襖打補丁時,也沒讓妮的兒把棉襖脫下來。因為她們穿的都是耍筒兒襖,襖裡邊什麼襯衣都沒有,要是把棉襖脫下來,就光了膀子。天很冷,膀子光不得。娘坐在一個草墩子上,妮的兒站在娘跟前,娘就那樣一針一線給妮的兒的棉襖打補丁。打完補丁,趁姨不在跟前,妮的兒read•99csw•com一下撲進娘懷裡,又哭了,說:娘,娘,我跟你回家!娘沒有把妮的兒推開,說:我的傻孩子,你以為娘捨得讓你在這裏嗎,娘也捨不得呀!娘不能養活你,娘是想讓你逃個活命。你出來了,你給家裡省一口,你的兩個弟弟多吃一口,興許能長大成人。你兩個弟弟餓不死,你以後就有娘家人。要是兩個弟弟餓死了,你連娘家人都沒有了。說著,娘也掉了淚。
娘這次走時,姨沒有給娘紅薯片子,只給娘裝了一竹籃子生紅薯。
堂嫂把妮的兒當妯娌看,有事無事喜歡跟妮的兒亂著玩。堂嫂問妮的兒:晚上你睡在哪兒?妮的兒說:睡在鍋門口。誰跟你睡在一起?我自己睡。堂嫂表示很驚訝,說:你真傻,你怎麼不跟你女婿睡在一起呢?怎麼不摟著趙海兒睡呢?堂嫂打了一個比方:你好比一隻母雞,趙海兒好比一個雞蛋,你得天天把雞蛋暖著,小雞才會出殼,才會奓毛,才能長大,你們倆才能圓房。像現在這樣,誰也不挨誰,到啥時候才能長大呢?妮的兒說:他不喜歡我,光偷著擰我。堂嫂問:真的?他擰你哪兒了?妮的兒說:逮哪兒擰哪兒。堂嫂說:這就對了,還說趙海兒不喜歡你呢,他擰你,就是喜歡你。你沒聽人家說嘛,疼你疼你,咋疼?就是這樣疼。堂嫂既然把妮的兒比成母雞,她要摸摸妮的兒的大腿根子,說:來,讓我量量你開胯沒有?妮的兒痒痒得不行,堂嫂一摸她就笑,笑得擠著眼,彎著腰,待好坐在地上。堂嫂說:不許笑!要是你女婿摸你,你這樣護癢能行嗎?妮的兒憋不住,還是笑。她掙脫堂嫂,跑了。
表姨個子高高的,妮的兒一見就有些畏懼,不敢抬頭看表姨。娘把她往前推,說:這就是你姨,快喊姨。妮的兒抬眼喊了一聲姨,又趕緊低下了頭。沒聽見姨答應沒有,姨的口氣似有些挑剔,說這孩子可是有點兒瘦呀,你看那小脖子,瘦得跟梨把子一樣。娘說女孩兒從小都瘦,長大就胖了。妮的兒沒吃過梨,只見過樹上結的梨。她把梨把子想了想,覺得自己的脖子無論如何要比梨把子粗一些。姨的挑剔還沒完,讓妮的兒伸出手,給她看看。妮的兒畏縮著,把一隻手伸出來。姨說:那一隻!妮的兒把另一隻手也伸出來。姨的評價是:跟老鴰爪子一樣。
除了紡線,到了該做飯的時候,妮的兒還要幫姨做飯。姨有四個兒子,連一個閨女都沒有。妮的兒沒來之前,姨做飯都是自己做,鍋上一把,鍋下一把,灶後頭轉到灶前頭,灶前頭轉到灶後頭。現在姨有了幫手,姨在灶后做飯,妮的兒在灶前燒鍋。一家人吃完了飯,刷鍋刷碗都是妮的兒的事。妮的兒個子低,夠得著鍋沿子,夠不著鍋底子。妮的兒有辦法,她搬來一隻小板凳放在鍋台後面,站在板凳上,探著身子,就夠到鍋底子了。全家人吃飯,不管是中午吃麵條,還是晚上喝稀飯,妮的兒都是最後一個吃。這是規矩,也是因為沒有多餘的碗。娘春天送妮的兒來時,姨跟人家臨時借了兩隻碗。娘一走,姨就把碗送還了人家。姨對妮的兒說:你們兩口子用一隻碗,你男人啥時候吃完了,你再吃!

有一種昆蟲,叫聲像知了,但不是知了,名字叫秋來兒。秋來兒叫一聲,窮孩子嚇一驚。窮孩子聽到秋來兒叫,為什麼會吃驚呢,為什麼會打寒噤呢?因為秋來兒一叫,表明秋天就要來了,天氣就要涼了,窮孩子衫單衣薄,經不起秋風秋雨啊!試想想,窮孩子連聽到秋來兒的叫聲都擔驚受怕,要是到了冬天,窮孩子該怎麼過呢?不用說,妮的兒也是個窮孩子。然而秋來兒叫的時候,妮的兒並沒有顯得很吃驚。嚇一驚又能怎麼樣呢?嚇一驚還不如不吃驚。妮的兒春天時穿的棉襖,一春一夏一秋都沒有拆洗。棉襖的前襟子上留有一些飯嘎巴兒,被餓死鬼托生的老鼠發現了,老鼠在啃飯嘎巴兒時,把前襟子上的補丁也啃吃了。這樣很不好,前襟子爛得花花搭搭,像雞啄的一樣。補丁一爛,就露出了套子。妮的兒棉襖里的套子不是白的,是灰的,有些發黑。要是娘在跟前,娘會把她的棉襖拆洗一下,用補丁把爛的地方補一補。姨沒給她拆洗棉襖,也沒往爛的地方打補丁。針線活兒妮的兒也會做,姨若是給她一塊補丁,她自己也會補。姨不給她補丁,她想補也沒法補。她想,乾脆補上幾片葦葉吧,或補上幾片柿葉吧,葦葉和柿葉也結實著呢,總歸比露著大窟窿小眼兒的好看些。她把葦葉和柿葉找好了,卻沒敢往棉襖上補。姨若是見她往棉襖上縫這葉九_九_藏_書子,那葉子,說不定會生氣,會罵她,說她成心給姨丟人,對她又是一頓好打。算了算了,先保住皮肉不挨打吧。
午後,妮的兒要接著紡線。搖著紡車有些輕,一瞧,紡車的弦斷了。妮的兒有些害怕,馬上向姨報告:姨,姨,弦斷了。姨問咋斷的。妮的兒說:我也不知道。我上午紡線的時候還好好的,剛才一瞧,就斷了。姨說:你一瞧就斷。你眼裡帶刀子嗎?你眼裡有碗碴子嗎?姨捏起紡車的弦一看,斷處的茬口是齊的,她說:不對。這弦不是磨斷的,是割斷的!她兩眼一下子變得很嚇人,盯著妮的兒,用審問的口氣問:你個鱉妮子,說,紡車弦是不是你割斷的?說實話我不打你,敢不說實話,我扒了你的皮。妮的兒說:不是我,我真的沒割。妮的兒帶了哭腔,眼裡也有了淚光。姨罵了妮的兒的娘,說:分明是你想偷懶,就故意把紡車弦割斷,你還敢抵賴!看來不扒你一層皮,你的實話就不會露出來。姨一把揪住妮的兒的細胳膊,把妮的兒揪得有些腳不沾地,掄起巴掌,在妮的兒背上抽起來,一邊抽,一邊問:說不說?說不說?我不信打不改你!妮的兒哭了,哭得哇哇的,說:你就是把我的頭割掉,紡車弦也不是我割的!
這年過罷二月二不幾天,椿樹剛剛發芽兒,杏樹正在開花,娘就把她送走了。娘沒有說明,是把她送給人家當童養媳。娘說帶她去走親戚,去一個表姨家。小孩子都願意跟大人一塊兒走親戚,別的不說,到了親戚家,說不定能吃上一碗好麵條呢,或許能吃上一頓飽飯呢!以前,娘走親戚時,不是扯上大弟弟,就是抱著二弟弟,從沒有帶過她。這回,總算輪到她跟娘一塊兒走親戚了。妮的兒知道,她有兩個姨,大姨和小姨。大姨是娘的姐,小姨是娘的妹妹。這兩個姨她都見過,什麼時候又出來一個表姨呢?她問娘:表姨來過咱們家嗎?我怎麼沒見過表姨呢?娘不讓她問那麼多,說到時候就見了,見了就知道了。娘說:去,溫點兒水,把你的臉好好洗洗,把脖子里、耳朵後面的泥皴兒都使勁搓搓。一個女孩子,第一次走出家門,到別的村莊走親戚,收拾一下自己是應該的。妮的兒聽娘的話,用溫水把臉上臉下、臉前臉后都搓得紅彤彤的,像搓掉了一層老皮,換上了一層新皮。她把臉給娘看,意思是讓娘檢查。娘不說她的臉了,說她的頭髮:梳梳你的頭。頭髮毛烘烘的,跟個雞窩一樣,像什麼樣子!梳的時候木梳蘸點兒水。妮的兒把用線繩扎著的兩隻小辮子散開了,以木梳蘸水,照著瓦盆里的剩洗臉水,上下梳。梳順溜了,再把小辮子編好,紮起來。麻要理,頭要梳。她的頭髮這麼一梳,真的利索多了。
妮的兒繼續在趙家當童養媳。
作者簡介
劉慶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當過農民、礦工、記者。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等六部,中短篇小說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二十余種,散文隨筆集《從寫戀愛信開始》等。先後獲得河南省、煤炭系統、北京市及各種刊物獎三十多項。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獲第二屆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斷層》獲首屆全國煤礦烏金獎,中篇小說《少年的月夜》、《卧底》分獲本刊第十一、十二屆百花獎。作品被譯成英、法、日等國文字。現為北京市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
秋天來了,天氣涼了。樹葉黃了,高粱紅了。俗話說,新高粱稈打棗兒。意思是說,高粱紅的時候,棗兒也紅了。妮的兒還是坐在彎棗樹下紡線。頭年的棉花紡完了,今年的棉花又摘下來了,妮的兒接著紡。紡成的線穗子,中間圓,兩頭尖,白生生的,好看著呢。可是,有誰能說清,一個線穗子上的線到底有多長呢!你說不清自己的心思有多長,恐怕就說不清纏繞在線穗子上的棉線有多長。有小鳥落在棗樹上啄棗兒吃,吧嗒,棗兒落下一個,正好落在紡車懷裡。棗兒被鳥嘴啄了一個小洞,棗兒的表皮是紅的,棗兒的肉是白的,一看就很好吃。妮的兒前後看看,無人,快速把棗兒撿起來,放進嘴裏去了。她沒有馬上嚼,就那麼把棗兒在嘴裏含著。又紡了兩抻子線,再次確認無人看見她撿棗兒,她才把棗兒咬爛了。真脆,真甜,像蜜兜兒一樣。她在心裏解釋說:這不能算我啃吃嘴,棗兒是小鳥送給我的,我也沒辦法。我要是不吃,小鳥該生氣了。
按照姨定的規矩,妮的兒沒紡成一個線穗子,就不能吃晚read•99csw.com飯,也不能睡覺,須繼續紡下去。妮的兒以前也有完不成任務的時候,夜裡也紡過線。她點一根麻稈火,放在線穗子旁邊。轉動的線穗子帶風,風扇得麻稈火一明一明,妮的兒就趁那點兒微明往線穗子上上線。這天不用點麻稈火了,因為天上有月亮,月亮已經快圓了。月亮晶明晶明,照在地上一片白。妮的兒把紡車從樹下移出來,坐在月亮地里紡。紡一會兒。她就看看月亮。她覺得月亮也在看著她,像是想跟她說話。月亮說不出話,就那麼一直看著她。她輕輕對月亮說:月姥娘,您不用可憐我,沒事兒,我一會兒就紡完了。念著月姥娘,她就唱起一支月姥娘的歌:月姥娘,來紡線。紡粗線,紡細線;紡黑線,紡白線;紡綠線,紡紅線;紡金線,紡銀線。紡出線來織錦緞,織成錦緞做坎肩。爹一件,娘一件;哥一件,姐一件;弟一件,妹一件;你一件,我一件;留下一件好過年……
說是九歲,去掉一歲虛頭,妮的兒才八歲。八歲八,掉狗牙。說是八歲正是小孩子換牙的年齡。脫掉乳牙,扎出新牙,牙一固定住,小孩子就該往大里長了。妮的兒的門牙扎出了四顆,大牙還沒有完全掉完,乳牙和新牙正處在交接階段。她一笑,就露出了豁牙子。別看妮的兒這麼小,她已經是人家的媳婦了。是小媳婦,也叫童養媳。
趙海兒吃飯吃得很慢,他是故意的。別人都吃完了,碗筷放到了鍋台上,趙海兒的碗筷還拿在手上。終於等到趙海兒吃完了,妮的兒欲把碗接過來,趙海兒說:慌什麼,我還沒吃飽呢!他又盛了一口,端到外頭吃去了。妮的兒餓著肚子,還得等。她萬萬不敢用別人的碗,姨說過,她要用別人的碗,就把她的嘴撕爛,一直爛到耳門那裡。就算趙海兒吃完了飯,也不會把碗交在妮的兒手上,或放在鍋台上,或是把碗往地上一扔,像扔給一隻小雞,或一隻小狗。妮的兒彎腰拾碗,趙海兒趁機在她胳膊上擰一把。妮的兒光著胳膊,趙海兒直接擰在她的肉上,是很疼的。一開始,妮的兒有些吃驚,疼得直哎呀。姨聽見了,問她叫喚什麼?她說海兒哥擰她。姨一句都不吵海兒哥,反而吵她,姨說:我還以為他咋著你了呢,不就是擰一把嘛!你是他老婆,他不擰你擰誰!當老婆的就得忍著點兒,不會忍就沒法當老婆。以後趙海兒再擰她,她就不敢叫了,不是咬緊牙,就是吸吸牙。這樣為趙海兒擰她提供了方便,趙海兒只要走近她。得擰就擰,經常把她擰得青一塊,紫一塊。
也有這樣的情況,等別人吃完了飯,鍋底已經朝了天,一口飯都沒剩下。妮的兒不少幹活兒,還幫著姨做了飯,總不能不讓她吃飯吧?姨給她一塊生紅薯,或一根生胡蘿蔔,就是她的一頓飯。這天午飯,妮的兒連紅薯和胡蘿蔔也沒得啃,因為還不到秋天,紅薯和胡蘿蔔還沒長成。姨給了她兩片紅薯片子,讓她吃去吧。還說紅薯片子要細嚼慢咽,越嚼越甜。妮的兒坐在鍋門灶口,嚼著紅薯片子想起了娘,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一開始她不知道自己掉眼淚。眼淚掉在灰白的紅薯片子上,把紅薯片子洇濕了一小片,她還以為自己剛刷完鍋手濕,是濕手把紅薯片子弄濕了呢!眼淚又落下一滴,砸在紅薯片子上響了一下,她才知道淚珠子是從自己眼裡落下來的。娘說過想她的時候來看她,娘怎麼老也不來呢?

自家不會做紡車弦,都是去集上買。紡車弦是特製的洋線合成的,合成后還要打上黃蠟,使之耐磨,又滑溜。姨家的紡車弦斷了怎麼辦呢?姨捨不得花錢再買一根,就把斷了的弦接在一起,讓妮的兒湊合著用。接起來的弦綳得有些緊,紡車搖起來也有些沉。接弦處有一個疙瘩,疙瘩一運行到錠子那裡,就咯噔響一下。好比胡琴斷了弦,應當馬上換一根新弦才是。弦上結一個疙瘩,再拉就不是原來的調調了。妮的兒紡得很小心,生怕紡車弦再斷。小心著小心著,接在一起的紡車弦還是開弦了。妮的兒只得再把弦接起來,接著紡線。這樣開開接接,耽誤了不少時間,也耽誤了紡線的進度,太陽落下去了,一個線穗子還沒紡成。
姨家門口有一棵彎棗樹,妮的兒天天坐在棗樹下面紡線。棗樹不知長了多少年,有些老了,樹身上鼓著大疙瘩,小疙瘩。不過棗樹發出的葉子還算新,還算稠,給樹下遮出了一片蔭涼。妮的兒紡線時光著膀子,光著腿,也光著腳,只穿一件黑粗布褲衩子。要不是有一片樹蔭,毒太陽直接曬到妮的兒身上,不知會把妮的兒晒成什麼樣兒呢!對太陽躲著躲著,妮的read.99csw.com兒還是有些黑。她的脊樑黑,胳膊黑,肚皮黑,脖子黑,臉黑,哪兒哪兒都黑,是個徹頭徹尾的黑丫頭,一點兒都不像當媳婦兒的樣兒。妮的兒紡線紡得很熟練。老太太們都是坐著紡,妮的兒呢,不光能坐著紡,還能蹲著紡,站起來紡。不管她用哪種姿勢紡,都不帶斷線的,像玩雜技一樣。一個游鄉賣醋的來了,堂嫂對妮的兒說:妮的兒,站起來,給人家耍一個。妮的兒就站起來紡。賣醋的說:不簡單!不簡單!扔扔扔,扔扔扔,妮的兒搖紡車的聲音很好聽,像一個人在棗樹底下唱歌。線紡多長,歌就唱多長,老也唱不完。因妮的兒的胳膊短,抽線抽得也短,她搖紡車的節奏跟大人不一樣,比較快。還是拿唱歌做比,妮的兒的紡車唱出來的都是快節奏的歌,有些連三趕四,讓人心疼。
姨家的棉花紡完了,妮的兒就干別的活兒。反正姨不會讓她閑著,不許她吃閑飯。她每天提著一隻竹籃子,不是到地里挖野菜,就是到地里拾柴火。隨著冬小麥長出來,野菜也長了出來。這裏的冬天一點兒都不蕭條,麥苗長出來,遍地都是綠的。麥苗不怕凍。夜裡,麥苗上結了一層冰,像包了一層水晶。白天,太陽一出來,「水晶」就化掉了,麥苗綠得更具本色。那些野菜多生在麥苗之間的田壟上,有細麵條、羊蹄甲、薺菜,還有米兒蒿。人們通常以為,春天的野菜最嫩,最好吃。其實不是,初冬的野菜才更新鮮,味道才更濃。妮的兒來到麥地里,每挖到一棵野菜都很高興。呀,挖到一棵大的!呀,又挖到一棵大的!不一會兒,妮的兒挖到的各種野菜就把筐底子蓋嚴了。野菜是吃的,柴火是燒的。野菜熬熟了才能吃,只有野菜,沒有柴火也不行。妮的兒挖野菜時,必不忘拾柴火。一片樹葉,一根草棍,一棵豆茬,她拾到籃兒里就是柴。挖著菜,拾著柴,有時妮的兒站下了,朝自家的村莊所在方向望著,樣子有些發獃。一塊麥地連著一塊麥地,風吹著麥苗,麥苗彷彿在向遠方迅跑。但她一回過神來,麥苗像是也回來了,一棵都沒跑掉。
這裏人走親戚不興空手,多少要帶點兒禮物。娘給表姨帶的什麼禮物呢?竹籃子里放的是兩把棉花條子。把軋去籽兒的棉花彈鬆軟,扯下一片,拿高粱莛子擀成棍兒狀,而後將高粱莛子抽出,一根空心的棉花條子就擀成了。棉花條子是紡線用的。別人走親戚,一般是帶吃的東西。娘可能實在沒錢買吃的東西,只好把家裡的棉花條子帶上兩把。

妮的兒和娘沒吃到好麵條,吃了頓雜麵條。雜麵條也不錯,裏面有芝麻葉、蘿蔔條,還有紅薯,很好吃。妮的兒吃了兩碗。她好久沒吃過這樣的飽飯了。
下雪了,妮的兒第一個知道。她聞見了雪的氣味,還聽到了雪片子落地的聲音,就知道下雪了。她想把下雪的事告訴姨一聲,因下雪開始在半夜裡,她怕把姨叫醒,姨不高興,就沒吭聲。姨和她的四個兒子睡在東間屋的大床上,妮的兒一個人睡在西間屋的鍋門口。自從妮的兒來到姨家,她就一直睡在鍋門口。沒有鋪的,也沒有蓋的。夏天,她把鍋門口掃一下,睡在光地上。冬天,她把地上鋪上草,身上也蓋上草,睡在草窩裡。雪下得很大,妮的兒聽見,雪片子像一群飛蛾撞在門板上,翅膀亂扑打。她悄悄起來,扒開一點兒門縫往外一看,外面一片白,門口積累的雪已把門檻埋住了。在她扒開門縫的當兒,「飛蛾」已擠進屋裡一大群,門口的積雪也掉進屋裡一大塊,她趕緊把門關上了。下雪不冷化雪冷,第二天夜裡,屋裡就冷得像冰窖一樣,妮的兒的哆嗦老也收不住。她摸摸臉,臉是涼的;摸摸耳朵,耳朵更涼。只有嘴裏和鼻子里哈出的氣還有點兒熱乎。她把手往襖袖筒里縮縮,將襖袖空出一些,罩在嘴巴和鼻子上。這樣好一些,她吸的氣不再是涼氣,呼出的熱乎氣也不會造成浪費,可以利用起來,形成熱氣循環。可是,她的腳凍得還是有些受不了。儘管她的鞋裡塞了蘆花,因為沒有襪子,雙腳還是凍得生疼生疼。他們習慣說腳疼得好像貓咬一樣。妮的兒覺得,她的腳比貓咬疼得還厲害,貓咬只是疼一點兒,現在她的兩隻腳疙瘩都是疼的。妮的兒還有辦法,她把自己的兩腳伸進灶膛里去了。灶膛是填柴火的地方,是燒鍋的地方。妮的兒的腳不是柴火,她也不是燒自己的腳。灶膛里有燒柴火餘下的草木灰,灰里留有餘溫,她藉助餘溫暖自己的腳。暖了一會兒,腳果然疼得輕些。她想起聽來的一首歌,在黑暗中念起來:十二月,下大雪,紅綾被子暖不熱九-九-藏-書。伸腿涼,蜷腿熱,小兩口兒,一替一句哭半夜。她不知道,紅綾被子在哪裡呢?小兩口兒在哪裡呢?對這樣的歌,她很是不能理解,有紅綾被子蓋,蜷腿還是熱的,有什麼可哭的呢?
人說小孩子都是尖屁股,坐不住。可妮的兒也是小孩子,她就坐得住,一坐一上午,一坐又是一下午。妮的兒坐不住不行啊,姨交給她的任務是,每天必須紡出一個線穗子,紡不出一個線穗子,就揪住她的耳朵,打她的屁股,不讓她吃飯,不讓她睡覺。莊裡有的小女孩兒,跟妮的兒大小差不多,她們想拉妮的兒跟她們一塊兒玩兒。別說叫她們紡線了,她們連紡車都搖不轉。她們只會抓子兒,算窯兒。妮的兒不敢跟她們一塊兒玩兒,說:俺不哩,俺的棉花還沒紡完哩。人家問:那你啥時候能紡完?妮的兒說:我也不知道。妮的兒又嘆了一口氣說:聽說月姥娘紡得快,要是月姥娘能下來幫我紡就好了。說著,仰頭往天上找。那些女孩兒也幫她往天上找。棗葉的縫隙里透下來的只有太陽的斑點,哪有月姥娘的半點兒影子呢!
和妮的兒一塊兒挖菜拾柴的有好幾個小閨女兒,有的比妮的兒大些,有的比妮的兒小些。大點兒的小閨女兒問妮的兒:你想你娘嗎?妮的兒說:不想。你說不想,那你眼裡咋有淚呢?妮的兒說:沒有呀!那些小閨女兒都來到妮的兒跟前,往妮的兒眼裡瞅。妮的兒也張著眼給她們瞅。誰知道呢,管得了眼,管不了淚,她們不提眼淚還好些,一提眼淚,妮的兒的眼淚就漸漸涌了出來,越涌越多。妮的兒覺出自己的眼淚馬上就要流下來,她說:可能是小蠓蟲飛到我眼裡了。大冬天的,哪裡來的小蠓蟲呢?還是那個大點兒的小閨女兒說:那,我幫你吹吹吧,把小蠓蟲吹出來。她扒開妮的兒的眼皮,這個眼睛吹兩口,那個眼睛吹兩口,把妮的兒吹得淚花飛濺。

表姨的莊子叫南宋庄,娘領著妮的兒一直朝西南走。麥苗長起來了,滿地都是綠的。一群老鴰在空中飛,越飛越低。它們飛著飛著,翅膀一收,落在麥子地里,什麼都看不見了。剛上路時,妮的兒還挺有興緻,看見路邊的黃花,眼一明,看見紅花,眼又一明,兩眼好像有些不夠用。走過一庄又一庄,跨過一條河又一條河,隨著漸行漸遠,妮的兒眼睛不那麼亮了,興緻也低下來。她不時扭頭看娘,娘卻不看她。娘不看她,似乎也知道她在看娘,娘說:別著急,快到了。又走了一會兒,娘的腳步終於慢下來,指著前面一個灰濛濛的村莊對妮的兒說:你看,這個庄就是南宋庄。你表姨夫姓趙,已經死了,跟你爹是同一年死的。我跟你說幾句話,你好好記著。一會兒到了表姨家,不要把表姨叫表姨,把表字去掉,叫姨。記住了?妮的兒點點頭,說記住了。娘又說:這次走完親戚,我先回家,你不用急著回家。你表姨喜歡你,你在她家多住一段時間。聽你表姨的話,她讓你幹啥,你就幹啥。一次干不完,分兩次。兩次干不完,分三次。不會幹的,學著點兒。表姨罵你,你聽著。表姨打你,你挨著。天底下沒有吃不下的飯,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妮的兒聽著不大對勁,她說:不,我不在表姨家住,走完親戚,我跟你一塊兒回家。娘站下了,虎下臉子說:那可不行,我跟你表姨都說好了,從今天起,你吃她家的飯,干她家的活兒。不聽話我打死你!妮的兒這時才明白了,娘哪裡是帶她走親戚,是要把她送給人家呀!妮的兒問:娘,娘,你是不要我了嗎?問著,兩眼汪滿了淚水。娘說:看你這個傻閨女說的,娘咋能不要你呢,不管到啥時候,你都是娘的閨女,親閨女。娘蹲下身子,用手掌給親閨女擦眼淚。娘不擦還好些,娘越擦,妮的兒的眼淚越多。好像娘把眼淚的包皮碰破了,妮的兒的眼淚流得呼呼的。見妮的兒的眼淚流得這樣長,娘的眼圈兒也紅了。既然妮的兒眼淚擦不幹,娘不給她擦了,給她扣脖子里的扣子。妮的兒穿一件黑粗布印花棉襖,棉襖上打了好多補丁。那些補丁顏色不一,沒有一塊是新布。妮的兒的棉褲上打的補丁也不少。妮的兒趁娘紅了眼圈兒,一下撲到娘懷裡去了,抱住了娘的脖子,說:娘,咱不走親戚了,咱回家去吧!你別把我送給人家!娘把她推開,說:這不算把你送給人家,你現在也不算表姨家的人。你先在他們家待著,等你長到十六歲,跟表姨家的大兒子趙海兒圓了房,你才是他們家的人了。我還有一句話沒有說,不管遇到啥難處,娘都不許你尋死。好死不如賴活著。只要你活著,就是娘的閨女。你要是死了,娘就沒有你這個閨女了。娘啥時候想你了,會來看你。